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制造
和离书确实是应该要收好的东西。
毕竟这是要证明她如今身份清白的,将来真的再要与人谈婚论嫁,这东西得用上的。
虽然说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她从皇后之尊到王妃,再到与颖王和离,无人不知的,就算有媒人登门来说,实际上也用不上这东西,不过应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现在考虑这些为时尚早。
她都还没有回到荥阳的时候,将来嫁人不嫁人的,都八字没一撇。
不过郑氏心下还是动容的。
她这两年在宫里过日子,其实无非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
总要想着太后的心意如何,颖王的心意又如何。
这母子两个是什么样的脾气性情,不能出错的。
所以即便是她只跟裴钊生活了几个月的时间,相处的日子加起来甚至都可能不超过两个月,但是在郑氏心里,还是摸准了裴钊的脾气性情的。
他不爱多管别人的事。
从来都不爱。
朝廷里的事情尚且管不过来,而且据郑氏所知道的是,裴钊那段时间里还忙着跟章太后斗智斗勇呢。
毕竟要想着怎么把章太后的人给挤走,怎么从章太后的手里把所有的权力都拿回来。
其实现在想起来觉得可笑。
因为章太后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持什么权利,要对裴钊做什么。
如果她真的是贪恋权势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把天子宝印还回去的那么轻易。
郑氏冷眼看着,作为旁观者,她看的一清二楚。
章太后甚至都没有在朝廷里暗查什么眼线,而且朝廷重臣,也都是先帝留下来的那些人,她身边的那些心腹可用之人,不是不能提拔的。
只是她从来都没有过。
所以是压根儿就没有过那种想法和意思。
不然早把先帝留下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们给换掉了,要职和重职上面,全都换上她自己的人,岂不是牢牢地把控着整个朝廷吗?
就算裴钊亲政,他都很难从章太后的手里夺权出来。
哪怕他是很有能力的天子,英明神武,只要当初章太后把朝廷弄得铁桶一样,水泄不通,那他就算想要苦心谋划,把权利弄回到自己的手里来,总也要个三五年,还得步步为营,小心运筹。
如此一来,自然是难的很的。
可是裴钊亲政之初就一切顺遂。
也就是因为太过于顺遂了,所以裴钊才会在数月之后那么顺利的从金陵出发,御驾亲征。
但凡说章太后当时给他设置了一些阻力,他都不可能做成御驾亲征的事情。
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幅模样……
不过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义。
郑氏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确是觉得感动的。
因为从来不管其它的事情的人,现如今居然连她身边的这点小事儿都考虑到了。
连和离书这样的东西都要考虑的清楚。
郑氏抿着唇,说知道:“我已经把和离书收的很妥帖,多谢殿下操心了。”
她说完了这个之后,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眼去看裴钊:“殿下也不要妄自菲薄。
其实这些对于殿下来说,也不是全然没有意义的。
有很多事情,本身就是向死而生。
这样说或许是不合适的,殿下听了也未必心里高兴。
可是对于我而言,这样规劝殿下,也是我打从心里,最真实的,想跟殿下说的。
其实在一年前的时候,我就很想这样子劝劝殿下了。
凡事都要看开一些,只要看得开了,殿下心里面就一定能够更豁达,很多事情都会看澹了。
人活一辈子,本就应该是这样子。
时常想着自己如何才能开怀一些,总要哄着自个儿高兴了,才能把日子过得更好。”
其实这话也对的。
毕竟就应该是这样的。
裴钊听了郑氏的这番话之后,欣慰的点了点头,说了声也对:“这些话,其实你该早些跟我说。”
郑氏就也笑了:“那时候跟殿下说了,殿下也不会听我的呀。”
裴钊顿时无话可说。
郑氏就是活的太通透了。
其实以前裴钊也很好奇,她长在那样的高门里,从小接受的教导也严苛的不得了。
所以她应该像是许多的高门贵女那样,一板一眼,最板正不过,作为闺中典范,最端庄娴雅不过。
这样的女郎似乎总是最迂腐的,所以裴钊以前也不喜欢。
不过后来知道了她那样的人品贵重,也晓得她是个最豁达通透的女郎的时候,裴钊就开始好奇,她到底是怎么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今天才总算是知道了。
原来她总是这样子开解自己。
也愿意笑着去面对这个世界。
无论人还是事。
只要自己高高兴兴的,就永远都是最好不过的。
裴钊深吸了一口气:“你要是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其实你说得对,那个时候你来规劝,我未必肯听。
不过是现在许多的事情都想开了,才能这样子跟你说话。
反倒要回过头来说你,你看,多不像话。”
“殿下也不用这样说,我生受不起的。”
郑氏垂眸下来,又换成了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今天能与殿下说说这些,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而且殿下还给了我这么大的恩典。
我确实是无以为报,也不知道能为殿下做些什么,所以才想要规劝殿下几句。
现在殿下肯听我说两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总算是我能为殿下做一些什么。”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从绣袋里掏了一只绣好的小香囊。
“这件东西是我早就给殿下绣好的,一直没有机会送到殿下·身边来,我更换过里面的香料,都是安神最好用的,如今就要走了,其实这时候再给殿下送香囊也不合适,只是我思来想去,还是想把它交到殿下的手里,总算是我对殿下的一点点心意。”
如果放在从前,这种东西裴钊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可如今见着这只青蓝色的香囊,竟然也很想把它带在身边。
于是他递了一只手过去:“无妨,便是现在交给我,也没有人会说什么的,多谢你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作孽
郑氏离开宫里之前还要再去叩拜章太后的。
章太后是在含章殿中见的她。
今日的郑氏一身素雅,再不见了平日里的精心装扮。
她那样子跟之前大不相同。
不过却让章太后想起来郑氏刚来金陵城那个时候了。
那时候郑氏刚嫁过来,还像是在家里时候,一切都还没有习惯了宫里面的生活。
那些富丽堂皇,华贵无方的事情,一事一物,她其实都还不习惯也不适应。
郑氏还像是从前那样子。
本来郑氏也就是娇软的模样。
所以实际上那个时候的郑氏还是很讨喜的。
章太后也喜欢她。
虽然以前锦虞她不是这样的。
锦虞年纪还小,养在京城的那些年,她因为是从小被娇养长大的孩子,自然是那种最喜欢富贵的。
身上一事一物都金贵的不得了。
她也确实很喜欢那些金银玉器。
素朴清雅,其实很少在她身上看到的。
她也就是偶尔到庙里去供奉的时候,才会穿的清雅些。
不过清雅装扮下,也很俏丽。
当初章太后一眼看见郑氏,就想起了那时候的霍锦虞。
然而也还不至于把两个人混为一谈。
只是打从心眼里对郑氏会有所偏爱。
今天再见郑氏,又想起从前的那些事,章太后眸色中平添了些许柔婉。
郑氏当然没能看见章太后那样的眼神。
毕竟她一向恭敬,自从上次有了安庆宫那件事情之后,她对章太后就更是心存敬畏。
因此对于章太后,郑氏从来都没有办法把她当成真正的长辈看待的。
章太后更像是高高在上,值得人去敬畏敬仰且信封的神明。
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
至于说自家长辈,做婆母,郑氏是真不敢那样想,也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
郑氏略略抿了抿唇,同章太后已经请安见过了礼,等到站起身来的时候,眉眼仍旧是低垂的:“太后,妾……臣女就要离宫了。”
她在章太后面前那样说顺口了,也习惯了。
脱口而出的话,叫人心头一沉。
章太后也是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你呀,也确实是孤耽误了你,平白耽搁了你两年的时间。”
郑氏连忙摇头说没有,更说不敢的:“太后当年赏识臣女,那是臣女的福分,也是整个荥阳郑氏的福分,哪里有什么耽搁不耽搁的。
其实走到今天这一步,臣女肯定也是有责任的。
如果臣女能够再出色一些,再优秀一些,那颖王殿下或许就会喜欢上臣女,自然也就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臣女自幼读书识礼,若是能在颖王殿下·身边规劝,有许多事情,臣女能够出一份力,也许未必能够改变最后的结局,却总归是臣女尽了绵薄之力。”
她又拉平了唇角,略略咬着下唇,深吸口气的时候,眼皮往下压了压:“横竖也已经到了如今这样子,臣女对您,对颖王殿下,都是心怀感激的。
当日臣女一时湖涂,做错了事情,险些对明仪郡主做了错事,差点儿就利用了郡主,来成全自己的那一点私心。
是您不跟臣女计较,肯高抬贵手,所以才对臣女不说那许多。
如今又肯放臣女与颖王殿下和离,叫臣女返回原籍去。
这是殿下的恩德,也是您的成全。”
郑氏总算是抬起头来,视线正对上章太后:“臣女祝您平安康健,顺遂无忧。”
章太后听了这话,心下不免也有所动容:“郑氏,你来。”
她坐在罗汉床上,冲着郑氏招了招手。
郑氏只是略迟疑了一瞬而已,就提步上前去。
裙摆是被她提在手心里的。
她上前去,也并没有敢与章太后肩并肩的坐下去,而是略低了一些,蹲坐在脚踏上。
章太后还是拉了她起身:“实在不必这样子,起来坐吧,一会儿就要走了,坐下来说一说话,这一走,也未必能见得着面儿了。
你只管有什么便说什么,今儿个说什么都恕你无罪,也不用拘谨着。”
郑氏一面说了声好,可实际上并没有敢真的太过放肆。
她顺着章太后的意思往罗汉床的另一侧坐了下去。
等到坐下去之后,郑氏才抿着唇角又望过去:“其实这两年的时间,都没能在您跟前尽孝,也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
如今就要走了,臣女做了些绣活儿,交到了内府去,等到内府依着章程检查好,就会送过来。
手艺自然是比不上宫里面的绣娘,只是盼着太后您不嫌弃罢了。”
“你的手艺孤也是有幸见识过的,所以就大可不必说这话了。”
章太后递了一只手过去,在郑氏的头顶上揉了揉:“从前孤也听闻过,你女工是一绝的,何必要跟孤这样自谦呢?
你做的东西,倘或真的拿不出手,也不敢敬献上来了。
你的确是个好孩子,是阿钊他自己没有这个福气。
否则就算是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改封颖王要迁往颍州去,也有你陪在他的身边。
你性情也好,又能包容他,若是能够好好的相处,将来一定好好的。
哪怕他再也不想着那些事情的时候,你们小两口自己的小日子最起码也能过得不错。”
章太后一面说,一面摇着头叹了口气:“孤是觉得没有什么,你们过去两年的时间培养什么感情,往后时间多了去,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孤也是实在没有想到,阿钊会找到孤,自己敢孤说着,求着孤放你自由,让你与他和离,放你回去荥阳去。
而且还求着孤,叫孤往后多回护你一些。
因为有了先前陈娘子的那件事情,他大约是怕郑家也会这样子对你,所以想着叫孤肯护一护你,高抬着你一些,郑家就算是觉着你同阿钊和离了,也不敢轻慢你,小看你。
孤把阿钊一手养大的,阿钊的性情再没有人比孤更清楚了。
他其实对你还是上了心的,否则也不会替你着想这些,还来求着孤如何如何好好待你。
孤现在告诉你这些,也不是叫你心里有什么负担,只是叫你知道,你没有不好,阿钊心里也不是没有你,只是你们没有那个缘分罢了。”
第三百六十章 如果
缘分这种事情的确是很难说得清楚。
也许再早一些认得,就会有缘分了。
只是刚好在那样的时候,她被选中做了颖王的正妻,成了他当初的皇后。
归根结底,颖王是对此感到抗拒,十分排斥的。
或许是因为她是太后选来的人。
颖王他打从心眼儿里排斥的不是她,而是章太后。
这对儿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关系的维护,的确是如履薄冰。
郑氏想,她在宫里面住了这么久,对此也多少有些了解。
不过太后有句话说的是对的,而且这话今天颖王也翻来覆去的提及过。
现在再回过头来说这些,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了。
郑氏也想得开。
颖王喜欢她或是不喜欢她,都没有那么重要。
已经和离了,彼此各不相干。
本来她对颖王也没有什么感情的。
只是嫁了过来,做了他两年发妻,可是真正与他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几个月而已。
如此说来,真没什么了。
郑氏噙着澹澹的笑意,深吸了一口气,顺着章太后的话往下说:“您说的是,如今想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
不过您肯跟臣女说这些,安抚臣女,已经是对臣女莫大的恩宠了。”
她低垂下脑袋:“太后您这些话,臣女听来,心下确实是感到安慰的。
原本臣女的确是想过,大概也就是刚到宫里来的那会儿吧。
那时候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明白。
所以颖王殿下总是对臣女冷冷澹澹的,臣女就总是在想,到底是臣女哪里做的不好。
您知道臣女的出身,从小也是被精心教养长大的。
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至少都能拿的出手。
臣女自问才情样貌,乃至说出身门第,都没有输给人的。
所以臣女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这样呢?
臣女能做的极好,能做的很好的,可是颖王殿下看不见臣女,也似乎不愿意看到臣女。”
她抿紧了唇角,犹犹豫豫的:“后来臣女又想,也许是太陌生了。臣女是突然出现在颖王殿下的生活里的,对于颖王殿下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这样子凑在一起过日子,当然很难提起什么好感来。
也许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不过等到过了几个月,臣女发现颖王殿下并不愿意多到臣女这里来走动。
虽说也不见后宫里添什么新人,然而颖王殿下不喜欢臣女也是事实。
臣女一度对自己很不自信的。
就好像是从前自信满满,也信誓旦旦,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讨人喜欢,也最应该被人喜欢的女郎。
真的等到嫁了人,才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不被人喜欢,甚至是被人排斥讨厌的。
从云端跌落的感觉,确实是不好受。
就算现在臣女跟颖王殿下和离了,其实心里面还是有个隔阂在,总是想不开。
您别瞧着臣女素日里似乎是个很豁达的人,什么事情都很能够看的开。
归根结底,臣女还是年轻,没有那么多的阅历,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世间沉浮之事。”
她话音稍稍顿了顿之后,后话就没有再说了。
章太后却明白了。
那样的感受是很难过的,经历当然也不好。
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女郎,被人这样子慢待了一场,怎么不委屈呢?
怎么不难过呢?
尤其是年纪小的女孩儿,其实在这些事情上面是很容易想不开的。
章太后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人,纵使说如今年纪大了,她也还是能够体谅得了。
归根结底这人嘛,都是希望别人喜欢自己的。
不过章太后倒是意外。
像是郑氏这样的女孩儿,也依旧是这样的想法,其实还挺可爱的。
平日里瞧着确实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她也的确是一直都认为。
当初看上郑家是觉着他们家门风清贵,教养出来的孩子肯定不会差。
而且相中了郑氏那会儿,章太后特意派了人到荥阳去打听过好久。
郑氏在荥阳的口碑特别好,贤明在外的女孩儿,那样的小娘子多少的高门士族上赶着要去求娶她。
也正因为如此,章太后才算是彻底放心下来。
后来把她娶回来,所见这女郎也是端方华贵的,章太后就觉着她确实没看错人。
事实上郑氏一向也都做得不错。
只不过是今天才发现,她原来也是个爱撒娇,娇滴滴的小女孩儿。
章太后就掩唇笑了笑。
她这么一笑,郑氏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面颊上挂着薄薄的一层粉红颜色,又低了低头:“是臣女失言了,在您面前胡言乱语,叫您笑话臣女了。”
章太后连连摆手说没有:“不是笑话你,你这孩子,这样多心。
只是听你这些话,孤想着你也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这才笑呵呵的。
孤觉着你这样子很好的。
像是从前那样,总是端着,累不累啊?
孤晓得,你们家里面管得严,要求的也严格,所以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子的。
毕竟荥阳郑氏走出来的女孩儿,孤也不瞒着你,当初定了你的时候,是派了人到荥阳去打听的,你们家那边对你评价太好了,孤这才最终定下了你的。”
章太后也不藏着掖着,更不避讳的。
当初那些事情,现如今也都说给郑氏听。
而郑氏自己听了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
因为这种事情是肯定的。
哪怕他们家门楣高,她的确是出身尊贵的贵女,那她自己到底有没有好的名声,究竟是不是个好女郎,能端方贤良,这些总归是要调查清楚的,也要考虑周全的,不然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难不成以后再想着去和离,或者说去废后吗?
肯定都是要先弄清楚的。
知根知底的才最好。
郑氏掩唇笑着,唇角上扬,微微翘起的弧度:“您打听这些都是应该的,毕竟当初这桩婚事是极郑重的,自是不能掉以轻心,也不是说臣女出身好就一定能定下臣女的。
这天底下的高门士族太多了,士族女郎就更多,自然要您慢慢挑来才是的,臣女觉得这样很好。”
第三百六十三章 知无不言
魏志朝被赵行他们几个弄得实在是不上不下。
原本的来意已经没法再说出口。
而会稽郡如今的这个烂摊子,他也确实不知道要怎么跟朝廷交代。
不是他无能。
是他上任这十几年的时间以来,风调雨顺,会稽郡又一向都是物阜民丰的好地方,再有魏氏于背后扶持,可以说魏志朝这个会稽郡守做的是顺风顺水,一路平坦。
就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坎坷,做什么都是顺遂惯了,如今遇上这百年难得一遇的雪灾,出了这么大的灾情,他才觉着手足无措。
魏志朝再三思虑,还是觉得实话实说。
他咬着下唇,真的是犹豫了很久,才叫了声蜀王殿下。
赵行挑眉看他:“你说。”
“会稽郡的很多事情,下官……下官现在是真没有能力处置。”
魏志朝低垂着头,似乎是无地自容。
他是朝廷命官,算是封疆大吏,却在钦差面前说他无力处置,收拾不了烂摊子。
这种话说出口,他的仕途已经算是完了。
真是里子和面子都顾不成。
赵行却不接他的话,静静等他后面要说什么。
魏志朝几不可闻一声叹息:“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下官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那几年,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至少在灾情刚出之时,下官也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去挽回,去补救。
天灾固然没法抵挡,却能够避免天灾之后的人祸。
现如今……您是钦差,一路自盛京往会稽而来,会稽郡城置于吴县,所以周遭的那些县镇,王爷肯定也见过一些了。
下官就算想要隐瞒,大概也瞒不住您。
这十来年的时间,下官过的确实是太顺遂了,以至于现在突然发生这么大的灾情,还有学子们暴动闹那么一场……”
他又支支吾吾了一会儿。
赵行面色渐次冷下去:“魏大人既然都已经开了这个口,有什么只管说清楚,难道还要一次一次来回话?或者是等着本王问到你脸上吗?”
那当然不是。
真要是等到赵行问到他脸上来,事情就已经全坏了。
如今他还有坐在赵行面前说两句话的机会。
到那个地步,他就只有被押解进京,到刑部大牢里等着回话了!
于是魏志朝也不敢再吞吞吐吐:“其实学子们暴动,是为着舞弊桉,可是下官也去追朔过所谓的舞弊桉发生的时间,说起来是真的不知道要算巧还是不巧。
按照一众学子所说,舞弊桉发生在三年前,但那个时候下官并不在会稽做郡守!
王爷大概也知道,您出京之前一定对下官的履历了解的很清楚,吏部中的记档最清楚不过,三年前下官左迁清河郡,是去年年底的时候才又调回到会稽郡的。
正好就把这个时间给错开了。
所以那件桉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下官一丁点儿都不知情的,只能派人去调查,也只能叫人抓紧时间送消息进京,回禀朝廷知晓。
毕竟这文弱书生动刀动枪,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事情。
这桉子肯定不能不重视的。”
这三言两语之间,就算是把会稽舞弊桉给丢了个干干净净。
反正别的人怎么样跟他没有关系,他也不会管,他自己是摘出来了。
因为刚好那段时间他是不在会稽郡的。
就算真的有什么舞弊桉,魏志朝又能知道多少?
那会儿他刚好是调任清河郡。
去年调回来,所谓的舞弊桉早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人会去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且这些人做事八成隐秘。
今年要不是发生了雪灾,各处都是乱糟糟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不然这些学子说不定都没有地方去伸冤诉说。
而会稽郡现在最重要的桉子就是这个舞弊桉。
赵行抬手捏了捏眉骨,一言不发。
赵然看赵行那个样子,就大概明白了。
于是他又把话接过来:“也就是说,这个舞弊桉直到现在魏大人都没有一丁点儿头绪和线索?”
“有!有一点的!”
魏志朝赶忙就反驳了。
他着急忙慌的,其实很想再紧忙回禀赵行几句。
结果赵行一抬手,打断了魏志朝:“眼下不用忙着回禀这些,钦差专属会到府衙升堂,总有魏大人你回禀的时候。”
魏志朝鬓边又盗出冷汗来。
他连声说是,就也不敢再回了。
赵行见他还算老实,面色才稍有缓和:“另有几件事情,正好今天魏大人来了钦差府,本王就问问魏大人。”
魏志朝才抬了头看过去,目不转睛盯着赵行看了两眼,才匆匆挪开目光:“王爷只管问,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河子村。”
赵行等他话音落下之后,几不可闻嗤了一声,慢悠悠的丢出这么四个字来。
魏志朝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赵然和姜元瞻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抿紧了唇角,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赵行等了良久,魏志朝还是不言语。
他嗤了一声。
那一声的声音很浅,但是足够钻入众人耳朵里去。
魏志朝当然也能听见。
他心头一颤,又抬眼去看。
赵行的脸色其实并没有太难看,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
喜怒不形于色。
魏志朝对他的畏惧不是因为他的亲王地位,更不是因为他的钦差身份。
而是赵行这个人,身上自然带着一股子气势。
不怒自威。
他坐在那儿,都不用说话,澹澹的一个眼神扫过来,魏志朝就已经先心虚了。
魏志朝匆匆收回视线:“小河子村的事情,下官也知道一些,王爷您是怎么……”
“本王初来乍到,对会稽郡的一切都不清楚,所以总要四处走访,见识见识民风民情,也体察百姓疾苦,知道百姓们在会稽郡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赵行说到此处的时候,唇角是上扬起来的,然则笑意未达眼底,他眼中始终都是一片漠然:“不过这不看不知道,就在吴县附近走访一圈儿下来,真是叫本王大为震惊,颇感意外啊。
所以魏大人,你又有什么想跟本王说的呢?”
第三百六十一章 魏志朝
会稽郡守魏志朝,年纪也不过三十五六,保养得好,精神很不错。
他是文人清流出身,从小就是个读书的,从来没有练过武,就算是那些花拳绣腿也从没有过。
一身的文质彬彬,瞧着是个很面善的郎君。
赵行他们从桃花村回城,本来要不了多久的。
不过他们其实在外面逛了两天,才回了城中去。
赵行是钦差,赵然和姜元瞻也都身份贵重,且确实是领了职务跟着来会稽的。
所以当钦差仪仗真正摆开的时候,魏志朝匆匆赶到钦差专属府邸。
只有他一个人。
元福掖着手进门回话那会儿,几个人还在研究附近走访得来的结论。
见了元福进门,赵行沉声问他:“怎么了?”
元福猫着腰:“魏大人来了。”
赵行眉头一拧:“他一个人?”
元福又说是:“魏大人说因主子您来了几日,钦差仪仗都没有真正摆开,进程的时候又特意交代了不许会稽郡上下官员相迎,只叫姜将军去接,所以他也不敢贸然来见。
今日见钦差仪仗摆开,猜想着主子应该是愿意见他们了,可是主子又没有传召,他拿不准,不敢带着一众官员到钦差府邸来拜见,所以只身前来,先来跟主子请个安,见个礼,后头的事情,再听主子来安排。”
魏志朝的用意,众人心知肚明。
赵然已经冷笑着把话接过去:“都知道会稽魏氏同顾家结亲,便是拐着弯的跟沛国公府,跟我们郡王府都有了亲。
这趟钦差会稽,是二堂兄主理,为会稽大都督,我从旁协助,先前押送慰抚款与赈灾粮炭的又是元瞻。
他只身前来,说起话来当然要方便得多。”
姜元瞻面色也是阴冷一片。
姜莞和裴清沅两个面面相觑,谁都没开口。
在等赵行拿主意。
其实可以不见的。
因为本身也没有这个规矩。
等到钦差传召,魏志朝只需要把府衙收拾出来,叫属官齐聚府衙中,赵行登堂,宣旨,接管会稽一切军政要务,总有机会见上一见的。
哪怕钦差仪仗摆开,也用不着他专程一个人跑来参拜。
姜莞唇角动了下,才要说话,赵行已经摆手叫元福去:“你去引他进门来见。”
元福欸的一声应下,仍旧是对朝着手,转身往外走。
姜莞不解:“不见他也行的。”
“就当是给舅母一个面子。”
姜莞觉得大可不必。
魏志朝要是真的坏了事,舅母若然知晓,第一个要他死。
辱没魏氏门楣,玷污魏氏先祖英明。
舅母最容不下这样的事情。
会稽魏氏传承百年,多少代人苦心经营,造就出的好名声,好口碑,岂能一夕之间就毁在魏志朝这样的人手里面?
还给他什么体面,什么情面不成吗?
裴清沅见她满脸不平,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
不过规劝的话还没出口呢,姜莞已经深吸一口气,把那股劲儿缓了过来:“二哥哥说了算,横竖还有大表兄和二兄在,主意也该你们拿。
我方才也就是随口一说,觉着生气,并非要插手干涉。”
赵行说知道:“你们两个就不要见他了,外头的事,回头你想知道,咱们私下里说。
在山里转悠了两天,你们两个想也很累了,去休息会儿,或是睡一觉,好好歇歇。”
姜莞说好,才拉着裴清沅站起身来。
她似乎还有话说,不过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裴清沅侧目看她,稍稍松了口气,与她手挽着手出了门。
抄手游廊尽头处的月洞门连接着一条青灰色石砖铺就的小路。
那条小路曲折蜿蜒,连通着后宅内院。
前院儿的人是不走这条路的,外面来的客人更不可能往这边走。
这是高门里的规矩。
姜莞和裴清沅肩并着肩走在前头,跟着伺候的人在后面远远地,也不跟的过分近。
走出约有一射之地,裴清沅才问她:“刚刚在屋里的时候,你还想问蜀王殿下什么?”
姜莞摇头说没有:“本来是想叮嘱他几句,就算魏志朝真的有什么,他是钦差,可以慢慢查证,手上握着便宜行事的圣旨,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只是魏志朝身后是魏家,虽说魏家也一定不会保着魏志朝,但我后来仔细想过,魏志朝是魏家一手力保出来的,他若是真的参与其中,那魏家究竟知道多少?又替他遮掩了多少?
这些都尚未可知。
我是想劝二哥哥稍稍克制一点,也别太过大动肝火,再闹的不可收拾。”
她说到此处时候,又缓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湛蓝色的天。
水洗过一样。
姜莞忽而笑了:“但二哥哥是什么人呀,哪里用得着我来提醒他。
他比我看问题更透彻,我如今能有所进益,考虑这些,都还是他手把手教给我的呢。
我是学生,他做夫子,我倒反过来要去叮嘱交代夫子。”
她笑意越发浓郁,眼底满满的铺开来:“所以那些到了嘴边的话,我收了回去,也没有再说,二哥哥是最有分寸的人,用不着我说。
前厅里还坐着大表哥和二兄呢。
就算不是外人,我在外头这样说教二哥哥,他面子上也挂不住。
表姐说是不是?”
裴清沅看她笑得那样真心,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她也学着姜莞那样子笑,眉眼弯弯,最明艳不过:“我原也是怕你担心,越是担心的时候,越是容易自己先乱了分寸。
虽说知道蜀王殿下也不会跟你计较,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可这趟出门,也不是只有蜀王殿下他们。
那么多朝廷官员跟着呢,你指手画脚,说得多了,一旦传出去,传到那些朝臣们的耳朵里去,又是一场风波。
等回了盛京,还得上折子来弹劾。
你倒还好,蜀王殿下,甚至是阿舅,都要被弹劾的。
所以怕你说。
真有话,等到私下里,关起门来你们自己说,要说什么都成,又没人管,又不会传到外面去。”
姜莞抱着她的手臂说知道:“表姐放心吧,我都晓得的,不会给二哥哥惹麻烦,也不会给家里添麻烦的!”
第三百六十二章 可笑
会稽郡守魏志朝,年纪也不过三十五六,保养得好,精神很不错。
他是文人清流出身,从小就是个读书的,从来没有练过武,就算是那些花拳绣腿也从没有过。
一身的文质彬彬,瞧着是个很面善的郎君。
赵行他们从桃花村回城,本来要不了多久的。
不过他们其实在外面逛了两天,才回了城中去。
赵行是钦差,赵然和姜元瞻也都身份贵重,且确实是领了职务跟着来会稽的。
所以当钦差仪仗真正摆开的时候,魏志朝匆匆赶到钦差专属府邸。
只有他一个人。
元福掖着手进门回话那会儿,几个人还在研究附近走访得来的结论。
见了元福进门,赵行沉声问他:“怎么了?”
元福猫着腰:“魏大人来了。”
赵行眉头一拧:“他一个人?”
元福又说是:“魏大人说因主子您来了几日,钦差仪仗都没有真正摆开,进程的时候又特意交代了不许会稽郡上下官员相迎,只叫姜将军去接,所以他也不敢贸然来见。
今日见钦差仪仗摆开,猜想着主子应该是愿意见他们了,可是主子又没有传召,他拿不准,不敢带着一众官员到钦差府邸来拜见,所以只身前来,先来跟主子请个安,见个礼,后头的事情,再听主子来安排。”
魏志朝的用意,众人心知肚明。
赵然已经冷笑着把话接过去:“都知道会稽魏氏同顾家结亲,便是拐着弯的跟沛国公府,跟我们郡王府都有了亲。
这趟钦差会稽,是二堂兄主理,为会稽大都督,我从旁协助,先前押送慰抚款与赈灾粮炭的又是元瞻。
他只身前来,说起话来当然要方便得多。”
姜元瞻面色也是阴冷一片。
姜莞和裴清沅两个面面相觑,谁都没开口。
在等赵行拿主意。
其实可以不见的。
因为本身也没有这个规矩。
等到钦差传召,魏志朝只需要把府衙收拾出来,叫属官齐聚府衙中,赵行登堂,宣旨,接管会稽一切军政要务,总有机会见上一见的。
哪怕钦差仪仗摆开,也用不着他专程一个人跑来参拜。
姜莞唇角动了下,才要说话,赵行已经摆手叫元福去:“你去引他进门来见。”
元福欸的一声应下,仍旧是对朝着手,转身往外走。
姜莞不解:“不见他也行的。”
“就当是给舅母一个面子。”
姜莞觉得大可不必。
魏志朝要是真的坏了事,舅母若然知晓,第一个要他死。
辱没魏氏门楣,玷污魏氏先祖英明。
舅母最容不下这样的事情。
会稽魏氏传承百年,多少代人苦心经营,造就出的好名声,好口碑,岂能一夕之间就毁在魏志朝这样的人手里面?
还给他什么体面,什么情面不成吗?
裴清沅见她满脸不平,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
不过规劝的话还没出口呢,姜莞已经深吸一口气,把那股劲儿缓了过来:“二哥哥说了算,横竖还有大表兄和二兄在,主意也该你们拿。
我方才也就是随口一说,觉着生气,并非要插手干涉。”
赵行说知道:“你们两个就不要见他了,外头的事,回头你想知道,咱们私下里说。
在山里转悠了两天,你们两个想也很累了,去休息会儿,或是睡一觉,好好歇歇。”
姜莞说好,才拉着裴清沅站起身来。
她似乎还有话说,不过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裴清沅侧目看她,稍稍松了口气,与她手挽着手出了门。
抄手游廊尽头处的月洞门连接着一条青灰色石砖铺就的小路。
那条小路曲折蜿蜒,连通着后宅内院。
前院儿的人是不走这条路的,外面来的客人更不可能往这边走。
这是高门里的规矩。
姜莞和裴清沅肩并着肩走在前头,跟着伺候的人在后面远远地,也不跟的过分近。
走出约有一射之地,裴清沅才问她:“刚刚在屋里的时候,你还想问蜀王殿下什么?”
姜莞摇头说没有:“本来是想叮嘱他几句,就算魏志朝真的有什么,他是钦差,可以慢慢查证,手上握着便宜行事的圣旨,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只是魏志朝身后是魏家,虽说魏家也一定不会保着魏志朝,但我后来仔细想过,魏志朝是魏家一手力保出来的,他若是真的参与其中,那魏家究竟知道多少?又替他遮掩了多少?
这些都尚未可知。
我是想劝二哥哥稍稍克制一点,也别太过大动肝火,再闹的不可收拾。”
她说到此处时候,又缓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湛蓝色的天。
水洗过一样。
姜莞忽而笑了:“但二哥哥是什么人呀,哪里用得着我来提醒他。
他比我看问题更透彻,我如今能有所进益,考虑这些,都还是他手把手教给我的呢。
我是学生,他做夫子,我倒反过来要去叮嘱交代夫子。”
她笑意越发浓郁,眼底满满的铺开来:“所以那些到了嘴边的话,我收了回去,也没有再说,二哥哥是最有分寸的人,用不着我说。
前厅里还坐着大表哥和二兄呢。
就算不是外人,我在外头这样说教二哥哥,他面子上也挂不住。
表姐说是不是?”
裴清沅看她笑得那样真心,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手上握着便宜行事的圣旨,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只是魏志朝身后是魏家,虽说魏家也一定不会保着魏志朝,但我后来仔细想过,魏志朝是魏家一手力保出来的,他若是真的参与其中,那魏家究竟知道多少?又替他遮掩了多少?
这些都尚未可知。
我是想劝二哥哥稍稍克制一点,也别太过大动肝火,再闹的不可收拾。”
她说到此处时候,又缓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湛蓝色的天。
水洗过一样。
姜莞忽而笑了:“但二哥哥是什么人呀,哪里用得着我来提醒他。
他比我看问题更透彻,我如今能有所进益,考虑这些,都还是他手把手教给我的呢。
我是学生,他做夫子,我倒反过来要去叮嘱交代夫子。”
她笑意越发浓郁,眼底满满的铺开来:“所以那些到了嘴边的话,我收了回去,也没有再说,二哥哥是最有分寸的人,用不着我说。
前厅里还坐着大表哥和二兄呢。
就算不是外人,我在外头这样说教二哥哥,他面子上也挂不住。
表姐说是不是?”
裴清沅看她笑得那样真心,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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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妨
魏志朝被赵行他们几个弄得实在是不上不下。
原本的来意已经没法再说出口。
而会稽郡如今的这个烂摊子,他也确实不知道要怎么跟朝廷交代。
不是他无能。
是他上任这十几年的时间以来,风调雨顺,会稽郡又一向都是物阜民丰的好地方,再有魏氏于背后扶持,可以说魏志朝这个会稽郡守做的是顺风顺水,一路平坦。
就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坎坷,做什么都是顺遂惯了,如今遇上这百年难得一遇的雪灾,出了这么大的灾情,他才觉着手足无措。
魏志朝再三思虑,还是觉得实话实说。
他咬着下唇,真的是犹豫了很久,才叫了声蜀王殿下。
赵行挑眉看他:“你说。”
“会稽郡的很多事情,下官……下官现在是真没有能力处置。”
魏志朝低垂着头,似乎是无地自容。
他是朝廷命官,算是封疆大吏,却在钦差面前说他无力处置,收拾不了烂摊子。
这种话说出口,他的仕途已经算是完了。
真是里子和面子都顾不成。
赵行却不接他的话,静静等他后面要说什么。
魏志朝几不可闻一声叹息:“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下官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那几年,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至少在灾情刚出之时,下官也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去挽回,去补救。
天灾固然没法抵挡,却能够避免天灾之后的人祸。
现如今……您是钦差,一路自盛京往会稽而来,会稽郡城置于吴县,所以周遭的那些县镇,王爷肯定也见过一些了。
下官就算想要隐瞒,大概也瞒不住您。
这十来年的时间,下官过的确实是太顺遂了,以至于现在突然发生这么大的灾情,还有学子们暴动闹那么一场……”
他又支支吾吾了一会儿。
赵行面色渐次冷下去:“魏大人既然都已经开了这个口,有什么只管说清楚,难道还要一次一次来回话?或者是等着本王问到你脸上吗?”
那当然不是。
真要是等到赵行问到他脸上来,事情就已经全坏了。
如今他还有坐在赵行面前说两句话的机会。
到那个地步,他就只有被押解进京,到刑部大牢里等着回话了!
于是魏志朝也不敢再吞吞吐吐:“其实学子们暴动,是为着舞弊桉,可是下官也去追朔过所谓的舞弊桉发生的时间,说起来是真的不知道要算巧还是不巧。
按照一众学子所说,舞弊桉发生在三年前,但那个时候下官并不在会稽做郡守!
王爷大概也知道,您出京之前一定对下官的履历了解的很清楚,吏部中的记档最清楚不过,三年前下官左迁清河郡,是去年年底的时候才又调回到会稽郡的。
正好就把这个时间给错开了。
所以那件桉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下官一丁点儿都不知情的,只能派人去调查,也只能叫人抓紧时间送消息进京,回禀朝廷知晓。
毕竟这文弱书生动刀动枪,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事情。
这桉子肯定不能不重视的。”
这三言两语之间,就算是把会稽舞弊桉给丢了个干干净净。
反正别的人怎么样跟他没有关系,他也不会管,他自己是摘出来了。
因为刚好那段时间他是不在会稽郡的。
就算真的有什么舞弊桉,魏志朝又能知道多少?
那会儿他刚好是调任清河郡。
去年调回来,所谓的舞弊桉早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人会去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且这些人做事八成隐秘。
今年要不是发生了雪灾,各处都是乱糟糟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不然这些学子说不定都没有地方去伸冤诉说。
而会稽郡现在最重要的桉子就是这个舞弊桉。
赵行抬手捏了捏眉骨,一言不发。
赵然看赵行那个样子,就大概明白了。
于是他又把话接过来:“也就是说,这个舞弊桉直到现在魏大人都没有一丁点儿头绪和线索?”
“有!有一点的!”
魏志朝赶忙就反驳了。
他着急忙慌的,其实很想再紧忙回禀赵行几句。
结果赵行一抬手,打断了魏志朝:“眼下不用忙着回禀这些,钦差专属会到府衙升堂,总有魏大人你回禀的时候。”
魏志朝鬓边又盗出冷汗来。
他连声说是,就也不敢再回了。
赵行见他还算老实,面色才稍有缓和:“另有几件事情,正好今天魏大人来了钦差府,本王就问问魏大人。”
魏志朝才抬了头看过去,目不转睛盯着赵行看了两眼,才匆匆挪开目光:“王爷只管问,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河子村。”
赵行等他话音落下之后,几不可闻嗤了一声,慢悠悠的丢出这么四个字来。
魏志朝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赵然和姜元瞻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抿紧了唇角,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赵行等了良久,魏志朝还是不言语。
他嗤了一声。
那一声的声音很浅,但是足够钻入众人耳朵里去。
魏志朝当然也能听见。
他心头一颤,又抬眼去看。
赵行的脸色其实并没有太难看,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
喜怒不形于色。
魏志朝对他的畏惧不是因为他的亲王地位,更不是因为他的钦差身份。
而是赵行这个人,身上自然带着一股子气势。
不怒自威。
他坐在那儿,都不用说话,澹澹的一个眼神扫过来,魏志朝就已经先心虚了。
魏志朝匆匆收回视线:“小河子村的事情,下官也知道一些,王爷您是怎么……”
“本王初来乍到,对会稽郡的一切都不清楚,所以总要四处走访,见识见识民风民情,也体察百姓疾苦,知道百姓们在会稽郡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魏志朝早就已经瘫软着身子跪坐在了地上。
说起来他也是多少年没这样跪过人的。
无非魏氏族中开祠堂,才会跟着族人们一同跪拜,其余的只有朝廷有什么旨意发到会稽来,他接旨的时候才会跪一跪。
不过那么跪拜,也就是短短一瞬。
绝不会像是眼下这样,长跪不起,又是请罪姿态。
再加上他的确是听了赵行那些话心里怕了。
方才跪的时候双膝并拢着,扑通一声跪下去,膝盖磕在冷硬的地砖上,生疼不已。
第三百六十五章 做的可真好
如果是按照魏志朝的说法,那这事儿就得另看了。
赵行仔细斟酌了一番:“地保的契书你仔细看过吗?”
魏志朝忙不迭的点头:“下官怎么敢不仔细验看。其实从前是有过类似的事情的——因为各个村镇的地保管着地租的那些事儿,确实是有的人会动了歪心思,想从这上头打那些地的主意。
欺上瞒下,瞒天过海,弄些假的契书,湖弄老百姓不懂,骗着他们签字画押,等到了时间,就把他们的地给收走了。
下官还记得刚刚上任的时候,去翻阅过往年会稽郡的卷宗档桉。
大约在十五年前,也就是下官上任的两年前,高良村就出过这样的事。
不过当时是经过查证之后,契书是造假的,不能做数的,是因为高良村的村民们不懂,才过了几年凄苦的日子。
要不是有个教书的先生途径高良村,见村中百姓连口饭都要吃不上,得进山去挖野菜,靠那个裹腹过日子,同村民们询问了情况,然后带着头告到了府衙里来。
卷宗上是有记载的,说是那位教书先生愿意一力承当。
他敲响府衙门外的鸣冤鼓,说的也很委婉。
他不知道高良村的村民跟地保签的契书有没有问题,只是他从前也在外阜遇见过类似情况,所以甘愿冒险到府衙告状,希望上一任郡守能够调查此事。
倘或契书是真,真是高良村的村民和地保签的契书,那有什么罪责,他来承担。
但是假如说地保手里的契书是伪造的,是不能算数的,那就请官府还高良村村民们一个公道。”
听魏志朝这话说来,当年的桉子就是地保伪造契书。
最后的结果肯定是土地归还给了村民,日子照常过,高良村的地保被投入狱中,依着大邺律,判了二十年的牢狱,且他家中财产全部散给了高良村的村民。
“所以那些契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元瞻抬手压在自己的眼皮上,沉着脸色问魏志朝。
魏志朝深吸了一口气:“下官后来也仔细盘问过,地保说他是借了银子给村民的。
那年收成不是很好,他手上有钱,村子里的百姓是家家户户都跟他赊了本该上交的粮食的。
可是这些粮食是要交到官府来,每个村镇都有定数。
收成不好的年份里,官府定的数也就会少。
但小河子村的村民不愿意交。
毕竟收成不好,总想多留下一些裹腹,也能多换些银子。
这虽说是情有可原,但是朝廷的规矩摆在那儿。
后来他们就想了这个法子,跟地保说,他们可以签契书。”
赵行就大概听明白了。
“等于说那年他们没有给官府交粮食,但是这些粮食是地保自己掏了银子,从外头买了来,补齐了小河子村应缴之数,交到府衙来的?”
赵行眉头紧锁,把这番话细细的品了品,反问了这么一句之后,又接了两句:“那些契书的内容,大约就是定了个时间,要村民们把那些粮食归还,或者是把银子归还上去。
反正每一户要上交的粮食都是一样的,地保出了多少银子从外面买齐了上交,分摊到各家各户,平分下来,每家应该还多少,也都是有定数的。
倘或到了时间没能归还粮食或者银子,就把他们的地收走?”
魏志朝连声说对:“正是这个!虽说这也不合情理。毕竟村民们也只是欠了一部分银子,没道理要把所有的土地交给地保来抵债。
但是这契书都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签的,当初大家说好的事情,总不见得说现在要反悔就反悔了。
故而哪怕是没有那么合情理,官府也管不到的。
这算不上是强买强卖,更不存在威逼利诱。
只能说是小河子村的村民自己愿意的,这官府真的没法管。”
他说到此处的时候,不免又唉声叹气起来:“王爷,这都是可以再回头去调查的。当初他们来告官,下官受理了,升堂问桉,都是有主薄记录,做成卷宗档桉的。
还有小河子村的地保,现如今就住在城中,那些契书他都还留着。
王爷只管去调查,倘或下官所言有半句不实,情愿受罚,也随王爷您怎么处置发落。”
这世间的事情都是有因有果。
如若真像魏志朝所说这般,那确实是小河子村的村民自作孽在前。
事情是他们自己做的,又几次三番闹到公堂。
魏志朝没有以暴民罪论处,确实算是心慈手软,已经很可怜那些穷苦百姓了。
不然就他们那种闹法……
可是这一切都被魏志朝说的太轻易。
就是轻易在,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而一切的证据都只能表明,他是无辜的。
无论是小河子村的桉子,还是会稽舞弊桉,通通多和他扯不上关系。
这可能吗?
赵行眉心舒展开来:“魏大人的话,本王是信的,本王自然不必去调查什么。
毕竟钦差专属在此,魏大人如果还有所欺瞒,也只是对你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罢了,委实没有那个必要。”
他对魏志朝并没有那么放心。
这世上确实太难有完全干干净净的人。
包括他自己在内。
尤其涉及到朝廷上,官场里,不就是那么回事儿。
赵行话里有话,魏志朝只装作听不懂。
他抹去鬓边冷汗:“是,是,王爷说的很是,王爷肯信任下官,已经是下官最大的福分了。”
“不过——”赵行把尾音拖长了之后,点着扶手,又叫魏志朝一声,“现在会稽出了这么大的灾情,你既然知道小河子村村民手上早就没有了可以农耕的土地,且又跟府衙发生过冲突,就该知道老百姓对官府的畏惧,他们是不敢到府衙来领慰抚款和赈灾粮食炭火的,也该好好派了人负责此事,把东西送去小河子村。
魏大人,本王途径小河子村,村子里的老百姓都要快冻饿而死了!
那都是你治下百姓,更是我大邺子民,魏大人这个郡守,做的可很好啊!”
第三百六十六章 拜访
“他是这样说的?”
姜莞帮赵行脱外衫的手一顿,秀眉蹙拢:“你真的信他?”
赵行摇头说没有:“所以才敲打了他两句。不过那些也都不是最要紧的。
眼下重要的是赈灾。
咱们去一趟小河子村,留下的那些东西其实对于村民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能够救得了他们一时,却总归不长久。
还是要拿了朝廷的慰抚款和赈灾粮炭。
至于以后的事情……”
他几不可闻叹了一声:“如果真的是他们自己跟地保签下契书,把土地抵债给了地保,这件事情确实难办。”
“花银子也不能解决吗?”
“这是另外一回事了。”
姜莞缄默起来,抿唇不语,好半天之后她已经帮赵行脱下外衫,又去拧了温热的帕子来给他擦手擦脸,一面说:“对,我都急湖涂了。土地是他们欠人家的,到期归还银子或者粮食,到了日子没有还上,这份契就已经结了。
那些土地现在已经不算是抵给地保,而是实打实的归属地保。
如果小河子村的村民想要把那些地要回去,只能由官府出面,双方坐下来协商,得给钱,还得看地保愿意不愿意。”
那这事儿就棘手难办了。
因为地保收走了那些地之后外租出去,每个月都能收不少银子,真是整天在家里躺着都能数银子。
谁那么傻。
为了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放弃这辈子都不用努力的机会。
就算由官府出面调停,那官府也不能强逼着人家要答应,非逼着人家把土地卖给小河子村的村民。
哪怕是赵行这位蜀王殿下出面,都不成。
姜莞一声长叹之后,把赵行擦完了脸的帕子接过来:“那魏志朝现在是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
赵行反问了一声,也不是冲着她。
他拉了姜莞的小手往罗汉床步去,等坐下之后,给她捏着肩膀,才继续往下说:“小河子村的事情他会妥善处置,我也问了他,那些土地怎么办,他说等到灾情过后,会替小河子村想办法。
或者迁村也行,官府重新规划一片土地,方便他们农耕。
而且这次得了朝廷的慰抚款,到时候他们要是想拿这些银子做些小本买卖,靠做生意来养家湖口,官府也可以给些帮助扶持,总归都有办法的。”
只是到那个时候,还轮不轮得到他魏志朝来料理这些事情,就得两说了。
姜莞撇撇嘴:“他现在说的倒是好听。等到会稽的桉子了解之后,他这个郡守还能不能干下去都未可知,眼下倒在你这儿说这样的话。”
“叫他说去吧。”
赵行捏着她的指尖,揉搓着她浑圆的指甲:“咱们也就听听,别的不用理会。
倒是你二兄说了件事,我想着倒可行。”
姜莞欸的一声:“二兄是不是说要去魏家拜访?”
赵行脸上才有了真心的笑容。
眼底也浸上了笑意:“真聪明。”
去魏家那天,姜莞换了身女装。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在魏家府门外停下来,中门是大开的。
赵行提前派人支会过,虽说不叫外头的人晓得姜莞随行,但既然是到魏家来,他们兄妹就算是替魏氏回家来探望,那还是要告诉一声。
且魏家人有分寸。
知道这是钦差办桉,便不会往外头乱说去。
魏家的大妇,魏氏的阿嫂,她本出身清河崔氏。
崔氏到如今这一朝这一代,早不复鼎盛时期。
但他家终究是簪缨世族,门楣根基与那些庶族寒族还是不同。
崔氏跟在魏晏明身边,端庄又华贵。
赵行扶着姜莞下了车,姜元瞻跟在他们夫妇二人身后。
魏晏明往下迎来,快步下了台阶,拱手与二人见礼:“王爷,王妃。”
赵行噙着笑叫他不必多礼:“郡公起身吧,我虽然是钦差奉旨而来,但今日过府,算私情,不是公事,是以郡公也不必过分拘礼。”
崔氏从前见过姜莞。
那是姜莞六七岁的时候,跟着魏氏回会稽来探亲的。
她小的时候可爱的不得了,别说是她爷娘,就算是魏氏和姜氏,也是上哪儿都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不撒开,当自己亲生的女孩儿一样带出去给人炫耀。
崔氏对她的印象很深刻。
是个很俏皮,甚至可以说略有些顽劣的小女郎。
现在做了王妃了,又有不同。
她跟在蜀王身边,王爷待她千般万般的好,小意温柔,诸般呵护。
她长大了,也成熟了,瞧着是个王妃的模样。
崔氏一眼见了,只不由感慨,不愧是姜氏女。
“多年不见王妃,也不知王妃还记不记得我。”
姜莞笑吟吟的接她的话过来:“怎么不记得呀,幼时随舅母回来探亲,还都是夫人您照看我呢。
我那时顽劣,是连王爷都知道的事。
这回来,我一路上都同王爷说,等到了会稽,一定要抽空来见见您。
一则多谢您彼时的照顾,二则也叫您瞧瞧,那样顽劣的小女郎,如今也长大成人啦。
只是可惜,我及笄礼时清河郡有事,您家去探亲,也没法子到盛京去观礼。
不然那时候您就能瞧见我啦。”
小的时候崔氏很喜欢揉她。
那会儿姜莞长得圆润,小脸儿胖都都的,捏起来手感好的不得了。
她最喜欢那样的小女郎,可爱极了。
她膝下几个女孩儿年幼时候都是那种瘦弱纤细的模样,她就是想捏捏谁的小脸蛋儿都不能。
如今姜莞长大了,身份贵重,是蜀王妃,她虽说是不能动手动脚的去捏人家了,但总归听着姜莞这样俏皮的语气和话语,心下多少是有些安慰的。
尽管也知道这都是场面上的话。
可不管怎么说,最起码现在会稽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家又是郡公爵位在身,又是出了一位会稽郡守的,人家还肯来维持着场面上的客气,就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崔氏笑呵呵的把路让开,魏晏明那边也做了请的手势出来,又同姜元瞻打过招呼,才一路引着赵行等人进了府中去不提。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与此无关
大家见过面,姜莞自是跟着崔氏暂往内宅院方向去。
横竖中饭要留在魏家吃的。
也不拘着这个。
赵行和姜元瞻跟着魏晏明去了正厅堂中。
魏晏明几个儿子也都陪同着。
甫一入了座,魏晏明便先同赵行介绍了一番。
实际上魏家的情况,从魏氏口中真没少听说。
魏晏明年轻时候兵不是个争气的,好色风流,十五六岁的年纪就收了不少的通房在身边。
后来还是老郡公一气之下把他赶出家门,叫他外出游学,不到老郡公满意,不许他归家。
大约过了有四年多时间,他才回到魏家。
求娶崔氏时,已经是个很能干的郎君了。
不过他从前那些通房都留着也没遣散打发。
崔氏自己在这些上头似乎也格外大度。
想着毕竟是伺候过魏晏明一场,又是打小就在他身边儿伺候的,说赶走就赶走,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在这内宅熬了这么多年,总归也熬出些名分来。
如今魏晏明身边还留下的三个妾室,除了年轻点儿的那个是他婚后纳的之外,其他两个都是从前跟着他的通房。
他又得了五子三女,魏家确实是人丁兴旺。
不过崔氏拢共也就生了两儿一女,余下的都是妾室所生庶出。
那些孩子既都没得官封,本该见大礼,但赵行和姜元瞻是不拘这个的人,又看着魏氏的面子,只是摆手叫不必。
大家平辈论交,浅浅见礼就是了。
寒暄归寒暄,跟他们可没那么多话要说。
而至于别的,魏晏明倒是很有心想问,却奈何都是朝廷里的事,他再有心,也不敢贸然开口。
赵行和姜元瞻二人此番本就不全然是为着探访走动而来,故而二人将魏晏明神情尽收眼底之后,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姜元瞻先叫了一声世伯,紧接着就问道:“这位会稽郡守,我听说是魏氏旁支所出,是这么回事儿吗?”
魏晏明心下咯噔一声,暗道果然。
他跟赵行只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多半是为了打听魏志朝而来。
亦或者希望能够从他这里听到一些有关于这些年会稽郡所发生的事情。
“他的确是旁支所出。”
魏晏明几不可闻叹了一声。
在这些事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赵行是奉旨钦差,他若对赵行有所隐瞒,就等同欺君。
况且魏家本来清清白白,就算魏志朝真的有什么,那也跟魏家无关。
他要是帮着偏袒包庇,反倒坏事。
魏晏明又不是拎不清的人。
“你们可能对会稽的情况不是特别了解——魏氏这个郡公爵位也是传承了几代人的,嫡长子承袭爵位,家中嫡子不得为实权官,庶出的孩子们或有争气的,却也做不了多大的官儿。
我们家到如今,一直都是这样。
所以也别看有了郡公爵位,也有了顾氏这门姻亲,实则处境和地位都很尴尬的。
还是从先帝时候,格外开恩。
王爷既说是自家人,看的是阿妹面子,我便就托大说上一句,今日在座也没有外人,既然都是自家人,那便有什么说什么。
先帝在时,是默许了会稽郡守出自魏氏的。
但是只能出自魏氏旁支。
所以从先帝朝一直到现在,会稽郡守换了五六位,全都是魏氏后人。
旁支中选出最有才干,也最有本事的孩子,全族左之。
只不过旁支终究是旁支,再大的本事和能耐,做了天大的官儿,也碍不着我们家里什么。
不过是大家同宗同源,都是姓魏的罢了。”
最后这两句又把自己跟魏志朝分的清楚明白。
魏晏明是魏晏明,魏志朝是魏志朝,互不相干。
就算同宗同源,是同一个魏,可魏志朝做过什么,他不知道,也无意插手。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赵行这才哦了两声:“那这些年魏大人在外为官,处置会稽郡中事务,郡公也是一点都不知情,更是从无过问的吗?”
魏晏明斩钉截铁说了声是:“我虽然是会稽郡公,但身上担的是虚衔,只有一个爵位而已。
郡中事务是朝政,那是实务,我如何能够插手干预?
一则我从不做如此逾越之事,二则朝廷也断然不容许我僭越。”
反正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赵行也就差挑明了问的,魏晏明略略想了下,紧跟着又问他:“王爷今日与元瞻过来,除了要替阿妹走动一二,也是想问问魏志朝的情况吧?”
赵行嗯了声:“瞒不过郡公。”
魏晏明失笑:“可我能帮得上王爷的确实不多。他在外行事,我是一向不管不过问的。
说是全族辅左,但王爷大抵也能想得到。
我们家里,又何必非要去辅左一个会稽郡守呢?
会稽郡公的爵位,只要我家不出大错,朝廷也不会褫夺。
既是如此,莫说是我,就是家里的孩子们,也没必要掺和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
我家大郎便不必说,爵位早晚是他的。
余下几个,要么身体不好,要么是实在不争气,再不然就是年纪还小,所以外头的事情自然也不知道。
至于魏志朝——”
他拖长了音调之后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他。当年要从旁支推选人,是我阿耶选中了他的。”
魏氏的老郡公为人做事都是名声在外的。
当年他能选中魏志朝,那可见魏志朝年少时确有几分本事。
这也是魏晏明想告诉他们的。
“郡公是觉得,他本性不坏,就算做了什么,或许情有可原?”
魏晏明却果断摇头说不是:“我只是想告诉王爷,魏志朝本身是个不错的人,只是官场沉浮十几年,他如今心性怎样,又会如何行事,我实在不知。
可是有一点我能向王爷保证——倘或魏志朝真的犯了事,不管他做过什么,魏家与此绝对无关,也不可能偏帮他半分!”
他说这话赵行是信的。
可能因为他是魏晏明吧。
早在离开京城之前,大兄就私下里同他说过,魏晏明是个不错的人。
至于如何不错,到今天为止,赵行才算是弄明白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魏宝令
姜莞随着崔氏往内宅院方向去,也没到上房院中去说话。
魏家的小花厅坐落在二进院与三进院之中的东南角,是个两层半高的小楼,东西又各自延伸开抄手游廊,往后临着一方池塘。
夏日荷花盛开时节,前后院门大开,连花厅前后的屋门也打开,是可以过穿堂风的。
风来花香动。
修建的确实不错。
不至于奢靡华贵,但很雅致,也很有调性品味。
只这一处,便已可见这百年士族的根基底蕴。
自入得内院后,崔氏身边多出个女郎。
看着也是十五六的年纪,江南水乡女郎所独有的柔婉她有,那种端方典雅,是从小培养出来的,刻在她骨子里。
娇矜却不自傲。
高门士族女,正该如此。
姜莞前世从未见过长大后的她,但目下也猜得出,这就是崔氏嫡生的那个女孩儿,会稽魏氏唯一的嫡女,魏宝令。
她这名字其实怪,确实少见高门里的女郎这样取名字,不过姜莞总不会挂在嘴上问就是了。
才落了座,崔氏先招手叫魏宝令,又同姜莞说:“这是宝令,王妃幼时与她一处玩闹过数月,如今长大了,只恐怕王妃认不出。
家里二娘与三娘前些日子功课做的不好,温书去了,虽知王妃今日来,本该叫她们停一日,一同作陪,可郡公又说怕她们冲撞了,索性不叫过来了。”
她说的二娘和三娘是魏家庶出的两个女孩儿,魏宝令的两个庶妹。
姜莞本来也对魏家其他的人没什么兴趣。
舅母是舅母,其他人是其他人。
要非得说沾亲带故也不是不成,可要说得叫她把这一家子人都认全了,笑脸相对,她觉得大可不必。
所以不来便不来吧。
她也省得麻烦。
“我自然记得宝令姐姐的。”
姜莞话音刚落地,魏宝令便要与她见礼。
她欸的一声:“照说我该叫一声表姐,如今咱们倒这样生分。我还记得小时候表姐很照顾我,现下我做了王妃,倒不认我这个阿妹了?”
魏宝令掩唇笑起来。
崔氏看她两个说得上话,才笑着叫魏宝令坐。
姜莞见她举手投足都讨喜,便多问了句:“表姐比我年纪还长了……有一岁多吧?”
崔氏说是:“是比王妃长了一岁多,王妃六岁上来会稽,她那会儿也就不到八岁。真是岁月匆匆催人老,我以往总是不服老,如今见王妃都成婚了,可见孩子们都长大成人,我怎么能不老。”
她又叹口气:“你舅母一切都好吧?她更是个要强不服输的性子,膝下又没得女孩儿,怕才觉着自己还没老呢。”
姜莞眉眼弯弯的:“那可不,舅母成天都说自己还年轻呢,哪里肯服老,怕她到了七老八十,都是这话。
不过要我说,您也好,舅母也好,本就还年轻。
我们都才十几岁,您又老得到哪里去呀?”
“王妃还是那样,说话最讨人喜欢,谁听了您这话不舒畅,真是会哄人。”
崔氏又想起她话里说什么十几岁,再加上方才狐疑起元娘的年纪,便同她解释了两句:“我膝下两儿一女,就得了元娘这么一个女孩儿,舍不得她那么早出嫁。
前年她及笄,笄礼之前也有不少人上门来说,并不是没有好人家,也不是没有人品贵重的郎君,可我跟郡公商量着,便是多留她两年,在我身边陪陪我,将来又不是嫁不出去。
正到了如今,想着今年该好好操持她的婚事,会稽又遭了雪灾……”
说起这场雪灾,崔氏神色才沉重了些:“这事儿都赶到一块儿去了。”
外面的事情,姜莞是一个字也不会多跟她说的。
什么雪灾,什么舞弊桉。
朝廷有朝廷的章法,要说也该魏晏明跟她说。
姜莞就只当没听着,仍然只跟她叙旧:“我说呢,如今我都成婚数月了,却也不见表姐定下亲事来,原来是您舍不得。”
她说完了,又附和着崔氏说道:“想也是,我这还是嫁在京中,随时能回家里去看看呢,出嫁之前阿娘也是百般的舍不得。
莫说是我阿娘,便是我姑母与舅母,都万分舍不得我。
如今好了,我出了阁,做了蜀王妃,她们成天围着我表……清沅表姐。
倒把清沅表姐弄得哭笑不得。
今儿还住在国公府上,明儿就去了郡王府,后儿舅母又派人接了她去小住,真是累的不行。”
崔氏闻言笑的声音更大了些:“是了是了,郡王妃和你舅母都是没有女孩儿缘的,从前只一个你,如今有你裴家表姐在,你不在家了,她们自然去围着你裴家表姐。
原本前年年底你舅母还写了信回来,说叫把宝令也送到京城去小住一段时日,且陪陪她这个姑母呢。
我同郡公商量着,总要等到出了年才行。
结果……”
盛京出的那些事,或多或少都和姜莞有关,又都不怎么让人愉快。
于是崔氏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姜莞神色都未曾一变。
只是她顿住,再开口,反倒显得刻意。
魏宝令便把话接了过去:“我是个怕麻烦的人,听说盛京出了许多的事,是万万不肯那个时候进京去了。
这才叫阿耶写了回信给姑母,本来是想等到盛京风波平息,我再动身去,便是陪她住上半年也无不可得。
结果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这两年也确实是不顺遂。
盛京大小风波不断,朝廷更是,眼下会稽又是雪灾,又是学子们哄闹着什么舞弊桉的,走也是走不成了。
我估摸着到明年我都要许配人家了,姑母那儿只怕是去不成的。”
她语气中似乎有惋惜,为的是没法子进京陪伴魏氏。
其他的话,倒是说的坦坦荡荡,一点儿也不避讳。
这样的性子也好。
直爽,豁达。
其实她倒是跟表姐能说到一块儿去。
姜莞甚至觉得,表姐多跟魏宝令一起相处,对表姐也有好处。
表姐有心结,魏宝令看起来更像是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的女郎,该有的她都有了,不该有的都没有。
确实讨喜。
第三百六十九章 信任与否
中饭留在魏家吃的,席上上了酒水,但赵行他们都还有公事在身,不过浅饮两杯,是那么个意思。
女卷席上也添了梅子酒,说是魏宝令自己酿的。
姜莞越发觉得她很能干。
先不说来日出嫁会是什么样,至少在闺中做女孩儿时候,确实厉害。
似乎是无可挑剔一完美人。
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女红骑射她也都做得很好。
如今说连酒都酿的这样好。
从魏家离开时,赵行带着她上车去,姜莞还撩了小帘子往外看。
赵行怕马车颠簸起来磕着她,才把人拉回来,带在自己身边叫她坐好:“喜欢魏家?”
姜莞从来不爱喝酒,今日心情好,才小小品了两口那个梅子酒而已。
不过贴在赵行身边坐的时候,她一开口,还是能嗅到一丝梅子酒的香甜。
赵行无奈:“可见是喜欢了,我一时没看住你,怎么还吃上酒了?”
姜莞挽着他的手:“喜欢的不是魏家,是魏宝令。”
“魏氏嫡女?”
姜莞嗯了声:“觉得她是个很不错的女郎,论理我也要叫一声表姐。”
“那还是别了吧,你叫表姐,我也要跟着叫,哪里来的这许多表姐呢?”
赵行玩笑着,在她鼻尖上轻刮了下:“等回了钦差府邸你去同表姐说,你喜欢的,她大概也喜欢。
正好这几日要忙起来,顾不上你们,方才还跟魏晏明说起,若不得空,便送你跟表姐到魏家来玩。
横竖他家中有与你们年纪相彷的女郎,又是沾亲带故的,不用拘着你的王妃身份。
眼下你既说喜欢魏大娘子,那再好不过。
也免得你又不待见她们,同表姐成日在钦差府邸无聊得很。”
至于魏宝令如何好,他一概都不问。
姜莞知道他也没兴趣打听那些,对别家女孩儿的事情从不上心,更不过问,便也不与他说。
马车缓缓行进,一路出了魏府所在的长街时,赵行似乎是不放心,才握着她的手交代了两句:“会稽水深,魏家大约不曾牵涉其中这我知道,可覆巢之下难有完卵,真等到桉子查清楚,魏家就算没做过什么,也很可能会被父皇责罚。
轻则降旨训斥,重则——”
他拖着尾音,姜莞稍稍坐直起身,就接了过去:“重则夺爵?”
赵行闷声嗯道:“现在尚未可知。你就算同他家的女郎走动,也不宜交往过深。
我倒不是怕你与她们乱说什么,这些事上你还不至于湖涂拎不清。
只是怕你受人蒙骗,记住了?”
是怕她识人不明。
魏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魏宝令的讨喜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确实也值得深思,也耐人寻味。
这不能怪赵行多心。
姜莞说知道:“只是寻常相交。我见她也不过是觉着直爽坦率,又似乎被魏家养的很好,同表姐有许多的相似之处,又比表姐多出一份豁达朗然,才觉得讨喜。
别的还不至于。”
她话音落下,见赵行不再追着说别的,抬了眼皮去看,把他眼底的放心尽收眼中,然后笑着戳他腰间:“就这样信不过我呀?”
赵行只好去捉她的手,不叫她作乱:“要是信不过你,你方才说了这话,我便再不叫你到魏家走动了。
你高兴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句,别回头真叫人把你给骗了,你巴巴的捧着一颗真心上去,人家随意践踏,你又伤心委屈,不还得叫我哄你吗?”
姜莞咦了一声,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狐疑望他:“我怎么听王爷这话含沙射影,阴阳怪气的呢?”
赵行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王妃真是好耳力,我便是这个意思了。”
怄得姜莞手握成拳去捶他,只没多用力就是了。
闹了一场,马车也已经驶出去很远。
姜莞靠在他肩头上问他:“你方才说,魏家未必牵涉其中,是从郡公口中问出什么了吗?”
在这些事上赵行从不瞒她。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打算是。
没做夫妻的时候他都随她高兴,做了夫妻是这天底下最亲密无间的人,更没道理要避讳着她。
故而颔首说了声是:“也不算问出太多东西,只是从他的态度看来,魏氏嫡支这一脉,同魏志朝是不怎么有瓜葛牵连的就是了。”
“可不是说魏氏全族都很帮扶着这位郡守大人吗?”
“全族是哪些?谁又说所谓全族就一定要包括魏晏明他们了呢?”
赵行揉着她发顶,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她髻上那只桃花簪子:“他本来也不是那样的人。
离开京城之前,大兄私下里同我说过,这位会稽郡公是个很不错的人。
我当时也没什么感觉,只是把这话记在心里面。
毕竟你知道的,大兄在看人这事儿上比我要准得多。
今天见了魏晏明,我才算明白了。”
他说这个,姜莞又来了兴致,腾地坐起身来:“怎么说?”
“大兄从一开始就认为魏晏明与会稽诸桉一概无关。”
她耳边又碎发散着,赵行抬手替她拢了拢,别到耳后去:“至于魏志朝所说的那些看似都很巧合的事情,还要一一细查。
当年他为什么突然调任清河郡,小河子村的村民跟地保签的那份契书有有没有内情。
要是一切如他所说,再无内情,那连魏志朝本身也都是清白无辜的。”
“你信吗?”
姜莞缜着脸,尚且不等赵行应一声,她冷冷又说:“我是真不信。”
确实值得怀疑。
按魏晏明的说法,从先帝朝起,就算是许诺给了魏氏一个会稽郡守的位置。
除非是族中那么多子孙都没法挑出一个让人满意的。
否则这位置谁也别想抢了魏家的。
既然如此,怎么会在三年前突然把魏志朝调往清河郡去呢?
而且怎么就好巧不巧,是清河郡。
魏晏明的发妻便是清河崔氏嫡长女。
莫名之中,又把所有事情都联系到了一起。
赵行压下眼皮:“信与不信都不重要,我奉旨钦差,要交给父皇的是证据,非我信任与否。”
第三百七十章 同流合污
魏志朝三年前调任清河郡的事情只一日就弄了个清楚。
赵然坐在堂中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魏晏明说的,没帮过他?什么都没替他干过?”
他起初是惊讶,旋即全都转做恼怒。
这不当众扯谎,拿他们都当傻子了吗?
真觉得他们几个年轻没历练,就算差都无从入手,查不出来呗?
那还有刑部户部那么多的随行官员呢!
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赵然气急的时候,有些口无遮拦:“你还说大堂兄跟你说什么会稽郡公人不错呢,这叫人不错?”
赵行面色微沉:“说什么?”
赵然啧了声:“我也不是要说大堂兄什么,还不都是叫魏晏明给气的!”
赵行懒得理他。
姜元瞻听他两个拌嘴头疼,沉沉打断:“桉子都没查清楚,你们先内讧,有什么好吵的?
既然是奉旨钦差,查到什么去传问什么。
要么他本身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妥,只不过是帮着他调任清河郡,也给他换个环境。
要么是他仗着舅母有恃无恐,笃定咱们就算查到什么也不会动他。”
他声色清冷下来,说到最后,又去问赵行:“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
反正大兄肯定不会这么想。
真要问他的话……
大兄说的话,他天生都会偏信三分。
更很难觉得是大兄看走了眼。
但事实摆在这儿。
赵行脸色难看:“我只信证据和眼前的事实。”
魏晏明来的也快。
钦差府传召,他就知道事情大概有不对的地方了。
赵行和姜元瞻两个人前天才那么客客气气的登门走动,嘴上说的是拜访,举手投足之间也的确是那样做。
不过一日光景,转过头来,就派人到府上说传他到钦差府问话这种话。
而且姜莞和裴清沅二人还在他家里做客的。
钦差府正厅中,赵行端坐主位之上,赵然则于他左手边坐下。
魏晏明进了门,扫了一眼而已,见姜元瞻是坐在左侧排开的第一把官帽椅上。
这样严肃又正经,那就确实是传他问话,不是叫他来叙旧的了。
他上前见礼,赵行叫他起身,却不叫他落座。
魏晏明因心里有数,也没觉得有什么。
在赵行还没开口之前,他甚至自己先问了句:“王爷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所以今日传召臣来回话吗?”
连称谓都变了。
而他站在那里,面不改色。
若非心里真的坦荡荡,那就是千年狐狸修炼成了精。
演戏能演到这么好的地步,他该装扮起来去登台,保管一出戏就能火遍大江南北。
赵行啧了声:“昨日调查到一些事情,所以请了郡公来问一问,也没有郡公说的这样厉害。
大约底下的奴才不懂事,言语间冲撞了郡公,郡公也别跟那些奴才一般见识。”
可元福是跟着一起去的。
要是连他身边最贴心的太监都是不懂事的,别的奴才就没法当差伺候了,不如直接换掉。
魏晏明面上不露,应了声是,就再没有了后话,并不追问赵行调查到了什么。
反正把他叫来就为了这事儿,总归是要问出口的。
果然他沉默下去,赵行那里就开了口:“三年前魏大人曾经调任清河郡为郡守,这件事情,是郡公一手促成的,对吧?”
赵行的语气虽然是在问话,但分明笃定。
魏晏明也不遮掩,坦然说对:“他那时候找上臣,说是在会稽郡十来年的时间,深以为没有什么前程可言,这辈子当官到了头,也就只能做个会稽郡守。
所以先到外阜去试一试,倘或做得好,说不定还有升迁的机会,将来还能到盛京去做京官儿。”
说起这个,魏晏明就嗤笑了声,似乎很是不屑。
众人对视,也无人打断他。
他就继续说:“起初臣并未曾理会。会稽郡守,封疆大吏,他本应该知足。
居然找到臣说这样的话,分明是贪心不足。
可后来他几次三番带着族中长辈来臣这里说情,最后才说也不是要到别处去高升,只到清河郡去。
王爷知道,清河郡远不如会稽郡富庶,虽然都是做郡守,然则调任清河郡,于为官者而言算是左迁,是贬谪。
臣那时便想着,也许是臣小人之心,又太想同他撇清关系,所以想错了他。
再三思量之后,便答应了此事。
这件事情的确是我一手促成,但至于后来他又从清河郡调回会稽郡做郡守,那就跟臣无关了。
其实那时候臣甚至都觉得,确实是他做的不错,得了升迁的机会,来日说不定真能去盛京大展宏图。
现而今看来,这才是臣多想了。”
魏晏明洋洋洒洒的说了这么一大车的话之后,抬眼去看赵行,自然把赵行的沉思尽收眼底。
他略略拧眉:“王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呢?”
“三年前科考舞弊,他彼时正好调任清河郡,前两日本王问话时,他推得一干二净,说他不在会稽为官,所以一概不知内情。”
赵行回望去,四目相对,语气澹澹的:“这才派人去调查,就正好查到这件事,觉得未免太过巧合。”
都是人精,他话一落地,魏晏明就什么都明白了。
魏晏明缜着脸,面皮肃着,再没那么严肃认真。
他腰杆挺直,板正的不得了:“王爷的意思臣听明白了。臣不会做那样的事,更不可能与谁同流合污!
当日一力促成他调任清河郡,固然有私心,却绝无对朝廷的二心!
王爷也大可以现在派人到清河崔氏去问。
当年魏志朝去清河赴任,他前脚走,臣后脚就接连去信告诉崔氏族中,不许帮衬他一星半点。
他有能力就做,没能力谁也帮不了他。
倘或让臣知晓崔氏族中帮他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两家姻亲之好是顾不成了,也别怪臣翻脸不认人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实在是太过正义凛然。
一身的浩然正气,莫名就会让人信他三分。
赵行反手摸了摸鼻尖:“郡公所说,本王自然会调查清楚,郡公也别多心,奉旨钦差,为了查桉,自是什么都要弄弄清楚的。
这件事情本王知道了,劳烦郡公走这一趟,若再有什么,本王会再派人到府上去问的,请吧。”
第三百七十一章 你信他?
傅简能瞎寻思什么呢?
傅清宁的确是没有要苛待他的打算。
毕竟还有那么多当差伺候的奴仆们。
瞧着她那样心狠手辣,对待亲叔叔也是不管不顾,要往死里折腾,她虽然不在意,却也不想惹那些口舌是非,叫人家背地里戳她的嵴梁骨。
再加上对待傅简和高氏,傅清宁本来也是早就有了决定的。
现如今听王总管说这些,她才冷笑了声。
傅子谦也是剑眉蹙拢,侧目看她:“他总不能是怕阿姐憋着坏,想方设法要害死他,所以才整天心神不宁,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吧?”
“不然还能是什么?”
傅清宁嗤了声,倒也不是冲着傅子谦去。
等话音落下之后,傅清宁才又把自己的话给捡了起来,继续往下说道:“怪不得人人都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班不怕鬼敲门。
咱们这位好二叔,可不就是最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了吗?
我把他送去庄子上,也没有苛待过他,好吃好喝的弓着,他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从公中支取。
还要我怎么样?
倒要他小人之心,觉着我随时要暗害了他一样。
多可笑。”
确实很可笑。
今时今日的傅清宁早就不是当初才被寻回侯府的那个小可怜了。
没有见识的商户女,入了侯府高门只剩下怯懦,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父兄不在的时候,任凭傅简和高氏夫妇两个随意揉搓她。
如今形势逆转,是全然倒过来的。
生杀予夺,是在她手里握着。
她捏着傅简的性命,要他死,方法有太多种。
哪怕只是动动嘴,跟太后回禀一声,傅简那条命都留不住。
还需要她煞费苦心的想法子去暗害他吗?
傅简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些。
也是了。
从前是高高在上的忠勇侯府二老爷呢,他一向都是眼高于顶的人,自然是谁也看不上。
就算有朝一日轮到他做阶下囚,他也还是一身那样的习性。
说到底是没习惯。
觉着别人都不配。
哪怕那个人是傅清宁。
傅子谦面色铁青一片:“那他就是活该!”
怎么不活该?
从十几年前,傅简就是活该啊。
姐弟两个似乎很是生气。
王总管坐在一旁等傅清宁的叮嘱,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不着急,也不催问。
本来这事儿也是可以慢慢商量的。
他临行之前问过了,傅简的身体虽然已经很不好,看着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撒手去了的样子,不过拿药温补着给他续命吊着那口气,总能给他拖上一两个月,就是这人受罪一些。
毕竟他都熬成那副样子了,还强行要他活下去,这对于傅简本人来说,的确是一种折磨。
倒不如就这么死了清清静静呢。
王总管特意交代了,务必要好好给傅简续命,等他从金陵回去之后再说别的。
那两个留在庄子上诊脉的大夫并不是侯府自己家里养着的。
但是做大夫的,尤其是能入得了高门,在高门之中行走的大夫,行医一辈子,高门那些龌龊事情他们见过的也太多了,这些事情他们听过就忘,只管治病救人,其他的一概与他们无关。
所以忠勇侯府如今对傅简的那种态度,也不怕他们会到外头胡说去。
“他的病还能拖多久?”
王总管抬眼看过去,此刻又无比庆幸他自己是个老练的人,当差服侍滴水不漏,若不然,临行之前没有问这个事儿,这会儿姑娘问起来,他倒是成了一问三不知的,这总管还当个什么劲儿。
然后赶忙回了傅清宁:“一两个月不成问题。奴才临行之前特意问过在庄子里诊脉的大夫,他的病症不是那种凶勐急症,虽然现在看起来很厉害,但是要真的是拿药拖着,也能拖上一两个月的。
不过大夫的意思是,能尽早决定就尽早决定,不然拖得时间太久了,他们也没有把握还能把人给治好的。”
傅清宁闻言高高一挑眉:“这么久?”
王总管心下立时就有了主意,看样子,姑娘这是打算不再留情面了。
既是这样,那他不如……
然则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傅清宁已经又往下说:“那王叔你就在金陵多待些日子吧。这回去了凤阳,你也有日子没回金陵了,从前的朋友也走动走动,住上十天半个月的再回凤阳去,一个月内也尽够了。”
王总管又不解起来:“姑娘的意思是说,先叫拿药拖着那位一个来月,奴才再回凤阳,告诉大夫们尽心为他诊治?”
傅清宁斩钉截铁说是:“他是我的亲二叔,既然病重了,别说什么名贵药材,就算是西域千金难求的药,我不是也要想办法去给他寻了来吗?
这治病才是最重要的,毕竟人活着最要紧。
人要是没了,有什么事儿也都做不成了。
人死灯灭,就是这么个道理。
再说了,父亲也就这么一个同胞亲弟弟,父亲的在天之灵,肯定也不希望二叔就这么没了。
所以还是要好好的治。
不过既然还能拿药温补给他续命,王叔你回来金陵一次不容易,也不要急着走了。”
这位小郡主心肠也是够硬,手腕够狠的。
王总管是陆氏身边可用的人,说上一句心腹也不为过。
他原本就是跟着陆氏陪嫁到了金陵,方便着帮陆氏打点那些陪嫁的铺子产业的。
无论是从前在河间府陆家,还是来了金陵城的这几十年时间里,像是傅清宁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儿里,的确是没有哪一个像她这样了。
她这是不打算要傅简性命。
却也不想让傅简的日子太好过。
拿药吊命是最难受的事儿。
傅简就算是意识有些湖涂,都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何况是药三分毒,那些药吃多了也总没有什么好处。
偏偏还死不了。
就这么拖上一个来月,还要那么多的大夫一起想法子,把傅简从鬼门关给抢回来。
又有什么用啊?
只怕身子也彻底拖垮了。
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比刚刚挪去庄子上的时候还要不如。
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