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主人做派(一更)
忽儿一阵北风,裹着飘零吹落的几瓣红梅吹入凉亭中。
姜莞的素色织金马面裙长落了三五朵梅花。
她低头,指尖轻拈,将落花拂去。
尚未开口时候,周宛宁想凉凉道:“莞莞正经八百的嫡亲表姐现坐在这里呢,郑大娘子可算是哪门子的姐姐呢。”
这话不好。
姜莞低垂的眉眼已经往一处拢了下。
宁宁这个脾气性情,早晚是要吃亏的。
其实似她们这样的人,姐姐长妹妹短,从小也习惯了。
早前便是对着韩令芙与柳明华那样的人,她不也能叫上一声姐姐吗?
她跟郑双宜横着一条命,与柳明华也差不到哪里去。
所以归根结底,并没有差的。
姜莞知道不好,已经皱眉。
果然郑双宜呆滞须臾后,眼眶微红,侧首去看周宛宁:“我才来京不久,从前从没见过周三娘子,是哪里得罪过你吗?”
这模样若给郑皇后瞧见,只当她受了天大的委屈罢了。
姜莞低低啧了声,眼角余光正瞥见裴清沅抬手按在周宛宁手背上。
她顺势望去,裴清沅已经笑着开了口:“郑姐姐才来,不知道她,最是个混不吝的性子。
她家中没有姊妹,独她一个,与珠珠是一样的。
从小到大也没叫过几声阿姐,最不爱这样叫人。
便是我刚来那会儿,为这个也没少叫她呲嗒我。
这不还是看在珠珠的面子上,才肯叫上一声清沅姐姐的。”
裴清沅解释了一番,声色是平缓且清亮的。
后来舒扬而幽婉的打起岔,再不给郑双宜斤斤计较的机会:“郑姐姐这回要在京城住到什么时候?我瞧姐姐与我倒是一路性子的人,说不得与我能聊得来。
年前我从河东来京,爷娘许我多住些时日,横竖有姨母在,能看顾着我。
倘或姐姐住的久,我便也要多住些日子,得等姐姐离京回荥阳,才肯走了。”
旁人说这样的话多半像是撒娇。
偏裴清沅说来只透着真情实感,全然不带娇憨二字,不知道的,真以为她同郑双宜一见如故,一刻也不愿分开的。
周宛宁眼角一跳,抽出自己的手。
裴清沅也不在意。
姜莞无声浅笑。
是她小看表姐了。
前世表姐在成国公府饱受磋磨,她倒忘了,这是河东裴氏嫡长女,金尊玉贵之余,自幼是当宗妇教养起来的。
她小姑母性子虽温软,小姑父却不是读书人出身。
养出的女孩儿,又怎么可能真是个没脑子没眼见处理不了突发情况的。
只可见小娘子嫁人这事儿,该慎之再慎。
出了门,做了别家人,若得夫妻和睦,公爹婆母和善好说话,那自然没得说。
可要遇着豺狼虎豹的一家人,怕是再要强的性子也磋磨的不成样。
譬如裴清沅。
姜莞思绪有些飘远,心下却是庆幸无比的。
也在此刻,心内又一次感激上苍。
郑双宜不知道她心里所想,只看她一味低着头不吭声,倒是裴清沅还热情些,略眯了眯眼,索性丢开姜莞那边,转而笑着同裴清沅闲话家常起来:“也没个定期,大兄来京赴任,我们跟着来玩的,又是多少年没见过圣人。
如今圣人瞧着我们高兴,原也是我们的福气。
总要等圣人兴头过去,我们也在京中痛痛快快玩上两场,怎么也要几个月吧。”
她诶的一声又问裴清沅:“我也瞧着你与我大抵一路性情,过些天,我请你到我们家去玩吧。”
郑双宜歪了歪头:“我家人多热闹,底下弟弟妹妹们也都是最活泼的人,等三四月里春暖花开,还能相邀踏青去呢。
我在荥阳时跟着我阿娘诵过两卷经,临行前她还特意叮嘱过,叫我到大相国寺去替她烧香祈福。
听圣人说,三月里大相国寺后山桃花盛放,春景最好了。”
她的确很热情。
像是完全没有把周宛宁方才的无礼放在心上,顺着裴清沅的话揭过不提。
是个很宽容大度的小娘子。
裴清沅下意识去看姜莞。
若不是为着珠珠,她见了郑双宜这样的女孩儿,一定是愿意跟人家相交做朋友的。
等收回视线,裴清沅笑意淡了点儿:“那我可不知道了,我上回来京城小住,还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来时又是盛夏,正错过了春日好景。”
她一面说,拿指尖戳了戳姜莞:“那可得问你了。”
姜莞意兴阑珊,随口敷衍道:“春景年年不同,大相国寺的桃花确实开得不错,今年若是天好,等到三月花开,正好咱们能一同去赏景。”
她抬眼对上郑双宜的时候,眸中才染上些许笑意:“本来也是要陪我表姐去踏青的,春暖花开时节大相国寺香火最好了,热闹得很,等到时候,郑大姐姐你们还在京中的话,刚巧能赶上那样的繁华景象。”
郑双宜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敷衍,但姜莞面上要自然得多。
她再三瞧着,小姑娘脸上真看不出半点不耐烦,连一双眼都是干干净净的清澈澄明。
倒更像是姜莞先前所说的倦怠惫懒,并非对她这个人有什么意见。
但郑双宜一颗心还是沉了下去。
她缓缓起身:“中午时候有小宴,圣人叫御膳房做些精致可口的,多是小娘子们爱吃的食物,我一会儿让人给你们送两碟子梅花糕过来,你们先坐着,我到那边去瞧瞧。”
郑双宜今日倒识趣的很。
姜莞把她这番做派看在眼里,笑了笑,也慢吞吞起身来同她见个礼,目送她出了凉亭,又直奔沈宝芝她们那边过去。
紧跟着才垮了脸。
连裴清沅都重重叹出一口气来:“皇宫大内,她怎弄得像她自己家里一样,倒好个主人做派。”
周宛宁咬牙切齿:“还不是仗着圣人宠她!”
郑皇后当然宠她。
这种小娘子,最讨长辈喜欢了,就好比裴清沅吧。
过年那会儿她跟着进宫来赴宴,郑皇后见了也很喜欢啊。
嫡亲的侄女儿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风范,郑皇后膝下无女,还不拿她当亲生的女孩儿娇宠着吗?
姜莞嗤了声:“知道圣人宠她,你就别给自己惹麻烦了,劝了你那么多,见了人,你又跟人家摆脸色,她真到圣人面前告你一状,你说你图个什么?”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丘之貉(二更)
太液池中蓬莱山独踞,池周回廊小殿数不胜数。
中午的席面就摆在太液池东侧一名曰英玉的小殿内。
此殿精致,推窗正对蓬莱山,这时节泛起寒雾,倒好似仙气缭绕一般。
殿内地龙烧的旺,银屑炭也不知放了多少盆,为的是将殿中门户全开,能把太液池与蓬莱山美景尽收眼底,而不至于叫冻着了这些养在闺阁的娇娇女郎们。
说起来是好生铺张浪费又奢靡的。
毕竟一筐银屑炭拿到外头去卖,足够农户一家五六口人三五个月的吃穿。
席上的梅花清酿口味最正,适合小娘子们雅宴吃,不醉人且清甜。
姜莞已经端着小盏吃了两三杯,眼前的菜色也确实精致。
她是个从不会跟自己肚子过不去的人。
郑双宜的宴再叫人浑身不舒坦,她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只是有人非要上赶着来恶心人,给她添堵罢了。
眼前阴影笼下一片,罩在紫檀小案上的时候,姜莞啧了一声,手腕一抬,把盏中酒水尽饮之后才略掀了眼皮看去。
郑双宜拉着沈宝芝,一人端着一杯梅花酒。
姜莞皱了下眉头:“郑姐姐有事儿啊?”
郑双宜对这个称呼似乎相当满意,便忽略了姜莞蹙拢的秀眉。
她牵着沈宝芝,把人稍稍往前带了些:“宝芝方才还说呢,怕为先前的事情你还恼她,弄伤了你一遭,也没好好跟你赔个礼,借着今儿我这个小宴,叫我陪着她过来,敬你一杯酒,算是她给你赔礼道歉,往后就不要再提啦。”
姜莞真觉得这太离谱了。
沈宝芝就是典型的没脑子。
她倒不是笑话谁,就是想起从前的自己。
傻子才最容易给人拿来当枪使。
何况像沈宝芝这样的,又是最锋利的一把枪。
枪尖寒芒,刺出去就是要伤人的。
正常人不太会管这种事。
也就郑双宜是个病得不轻的,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恶心她的机会。
这杯酒吃不吃都恶心。
姜莞看着沈宝芝,视线甚至都没有在她脸上多做停留,就已经能把沈宝芝面上的不屑收入眼底。
沈宝芝会真心实意想与人赔礼道歉才是出了邪呢。
姜莞指尖微动,在裴清沅和周宛宁的注视之下碰到了自己面前那只小酒杯。
周宛宁脸色倏尔一沉,就要阻止。
转眼之间,她就看见姜莞两根指头捏着那空空如也的酒盏,反手一扣,杯口朝下,被她反扣在了小案上。
先前她虽一饮而尽,但杯底残余酒渍,这会儿小盏倒扣,便从杯底滴落到紫檀案上,再从杯口边缘处溢出来。
周宛宁眉眼间飞快染上一抹喜色。
对嘛,莞莞就应该是这样的。
倒要处处忍让,给郑双宜留足面子。
凭什么?
她已经憋屈了整整一个上午了!
而站立在小案前的郑双宜脸色一变:“阿莞,你这是……”
她声音戛然而止,一转脸,抬手揽上沈宝芝肩头,低声安抚:“你也别急,阿莞大约不是那个意思。”
裴清沅听了这话眉心直拧。
郑双宜这人……
沈宝芝是养的娇纵,不可理由的性子。
这样的人往往是最经不住身边有人煽风点火的。
而郑双宜现在做的,就是煽阴风点鬼火的事儿。
“珠珠方才已经吃了好几杯了。”
裴清沅声色清冽,替姜莞分辨:“你们来时不正见她一饮而尽吗?她本就是个不爱吃酒,也不会吃酒的人,若不是今日席面上是梅花清酿,她是一滴也不肯沾的。
这会子吃的又多,又急,若要再吃,便是梅花酒,怕也要醉人了。”
沈宝芝死死咬着下唇:“从没听说过梅花酒还能把人吃醉了的!”
她恶狠狠地:“裴大娘子要帮着她一起下我脸面,也别拿这样的说辞搪塞人吧?当谁是傻子不成?”
姜莞连看都不肯看她。
目光始终落在郑双宜脸上。
见郑双宜眼角匆匆闪过的得意,再配合着沈宝芝的这句话,姜莞不免低声嗤笑。
还觉得自己不是傻子呢。
姜莞清了清嗓子:“梅花酒不醉人,吃多了也难受呀。”
她是真的喝得有些多,眼中氤氲着湿润桃花色,抬眼看过去,烟波流转,小鹿一样的晶莹剔透,让人不忍心苛责她半分。
尽管郑双宜和沈宝芝是肯定不吃她这一套。
但别人吃啊。
姜莞撇撇嘴,指了指案上倒扣着的小酒杯:“上回你伤我是无心之失,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从没说过什么,更不曾放在心上,怎么如今倒来说什么赔礼不赔礼的话呢?
我实是不懂。
今日你敬酒,我若受用,岂不是说当日你是故意伤我的?
可要是故意伤人,此事便大了,咱们该到京兆府去分说清楚。
退一步来讲,我就算不计较,你是不是也太无礼?
真有心认错,觉着不敢出手伤人,前些日子怎么不到郡王府来与我赔礼?
如今郑姐姐来了,你倒把这些说给郑姐姐听,再叫她陪你过来敬一杯酒——”
她洋洋洒洒说了好大一摞话,又反手揉了揉鼻尖:“你这不是打量着我看在郑姐姐的面子上无论如何得受你敬酒,此事方能揭过不提吗?
若是如此,正经论起来,你心思又不好。
郑姐姐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吗?
逼着我受你敬酒,我若不肯呢?岂不是伤了郑大姐姐的脸面。”
姜莞长叹一口气,站起身那会儿甚至晃了一下,真吃多了似的:“我是个不爱以恶意揣测旁人的,沈大娘子,不若你自己说说看,你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沈宝芝一张小脸儿煞白。
她根本就没想跟姜莞道歉。
还是郑双宜拉着她过来的呢!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叫郑双宜一番游说,人就已经站在了姜莞的小案前。
眼下让姜莞这么一通说,脑子里一团乱麻,再不能理出个头绪来。
“我……你……”
她还是咬着下唇,先前脸上的不屑全不见了踪影,只余下一片慌乱。
姜莞见此,眼神泛冷。
就这点儿手段跟脑子,哪天被郑双宜卖了她还要替郑双宜数钱。
但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这两个是蛇鼠一窝,一丘之貉,否则也不能真的一见如故,几个时辰的功夫,到联起手来恶心她了。
姜莞又咂舌:“我又没欺负你,实话实说罢了,甚至不肯恶意揣测你的心意,你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像我把你怎么样了的似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别掺和(一更)
这场宴说是不欢而散也不为过。
姜莞哭哭啼啼的,沉宝芝也哭。
两个姑娘分明连拌嘴吵架都没有,毕竟席面也就那么大点儿,殿中若有个拔高的音调,一屋子人都能听真切。
既然大家都没听到,那说明没争吵。
但就是闹了起来。
沉宝芝非说姜莞欺人太甚,姜莞却只抽抽搭搭的掉眼泪,一句话也不说。
反倒把周宛宁气的恨不得冲上去提了沉宝芝一顿好打。
圣人特意为郑家姊妹设的梅花宴,算是彻底办砸了。
英玉这边闹得不可开交,女郎们哭的哭,气的气,自是惊动了郑皇后。
郑皇后把事情细细问过,派了人把各家小娘子送出宫去,只留下郑家几个与姜莞她们几个。
含章殿中姜莞已经擦干了眼泪,沉宝芝大概是因为上次禁足的事情之后,再见郑皇后,心有余悸,也比从前多了些收敛。
她虽然擦掉眼泪,但哽咽的啜泣声还是能听见。
郑皇后把郑双宜叫到身边,拉着她,沉声问:“好好地一个梅花宴,怎么弄成这样子?你年纪要长些,她们两个有了争执不好,怎么也不说劝着点儿呢?”
郑双宜作势就要起身告罪。
郑皇后却拉着她的手不松。
裴清沅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暗道不好。
圣人这话分明就不是说给郑双宜听的。
她也不可能真的因为这种事情怪罪郑双宜。
她抿唇,眼珠略一滚动,心下有了计较。
裴清沅往前上了小半步,她本站在姜莞左手边,这会儿一挪动,挡住姜莞半个身子,清软着声儿叫圣人:“您容禀。”
她是讨喜的,郑皇后听她开口,面色稍有缓和,嗯了一声,示意她说。
裴清沅才继续说下去,把英玉中敬酒那一段说给郑皇后听,既不添油加醋,也不错漏半点。
说完了,她侧目去看沉宝芝,意味不明的摇了下头,带着低浅的叹息道:“本来没有多大的事儿,大概是一场误会,倒扫了大家的兴致,也毁了郑姐姐这场宴,更辜负了圣人准许我们进宫赴宴的恩典。”
她是不撒谎的人,郑皇后对她一直是这样的认知,所以裴清沅开口,郑皇后天生就会多信两分。
沉宝芝站在那儿,形单影只,其实可怜,可郑皇后又觉得她那可怜样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自己伤人在前,还敢恶人告恶状,拉上元娘当枪使。
郑皇后眸色又黑了些:“上次的事情,既说揭过去不提了,你今儿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这话自然是冲着沉宝芝去。
沉宝芝肩头一抖,整个人都颤起来。
郑双宜见状,轻声叫姑母:“我看宝芝她也没有什么恶意的,只是想同阿莞握手言和,要真算起来,是我没弄清楚事情是末缘由,胡乱做好人,想着今儿这宴我该多担待些,做个中间人,说和一番,往后大家和和气气的岂不好吗?结果弄成这样子,惹得宝芝与阿莞两个都哭起来,实在是我的不是。”
她又底下眼去:“姑母可千万不要责怪阿莞,更别骂宝芝了。”
但这件事情跟姜莞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错在谁,一目了然。
郑皇后更是让亲情二字蒙蔽了双眼,满心以为郑双宜是个好的。
郑双宜要真是个好的,与人说和,从中调停,就该弄清事情来龙去脉,不做煳涂人。
除非她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善心好意,才会如此行事。
奈何郑皇后一概不管。
普天之下,只有她侄女儿是最圣洁的善人,一门心思全是为别人好的。
真叫人说不响嘴。
姜莞越发垂眸,生怕眼底的讥讽流露出一星半点来,这事儿更麻烦。
沉宝芝抽噎着一言不发。
郑双宜不肯叫姜莞好过,处处护着沉宝芝,郑皇后看在她的面子上,再有火气,也发散不出来了。
周宛宁也是瞧清楚了,心里头才更不平。
但没办法。
总得有人给了台阶,好叫圣人下来。
她咬咬牙,委屈巴巴的叫圣人:“别的都没什么,是我性子太急,方才在英玉还险些与沉大娘子动了手,实在看不过眼她这样的做派,倒像是莞莞欺负了她。
圣人若要怪罪,便只怪我一个吧。
我若是脾气收敛一些,也不至于把事情闹得这样大,弄毁了圣人这个宴。”
郑皇后去看郑双宜,郑双宜只是笑着摇头。
于是郑皇后摆手说算了:“你们也收拾收拾出宫回家去吧,你这个脾气,从小就这样,护短不认人的,珠珠有你这样的闺中知己,也是她的福气。
左右是你们小姑娘家拌嘴的那点子事儿,还不值当真要把你罚上一通。
我这里若罚了你,等回了家去,你阿耶阿娘岂不是要罚的更重吗?
去吧,这事儿不许再提了,再叫我知道你们为这些闹起来,可再没有这样好说话的。”
郑双雪和郑双容两姊妹也一起出了宫回郑府,含章殿内只有郑双宜一人留了下来。
她陪着郑皇后下双陆,一时竟也不落下风。
郑皇后面上的郁色才褪去些:“你小小年纪,这个倒下的好。”
郑双宜笑的温和:“阿耶说姑母在家做姑娘时候最爱下双陆,下的又好,我从小就不爱下围棋,祖父手把手指点过,我也没什么进益,后来发现我双陆下的还行,索性叫我学这个了。”
其实是专门为了讨好中宫特意学,特意练的。
但她当然不会说。
郑皇后闻言,笑意更浓郁:“你在京城也不会待很久,等再过几个月,我留心些你的婚事,往后不管是嫁在外头,还是嫁到盛京来,你的日子只管清净富贵的过,去管这些人的乌糟事情干什么呢?”
她话音稍顿,抬眼看过去:“沉宝芝是个最娇纵不过的,为着她阿娘,没人肯跟她计较,她自己也不知收敛。
姜莞那边……她倒好些,可先前叁郎在婚事上是将她与沛国公府给得罪了的,她如今见了你,也不会生出半分亲近的心。
你只管高高兴兴玩儿你的,她们有什么矛盾,爱闹便闹去,你不要再插手了,反倒搅和进去,弄得你也一身麻烦,知道了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做朋友(二更)
出宫回府的马车上,姜莞始终铁青着面色。
裴清沅和周宛宁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解她。
好半晌,车轮滚动的沉闷声音越发叫车厢中气氛凝肃,周宛宁是忍受不了这样的氛围的,轻轻一跺脚:“你要早说这样气不过,我就是拼着受罚挨骂,在英玉那会儿也抓了她打一顿算了!或是到了圣人跟前,痛痛快快闹上一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倒强过你现在这模样,闷不吭声,自己生闷气!”
姜莞秀眉仍然蹙拢着,不过她递过去一只手,覆在周宛宁手背上:“那你成什么了?市井泼妇吗?”
周宛宁固然不是那样的人。
她只是性情直爽,张扬又热烈的活着。
又不是那种嚣张跋扈,娇纵刁蛮的女孩儿。
这两者之间,差别可大了去了。
姜莞深吸口气:“一个沉宝芝,我还不放在眼里,她也不值当我为她气成这样子。
咱们一起长了这么大,我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吗?”
裴清沅眉头紧锁:“你是因为郑大娘子?”
姜莞重重嗯了声:“也为圣人的态度吧。”
她一面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郑皇后连赵禹都不管,难道竟会照顾她的感受不成?
郑双宜是好是坏,得分人看呢。
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来,人家是骨肉至亲,她有什么好气恼的?
如果非要说——
郑双宜在京中住着的这些日子,她怕没个痛快日子可以过了。
周宛宁试探着问她:“她真因为赵奕,就这么针对你啊?她不知道你和二殿下的事情?”
“看她那样子,圣人是没告诉她的。”
姜莞澹澹回她:“不为了赵奕,还能为什么?
我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总不可能是我梦中得罪过她。”
“她该不会是……”
周宛宁话都没说完,被裴清沅轻轻捶了一把:“别说了,叫人听见,不成样子。”
姜莞说算了:“没办法,谁叫人家有个好姑母,做了中宫天下母,又那样维护偏袒着,咱们还不是得避其锋芒,能忍则忍吗?”
她啧了声,环着手臂靠在车厢上,不大放心的叮嘱周宛宁:“今儿这个事,你不要在二哥哥跟前说漏了嘴。”
周宛宁既意外,又心口抽着疼。
郑双宜是针对姜莞,她看得出来,可被人针对了,不能还击回去,反而要处处退让,姜莞长这么大也没干过这样的事。
破天荒的头一遭。
全是因为郑皇后。
周宛宁闷闷的:“我还是觉得憋屈。”
姜莞噗嗤笑出声来:“要不然等她们姊妹走了,我陪着你去横行霸道,欺男霸女?
再或者,咱们挑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人骗出来,学我二兄那样,给她套了麻袋,闷着头把她打一顿,解解气?”
裴清沅知她这都是玩笑话,还是不免戳她:“你说说倒是轻松随意,就怕宁宁要当真,回头真干了这事儿,我看你怎么收场!”
她要收什么场?
谁打算真的退让隐忍了。
郑双宜不到她面前作威作福,她可以眼不见为净,先紧着赵行,不管那些人。
但她非要恶心到她跟前来,还指望她把这口气咽下去吗?
姜莞一抬手,指尖触碰到自己脖颈处,抚了两把。
纤细的,也是脆弱的。
所以郑双宜要取她性命,才会那样容易。
死前还要痛苦折磨她一场——白绫缠在她脖上,勒紧了,窒息感缓缓没顶,死亡一点点降临的时候,除了泼天恨意之外,其实也会有恐慌和惊惧。
偏她想死都不行。
在将死那一刻,白绫骤然松开,她重获自由,大口呼吸,似乎得到了重生。
如此循环往复,是最痛苦的折磨。
在她精疲力尽,求死不能的时候,再灌下一杯穿肠烂肺的毒酒。
人命真轻贱。
姜莞合上眼,把那些场景从脑海中挥散开。
她有些反悔了。
“倒也不用受她的气。”
她突然开口,周宛宁以为她有什么好主意,惊喜问她:“你有法子整治她?”
姜莞唇角上扬,睁开眼的时候,眸中闪过无奈:“我能有什么法子?不过我瞧她倒要在圣人面前扮乖巧温顺,总不会明着为难我,既是如此,咱们也只当不晓得她是装腔作势在演戏,当她真是个好的,相处些时日,等她回了荥阳,不就一切顺遂了吗?”
周宛宁小脸儿又垮了下去:“你这是苦中作乐吗?”
裴清沅也拍着她手背,安抚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姜莞笑着说不是:“坦然接受,自己的心情比较不容易受影响。
她不是提起叁月里大相国寺的漫山桃花吗?
你瞧着吧,咱们今儿不应她的话,真到了桃花盛开的时候,她还是会来拉上咱们一同去踏青的。
所以我想着,到时候,不如我来做东,请了她们姊妹同往大相国寺去呢。
她来找咱们,那成了她做东,我请她,便是我的地方我说了算。
反正都推脱不掉,还不如我主动请她呢。”
她只管在心里翻白眼:“如今也算正式见过了面,往后在京中走动往来,也少不了。
依着我的说法,叁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吃席吃吐了她,她肯待在家里不出门赴宴才最好呢,咱们岂不是清净了?”
这是什么鬼主意。
连裴清沅都听愣住了:“你这不像是在想法子解决掉眼下困境,我听你更像是破罐子破摔。”
姜莞失笑不语。
破罐子破摔有什么不好。
叫众人都以为她怕了郑双宜,不敢得罪,不敢招惹,又或者交好——私交甚笃。
这四个字,很好用啊。
“她虽针对我,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对她好些,多些真心,她也未见得就非要跟我过不去吧?”
姜莞盈盈笑起来:“与她做朋友不好吗?她还能在圣人面前替我多说几句好话呢。
我瞧赵奕如今丢了我家的婚事,圣人八成要给他再挑个门第相当的小娘子,你瞧,这不现成就有一个?
我突然就想明白了,和她闹僵,对我半点好处也没有,我打算跟她做朋友!”
做朋友,下杀手,戏做的足,等来日放完了火,才不怕会烧到自己身上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肃王府(一更)
二月十六,赵禹册肃王,迁出宫外,搬去了肃王府。
肃王府的规格一应都是比照着东宫规制建造的,王府属官也与东宫没太大差别。
若是别的王,这自是僭越。
但赵禹得这些,理所应当。
肃王府往来恭贺的朝臣勋贵叁日未绝,宴也摆了叁天,还特意请了两班戏台子进王府。
赵奕就是在赵禹册王的第七日,搬去了肃王府中的。
那天一早散了朝后,晋和帝留了赵禹说话,把人叫去了福宁殿。
话倒没说几句,反正这事儿早就说定,赵禹拒绝不了,只能漠然接受。
晋和帝的意思还是想说和说和,让他对赵奕别太过分,赵禹冷着脸听,一言不发。
弄到最后,晋和帝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便打发他出宫去了。
赵奕搬过去那会儿,含章女官亲自送的他。
赵禹见了,脸色更难看。
赵奕的行李才安置到王府西院去,赵禹就吩咐人去叫了赵奕到他的书房,抓着赵奕问课业,后半天又拉了他去练功,折腾了一整日,到黄昏时分,赵奕整个人都累脱了力,赵禹才冷笑着放他回去休息,自己神采奕奕的出了王府,吃酒去了。
他是少跟外面人吃酒的,席上听的都是恭维,实在很没劲。
这顿饭却不同。
他少时的伴读,汝南袁氏的嫡长子袁道熙,叁个多月前代他阿耶回汝南祭祖去了,前几日才回盛京,在家中歇了几天,正好赶上他封王,早早派了人来跟他约了这顿饭。
数月未见,一去一回,他从大皇子成了肃王,袁道熙古怪的想法总是格外多,说不登王府门第拜见,他就还是从前的赵禹,私下在外头吃顿饭,论的只有私交。
等这顿饭吃过,他往后是肃王,再往后是太子,身份贵重,就该把君臣名分摆出来了。
赵禹那会儿听袁家小厮回话,笑着把袁道熙骂了一番,但还是应了。
此刻出门,却又遇上赵行。
赵禹脚步顿住,因见赵行面色不虞,才皱了眉头:“你怎么这个时辰出宫?”
赵行摇头说不是:“我是准备回宫,听见些不大对劲的话,才到阿兄这里来的,已经叫元福先回宫禀告了,要是赶不上回宫,今夜宿在阿兄这儿,父皇母后又不会说什么。”
赵禹闻言啧了声:“很要紧的事情?”
赵行点头。
赵禹抿唇,转头吩咐跟着的人:“你先去,告诉子明,临时遇上点急事,半个时辰后我若不去,叫他回吧,再约别的时间。”
小太监得了吩咐猫着腰应下就要走,被赵行横出的手臂拦下。
赵禹不解看他:“干什么?”
“袁子明既然回来了,他少不得是大兄的好帮手,今夜他与大兄约好小宴,我不能同去吗?”
赵禹立时明白过来,却还是摇头,又抬手按下赵行的手,打发小太监去:“无论是什么事,你总要先告诉我。”
他略顿了下,思忖须臾:“你在外头听见了肃王府的闲言碎语吧?”
赵行喉咙一紧,点头说是。
赵禹面色沉了一瞬,领着赵行进门,径直朝书房方向去,一路无话。
夜幕渐次降临,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散在天际。
无边黑暗迅速蔓延,笼罩盛京大地。
肃王府中烛火通明,赵禹的书房里光是长信宫灯就放了八座,还有照着琉璃罩子的烛台更不知放了多少,光线明亮,但又不至于会刺眼。
奴才们上了温热的茶水,还有赵行爱吃的糕点,奉了东西上来就匆匆退出去。
书房的凋花门紧闭起来,赵禹也不急着问他究竟怎么回事,看他不动一块儿糕,黑了黑脸:“你没吃饭呢吧?”
赵行嗯了声:“我下午出宫去皇叔那儿了,本来早就要回宫的,赵泽又拉着我去比试,耽搁了会儿。”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因为姜氏吃饭的时间从来都不固定。
他小的时候也偶尔会去郡王府吃两顿饭,若是他在,姜氏还好些,按着时辰摆饭传膳。
通常来说,这个时候,姜氏是不传饭的。
郡王府上上下下都习惯了。
所以二郎打一开始就没准备在郡王府用晚饭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会儿回宫,正好赶上传膳,只是出了些意外,转到他这里来,那当然是没吃东西。
赵禹叹口气,朝屋外吩咐:“去告诉厨上,做两样二殿下爱吃的,不用很麻烦,简简单单的弄两道菜,再弄碗面或汤送过来。”
至于住的地方,用不着现吩咐人去准备。
从肃王府建造的第一天起,赵禹就在王府里给赵行留出了住的院子。
“大兄……”
“你先吃饭。”
赵禹捏了把眉心,没再看他,从书桌上抽了一本书,低头翻阅起来。
他沉默下去不说话,赵行面上的急竟然也渐次平复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行手边上的茶吃了半盏,糕也少了五六块儿。
后厨上当值的不敢怠慢,一碗鸡汤面,两个精致利口的小菜做的很快。
小太监端着食盘进来,看了看,就提步往赵行身边去,把东西放到了他手边的黑漆四方桌上,然后抱着盘子又往外退。
赵禹连头也没有抬,只是交代:“不用急着来收,退远些,别叫人过来。”
小太监连声应是,快步退出门外去。
脚步声渐远,是他依着赵禹吩咐退远了去。
赵行其实本来就没多饿,不过赵禹一直都要求他到了饭点儿就得吃饭,哪怕不饿,也要吃上几口,垫垫肚子,不学饿着,日积月累,会弄坏身子。
他自幼听着这样的话,按着这样的要求,到点吃饭,一日也没变过。
方才吃了几块儿糕,这会儿小菜没吃两口,鸡汤面也吃了一半都不到,便觉得很饱了。
赵行放下银筷,把碗一推:“大兄,我吃好了。”
赵禹嗯了声,放下书卷,抬眼看过去,皱眉起身。
他踱步过去,一拍赵行肩膀:“去那边坐。”
赵行依言起身,紧接着就看见赵禹坐在了他放在的位置上,他没吃完的糕,还有那半碗面,赵禹吃的津津有味。
“大兄,你再叫人做……”
“说你的事,少管我。”
赵禹一口面咽下去,仍然不看他:“垫垫肚子而已,要没什么要紧的,一会儿还要去跟子明吃饭,就这么着吧。”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杞人之忧(二更)
赵行还小的时候,饭量不大,又老带着姜莞,零嘴吃得多,所以哪怕有赵禹管着他,到点儿吃饭,他却从来吃不了多少。
宫里预备膳食丰富,吃不完收回去也都是扔了。
那时候赵禹经常会吃赵行剩下的东西,等他也吃不完,才会叫奴才们收走。
承义馆常年不传饭,赵禹每顿饭基本上都是在观德堂解决的。
但现在长大了,赵行面上一热。
怪不得刚才只叫做一碗面。
他抿唇,在赵禹对面坐下去。
他那头没声儿,赵禹吃面的动作才一顿,抬头看过去:“说啊。”
“大兄是不是抓了赵奕折腾了一天?”
赵禹手上银筷就没再动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赵行脸色阴沉:“在外头听见的,回宫路上,百姓说肃王殿下真是个威严的兄长,教导弟弟这样严苛,叁殿下在圣人身边还不知道如何骄纵,进了肃王府第一日,被肃王殿下拘着打了半天的拳,人都累傻了。
或许,肃王这位长兄,从来都是不喜欢叁殿下这个弟弟的,才会这样磋磨。”
那些话自是百姓口中说出来的,赵行不过学着那样的语气,还原给赵禹听。
要说编排赵禹,盛京百姓还是晓得怕的,不过阴阳怪气,又抓不着他们,谁又拿他们怎么样呢?
言外之意是什么,赵行听得出,赵禹亦然。
可此事要紧的并不在于此。
赵禹眯起眼来,突然就笑了:“这可真是了不得了,我这偌大一个王府,高墙大院,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竟就随风吹到了墙外面去。
下午发生的事儿,黄昏时分京城里就传遍了。”
他虽然笑着,但是语气不善。
“我就是听了这些,才赶着过来告诉大兄。”
赵行捏着拳:“大兄不若明日散朝后回禀父皇知晓,肃王府里有了这等吃里扒外的东西,今日只是把这样的话散播出去,明儿若有别的呢?
大兄如今封了王,底下属官众多,那都是正经八百要办差的。
涉及朝政,甚至是国之隐秘事,难道也这样传出去给人听不成?”
是吃里扒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赵行不过说的隐晦而已。
赵禹想想郑皇后,摇头说不用:“我自有分寸,这事儿也不用告诉父皇。
都开牙建府了,我自己的王府,自己料理不来,还要回宫去跟父皇告状,像话吗?”
“可赵奕他……”
“你知是他,我也知,父皇母后知不知且不说,便是知道,还能杀了他吗?”
赵禹又说了一声好了,剩下的面是吃不下去了,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赵奕住在西院,跟这边不相干,我也不叫他过来,你去收拾收拾安置了吧,明儿一早回宫,干脆也别见他,就当不知道。”
他说自有分寸,赵行劝了两句,他不听,那就不好再多说了。
赵行只是觉得郑家人来京之后,大兄比从前更不好说话。
是孤僻。
以前还不至如此。
现在是连他的话也不太想听。
赵行垂眸,缓缓起身:“那我去休息了,大兄若去见袁子明,也少吃两杯酒吧,明日还上朝呢。”
赵禹说知道:“对了,过几个月你生辰呢,我跟你说过,过了十八就不能再这样,你自己想好去哪个衙门了没?”
赵行摇头:“我都行,不拘哪里,到时候父皇和大兄安排吧。
不过最好清闲些,过了生辰父皇赐婚下来,挑了吉日完婚,今年内说不定我就成家了,大兄总不好叫我新婚燕尔,忙于朝政吧?”
这话多没出息啊。
赵禹气的瞪他:“你既叫我做主,就别提这些要求,说了也没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该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倒想坐拥美人,沉溺温柔乡呢,美得你。”
但转念又想到赵奕和郑家。
赵禹叹口气:“我给你选了个封地,蜀地不错,精致好,物阜民丰。
私下里我问过父皇,上回阿莞出事,他不是吓唬你说你办不好就把你扔出去,十年不许回京吗?
父皇看中了燕地,觉得能磨练人,我还是觉得那边苦了点。
过几个月看吧,要是真的今年内完婚,婚前就要给你封王,朝廷里糖或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情,我一个人能帮衬着父皇料理的过来,你带着阿莞去蜀地玩儿上个一年半载,就当最后的清闲,也不是不成。”
赵行眼皮狠狠一跳:“大兄现在就想着把我支出去?你心里有了成算计较,如今连我也不肯说了吗?”
赵禹本来也没想瞒他,更瞒不过。
他起身,踱至赵行身边去:“这不是且得两说吗?也没说一定就叫你领着阿莞先去封地呢,你急什么?
他不是个好的,不过就那点心胸眼界,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了不起是有郑家帮扶,仗着母后行事。
如今朝着最坏处设想,可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
赵禹一面说着,又笑了,先前面上的沉郁和眼底的躁意都不见了踪影:“我不是教过你?凡事先往最坏处想,想过了,再反思反思是不是自己杞人之忧。
二郎,我这个做兄长的就那么没出息?还能真的栽在他手上吗?”
不能。
能叫大兄栽了的,只有父皇和母后。
赵行眼皮越发往下压。
这话没法说。
因为大兄自己都很明白。
最难受的不是手足相残,而是明知道赵奕心怀鬼胎,却无法惩治,若得法,彻底解决干净,往后的日子顺遂安康,那才是好日子。
归根结底,问题出在母后身上。
“大兄,我……”
赵禹脸色一黑:“你什么都不用说,若说了,我也要与你翻脸。”
赵行一开口,他便知赵行要说什么,冷声打断:“上一回你去福宁殿见父皇,说过什么,我不是不知道。
你为着我好,但只此一次就够了。
无论是郑家,还是赵奕。
父皇与母后若有决断,早该有了,咱们去劝,去求,得到的,只有矛盾和心结,永远也解决不了任何事。
你别犯傻,煳涂事也不要再干。
母后想做的事,父皇没有不顺着他心意来的,便是咱们两个加起来,也不顶用。
你再去劝,惹得母后伤心,父皇一怒之下真会把你赶出京去。”
他又拍赵行,眸中染上些许无奈:“不要紧,父皇母后狠不下心,我就自己慢慢来解决,不过多花费些时日与精力,不值什么,二郎,我教了你这么多年,这时候,别因为心疼我而犯傻,自己今晚上好好想想,我说的是不是正经道理,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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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演戏(一更)
袁道熙等了快半个时辰,也没见着赵禹身影出现,眼看着天色渐晚,不免叹气,起了身往外走,下了楼梯预备回家去的。
结果又正好在酒楼门口遇见了迎面而来的赵禹。
他还带着一身寒气,面色又不怎么好,袁道熙下意识皱了下眉头,往后退,退回到酒楼中去。
这个时辰酒楼里吃饭的人多,小伙计赶忙迎上前来迎着人又上了叁楼雅间去,得了袁道熙一声吩咐,下去把先前预备下的菜准备起来。
茶水糕点也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是袁道熙依着赵禹喜好点上来的。
赵禹却没什么胃口,连温热的茶水都没吃一口。
袁道熙见状,从在酒楼门口就皱起来的眉心,越发蹙拢着:“大殿下这是来吃饭的?”
赵禹横一眼过去:“遇上些事,心里不舒坦,你多担待吧。”
袁道熙也不是真的计较。
他跟赵禹……这种情分说起来很奇妙的。
幼时赵禹样样都出色,其实即便到了十一二岁,也并不需要找什么伴读。
官家手把手教导的,甚至特意请了梁老太傅和姜护,一文一武,指点着他。
那时候说要给赵禹找个伴读,无非是找个玩伴。
因为官家私心里认为赵禹太闷了。
是性情沉闷,不爱说话,也不爱跟人亲近,除了赵行之外,盛京这些孩子里,就没有一个能在赵禹这儿多说上两句话的。
反正那几年时间里,连赵然几兄弟都不例外。
官家没了办法,思来想去,选了个伴读,选中了他。
其实沉从真比他更合适,但可能是因为他小时候比沉从真更活泼点,会闯祸,会惹事。
但袁道熙还记得给赵禹做伴读的第一日,阿耶就把他叫去书房,耳提面命,不许放肆,不许荒唐,若带坏了皇长子,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死的。
入了上书房,跟着赵禹一同在梁老太傅跟前听课,梁老太傅也跟他说,他这个伴读,与别人不大一样。
因他做的是皇嫡长伴读,那是未来的大邺皇帝,不容他放肆的。
彼时袁道熙才十叁岁,听了这些,只觉得心中憋闷。
时日再久一些,他更理解了嫡长子叁个字的分量。
却也格外心疼赵禹。
大多时候,他都是在包容着赵禹的。
这话说来狂妄,但事实如此。
袁道熙还是又倒了一杯热茶,反到赵禹跟前去:“这么多年,一向不都是我在担待着大殿下吗?”
赵禹愣怔一瞬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袁道熙见他终于有了个笑脸,才执盏吃下一口,润了润嗓子:“我白等了你快半个时辰,天色都晚成这样子了。
如今封了肃王,就忙成这样,往后封太子,怕是头角倒悬,想见你一面都难。”
他是玩笑话,赵禹却挑眉看过去:“我方才是被二郎拦在了王府外面,他有急事要与我说,我只能暂且让你等一等。”
袁道熙眼皮一跳:“说起来我都顾不上问你呢,我离开京城叁个多月,盛京天翻地覆的变化着,未免也太神奇了吧?
柳家,韩家,还有叁殿下和姜阿莞的婚事——”
他拖着尾音啧声叹:“这是要变天了?”
赵禹却摇头:“还不至于就到了变天的地步。只是我与你说过,赵奕是狼子野心的,往后更要防范着了。”
他不会无端提起这个来。
袁道熙面色一沉:“二殿下这时辰到王府去见你,就是为叁殿下去的?”
赵禹定定然看他:“你在外头,就没听说什么?”
袁道熙神情凝了一瞬:“我想偌大一个肃王府,往来人多,属官进进出出,你王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外头传开,原也是正常的。
你本就身份贵重,一举一动,备受天下百姓关注。
兄弟又只有你封了王,叁殿下还住在你的王府里,天家兄弟,到底是手足情深,还是水火不容,因话本戏文上写过太多,百姓好奇,这不是再寻常不过的吗?”
赵禹眸色暗了暗:“我听着,你倒是要与我划清界限的意思。”
袁道熙喉咙一滚:“那倒不敢。你今日是肃王,明儿就是东宫储君,若有吩咐差遣,难道我还敢推拒不从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袁道熙唇角弧度一滞:“我才为祖母守完孝,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也晓得,所以我能为肃王殿下做些什么呢?”
赵禹盯着他看,看了很久,无奈浅笑:“你的位置,轮不着我安排,如今出了年,你又出了孝,再过月余,父皇肯定有所安排的。
至于想让你做什么,希望你做什么,等看了父皇把你安排到哪里,你还能不明白?”
袁道熙眉宇间染上一丝烦躁:“我们这些人,生来不由己,看似都是泼天富贵,实则命运不都握在别人手里面?
我倒不是怨怼官家。
有感而发罢了。”
赵禹哦了声:“在我这儿有感而发倒算了,出了这扇门,还敢说这话不?”
袁道熙呵笑道:“跟谁说去?跟你的好叁弟说不成?”
阴阳怪气。
其实要论及阴阳怪气呲嗒人的本事,本来就没有人是袁道熙的对手。
这么多年,他不过是碍于皇长子伴读这个身份,有所收敛罢了。
“不过说正经的——”
袁道熙又把尾音一拖,戛然而止,略想了想:“他住在你的王府,官家和圣人用意再明显不过,你这么对他,官家圣人恐怕心里不高兴。
而且他……他有本事,见不得光的手段玩儿的花,这么个人放在肃王府里,你身边还能藏得住秘密?
怕到明日,肃王殿下何时入睡,何时起身,世人都无有不知的了。
你拿那些手段磋磨他,又有什么用?
他这样明目张胆,无非是因为郑家人进京,圣人对郑家的态度更让他野心滋长,你就打算这样揭过不提,纵着他了吗?”
赵禹手指一拢,捏紧了手心里的白瓷小杯,锐利的目光化成一道寒芒:“纵着他?他想的未免也太美了。,明儿你也该正经八百到肃王府去拜见我一回吧?那就正好陪我演出戏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责罚(二更)
袁道熙这样的人还能有酩酊大醉,酒后荒唐,与人动手的时候,已经足够叫人目瞪口呆。
而他打的人,还是赵禹,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了。
姜莞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几个姑娘正坐在一起打叶子牌,一时无不呆滞的。
“这是哪里听来的?别是谁在外头谣传的吧?”
长宁连连摇头说不是:“外头都已经传遍了,就是没人晓得是因为什么,听说昨儿晚上肃王殿下才跟袁大郎君约着去吃了顿饭,今天散朝后殿下回王府,袁大郎君就登门去正经拜见,中饭留在王府吃的,叁殿下也陪着一道,也不知是怎么的,吃醉了酒,不知道是耍酒疯还是干什么,竟然拉了肃王殿下就动手。”
她说着吞了口口水,只觉得头皮发麻:“肃王殿下身手好,便是十个袁大郎君加在一块儿都不是肃王殿下的对手,何况还有叁殿下在呢。
偏偏殿下念着一起长大的情分,又不还手,听说叫袁大郎君打了两下,脸上弄伤了呢。
这会儿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连袁大人都已经赶去肃王府赔罪,被殿下着人好生送回了袁家去,只说无妨来着。
还不晓得宫里头知不知道。
奴婢方才听人说起,也吃了一惊,以为是谣传,结果再去细打听,才晓得郡王爷和郡王妃都出了门,八成为这事儿出府去的。”
那就是真的了。
否则不会把这种话传到昌平郡王府来。
可袁道熙是疯了不成吗?
周宛宁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他可是最好脾气的一个人了,小时候瞧着没什么正经的样儿,可自从做了肃王伴读,越发收敛心性,倒养出息了。
他怎么会跟人动手?还是跟肃王动手?
尤其是醉酒——这可真是活见了鬼,长这么大,就没见他吃醉过两回。”
其实也有。
十四岁那年喝多一回,十七岁还有一次。
两次都是跟赵禹一块儿吃醉的。
赵禹酒量好,说他千杯不倒都不为过。
袁道熙是个酒量极差的,不过酒品还行,喝多了倒头就睡觉,从来不闹人。
这回……
姜莞想到了赵奕。
“是说吃午饭时候叁殿下也在?”
长宁不懂她因何这样问,点头说是:“在呢,叁殿下就住在肃王府,吃午饭自然是一起的。”
别又是赵奕捣的鬼吧?
裴清沅见她秀眉蹙拢,没有一刻舒展开,拍拍她手背:“你也别着急,袁家登门赔罪,肃王不追究,便是看着从前情分呢,多半不跟袁大郎计较。
宫里到如今也没有消息传出来,想是并不知,便是知道了,有肃王在,袁家也不会有什么,袁大郎酒醒后,了不起到官家跟前去认个错,也就过去了。”
她当然不是为这个着急的。
袁道熙人不错,但跟她没多大干系。
至多算是个从小一起长大,交情不错,也能玩到一起去的兄长。
让她着急忧虑的,是赵奕。
姜莞抿唇,吩咐长宁:“表哥在家吗?二兄是不是到衙门当值去了?”
长宁又颔首:“二郎今儿当值,一大早就去衙门了,没回来呢。小郡王跟着郡王爷一块儿出门的,不过二爷叁爷他们都在家。”
有人在家就成。
姜莞想了想,交代长宁:“你去跟表哥说,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要见二哥哥,让他晚些时候去宫里帮我说一声。”
长宁转身就要走,裴清沅叫住她,按了下姜莞手背:“万一官家圣人还不知道,你却叫人进宫去请二殿下来,惊动了,岂不是不好?”
姜莞摇头说没事:“表哥有分寸的,不会惊动了官家圣人,再说表姐不是也说了,有肃王在,袁家也没什么要紧的,袁道熙更没事儿了。”
裴清沅想想也是,虽然还是觉得这事儿同她没多大干系,肃王也能料理好,连二殿下都未必会搅和进去。
但是看看姜莞着急又烦躁的那个样儿,到了嘴边的那些规劝的话也不肯再说了。
小表妹倒像是天生操心的命,小时候来京也没觉着,这趟来,住了这么久,才发现珠珠真是把什么都放在心里的。
而事实上赵行并没有在宫里。
他早早就出了宫,昨夜赵禹说过,让他想清楚了再到肃王府去见。
所以他本来在宫里吃过了午饭就出了宫要往王府去的。
结果一路上又听说了这件事,当下更吩咐小厮把马车赶快,匆匆去了王府。
人去的时候,袁道熙都没回袁家。
他阿耶来赔罪,根本就没有把人接回去,也是赵禹的意思。
他喝多了,一滩烂泥,挪动不了,索性把人留在王府醒酒,让袁家暂且不用管他。
赵行往主院去,赵奕也在。
赵禹面色铁青,眼底甚至聚拢起肃杀,周身寒意逼人,没有一丝一毫要收敛些的意思。
赵行心下咯噔一声:“大兄,我从宫里出来,一路上听外头说……”
“是真的。”
赵禹却没看他,鹰一般锐利的视线定格在赵奕身上:“我再问你一遍,子明在王府吃醉了酒,与我大打出手,这事儿不是你散播出去的?”
赵奕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哭出来:“大兄,我怎么干这样的事情呢?从事发到现在,半个时辰都不到呢,我就没离开过大兄身边半步,如何能到外头去说这些?
何况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吗?”
“是吗?”
赵禹一味冷笑:“那昨日我指点你课业,指点你练功,倒成了磋磨你一日,累得你爬都爬不起来,未至黄昏时分,外头就传遍了,也与你无关了?”
赵禹勐地抬头看过去,眼底满是惊恐:“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我真不知!
大兄吩咐了让我专心课业,我就没出过王府半步,外头的事情一概不知道的!
郑家表兄他们派人来请我到家里去吃茶,我都推了没去。
大兄,真跟我无关的!”
“好!”
赵禹声音很重,闷响起来,一摆手,吩咐身边长随:“昨日近身伺候的,还有今天在跟前当差的,一概拉下去打十个板子!
倒不要想着法不责众,偌大一个王府,没了规矩,当差伺候不尽心,嚼舌头传话倒快得很。
叁郎既然一概不知情,我做兄长,自然信他,那便是底下的奴才们坏了事。
去,打完了,再罚叁个月例银!”
第一百七十二章 富贵闲人(一更)
王府里当差,做错事情受罚也没什么,但拉下去打十个板子,再罚叁个月的月钱,这实在算是重责了。
何况这些人就靠这个过日子的。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身边当差伺候的,都不会苛责,如今自己搬出宫,开了府,要立威也不是这样子立。
赵行剑眉紧皱着,思来想去,琢磨出些许耐人寻味的意思来。
于是原本到了嘴边要规劝一二的话,尽数收了回去。
只冷冰冰盯了赵盈一眼。
赵奕心头发紧,在人要退出去之前,沉声叫大兄:“他们也未必都是有错处的,全都拉下去打十个板子,还要罚叁个月的月钱,大兄,这是不是太重了点?”
“是吗?”
赵禹仍旧反问。
他噙着笑,笑意未及眼底,甚至有些冷然:“要与我说什么法不责众那一套?”
赵奕抿紧了唇角不吭声。
这话没法接。
赵禹哼笑着:“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不说,却不代表咱们心里不清楚。
叁郎,住在我这儿,不是在宫里,有父皇母后护着你。
肃王府里,只有我的规矩才是规矩。
我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底下的奴才们就更是如此。
要赏要罚,不过凭我心意,更凭我一句话而已。
你没错,他们也没错,那你告诉我,这两回的事情,应该是谁的错?”
赵奕愣怔了很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赵禹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踪影,烦躁一闪而过之后,沉声叫赵奕:“你要替他们求情,得先承认是你做错了事,便就与他们无关。
你若说没错,便只能是他们错了。
叁郎,此事是谁错了?”
“大兄,我……”
赵奕咬紧了后槽牙,深知这恐怕是个圈套,却无法应对。
赵禹嗤道:“懂了,不是你的错,你去休息吧。”
打发了赵奕回西院去,赵禹吩咐了人盯着他,只说让他把昨日留下的课业做完,后半天要检查,不许他到处乱跑去疯玩。
赵奕自己更是清楚,打从宫里搬来肃王府那一刻,他便晓得自由这东西是不大可能有了。
至于当差的奴才们,因赵禹发了话,没有人敢求情,一个个被拉下去打了十个板子,也告诉了王府的管事,罚下叁个月的月钱。
长风回来回话时候脸色不大好看:“打的不重,特意交代过,但总得做做样子,少不得要休息上叁五日,才能来当差侍奉的。”
赵禹嗯了声:“那就叫他们休息去,不必到跟前来侍奉,养好了伤再当值。
你私下里把那叁个月的月钱补给他们,一人额外再补一两银子,也不能叫他们平白挨了这顿打。”
长风说知道:“奴才已经安排好了的,如今他们几个也晓得是因为什么挨了打,并不敢多嘴说什么,只是奴才瞧着他们对叁殿下是颇有怨言的。”
本来嘛。
能在肃王府里当差的,要么是当初在承义馆做事跟着迁出宫来,那都是赵禹用惯了的人,赵禹的规矩再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主子的消息不该往外私自传递,这都是宫里带出来的规矩,根本不要人去教。
至于王府里新拨过来当差的,那也都是圣人精心挑过,大内的规矩清楚得很,就算是才到主子身边当差听吩咐,也不至于这般煳涂。
能怪得着他们什么呢?
昨日和今天两件事,就不可能是奴才们传递出去的。
那为什么受了责罚呢?
长风垂眸下去,不敢再吭声。
赵禹听了最后那句后,只当做没听见罢了,摆摆手,叫他去:“你安抚着,到底平白挨了一回,也别叫底下人真的心生怨怼,回头是要弄的王府里鸡犬不宁的。”
长风又说知道,也听得出主子的言外之意,便掖着手猫着腰,快步退了出去。
堂屋这边只剩下赵禹和赵行两兄弟。
还能闻得到酒气。
赵行皱了皱眉:“这也喝了太多了点儿。”
赵禹其实也头疼。
他平时不大吃酒,虽然海量,但从不贪杯。
这场戏可真是不好演。
他捏着眉心叹口气:“倒把袁大人吓得不轻,等子明醒了酒家去,得狠狠挨一顿骂。”
赵行眼皮突突的跳起来:“不告诉袁大人?”
赵禹笑着挑眉:“你知道要告诉他什么?”
赵行就跟着笑起来:“刚过来的一路上我倒是提心吊胆的,想着大兄怎么会跟袁子明闹得这般,岂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吗?
可来了之后,又瞧了方才那一场,听了大兄和长风的那些话,便什么都清楚了。”
他笑呵呵的,紧皱的眉头舒展开,面色也缓和下来:“我跟在大兄身边,总得有长进,否则究竟是我太蠢笨,还是大兄你不会教呢?”
赵禹的心情显然好了起来,甚至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给赵行:“不过这事儿你知道就成了,也不用跟人说。”
说完了,勐地想起姜莞,哦了声:“阿莞要是问,你说便说了,横竖也没什么。”
赵行颔首说好,心下多少有些忧虑,便问他:“大兄如今倒不怕他回宫里头去告状了?”
赵禹但笑不语。
告什么状?
郑家进京之后父皇心中愧疚比从前更重。
而且原本也是为了调停他们的关系,才把人弄出来的。
既然住在他这儿,一切就得听他的。
他要磋磨赵奕,赵奕也要受着。
何况他还什么都没干。
被人冷落,遭人排挤,那算什么啊?
赵禹不说话,赵行心里就有了数:“大兄觉得没事儿就成,只是可怜了袁子明,才回京,外头名声倒先败坏一场。”
“这算什么败坏名声?不过多吃了两杯酒,揍了个人,与我打一架不受责罚,一点儿事也没有,那才威风呢。”
赵行一怔,放声笑起来:“原来大兄就是拿这个说服他干这种事儿的啊?我说呢,他肯这样陪你演场戏!”
赵禹摇着头丢过去个白眼:“我倒要你来陪我演呢,你能成吗?不中用的,真遇上事儿,还叫我去指望袁子明呢。”
赵行知道他不是真心话,也不还嘴,甚至顺着他的话道:“那不是正好?将来袁子明做大兄的左膀右臂,我便只做个富贵闲人,他辅佐着大兄治理天下,我就躺在这锦绣河山之上享受太平!”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宁可信其有(二更)
赵泽去了一趟宫里,才知道赵行吃过午饭就出了宫往肃王府去,于是转道寻至王府中。
袁子明的酒还没醒过来,赵奕的课业也没做完。
赵禹闷在书房里看奏本,拘着赵行坐在他身边儿旁听学本事。
遇上不棘手的,索性丢给赵行处置,他最后再复核一遍,赵行有处置不当的,他指出来教给他,若有处置的极好的,也会夸上两句。
赵行很无奈,觉得这还是带孩子的样儿在指点他,嘴上抱怨了几句,人却老老实实坐在书房半步没挪动。
直到赵泽找过来。
赵禹一见赵泽,就晓得他不是为自己的事情而来。
手上的奏本反手扣下去:“替阿莞来找人的?”
赵泽讪讪的笑:“她说有很要紧的事情要说呢,叫我去宫里找人,我去了宫里,说吃了午饭你就来肃王府了。”
话当然是冲着赵行说的。
赵行略想了想,多半也是为着袁子明大闹肃王府的事儿,不然还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赵泽特意进宫去传个话呢?
他便下意识去看赵禹。
大兄说珠珠要是问起,想说也可以说,原是早就料到了。
赵禹见他目光望来,摆手叫他去,语气不大耐烦:“一天到晚定不下心来,这些奏疏你看不了两本就直喊头晕,能把你累死了!去吧,看见你就烦。”
他嘴上说烦,心里又不那么想,赵行笑着起身,同他说了两句,拉上赵泽转身就出了门去。
昌平郡王和姜氏都还没回来,郡王府上下与平日也没什么不同之处。
周宛宁早回了家去,裴清沅为着赵行来,就没守在姜莞身边。
是以赵行往院子里去寻姜莞时,只有长安和长宁两个人陪着她坐在荷塘边的小亭子下。
这时节荷塘上结的一层薄冰化开,水流涓涓,其实没什么景致可赏,也就荷塘旁林立的假山怪石能入眼,再配上些衬景的琉璃盆景,再就没什么了。
姜莞椅着美人靠出神,听见脚步声才回头看。
往常她见赵行总是眉眼弯弯的,今儿却笑不出来。
赵行见状,神色一肃。
长安跟长宁有眼力见,同他见了礼,双双退出凉亭。
赵行拢着长衫下摆在姜莞对面坐下去:“精神不好?看着你没什么兴致,恹恹的。”
姜莞破天荒的嗯了一声:“我做了个梦,昨夜里。”
赵行一颗心砰砰跳,忽而坠入谷底,他眉目一凛——往后若再有这样的梦,及时告诉我,便算是你谢我了。
这是他同珠珠说过的话。
彼时是想着,不管她做的梦意味着什么,又是否荒诞怪僻,有了汝平行宫韩沛昭那一宗之后,他实不敢在这样的事上掉以轻心。
若有什么不好是关于她的,他提前知道,哪怕未必成真,也要尽早防范起来。
但是自从那回之后,数月过去,她再没提过这档子事。
赵行早把此事放下了,谁知她今日又骤然提起。
原来并不是为了袁道熙的事。
赵行面色肃然:“你说。”
姜莞深吸口气:“我说什么,二哥哥是不是都信?”
这样的不答反问,显得不合时宜,尤其是这样的问题。
赵行脸色微变,显然不快。
他压了压心头情绪:“我从来信你,怎么还问这样的傻话呢?”
姜莞扯着唇角笑起来,素日里明艳又张扬的笑脸今日看来却格外苦涩。
赵行心里跟着一起发苦:“你这样笑不好看。”
姜莞抿唇:“我梦见肃王殿下出了事。”
赵行心口一紧,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追问:“什么事?”
“我不知那是何年何月,但彼时肃王已经封了太子,又迎娶汝南陈氏嫡长女为太子妃。婚后数月,南苑起兵乱,我父兄因故皆不能前去平叛,赵奕不堪用,二哥哥你也去不成,肃王在官家跟前自请领兵平叛而去。”
说起前世的这些事情,姜莞还是会头皮发麻。
尽管她已经想好了一套极尽完善的说辞,又特意把时间模煳掉,再带出汝南陈氏为太子妃之事,好叫赵行在事后能去探听官家圣人口风,更信此事的真实性,方能晓得其中厉害。
但真正说出口,她心中惶惶。
血腥与厮杀她闻到过,也听到过,甚至亲身经历过。
姜莞合眼,缓了口气:“南苑兵乱,虽然动荡,但本不足为惧,官家也是这样想,所以放了肃王前去,点精兵八千,让他出城平叛。”
她声音再顿,抬眼看向赵行。
因此番戛然而止,赵行眸色一沉:“后来呢?”
“他没能回来。”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有千斤重。
砸在赵行心尖,沉甸甸,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问点什么,却发觉丢了声音,喉咙那样紧,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姜莞去扯他袖口,摇了摇。
赵行低头看,葱白指尖捏着他的衣袖,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二哥哥,是赵奕。”
他猜到了的。
可是他不理解。
姜莞从没见过赵行这样的神情与面色。
面容发白,神情之中带着愣怔与茫然。
他的不理解,全都写在了脸上。
前世即便是兵变当夜,她坐在福宁内殿,赵行的床头,看着他,他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神色。
姜莞心下狠狠一疼:“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昨夜从梦中惊醒,再难入眠。
想着数月前汝平行宫韩沛昭的那件事,我不敢不告诉你。
这事儿太荒唐了,但……但这个梦,有鼻子有眼。
否则我如何知道汝南陈氏女?
又如何知道什么南苑兵乱不足为惧?”
她劝不了赵行,这也根本就没法子劝。
等到赵行核实了一些事情后,只能由得他去跟赵禹说,兄弟两个去筹谋部署,或是先发制人。
在赵奕有所动作之前,先除掉赵奕这个隐患,方能平息南苑之乱。
姜莞本来不敢说的。
因她逆天改命夺回一条命,实在不敢再去改别人命格。
前世赵禹死了,赵行御极了。
她一直在想,若是天命所定,又岂是人力所能更改?
但她突然想明白了。
人定胜天。
赵禹本就比赵行更适合当皇帝。
姜莞抬眼,目光坚定:“我今早想了很久,不如你先去官家圣人那里探探口风,看看汝南陈氏这事儿是真是假。
然后午后就听说了袁家大兄大闹肃王府的事,我竟莫名觉得,此事与赵奕脱不了干系。
二郎,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只能告诉你!”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试探(一更)
姜莞一句宁可信其有,正戳中赵行此刻薄弱的内心。
赵行面色铁青。
他深以为她说的不错。
况且又不全然无迹可寻。
现有一个汝南陈氏摆在那儿呢。
要是真的……
赵行捏着眉骨问姜莞:“不知是何时发生的?”
姜莞唇线拉平,抿紧了唇角,颔首说是:“但那时候我与你已经完婚了。我想肃王今年才刚封了王,就算官家要立储,是不是最早也要到明年了?
估摸着就是这一两年之内的事情?
我没办法确定,且私心里想着这种事情若真是上天示警,那是最不好掉以轻心的。
这样子揣测会是何时发生的事,并不是个办法。
又或者,等到南苑真的有了兵乱,不叫肃王带兵出城,自然也无碍。
可你看,南苑兵乱能不能提早平息呢?
若不是肃王去,换了旁人去,那要真是个圈套,岂不是谁去谁回不来吗?”
她说起这些,又不免心惊,捏紧了自己指尖:“倘或肃王不去,八成是我父兄要领兵去平叛的。”
话至此处,姜莞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面露忧虑。
而赵行心下想的却要更多些。
如此说来,的确像极了赵奕手笔。
韩沛昭跟薛婵那件事情,原本就是冲着姜元瞻去。
那是要对沛国公府出手的。
那时他心里就很清楚,在赵奕看来,沛国公府再怎么秉持公允,持身中正,也不成。
结了姻亲,就再也没有什么中立的态度可言。
这就是赵奕的想法。
一贯如此极端。
赵行咬了咬后槽牙:“我知道了,你不用忧虑,既然告诉了我,我会想办法去求证。
如果是这一两年时间之内,照理说,如今父皇母后也该考虑大兄的正妃人选。
这些天我去探探口风,且看看是不是母后是不是真的看中了汝南陈氏的娘子。
若真是的话……”
自然是要提早部署,尽早制止的。
不光是大兄不能出事。
南苑兵乱,单是这四个字,都不成。
兴兵作乱,倒霉的永远是一方百姓。
南苑那边虽然比不上突厥之流,也总归不能听之任之,放任不管。
而且这就是通敌。
尽管南苑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归顺大邺,乃是属国,年年朝贡,但赵奕胆敢勾结南苑,谋害大兄性命,怎么不是通敌?
赵行抿唇:“不过珠珠,这样的话,只能告诉我,知道吗?”
姜莞眸色微沉,重重点头:“我是有分寸的。这样荒诞的事情,我又去说给谁听?
哪怕是姑母与舅舅,听了这话,八成也觉着我是疯了。
肃王更不会信这样的鬼话。
也只有你,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她垂眸下去,显得恹恹:“可你若在圣人那里求证了,又要怎么去跟肃王说啊?”
这的确是个麻烦事。
但总有法子的。
或是他私下里先调查清楚,拿了证据,到大兄面前去说也就是了。
倒不急着现在就先考虑那个。
再不济,就直截了当说给大兄听,他苦苦相劝,哪怕大兄最不信此类神鬼佛说,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会听信一二,着意上心。
是以赵行又抬手在姜莞头上揉了一把:“这没事,我自有分寸,会看着办,你别操心这个。”
姜莞说好:“那我还能为你分担什么吗?”
赵行面上终于露出浅澹笑意来:“如今这样便很好了,等我弄清楚,再来告诉你,咱们两个商量着,该你做的,我会告诉你,我能自己做的,便不用你分担。
其实你陪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分担了。”
姜莞心尖发闷,鼻头酸涩起来。
她深吸口气,又反手揉了揉自己鼻尖,到底没再说什么。
赵行匆匆回了宫里去,郑皇后才打发了人送郑双宜姐妹出宫。
其实是在含章殿的玉阶下遇见的。
郑双宜规规矩矩的见礼,赵行面上保持着客气疏离,话都没多说上两句,提步上台阶,不再看郑氏姊妹。
郑双容到底年纪小,拽着郑双宜袖口摇:“阿姐,二殿下是不是不大喜欢咱们?”
郑双宜压下眼皮,攥了幼妹的手在手心里:“二殿下大约遇上了什么事,同咱们没有干系,不要胡说。”
郑双容分明还有话说,郑双雪也不敢再让她开口,甜甜笑着同含章女官道:“姑姑不要送啦,怕殿下同姑母有话说呢,姑姑回去当差吧,宫里来了这么多回,我们自己能出宫的。”
含章女官是精明的,晓得这是不想让她跟着,说白了姊妹几个有话说,不打算叫她听呗。
能说什么?无非就是跟几位殿下有关的那些话。
不过圣人都不约束,素日里这几位往来宫里,在圣人面前都敢说几位殿下几句,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当奴婢的置喙。
于是她颔首说好,目送郑氏姊妹走远,转身回了含章殿去不提。
而那头赵行进门时候,含章殿内才换过一道香。
郑皇后盘腿坐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面前红木四方翘头桉上摆着一局棋。
赵行一闻那香,就知不是郑皇后素日爱用的,皱了下眉:“母后也太处处迁就她们。”
郑皇后招手叫他过来坐:“你瞧这棋局,是不是还不错?”
赵行一面坐,一面依言去看。
是还不错,但水平也就那样而已。
他的棋是大兄手把手教的,这点小把戏还不放在眼里。
真要说,摆出这样一副棋局,珠珠动动手指也就破解了。
没多大本事。
无非是母后偏爱,才觉得很有出息罢了。
赵行到底不贬低什么,只是笑着别开眼:“还行,我倒想起来宜清去年临去陈郡前摆的那副棋局,跟这个好像差不多。”
他这么一提,郑皇后才想起来,说了声是了:“还说呢,正好下个月她也要回宫了,我瞧八成跟元娘她们几个能玩儿到一起去,切磋对弈,正好是棋逢对手,你也不用苦大仇深,天天怕她缠着你陪她下棋了。”
原来母后还知道郑双宜这一手棋,也不过是跟宜清棋逢对手而已。
赵行嗯了声,随手摆弄起来:“对了母后,大兄如今正经封了王,他的婚事,您和父皇不提上日程来吗?”
第一百七十五章 竟是真的(二更)
郑皇后见他执白子落下,捏了颗黑子出来。
犹豫着正要落子时,乍然听了这么一句,咦了声:“是你大兄同你说什么了?他是心里有了中意的人吗?叫你回宫来试探我的口风?”
赵行摇头说没有:“大兄一门心思都在朝政上,我今儿出宫去,还被他拘在书房陪着他看那些折子,无聊得很,他哪有心思考虑这个。”
郑皇后眼中闪过失落,旋即瞪他:“叫你陪着看会儿折子,你就直喊无聊,可见如今是越发不长进了!”
这话赵行是不接的,还是打岔:“我也就贪玩这一两年了,再过两年,还有这么清闲的时候啊?您也别骂我了,大兄为这个都说我好几回了,我这不是躲懒偷闲吗?”
他语气澹澹,说的却理直气壮。
郑皇后还是拿白眼往他身上丢:“你大兄的婚事是暂且不急的,我跟你父皇也商量过,如今与你大兄年纪相彷的这些女孩儿里,出挑的无非那几家。
他才封了王,先安定些日子吧。
你也知道,你大兄肩上扛着的是大邺重担,他的正妃,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
当年你父皇成婚,先帝也是千挑万选,拖了好几年才定下来。
你父皇自有考量,便是再过一两年,也没什么。”
赵行心中一沉。
再过一两年,大兄正好册太子,然后顺理成章迎娶太子妃。
珠珠说南苑兵乱便是这一二年之内发生的事情,她约莫猜测着是如此。
眼下便正好同母后所说对上了。
那汝南陈氏——
赵行没再兜圈子,再落下一子,闷声道:“我听袁子明说,他这次回汝南去祭祖,还去了陈氏拜访,见过陈家几位娘子,个个出挑。
好像陈氏嫡长女,那位陈大娘子,今岁快二十了吧?”
他抬眼去看郑皇后:“袁子明如今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倒去打听人家的私事儿。听说是十六岁时候就定了亲的,结果她祖父过身,要斩衰三年,不想耽搁了人家,两家议过,退了婚事。
就去年十一月里才出了孝,现如今婚事还没个着落。
大兄还打趣袁子明呢,说他别是对陈大娘子动了心思,倒把人家这些事情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郑皇后眉心一动,眼皮也跟着跳了两跳:“那袁道熙是怎么说的?”
赵行心中越发紧了一瞬,暗道有门儿:“他只笑着不吭声,大兄私下里与我说,八成是真的,反正没见过他那样。
汝南陈氏与他家门楣相当,陈大娘子与他年纪也相彷,说起来也合适的很。”
他一面说,一面留意观察着郑皇后神情。
果然那句合适才出了口,就见郑皇后脸色微有变化。
赵行几不可见一皱眉:“母后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郑皇后也没了下棋的心思,棋子扔回棋盒里去,往三足凭几上靠。
她手肘撑在凭几上,笑容多少有些挂不住:“你既说起来,又没外人在,我跟你说,实际上去年定了日子要给你大兄封王,我就在考虑他的正妃人选。
他都二十多的人了,你父皇当然不着急,我也知道急不得,但我当娘的,跟你父皇想的又不同,心里肯定还是着急的。
思来想去,把这些士族小娘子考虑了个遍,最合适的,还真就是陈氏嫡长女。”
郑皇后又重重叹气,可见她心里头实在是烦闷得很:“那个女孩儿在汝南也是贤名在外的,就像当年的裴清沅一样,她是家中嫡长女,家里头把她教的很好。
才貌双全,品行也好,家世门楣样样不输人,她阿娘也是士族出身,曾祖母还是宗室女,实则贵重。
她定亲那个事儿我也知道,还派人去打听过,的确是为着她祖父的孝期,两家和和气气的退了婚,所以也不值什么,倒可见陈氏一族人品贵重,也别平白耽误人家几年不是?
如今不到二十岁,比你大兄小了不到一岁,再合适也没有了。
别人家的也不是不成,只是看来看去,都没有她这样好。
可你说这袁道熙要是也——”
她把尾音拖长了些,然后声音戛然而止:“袁道熙是你大兄的伴读,两个人感情又好,他要是看中了陈家大娘子,我再跟你大兄说这门亲事,你大兄是断然不肯了。
二郎,这事儿你替我上点儿心,回头去探探袁道熙的口风,看他是不是真看上了人家。
若然是,只怕我又得上愁头疼好些日子了。”
赵行心里想的却绝不是这个。
震惊铺天盖地而来,迅速蔓延至于周身。
是真的。
珠珠做的那场梦,竟然又是真的!
袁道熙那就是他信口胡诌,拿来试探母后口风的。
而且大兄私下里也跟他提起过,袁家早看上了太原温氏的娘子,两家私下里也商量过,基本上是定下来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到后半年就正式过六礼了。
只不过是袁氏与温氏都不曾对外声张,所以母后不知道罢了。
既然如此,那汝南陈氏女,十有八九便是未来的皇嫂。
至少母后是真选中了她。
而在这些事上,只要她自己不折腾出什么败坏名声的幺蛾子,父皇多半是听母后的。
赵行努力克制着,才没把一张脸拉下来。
郑皇后却还是看出些端倪:“二郎,二郎?”
她叫了两声,赵行才骤然回神。
郑皇后眉头紧皱:“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我瞧着你脸色不大好,神情不对劲,袁道熙和陈大娘子之间……”
赵行忙说没有:“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这都还是大兄跟我说的。不过这是大兄自己的婚事,母后也不好去问大兄。
反正这些日子我也总要出宫去大兄那儿,袁子明也常去,时常能见着,回头我替您探探袁子明的口风吧,看看他对陈大娘子到底是怎么个心思,若真是有意,您也好尽早替大兄考虑考虑别家小娘子们。”
郑皇后愁容满面,幽幽叹道:“行,这事儿你放在心上,别叫我催着你去办,尽快弄弄清楚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退让(一更)
“那要是这么说来,便是真的了。”
姜莞的语气是沉重的。
赵行也叹气,难得在她面前没个笑脸。
“那南苑……”
“南苑那边,我再想办法,你不用操心这个。”
赵行在她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接了话过来:“我就是还没想好怎么跟大兄说。”
他揉揉眉心:“倒是有个正合适的机会,只是我又想着——”
赵行也把尾音拖长,声音顿住的一瞬间,灼灼目光定格在了姜莞身上。
姜莞微怔:“你是昨夜里就想好了吧?既然都想好了,怎么又不直说呢?”
赵行倒真不是为这个而为难。
听了姜莞这话,更不犹豫:“大兄之前一直都说起来让我入朝历练的事儿,我总推脱着。
南苑那边当年归顺,如今兵制都还要呈报兵部的,所以我想着手调查的话,去兵部办差最合适不过。
花费些时日,摸摸底儿,也就晓得赵奕跟南苑那边究竟有什么猫腻往来了。”
姜莞闻言果然皱眉。
因她真切记得,前世与赵行成婚之后,他是依着赵禹的意思,去了户部办事儿的。
天下钱粮,交给谁都不放心,赵禹是打从这时候就栽培着赵行,将来不管是户部还是吏部,叫他管着一家,朝廷里赵禹便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至于兵部——
“就怕肃王殿下不同意吗?”
赵行却狐疑反问:“大兄为什么不同意?”
姜莞啊了声:“我见你说起这个犹豫,还以为你怕肃王不同意。”
赵行摇头说不是:“大兄早说过,随便我想去哪个衙门都行,横竖都只是历练,等到封王开府,另有差事。
我只是想着今年之内大抵就能完婚了,真去了兵部,总不能说我查清楚南苑那边的事情就丢开手抽身出来吧?
做事情总要善始善终,在兵部那边当差领事,少说得待个半年时间才能交代过去。
朝廷六部向来都是最忙碌的,回头真的忙起来,怕顾不上你。”
要不是实在太不合时宜,姜莞甚至想笑出声来。
怪道人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可不正是这么个道理了吗?
姜莞不免摇头,且摇头的频率还快:“你这话若是去说给肃王殿下听,他肯定要骂你的。
朝廷的事情才是顶要紧的大事,你倒只顾着自己的小日子,想着与我浓情蜜意是吧?”
赵行笑而不语。
笑意浅澹,也不似往日那般。
在他这儿,天下事与姜莞事,都是大事。
不过说了这么多,赵行心里也有了决断,她的意思也再清楚不过。
于是赵行又低低叹了声:“那就这样说定了吧。”
姜莞说好,声音柔婉,想了须臾:“那你要告诉我二兄或是舅舅吗?”
赵行皱了下眉,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到最后,还是拒绝了:“形势不明呢,说了做什么?你细想想,这种事情,换了是别的任何人,别说跟你舅舅明说了,就是到父皇那儿,我也没有不敢回话的。
可是偏偏又是他。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别把旁的人搅和进来了。
更何况叫我怎么去说?
没凭没据,我只红口白牙,凭空猜疑吗?”
他见姜莞也跟着皱眉,怕她多想,才又解释:“我自是信你的,旁人不好说呢。这事儿又不知道何年何月,如今尚不知能不能查出眉目,倘或不能,说给人听,难免引起误会。
你知道我,这样的误会,最不愿惹出来,全是麻烦事儿,回头连大兄也得牵扯进来。”
姜莞说知道。
赵行的心思她哪里不明白呢?
当然也不会再说什么信任不信任的话。
是以全凭他做主拿主意也就是了。
“去了兵部领差事,归根结底你也归枢密使府调度呢,还不是要在我舅舅手底下当差。”
姜莞撇撇嘴,玩笑着打岔过去:“二哥哥是主意最正的一个人了,你要做什么,我都赞成的。
对了,三月里春暖花开,大相国寺祈福烧香,城西郊还有两场庙会,二哥哥去不去?”
赵行算了算日子,不多时点头说去:“等去了衙门里,没有这样的清闲时候了,你要去玩儿?”
“不是我。”
姜莞面色微沉,赵行就知道是谁了。
他也拧眉:“合不来,不理会也成。”
姜莞却摇头:“原本也要陪表姐去的,宁宁先前就嚷嚷着,表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估摸着到了四五月里就要回河东去了,还不陪着她去痛痛快快的玩儿两场啊?
这只能说是不凑巧,刚好她们又来了盛京,大家正凑在一块儿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倒觉得相安无事,和平相处,横竖我是能做到的。
圣人那样偏心她们姊妹,郑双宜非要上赶着来示好,我便与她交好就是了,也免得背地里给我使绊子去。”
赵行看出她的口不对心,也不戳穿,揉揉她发顶哄了两句:“那也行,我算着日子,宜清也快回来了,她在陈郡待了几个月,正好赶在这时候回宫,去玩儿的时候把她也带上。
你也别那么实心眼,要有不痛快的,只管去撺掇她,叫她去给你冲锋陷阵。
免得回头把什么都算在你头上,弄得你收不了场。”
姜莞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竟然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你这样做阿兄的,自己的亲妹妹你可真舍得出去,她才回来,不说叫她清清静静玩两场,还教唆我拿她当枪使,我非得告诉她,叫她缠着你好好闹上一回才行。”
赵行一脸的无所谓:“母后疼她,她跟郑家那几个起了争执无碍,你不是心中有顾虑,老想着隐忍退让吗?我深以为大可不必。
上回的事情我也都知道。
周宛宁的脾气性子倒能护着你呢,可到了母后跟前又是另一番说法。
我是个郎君,难道还去指点几个小娘子?
你别委屈了自己,我瞧着心疼。
上回沉宝芝的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这回她们还不知道在京城住多久,你打算忍让到什么地步去?”
姜莞唇畔荡漾开最明艳的笑意:“你看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论生死(二更)
赵行要去兵部领差事这事儿赵禹举双手赞成。
虽然他最初的设想不是兵部,但也没什么差别。
对赵禹而言,赵行年纪还算小,且有时间给他历练呢,朝廷六部,都叫他去待上一趟,到时候看哪里更得心应手,叫他去挑个大梁也行。
再不然,做别的安排,赵禹心里都有数。
难得的是他肯松口。
说了有半年的时间,老是咬死了不松口,说什么也不肯去。
赵禹点着桌桉,眼神掠过一旁的奏疏:“我还当你真不考虑了,肯去就行。
六部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也不要占人家的位置,兵部现在没缺了,年前姜元瞻才定了南城兵马司那边,再没缺给你。
况且也不能叫你到兵马司去,就在部里待着吧,每日往衙门里去,跟着听听差事,学些本事。
兵部尚书历经三朝,经验最老道,再有什么不懂的,去问顾大人,他是枢密使,又是阿莞亲娘舅,待你自然更不同些。
我本想着把你放到户部去,但这么看来,兵部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赵行双手撑在扶手上,面无表情嗯了声,其实没有多少心思在这些上头。
也不是非要入了衙门领差事才能有所进益。
他跟在阿兄身边这么多年,耳濡目染,有什么不懂的?
各部日常事务的具体流程,大略都知道,将来又不是真要他去当个尚书,所以赵行一直都认为没那个必要。
现而今是形势所迫罢了。
“大兄,等过了四月吧。”
赵禹啧了声:“三月开春,万物复苏,大相国寺祈福,城郊还有庙会,到了四月初有春猎呢,你是不是答应了阿莞陪她去玩儿?”
赵行面上闪过尴尬。
赵禹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冷哼两声:“最后一次。”
赵行面上才有了些许喜色。
“还有两件事——”
他把尾音拖长一些,略想了想:“我在大兄这儿一向无话不说,心里最藏不住事儿,有些事情,我知道了,或是想到了,就想问问大兄,成不成?”
赵禹唷了一声:“你今天是怎么了?可从来也没听你这么说过话。”
赵行深吸口气:“一则是大兄你的婚事,二则是……是我的杞人之忧。”
这话一入了赵禹耳朵,他顿时拉长了脸:“我的婚事是母后跟你说了什么吗?郑家那边……”
“不是。”
赵禹听他这样不假思索且斩钉截铁的否认,面色才稍有缓和。
其实真不能怪他多心想岔了。
封王的事情也是去年就定下的,但婚事父皇和母后一直都没提过。
他想着这事儿不急,恐怕是要等到册太子后才正式提上日程来。
结果郑家姊妹进了京,二郎莫名其妙就提起他的婚事来。
二郎能从哪里听得?还不是母后说给他的吗?
赵禹挑眉看过去:“母后怎么跟你说的?”
“母后大概是看上了汝南陈氏嫡长女,听说那位大娘子才貌双全,是个很有贤名的娘子,十六岁时候议过亲,又恰逢她祖父过身,要斩衰三年,不愿彼此耽搁,两家就此作罢,如今十九岁,比大兄小些,母后说这位娘子是与大兄年纪相彷的娘子中最合适的人选。”
汝南陈氏祖上是尚过主的,陈氏的曾祖母也是宗室女,门楣高,是相配。
赵禹听了也没多大感觉,哦了声:“听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赵行垂眸。
赵禹盯着他看了眼:“想说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我既知道了,便想着说给大兄听,回头母后要是看上别家娘子,我若知道了,也会告诉你。”
赵禹笑了笑:“感情这事儿,若遇上了,是锦上添花,若没有,也不差到哪里去。
皇叔与皇婶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说来叫人羡艳。
父皇跟母后当年却是奉旨成婚的。
但你瞧,几十年了,不也恩爱如初吗?
你得了如花美眷,得偿所愿,是不是想着我的正妃不能按我自己的心意选一个,我其实也很委屈?”
赵行曾经是这么想过的。
不过听兄长这么说,就晓得这话不必再提,于是顺着赵禹的话回道:“也不至于吧,这事儿分人,大兄不看重这个,将来的皇嫂定是名门淑女,贵重端方,哪怕没什么感情,也能相敬如宾,举桉齐眉,这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更轮不着我替大兄委屈这个呢。”
胸怀天下的人,情爱之事是最无足轻重的。
大兄这些年看着父皇如何待母后,他被教导着要做明君圣主,志向是开创盛世之治,在这上面自是更克制。
赵禹听到这儿,蹙拢的眉心舒展开:“那就不用说了,汝南陈氏嫡长女也当得起。另一桩呢?什么杞人之忧?”
“朝中武将青黄不接,这几年内若有动荡兵乱之祸,大兄预备怎么办?”
这个头起的就有些莫名了。
赵禹一时竟愣怔住。
“你是因为想到这些,才想去兵部的?”
赵行说算是:“但不全是。六部无论去哪里,对我而言都是历练。今年是兵部,明年是户部,本身没多大差别。
但朝廷如今面临的这个局面,却是很着紧的。
之前我听姜元瞻提起过两回,但他并没有就此事与我深谈过。
我自己也想了很多,细算下来,倘或今年内真有兵乱,朝廷不是没兵,而是没将。
将帅之才太难得了。
我想大兄年少时得沛国公亲赞过的,思来想去,怕大兄你……”
他抿着唇,相当适时的收了声,把后话吞回肚子里去。
赵禹顿时了悟:“你是怕我请旨领兵啊?”
旋即又皱眉:“你该不是想去了兵部学些本事,万一将来真有战事,你打算替我出征吧?”
“我有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没那个本事,我怎么敢领兵去耽误大局?”
赵行连连摆手,矢口否认:“但我确实担心大兄。”
赵禹这才放心,然后笑道:“国之危难,不论生死。二郎,嫡长子只有一个,大邺储君却并非只能是我。”
他笑着笑着,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不过你也会说是杞人之忧,前头还有沛国公府摆在那儿呢,怎么就轮到我了?我跟你交个底儿,但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这话不要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