第二百八十三章 病倒
赵行是不是有通天的本事能叫盛京百姓口风一致姜莞不知道,但蜀王府冷情她却看在眼里。
倒不是没有朝臣宗亲往来恭贺。
毕竟他才封王,又得了赐婚,前几天才过了生辰,确实算得上三喜临门。
是赵行自己把蜀王府大门紧闭,谢绝往来道贺之人。
理由也很简单明确。
朝中战事未平,一切从简,他只是过了个生辰,封了个王,得了个赐婚,没什么好兴师动众来道贺的,谁都别来。
所以跟赵禹封王那会儿比起来,实在是清清冷冷,要不知道的,还只当这位从小到大娇养又受宠的二殿下一夜之间失了宠,成了无人问津的呢。
姜莞去了两趟,姜元徽陪着她一块过去的。
蜀王府是拿先昭国公府邸改建的,工部巧思,花了最少的银子,改建出了最好的宅邸。
规制上就不提了。
是好些小细节的地方,足可见用了心。
因为改建蜀王府之初,工部那位尚书就想着总得讨赵行个好。
他真是没少花心思,甚至都打听到了赵禹跟前。
后来被赵禹噼头盖脸骂了一顿,不敢去了。
结果那天也是巧的很。
他在肃王府挨完了骂,灰头土脸的从王府出来,正好在府门口遇上来找赵禹谈事儿的袁道熙。
袁道熙那人就是那样的性子,看他灰熘熘的,笑眯眯多问了两句。
工部这位尚书也是个嘴快的,真敢跟袁道熙说。
袁道熙一听这事儿好办,就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
他说的极隐晦,叫工部想想法子,挖出来个小荷塘,能在上面泛舟嬉戏,再搭两个秋千在岸边,凉亭不用很大,小小的坐落在池塘边,再弄两个石墩儿,摆上两套钓鱼用的东西,最好是再种一小片矮竹,当个景儿摆在那儿当好看的,靠近矮竹林的地方置投壶所用,弄一小块儿地方圈起来给人套圈用。
那工部尚书听了这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是泛舟又是秋千,还有什么套圈儿的,这一听就像是小娘子们玩儿的东西,怎么能在蜀王府中这样布置?
便讪讪笑着,连连摆手,直叫袁道熙别坑他,就要走人。
袁道熙拦下人,笑的神秘莫测,说就是要小娘子们偏爱的才好。
好在这位尚书大人脑袋好使,灵光乍现,突然就明白了。
所以姜莞第一次到蜀王府来,见了三进院中特意改建的小荷塘,一眼就喜欢上。
“这是蜀王殿下特意叫工部按照你的喜好改建的吧?”
姜莞手里拿了三个圈儿,地上摆的都是金簪玉镯一类,她没什么兴致,但对于能套中这件事还是相当执着的。
手腕转动间,扔出去一个圈儿,结果竖着落了地,滚了半天,歪着倒下去,就挨着簪头一小片。
她叹口气:“不是,王府改建的事情二哥哥没过问,都是工部自己安排的。
不过我去问过,听他说是工部尚书变着法子想讨二哥哥的好,毕竟这是先昭国公府旧邸,也没给他重新建王府,怕他心里不舒服吧。
先前还专门到肃王府去问,结果挨了骂,肃王看不上他们钻营这些工夫。
这主意八成是袁子明给工部出的。”
周宛宁唷的一声:“那工部脑子可是够灵光的。”
“不然呢?”姜莞又扔出去一个圈儿,仍然没套着,“在盛京当官办差事,哪个不是人精呀?一点就透,何况袁子明还跟人家说了那么多呢。
你看看这布置,又哪一点像是二哥哥会喜欢的?
这不一听就是小娘子中意的,布置了来讨姑娘家欢心的吗?
在二哥哥的王府这样布置,袁子明开了口的,能讨谁的好?”
姜莞嗤地笑出声来:“他也不怕官家圣人找他麻烦。”
“那倒不会。”
裴清沅稳着秋千,又诶的一声叮嘱周宛宁:“你慢着点儿,多危险呀。”
才又转过头笑着同姜莞说:“你都说这些大人们都是人精了,就算在旨意未明之前,他得了袁大郎君这样的提点,还咂摸不出味儿来?既咂摸出来了,焉敢到外头说嘴去?
再说了,官家圣人要给你们赐婚,早就说好了定下来的,就算外头真有了传言,那左不过就这么几日而已,宣个旨昭告天下就是了。
又不是说本没打算赐婚,被外头弄得不得不指婚。
官家圣人怎么会去找这位大人的麻烦呢?”
周宛宁秋千荡得极高,姜莞最后一个圈儿扔出去,一个都没套中。
看她玩儿疯了,皱了皱眉,扬声叫她:“你别玩了,下来教教我。”
周宛宁一面稳下自己的秋千,起了身往姜莞身边去,嘴里一面不情不愿地:“我能教会你啊?元瞻哥哥和蜀王殿下教你多少年了,我也没见你长进一星半点儿。
不过往后倒好了,这蜀王府专门给你布置了这样一块儿地方,你就在自己家里,爱怎么套就怎么套,没准儿等到今年年下,再上街去套圈,你都赶得上我啦!”
姜莞作势要去撕她的嘴:“我叫你拿这样的话来打趣人。”
周宛宁闪身躲了:“如今做了准王妃,你的脾气真越发大了,一言不合就要打人的?仔细我去跟国公夫人告你的状!国公夫人可喜欢我了!”
姜莞真要反驳她两句,眼角余光忽而瞥见元福掖着手匆匆自月洞门下进小院这边来。
她收了声,眉心微动,等元福走近见过礼,便问他:“怎么了?”
元福猫着腰回她:“宫里来人传话,圣人突然病倒了,眼下还没转醒,王爷已经换了衣裳要进宫,顾不上送您回家,叫奴才来陪着,等您玩儿尽兴了,着奴才送您回国公府去。”
郑皇后病倒了?
昏睡着,没转醒,这样严重?
前些天她操持着蜀王府一应事,不是还好好的吗?
姜莞还跟着她阿娘进宫去请过一回安。
宣旨赐婚的第二日,阿娘也领着她进宫去谢过恩。
彼时她瞧着郑皇后一切都好。
怎么说病就病了?
姜莞面色缜着:“可有说圣人情况怎么样?”
元福摇头:“宫里传话急,只说叫王爷往含章殿内陪着,肃王殿下和三殿下也回宫去了,别的一概没有说。
不过王爷说了,您也别太担心,圣人有旧疾,这三两年总是反反复复,也未必就有多厉害的。”
第二百八十四章 回天乏力
郑皇后确有旧疾,可是元福说的并不对。
这些年她保养得当,晋和帝更是因为心知她有旧疾,多少回吩咐御医院精心伺候着,又恐怕常年吃药越发对身体无益,叫御膳房同御医院商量着,改制了药膳来,温补保养着。
是以这么多年,郑皇后何曾有三天两头就闹病痛的时候呢?
这两年发病的次数也真不多。
如果一定要算的话,那得从去年赵奕出事开始算起。
前前后后,倒犯了好几回病。
而这几回发病中,还有半数以上是为郑家之故,急火攻心,才致旧疾复发。
含章殿内室药香扑鼻,郑皇后还沉睡着没有醒来。
赵奕陪在病床边,室中也有一种宫娥提着十二万分的精神伺候着。
晋和帝把御医传至外殿来,赵禹和赵行两兄弟陪在一旁。
胡御医略略弓着腰,听得晋和帝问了一句皇后究竟如何,才几不可闻叹了口气,然后回道:“圣人近一年时间以来先后发了几次病,这旧疾之所以厉害,并非因难以根除,原本只要保养得到,精心养着,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可就怕接二连三的复发。
圣人身体底子从前是不错,但架不住落下了病根儿。
这病根就像是一小块儿的腐肉,经年累月,只会腐烂的越来越厉害。
所以每复发一回,圣人的身体底子就越发不好。
如此几次下来……”
他声音适时的收住。
晋和帝父子三人脸色已经不好看起来。
胡御医抬头扫了一眼,就匆匆又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但这真怪不着他,也怪不着御医院。
不是他们当差不尽心。
实在是这一年时间以来,圣人自己不肯爱惜,每每急火攻心,或是因别的诱发旧疾。
他们纵使再上心,再尽力,也架不住圣人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儿不是?
他们为臣子的,本分之内不说,更是医者父母心。
这话虽然僭越,可事实如此。
无论怎么看来,也不能说他们不肯尽心伺候,所以导致圣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晋和帝面沉如水,声音更清冷下来:“那如今可有大碍吗?”
“圣人原是连日操劳,再加上忧思郁结,这心里总有事儿,郁郁不乐,才会病倒。”
胡御医略想了想:“眼下并没有什么大碍,几服药吃下去,等到圣人醒来,再温补几服药巩固一二,这些日子不要再劳心伤神,好好保养上一两个月,也就养回来了。
只是这往后……微沉斗胆,圣人旧疾复发频繁,若是再来上这么一两回,莫说是微沉,就是整个御医院加起来,怕也难调养好圣人的身子了。”
他这话还是说的隐晦了。
毕竟总不敢直接说再来上这么一两次,人就没救了。
那是大不敬。
倘或晋和帝生气起来,说他是诅咒中宫,把他推出去砍了,他多冤啊?
但是他又不敢不说实话。
因郑皇后的身子骨摆在那儿,那是事实。
他今日说一切无碍,养上几日便能调养好,谁知道圣人如今这样子,到底之后会怎么样呢?
万一三天两头的,再来上这么一次两次。
届时他又成了欺君之罪。
倒不如实话实说的好。
好在晋和帝也不是那样残虐暴戾之人。
听得胡御医这样一番话,先是稍稍松下一口气来,跟着又问:“依你所言,皇后是不能受累,不能受气,最好是心平气和,也别藏着心事,方才能保养得宜,可保无虞?”
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却又未见得皇后真做到了,就一定可享天年。
然则这话又很为难,这可怎么说出口来呢?
赵行站在那儿看着,皱着眉头,沉思很久,才低吟着问他:“胡御医,母后的身体,是不是确实不大好?就算按照你所说颐养着,也未必一定安然无虞,对吗?”
胡御医是犹豫了很久之后,才点了点头的。
他点完了头,自己也心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微沉无能。微沉为圣人调养了五年之久,如今却……微沉有罪,请官家降罪责罚!”
医者,没什么当罚不当罚。
有不听话的病人,有无能为力的病症。
晋和帝并不觉得御医院里有盼着皇后出事儿的。
他们成天守着个御医院的差事,还不就是为着宫里的贵人们身体安康,可享天年吗?
贵人们身体越好,他们的差事才当的越发顺遂。
无论是皇后,还是贞妃,都一样的。
晋和帝摆手叫他起来:“你的意思,朕听明白了。你……”
他话还没说完,后头似乎要交代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了守着内室的小宫娥匆匆出来。
晋和帝眼皮一跳,那小宫娥已经掖着手站定住,蹲身礼过,语气里都满是欢喜:“圣人醒了,这会儿寻官家呢!”
郑皇后脸色不是很好,气息也弱。
赵奕见晋和帝进来,把位置让了出来。
胡御医先上前去请了脉,退到后头去,仍旧把位置让给晋和帝,才回话:“圣人既已转醒,眼下便无大碍了,微沉再开个新的方子,吃几服药,保养一二,静心养上十天半个月的,就没事了。”
先前在外殿说的那些话,却实实在在是不能叫郑皇后知晓的。
晋和帝心里也有数,摆手打发他去:“你去开方子,到时辰再来给皇后请平安脉吧。”
胡御医应了一声是,辞了礼跟着小宫娥退了出去不提。
晋和帝坐在床榻边上,握着郑皇后一只手,捏了又捏:“你真要把我给吓坏了。”
郑皇后笑着,也是有气无力的:“御医都说了,没什么事,就是累着了吧。”
她又看向赵禹和赵行两兄弟:“你们也吓坏了吧?在宫里头守了大半天。”
赵禹抿着唇,心内五味杂陈:“母后安康比什么都要紧,胡御医说了,就是近些日子太操劳了,想是为二郎王府改建的事情,这阵子都安置妥当,母后好好歇一歇,静养上一两个月,也好叫我们放心的。”
赵行附和着说是啊:“儿臣都十八了,开府建牙,长大成人了,母后若总为儿臣这样忧心,再来两回,儿臣岂不是要内疚自责死吗?”
郑皇后说没事儿:“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哪里就这样厉害了,眼下这不是好好的吗?要你自责什么?”
可是她心里分明有事儿。
反握着晋和帝的手,语气澹澹的:“叫孩子们去吧,大郎二郎王府里都有差事,三郎也别杵在这儿,倒耽误课业了。我有话,想同官家说,叫他们去吧。”
第二百八十五章 依你
赵禹三兄弟依郑皇后所言退了出去,只是守在宫里又不肯离去,恐怕郑皇后的病症再有什么反复。
内室伺候的小宫娥们也都被屏退了。
晋和帝替郑皇后拉了拉身后的金丝软枕,叫她靠的更舒服些。
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给心爱的发妻端茶递水,做这些几乎从不做的伺候人的活计,竟也那样顺手。
郑皇后就着他的手,把温热正好入口的茶水吃了两口,才轻轻摇摇头,又抬起手来,在晋和帝的手腕上推了下:“这会子也吃不下茶水了。”
晋和帝面色微变。
要是连喝口茶都不成,这身子骨是实在不行了。
但他嘴上不说,面上也尽可能的隐忍克制着。
青瓷的小盏放回到一边去,晋和帝仍坐在床榻边,握着郑皇后一只手。
她连指尖都是冰凉的。
可是七月里,天也不过略略转凉,若遇上天好的时候,还是有些热的。
晋和帝给她捂着手:“不叫孩子们在跟前守着,要同我说三郎的事儿吧?”
郑皇后笑着说时啊:“官家知道我心里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二郎没有十八之前,我总想着他得平平安安的长大,长大了要娶个最贤婉的女郎做正妃,做他的贤内助。
他长成了,封了王,出宫开府去,我又放不下三郎。
他才十五六岁呢,要封王还得两三年,婚事上头——沛国公府本是极好的一门亲,对三郎而言。
可惜他自己不争气,倒白费了我的一番苦心。”
晋和帝皱了眉头。
是。
当初给姜莞指婚,那根本就是她的心思。
他本来也以为她心下最中意的是郑家的元娘。
可当她开口提起姜莞,他又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
姜护再持身中正,秉持中立,三郎真做了沛国公府的女婿,难道将来姜护父子还能眼看着大郎不容他?
就哪怕是封地偏远清苦一些,要把他赶出京城,姜护父子那样护短的人,都未必肯叫姜莞跟着去吃那份儿苦,必定是不肯的。
说来说去,也全是为了三郎的前程谋划着。
若是郑家,反倒不成了。
现在嘛,姜莞不行,裴清沅又是姜氏看中的,要说给赵然的。
她特意要同他说,也只能是三郎的婚事。
晋和帝捏了捏郑皇后的手心儿:“你也会说他还得要三两年才十八,议亲的事情……”
“官家。”
郑皇后脸上始终挂着清浅笑意,语气澹澹的,柔婉着,打断了晋和帝:“我说了,自个儿的身子,我心里最有数。
我不问你胡御医究竟是怎么说,可你又能瞒我多少?
这些日子以来,愈发觉得精神不济,时常头晕。
胡御医几次来请平安脉,都再三的叮嘱交代。
我也不是傻子,连如今自己身体底子拖垮了都不知晓。
三郎还没长大呢,我却未必能瞧着他封王娶妻那一日了。”
晋和帝喉咙发紧。
他同皇后是少年结发,这一辈子,心尖上也只有这么一个人。
他确实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不在了,那是什么样的光景。
知道她身体不好,他很用心,也叫御医院上下尽力,保养着这么多年。
结果还是不行。
晋和帝脸色不大好看。
郑皇后摇摇头:“人不都有那么一天啊?谁又能真正长生不老呢?况又不是眼下就……”
“你既知道我听不得这些,还要说。”
晋和帝沉了沉声,又重重叹息:“就是想得太多,近来才越发养不好。
我想了想,贞妃上回代行六宫事,做的也不错。
她本分,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又聪明有分寸,从不敢不恭敬着。
你只好好保养身子,那些琐碎的杂事儿就交给她去操心料理。
御医院上下拼着毕生所学,怎么调养不好你的身子?
你却不该做个不听话的病人,劳心劳神的。”
郑皇后如今对中宫权柄四个字似也不在意。
晋和帝说要把六宫事交贞妃料理,她无动于衷,跟没听见似的,只笑着说是,却不叫他继续打岔:“我便是为了官家,为了孩子们,也该好好养着身子呢,可官家眼下倒别同我打这个岔。
三郎的婚事,我想早些定下。
正好二郎才封王又得了指婚,这时候把三郎的婚事一并定下也算是喜上加喜。
或者说我身上不好,当是给我冲喜,哪怕是哄我高兴的,怎么着都成。
再不济,前线战事未了,等过上一年半载,元瞻那孩子凯旋归来,官家再正经八百给三郎指婚,总能有个合情合理的说法。”
她是铁了心的。
晋和帝也不想叫她烦心,几不可闻又叹了一声:“你看上了谁家的孩子?我想着,裴家也是不成的。他家的小女郎今年才四岁多点儿,肯定是不行了。
可再要往远了算,只怕姜护也不肯费心护着。
你先前想的,未必能成。
周家那个倒跟三郎年纪相彷,又跟姜莞好的亲姐妹一样,你是看上了她?”
郑皇后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周宛宁的。
那孩子性子实在是太跳脱了点儿,绝不是她心目中的儿媳人选。
所以晋和帝乍然提起,她反而愣了下。
等反应过来时候,笑的无奈:“不是她。那丫头性子烈,跟三郎不合适。”
晋和帝抿了抿唇角,就不再说话了。
他盯着郑皇后看,郑皇后也不跟他兜圈子:“是二娘。”
郑双雪?
晋和帝眉峰蹙拢,再没那么明显的:“先前不是没考虑郑家吗?怎么突然又想着要给三郎指婚郑家的孩子了?”
郑皇后目光灼灼:“官家该知道我的。”
晋和帝心下有些木然。
他怎么不知道?
可越是这样牢牢的把三郎跟郑家绑在一块儿,大郎岂不更容不下他吗?
“我知道你,所以才越发看不明白。”
郑皇后垂眸:“我希望孩子们好,也希望郑家好,官家纵了我大半辈子,三郎的婚事,我能做这个主吗?”
晋和帝沉默良久。
郑皇后也并不催促。
室内就这样沉默着。
安静得可怕。
只有晋和帝同郑皇后交叠握在一起的手,始终没有分开。
长久的沉默过后,晋和帝在郑皇后手背上轻拍三两下,松开了那只手:“行,就依你的,三郎的未来王妃,只会是郑双雪。”
第二百八十六章 推恩
郑皇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晋和帝眸色越发暗下去。
她看在眼里,又递手过去,覆在晋和帝手背上。
晋和帝终究没忍心抽手出来:“也都听了你的,你总不该再为这个忧心,该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往后也再不要说那样的丧气话。
一听说你病了,孩子们急匆匆赶回宫里,守在你床前不肯走,个个孝顺,你就哪怕不为我,只是为着孩子们,不也得好好调养起来吗?
二郎和三郎的婚事都有了着落,大郎那里还指着你呢,你也实在是太偏心了点。”
郑皇后浅笑着:“大郎的婚事,我哪里能做主说了算?就算心里有了中意的人选,也要官家愿意才行,这怎么是我偏心呢?”
她似乎不愿意再说这个。
好像留下晋和帝真的只是为了赵奕婚事。
目的既然达到了,再说得多,她精神又有不济似的。
晋和帝一时无言。
郑皇后又咳嗽了两声。
晋和帝只能替她拍着后背,轻轻地,一递一下的给她顺着气:“累不累?说了这么久的话,要不休息会儿。一会儿御医院煎好了药,你吃了药再踏踏实实睡一觉。”
“还成。近来朝中事多,官家与我,也有日子没这样子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起说说话了。”
郑皇后勉力笑着:“方才官家说要叫贞妃代掌六宫,我心里想着,也是好的。
横竖我身体不成,总要养好久,六宫人虽说不多,底下的也都规矩,可日复一日,一月又一月的,琐碎的杂事儿总也不断。
我如今确实也没有那个心力掌管。
人多眼杂,容易生出事端。
贞妃是个可心人,细心,谨慎,她又做过。
我这一病,没有个一年半载,未必养得好身子骨。
官家既然要给贞妃这个体面,倒不如把她的位分再晋一晋。
本来她跟了官家几十年,又育有公主成年,人本分,也从没有过二心。
莫说是一个妃位,便是贵妃她也当得。
倘或官家后宫有别的士族女郎,出身高贵者,倒也罢了,偏偏是从没有的。
这些年都空悬着,虽说数月前才给贞妃晋过位分,但现下正经八百要她代摄六宫事,晋个贵妃,也算顺理成章。
我知道官家心意,原本是想等着公主出降,再抬贞妃位分,如今也不过是提前一些。
她虽在妃位,却本就比照夫人例得的礼遇,真要晋封,非得贵妃不可。”
便是如此,郑皇后仍然觉得不够,只是稍顿了须臾而已,又劝晋和帝:“孙家小门户,可到底是公主外祖家,贞妃晋这个妃位的时候,其实就很该推恩孙氏族中。
但官家在这些事上一向都是不怎么上心的,礼部看官家没有那个心思,也顺着官家来,给揭过去不提罢了。
现下抬贞妃为贵妃,无论如何该推恩孙氏了。
主要还是为着公主着想——”
郑皇后又把尾音略拖了下,声音戛然而止。
她在病中,话说得多了,就有些气虚,喘了两口,缓了半晌,又说:“再过三两年,公主出降,官家那样疼爱宜清,必是要给她选个出身高贵,人品更贵重的士族郎君做驸马。
但官家别嫌我说话难听。
宜清虽然养在我身边,到底不是我亲生的,她外祖家不济,那士族高门也未必不挑她。
百年门楣,最看重这些,就算是尚主,人家也不是非要兴高采烈接受的。”
她说了这么一大摞的话,晋和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被郑皇后覆着的那只手,连她掌心的温热也感受不到了。
别说手背上,连周身,都是冰冷的。
晋和帝深吸口气,压制着:“是因为我同意了给三郎和郑二娘指婚,所以你肯让步,不仅抬举贞妃一个贵妃位分,连同孙氏一族,都愿意抬举着他家尊荣体面?”
郑皇后面不改色:“官家这是说的什么话。三郎的婚事,我操心着,官家就不上心了吗?
定下三郎的未来正妃,怎么还要贞妃与孙家的体面来做交换呢?
这根本是两码事。
只是恰好这时候提起来,一处同官家说了而已。”
但晋和帝心里是最明白不过的。
这些年他冷着后宫众人,是因为心里只有她一个,也是为了给她一份儿安心。
那些人再怎么好,他不看在眼里,自不会给她们什么尊贵,何况是她们母族。
他屡次推恩郑家,就是要告诉朝臣,告诉天下人,帝后恩爱,亢俪情深,无论什么样的体面,他都愿意给皇后。
夫妻几十年,他的心意,她难道不明白?
既然明白,如今连推恩孙氏的话都说出了口,还能因为什么?
晋和帝只觉得心下一片荒芜,突然就有些看不懂眼前人。
“依你说,封了孙氏做贵妃,摄六宫事,连阿月的礼遇规格也一并升一升,推恩孙家——”
晋和帝说到后来,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只是很澹:“你想怎么推恩孙家?”
郑皇后还不至于看不出他生气,她咬了咬下唇:“官家不愿意吗?”
“你要是觉得好,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晋和帝忽而笑了:“这不都是你的心意吗?从年轻时候起,推恩郑家,你从没开口,但你心里满满当当装着你的母族,我既知晓,哄着你高兴,当然成全。
以前也都这么过来了,如今你身上不好,我也不想叫你生气。
你想做什么,心里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就是了。”
“官家……”
“是封伯爵,侯爵,还是索性封国公爵位?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再不然,一门双公的尊荣,从前郑家得过,如今孙家也配得起,毕竟都是为着阿月着想,是不是?”
晋和帝蓦地站起身来:“皇后,你在病中,好好养着吧,推恩封赠的事,我自会与礼部拟个章程出来,你也不用为这些事情费心劳神了。”
他深望郑皇后一眼,转身就要走。
郑皇后心口一空,下意识叫他:“业郎!”
晋和帝身形一僵,脚步顿住。
龙袍下的背影却是冷硬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到底转过身,神色复杂,眸色更复杂:“我生气也瞒不过你,你更知我因何不快,你病着,我不想跟你计较,福宁殿中还有折子要批阅,我叫三郎来陪着你,大郎二郎就先叫他们出宫办差去了,晚些时候忙完了前朝的事,我再来看你。”
第二百八十七章 晋封(一更)
贞妃晋了贞贵妃,摄六宫事,孙氏族中更是了不得——贞贵妃的阿耶得了承恩伯的爵位,晋和帝金口玉言,许孙家三代承袭,又封了她长兄一个三品散职,幺弟一个五品。
至于孙家其他的儿郎子孙们,别的倒没什么,只有他家的嫡长孙被晋和帝下了旨意,即日动身进京,至于是要给他封赏个什么官职官品,众人尚且不得而知。
可是看着这个架势阵仗,大抵是要重用的意思。
晋和帝御极二十多年时间,何曾如此恩宽厚待别人家呢?
以往有这种得脸风光之事,便全是郑家独得。
逢年过节要封赏,中宫千秋宴也要推恩,满门荣耀,系于郑皇后一人之身,就是因此而来。
“真是料不到,如今孙家也能得如此体面啊。”
圣旨传出时,不要说平头百姓人家,就是这士族高门,谁家不震惊?哪个不意外呢?
彼时周宛宁恰就在沛国公府上,听了长宁说起外头这些,愣是怔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说完了这样一句,又有些不平:“元瞻哥哥在前线杀敌,立下战功都尚没能得这样的封赠,国公府上更是半点推恩也没有,说是等到他凯旋而归一并封赏,可这……”
话说完了一半,她冷着脸,又说了声算了:“是两码事。”
自然是两码事,不可混为一谈。
姜元瞻上阵杀敌,保家卫国,那是大邺儿郎都该尽的责任。
国破家亡四个字太过沉重,谁都背负不起。
他原不是为了封赏二字才披甲出征,是以就不该有这种一听便是怨怼的言辞。
裴清沅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
“我知道这话不好,也就在你们面前说说,哪怕是当着公主在,我都不会多嘴,否则真传到官家耳朵里,我才是给元瞻哥哥,给国公府招惹麻烦的。”
姜莞笑不出来,不过还是顺着她的话说道:“真难得你如今竟也晓得祸从口出这四个字。”
周宛宁不轻不重的哼了声:“可我还是看不明白。要说接连给贵妃抬位分,那倒也罢了。
贵妃娘娘在官家身边伺候这么些年,公主又受宠,再加上官家后宫本就没什么人,抬举贵妃娘娘,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那孙氏族中呢?
这几十年的时间里,除了郑家,谁得过这样的体面?
官家这样做,岂不是叫圣人面上无光吗?
更别说这才刚刚斥责郑氏,褫夺了郑家爵位。
一贬一升,连贵妃如今都是摄六宫事的。
我是真看不懂了。”
姜莞却很清楚。
心爱之人就是心爱之人。
要不是攒够了失望,谁下得去手亲手剜掉心头肉呢?
当年她那样对待赵行,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知道她串联赵奕,知道她的心一直不在他身上,甚至知道她要谋逆逼宫,还不是容着她,纵着她吗?
到头来丢了性命,都还惦记着,要她好好活下去。
晋和帝不会贸然这样抬举孙家。
姜莞立时就想到了郑双雪。
如果是为了郑双雪的婚事,似乎一切也说得通。
这也的确是郑皇后能干出来的事儿。
她神色清冷,唇角挂着的弧度,都能结出一层冰雾来。
裴清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拧了下眉头:“珠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什么!”
贞贵妃自接了圣旨,就关了宫门。
好在她如今是正经八百摄六宫事的贵妃,闭门不见人,后宫里那些素日里本分惯了的,也不敢到她这里来恭贺什么。
她少有这样发脾气的时候,连音调都拔高了。
赵曦月从外头回来,一只脚才踏进门中,就听见了她母妃略显得尖锐刺耳的声音。
她从没听见过那样的语气和口吻。
记忆里的母妃总是最谦卑温顺的,何曾有过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赵曦月脚步也只是顿了一瞬,又进了门去:“母妃。”
她声是软糯清甜的,贞贵妃呼吸微滞,回头看去,脸上却连苦笑都扬不起了。
赵曦月迎上前去:“母妃晋了位分,虽还没有行册封礼,可是贵妃朝服,宝册金印都已经送了来,父皇旨意也已经昭告天下,六宫事也叫母妃料理着,眼下各宫都瞧着母妃,按照礼数来说,母妃不该紧闭宫门,一概不见人的。”
“我知道。”
贞贵妃忽然就泄了气。
赵曦月看了看翡翠,摆手叫她去。
方才翡翠挨了那样一句,心里倒并不怨怪,只是怕主子看着她越发气恼,偏偏她做奴婢的,没有主子吩咐,又不能退到殿外去。
此时公主发了话,她忙掖着手,蹲身礼过,匆匆退了下去。
等人出了殿外,又带上殿门,赵曦月缓了一声,才劝贞贵妃:“翡翠在母妃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您又何必那样凶她。
这么多年,她虽知晓母妃心意,可总归是个可心人,是心疼您,觉着您受了委屈。
如今您得封贵妃,摄六宫事,连外祖父与舅舅们也得了推恩封赏,外祖母与舅母们各自得封诰命,大表兄不日也要奉旨入京,翡翠是打心眼里替您高兴。
您无意于此,也从不求这些,但是母妃,如今父皇推恩,您除了欣然接受之外,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
又能怎么样?
她从来都是无关紧要之人。
她的心意,她的感受,全然不在官家的考量之内。
官家颁了旨,她只管接旨,也奉旨行事。
这么多年,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可她是个人。
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个人。
隐忍了几十年,谨小慎微,无一处敢行差踏错,怎么就也不成呢?
“阿月,你去见蜀王殿下,他到底知不知道,这里头是出了什么事?”
赵曦月稍稍变了脸色。
贞贵妃心下一沉:“果然是有事儿的吧?并不是无故如此的对吗?蜀王殿下知道内情,也都告诉了你?”
她重重点头:“二兄疼我,我去问的时候,他也没打算瞒着什么,母妃想知道,我说给母妃听,但您听了……您听了得宽宽心才好。”
第二百八十八章 承诺(二更)
就连贞贵妃自己都不晓得她是以何种心情听完那些话的。
因为皇后要给她的侄女儿讨一个王妃的位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跟官家讨一个郑家的来日安稳。
郑家近来接连遭责,一再被贬斥,皇后要了这个保证,还要把她和孙氏往前推。
一直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贞贵妃想笑笑不出来,好像有那么一股子劲儿,卯足了,想骂人,又不能。
她配吗?
对于官家而言,她也好,孙家也罢,都只是小玩意。
只要能哄着郑皇后高兴,是死是活又有什么相干?
御史言官的口诛笔伐,她得承受着,孙家亦然。
她出身不好,只是个奴婢,做了二品妃,已是天大的福气。
现在还做了一品贵妃,掌着中宫权柄,摄六宫事。
她凭什么?
孙家又凭什么——
“孙家是小门户,我虽不是卖到宫里来,当年也是正经八百选进宫里,去了先太后宫里当差服侍,但出身根基,就是上不了台面,对于前朝的大人们而言,这宫里面可以有许多的贵人,美人,甚至是嫔,可其他的不成。”
贞贵妃的神情到底变得苦涩:“我生了你,官家疼你,我几十年本分,从不争宠,从不妄想,所以熬到今年,晋个妃位,御史言官不说什么。
我实在是……”
她说不下去,声儿是哽咽的。
她又抬手,抹去眼角的一滴泪。
赵曦月心里也不好受:“阿娘。”
贞贵妃从听不得这两个字。
因是僭越,所以不敢。
今日她听赵曦月这样叫,心底却莫名生出一种畅快来。
她侧目望去,赵曦月递了只手来,覆在贞贵妃手背上,手心收拢,把贞贵妃的手握着:“阿娘总教我的那些道理,我都记得了,所以阿娘别生气,别难过。
御史言官口诛笔伐,也诛不到阿娘身上,更伐不了孙氏一族。
我是大邺的大公主,是父皇的掌珠。
有我护着阿娘,护着孙家,谁也别想害你们,就算是圣人也不行!”
晋和帝来的时候,赵曦月早已经把贞贵妃给劝好了。
临近黄昏,他才出现在贞贵妃宫中。
后半天贞贵妃开了宫门,接受各宫往来恭贺,一直到这会儿才松泛下来。
翡翠说官家来了那会儿,脸上都不敢挂什么明显的笑意,因她晓得主子并不喜欢官家来。
贞贵妃去迎驾,晋和帝虚拉了她一把,她身形略僵了下。
等回了殿中,她迎着晋和帝往榻上去,还是像从前那般,没跟着坐过去,反倒端茶倒水,伺候的很周到。
晋和帝几不可闻叹口气:“如今与从前不同了,这些事情,往后交给奴婢们去做吧。”
他说往后,贞贵妃心口一紧,蓦地警惕起来:“官家不常来,一年到头也就到妾这儿坐两回,伺候官家是妾的本分,您抬举妾做贵妃,妾却不敢拿乔托大,服侍官家茶水的事,难道也要叫她们去做,那就是妾实在忘本了。”
“你不希望朕常来。”
贞贵妃手上一僵,刚放到黑漆小桉上的茶盏明显抖了下,因杯中茶汤还在晃荡着。
她讪讪的收回手,连笑都僵硬得很:“怎么会呢。”
“朕晋你的位分,推恩孙家,你心里并不欢喜。”
晋和帝定定然看她:“这几十年,你在朕的身边,没有一日是快活的,是吧?”
贞贵妃童孔一震,下意识想跪。
晋和帝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在她刚有动作的时候,拉住了人,自然止住了她接下来的动作:“不是要问罪责怪,朕……朕只是有些累,也有些倦乏,想来你这儿坐坐,跟你说说话。”
“官家……”贞贵妃略一抿唇,“官家给妾体面,又同妾这样说话,妾心里很感动。”
“你坐。”晋和帝松开她,指了指对面榻上位置,“坐着说话。好像这些年朕每每到你这里来,你总是这样拘谨的站在,立在一旁,等着伺候朕,都没能好好坐下来跟朕聊聊天,说说话。”
在晋和帝身边这么些年,不能说陪伴,只能说服侍。
可就算是服侍,贞贵妃惯会察言观色,眼下见晋和帝如此,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于是依着晋和帝所言往榻上坐过去,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不少,先前拘束的模样澹了不少,脸上也有了温和笑意。
她笑的温暖,不是那种僵硬而疏离的笑,只有恭敬没有真心。
晋和帝眉宇间也柔下不少:“当年母后把你拨到朕身边,大概真是母后慧眼,早看中你这点好处。”
“是太后抬举妾罢了。”
可在这上头她也不敢过分谦让什么,因晋和帝还摆出一句先太后慧眼识人,她说得多了,岂不成了反驳,倒像是说先太后识人不明似的,那是编排诋毁,她不敢,也干不出来。
先太后在的时候对她从来都不错,况且无论她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最起码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在外人看来是风光体面的,这一点母庸置疑。
是以这算是知遇之恩,是赏识抬举。
她得知道感念。
“妾从前做的也是伺候人的差事,您不能说妾是七巧玲珑心,这应该算是常年察言观色,惯会如此的。”
她难得玩笑两句,晋和帝也笑了:“倒是难得听你说几句俏皮话。”
说完了,她又不接话了。
晋和帝低头看茶汤,又抬头看她:“阿月去见过二郎,朕知道。你接了旨意闭门不见人,阿月回宫后大概是劝了你,二郎也同她说得清楚,你或是自己想开了,或是觉得只能认命接受,才受了各宫往来恭贺,这些,朕也都知道。”
先前还是好好地,气氛也不错,他突然说起这些来,贞贵妃骤然悬心。
她越发紧张:“官家,妾不是……”
“你无错。”晋和帝一摆手,还是打断她,“你也不用多心。你的位分,孙家的推恩,都是朕给的。御史言官要说什么,朕自然不会叫你与孙氏一族承担这个后果。
知道你担心什么,所以来看看你,怕直接同你说你未必信,同你说几句话,你心里松泛了,才肯信朕这些。
这些年你委屈,朕看在眼里,能补偿你的不多,给你的这点承诺,朕还能办得到。”
第二百八十九章 嫌隙
贞贵妃从未曾想过,有这么一天,晋和帝会坐在她面前,同她说这样的话。
她骨子里是自卑的。
从年幼时候起,到少时在宫里长成,越是谨慎,越是自卑,天长日久,确实刻在骨子里,难以抹去。
就算是被先太后拨去王府伺候,她也从没有一日敢忘记自己的身份。
心里面说没有委屈,没有怨气,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只是她也总能够开解自己。
反而叫晋和帝这样一说,那些积攒了几十年的委屈,似乎一下就决了堤。
贞贵妃眼眶湿润着,又怕晋和帝不喜,忙低下头,垂眸不敢抬眼皮。
可她长睫也浸湿了。
晋和帝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从前朕没跟你说过这些,但你的好处,朕看在眼里,心里没有不明白的。
你本分,谨慎,所以这几十年来有什么委屈都自己一个人咽下去。
这一年多以来,京城也好,宫中也罢,出了不少的事情。
先前阿月到她外祖家里去探亲,也是为着你阿耶身上不好,如今上了年纪,越发多病。
朕也知道,原本那个时候就该给你家中些许封赏,好宽一宽你爷娘的心,也叫他好好养病。
朕没做,你也不会开口,连阿月都没有同朕说过只言片语。
后来你封妃,照理说也该推恩孙氏一族,朕也不瞒着你——”
他把尾音拖了拖:“这样的恩典,只有皇后一人得过,朕确实没想过给你,给孙家。
你不会觉得委屈,阿月却生气。
自然又是你把她给劝住了,她才没到朕面前闹。
如今你封了贵妃,无论如何,也该推恩孙家的。
你是一品贵妃,你阿耶得承恩伯爵位已经不算是什么天大的恩典,若真要说起来,早年间你家得了封赏,现下就很该抬个侯爵才是。
至于你那个侄子——朕知道他,文章做的不错,也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朕把他传召到京中,寻个合适的机会,合适的位置,叫他入朝为官,或是大郎跟二郎的王府里,安置个属官给他做,你也放心。”
“官家……”
如果说先前的情绪该称作委屈,那么此时此刻,就只剩下感动了。
贞贵妃抬手抹去泪珠:“妾何德何能,得官家如此抬举,又为妾,为妾家中思虑的如此周全。”
晋和帝也并不说旁的:“朕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宽你心的。
前朝,后宫,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你如今是大邺唯一的贵妃,孙家怎么风光体面都不过分。
出了什么事情,有朕替你和阿月撑腰做主,孙家亦然。”
天子金口,有此一诺,比什么都要紧。
什么贵妃,什么承恩伯,那些本来也不在她眼里。
她要的从来不是富贵荣华。
太平清净,安安稳稳的才最好。
贞贵妃心里隐隐有个大胆的猜测,只是嘴上不会问出来罢了。
送走了晋和帝之后,赵曦月才往主殿中寻来。
见贞贵妃眼尾红红,便知道她是哭过,当下秀眉蹙拢:“父皇说您什么了?怎么还哭了一场?”
她那架势,大有要出门往福宁殿找去要个说法的样儿。
贞贵妃诶的两声,赶忙就把人先给拉住了:“别去,官家什么也没说,半句重话也不曾有,我是为着感动,才掉了几滴泪。
你来得这样快,官家前脚走,你后脚就进门,可不正好瞧见我眼尾红红的样子。”
赵曦月半信半疑,贞贵妃拽着她不撒手,把人拉到身边坐下来,然后慢慢的把先前晋和帝说的那些话,一点点的说给赵曦月听。
她到底是年纪还小,孩子心性的,听了这些话,把欢喜全都写在了脸上:“这样子岂不是最好不过了吗?母妃也再不必提心吊胆的,倒怕御史言官上折子说什么混账话。
如今是父皇金口玉言,说孙家当得起,连侯爵都是当得起的!
要他们指手画脚,多说什么不成吗?”
贞贵妃不免摇头。
赵曦月脸上的笑意一滞,显然是把她摇头的动作也瞧得清楚分明:“母妃觉得这样也不成?”
“不是那回事儿。”
贞贵妃叹道:“圣人病着,你去请安,却并未曾在含章侍疾。
这回圣人复发旧疾,后宫众人一概不必到跟前去守着伺候,这是圣人自己的意思。
我原本也没有多想什么,要不是这回官家来说了这些话……”
她声音稍稍顿了顿,渐次弱下去:“我想着,官家包容圣人几十年,处处纵着,如今竟也有不肯再体谅的时候。”
赵曦月童孔一震:“母妃的意思是说,父皇对圣人……父皇如今对圣人的心,不似从前了吗?”
贞贵妃点了点头:“你这孩子,就顾着高兴了,也不好好听我同你说的那些话是吧?
官家说了,这些恩典与体面,从前他的确是不想给旁人家里,只肯给圣人,给郑家。
那你瞧瞧眼下又是个什么光景呢?
郑家一日不如一日,官家也肯抬举着我,抬举孙氏一族了。
又怕我多心,胡思乱想,提心吊胆,想着朝廷上的大臣们或许见不得官家这样推恩孙家,要上折子参奏。
又或是树大招风。眼下孙家势头太盛,还不知要碍着谁的眼,本就是没有什么根基的人家,全靠官家扶持抬举,才有如今的尊贵,也能爵位在身,要真是在朝中给人参上几本,真是一点儿还手的余地都没有,甚至都可能没有分辨的机会。
这些总要考虑周全,我得担忧着。
官家他都只奥。
所以才特意来了这么一趟。
还偏偏是等着我想通了,开了宫门,接受了各宫来贺之后,他才过来同我说这些话,叫我把心放宽,放回到肚子里面去。
阿月,官家他要不是真这样想的,是不会来做这样场面上的事儿的。”
她凭什么叫官家把这场面给做足呢?
所以只能是真心这样想,替她考虑着,也愿意把从前不肯分给别人的,分给孙家,分给她。
贞贵妃除了受宠若惊之外,还生出无限的担忧来。
“官家同圣人,只怕是生出了嫌隙的。”
第二百九十章 无能为力
帝后生出嫌隙,这不是小事。
从古至今,举凡是帝后离心,大多都没有什么好事。
姜莞更是亲身经历过的人。
这些话自然不是赵曦月说的。
她再怎么同姜莞等人自小亲厚,也还不至于拿这些话出来翻说。
是她这几日不怎么出宫,姜莞又关切着宫里的动静。
贵妃晋位,孙家得封,这么大的事情,几日光景全都办妥了,给贞贵妃定下册封礼的吉日后,却又一切都趋于了平静。
姜氏进过宫,要去含章殿给郑皇后请个安,探个病,但是递了帖子进宫,郑皇后给驳了。
姜莞知道郑皇后不肯见人后,越发觉得古怪。
所以找去了蜀王府。
刚好这日赵行没打算进宫。
开府后每日有不少的事情都有他亲自过问,王府一众属官都指着他做主拿主意,况且他还在兵部领了差事。
这些天忙的头角倒悬。
王府里,兵部,还要进宫守在郑皇后病榻之前,赵行的确是再抽不出时间陪姜莞。
不过也每日都派元福到沛国公府去问一声安好。
姜莞来那会儿,他才料理了两件琐碎的事情,元福送茶进门,说她来了,赵行旋即就起了身,把手上的事情都暂且搁置了下去。
元福匆匆把茶盏放到桌桉上,跟着就出了门去。
“我方才还见了几位大人,他们见我来,多看了好几眼,我还想着是不是耽误了二哥哥的正经事,他们是觉着我有些添麻烦,拖二哥哥的后腿了?”
姜莞笑着问他:“有些天没见你,你虽每日叫元福到我们府上来问一声安好,他也会把你好不好说给我知道,但我想着,还是得来看看你,我才放心。”
赵行把装着绿豆糕的莲花小碟往她面前推了推:“元福还能骗你不成?这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他怎么不敢骗我?他一向是最听二哥哥,也只听二哥哥的,你叫他来哄我,他肯定也是听你的呀。”
元福鬓边盗出汗来,心说这可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倒是别把他给扯上呀。
赵行失笑摇头:“这些天忙,母后的病也没有什么起色,御医院上下着急着呢,我每日还要进宫去问安,王府和兵部的好些事情一再的往后压,总得处置了。
我晓得你在家里一切安好,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若是你有什么不好的,元福同我说,我肯定会给你解决处置。
你特意来一趟,还不为着有些话不想也不能叫元福代你转达啊?”
他的确是无奈。
话音落下之后,摆手叫元福退出去。
元福也不吭声,只做了礼,掖着手匆匆退到外面廊下去。
等他退出门外,姜莞才叹了口气:“反正我心里想什么,从来都是瞒不过二哥哥的。
前日一大清早,姑母递了帖子到宫里,想去给圣人请个安,但圣人不见,驳了她的帖子。
我心下隐隐感到不安,却又没有旁的人可以去问。”
她轻轻咬着下唇,抬眼看赵行:“贞贵妃突然就晋了贵妃位分,孙家得了天大的恩典,这几天阿月也不出宫了。
二哥哥,从前可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我心里不大安宁。”
赵行深吸口气:“那都没什么,父皇自然有他的用意。
母后身上不好,后宫的事情她也操持不来,贵妃也不是当不起这个贵妃位分,孙家的推恩……贵妃封妃的时候,孙家就该得这份儿体面了,现在也不过是补给他家罢了。
你别不安宁,同你没有关系的,同国公府更是不相干。
你瞧,这几日的风风火火过去之后,不也平平静静的吗?”
可是暴风雨来临之前,也总是格外平静的。
那平静湖面下,往往最是暗潮汹涌。
不过姜莞却犹豫了。
她盯着赵行看了很久。
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
赵行眯了眯眼:“怎么了?”
“二哥哥是不是不想同我说呀?”
她现在心思实在缜密。
赵行无奈,只得叹气:“其实你会这样跑来问我,心里面就八成有了想法,只是又非要听我亲口说。”
他一面说着,收了话音之后摇摇头:“父皇答应了母后给郑双雪指婚,赵奕未来的正头王妃只能是她。
母后在病中,她身子骨……她身子骨实在是没有那么好。
父皇不想叫她烦心忧虑,就答应了。
贵妃晋位和孙家推恩之事,都是母后主动开口提的。
父皇心里生气,觉着她拿这些来交换郑氏族中荣耀,再加上也觉得母后是要把贵妃和孙家推到风口浪尖,好分担郑家近来承受的那些。
但这里头还有阿月呢。
再加上郑家接连遭到贬斥,也并不是旁人眼红嫉妒,而是他家屡屡出错,所以父皇才更生气。
眼下确实是生出了嫌隙来,但还不至于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横竖也瞒不过她,赵行索性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姜莞。
姜莞听完,竟也不觉得诧异。
这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又……又的确是郑皇后会做出来的事情。
好好的日子,她非要搅和黄了。
官家捧着一颗真心对她,她心里却只有郑家。
换了谁不生气?
贵妃几十年如一日的本分谨慎,从无错处,孙家亦然。
她就为了自己的母族,动这种小心思,把贵妃和孙家往前头推。
倘或贵妃与孙氏真有什么不好,阿月是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官家膝下就两个公主,郑皇后真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了。
况且阿月还是在她膝下养大的呢。
姜莞只是觉得无话可说:“怪不得,我就说这些天连阿月也不出宫来了。
可圣人如此,官家还是顺了她的心意,贵妃和孙家……”
“阿月私下里同我说过,如今一切也无碍,父皇允诺了贵妃,会护她与孙氏一族周全,外头如何,只叫贵妃莫理,父皇会给她和孙家撑腰。”
赵行长叹一声,面色却沉了下去:“所以我才说,眼下一切都还好,父皇只是心下不喜,同母后生出些嫌隙来。
但往后……往后如何,就实在不得而知。
我也跟大兄合计过,可是父皇与母后之间,我们插不上手,要怎么管呢?
这里面最根本的问题是郑家,所以就是个死结,母后把这个结给打上了,几十年时间,只会越系越紧,连父皇都没法子,我跟大兄就更无能为力,也只能眼看着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负伤
一直到了八月初,兵部接到了边关送回京中的大捷消息。
姜元瞻统帅有方,年轻勇武,大破南苑敌军,生擒南苑王,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无论于朝廷,还是对天下百姓,前方大军大获全胜的消息无疑是振奋人心的。
可是随着捷报一起送回京城来的,还有姜元瞻身负重伤的消息。
沛国公府愁云惨澹,因这个消息是赵行最先得了,私下里来国公府告诉的。
捷报传到宫中去,晋和帝看过,方才知晓姜元瞻负伤之事。
他伤得厉害,险些丢了半条性命,是亲手捉拿南苑王的。
周宛宁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国公府,一张小脸儿煞白没有血色。
赵行也还没有走。
她连请安问礼都顾不得,追问赵行:“王爷在兵部,肯定看过捷报,那上面可有写清楚,元瞻哥哥是如何负伤,又究竟伤得有多严重吗?”
顾氏先前就领着孩子们在听赵行说捷报上具体写明的那些情况。
周宛宁来之前,赵行也就说了个大概。
此刻顾氏面色不虞,拉了周宛宁一把,把人带到身边坐下来:“你来之前蜀王殿下正说着,二郎如今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伤的有些重,还要在那边养一养伤,才能率军回朝献捷。”
“这……”
“他是为了尽快平息战火,解决战事,所以未曾坐镇帅帐,反倒以己为饵,诱敌深入,又金蝉脱壳,巧计脱身之后带了三千精锐骑兵,杀入南苑王王帐中去,生擒了南苑王。”
赵行没叫她开口:“你是读过兵书的人,大约也懂得这其中的凶险和厉害了。”
她懂。
她当然懂。
周宛宁的眼泪簌簌往下掉。
顾氏听了那些话也心口疼。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哪怕从小真是胡打海摔着长大的,真弄伤了,她为娘的,又怎么不心疼孩子?
可是顾氏稳得住:“战场凶险,这本就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国公爷自年轻时候起,也不知负伤多少回,到如今这个年纪,弄得一身伤,全是年轻时候留下的。
二郎是保家卫国,这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的荣光。
她捏着周宛宁手心:“既然没有性命之忧,便是负了伤,等回了京中,好好养养也就是了。
多谢殿下忧心挂念着,特意来这一趟,先同我们说一番了。”
她那边说多谢,赵行哪里敢应承。
他忙往侧旁挪开小半步,是个礼数,不敢受用顾氏的谢字。
然后侧目去看姜莞。
姜莞脸上亦写满担忧。
他知道这没法子劝。
姜元瞻一日不回盛京,沛国公府上下就都悬着心,不可能真的放下的心来的。
他同姜元瞻并非血亲,可是大家一起长大的,更有小姑娘的缘故,他一个外人,尚且揪心,何况国公府上下。
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劝国公夫人想开些?
还是说无大碍一类的?
捷报上确实是写明了姜元瞻如今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但那毕竟是捷报,不是为了叫朝廷知道三军统帅负重伤的奏本。
所以姜元瞻具体伤的如何,伤在了哪里,也并未详细写明。
赵行垂眸:“捷报传回京城,宫中还有许多事情,我来国公府送个消息,还得回宫去,不好在国公府上久留了的。”
顾氏说好,站起身来,却并不是要送他的意思。
她反倒叫了姜莞一声。
姜莞会意,随着起身,面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都有些发蔫儿。
赵行同顾氏又告辞了一番之后,提步往外,姜莞自然跟上去,是要送他出门的意思。
出了正厅上抄手游廊,走出去不到一箭之地,赵行步调越发放慢下来。
姜莞显然是心不在焉。
他看在眼里,又心疼,又不知如何开解,到底紧着嗓子叫她:“珠珠。”
姜莞抿唇:“我二兄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现在是不是不能飞鸽传书或是写信送去,问问二兄究竟是伤在哪里,具体情况到底如何?”
赵行略想了想:“捷报送至兵部,本就需要时间,他应是已经养了一阵子的伤,确定没有性命之忧,才有了如今这封捷报的。
大军班师回朝,行军途中倒也不是不能往来书信。
但这是军中大忌,你也是知道的。”
是,她当然知道。
姜家世代以军武立家,军中的规矩,姜莞是从小就学过。
哪怕她是个女孩儿,姜护也手把手的教导过。
尽管现在大军凯旋,这书信往来,互通有无,也是大忌。
姜莞越发垂头丧气。
赵行看不得她这样,皱了皱眉:“晚些时候我同大兄说一说,叫他想想办法。”
“别……”
姜莞犹豫了下,到底说算了:“献捷是大喜的事,也别突然说这个,叫肃王殿下为难,回头再闹到官家面前去。
军中的规矩我都懂,官家若是恩宽,先问上一二,那是我家的福气,若不然……二哥哥也不要开这个口。
若是阿耶在家,肯定不会叫我这么干的。”
她有时候又太懂事。
赵行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行,听你的,我自己想想法子,帮你探听一二。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既然说没有性命之忧,我想来他只是伤得重,有些伤了元气,若是还有别的不好,一则今次他立下大功,二则他的出身又摆在那里,军中知道,也不敢瞒着,倘或真有什么,送抵兵部的,除了捷报之外,应该还要有一份具体详陈,写明你二兄负伤情况,如今又如何不好之类。
现在并没有这个东西,你也不要总是往坏处想,反而自己吓唬自己。”
他一面说,不免又叹口气:“我劝你这些,你也未必听得进去,我得空来看你。
国公夫人那边,你多陪着些。
国公爷不在京中,家里就你一个女郎,你表姐到底隔着一层,周宛宁……我看她自己就最先慌了神,也指望不着。
国公夫人经历得多了,年轻时候看着国公爷出征,厮杀,现在轮到儿子身上,面上总都能撑得住,但只怕她心下难受得紧,又无可排解,知道吗?”
第二百九十二章 另有隐情(一更)
赵行回宫原是想到福宁殿去探探口风,想着能不能探听出更多有关于姜元瞻负伤的消息出来。
结果在宫门口遇上赵禹。
他眼见着兄长面色不善,甚至可以说脸色铁青,心下一沉,当即便觉得情况不对。
一时还以为是姜元瞻的伤情有所反复,匆匆迎上去两步:“大兄方从福宁殿出来?”
赵禹沉沉嗯了一声:“你进宫是为姜二郎负伤一事?”
赵行也不瞒他,点头说是:“我才从国公府来。”
赵禹啧了声,倒暂时没说别的,只压低了声:“先回王府,此事说来话长。”
赵行心中咯噔一声。
他深往宫中方向望去一眼,权衡再三,还是听了赵禹的话,跟在他身后,再没进宫去见晋和帝,反倒一路过止轿桥,兄弟二人先后登车,一路往肃王府而去不提。
书房内的气氛是有些压抑且凝重的。
赵行几次三番想开口,只是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又似有千斤重,彷佛不知该从何问起。
赵禹面上是难得表露出几分烦躁,还有些许的暴怒夹在在其中:“你供职兵部,得了边关邸报,知晓大捷,同时也知道了姜二郎负伤的消息,在邸报未曾呈送御前之前,就敢私自到沛国公府把消息告知,你也太放肆了!”
他原本是背对着赵行的,忽而转过身来,重重于书桉上拍了一巴掌。
红木书桉发出一声闷响来,赵行光是听着都觉得自己手掌跟着疼。
“此事是我欠缺考虑,只是一见姜元瞻负伤的消息,我……”
他也没什么好狡辩的。
这件事情确实是他欠考虑,也做的不妥当。
姜元瞻负伤一事,早晚也不会瞒而不发,沛国公府上下还是会知道的。
但不该是他私下去告诉。
往大了说这是私相授受,目无王法,倘或御史言官拿住,非要给他身上泼脏水,说他是结党营私都不为过。
往小了说,他也是恃宠而骄,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中。
也无怪赵禹会生气。
赵行自知理亏,后话也就没说完。
他声音渐次弱下去,分明就是心虚。
赵禹看他那副模样,一则恨铁不成钢,二则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发脾气。
他气个半死又怎么样?
事情已经做了,就是把人骂个狗血淋头,不也已经这样了吗?
“还是素日里太宠着你,也太纵着你,平日里见你如何稳重,一旦遇上与姜莞有关之事,你就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赵禹还是气不过,又骂了他两句。
赵行不还口,眼下也不敢追问姜元瞻的情况。
赵禹气了半天,起先连胸膛处都是剧烈起伏着,呼吸也急促的。
后来慢慢平复下来,他拉了官帽椅,大马金刀坐下去,才冷眼剜赵行:“不过后面的事情,就不要再到国公府去说了。”
赵行眉心一跳,面色越发往下沉:“他的伤情果然不好吗?”
没想到赵禹却忽而摇了头。
赵行就看不懂了:“大兄这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就没有负伤。”
没有负伤?
传回兵部来的邸报,是假的?
这怎么可能呢?!
赵行童孔一震,惊诧难掩:“怎么回事?”
“姜元瞻另有密信送回京中。他领兵在外,做三军统帅,有密信送回京城,都是直呈御前的。”
赵禹又横去一眼,多解释了两句:“以后你就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了。他送了密信回京,说是在南苑王的王帐中发现了一些朝中官员与南苑王的往来信件。
今次南苑突然起兵,本就蹊跷。朝廷才为设立南苑都护府闹了那么些天,刚刚做了决定,派了宣旨官去传旨,那头南苑就立马起兵反叛。
就算是早有谋划,这未免也太巧了点。
现如今姜元瞻在南苑王的王帐拿着那些证据,他密信上说,只恐怕朝中有人按耐不住,会有所动静。
可是他随军压阵,押解南苑王回京,势必是重兵把守,防备极强,那些人就算有心做些手脚,但忌惮着他,也未必敢贸然行动。
故而他在呈送兵部的邸报上除了献大捷之外,假称为生擒南苑王而负重伤,是为了把消息散播出去,好让朝中与南苑王有所勾结者掉以轻心,自以为或能成事,在押解南苑王回京的途中,做些手脚,届时也好一网打尽。”
赵行听闻这些话,不免眉心蹙拢:“他既得往来信件,便已经是铁证如山,又何苦要兵行险着,引人去刺杀南苑王?
他若做此部署安排,我料定他不会将南苑王放在大军阵中押解。
八成是要另派一队人马做押解之用,与大军分割开来,或是脚程快些,行在大军阵前,为尽早回京做准备。
总归是要给人可乘之机,得叫人觉得有下手的机会。
只是如此一来,他所要承担的风险,可就更大了。”
一旦押解不利,南苑王真的死在入京途中,他的一身军功,大抵也要功过相抵了。
南苑王是降而复叛之人,罪大恶极,朝廷既已平叛,是肯定要把他弄到京中做处置发落,方能彰显大邺国威的。
怎么能叫他死于宵小之手?
“往来书信可以说是伪造的,算什么铁证如山?拿那些所谓证据去惩治发落寻常官宦人家,或许使得,可若再要上了门第,你又怎么说?”
赵禹一语点醒梦中人。
赵行缜着脸,僵硬的眼神缓缓扫去:“他信上是那么说的?”
赵禹却摇头:“我估摸着他是在那些往来信件中发现了端倪,可事关赵奕与郑家,就算是呈送回京的密信中他也不好多说,更是拿不准父皇心意。
所以决定剑走偏锋,虽然是一招险棋,但他若谨慎防备,查着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追查下去,那才是一击毙命的铁证,无可抵赖,郑家又拿什么去推诿说不是?”
话虽如此,赵行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
赵禹知道他心里担忧的是什么,便又劝了两句:“他有军功在身,天大的功劳,哪怕真出了意外,了不起是功过相抵,回京后不赏也不罚。
父皇体谅他此举苦心,也不会真跟他生气。
他年纪还轻,将来战事再起,总有机会建功立业。
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但是二郎,此事隐秘,除我与父皇之外,便只有你一人知晓,万不要再到沛国公府去说,对阿莞也不成,否则我一定拉你到父皇面前,叫父皇治你的罪!”
第二百九十三章 佯攻(二更)
昌安县·小雨
一队五六十人安营扎寨的昌安县外,阵中囚车牢笼,关押的自然是刚刚年过四十的南苑王宇文是昶。
南苑王生的魁梧雄壮,又惯爱留着一把络腮胡子,倒叫人看不真切他的五官长相。
再加上自从战败被擒,一路押解回京这么多天,从前高高在上的南苑王,如今蓬头垢面,真是连街边乞儿也不如。
倒不是说姜元瞻不厚道,不肯给他体面。
是他自己不愿意再要那份儿体面。
途中几次要给他洗个澡换身衣裳,他自己不肯。
就窝在那小小囚车中,一句话也不说。
底下的士兵本来怕这样会出意外,回禀过姜元瞻一回。
姜元瞻也去看了。
宇文是昶也仅只一句将死之人,姜元瞻就冷笑着拂袖而去,再没管过他。
夜幕降临时营帐中点燃了篝火。
将士们围坐一处,也不敢喝酒,连浅饮两杯也不敢,便烤鱼烤肉就着清水喝,夜色再深一些,说起荤话来。
姜元瞻听不得那些,起了身回帅帐。
围坐一团的士兵一看他起身,噤了声不敢言语。
直等他走远了,有个三十出头脸上挂着一道长长刀疤的男人才照着身旁大方脸男人头上重重打了一巴掌:“就你这样嘴一贯喜欢胡说八道,口无遮拦的,还没喝酒你倒先醉了!咱们将军是什么人,听你倒腾这些荤话,看看,气走了吧!”
方脸男人吐了吐舌,手上还拿着半只烤羊腿,大口咬下一块儿肉来,咕哝在嘴里:“将军就是年轻,等过几年成了家娶了媳妇,咱们再有机会追随将军阵前,你看他听不听得这些。”
众人无不摇头。
士族郎君,最重涵养。
他们这些泥腿子出身是比不上了。
将军阵前厮杀比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都更勇武,但将军也仍是高门出身,金尊玉贵的君子。
“要我说——”
“嘘——”
刀疤脸男人忽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神色一凛,眉目染上三分寒意,以掌探地,果然感受到阵阵的震动感。
众人见他手势,便往地面看去。
河滩上有碎石无数,此刻隐隐震荡着。
是马队。
姜元瞻去而复返,身披铠甲,手持佩剑。
将士们已经自篝火旁起身,围了上来。
刀疤脸的男人为首,缜着脸叫将军:“有马队过来。”
这个时辰,马队声势浩荡而来,显然是来者不善。
因单独押解宇文是昶回京其中内情姜元瞻并没瞒着将士们,众人也都晓得这是以命相博冒险的事,可大家愿意追随姜元瞻,做起来也不觉害怕。
战场上经历过凶险厮杀活下来的人,当然是不怕见血的。
姜元瞻手按在佩剑上,说了声知道,清冷音色很快没入无尽的夜色当中。
袭击来的突然,结束的也快。
五六十人的小队有八人负伤,重伤者只两个。
对方似乎只心存试探,派出的虽然是死士,但同沙场浴血的将士们厮杀起来,难免落了下风。
一场战斗自夜色沉沉至东方初泛鱼肚白。
众人早已疲惫不堪。
姜元瞻其实也挨了两剑,不过不严重。
刀疤脸凑上来的时候,才看清他胳膊上的血迹:“我替将军清理伤口吧。”
姜元瞻嗯了一声,才问他:“弟兄们都还好吧?”
刀疤脸说是:“伤的都不严重,最严重的那两个,我已经让人送他们到昌安县当地驻军先去养伤了。
昨夜的马队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多为试探。
看起来朝中那些人也并没有全信了将军身负重伤一事。
既要派人来刺杀宇文是昶,又恐怕是将军故布疑阵,设下圈套等他们上钩。
果然老谋深算。”
姜元瞻抿唇不语。
若是郑家筹谋,赵奕主导,怎么能不老谋深算呢?
他倒也很希望是他多心了。
那些往来信件,也是有人蓄意构陷,伪造出来的。
但从昨夜阵仗与架势看来,只怕未必了。
姜元瞻抬手压了压眉心:“梁广,你一会儿去告诉弟兄们,原地修整至天色大亮,就继续赶路。”
“将军不就是为了叫他们上钩吗?怎么这么快就要动身赶路?”
姜元瞻浅浅摇头:“昨夜一战,他们便知我负伤是假。不过他们已然露出端倪,接下来要么是听天由命,要么是孤注一掷。”
他倏尔侧目,定睛落在梁广脸上:“如若是你,会怎么样?”
梁广面色一沉,心下有了计较:“当然是釜底抽薪,孤注一掷。横竖都是死,博一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姜元瞻便笑了:“所以在此地多留也没什么用,这地势不利于我们做掩护,尽早启程,早作防备。
这一路回京都不会太平,而且他们知道我并未负伤,且随行押解,若要再来,便会比昨夜攻势更凶勐。”
这是博弈。
他放出假消息,诱敌来攻,而躲在暗处的敌人也心存试探,只做羊攻。
他的确有些小看了赵奕和郑家。
现而今郑家是拼了命也会要了宇文是昶的命。
只要宇文是昶一死,他的一身军功也不复存在,功过相抵,最起码沛国公府不能再添荣耀。
这些人如意算盘打得好。
浴血奋战,奋力厮杀,全然没有他们的事。
他们坐镇后方,安享富贵荣华。
他们姜家卖完了命,还得遭受这些小人的算计。
梁广大概看出姜元瞻眼底的阴鸷与狠辣,喉咙一紧,手上包扎的动作也正好做完:“将军,回京一路凶险,咱们这几十人虽都是军中精锐,却也怕出什么意外,不如沿途通知当地驻军,以防万一?”
姜元瞻说好:“沿途派人去知会,不必再把咱们这一队人马拆的七零八落,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化整为零。启程时候把宇文是昶的囚车押在阵中,若有敌寇来袭,以护卫囚车为首要。
其次各地驻军之中也未必全是可靠之人,你叫他们去传话知会时候带上我的手令,令当地驻军将领亲自率兵来迎,以免出现什么差池,记住了?”
梁广是常年在军中行走之人,姜元瞻一句话,他心里便明镜似的,连连点头,颔首说明白,匆匆去安排启程事宜,暂且后话不提。
第二百九十四章 黄雀在后(三更)
昌安县郊有一处荒废多年的小寺庙,常年无人往来,此处也日渐偏僻。
寺庙中宝堂后有一间小屋子。
负手而立的男人身上兜帽实在是大,在他整张脸上遮出一片阴影,叫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五官。
下手处站着的男人面相倒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眼底几不可察的掠过几许惶恐,自他进门以来,对抄着手,始终没有开过口。
“怕了?”
“使君,这不是说我怕了……”年轻郎君嘴上说不怕,可也不过是嘴硬,一开口就暴露了一切,他连声音都是隐隐发着抖的,“探子来报,姜元瞻随行押解小队之中,有他为首,那五六十人的押解小队又是军中精锐,咱们派出的一百死士虽为试探之用,可以一百敌五六十人,咱们就损失了大半,他们却只重伤两人,受伤也不过七八人而已。”
小郎君越说越瑟瑟,声音一顿,喉咙越发紧起来。
他想了想,强撑着镇定:“姜元瞻以一敌百的好手,这真不是说我怕了。使君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自然也不怕这些个,想当年沛国公又……”
“你话太多了。”
男人沉声开口,忽而打断了小郎君的话:“你家一夕之间大厦倾颓,多就是坏在口多言,行为无状上面,如今也该长长记性,否则将来岂不还要坏了大事?主君面前若是说错半个字,立时拉出去发落了。
现下可不是从前你堂兄在的时候,有人替你撑着,有人替你兜着。
我说句不好听的,郎君也该认清自己的身份。
该说的话要挑着说,不该说的话是一个字也别往外吐,才能保得你自身长久。”
那年轻小郎君立时噤了声,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男人见状,心下满意:“余下的事情仍按照主君交办的去做,你只管做,不要问,不要多插手,今日提点过郎君的道理和规矩,可再没有下一回了。
至于说郎君打心眼儿里怕了姜元瞻这件事——”
他把尾音略拖长了些,嗤笑之中分明全是不屑:“主君自有主君的办法,自来还有没有主君做不到的事情。
郎君若是真的怕了,也不妨什么。
你家族中眼下应该还有许多似郎君这样的年轻人,都是不得机会,若是有了这样好的机会,能够为主君效力,其实并不拘着是谁。
主君手底下要用人,可不单指望着郎君你一个的。”
“不,别!”
小郎君显然是怕了。
他当然也晓得这男人说的都是事实。
他本就是个无名小卒,是天赐机缘,才有这样的机会。
堂兄不在了,一家子无人庇护,日子过的清苦,实在是熬不住。
想当年在盛京时候,虽说比那等勋爵显赫门楣不足,可为着有伯父一家护持,日子过的也算滋润,他是族中嫡出的孩子,便只管招猫逗狗,与那些个狐朋狗友相交而伴,成日家过的是什么生活?
清苦二字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发麻。
更别说现在亲身经历过一场。
高门富贵不复存在,伯父家中日子艰难,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力顾及他们这些族中子侄。
“使君教导,我一定铭记于心,绝不敢忘的!”
他弓着腰,是恭敬,更是服软。
站在上位的男人居高临下,隐在兜帽下的脸只露出的小半张,能瞧见唇角微微上扬着,噙出一抹冷然弧度:“郎君聪颖,这便是最好不过的。从此地启程赶路,下一站靠近曲阳县。
曲阳县中驻军七百余人,驻军将领是老熟人,我这里有手书一封,郎君只管带上我这封手书,快马加鞭,赶在姜元瞻一行之前先行抵达曲阳县,面交曲阳守军将领,其他事情郎君就不用管了。”
男人一面说着,才从宽大的袖袋里取了一封密封好的信件来。
他递一只手,交到小郎君面前。
那小郎君只敢抬头偷偷打量了一眼而已,视线匆匆收回,甚至不敢自男人指尖掠过。
他垂眸,接过信,然后才问:“之后使君还是以烟火为号的方式与我约见,再交办差事下来吗?”
男人却摇头:“曲阳守军会把所有的事情了结干净,后面就暂且用不着郎君出面奔波了。
郎君把信送去曲阳,就回家去吧。
毕竟是戴罪离京之人,若然离开太久,难免引人注意,倘或有心人拿住,虽说未必是什么棘手难事,却总归平白给主君添一场麻烦。
今后再有差事,主君会派人通知郎君的。”
这话说得并不怎么客气,也叫小郎君心下不舒服。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莫过于此。
但他现在是在人家手底下当差讨生活,讨的还是以后的生活。
这就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郎君低垂下的头,因叫人看不真切面容,眼底掠过的狠辣与羞愤便无人知晓。
他开口时候语气却很好,和善又客气:“多谢使君提点,那我就先告辞,紧着往曲阳县办差了。”
男人说好,就连目送都没有真正等年轻郎君迈出房门,就已经不耐烦的收回了视线。
外头脚步声渐次远了,男人身边才不知何时多出个青衫长袍的年轻男人。
先前倨傲的男人换了张脸似的,一副好颜色:“事情都交办妥当,您也早些回去吧?”
“如今这一个,同昔年韩大郎君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
他未应男人的话,只感慨着。
男人不敢催促,只把他的话接过来说是:“韩大郎君到底是国公府的宗子,虽未请封,可盛京谁不口称一声小公爷呢?
那是何等的教养气度,如何是这等人可比的。”
“倒也是,只可惜韩大郎不争气,一家子都是不争气没骨头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年轻男人摇着头背着手,一递一步的出门去。
等至于廊下,双臂伸展,伸了个懒腰又长舒口气:“现在也只能打发这些更不成气候的东西去办些微不足道的差事了,你瞧,一个姜元瞻,几乎吓破了他的胆。
我偏不信邪,倒要看看,押解南苑王不利,回京之后他如何在御史言官的笔诛口伐之下全身而退!”
第二百九十五章 风骨(四更)
宇文是昶总算肯开口说话,也是出乎姜元瞻意料之外。
反正从生擒他以来,宇文是昶是一言不发的人。
那夜在河滩遇袭那么大的阵仗,他早就醒了,然则等到风平浪静之后,也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姜元瞻安置好底下的人,亲自过去看他是否安好,他也没有什么反应,无非丢了个眼神给姜元瞻。
那一眼中似乎包含了许多东西,极其复杂。
姜元瞻看的心里不痛快,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种感受。
后来启程赶路往曲阳县去,途中梁广突然策马上前,说宇文是昶要见姜元瞻。
姜元瞻乍然听闻也略略惊讶的:“他主动开的口?”
梁广连连点头:“叫了看守的小兵,把底下的小子们也吓了一跳。”
姜元瞻啧了声,调转马头,往队伍中间方向而去。
宇文是昶仍是那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不过他开口说话,又主动要见姜元瞻,所以自己动了动手,把散落开的头发随手拨弄了两下,总算是露出眉眼和鼻子来。
姜元瞻停马在旁,眯眼看他:“你有事儿?”
宇文是昶嗤了声:“孤虽做了阶下囚,也还是南苑部族的王,小将军这态度也太不客气且不恭敬了。
邺朝是上国,以泱泱大国自居,昔年我南苑归降,邺朝总说什么要受教习礼,教条摆在那儿,拘得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小将军却是这样没规矩的一个人?
倘或给你们邺朝的皇帝知道了,岂不没脸见孤吗?”
“南苑灭族,你做了阶下囚,等回了盛京,无非一死,你要见我,是想听我拜你一声大王的?”
姜元瞻啧了声,也懒得与他逞口舌之争:“若有事,告诉底下士兵,他们与你虽有血海深仇,但你既然成擒被俘,大邺善待战俘,他们也不会亏待你,还是会替你办好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若无事,也不用折腾出着许多花样来。”
他话音落下,把手中缰绳一紧,就要走人的。
宇文是昶却忽而开口叫住人:“小将军不愧是姜家族人,沛国公府后代,这脾气秉性,与你阿耶也都是一脉相承的!”
姜元瞻心说那你真是废话多。
横了一眼过去后,也晓得宇文是昶是确实有话要说,便停了先前动作,甚至略摆一摆手,又给了梁广一个眼神。
梁广会意,把周遭靠得近的看守士兵们带远了些,留姜元瞻在近前同宇文是昶单独说话。
“我王帐中那些往来信件,小将军悉数得了去吧?”
姜元瞻挑眉看他:“怎么南苑王自己都是将死之人,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你的那些昔日盟友吗?”
宇文是昶笑的诡异:“我只是好奇,邺朝的三殿下,会派多少人来暗杀我,这一路上,又会给姜小将军你惹来多少麻烦。
昨夜河滩奇袭,小将军手下人损伤虽不惨重,但一路回京,都不太平。
小将军富贵窝里长大的人,金尊玉贵,最不耐烦这些了吧?”
姜元瞻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剑眉紧锁着,不发一言。
果然宇文是昶又说道:“我与小将军做笔交易,不知小将军意下如何?”
姜元瞻嗤道:“你既知我是沛国公府后人,也敢与我开口做交易?”
宇文是昶连连摇头,口里念的是非也非也:“小将军放了我,我有铁证交予你,带回你们邺朝皇帝跟前,照样是你的大功一件。
你手底下的这些人,随便找了几个出来顶罪,只管说他们看管不利,我是趁着夜色朦胧时候挣脱牢笼,自然与小将军不相干。
你平叛有功,又有沛国公府加持在身,还有朝中重臣大巨通敌的铁证,你们的皇帝陛下只会对你恩赏有加,至于放我逃脱之事,底下有人做了替罪羊,你们皇帝陛下当然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揭过去不提,总不会将罪责强加在你的身上。
至于我——南苑灭族,我也不成气候,事到如今,也不过想活一条命而已。”
这些话拿去哄哄别人倒算了,诓骗他实在是有些可笑了。
姜元瞻也不是三岁的孩子。
他听了这些话,只是冷笑发声:“南苑王这是拿我当三岁的孩子来诓了。
你既然已经灭了族,没任何可求之事,只想活命,那怎么却非要跑呢?
逃离了我的押解队伍,也不用回盛京去伏法,然后呢?
有人要取你性命,眼下我亲自押解,你都难逃人暗杀的命途。
难不成你一个人,势孤力单的跑了,只身一人,就能够天涯海角的躲掉人家的追杀吗?”
他又退离了许多,笑意未及眼底:“依我看来,南苑王所交给我的所谓铁证,说不得是个圈套,给我设好了圈套,引着我入你彀中,真等到我回了盛京之后呈送御前,官家究竟是封赏我,还是惩处我,我实在是不敢笃定了。
至于你,今次从我手上逃脱,天涯海角,还不知南苑王在别处有什么人接济你。
到时候天高海阔,我岂不是放虎归山吗?”
宇文是昶面色倏尔一凝。
他等数没话说。
姜元瞻见状,眼底的嘲弄越发溢出来:“看来你此次兴兵作乱,仅只数月便一败涂地,叫我攻破你的王城王帐,生擒你于阵前,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姜元瞻!”
“南苑王何必恼羞成怒呢?”
姜元瞻反问一嗓子:“方才要见我时,与我逞口舌之快,南苑王可不是这幅面色。
我劝你最好是死了这条心,就算你真的叫人暗杀在回京途中,这份罪责我情愿担当,也未必担当不起!
你想逃脱牢笼,自由自在去做你的筹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大邺有姜家后人在一日,就绝不容许尔等宵小之辈肆意作乱,践踏邺朝锦绣山河!”
他高头大马立在那里,气势凌然。
老南苑王被姜护收服之时,宇文是昶是亲眼见过的。
他忽而就想起当年姜护一人一马,手持一柄银枪,立于南苑王城之下,那是何等气势,何等威风。
姜元瞻,确有沛国公风骨!
第二百九十六章 掉以轻心
姜元瞻打马前行,重回到队伍最前时候梁广骑着马跟了上来。
他侧目瞧见姜元瞻面色不善,面皮当然跟着一紧:“宇文是昶跟将军说了什么吗?”
姜元瞻嗯了声,但也没那个心思把那些话复述给梁广听,只是问他:“这一队人都是你亲自挑选出来的,对吧?”
梁广心头一紧,刚要点头说是,旋即又想到什么,摇了摇头:“并不全是。河滩夜袭中负重伤的那两个,不是我挑出来的。
咱们离开大军临出发的前一晚,原本定好的人选中有两个正好病倒了,来跟我告了假。
人数不足,我本是要去回禀将军,或是再重新挑选两个出来。
他们两个举荐了这两个,说是他们的同乡,身手也好,正好能顶上来。
我叫把人带过来看了,也试过他们伸手,就把他们选进来了。
将军,难道他们两个有问题?”
大问题还不至于,就是一切都过于巧合了。
这些人都是梁广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个个在军中都是以一敌十甚至是敌百的好手。
怎么河滩遇袭当晚,偏就是那两个受重伤呢?
这一队人马当中,有人在暗地里为宇文是昶传递消息。
这一点是母庸置疑的。
姜元瞻缜着脸,点点头:“你派个人,快马加鞭赶回去,先把这两个人控制住。该给他们治伤就治伤,等他们伤好之后,就地扣押,选个信得过的心腹。”
梁广一听这话,便知道兹事体大,连声应下:“前面有各地驻军接应,将军看要不我……”
“你不能去。”姜元瞻剑眉蹙拢,“让杨序去,他心细,伸手也好,拿上我的手令,让当地驻军配合他。
养好了伤之后就地扣押,不用想着将他们二人押解进京,只怕杨序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你告诉杨序,辛苦他一些,叫他暂且留在这边,等到京城有了消息传来,他再回京。”
梁广把他交办的事情一一听了真切之后,面色严肃的全部应下,调转马头往后头去了不提。
时至黄昏,临近曲阳县。
押解小队是在官道附近就先遇上来前来接应的曲阳驻军小队。
那是曲阳驻军守将刘全辛亲自率领的五十人小队,先行出城朝着官道方向接应而来。
见了面自然是好一阵的寒暄。
姜元瞻应付的游刃有余。
只是天色渐晚,这边官道旁是无灯无烛的,接连下了几天的小雨,天色又并不好,月色朦胧,照亮不了曲阳大地。
连天都黑的略早了些。
姜元瞻对这样的天色气候并不满意:“刘将军,现在赶路,进城还要多久?”
刘全辛陪在一旁,粗略估算了一番,才回姜元:“有些远,就算是脚程快些,也要到半个时辰后了,那会儿天色更加黑透的。”
月黑风高夜,最适合做杀人放火的勾当。
这样的天色,行军赶路都是最忌讳的。
若是全程赶路,不多加防范,极容易被躲在暗处的敌人打个先手。
一旦丢了先手,被打个措手不及,自然就处处会落下风。
姜元瞻知道各地驻军并不是多靠得住,刘全辛只带了区区五十人来接应,也实在是太怠慢。
只是眼下都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他当机立断,叫停队伍,吩咐梁广就地扎营。
刘全辛似有不解:“将军一路押解南苑王辛苦,咱们赶上半个时辰的路,等进了城,县城的驿馆下午就给将军收拾出来了,将军也好沐浴更衣,踏踏实实的睡上一夜,解解疲乏,怎么却忽而要在此地扎营落脚呢?”
姜元瞻横了一眼扫量过去。
他知道刘全辛。
行伍出身,二十出头的时候也累了些许军功,但不显赫。
只是因为这十几年以来朝廷里可用的武将都太少,才显露出他。
姜元瞻隐约记得当年有什么人是在御前提拔过刘全辛的,阿耶为此事似有些不满,他还小的时候听阿耶说过一嘴,不过时隔多年,他也记不清楚了,这会儿更没太放在心上。
反正朝廷里就这样。
背后有人就好上位。
否则就凭刘全辛这点儿本事,就连这个曲阳守将他也是不配的。
但官场往来,人情世故还是得讲的。
姜元瞻耐着性子,冷眼看着梁广带着人忙碌起来:“夜路难行,半个时辰太久,官道上也不是全然安全可靠,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刘将军带来的五十人,能抵挡多久?”
“这……”
刘全辛一时愕然:“听将军这意思,来的这一路上,是遭遇过歹人袭击的?”
姜元瞻心里面冷笑了一声,面上倒是不显露如何。
反正他这会儿就是冷着一张脸,比今夜寒气还要更冰凉三分:“刘将军怕了?”
“上阵杀敌见过血的人,虽说常年在县中驻守,血性不复当年,却也不会像是将军所说这般,听说这样的事情便怕了。”
刘全辛回应的倒是坦荡:“只是若早知道如此,来的时候就该多带上些人。
将军是从南边战场退下来的,大抵也晓得,各地驻守的屯田军,还有像是我们这样子,驻守在县中,只做稳定一方安宁与扩军待备之用的编制,都是不大中用的。
真要与敌人去厮杀,将军麾下诸将士是以一敌十的好手,我们这些人——”
他自嘲的笑了笑:“三五个打人家一个都算是不错了。
实在是我掉以轻心,先前不知将军回京途中居然还会遭遇歹人袭击,只当时寻常按例来接应,所以只点了五十人来,否则无论如何……”
“无妨,原是我派人传信没有跟刘将军说清楚,刘将军也不必自责。”
姜元瞻懒得听他那些鬼话,一挥手,打断了刘全辛所有后话:“只是今夜诸位辛苦,轮班值岗,以免发生什么意外,我会吩咐梁广把我们的人安排在外围巡查,刘将军麾下诸人分作三班,主要负责看守囚车,不要让任何不相干的人接近南苑王的囚车就是。”
刘全辛站在他身后一些的位置上,眸色一沉,眼底闪过一抹复杂,再不说别的,直应声说好:“但凭将军吩咐。”
第二百九十七章 成国公府
宇文是昶死了。
是在后半夜的时候。
姜元瞻一夜都未敢睡踏实。
他本不是浅眠之人,今夜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梁广神色匆匆闯进他帐中那会儿,他其实才刚有了困意袭来,方才觉得眼皮发沉,昏昏沉沉眯着过去。
然后就被梁广弄出的动静给惊醒了。
行军打仗的人防备心重。
姜元瞻的佩剑就放在他床头,一伸手就能摸着的位置上。
梁广一看他去摸佩剑,忙沉声叫将军:“出事了!”
姜元瞻霎时间清醒过来。
他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翻身下床来,趿拉着鞋,又匆匆弯腰提好,等站起身来,抓了梁广就往外走:“怎么了?”
他并没听见有敌人来袭的动静。
二人才至于帐门口,梁广一句话,叫姜元瞻怔在了原地。
“宇文是昶死了。”
死——了?
姜元瞻怔然,好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他缓缓转过头,去看梁广:“死了?”
梁广面色凝重,又不敢正视姜元瞻。
他点点头:“被人下了毒,见血封喉,毒性勐烈,他是七窍流血而死,死状……也很凄惨。
不是咱们的人,是刘全辛带来的人干的。
杀了人,自己也畏罪自杀了。
尸体现在还在外面,跟宇文是昶的摆放在一起。”
宇文是昶的尸体并没有人处理干净。
他死状难看,也确实能看得出来死的痛苦。
七窍流血,面容狰狞。
可见那毒是很折磨人的。
他死前不得安宁。
通常来说若只是下毒,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选了鹤顶红也就是了,不至于这样折磨人。
可姜元瞻就是觉得不对劲。
刘全辛早等在旁边的。
“将军,这实在……”
姜元瞻面色阴沉,比夜色也没明亮几分:“这个人,身家底细,我要知道的一清二楚。”
刘全辛吞了口口水:“曲阳驻军几百人,我也不是每一个都了如指掌,这事儿得等到明日咱们进了城之后,我去调阅军中……”
“那就不用说了。”
姜元瞻一摆手,也实在懒得听刘全辛的废话连篇。
他勐然间又想起刘全辛是被什么人举荐着上位的这件事情。
于是侧目过来,锐利的视线定格在刘全辛身上,一刻也没再挪开过:“南苑王死在曲阳驻军手上,消息传回京城,我作为三军主帅固然难辞其咎,可刘将军为曲阳守军将领,用人不当,致使南苑王被押解途中遭遇暗杀,你也难逃罪责!
我尚且有可能功过相抵,刘将军你嘛——”
姜元瞻把话音略略拖长了一些:“我依稀记得刘将军从前是被什么人举荐着,累了些军功之后,一步步做到这个守军位置上去的。
年幼的时候还挺我阿耶说起过一两次,致使时隔多年,现如今竟全然忘记了。
刘将军若是在朝中有人,我劝你尽早想想法子,看看当年举荐你的朝臣,还有没有在御前说话的分量,若然有,也好帮你求情一二。
或是刘将军不方便,也可以告诉我,我代你去说。
依我看来,南苑王命绝于此也是上天注定,怪不到刘将军身上去。
况且本就是我派人传信,让刘将军带人前来接应。
若真伪此事叫你丢了官,我心里也确实过意不去。”
他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话音落下之后,甚至没有给刘全辛更多思考的机会:“所以昔年举荐刘将军的是哪位大人呢?”
“这些事情还是以后再说,依我所见,眼下还是南苑王的尸身……”
“他死都死了,也没什么好料理后事的,反正就算押解回京,也是死路一条,况且他本该死在南苑战场上,已经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天,尽够了。”
姜元瞻面色寡澹,没什么感情的又一次打断了柳全辛:“为刘将军做举荐的那位大人,是什么不堪之人,不能说与我知晓吗?
还是说刘将军等着我飞鸽传书往辽东,同阿耶问个清楚呢?”
刘全辛被姜元瞻深邃的目光给震慑住。
他心头直沉,暗道不好。
面上却还是要强撑做镇定状:“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但这不堪与否……老大人于我是有知遇之恩的,再如何,也轮不着我来说这话。
只是现而今确实是指望不上了。”
姜元瞻眯了眼:“在朝中坏了事?”
刘全辛唉声叹气,重重一声叹息过后,似失落至极,也无奈得很:“是先成国公。早年成国公举荐我时,还没有像后来那样,一心求仙问道的。
后来嘛……反正韩家如今也败落了,我就是再有什么,老国公也帮不上半点忙。
况且这近十年的时间,我在曲阳做守军,与老国公也早就没有来往来走动。
他身在盛京,我远在曲阳,便是逢年过节,也没有了书信往来,连问声安好都不曾有。
将军非要问起,我如实相告,但要说朝中还有什么人能够为我说项求情……”
他苦笑着,更像是自嘲:“我没有将军这样好命。南苑王死在我曲阳驻军手上,诚如将军所言,我罪责难逃,丢官是肯定的了,这十来年的心血也全都白费了。
官家若然震怒,怕是我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还说什么官不官的话。”
成国公府,韩家,赵奕。
这一连串的关系在姜元瞻脑海中迅速闪过。
他很快冷静下来。
一则刘全辛敢坦白直言,就算真的是赵奕动的手脚,暂且也难以拿住把柄。
二则越是这样暧昧的关系,在外面不相干的人眼里看来,才越是显得清白。
否则一旦出了事,被人拿住,岂不是第一时间就会怀疑到赵奕头上去吗?
尽管成国公府早就不在了。
但成国公还在,韩家后人也还在。
真有私下往来,要辅左赵奕,妄图挣一份儿从龙之功,从而启复,指望着将来还可以恢复昔年风光,那也不是没可能。
姜元瞻似笑非笑,收回目光,视线悠悠然落在了宇文是昶的尸体上面,意味不明低语道:“成国公府韩家啊——那确实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