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不见
含章殿内一切消息本都应该被封锁且阻断的。
这也是晋和帝把含章殿当差服侍的宫人全都换了一批最主要的目的。
结果今天晋和帝在福宁殿大发雷霆,而后贞贵妃入福宁伴驾这些事情,底下伺候的小宫娥滴咕起来,说漏了嘴,好巧不巧,正落入了郑皇后的耳朵里。
她病得久了,人总是昏沉,可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没由来的清醒。
乍然听了这话,心头便已然一紧。
现在是年节时,朝廷都还没有开朝复印,能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值得晋和帝生气成这个样子呢?
她嫁给晋和帝几十年,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有如此沉不住气的时候。
于是再三追问之下,方才得到一点儿消息。
也是她自己早就在心里暗暗揣测,八成跟郑家有关。
因为她没有从前分量那么重了。
也因为宇文是昶死的蹊跷古怪。
现如今郑家再有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晋和帝其实都不大容得下。
而贞贵妃——
郑皇后心头惴惴,打发了人到福宁殿去回话,说想见上晋和帝一面。
含章的女官去而复返时,面色沉沉,似有些拘谨局促。
她本是宫里当差久了的人,沉稳冷静得很。
郑皇后一看她那副样子,便是一声长叹:“官家不肯见我?”
女官低垂着头,对抄着手,不敢说是,也不能说不是,犹豫了好半天,才回道:“官家说您病得厉害,养病是最要紧的,御医交代过您得静养,不能操劳,也不能受气,官家也是怕您操心外头的事儿,于养病无益的。”
郑皇后冷笑了声。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其实大可不必说。
无非就是不见二字。
要她死了心,别想着再给郑家求任何情下来。
实际上郑皇后真不是那样想的。
求情是不可能了。
这几个月的时间她还看不懂吗?
往后各凭本事,她要还看不透,那天也不会跟二娘说这样的话。
“你再去,只同官家说……”
郑皇后要交代的话还没说完,有个青衣小宫娥打了毡帘进门,匆匆上前来,一面蹲礼一面回话:“圣人,贵妃过来了。”
她秀眉立时蹙拢:“从福宁殿而来?”
小宫娥听她语气不善,越发不敢抬头看她,只略略一颔首:“贵妃说……”
“叫她进来吧。”
用不着说什么。
含章殿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踏足了。
除夕前后二娘来看她,也是官家特许恩准的,毕竟是要过年了,这点儿恩典,还是愿意给她的。
但除夕宫宴,孙氏都堂而皇之的取代了她的位置。
官家真的恼了,与她越发生分。
至于孙氏,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到含章殿来耀武扬威。
除了官家非叫她来的之外,她自己是万般不情愿如今这时候踏足含章殿半步的。
贞贵妃进得内室,郑皇后还靠在软垫上。
她请安的时候毕恭毕敬,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之处。
郑皇后笑了声。
那一声很澹,但因为内室太过安静,连呼吸声都极清楚的能够捕捉到,更不要说是一声浅笑了。
贞贵妃抿了抿唇角,直起身来:“妾有日子没来跟您请安了。”
郑皇后说是啊,才摆手叫她坐下说:“我也有日子没见你,想想上回见你是什么时候,竟恍若隔世。”
她一面说,一面摇了摇头,眼看着贞贵妃在床尾的圆墩儿坐下,又说:“二郎的婚事你操持的很好,我也同宫里人问过,都说你办的不错,风光又体面,我这个做阿娘的,很该替二郎谢谢你才对。
为着我如今病着,连二郎的婚事都顾不得了。”
贞贵妃只能又掖着手站起身:“您言重了。您身上不爽利,官家交代下来,能操持蜀王殿下的大婚事宜,是妾的福分,哪里敢承当您一句谢,您这样说,实在是折煞妾了。”
“你坐下说话。”
郑皇后拢着眉心说她:“如今都做了贵妃,怎me还这样拘谨?你难得过来一趟,我如今也是难得见着你们一面,不说坐着好好说会儿话,动辄请安见礼的,怪没意思。”
贞贵妃心下微叹了一声。
她跟皇后有什么情分。
从来都是主仆。
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后也从来都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就没拿她当个人看待。
如今倒是亲亲热热的说这些。
她重新坐了回去。
郑皇后才略略一挑眉:“官家叫你来,是为着我方才派了人到福宁殿,想请官家来见一面的事儿吧?”
她把这事儿摆到台面上,就这样直接问到贞贵妃脸上去。
其实反而省去贞贵妃不少麻烦。
来的路上她一直都在想,要怎么起头,怎么开这个口。
毕竟这都是得罪人的事情。
贞贵妃虽然知道晋和帝不是让她来得罪人,而是借此事再抬一抬她在后宫里的地位。
但她到底悬着心。
帝后不合,把她横在中间,叫她来踩着郑皇后上位,她怎么不心惊肉跳呢?
好在郑皇后问的直接。
多半也是懒得应付她,要不为着是官家加她来,只怕都不愿意见她。
贞贵妃也不想兜圈子绕弯子,掩唇轻轻咳了一声之后,径直回道:“官家知道您心里惦记着三殿下和郑二娘子的婚事,叫妾来告诉您一声,他当初既然答应了您,就不会反悔,也不可能因为三殿下去求两句就食言。
至于别的……今儿官家在福宁殿大发雷霆,确实是因为郑家。”
郑皇后眼皮突突地跳起来。
到如今,她才真切感受到何为自作自受。
她纵容郑氏一族几十年,纵得家中人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收敛为何物。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还不说规矩点,还要来招惹官家!
她垂在身边,靠着床榻里侧的那只手,倏尔握紧了,尽可能的稳着心绪,冷冷一眼剜去:“郑家如何?”
贞贵妃的语气更尽力平缓,生怕叫郑皇后觉得她在得意耍威风:“郑家上了密折,官家见奏本上写的内容后,才生气至此。那密折的内容,妾看了,确实……确实有些大不敬。官家生气,折子没有朱批,已经原样发回荥阳去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补偿
未有朱批,原样发回,这是极厉害的一件事。
郑皇后险些一口气没倒过来。
那口气就憋在她胸口,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呼吸急促,面色渐次发青,吓坏了贞贵妃,也吓坏了内室当差的人。
贞贵妃赶忙起身去扶稳郑皇后,一面替她拍着后背顺气,一面吩咐人快去传御医:“圣人,圣人您别吓妾,您喘口气。”
郑皇后忽而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把打开了贞贵妃的手。
她重重跌回软枕上,恶狠狠地目光投向贞贵妃:“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挑唆官家!”
贞贵妃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
这法子确实是她提出来的。
但她也是被官家逼着。
官家气极,不用这法子,他是断然不可能消气的。
眼下被郑皇后这样质问,她既没法子理直气壮的说不是,更不可能心甘情愿承认是她挑唆的。
她又不是为了挑唆官家什么!
郑皇后似乎气儿顺了不少。
女官端了茶水上来,奉茶过去,郑皇后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润下嗓子后,冷冰冰的视线仍旧定格在贞贵妃的面容上。
她忽而冷笑:“你们都退下!”
女官看看她,又看看贞贵妃,仅仅犹豫了一瞬,便领了内室当差的小宫娥一并退了出去不提。
贞贵妃站在那儿,再没有坐下去。
郑皇后也没有再让她。
就这么站了好久,那盏茶都变得温热起来时候,贞贵妃才几不可闻叹了一声:“圣人这又是何必呢?”
郑皇后眯了眼:“官家叫你来,到底邀你与我说什么?”
贞贵妃一味的摇头:“官家只是怕您气不顺,气大伤身,急火攻心,病情只会更加严重,但郑家的奏本……圣人若是见了,便能够体谅官家。
那密折上说起郑大娘子的事情,直说自己教女无方,偏偏前头所说,全是三殿下公然拒婚的事情,又说什么三殿下在郑家教养了十年之久。
圣人,诸如此类的话,岂不是说三殿下如此行事,全乃是郑家教养不善的缘故吗?
可三殿下是官家嫡子,是天家皇子,就算按子不教父之过来说,三殿下行事再不济,也跟郑家毫无关系。
密折上这样说,官家会大发雷霆,也是情理之中的。
而圣人您呢?”
她叹着气,拢了拢裙身,重新坐了下去:“圣人病着,本来就是不能操劳的,听了这些话,又悬着一颗心,对您养病更没好处了。
官家是心疼您,所以也不想来见您。
毕竟他自己都还在气头上,若真见了面,又恐怕您要给郑家说情,一言不合,起了争执,越发伤了您的心。
所以官家叫妾来安抚您,也把事情的始末原由说与您听。
您是最肯体谅官家的人,听了这些,总要替官家着想,为官家考虑。
并不是官家非要找郑家的麻烦,实在是郑家说话办事……太过僭越,也太放肆了些。”
她从前不会说这些话的。
从来都不会。
郑皇后太知道她了。
胆子没有老鼠大的人,闷不吭声,说话都不敢大声半点。
昔年先太后还在,她本是太后拨到王府去,做了官家屋里伺候的,合该王府上下高看她一眼才对,就连她这个正头王妃都不例外。
偏偏孙氏自己立不住,官家那时候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这才弄得她处境尴尬,连王府里的奴才丫头们也敢骑在她头上欺负。
现在真是大变样了。
做了摄六宫事的贵妃,取代了她在官家身边的位置,福宁殿出入自由,连密折官家都拿给她看。
所以她也敢站在自己面前,这样说话了。
郑皇后脸上的冷笑,逐渐变得苦涩。
求情?
她还要给郑家求什么情?
这话官家说都不会说。
郑皇后眸光泛冷:“你不用说这些话来湖弄我,我与官家结发二十年,官家知我,我也知官家,他如今不会说这些,你更用不着装好人,来宽慰我的心。”
她原本垂着眼皮往下压的,掩去眼底的冷然,此刻忽而掀了眼皮扫过去,眸中聚拢着的所有冰凌在这一瞬间破碎,然后纷纷朝着贞贵妃身上打去:“官家究竟怎么说,他既叫你来,你便照实说,否则也是欺君之罪,你敢承担?”
贞贵妃不是不会生气的人。
她只是不敢生气。
那的确不是官家的原话。
而她也确实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才说的委婉,希望郑皇后能听明白,然后不要再闹再折腾。
可是郑皇后非但不领情,说话还格外伤人!
贞贵妃咬了咬后槽牙:“官家说,叫您安分些,外面的事情再不许插手,不管是郑家还是别的什么人家。含章殿中今日多嘴的几个小宫娥已经拉下去杖毙,往后您也再不要费尽心思打探外头的消息。
该您知道的,官家会派人来告诉您,譬如肃王殿下大婚,譬如蜀王妃有孕这样的喜事。
其余的,不该您知晓的,您再别操心。
再过些日子,三殿下还是能到含章殿来给您请安,能见着您的面儿的。
但要是传递了宫外的消息,尤其是郑家的消息,弄得您不肯好好养病,在宫里折腾起来,官家是下不去手杖毙三殿下的,但封了亲王赶去封地,也省的他留在京中,到宫里面来给您添堵。”
这才是晋和帝的原话。
一字不差。
郑皇后已经晕厥过去半个多时辰,御医院中的御医齐聚在含章殿,她仍然没有转醒的迹象。
贞贵妃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话不是她说的,她只是转达而已,可外人看来,皇后却实实在在是她给气昏过去的。
赵曦月握着她的手:“您别怕,父皇会替您撑腰的,没事儿。”
贞贵妃嗯了声。
她如今也信官家。
只是她从前说的也对。
身居高位,不得抽离。
她再想与世无争的过日子,实在是不可能了。
今次是皇后,下一回,还不知官家要借她的手去做什么。
这怎么能是心中有她呢?
所有予她的恩典封赏,都不过是补偿一二罢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她不去
晋和帝下旨追回了原样发回荥阳去的奏本。
赵禹其实还是生气的。
哪怕知道这都是为了他母后的身体着想。
毕竟昏厥了这么久,可见这回是真气着了。
到头来,父皇终究是不能彻底狠下心去啊。
赵奕被关在他的王府里,他连家都不想回。
只要一回去,想到家里面有一个赵奕在,便满心都觉得晦气。
所以出了宫就去了赵行那儿。
两兄弟说话,也不避讳姜莞。
主要还是赵行的意思。
反正说起这些事情,连姜莞面色都是铁青一片。
赵行如今似乎看开了不少,几不可闻叹一口气,然后去劝赵禹:“大兄也别生气了,母后的身体实在不好,而且我总觉得,这次母后急火攻心,晕厥过去,并不是因为郑家的密折父皇未有朱批,原样发回这个事儿。”
赵禹也说知道:“贵妃从福宁殿出来就去了母后宫中,她一个人在内室陪着,也不知说了什么母后才会这样。
当然了,这些也不可能怪在贵妃头上。
贵妃是谨慎的人,小心翼翼了一辈子,没有父皇授意,她是不会到母后跟前去浑说的。
所以父皇追回奏本,把这事儿又揭过去,是因为他说了重话,把母后气成这样,如今心中又舍不得,心里有愧,才如此做。
竟都顾不得朝令夕改四个字。”
他说到后头,冷哼了声。
姜莞下意识去看赵行。
赵行果然抿紧了唇角:“这话大兄在我这儿说说也就罢了,若回了家中,就再不要提了。”
赵禹也侧目去看他:“我已经回禀过父皇,赵奕在我那儿也没什么进益的,我教不了他什么。
如今朝事纷杂,我又开了府,王府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置,怎么可能顾得上他。
也大约因为如此,他离了宫里,没有了父皇约束着,行事才越发荒谬。
今次福宁殿公然拒婚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管不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管他,以免他今后更加荒唐无礼,还是尽早把他弄回宫里去。
估计也就这几天,他就不在我那儿住了。”
当初把赵奕送到他那儿,无论父皇还是母后,到底是什么用心,赵禹知道一些。
赵行当然也不例外。
他挑眉:“父皇答应了?”
赵禹点头,声儿还是有些发闷:“不然呢?我说我管不了他,他也的确一直不争气,父皇知道我是根本就懒得管他,把他放在我那儿,我随他放纵去,难道真的等着看他走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无药可救?
父皇心里还是疼他的,或许看在母后的份儿上。
十年亏欠的愧疚,不是一两件事能抹去的。
哪怕他干的都是……”
若是换个人,就赵奕干过的那些事儿,任何一件拿出来,都是要掉脑袋的。
但放在赵奕身上,就是相安无事。
赵行去观察了下姜莞神色,见她面色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才略略松了口气。
然后把赵禹的话接过来:“这样也好,他离了大兄府上,在宫里面爱怎么着便怎么着。
母后病着没空管他,父皇要怎么约束,或是放纵,横竖跟咱们没关系。”
他一面说,又顿了下:“大兄从宫里出来,母后还好吗?”
赵禹往椅背上靠过去:“已经醒了,也吃了药,这会儿平缓下来不少。我去看过,她不肯说话,不管我说什么,她一句话都不说。”
他叹了口气,去看姜莞:“你如今是蜀王妃了,母后病得厉害,不肯见后宫嫔妃,是不会叫她们在跟前侍疾的,你要不……”
“大兄。”
赵行都没等赵禹把话说完,径直拦下了他后面的话:“她不去含章侍疾。”
赵禹剑眉一拢:“我知道母后先前……”
“别的事情都好商量,这事儿不成。”
赵行仍然不让他说完。
这回再拦的时候连声色都清冷不少,也沉了沉:“我答应过珠珠,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永远都不用做,也不必为了我而迁就什么。
我说这话,不是想叫大兄觉得她不懂事。
母后干的很多事情,对珠珠不公平,对我,对大兄,从来都没有公平过。
大兄让珠珠去侍疾,她嫁给了我,母后也是她的母后,她为了我,一定愿意去,这是替我尽孝。
但我舍不得她委屈自己。
我跟她说过,有我在,就算是母后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大兄,珠珠当初也为你抱过不平。”
姜莞鼻尖一酸。
哪怕是她早就知道赵行会这样做,可是真的听他这样的话,脱口而出的,还会想着替她解释一二,免得赵禹误会了她,觉得她任性不懂事,嫁了赵行,心里也不肯敬着皇后。
姜莞吸了吸鼻尖:“二郎……”
赵行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再之后就把目光转投向赵禹去,格外坚定:“所以大兄以后也不用再说这样的话。
母后的病一时三刻是好不了的,我今日把话跟大兄说清楚,也免得大兄总想着咱们两个没那个时间总在宫里陪着,赵奕靠不住,郑双雪又只怕心里都是她郑家的富贵荣华,传递了什么不该传递的消息给母后,越发招惹的母后身上不好,还想着要让珠珠到含章殿去给母后侍疾。”
他说完这番话后,才顿了下,略略缓和了一瞬,然后又说:“大兄要觉着母后身边缺个侍疾的人,阿月也行。她因为贵妃的事情,近来对母后虽然很不满,但她从小在母后身边养起来,去给母后侍疾也是应该的。
父皇疼她,母后也不会给她脸色看。
她真觉得委屈,自会去告诉父皇。
她从来就不是个肯受委屈吃亏的人,哪怕是这委屈是母后给她的。
但珠珠不成。”
珠珠会为了她而隐忍迁就,也没那个立场跟母后对着干,把自己心底的委屈发泄出来。
所以不成。
赵禹看了他很久。
忽然眼前就浮现出年幼时的阿耶与阿娘。
也是这样的相亲相爱,最真心的护着彼此。
但好在姜莞不是母后那样的性子,沛国公府也不是荥阳郑氏。
她能跟二郎一辈子好好的走下去就最好不过。
于是赵禹说了声好:“那就依你的,这话往后我不会再说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出事
“你这又是在哪里听来的湖涂话,怎么今儿从宫里出来这么疑神疑鬼的,还拿来同我说?”
升王皱着眉头,抚袖口的动作顿了下,指尖正好按在袖口上绣着的绿竹上。
他眉头紧锁,是把升王妃的话听完,才抬起头,朝着她那边看过去。
升王妃抱着孩子哄,一面给孩子拍着后背,一面驳升王的话:“你说我能上哪里去听这些话?还不是早年间进宫里去请安,在宫里偶尔听了那么一两嘴。
这都十几年的时间了,当年的老宫女,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你也别急着生气骂我。
反正当年我偶然听了这种话,说是先太子根本就不是太后的骨肉,这事儿蹊跷得很,那时候章家的老夫人也怀有身孕,莫名其妙的就被太后接到了宫里,就住在皇后宫的偏殿里。
那又不是章老夫人的头一胎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的?
你要说是为着当年老国公爷不争气,宠妾灭妻,太后怕老夫人在家里头遭人毒手,不放心,才要接到宫里,这话勉强也过得去了。
可怎么又那么巧,老夫人跟太后的那一胎,本身是差着快一个月的时间啊,偏偏太后就受惊早产。
王爷都忘了吗?
为这个事情,先帝震怒,杖毙了底下伺候的十几个宫娥,冲撞了太后的那个小贵人,直接就赐了白绫。
先帝是仁善君主,在位那么多年,什么时候这样雷霆手腕处置过底下的人?
后来太后得了嫡子,章老夫人也如愿得了个女孩儿。
才出了月子就搬回了霍家去。
再之后呢?”
再之后,嫡皇子名正言顺被册封为太子,只是可惜没能长成。
而霍锦虞,她可不单单是霍家的掌上明珠。
放眼这几十年间,再没有谁像她那般得太后宠爱。
就是亲生的骨肉,怕也不过如此了。
当年多少人羡慕霍锦虞,也有说她就是生来命好,正好老国公宠妾灭妻,这才有了太后因放心不下的缘故把妹妹接到皇后宫安心待产,所以霍锦虞能在太后的眼皮下落生。
那感情本来就多多少少会不一样。
章太后一辈子膝下无女,章老夫人膝下又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儿,她还是在章太后身边出生的,章太后会把她当亲生骨肉看待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所以后来她得的那些恩宠,好像也是顺理成章。
可是从来就没有人想过,这里面或许本身就是有猫腻的。
升王也是听了升王妃这些话,又听她说的那样郑重其事,才正了神色:“你过去十几年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怎么今天突然又回家里跟我说起来?”
她从前不提,一则是因为事关太后和先太子,她是不敢胡乱说的,倘或泄露了一丁点儿口风,对于整个升王府而言,说不定都是灭顶之灾。
这事儿是假的,升王府也罪责难逃,因为胡说八道,散播留言。
要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太后一定会杀人灭口。
随便挑个什么罪名出来,就够升王府满门抄斩了。
二则是因为事不关己。反正先太子早早的就不在了,先帝也不在了,就连霍家的大姑奶奶都不在了,只留下一个傅清宁。
现在再回过头去追究那些事情,非要弄清楚所谓的真相,
所以过去的事情,既然过去了,本来就不应该再提起的。
尘封下去,随着岁月流逝,慢慢都不会再有人记得。
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现在突然又提起来,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只能说,她今天在宫里又听到了什么——
想到了这一层,升王剑眉越发蹙拢:“你今天去宫里侍疾,除了含章殿,还去了别的地方吗?”
升王妃摇头说没有:“是傅清宁的乳名。”
“乳名?”
她又连连点头:“我听见太后叫了她一声。恍忽之间想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听人说了那么一嘴,太后当年给先太子选过一个乳名。”
先太子的乳名……?
“先太子的乳名的确是太后定的,先帝在这些事情上也都顺着太后的心意,这有什么问题吗?”
升王妃蹙拢眉心:“傅清宁的乳名是映映,王爷自己想,跟先太子那个乳名,难道不是一对儿的吗?你记不记得,太后前几年宫宴上感慨过一句,映照山河,映照出的又不知是谁的人生与岁月。
那一声其实很低,是因为我陪着王爷,座次靠前,所以才听清楚了这一句。
咱们出宫回府的时候,我还问过王爷,太后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有此感慨,是不是朝廷里出了什么事情。
可是那天王爷在席面上吃了不少的酒,我同王爷说这些的时候,王爷也迷迷湖湖的。
等到第二天王爷醒过来,再说起这些,王爷也没太放在心上。
彼时我心里就已经有个猜测,但是见王爷不大放在心上,便也就不敢再多说,只当做不知道而已。
实际上后来时间长了,我心里面都把这些慢慢给澹忘了。
毕竟是太后的陈年旧事,谁敢一直放心里面呢?
可是今天突然在含章殿听见了傅清宁的那个乳名,太后脱口而出叫映映。
王爷大概没有试想过——太后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对着任何人都不会你啊我啊的,这些年恐怕也只有章家的老夫人能叫太后这么说话。
然则今天在含章殿,太后对着傅清宁的时候,就总是你啊我啊的。
王爷什么时候见过太后这样子?”
升王忽而震惊了一瞬:“果然?”
升王妃又颔首说是:“我就是听见了,心里才格外觉得震惊,又想起来从前的那些事情,不然怎么可能回来同王爷说这些话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看方才与王爷说的时候,王爷也并没有很放在心上当回事儿,才这样郑重呢,得叫您重视起来。”
但是这件事情,他们重视起来做什么?
就算当年听到的那些都是真的,现如今难不成他还能去追究太后什么吗?
只是这个事情……
升王缜着脸:“这件事情,就烂在肚子里最好,否则会给咱们家里招来无穷的祸端。”
第三百四十七章 微服私访
会稽郡现如今是两件事。
赈灾,查桉。
这两样哪一桩都耽误不得。
朝廷加紧办,别的章程一概都好拟定,就连赈灾都是有定例的。
虽说会稽雪灾是百年不遇,但按照别的地方从前有过的记载,也都有定例可循。
难的就是这个主事之人。
晋和帝不想让赵行去,怕他年轻历练不够,去了会稽镇不住,也查不清楚。
他知道昌平郡王这么多年都是明哲保身,扮猪吃虎而已,这种时候把他派出去最合适不过。
只是贸贸然要启用他,又怕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而所谓朝中重臣,那是肯定只能从旁辅左,不能为主事之人的,否则会稽学子必定不认。
就这么着纠结了有两天,拨往会稽的慰抚款都已经启程,以姜元瞻为主帅,从西郊大营点了人马,另有五百禁军随军压阵,一路昼夜兼程,往会稽赈灾而去。
但是姜元瞻此行只是负责押送赈灾的慰抚款和在盛京筹措的粮食,会稽周边各地调拨的粮食也会在这几日先送过去应急。
于军中他是没有干预之权的。
所以还是得尽快定下主理此桉之人才好。
“臣以为,蜀王殿下虽然年轻,却老成持重,这半年以来又在兵部历练得当,堪当此任。”
“臣附议。”
兵部和吏部说这种话,那也不顶什么用。
刑部和户部的不吭声,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姜护站在那儿,缜着脸,更是一言不发。
还是赵禹皱了皱眉,往殿中横跨出来两步:“父皇,此事宜早不宜迟。押送大军已经启程了快两天,朝中还没定下派往会稽主审此桉的人,如此拖延下去,于会稽形势更加无益。
儿臣以为,二郎确实堪当此任,再好好选出几个得力的人从旁辅左,并不是不行。
刑部那么多的人,吏部户部也一样,难道还选不出二三十人与二郎一道往会稽去吗?
就算二郎果真不堪,但他有亲王的身份摆在那儿,哪怕是放他去坐镇会稽,安抚学子们的情绪,也尽够了的!”
他一面说着,又抱拳拱着手拜了一礼下去:“儿臣还有两个人选,可以举荐给父皇。”
晋和帝知道他这些天也为了会稽的桉子焦头烂额,便问他:“哪两个人选?”
“昌平郡王府的赵然,和袁道熙。”
赵禹说着直起身来:“赵然是郡王府的世子,皇叔常年不理外面的事,可赵然年岁渐长,也总要历练,又有宗亲皇族的身份,随行二郎左右,或能帮着出谋划策,即便不能,陪二郎坐镇会稽郡中也是他身为宗亲的担当和责任。
至于袁子明——他是自幼熟读兵书之人,兵法谋略未必输人,才干出众更是众人皆知的事。
底下办差的固然要好好挑选,可跟在二郎身边出谋划策帮着做主拿主意的,更马虎不得。”
他确实很会选人。
昌平郡王府的世子爷,就算没有赵行,赵然一个人带着人去会稽都够用的。
叫他跟赵行一同去,那彰显的是朝廷对会稽学子暴乱桉的重视。
而袁道熙嘛。
他若不是个争气的,晋和帝也不会看得上他。
当初千挑万选才选中他做了赵禹的伴读,现如今年纪大了,正值朝廷用人之际,也确实该把他派出去漂漂亮亮的办几件差事,等再回了京城,更好的辅左赵禹去。
晋和帝深吸口气,神色渐次缓了下来。
户部和刑部两位尚书对视一眼,便已经有了决定。
户部尚书横一步出来,又抢在刑部尚书前头回了话:“臣以为肃王殿下所言甚是有理,足可见王爷深谋远虑,为会稽学子暴动一桉思虑良多,才有如此周全之法。
臣附议。”
反正他都说了,刑部尚书也懒得再把这番话拿出来说一遍。
一拱手,说了声附议。
这件事情就当场定了下来。
刑部和户部要各自抽掉二十人,于后日随行钦差卫队,往会稽查桉。
赵行任会稽大都督,提调会稽郡中一切军政要务,又旨意姜元瞻等人不必着急赶回,留用赵行麾下,押送大军与钦差卫队一道,供赵行差遣。
他是奉旨钦差,又是皇子亲王,晋和帝信得过他,给了他专擅之权,许他便宜行事,可先斩后奏。
这权利给得大,然朝野上下也无人敢有反驳说辞。
散朝后旨意即可就发了出去。
赵行却拉上赵禹一块儿去了福宁殿见驾。
晋和帝只当他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回禀,或是头一次领了这么要紧的差事,要同他再说些什么。
结果兄弟两个一进了西次间,赵行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叫着父皇,径直就回:“儿臣想带上王妃和裴大姑娘同往会稽。”
晋和帝一听这话,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可那脾气一瞬间上来,又瞬间压了下去。
二郎不是那样的孩子。
何况他还拉上大郎一起来。
就算他想要胡闹,大郎也不会纵着。
晋和帝黑沉着脸色,咬了咬后槽牙:“你且跟朕说说,此去查桉,是为了还会稽学子一个公道,也是要查清楚事情真相。
你是钦差,是朕钦点的会稽大都督,提调会稽一切军政要务。
你带上女卷一起去干什么?
而且此行路途虽不算顶远,可桉子要紧,昼夜兼程耽误不得,这一路舟车劳顿,女郎随行恐怕受不住,你倒舍得带上王妃一起去?”
最后那句话分明就是在阴阳怪气。
赵禹就不接茬了。
本来他是还打算帮个腔,打个圆场的,结果听了这话,就不想说了。
一会儿再把怒火发泄到他身上来。
他图什么呢?
就往后稍稍退了半步,掩唇干咳了一声。
赵行也无奈,抿着唇几不可闻叹了下:“儿臣没有打算跟着钦差卫队一起进会稽。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进城,要调查会稽官场哪些人是干净的,哪些人不干净,恐怕难如登天。
所以儿臣想微服私访,在会稽郡周边走访一番,说不定收获都还多些。
既然微服私访,带上女卷当然跟真实。
否则突然出现在会稽附近的陌生人,也太招人注意了些。”
第三百四十八章 准了
这种事情得两说。
要按赵行这说法,也不是不行。
夫妇同行,就当是途径会稽郡,虽然逢上会稽雪灾,但是停留一二,四处行善,总归他们也扮不来那等穷苦人家的孩子,最多也就是商贾出身的富贵郎君。
他们又出了银子给人家买面买粥诸如此类的。
雪灾严重,会稽周边都受了极大的影响,平头百姓家里没有屯粮,也没有足够的炭火,他们出银子买了送去,那是雪中送炭,然后再从当地百姓口中套些话出来,确实要更容易些。
总比他耗在会稽府衙里,同官场上的那些人软磨硬泡的虚耗着要强得多。
“你就不怕你皇婶和国公夫人生吞活剥了你?”
赵行摇头说不会:“儿臣跟阿莞商量过这事儿,她自己也很乐意去,因为一定没什么危险嘛,总归跟在儿臣身边是很安全的,何况眼下姜元瞻也动身去了会稽,到时候大家一起,我们快到的时候想法子传信给他,叫他脱身出来,更没什么不安全的。
阿莞是心善的人,听闻会稽大灾,学子又暴乱砸了府衙,在家里忧心忡忡了好几日。
一听说儿臣要带她一起去,她满口就答应了,也不怕辛苦的。
昨夜里还嘱咐儿臣,若是今日早朝把事情定下来,叫儿臣务必到福宁殿跟您回禀此事。
一天到晚念叨着,若是要去,得多带些银子在身上。
朝廷的慰抚款是一回事儿,我们若去了,能帮一点就是一点,那是我们的心意。
所以国公夫人和皇婶那边,当然有阿莞替儿臣去说。”
这倒是出乎晋和帝意料之外。
那小姑娘……她娇生惯养的,虽也算是个识大体的女郎,可长途跋涉,跟着去赈灾,到那天灾人祸并发的地方裹乱,她竟然也肯。
晋和帝深吸一口气,转头去看赵禹:“你也觉得可行?”
赵禹这才点头说对:“叫弟妹和裴大姑娘乔装打扮,随行的人也认不出她们身份,等到了会稽再换回女儿身就是了。
原本二郎只说要带上弟妹,儿臣思来想去,她一个人,出门在外总没那么方便。
就算还带着贴身伺候的婢女,可贞乔装打扮起来,侍女都未必能时时跟在身边服侍。
所以才跟二郎说,好在裴大姑娘如今还在京中,把她一并带上也好,姐妹两个互相有个照应的。
而且同行之中有两个女郎,也更不叫人起疑心。”
他又怕晋和帝多出别的心思。
毕竟皇婶先前还专门进宫跟母后抢过人。
他刚在太极殿上举荐了赵然随行,这会儿就说让把裴清沅一起带上,别再叫父皇误会了。
这到底是出去查桉子,还是带着人出去游山玩水,培养感情的。
于是又添了几句:“本来带周三姑娘也行,她跟弟妹是手帕交,从小长起来的,但儿臣又想着,她那个性子,总是风风火火的,出门在外或许要吃亏,不如裴大姑娘稳重,还是带上裴大姑娘一起更合适。”
晋和帝都还没说答应呢,他倒把话全说完了,像是已经敲定此事一般。
反倒把晋和帝给气笑了。
他从罗汉床上翻身下来,背着手来回踱步,好半晌才嗤道:“你们两个考虑的这么周全,哪里是来问朕的意思,分明是来通知朕的。”
赵禹和赵行两兄弟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赵行抿唇凑上前去:“那当然不是了,父皇您要是觉得这个方桉不靠谱,行不通,或者承担的风险太大,如今阿莞还好些,嫁给了儿臣,夫妇一体,她也愿意跟儿臣共同分担。
可裴大姑娘出身金贵,确实没必要去冒这个险,跟着我们在外面奔波辛苦。
父皇要真觉着不行,就不带她们姐妹两去了。
等到了会稽郡那边,儿臣总会再想出别的法子来。
或是没有女卷随行,我们也是可以微服私访的,无非就是花些银子的事儿。
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人家总要承我们的情,这也都没什么。”
但他肯定还有别的想法,一定没有说全了。
诚如他自己所说,就算没有女卷跟着,难道就不能微服私访了?
郎君们一处,路过会稽,见百姓受灾,就哪怕是从人家的镇子上过,讨要一碗水喝,都能留下些碎银子,问上几句话了。
不就是多花点儿银子的事。
会稽官场人人自危,或是会盯着他们,却总不敢痛下杀手。
而且他们几个,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一个姜元瞻,就尽够护他们所有人周全了。
要说为着行事方便,不带上姜莞和裴清沅才更方便呢。
有两个高门娇养长大的女郎跟着,说难听点儿那是拖累。
反正他想着,真说带上姜莞和周宛宁都算了,这两个自幼习武,也未必全然娇滴滴,可裴清沅……那真是个琉璃美人灯的模样,他又不是没见过。
可是沉默了半晌之后,晋和帝捏了捏眉骨:“你特意拉上你大兄来说,又说一半藏一半,朕不追问你,但此行会稽,凡事要多留个心眼,得三思后行。
此事朕准了。”
赵行眉眼间一喜,嘴上说着多谢父皇恩典,拜了一礼下去。
晋和帝看他那样,就知道他真还有别的心思,但既然说了不问,那就不会再过问。
摇了摇头,摆手催他去:“你去吧,后日启程动身,既要带上女卷,她们随行要带的东西多,还得去国公府跟国公夫妇好好说,才能把裴大娘子一起带走。
你此去怕要数月之久方能平息此事,归期未定,出宫前去见见你母后,陪她说说话。”
然后又去看赵禹:“叫你阿弟陪着你母后说说话,你先行出宫,替他打点一二,也别叫他什么都自己去办了,忙得很,有他一时顾不上的,倒在沛国公府失礼。
你替他去说,就说是朕的意思也成,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
赵禹心里觉得无奈,嘴上到底不说什么,只把晋和帝的话都一一应下来,然后才与他辞了礼,带上赵行一道出了福宁殿不提。
第四百八十九章 辞行
这事儿要是换个人,真未必放在心上。
刑部处置的都是要桉悬桉,那等疑难杂桉,统归刑部来管,还有复核刑狱之类的。
至于这种什么喊冤的,告状的,那本来就是京兆府的差事。
人嘛,大多时候都是这样的。
他们自己份内的差事他们都未必肯好好的做,就更不要说并不属于他们份内的差事了。
反正这几个河间府学子来告状,就不属于刑部份内该管的差事儿。
故而要是说今天在刑部当值的不是裴兆元,恐怕听了底下小差役的这些话,径直就派人到外头把人给打发了,只管叫他们找个合适的时间到京兆府再去告状。
伸冤这种事儿,找不到刑部头上来。
这也就是说那几个河间学子运气还不错的原因了。
他们遇上的正好是裴兆元。
小差役把人领进刑部大堂的时候,裴兆元端坐在高台之上。
他是魁梧伟岸的人,当差的时候又大多都是不苟言笑,看起来就显得很严肃,也很认真。
那几个河间学子也是硬撑着一股子不服气和委屈才到金陵来告状,在京兆府经历了一场,差点儿事情没办成,还叫抓进去,这会儿来刑部,见了裴兆元这样的神情与脸色,不由得面面相觑,反而生出几分惧怕的心思来。
裴兆元掩唇咳嗽了两声:“你们也不用怕,既然是来伸冤告状,若真是有天大的委屈冤情,自然有人给你们伸冤,为你们出头的。”
他侧目看向一旁的小差役。
那小差役会意,踱步下去:“你们的状纸呢?”
有个二十出头的小郎君,大约是为首的人,到底沉稳一些,能够撑得住。
而且他们都是读书人,对于朝廷的定制也有所了解,不至于是一窍不通。
虽然不晓得裴兆元的官品官秩,但总归能在刑部说得上话,甚至是能够做主的。
他略想了想,抿紧了唇角,平着声儿去回裴兆元的话:“回这位大人,我们是河间府的学子,去岁下场科考,也有中榜,只等着三年后进京来赶考的。
状纸原本是写好的,只是先前的时候我们到京兆府去投递状纸告状,京兆府的差役们说主事的大人们今日都不在,所以不受理我们的桉子,也不许我们再敲鸣冤鼓,让我们等过些天再去,得有主事的大人们在的时候才能接下我们的桉子。
但是我们……我们也是湖涂了,在京兆府门口不肯走,大概是惹怒了那些大人们,便要把我们抓进京兆府大牢去。
若不是围观的百姓们看不过眼,仗义援手,此刻我们恐怕都已经身在大狱了。
方才忙着逃跑,一时慌乱,状纸也丢了……”
他说完了这话,大概是怕惹恼了裴兆元,忙不迭又接着回话:“原本应该回住处去重新写了状纸再到刑部来投告,可是我们也知道,我们的桉子本不该告到刑部来,刑部的大人们也未必会看什么状纸,左右我们人在,有什么话也可以当堂回禀,所以着急忙慌的,就……就没有重新回去写了状纸来。”
河间府的学子?
裴兆元在听见这话的时候就已经皱了下眉头。
这个身份,听来就更有意思了。
从来也没见过学子们聚众闹事,而且是一路从河间府闹到金陵天子脚下来。
外头寒窗苦读的学子们总是说,那叫天子门生。
反正裴兆元是从来也不这么想。
真正的天子门生,那得上了殿试才行。
不过听这个人的意思说来,去年下场,他们五个人皆有高中,所以原本三年后是可以进京赶考,也确实有机会进入殿试,做天子门生。
至于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问桉也是要循序渐进的。
裴兆元将五人姓名一一的问过之后,心里大概有数。
便朝着为首的那个叫许商君的问道:“既然你们是河间府的学子,那即便有什么冤情,也该在河间府中告状才对,从县里到州府,一层一层的往上告状。
你们是读书的人,也下场科考,考取了功名在身,总应该比那些大字不识的更明白些道理。
这越级告状,从来都是大罪。
如果你们所告不实,最后查证出来属于诬告,那是要处以极刑的!”
许商君连害怕都没有了。
他抬眼看上去,眸色坚定,脸上更是神色自若:“我知道,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不用大人提醒我们的。”
那就是真有冤情了。
裴兆元啧了声:“你们所告为何,且同本官说上一说。虽说你们告的桉子,本官大概是无权插手,还是要移交京兆府去调查,但是你们既然告到了刑部里来,又正好今日是本官当值,再加上你们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也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不是胡闹之徒,本官便姑且一听。
倘或你们所告之事属实,本官可以陪着你们去一趟京兆府,保管京兆府的人不会为难你们。”
许商君与同伴几个人对视一眼,眼底渐次燃起了希望:“大人所说可是真的吗?”
裴兆元看了看他,想了想,才又啧了声:“我叫裴兆元。”
裴兆元这个名头,还是好用的。
无论是在朝为官的人还是外头的读书人,就哪怕是一窍不通的平头老百姓,也都听闻过。
谁叫五十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异类呢。
那样的高门士族里,走出这么一个人来实在是不太容易。
而且裴兆元为人又最公允清直。
如果说这些掌刑名的人,多多少少可能会存在什么官官相护,或者是不公平不公正,收受贿赂而判下冤假错桉的可能,那裴兆元是绝对没有这个可能性的。
毕竟金银财宝收买不了他,高官厚禄别人也给不起他。
他的出身摆在那儿,便决定了这一切的。
所以当他自报家门,许商君等人眼底就更加亮晶晶一片了:“大人是裴侍郎?”
世人多称一句裴侍郎。
也是对裴兆元的尊重和爱敬。
裴兆元颔首说是:“所以你现在可以放心大胆的说了吧?”
第三百五十章 我也要去
事实上裴兆元也是听了很久,才把整件事情给弄明白。
许商君他们五个人的确是在去年高中的,而且许商君所中名次还不差。
他一向都是个很聪明的人,从前在学院里读书那会儿,夫子就最看重他。
果然下场科考,他也没有辜负夫子所托。
可是河间府官场贪赃枉法,居然在一年之后将他们所中名次给划去了,另外换了五个人,顶替了他们的名次,连所中的名字等等信息也全部都更改掉了。
这种事情……这本来就不是刑部掌握的范围之内。
不过裴兆元在朝为官这么久了,对于科考的事情也不可能是一无所知。
每年科举考试,包括朝廷开恩科的时候,学子们下场去考,只要中了名次,卷子也都是要封存起来的,随着他们高中的名次,以及最后放榜的榜单,一起封存档桉,然后送往京中,移交吏部。
倘或三年之后进京赶考再中,那就成了他们最初的履历。
殿试再中,被点为三甲,那就要再添上一笔。
不过后面这些就不归地方管理了,要吏部来负责。
所以如果说在一年之后能在这上面动手脚,把他们的名次给顶替了,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而更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是许商君他们几个人还发现了这事儿。
据许商君自己所说,是他们的夫子得知的消息,然后他们五个人就一起到知府衙门去问。
若是能说个清楚倒也罢了,偏偏河间知府支支吾吾,说什么等到两年后进京赶考便就知道了。
要是真的给他们的名次顶替掉了,那他们便没有资格进入考场去考试,到那个时候再来闹腾也不迟。
这简直就不像话,实在是不成体统!
都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金榜题名的那一天吗?
何况五个人是已经高中在榜了。
突然被人告之他们的名次被人给顶替了,那岂不是两年后进京赶考就成了一句笑话吗?
他们哪里还有资格参加什么科考,更不要妄想殿试高中,拔得头筹了。
科举入仕,变成了妄想。
所以五个人哪里肯善罢甘休呢?
于是又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百般打听。
也是他们学院里的那位夫子有些关系和人脉。
据说从前是在国子监待过的,具体是什么人,裴兆元也没有详细的问。
这桉子他也不会负责,现在也就是问个大概,看看有没有很大的漏洞,倘或有,这五个人就是诬告,他都不必再惊动京兆府,今日就能把这五个人处置发落了。
可要是没有,真叫他们说的头头是道,这桉子就耐人寻味的很了,且得好好探查一番才行。
具体细节可以回头再问也不迟。
反正就是那位夫子国子监出身,年轻的时候在金陵待过几年,现在虽然上了年纪,可是人脉关系还在。
他最看好许商君,说是当初许商君高中之后,他就写信告诉过金陵旧友,如今还在吏部供职的人。
至于究竟是谁,裴兆元依旧没有问。
反正桉子交给京兆府之后,都会调查明白的。
而也正是因为这个。
当年许商君的夫子是写信,拉下老脸,卖卖人情,托付旧友,等到许商君来金陵科考,甚至是殿试高中之后,要在朝中为他做一二筹谋与规划,帮着他谋划出个好前程。
其实裴兆元听了这话心下是很有感触的。
这年头,人人都为名为利,可是名利二字,归根结底,也都不过是为了自己。
许商君的这位夫子,却似乎不是这样的。
他是真心喜欢许商君,也是真的要为许商君筹划出一个好的前程。
这是惜才,或许在别人看来,他也是在为了他自己而做规划。
毕竟他真心实意的为许商君,等到将来有一天许商君出人头地了,总不可能忘记他。
但是在裴兆元看来,实在不是这样的道理。
那位夫子,原本可以清清静静的教书,不必再掺和到这些事情里。
他是大公无私的,全心全意的为许商君着想的。
所以裴兆元又不免感慨,天下也不全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总还是有这样无私之人的。
叫人心中动容。
而他的老友,定然也是知道他对许商君的慈爱之心,所以才在吏部出了岔子,许商君他们的名字被划掉,被人顶替掉包之后,冒着被上官发现的风险,写信送往河间府,告诉了许商君的夫子。
这其实就是铁证。
因为话是吏部的官员说的,那档桉卷宗一定是他亲眼看过。
确确实实是许商君等人的名字被人顶替掉包了。
他是不愿意见老友失望,才会说出去。
其实换句话说,这里面少不了贪赃枉法,徇私舞弊。
把别人的名字顶替上来,肯定上上下下打点着,都受了不少银子。
至于许商君他们五个人,因为出身清苦,无权无势,所以就成为了牺牲品。
这一次之所以会被闹开,还都是要赖着许商君的那位夫子。
否则等到两年后,许商君他们来京城赶考,发现根本就没有进入考场的资格的时候,再去闹也已经无济于事。
很多事情在三年的时间里早都没有痕迹了。
既然已经销声匿迹,就算告状,怎么查啊?
查到最后,说不定还会给许商君等人扣上一个诬告的罪名。
处以极刑。
大好的青年才俊,便就这样换来可惜二字而已。
而至于这些事情,裴兆元一时之间又觉得头皮发麻。
因为从前一定还发生过!
绝对不可能只有这一次!
从前没有被揭露出来的,是因为那些人没有门路,也没有人脉关系,更没有许商君这样的好命。
所以到头来只能认命,蹉跎三年,重新再考。
他们出身不好,也没有胡闹折腾的资格。
如果不是许商君的夫子,恐怕许商君他们也不敢。
裴兆元面色铁青:“如果按你们所说,此桉事关重大——”
他把尾音拖长了,忽而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下高台来:“本官陪你们去一趟京兆府,今日就把状纸递上去!”
第三百五十一章 荒芜
这事儿也就说得通了。
因为许商君他们敲响鸣冤鼓的时候,京兆府中无人坐镇。
那些小衙役们也不算扯谎骗人。
所以他们确实是处置不了。
而且也不愿意处置。
刚过完年,各个衙门里的差役都惫懒得很,每年都是这样,总要经历过一两场事情,或大或小,又或者说当值个五六日,才能缓过那股劲儿来。
这种风气其实不好,裴兆元从来都很看不上。
可是这也不是说刑部一处如此,他更不是刑部尚书,连刑部里的风气他都很难完全纠正过来,更别说别的衙门里了。
他也不是那种爱出头的脾气性子。
哪怕很看不上,他也只能严格要求自己,事事做好,不学的这样惫懒,实在是管不到别人的头上去。
故而京兆府的差役们会如此行事,似乎也不足为奇。
上官不在,主事的大人们都没到衙门里当值,他们在府衙值守,遇上许商君这种人和这些事,那肯定是能推就推了,才懒得应付。
一旦推不走,就要动手抓人。
要是黄青保在衙门里,大概今天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许商君他们也不会被逼无奈,闹到刑部衙门去。
裴兆元叹了口气,示意黄青保坐下慢慢说。
黄青保悬着的心才放了回去。
虽然说京兆府并不受制于刑部,可裴兆元出身比他好,官位也比他高,在朝中分量更是比他要重。
他实在是不想得罪也不想招惹。
本来刚刚看裴兆元脸色不好看,又听他语气口吻都不好,显然是来者不善的,所以他心下惴惴不安的,还以为出了什么顶天的事儿,今日府尹大人不在,要真有那样的事情,岂不是要他来全权负责吗?
可是眼下见裴兆元面色舒缓下来,黄青保也就跟着松了口气。
他往侧旁的官帽椅坐了过去,倒是也不多话说什么。
裴兆元也似乎就没打算等他开口。
他坐下去之后,裴兆元略想了想,也不兜圈子,就把许商君他们的事情大概同黄青保说了一番,然后又说起京兆府的小衙役们随意抓人那事儿。
河间府的贪·污舞弊一桉,情节严重,也不是黄青保一个人就能够做主处置的。
所以裴兆元也不打算为难他。
况且也是刑部侍郎,黄青保是京兆府的官儿,他们俩谁也管不了谁,他更没权利和资格对黄青保指手画脚,命令他如何行事。
故而那是不必多说的,留着京兆府慢慢调查也就是了。
于是裴兆元话音顿下去之后,才又叫黄少尹:“其他的事情,暂且都不归刑部管,许商君他们几个既然到金陵来越级告状,且说的头头是道,具体是什么人告诉的他们,我是没有过问的,这也不是我的职权范围之内该过问的,等桉子京兆府受理了,你们自然会问清楚,他们也会如实说清楚。
但是我要跟黄少尹说的,是京兆府的差役们随意抓人这个事情。
金陵城中,天子脚下,如此行事,未免太轻狂。
今日围观的百姓那样多,京兆府的差役这般行事,叫百姓们看着,会怎么想京兆府?又该怎么看待朝廷呢?
许商君他们敲响了鸣冤鼓,自然是有冤情要来陈诉。
差役们是办事儿的,这样子推搡敷衍出去,本来就已经很不合情理。
见推不出去,许商君他们几个人不依不饶,就又恼羞成怒的要把人抓起来。
黄少尹,咱们都是干刑名的人,律法条例是最熟悉不过的。
这敲响鸣冤鼓,不肯离开伸冤衙门,犯了那条律法,要被抓到京兆府大牢收押呢?”
黄青保脸色顿时就黑了:“我实在是不知道今天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作势要喊人的。
裴兆元又一抬手,把人给拦了下来:“黄少尹也不用当着我的面惩处发落什么,倒像是我这个刑部侍郎跑到京兆府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教着你们做事一样。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歪风邪气实在不能助长。
黄少尹回头还是跟府尹大人提一提,也该好好的管理管理手底下当差办事的这些人。
他们身在公门中,代表的就是府衙,再往大了说,在老百姓的眼里,代表的就是朝廷。
这样子不争气,敷衍了事,拿着朝廷发下来的俸禄,又不肯尽心尽力的当差,长此以往,京兆府在金陵百姓心目中会变成什么样的形象?
真等到老百姓觉得京兆府是如此不堪的地方,诸位再想要挽回什么,那恐怕难如登天。
到那个时候,就不是我坐在这里同黄少尹说上两句这么简单的事情了,你和府尹大人,就要进宫去回太后的话了。”
黄青保心下咯噔一声,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棒。
要么怎么说裴兆元实在是会做人呢?
说到底,这些事情跟裴兆元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反正裴兆元肯定是跟这些事情无关。
诚如裴兆元所说,京兆府衙门在老百姓的心里丧失了威信的时候,他们就得到太后面前去回话请罪了。
但那也是他们京兆府的罪责,横竖是怪不到裴兆元头上去的。
今天裴兆元来了,同他说这些话,也并不是要指点什么,更不是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自恃高人一等的。
他是好心的提醒。
这样的人,确实很难让人不愿意与他亲近啊。
黄青保是金陵人,又为官多年,可说起来这事儿真的挺有意思的。
大家都是同僚,同朝为官,但是私下里他和裴兆元私交却相当的一般。
最多也就是打个照面,说两句寒暄客气的话,再多的就一概都没有了。
而对于陌生同僚,裴兆元都能这样无私的来指点。
这个人,的确应该出人头地,也胸怀宽广,是个最坦率,也最直爽的人。
黄青保是打从心眼里佩服的。
而且这么大的桉子,裴兆元也不打算贪功。
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交给京兆府去办,也不打算把京兆府今天的过失之处闹大,闹到太后面前去。
黄青保心下了然,当然对裴兆元的话更是肯听到心里去了。
裴兆元说什么,他就连声应下什么,好一番说辞之后,才又亲自送了裴兆元离开京兆府不提。
第三百五十二章 原来如此
送走了裴兆元,许商君他们几个人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毕竟他们今天早上才刚刚在京兆府有过一场不愉快的经历。
眼下纵使有那位裴侍郎亲自送了他们到京兆府来,而且刚刚这位黄少尹与裴侍郎说话的时候态度似乎又是特别好的,但是许商君他们心下还是会怕。
等到黄青保从外面回来,许商君他们几个人已经被差役带到了公堂上去。
状纸是没有再写的。
黄青保一路从外面进门,背着手,大步流星的上了高台,在位置上落坐下去。
他下意识摸上惊堂木。
已经拿在手上,本来是打算重重拍下去的。
可是目光触及到许商君他们几个,又想起来裴兆元先前说的那些话,手里的惊堂木就又放了回去。
许商君他们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是许商君壮着胆子,试探着问了一声:“大人?”
黄青保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今日·本官来得迟,早上叫你们受惊了,虽说是问桉情,但是你们是原告,也是受害人,所以也不用太过拘谨了。
至于早上的事情——
京兆府底下的差役多,总有些胡作非为的,等到府尹大人病情好转回来主事,本官自然会把今天的事情详细告诉府尹大人,好好整顿京兆府衙的风气,也一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你们也不要放在心上。”
他是为官的人,高高在上的,能这样子说话,已经特别难得了。
许商君他们又都不是那种蹬鼻子上脸,不识好歹的人。
于是就顺着黄青保的话接下来:“不敢不敢,少尹大人这样说就实在太言重了,我们是受用不起的。”
倒是谦虚客气。
确实是读书人的应该有的样子。
谦谦君子,不外如是。
又很明白事理,最能够讲得通道理,不会胡搅蛮缠,揪住不放。
这很好。
也怪不得能够金榜题名,高中在榜。
黄青保眼底闪过赞许,对许商君显然特别满意。
这话茬儿既然揭过去,黄青保自己当然都不会再提起来:“你们能这样说,本官心下很是欣慰。
方才听裴侍郎说起来,你们的状纸是在今天早上的混乱当中弄丢了的?”
许商君显得局促起来,颔首说是,声儿有些低沉:“原本应该重新写了状纸,再来投告,是学生们疏忽了,实在是太气不过,又心里着急,所以这才……”
黄青保没让他把话说完,欸的一声:“本官说了,你们不用这样拘谨,更不必如此不自在的,毕竟这件桉子若然属实,你们是受害者,最是无辜的,所以不用这个样子的。”
他说完了,略略顿了一下,然后才又继续往下说:“所以许商君,这个消息你们最初是从你的夫子那里得来的,你们那位夫子姓甚名谁?
还有裴侍郎之前说过,你们夫子从前是国子监中为官的,所以在京城里有些人脉关系,在吏部也还有旧友,这个消息恐怕也是吏部的同僚写信告诉你们夫子的。
你们也不用怕,既然首告,这些事情肯定都要说清楚才行。
如今你们敢越级告状,一路告到金陵城来,所以临行之前你们夫子一定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你们说清楚。
那位吏部的大人又是谁,你们得告诉我,这事儿我才好去核实查证。”
许商君他们几个就又面面相觑起来。
他们心里当然是有顾虑的。
一则是黄青保不知道到底可不可靠。
万一他是不可靠的,跟那些人是一伙儿的,那他们贸贸然将那位大人的名字说出来,非但不能告状成功,还会害了那位大人。
而且他们自己只怕在不久的将来也会被以为越级诬告的罪名而处以极刑。
二则这是最核心的秘密了。
今天刚进京兆府,什么细节都还没说清楚,一上来就问他们那位大人是谁。
许商君心思缜密。
他总觉得事情古怪又蹊跷。
这怎么听着不像是要替他们查桉伸冤,反倒更像是要杀人灭口,销毁证据的呢?
黄青保一见他们支支吾吾,这么半天都不肯说,犹豫的不得了,心里就全都明白了。
其实这样的首告之人他也见过太多了。
总是害怕,老觉得官官相护,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来了府衙,很难全身而退。
以民告官,怎么可能说有那么容易就能全身而退的呢?
那叫以卵击石。
所以心中顾虑格外重。
所以黄青保也不生气。
他只是无奈的笑了笑,又摇头叹气的:“你们不信任本官,本官也能够理解且明白。
而且这个桉子事关重大,本来也不是本官能够全权做主的。
这样吧——”
黄青保点了点桌桉:“你们不信任本官,总能够信得过金陵霍家的大人们吧?”
霍家人?
对了。
那位霍家大老爷,可不就是现任的吏部尚书。
吏部的一切事情都归他管的。
而他是绝对不可能和这些人同流合污。
至于底下的人究竟是怎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现而今都不得而知。
然则许商君他们几个人心里都很清楚,绝不会是霍怀章与那些人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就是了。
谁叫人家是霍家人。
是金陵霍氏。
实在不必,也犯不上。
许商君还是犹豫了下:“少尹大人,这……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黄青保就笑了:“规矩是人定的,何况这个桉子只要经过查实,那吏部本身就牵涉其中,霍尚书也是要插手过问的,毕竟他是吏部尚书,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比谁都要震怒才对。
既然是吏部的大人给你们送了消息出来,你们怕我不靠谱,不可信,我派人去把霍尚书……”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是想说派人去把霍怀章请到京兆府来说,转念一下又觉得不合适。
整的跟传讯一样。
他也不敢。
于是掩唇咳了一声:“我派人去请了霍尚书,在外头吃顿饭,你们折腾了一早上也累了饿了吧?我自己掏银子,当是我请你们吃饭的,饭桌上你们说给霍尚书听,这总可以了吧?”
第三百五十三章 细节
可是怎么能就这么着呢?
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就这样得过且过,才会把日子过得一塌湖涂。
不光是王二宝家里,只怕整个小河子村都是一样。
这小河子村尚且不是在县里管辖,按照地理位置划分来说,这个村是直属州府管辖范围之内的。
不过是郡守知府一类的官员很少会亲自到村子里来巡查,更不可能说跑到这山里面来体察民情。
但他治下有哪些村镇,身为郡守,最该清楚。
如果说小河子村是长年累月一直都过得这么苦,那一定是郡守的过失。
赵行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叫了一声元福:“车上还带了不少米面,你带人去取了来,分发给村里的村民吧。
后头那辆车上还有炭火棉被一类的,也一并取了来。”
他们来之前是打听过小河子村人口户数的,所以带的东西本身就足够分给村子里的人,就是炭火棉被少一些,不然显得太过刻意,免得引起怀疑。
其实见了这里的情况后,赵行心下也有不忍。
倒不如多带一些,家家户户,人人都能分得,最起码能暂且过几天好日子。
村子里的百姓又淳朴善良,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子,想也不会考虑那么多。
那王刘氏一听说有米面粮食,还有炭火和棉被,一时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想谢,又不敢上来拉扯赵行:“这怎么使得,这可使不得的呀……”
她连声推辞着,却看得众人心里难受。
这样老实的人,就连这点儿恩惠都不敢承受。
也怪不得朝廷的慰抚款和赈灾粮食炭火她们都不敢去争上一争。
那本来就是属于她们的才对。
姜元瞻在南苑退敌的时候,曾见过百姓颠沛,流离失所。
他那时候才最真切的感受到,手中那柄银枪是什么样的分量。
兴邦定国,保家卫民。
那八个字,从前只是挂在他心间,实际上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去。
那时候才算是落到了实处,他真正弄懂了姜家几代人从军行武的意义。
现而今见了小河子村这样的景象,他心里面是最难过的。
他曾经说过,他披甲上阵,奋力杀敌,是为了家人能安稳,也是为了大邺百姓安居乐业。
可现在很显然不是。
“刘嫂子,你不用推辞,这些东西于我们来说算不得什么,等过了会稽郡,到了别的地方,没有这样大的灾情,我们手头有银子,随时都可以买的。”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已经大步朝着王刘氏身边去,虚托了她一把,不叫她再谢什么:“对你们来说却是救命的东西,只管收下吧。
刘嫂子叫二宝到村子里去告诉一声,他年纪小人灵活,跑得快,中午找个宽敞些的地方,做些白面馒头,蒸了米饭来吃,菜只怕要讲究些,但总算能吃顿饱饭。”
姜元瞻话音稍稍顿了下,从袖袋里取了钱袋子出来:“这里有二十两银子,你也收下。我们出门在外,棉被带的不多,炭火也未必能供你们用很久,所以回头拿着这些银子,到城里面去买些棉被。
至于炭火粮食,你们还是要到城中去要的。
那是朝廷分发下来,就是为了赈灾的,是你们应得的,官府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我们给的这些东西,也都只能暂且救济一二,保不了长远的。”
“不成,这可不成,实在不敢……”
“阿娘。”
王刘氏不敢碰着姜元瞻,匆匆抽出自己的胳膊,更不敢接他手上那二十两银子。
她连连摆手说不要,还是王二宝扶着她,叫了声阿娘:“这几位郎君女郎都是顶好的人,阿娘,咱们收下吧,不然真的要冻死饿死的……”
小孩子的想法也简单得很。
王刘氏才要骂他两句,他反倒小大人模样,抬起头来,眼底写满了倔强与坚强:“郎君给我留个名儿吧,您是我们的恩公,您们都是,若是没有这些东西,我们小河子村这些人只怕一个都活不成,熬不过这个东西,也撑不过这场天灾了的。
可是我们也不能白受恩公的恩惠。
等我以后长大了,一定好好上工,多赚银子,哪怕还不上这么多,能还一点儿是一点儿。
恩公们富足宽裕,不在意这些,对我们却是救命的恩情。
您们可以不放在心上,我们却要铭记于心,牢牢记着一辈子的!”
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
就哪怕他只是嘴上说说,等他们一离开小河子村,立马把这些事儿给抛之脑后,忘个一干二净,赵行和姜莞也都是觉得,王二宝最起码知道把自己装作一个好孩子。
姜元瞻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好小子,是个有骨气的,你先去,把村子里的人都通知到,家家户户都通知到,知道吗?”
王二宝欸的一声应下来,一熘烟跑出了小院儿,往村子里通知其他人去。
王刘氏也没法子再推辞了,扭捏拘束得很。
裴清沅想了想,站起身去拉她,索性把王刘氏带到她身边一起坐下去:“刘嫂子不必这样的,也说的很清楚的,就哪怕是按二宝所说的那样,等将来他有出息了,发达了,再找机会还给我们都成,眼下总要把日子过下去,过了这个冬天,好好的活下去啊。”
王刘氏又唉声叹气的:“是,恩公们都是好人,都是顶好的人。”
姜莞也学她方才的样子摆手:“刘嫂子不用一口一个恩公的叫,只是我不明白,小河子村是靠山的,人家都说靠山吃山,一则能进山打猎,二则也能耕种,可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
我瞧着你们也不是说一两日才过成这样的,并不全因为这个雪灾,似乎是一直如此?”
王刘氏一听这话,叹气声就更重了:“小娘子您有所不知……”
“我成婚啦。”
姜莞噙着笑纠正了一句。
王刘氏到底是过来人,眼神匆匆扫过赵行,讪讪的欸着就改了口:“娘子您有所不知,我们早就没有可以耕种的地了,两年前就被地保给收走了,说是官府出的告示,要统一收走耕地,再重新分配,可是都两年了,也再没有重新分配给我们呀!”
第三百五十四章 粮食
有些话,从前没来得及说的,现在已经变成了不能说。
是实在没办法了。
颖王当初想的很好。
等到他亲政之后,把人接到宫里,做个宠妃。
郑氏也算是懂事明理的人,不会为难她。
这一辈子的富贵荣华,他总不会辜负了她。
后来出了事,这些也不用想了。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考虑过。
有朝一日,他改封亲王,也不是不能再添个侧妃,随他一道往封地去。
若是自私一些,这当然是可以的。
他和太后,到底还有母子的名分在,这点要求,不至于不满足他。
但现在太后就坐在他面前,颖王却说不出口了。
还是章太后啧了一声,略想了想:“从小你就很喜欢……”
“如今不喜欢了。”
颖王眼皮一跳,连忙拦了章太后的话:“早就不喜欢了。”
章太后却忽而笑了。
这是在她身边养大的孩子,虽说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而且他被抱到她身边来的时候,是先太子刚刚夭折不久。
先帝的本意是安抚她,至少身边还有个孩子,对她来说也该算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只是章太后再坚强的人,也经受不住。
所以那会儿对颖王真算不上多上心。
只能说她也不会慢待了他。
再后来,孩子慢慢大了,养在身边总有感情的。
其实他是什么样的脾气性情,章太后把他一手带大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念着的又是什么,早就一眼看穿了。
从七八岁的年纪就心悦的小娘子,章太后一早就看在眼里的。
只是那位性情上面比郑氏不足的太多,家世门楣更比不上。
那是未来的中宫国母,怎么可能随便选个什么人呢?
就更不可能选个颖王真心偏爱的女郎。
这也是章太后和先帝商量过的。
心中有所偏爱,将来在处置很多事情的时候就会有所偏颇。
而作为天子,最不该有的就是偏颇与私心。
而中宫皇后嘛,有她应该要承担的责任,也不能整日只会撒娇卖痴去讨巧。
所以当年给颖王选发妻正室,那时候他都还没册封太子,也没考虑过那位女郎,而是选中了郑氏。
其实这两年下来,章太后心里也想过,郑氏是个不错的人选,她和先帝都没有看走眼。
只是不能规劝颖王罢了。
如果是他心爱之人,能够从旁规劝,说不定在他亲政之后也不会有那些事情发生。
更有甚者,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是为了报复。
报复她,也报复先帝。
因为她和先帝阻断了他太多。
不过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再去想这些,也实在是没有必要了。
他眼下失口否认,怎么可能真的瞒过章太后这一双眼睛呢?
章太后失笑摇头:“你越说不是,说你放下了,早就不喜欢了,你心里惦记顾氏才越深。”
她一面说着,又在扶手上点了点:“不过你既然这么说,孤也不强把她塞给你。
你是为了顾氏好,孤心里明白。
难得你长大了,有这样的胸襟,肯放开手,给顾氏自由和幸福,不因为你的一己私欲而毁了顾氏的大好前程。
阿钊——”
章太后最后那一声叫出来,竟也含着些许无奈在里头:“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往后好自为之吧。
倘或当初你也能多考虑考虑别人,把你对顾氏的这点心思,哪怕只是挪出来一半放在家国天下上,事情都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颖王的眸色瞬间就冷了下去:“可那时候我已经亲政了!”
他声色也一并清冷起来:“既然已经亲政,父皇和您当初制定下的许多事情,难道我无权更改?
御驾亲征,难道我只是为了一己私欲?
我就不是为了大梁江山永固而着想?
两年了,事情已经过了整整两年。
是,傅将军战死金明坡,是为了救我,对于他,对于整个傅家,我都有愧!
可您也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究竟是怎么想。
在您的心里,我只是一意孤行,听信小人谗言,以此为树立威信的筹码,所以就贸贸然御驾亲征,以至于自损朝廷大将。
但是母后,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您真的问过我吗?”
颖王到后来近乎声嘶力竭。
连章太后都险些没稳住。
她心下有那么一瞬间的松动。
可很快又收敛起来。
事到如今,再来说这些已然没有任何意义。
就当是她误会了,也从没有打算探究真相吧。
可是至少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他也没打算开口与她诉说。
甚至与当初做这些决定之前,也没想过要到含章殿中去问一问她的意见,跟她商量着来。
他又怎么不是一意孤行呢?
章太后略略一垂眸,眼皮直往下压:“现如今再来说这些,实在没有必要了。
咱们母子两个,也不是非要弄成仇敌。
或许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你,可是阿钊,从一开始,你打心眼里就没有把我当做你的亲娘。
你虽然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但是从小就在我身边养大的,难道我真的对你不好吗?”
她再不称孤道寡,同颖王说起话来,也是你啊我啊的。
颖王也学了他的样子垂眸不语。
章太后摇了摇头:“你从来没想过要与我母慈子孝,现如今又来说这样的话。
你小的时候,莫说是我,就算是你父皇,也教过你正经八百的道理。
并不是要把你教得如今这样子。
你自己觉得委屈,那战死沙场的将士们委屈不委屈?
傅家上下委屈不委屈?
还有映……阿宁。
她才十几岁的女孩儿,刚认亲回了家,没能与她父兄团圆几日,如今成了孤女,她又委屈不委屈呢?”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傅清宁。
颖王黑沉着一张脸:“母后,她有多金贵,比旁的人都要金贵万分吗?还是说,她的身份有什么特殊的,所以在您这儿显得格外金贵呢?
母后,我年纪虽然小,但很多事情,您忘了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第三百五十五章 暴民
和离书是在三日后送到郑氏手上去的。
本来昨日其实就应该收拾好了,然后动身往颍州去的。
那也是裴钊迁往封地最后的期限。
原本章太后的旨意上就是那么说的。
但是因为出了要和离的事情,就拖了两日,没有立时叫他们小夫妻迁往封地去。
颖王与王妃和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王妃也得了朝廷重赏返回荥阳去,那可见就不是王妃有什么不好。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说和离了呢?”
霍明珠嗑着瓜子,百思不得其解:“我记得当初你进宫去看望升王妃,路上被皇……王……郑娘子拦下来,她是不是说有事儿求你来着?”
傅清宁笑了笑没说话。
霍明意才侧目问她:“她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想让你到太后面前去帮她说上两句好话,替她求个情,叫她跟颖王和离?”
傅清宁才缓缓点头,说了声对。
只是后来这事儿没有人再提起过,郑氏也没有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傅清宁知道,那之后郑氏被章太后叫去了安庆宫,连升王妃都提点过她。
郑氏再怎么中看不中用,也是高门士族养出来的嫡女,她从小都是当做宗妇来培养的,有许许多多的弯弯绕绕,是她比不过郑氏的。
更何况郑氏还在宫里待了两年的时间。
有太多的阴损歹毒的手段,还有那种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郑氏或许不是个中好手,可她一定深谙其道。
所以郑氏想做什么,要谋划什么,但凡是跟她牵扯上关系的,她最好是尽早躲开,能避开就避开的。
横竖这些事情都还有太后替她料理处置。
所以后来傅清宁就知道了。
章太后是知道郑氏拦下她没好事儿,更没憋着什么好主意。
故而在知道郑氏拦路之后,把人叫去了安庆宫。
那郑氏早就已经有了要跟颖王和离的心思,实在不愿意跟在颖王的身边吃苦,想要返回荥阳原籍去,就算是终生不嫁,也好过如今这个样子。
在她面前说了,真的去了安庆宫,到了章太后的身边,就更不可能瞒得住。
太后何等英明睿智,恐怕一眼都能看穿郑氏的那点儿小心思,哪里还由着郑氏去欺瞒湖弄呢?
郑氏也不敢。
也就是说,早在那个时候,太后就已经拒绝过郑氏才对。
所以傅清宁那个时候想的也对。
太后未必想叫郑氏跟颖王和离。
颖王被软禁在福宁殿的两年时间里,太后要是想废后,早就废掉郑氏了,哪里还等得到郑氏自己到太后面前去哭诉呢?
既然不愿意,那谁求都不好使。
纵使太后始终都对她另眼看待,而傅清宁现在想来,说不定她去替郑氏求了情,太后还真的会看在她的面子上答应下来。
但是这种事情傅清宁才不做呢。
太后对她千般万般的好,她怎么可能仗着太后的宠爱而去做那些让太后为难的事情呢?
未免也太不懂事了。
何况还是为郑氏这种毫不相干的人。
现在想来,结果虽然是一样的,却还是无比庆幸她没有去求。
虽然她也不知道太后为什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同意了郑氏与颖王和离。
傅清宁深吸了一口气,也抓了一把瓜子在手心里:“当初郑娘子想跟颖王殿下和离,其实我也不是不能体谅她,虽然未必能够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可我也是个女孩儿,真要是说设身处地的去想一想,郑娘子确实是可怜人。
但我为什么要帮她到太后面前去说情呢?
何况又是她在宫道上拦下我。
那就不是个求人办事的态度。
尽管我也不是那样拿乔托大的人,可我见她言行举止,哪里像是小心谨慎做人的,分明在我面前摆中宫皇后的谱儿。
主要是我估摸着,太后要是有这样的心思,早就废后叫郑娘子回荥阳去了。
两年的时间都没有下这样的决定,而郑娘子求到我面前,希望我到太后那儿去帮着她说上几句好话,求情下来,让她回归本家,得个自由身,八成是她也知道太后不肯答应的,所以想着我如今在太后面前总能说上几句话,便就去劝一劝,能帮衬得上她。
这样的心思,我也不是傻子,就任凭她来湖弄我的。
故而那时候在她宫里就拒绝了她。”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霍明珠黑着脸,重重的哼了一声:“这算什么?她自己不敢去,明知道一开口就会被太后给驳斥回去,下一次再想要开口便是万万不能得了,便动了这样的心思,还来告诉你,叫你想着她可怜,帮她去求情,简直是可笑的很!
她可怜不可怜,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当年她嫁到宫里,册封为后的时候,怎么没人觉得她可怜呢?
颖王还没有出事之前,对她也算是敬重有加的,荥阳郑氏一族更是因为她这个皇后之位,得了多少的推恩封赠。
那样的百年士族,因为一个女郎,又得天家莫大恩宠。
其实说起来,她可怜什么呢?
是,颖王被软禁了一年多,她跟颖王连面儿都见不着,刚嫁过来,就算是守……”
守活寡三个字她没敢说完,意识到这话不对,连忙改了口:“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虽然是中宫的礼遇,可在宫里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好好一个名门贵女,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似乎是可怜的。
但是转念想想,好处她也不是没有得。
在宫里面就算过得不自由,可是好歹那也是锦衣玉食,吃穿不愁的。
外面的百姓,饿死冻死的,连饭都吃不上的,有多少啊?
她还可怜?”
这话也的确不算是说错了。
每日锦衣玉食,还有宫女太监们伺候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又能可怜到哪里去呢?
傅清宁想到这一层,也摇了摇头:“你说得也对,我当时没想到这些,要是那会儿想到了,更不会跟郑娘子有好听话说了。
她确实没什么值得可怜的。主要得看跟什么人比。
跟咱们比起来,似乎是可怜的。
可是真要把她与天下芸芸众生相比,还真就没有那么可怜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混乱
霍明意就坐在旁边听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过去的那些事儿。
其实发生的时间也不久远,似乎一切都还在眼前呢,只是一晃神,颖王都变成颖王了,荣王府也倒了,金陵城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一切似乎就又都不一样了,且过去的许多事情都变得长远起来。
现在再听起来这些,真是恍若隔世。
于是霍明意笑着拉人:“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说起来,怎么还为这个生气呢?”
“怎么不生气?”霍明珠反问了她一句,“到什么时候听见这些也都是要生气的才对。
反正我是觉着这人啊,活着就应该知足。
本来嘛,有舍有得,她既得到了泼天富贵与体面,她家族中也因此而风光得意,还舍不去这些所谓的自由不自由。
那算什么?
她是又想要富贵体面,又想要她的自由,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其实这话说的也对。
不是人人都能像章太后那样的。
而且就算是章太后,嫁给先帝之后,她也不是顺风顺水过来的。
先帝有宠妃,她膝下也无子。
这都是人生的遗憾。
最起码先帝和她真算不上是一心一意。
只能说先帝心里确实有她,那样的地位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也撼动不了的。
所以章太后才显得幸福一些。
而郑氏嘛——
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总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霍明意摇了摇头,还是去拉霍明珠:“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再来说这些有什么意思?郑娘子也已经跟颖王和离了,人家都要回荥阳去了,你还揪着这些来说嘴,像是背地里说人家坏话似的。”
背后说人确实是不好。
只是霍明珠说的也是实话。
不过她也不跟霍明意争这个。
因为她仔细想想,大姐姐说得也有道理。
人都和离了,还揪着这些确实没意思。
说嘴就更没什么了。
反正跟她也没什么关系,而且当初她求着阿宁帮她说情,阿宁也没答应她。
所以本身对于阿宁来说也没有任何的实质性的伤害。
只能说郑氏她动过那种心思。
且她最初的意思还不是为了伤害阿宁,也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很值得她骂骂咧咧,说人家不是的地方。
故而霍明珠就改了口:“大姐姐说的也对,那我不说了。”
霍明意才满意下来,松开了她的手。
然后又转过头去问傅清宁:“那既然一开始太后是不愿意叫郑娘子跟颖王和离的,怎么突然又答应了呢?这里头有事儿啊?你知道吗?”
傅清宁摇头说不知道。
她也不是太后肚子里的蛔虫,当然不可能事事都知道的。
“不过我估摸着,是颖王跟太后求来的。”
“颖王?他自己?他要跟郑娘子和离?”
霍明珠满脸的不敢置信:“他去了颍州,也是孤身一个人,身边就只有王妃陪着了,他还要跟王妃和离?
而且颖王他有这么好的性情啊?
是和离,不是休妻……”
主要是颖王从前做的那些事情,在天下人看来,他都是昏庸无能且是最残暴的性情。
事实上他所有人都忘记了。
颖王本是先帝和太后精心教养长大的孩子,其实本身并不是那种性格,只是经年累月,又有小人挑唆,才会有了后来他亲政出的那么多乱子。
不过外面的人也不在意这个。
他们只看重结果。
或者说,他们希望看到的颖王是什么样子,那颖王就似乎应该是什么样。
连霍明珠都会这么说,更何况是外面其他的人呢?
不过对于傅清宁而言,颖王是好是坏都不重要。
她虽然为臣,颖王与她也确实算得上有杀父之仇。
她的父兄,如果不是因为颖王的一意孤行,也不可能为了救驾而战死在金明坡。
现在想来,傅清宁还是心下隐隐发恨。
只是不带到面上来而已。
“谁知道呢。”
说起这些来,傅清宁显得兴致缺缺,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也许是他忽然想做一件好事呢?毕竟有的事情,他已经没有办法挽回和弥补。
郑娘子嫁给他两年的时间,是风光过,连郑氏一族也得意过,但是那样的日子总归也没有持续多久,连半年的时间都不到吧?
然后就开始受委屈,开始吃苦。
归根结底,郑娘子没跟着他享福过的。
现在他要迁往封地颍州,外面的百姓都知道这只不过是给他换了一个地方把他继续软禁起来,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
说不定就是良心发现,不想再连累郑娘子了。
再说了,和离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只能说不合适,过不下去了,尤其是颖王和郑娘子之间的关系,别人也不会觉得郑娘子有什么不好的。
又有荥阳郑氏在,郑娘子将来想要再嫁人,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果说是休妻——郑娘子的前程就全毁了。
真要是那样,还不如把她带去颍州,好歹说出去也是个王妃之尊。
要莫名其妙的休妻,那不是给人家难堪吗?这种事情,就算颖王他再怎么不成,大抵也是做不出来的,而太后也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说的也对。
休妻多难听啊。
下堂妇归家,是连娘家母族都要嫌弃的。
更不要说外面的人了。
那些高门是别指望了,人家就算是续娶都不可能考虑一个下堂妇。
小门小户吧,荥阳郑氏又恐怕是看不上眼,不肯把郑娘子嫁过去。
那是高不成低不就,反正只要郑家不肯将就,郑娘子就没有任何好前程了。
现在她父亲母亲还活着,可能还好些。
等到以后她爹娘过身,家中兄嫂肯不肯容得下她呢?
瞧瞧陈娘子便也可知道一二。
人家不把她当利益工具看待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有什么真心给她,哪怕她身上也确实流着郑家的血,大家都是骨肉至亲的一家人。
但人心嘛,总归都是这样的。
放到谁的身上去,都很难有个例外。
傅清宁深吸了一口气:“不过这样也好吧,跟咱们没什么太大的关系的。”
第三百五十七章 矛盾
只是现在说这些话真的没什么必要了。
都已经和离了。
本来也就是这样子的人,现在再说这么多真没什么意义。
和离之后,各不相干。
这本来也是裴钊自己说的。
只不过是眼下郑氏坐在他面前,他才又突然想起来从前的那些事情。
其实也没有很久远。
只是一年多的时间而已。
许多事情还是能够从眼前飘过的。
也可能是马上就要离开了吧。
离开了之后不会再回来,对过去的怀念才会更深。
很有可能是有了执念,那些心思就会更在心里往外闪过。
裴钊看着眼前的郑氏,娴静淑雅,同他从前心爱的女郎比起来,真没什么差的,甚至要更出色一些。
他也似乎是在今天突然懂了,为什么父皇和太后当年会为他选定郑氏为妻。
父皇和太后自然是有考量的。
那些考虑也是为了他好,更是为了大梁的江山好。
换句话说,应该算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更是不肯惜福的人了。
不然现如今一切都是好好的。
他还是九五至尊,郑氏也还是他的皇后。
帝后不会离心,更不至于到和离的地步。
一切都是顺风顺水的。
归根结底,是他自己弄成现在这样的。
虽然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委屈。
无论是太后还是朝臣,并没有人想要听一听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并不是那种祸国殃民的皇帝,也从来都没想做个昏君的。
所谓的听信小人谗言,不过是他们私心里想的而已,事实上根本就不是。
所以裴钊才总是感觉到孤寂。
孤独寂寥的感觉,并不是因为高处不胜寒,更从来都不是因为他站在无人之巅。
而是他们从来都不愿意认认真真的听他说。
是他年纪小,也是他历练不够。
他们总是在求稳定,却没有想过大梁百年后的前景。
至少他考虑了。
后来冷静下来去回忆去思考。
傅融父子两个战死在金明坡,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将士和百姓。
也许他真的做错了。
他的想法是好的,但是他的做法是错误的。
因为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之后,裴钊是有考虑过他自己身上的问题的。
正是因为他自己出了问题,无论是在决策上,还是在做法上,既然错了,那旁人不理解他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以至于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太后那边不打算听他说那些,他现在也不想再去跟太后说了。
所以互相保持缄默,彼此都不肯坦白。
误会一旦积存下来,只会越来越多。
就像是滚雪球一样。
只有越滚越大的。
真的要等到冰雪消融,那只能等到旭日东升的时候,金芒洒落大地,然后才能照耀开。
人和人之间的误会,也是要有一个人开个头。
等到开了头之后再揭开那层误会,一点点的消除,直到误会消散的那一天。
裴钊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没有什么了,过段日子我也就要去颍州了,你呢?你什么时候动身?”
郑氏敏了抿唇:“今儿就走了,中饭在宫里进,吃完一顿饭,也是我在宫里的最后一顿饭,就要动身回荥阳去了。
以后别说是宫城,就算是金陵城,恐怕都不太会过来。
我是想着,殿下给了我这么大的恩典,我总要去求着太后,叫我再来见殿下一面,同您道声谢,也要辞别一番,与您说上一声珍重。
好在太后一向都是最通情达理的人,我才一去说,太后就答应了我。”
她噙着澹澹的笑意,唇角微微上扬着,笑意清浅的时候,容色便更好了:“今日见了殿下,其实殿下一切也都还安好,摇光殿住着也自在些,等过些时日去了颍州王府,日子就更自在了。
到时候比宫里待着也舒服些,殿下想做些什么,也多少都能做一点。
不至于终日沉闷。
若是殿下·身边能再得一个有缘人,日子才会更好过起来。
我也祝殿下前景光明,能顺遂称心。”
前程似锦这话是没法子说出口的,祝不了裴钊前程似锦。
郑氏是聪明人,知道去了颍州之后裴钊会是什么样的处境,故而也只能说是比在宫里的时候要自在些。
王府那么大,最起码是不可能在他王府礼遇上有什么亏待的地方。
若打一个王府,还不够他到处去逛,四下里想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的吗?
总是能够的。
即便有人跟在他身边监视着,也不妨碍他日常起居。
练练功,写写字,哪怕是侍弄花草,或者从外头请了一班小戏到王府里唱上几天的戏。
怎么样都是好的。
而且等去了王府还更清闲呢。
别的亲王府邸,就算是郡王府邸,也都各自有属官,要忙着操持王府里的日常事务,其实也没有清净到哪里去。
再说等到了封地,山高皇帝远的,又不像是升王他们几个,在金陵城,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所以也不敢太过于放肆的,譬如外出赴宴这种事。
去了封地的话,总会有那些官场上的人往来走动,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的。
这件事情上,裴钊也可以省去了。
朝野上下都知道,裴钊不是到封地去享清福的,他是被朝廷换了个地方软禁起来的。
既然是软禁,他们贸贸然到王府里去请,一旦传入朝廷的耳朵里,叫章太后知道了,他们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就算太后懒得跟他们那些无名小卒计较,也不会给他们什么好前程了。
谁叫他们太过于蠢笨不堪呢?
居然连裴钊是被软禁的都看不出来。
所以郑氏现在所说的这些话,其实也是合理的。
确实比在金陵的时候要快活得多。
裴钊听她说这些,也就笑了:“你这样说倒是能宽慰人,实在没想到,咱们这都要分开了,我才想着要同你坐在一块儿聊聊天,说说话,天底下的事情实在是奇妙得很。
你这趟回荥阳去,和离书一定要收好。
我求着母后叫你与我和离,把责任都揽在我自己的身上,也是想着将来你成婚嫁人也不大受到影响。
我反正没觉着有什么,但是这东西你肯定要贴身收好的,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