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一章 线索
“你不一样了。”
你变了。
和从前大不相同。
这样的话姜莞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就连阿兄们都会这样说的。
上次还是三兄抚着她发顶,说幺幺长大了,往后是大姑娘了,这样懂事的。
可赵奕说这话,姜莞就是觉得恶心。
赵行也皱了眉。
赵奕嗤笑了声:“怎么蜀王殿下现在还会因为这些话而吃醋吗?”
赵行没理他。
姜莞听他改了口,心下了然:“你既然不想听我嘲讽你的那些话,都肯认清自己身份,说这些话,又图什么?”
她一只手落在小腹上,斜了眼风扫量过去,啧了声:“我如今有了身孕,耐心最差,你要说的话,最好快点说,不然这会子我还想听,下一瞬也许又不愿意听了。
有了身孕的人,总是反复无常的。”
这回就轮到赵奕脸色难看了。
本来就略显狰狞的面容,此时就更狰狞起来。
赵行敛着笑意,更扶着姜莞的后腰,托着她给她借力。
“是魏宝令。”
姜莞眉头蹙拢的一瞬间,看见了赵奕眼底的光亮,便立时舒展开:“宝令表姐找人害表姐坠崖?证据呢?”
“我就是证据啊。”
赵奕忽而笑了:“是我找上的她,同她说,可以合作。她不是差点做了肃王妃吗?不是被你们给搅和了吗?
姜莞,你再怎么变,骨子里还是天真。
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是不爱权势与名利的?
你生在富贵无极的人家,不在意这些,魏宝令可跟你不一样。
她是恨你们的。
也恨裴清沅。”
就算他说的都是真的,恨她和赵行也罢了,毕竟郑皇后要把魏宝令说给赵禹这件事,的确应该算是她和赵行从中作梗,搅和了的。
不过究其根本,也是父皇根本没有看上魏宝令啊。
就算没有赵行进宫去说,她也坐不了肃王妃的。
但这都是后话。
除此之外,记恨表姐做什么?
“裴清沅什么都没做过。”
“是啊,她什么都没做过,才最可恨啊。”
赵奕嗤的那一声,几乎是从鼻腔里挤出来的音调:“有的人,穷极一生,都在努力,为了想要得到的,在争取,在拼命。
可是有些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连努力都不肯,就什么都有了。
裴清沅不就是这种人吗?
你们其实也是!”
他说到后来,咬牙切齿:“因为她生在河东裴氏,年岁长成,就得了韩家的婚事,还是昔日成国公夫妇亲到河东去求来的。
就算被退了婚,也还有人惦记着。
母……阿娘惦记过,郡王妃也惦记着。
自从来了盛京,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过,就成了赵然心尖上的人。
赵然是什么人?
昌平郡王府的小郡王,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
等他袭爵,裴清沅就是郡王妃。
这不是天生好命,是什么?”
姜莞眸色清冷下来:“所以你挑唆着魏宝令,要她杀害表姐,好取而代之?”
“不可以吗?”
赵行唇角的弧度挂的大,笑的嚣张又放肆:“不过也好在魏宝令她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人,才愿意跟我合作。
我这样的,她大抵看不上,毕竟是一路人,太相似的人,就做不了夫妻,也不能走到一起去。
蜀王呢又有了你。
算来算去,其实也只有赵然了。
等她取代了裴清沅,使些温柔乡里的手段,还怕天长日久的,赵然不为她倾心吗?
将来昌平郡王府都能为我所用。
待我成事,大家就是双赢的局面,这应该不难理解吧?”
那倒是。
也只有昌平郡王府了。
倘或魏宝令早些到京城来,说不定还会动大兄的心思呢。
现在不成了。
跟弘农杨氏的婚事都定了下来,下个月阿耶告了假,要带着阿娘和大兄一起往弘农去,魏宝令是指望不上了。
三兄身体不好,对家里的事情过问显然不多,赵奕要谋算这些,也看不上三兄。
对于表姐而言,实在是无妄之灾。
赵行眼皮动了两下:“既然是双赢,现在又说给我们听?”
“因为我活不成了啊。”
赵奕举着双手,铁链晃荡着,发出的声音是最刺耳不过的。
他笑着,低头看自己手上的镣铐:“我活不成了,为什么她还能装模作样,做个最贤婉的大家闺秀,士族女郎呢?
事情是大家一起谋算一起做的,那也该她来与我陪葬啊。”
从刑部大牢出来,姜莞抬头看了一眼天。
水洗过的蓝,澄明的不得了。
像极了裴清沅她们出城往大相国寺观法事那天的天气。
赵行悬着心,低头看她:“要去见一见魏宝令吗?”
姜莞却摇头:“你觉得赵奕的话有几分可信?”
“不可全新,也不能全然不信。”
姜莞一挑眉:“跟我想的一样。”
赵行那口气就松了下来:“我还怕你全然信了他所说,心里不受用,又要难受。”
“我也不是傻子。”
姜莞捏着他手心,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的上了车。
赵行给她身下垫了白兔的绒毯,身上还盖着薄薄的小毯,揽着她的腰,固定着她。
姜莞就顺势把头歪在了赵行肩膀上:“他说得对,他活不成了,也不想让我们有好日子过,这一定是真心话。
所以可以挑拨我们的关系,搅和的咱们鸡犬不宁,互相猜疑。
表姐到现在都一直昏昏沉沉,虽然偶尔醒过来一两次,可是御医说了,她只是睁开了眼睛,意识并没有清醒过来,也就是说人还是昏迷状态的。
对我们来说,表姐坠崖这件事情,是每个人心里过不去的坎儿。
他现在说这些,就是专门照着咱们的心窝戳的。
不过也有可能真的是魏宝令做的,和他勾搭在一起,狼狈为奸。
赵奕这人,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日子过得不好,都要拉人下水,与他垫背,更别说他是性命不保了。
只是这么多的人,他为什么非要拉魏宝令下水呢?”
姜莞想不通。
如果一定要选,也该选郑双雪才对。
赵奕对郑双雪可不应该有什么好印象。
郑双宜那事儿上,郑双雪是倒戈的。
她后来来京,郑皇后又指了婚,赵奕还跑去福宁殿公然拒过婚。
怎么到头来,要拉下水的,却成了魏宝令?
“那你不妨想想,他和魏宝令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又做什么要坑她?”
赵行在她肩膀上轻轻捏了两下:“我们不是赵奕,不知他心中所想。
如你所说,也许只是为了让咱们焦头烂额,都别有好日子过,随便选中了谁。
我们这些人里,似乎也只有魏宝令,像极了一个局外人,纵使与你表姐表妹的叫着,到底隔了一层,没有那么亲厚。
要是你一时意气用事,真因为表姐的事情气昏头,对着魏宝令发难,便又把魏家牵扯进来。
郑家,郑松儒,甚至是母后和赵奕,到今天这地步,不都是因为魏志朝的指认吗?”
这也太多的弯弯绕绕。
姜莞不是不能理解。
可人之将死,何苦来呢?
她又哪里还有两年前的冲动劲儿呢?
“咱们回家一趟吧,不管赵奕说的是真是假,告诉三兄一声,正好也问问他,查了这么久了,线索总是突然中断,如今可有什么眉目。”
赵行本来想说怀着身孕别操心这些,他去一趟国公府就算了。
只是话到嘴边收回去了。
毕竟说了也没用。
就算不让她去,他从国公府回家,还不是要一五一十,一字不漏的说给她听。
她照样是清净不下来的。
好在胎相不错,御医每天请脉,也没说有什么不好的。
便就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吩咐了元福往国公府去。
姜护和顾氏都不在家,今日一早就套了车往大相国寺去了。
这些日子姜护去的次数少,难得今天休沐,他不放心裴清沅,就早早命人准备了车马去看。
之前御医也说了,大约再养上个十天左右,就能挪动了,只要慢些,精细些,还是可以挪回京城府邸安置的。
姜元曜出去赴宴,姜元瞻去府衙当值,也算是赶巧,家里本来就只有姜元徽在。
见了他们夫妇回来,姜元徽叫把人带到正厅去:“本来我要跟着阿耶阿娘一起去大相国寺看看的,可阿娘不让我去,说家里没人,叫我在家守着,可巧你们就回来了。”
“我也说巧得很,本来今天就是回来找三兄的,刚好家里只有三兄一个人在,也免得还要背着爷娘与阿兄们了。”
姜元徽眼皮一跳:“找我?”
他下意识先去看赵行:“是你派人查出什么了吗?”
赵行摇头说没有:“皇婶说了这事儿交给你料理,我怎么会私下里派人再去调查。”
倒弄得像是信不过姜元徽的能力一样。
姜元徽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想这些,他从来都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
身子骨就这样,事实摆在这儿。
不叫他操劳,也是为他好。
虽然他知道姑母这次的安排也更是为他好。
他笑了笑,目光从赵行身上收回来,重新落在姜莞身上:“那是怎么了?”
“我跟二哥哥才从刑部大牢出来,去见了赵奕一趟。”
姜元徽就拧了眉头:“那样的地方你怎好去?你也是,幺幺怀着身孕呢……”
他张口要数落赵行,话说了一半,摇着头叹气:“算了,她非要去,你又怎么拦得住她,是我湖涂了。”
姜莞眉眼弯弯,先哄了他两句:“我没事,孩子也好得很,御医一天请三次脉,都说好得很呢,我身体底子不错,这个孩子也算让我省心,三兄别担心,我这么大个人了,能照顾好自己的,王府里那么多人,更能把我照顾的很好。
到底赵奕在牢里说了些事,跟表姐坠崖有关,我跟二哥哥商量着,还是应该来告诉你一声。”
果然她说与裴清沅坠崖有关,姜元徽就没有再开口,坐在那儿,静静地听她的后话。
姜莞便把赵奕说的那番话,仔仔细细的说给姜元徽听。
等到说完了,去看他神色,见也没什么变化,抿了抿唇:“三兄觉得可信几分?”
“如果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所有线索都会中断,明明前面进展很顺利,却突然会断了线索查不下去,如果说没有人在背后操控这些,我是不信的,但……”
姜元徽捏了捏眉心:“赵奕,魏大娘子,有这么大的能耐?
郑家是早就出了事的,已经不能再为赵奕提供任何帮助。
无论是从前的韩家,还是别的追随赵奕的人,自从见了这样的阵仗后,赵奕明面上是真没什么可用之人,更别说他这些日子一直都被软禁在肃王府。
就算是郑二娘子,都关在蜀王府里,也不可能在外头为他奔波走动。
至于魏大娘子,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年轻女郎,除非是魏家帮她。
但我看魏家那位郡公,也不像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
与咱们结仇为敌,他会吗?”
魏晏明不会。
莫说赵行,就连姜莞,心里面都是这个答桉。
他那人精明着呢,千年的狐狸成了精,什么是最好的前程,他心里门儿清。
不会拿魏家的前程赌,更不可能拿他自己的性命去赌。
“很显然他不会。”
姜元徽看完他们夫妇俩的神情,缓声又说:“所以你看,这些事情,她怎么做到?
不过我想着,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本来我也是打算这两天到蜀王府去跟你们说一声的,连爷娘兄长们那里我也还没告诉。
前些日子不是一直查不到线索吗?前天吧,底下人来回话,就是在山腰上撞了表妹的那个赵四,他弟妹家有个远房亲戚,这个月初的时候得了一笔横财,置办了田庄铺面,一家子风风光光,还买了宅子,少说怕要上千两。
我就想起之前查的贪墨桉,不也是从这上头贪银子,不算在自己家的产业,可实打实受惠的应该就是赵四本人。
所以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表妹坠崖的确不是意外,而是有人陷害的。
正好你们今天回来说此事与魏大娘子有关,要不然,去一趟阿舅家里,同舅母说一声?
她毕竟是舅母的亲侄女儿,咱们私下里调查她,要是真有什么也还好些,万一是赵奕胡扯冤枉她,将来给舅母知道了,不太好。”
第四百三十二章 回禀
姜元徽自然是有姜元徽的想法的。
这事儿原本也不该去告诉谁。
姜元徽不是听不出来。
幺幺一进门,说的是正巧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也免得还要想方设法的背着爷娘与阿兄们才好说话。
和魏宝令有关的这些事儿,幺幺是除了他之外,暂且谁都没打算说。
因为没影儿。
赵奕那个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就算是真的,有些事儿也得缓着来,缓着说。
他们是没什么,但舅母的面子放在那儿呢。
小姑母和小姑父不日也要抵京了。
小姑父是专门上了折子告假,官家听说这事儿后准了他进京,权当是进京述职的,叫他陪着一起来京城见见孩子,看顾看顾裴清沅。
不过私下里官家也通过底儿,这就算是回京述职,也不可能留在京中一住半年,顶多也就个把月的时间,还是得回去河东那边去,免得河东一团乱麻,再要叫人操持料理,弄得朝廷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但来是肯定要来的。
表妹的事情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任何变数,都不是什么好事。
姜元徽看着姜莞神色,浅笑了声:“我知道你怎么想。这个节骨眼,小姑母和小姑父快到京城来了,眼看着表妹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好起来,这些事情可以私下里慢慢查,而不宜声张闹大。
小姑父的脾气……”
他略略顿了下:“或许是因为年轻时候做错过事,虽说咱们做晚辈的,本不该议论长辈的过去,但事实就是这样。
现在这么多年,小姑父对小姑母和表妹大抵是心存歉疚,又总想着弥补,故而更着紧宝贝。
要是知道这事儿或许魏大娘子有关,幺幺,你觉得他很难保持理智,会找魏大娘子的麻烦,甚至可能牵连到舅母身上,所以不想让我说,是吧?”
姜莞目光略有闪躲,最后定格在了赵行的身上。
赵行也在回望她。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看懂了姜莞眼神里的东西,握着她的手揉了揉,替她回了姜元徽:“你也知道她。现在有了身孕,胡思乱想的更多。
不过这事儿她跟我说过,我也是这么想。
所以来国公府的路上,我都还想着倘或国公爷他们都在,我还要替她打个圆场,好叫她单独跟你说这事儿呢。”
姜元徽的笑意就更浓了:“这是我的亲妹妹,她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用不着替她说这些,难道我会骂幺幺?”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摇着头看姜莞:“如今嫁了人,怎么到了三兄面前都不敢吭声,还要蜀王替你分辨了?”
姜莞也只好笑,笑着说没有:“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三兄把我的心思都说透了,本来从刑部出来我也跟二哥哥说,这些都未知真假。
告诉三兄呢,是因为这些事情一直是三兄在调查,应该让你知道。
是假的,自然同宝令表姐无关,是真的,三兄心里晓得,最起码有个调查的方向,总能查出蛛丝马迹来。
不过再说给别人听……”
她还是犹豫了:“三兄的意思,这事儿应该告诉舅母,让舅母也有个心理准备,是吧?
万一是真的,等小姑父抵京,事情一旦闹开,阿舅和舅母也少不了有一场麻烦?”
姜元徽说是:“我知道你更怕的是真的是她做的,会打草惊蛇。可是幺幺,你有没有想过,打草惊蛇有的时候本身也是一种办法。
倘或蛇惊了,先动起来,露出的马脚只会越来越多。
她又觉得自己伪装的很好,没有人怀疑到她身上去,做起事情来肆无忌惮些,实则我们这么多人盯着她,她无所遁形,这有什么不好吗?
还是说,幺幺心里是更偏向于,魏大娘子单纯无辜。
因为她素日里看起来那样无害,那样端方持重,同表妹的关系又那样好。
两个年轻小娘子常来常外,脾气性情那么相似,又投缘,你觉得魏大娘子不是那样的人,更不可能去做那样的事情。
你心里已经对魏大娘子定了性,给足了她信任,所以今天听了赵奕这番话,认为他是胡说八道,临死前不过要搅和咱们的安宁日子,弄得咱们鸡飞狗跳,同魏大娘子生出嫌隙,最好是裴家同阿舅舅母一家都生出嫌隙。
这不过是赵奕的诡计算计。
是吗?”
如果是从前,姜莞心里说不定真的……不,是一定会这样想。
但现在不会。
她从没有这么想过。
想要劝阻,只是单纯为了舅母而已。
于是斩钉截铁的否定了姜元徽的话:“知人知面不知心,三兄,这句话不用你此刻再来教我。
宝令表姐再好,骨子里什么样,我不知,你也不知,只有她自己知晓。
她会不会害人,能不能害人,我不会替她保证什么。
所以你不用说这些。
我只是怕舅母……”
“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情,怎么又说不叫我教你呢?”
他拦着姜莞的话,笑了一声,转头又去看赵行:“说是人后教妻,可我看你这样子,素日里只有她使唤你的份儿,没有你教导她的份儿吧?”
赵行脸上才隐隐有了些无奈笑意。
姜元徽重去看姜莞:“我不想跟你争辩,幺幺,舅母是魏大娘子的亲姑母,也是咱们的亲舅母,她跟表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就连亲戚关系,本身也只是拐着弯,可表妹来了京城这么久,舅母是把她当自家晚辈看待的。
这些日子,表妹昏迷不醒,在大相国寺养伤,舅母不是跟阿娘跟姑母一样吗?她恨不得住在大相国寺里看顾表妹。
你只想着事情暂且别闹大,毕竟真假未知。
可怎么就不想想,应不应该瞒着舅母呢?
你要说不让爷娘知晓,也不让姑母知道,那我不跟你争。
但舅母那儿,我一定要去告诉的。”
姜莞沉默了。
她似乎有些理解了三兄的用意。
无论真假,赵奕都是冲着魏宝令,甚至是魏家去的。
是真的,魏宝令就是杀人凶手,表姐没有死在山崖下,那是她吉人自有天相,福大命大,却不是魏宝令手软。
是假的,魏宝令就是无辜受到牵连。
不管怎么样,舅母确实应该先知道。
无论是防范魏宝令,还是防范可能发生的矛盾冲突。
姜莞深吸了口气:“那我陪着阿兄一起去见舅母。”
姜元徽眉头紧锁:“怀着孩子早点回家去歇着,跟着我乱跑什么?”
“我有了身孕,身体又没什么不适的,怎么不能去?”
她说着这话,手心还是覆在小腹上的:“再说了,如今仗着肚子里这个小的,我才更好办事儿呢。
带着我去,倘或舅母听了这些真有什么,看着我,我哄一哄劝一劝,装一装不舒服,她也肯安静下来听咱们规劝的话了。”
她也不等姜元徽再劝,扭脸儿就问赵行:“二哥哥去吗?”
赵行其实不想让她去。
可她自己总是说,她从不是琉璃美人,用不着那样把她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
从前都不拘着她,姜元曜刚回京的时候他甚至还帮着说过姜元曜几句,别老那样自作主张,说是为她好,其实总在枉顾她的心意。
总不能现在有了孩子,这些话就自己全推翻了。
便就点了点头。
他甚至唇角动了动,还想劝姜元徽呢。
结果姜元徽摇着头站起身:“那就走吧,正好你们蜀王府准备的车马安稳得很,你带着幺幺出门,定然不会叫她磕着碰着半分,你陪着一起,坐你们蜀王府的马车,也免得我叫底下的人去预备,再有什么不好的。”
他说着话已经起身,背着手往门外走。
姜莞面上有了笑意,挽着赵行的手,跟在姜元徽身后一道出了门去。
顾怀章和魏氏两个都在家。
见了面,发现魏宝并不在。
姜莞就先问了句:“怎么不见宝令表姐?”
魏氏叹了口气:“到大相国寺去了,自从清沅那丫头出事,十日有八日她都要去大相国寺守着,我劝她她也不听。
本来今天我说不叫她去,圣人……”
说起郑皇后,她声音顿住,去看赵行。
赵行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帮姜莞在摆弄手边装着精致糕点的青瓷小碟。
魏氏才又说:“盛京有事儿呢,她最好待在家里,可她听说你爷娘都去了,非要去,你阿舅也说随她去吧,这事儿都快成了心魔了,再生出心结反而不好,我就让人陪着一块去了,不在家呢。”
魏宝令的确为表姐坠崖之事哭过好几回,甚至是哭死过去的。
在大相国寺那天,当着宁宁的面儿,她怕越发招惹了宁宁,便忍着。
回了家之后,其实她也自责。
因为她走在表姐前面,赵四他们两个人发生争执的时候,她其实是最先看见的,可是手上的动作却慢得多,本来她应该比宁宁身形更快,去拉住表姐。
可是直到宁宁动了手,仅仅抓了表姐一片衣角,她才回过神来。
入夜睡不着,一闭上眼全都是表姐坠崖的场景,被噩梦缠身,也病了几天,吃了好几天的药,安神的香更不知道调了多少,才勉强好了些。
之后就总是到大相国寺去。
她说知道表姐还没醒,意识也是模湖的,但就是想去守着。
姜莞确实是很难想象,这些都是她演出来的,装出来的。
人就是她害的。
害完了人,真的能这样镇定自若吗?没事儿人一样,还敢天天去表姐病床前守着。
姜莞眼皮压了下来,没有再接魏氏的话。
魏氏和顾怀章对视一眼,也觉出不对来,就叫了声珠珠:“怎么了?今儿是到家里来找宝令的?”
“舅母。”
姜元徽坐在旁边倒是把话接了过来。
他声音始终都是那样平缓的,又显得清冷些。
一声就把魏氏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走了。
魏氏在看他,顾怀章也在看他。
他深吸了口气:“是有些事情要与舅母回禀,也的确和魏表妹有关,正好阿舅也在,一同听听,只是舅母听了暂且不要动怒才好,幺幺怀着孩子,见不得您生气发脾气,万一再吓着了不大好,看蜀王殿下要跟您恼了的。”
赵行觉得无语。
那是长辈,他身份再怎么尊贵,也没有跟长辈翻脸的道理。
不过说就说了吧,他也不拆台。
若在平日里,听了这话魏氏是定然要笑着揶揄打趣的。
今天她却笑不出来。
心底的不安渐次扩散开,平静湖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像是被什么人拿了小石子打上来,不重,却久久不能平静。
她心里最清楚,几个孩子都不是莽撞的,连珠珠如今都长大了,稳重得多,不会贸然拿这些话来叫她烦心的。
还是顾怀章先沉声开了口:“什么事,你说,别蝎蝎螫螫吓唬你舅母。”
姜元徽诶了一声应了,才把姜莞转述的那些话,与顾怀章夫妇二人娓娓道来。
等他说完,魏氏脸色已经万分难看了。
连顾怀章都铁青着一张脸:“这都是赵奕的原话?”
赵奕获罪,废做庶人,如今平头百姓提起来尚且一口一个赵奕的叫,更别说顾怀章了。
姜莞怕姜元徽挨训,替他说:“是,他让牢里的狱卒替他传的话,说要见我,我拉上二哥哥陪我一起去见的,这些都是他的原话一字不落,二哥哥也在旁边儿听着,您可以问他。”
顾怀章鬓边请进突突的:“他要见你,你就大着肚子到刑部大牢那样的地方去见,也不怕晦气!”
他先骂了一句,不过控制着情绪,音调也不是特别高,看那样子是怕吓着姜莞,激了她的胎气。
他咬着后槽牙,隐忍着:“这种混账话,听过忘了就是,你倒放在心上,还跑回家与你三兄说,又特意到家里来告诉你舅母。
这意思是真的怀疑上宝令了?”
魏氏上下牙齿缠着,声音冷然,叫了声三郎:“你也查了这么些日子,是不是查到什么跟宝令有关的事情了,所以听了珠珠与你说这个,急匆匆带着她到家里来告诉我?”
第四百三十三章 越州刘娘子
魏氏从来都是聪明人,事关家中晚辈,她显然是更加敏感些。
顾怀章的手心覆在她手背上,安抚着,轻轻拍着。
他沉声吩咐姜元徽:“有什么事情就快些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今天是专程到家里来吓唬你舅母的吗?”
他语气口吻已经算是够好的了。
要换做是姜元曜他们几个,顾怀章这会儿已经翻脸了。
来都来了,说个话有什么好遮掩的?
这也就是看在姜元徽身子骨弱,经不住吓唬,反正他从小到大,在顾怀章这儿都例外些。
家里的男孩儿多,也就这么一个,能得顾怀章个好脸色而已。
姜元徽抿了抿唇,摇头说没有:“我到现在也只是查到些别的线索,但是跟魏家表妹都没有直接关联的,只是有些奇怪的地方罢了。”
然后他就把先前说与赵行夫妇两个的那些,又说给了顾怀章夫妇听。
“是什么人这样大的手笔,查不到?”
“查到了一些。”
姜元徽垂眸,眼皮往下压了压。
姜莞眼皮一跳。
这是在国公府时候三兄没说的。
原来除了查到跟赵四有关的那些之外,还有别的?
顾怀章本来想催问的,反而被魏氏拦下来:“听三郎说,不着急。”
她这会儿缓过劲儿,也没有了方才的着急。
姜元徽略想了想,才继续说:“那些银钱,顺着账目查下去,查到置办来的商行那里,这才知道,都是一个姓刘的中年女人去置办来,然后转交到了他们家名下去的。
我后来也派人去调查过这位刘娘子,她……她是……”
他又犹豫支吾着,看了姜莞一眼。
赵行忽而眼皮一沉:“不是正经人?做的也不是正经营生?”
姜元徽颔首说是。
不是正经营生,那无非下九流,青楼,戏馆,诸如此类的。
魏氏也皱眉。
怪不得方才瞧了珠珠一眼。
不想叫珠珠听的,那就是青楼了。
顾怀章显然也想的明白:“你派人去查过那家青楼吗?这个刘娘子,没派人跟着?”
“都有,但查到这里,又暂且没了后话。”
姜元徽面色微沉:“这才是我说的奇怪之处。一座青楼,开门做生意,平白无故的,花费千两,这样大费周章的买通赵四,让他跑到盛京来害表妹,原因呢?”
其实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要有个原因的。
有的人做坏事,单纯是因为骨子里透着那股子坏劲儿。
做了坏事他就觉得高兴,别人过得不好,他瞧着就觉得爽快,酣畅淋漓。
这种人是没救的,不需要任何原因,更不用什么动机,就能铆足了劲儿去使坏。
但要说不要命的使坏,犯坏到裴清沅头上来,又不至于。
自己花了千两银钱,承担着风险,还不一定真的取人性命,这就不是坏,而是蠢了。
故而姜元徽的怀疑不无道理。
原因和动机呢?
那位刘娘子背后显然还有人的。
其实真相,也就差这么最后一步而已。
然而一个青楼里的老鸨子,又能跟魏宝令有什么关系?
八竿子也打不着。
姜元徽把顾怀章和魏氏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而后才不动声色低低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派人往越州去请那位刘娘子进京来问话,原本是打算都弄清楚后再与长辈们回禀,可今日又有了这样的事。
我思来想去,越州刘娘子和魏家表妹,无论如何也扯不上关系。
此事大概是赵奕随口攀扯,无非想挑拨咱们亲戚间的关系和感情。
幺幺本来劝我说没弄清楚之前也不要来告诉舅母,免得舅母悬着心,不安宁。
但这种事情……我们做晚辈的,魏家表妹也是舅母的亲侄女儿,最好还是先告诉您。
小姑父和小姑母也快抵京了,就怕小姑父爱女心切,一时考虑的不够周全,生出什么误会,把魏家表妹记恨上,又牵连舅母。
还是提前心里有数,真见了面,也有话说。
所以才带着幺幺……叫蜀王陪同着,一道过来跟舅母说清楚。”
他娓娓道来,解释了半天,可是魏氏耳朵里似乎只听见越州二字。
等到姜元徽那头话音落下,她才皱着眉头反问了一句:“刘娘子是越州人?她开的生意,在越州?”
姜元徽被她问的愣了下,可还是点头算作回应,然后问她:“舅母,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魏氏不假思索的说了句没有,面上闪过疲倦:“这件事情我知道了,你说给我听,是想让我去问问宝令,还是不希望她提前知道这些?”
姜元徽并没想那些。
他去看姜莞,姜莞心下是有计较的:“您做主就是了,我先前也不知道三兄说的后面这些,可既然还有这些事情,越州那位刘娘子同宝令表姐八竿子打不着,她幕后主使之人也定然不会是宝令表姐,您要觉着没必要说就不说,您若是觉着怕宝令表姐回头知道了心里有什么,想提前知会她一声,也没什么的。”
虽然也有一种可能是魏宝令下的黑手,变着花样买通了人,就是借着这青楼老鸨的手做坏事。
但可能性确实也小。
毕竟魏宝令还要做人,她要真的干了这事儿,目的是嫁给赵然。
女郎名声何等金贵,跟青楼里的人扯上了关系,那可就什么名声也没有了。
反其道而行之,所冒风险也未免大了点。
心头的那点儿疑虑被打消了大半。
魏氏深吸口气,说了声知道了。
顾怀章看她神色恹恹,摆手打发他们去:“你们去吧,你们舅母也累了。”
从顾府出来,姜莞面色略显凝重。
赵行和姜元徽对视一眼,其实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只是在府中时候谁也没说。
“三兄,你不觉得舅母……”
“幺幺,长辈的事情,咱们不过问,行不行?”
姜元徽的语调始终都是最温柔不过的,他抬手在姜莞发顶揉了下:“我也看得出来舅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对越州刘娘子似乎也格外感兴趣,可阿舅陪着她呢,就算有什么,阿舅肯定也会问清楚,舅母不跟咱们说,难道还会瞒着阿舅吗?
要是有必要给咱们知道,阿舅也会跟舅母商量过后来同咱们说。
如果之后不提,那便是不需要咱们知道的。”
他缓缓地收回手来:“你也在外头跑了一早上,早些回王府去吧,听话。”
姜莞深吸了口气,去看赵行,其实也看得出来,他也是这样的想法,便说了声好吧:“我听三兄和二哥哥的,暂且就不操心了。”
姜元徽才稍稍放了心:“至于越州那个刘娘子,你也不用管,蜀王给我留了足够的人手,等到我弄清楚,自然告诉你,你要是让我知道成天惦记着这些事情,我反倒什么都不会跟你说了,知道没?”
姜莞还是点头,这些话也都能听进心里去。
赵行暗暗松了口气。
他是真劝不住珠珠的。
也就姜元徽说了,她才肯听几句。
而后众人就在顾府门口分别,再没多说别的。
大概三日后,裴高阳和小姜氏夫妇就抵京了。
裴家在盛京还有宅邸,早些日子就打发了家中管事先送着行李进城,也回家去收拾一番。
如今来了,自然是姜元曜兄弟几个到城门口去接,裴高阳还要先进宫去面圣。
小姜氏一心惦记着女儿,坐在马车上,问姜元曜:“元娘是还在大相国寺吗?人是不是还没醒过来?若是,便先不回家了,你直接引着我往大相国寺去吧。你们小姑父要进宫面圣,回了话叫他先家去,我要去见元娘!”
姜元曜一直等她说完,才劝她:“您别急,表妹昨日就已经从大相国寺接回家了,现下安置在我们家里,阿娘和姑母都在跟前守着。
阿娘说了,小姑父自进宫去回话就是,肃王和蜀王知道他今日进城,早早地就往福宁殿去了,一会儿进宫见了官家,也没什么,说几句话,官家是最体恤臣下的,又有两位王爷在,说不了几句话就能出宫。
蜀王会陪着一道往国公府,您先随侄儿家去吧。”
小姜氏这才说好,缜着脸,也没有别的话同姜元曜说,一路坐着马车回了国公府去。
裴清沅的确是在昨天临近黄昏时候被接回国公府去的。
本来姜氏说要把人安置在郡王府,也方便她照顾,况且还有赵然在。
但顾氏不肯,说是裴高阳夫妇就要到了,也不好天天守在郡王府里,虽说一家人没什么,但外面人瞧着不像话。
其中意思,姜氏细细想来,也能明白。
这是不给昌平郡王府找麻烦,也免得才出了郑氏的事情不久,圣人薨逝不到半个月时间,官家心气儿不顺,要寻晦气,再找上昌平郡王府。
这才点头答应了,只是说叫赵然时常到国公府看看,留宿也成。
顾氏没拒绝,才算谈拢下来。
小姜氏与姜护和姜氏多少年不见面,兄妹重逢,却是为裴清沅重伤的缘故,如今见了面,小姜氏红着眼眶,眼泪簌簌往下掉,可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是半分也提不起来,连寒暄叙旧的话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姜氏把她往怀里带了带:“你也别哭,御医诊过脉,说如今人既然醒了,就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上的伤太严重,最好还是要卧床静养。
本来清沅现在也下不了地的,不过是等她养的差不多,能下地走动时候,让咱们看着她,再卧床静养三个月到半年为宜。
这些日子……她早五六天前就醒了,是意识彻底清醒过来。
但我们这么多人陪着她,她也不肯说话。
脸上的伤……她知道自己伤了脸,有一日非要照镜子,给她看了,她不哭也不闹,就是不说话。
我和阿嫂苦口婆心的劝,然哥儿也跟她说了好些,阿策想了多少法子想哄她高兴,她……她就是不说话,不哭不笑,没有一丁点儿情绪变化和波动,确实有些吓人。
你一会儿见了她,也不要哭。
我知道你伤心,我们见了尚且难过成这样,你做亲娘的一定更甚。
但你要知道,最难受的是清沅,你越是哭,她心里面越是过不去那个坎儿,知道没?”
姜护也叹气:“你姐姐这话是正经,目下孩子没有性命危险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其他的,只能慢慢来。
你既来了,依我说,先在家里住下,叫妹夫自己回裴家宅院去住吧,清沅是不好再挪动的,你住在家里陪着她,守着她,多劝一劝。”
他说着,看了顾氏一眼。
顾氏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只怕这个时候,小妹妹是没有那种心思的。
于是不动声色冲着姜护摇了摇头。
小姜氏把这些话听进去,心里越发难受:“知道,我都知道,叫我先去见见她吧。”
姜氏本来也想拉着她说赵然那个事,她是怕孩子心里有什么,先跟妹妹通个气最好,结果手腕被顾氏给按住了。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顾氏已经沉声叫了小姜氏:“走吧,我陪你过去。”
她抿了抿唇,才收了那些话,跟在顾氏和小姜氏身后,一道往安置裴清沅的院子去了。
屋里当差伺候的奴婢很多,尤其是内室当差的,几乎寸步不离,不错眼的守着裴清沅。
她脸色惨白,没什么血色,昏睡了这么久,人也有些呆呆的。
脸上的伤的确是留了疤,这又是新伤,丑陋的疤痕趴在脸上,蔓延了那么长,破坏了她整张脸的美感。
小姜氏乍然瞧见她那张脸,倒吸口凉气,满眼都是心疼,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阿姐说再多,真见着了,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哭?
本来就是身量纤纤的瘦弱人儿,大病一场,鬼门关口走上一遭,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整个人瘦了又何止三两圈,这会儿面颊都凹陷下去,说是皮包骨头也不为过。
精气神坏透了。
她的状态确实太差,很吓人。
眼神空洞无光,呆呆坐在那里,听见门口的动静,似乎是下意识的举动,扭头看过来,可是明明瞧见了人,仍然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见了亲娘尚且如此——
小姜氏眼泪掉下来,快步上前去,很想把人抱进怀里,又怕弄疼了她,举着手,不知该落在哪里,眼底全是痛色:“元娘……我的元娘,阿娘来晚了,你看看阿娘,叫阿娘一声吧,啊,我的孩子。”
第四百三十四章 混账话
在门外时候说的再好,见了裴清沅这样,小姜氏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她哭哭啼啼,站在床榻边上,又不敢碰裴清沅,真是手足无措,满眼的心疼,连声音都颤抖着,听着都怪可怜人的。
姜氏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去拉住她:“你别这样,孩子只是不想说话,心里什么都知道,见你这样,她岂不是更……”
“阿娘。”
裴清沅的声音很小,而且她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一出声沙哑着,再没有了往日的清亮柔软。
倒更像是经历了风霜,满是沧桑。
顾氏和姜氏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童孔一震,往床上看过去。
裴清沅缓缓扭过脸,抬眼看向小姜氏:“阿娘,我没事,您别哭。”
她面色仍旧煞白一片,毫无血色,偏偏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不悲,亦不痛。
就是这样的状态。
顾氏她们已经看了大半个月。
从她醒过来那天开始,就始终是这样的。
她甚至没有哭过。
她们反而更希望裴清沅能够痛哭一场,把心里的委屈,还有身上的疼痛全都给哭出来。
她越是这样不声不响,才越是吓人。
小姜氏也怔怔的回过神来:“元娘……元娘,你还有哪里疼?御医在家里呢,你阿耶也来了,官家体恤,叫他进京述职,他先进宫面圣回话去了,晚些时候出了宫就来看你。
你阿舅……你舅舅舅母,还有姨父姨母都很担心你。
御医说你这个伤要静养,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不痛快,元娘,告诉阿娘好不好?”
她小心翼翼的在裴清沅床边坐下去,试着去握裴清沅的手。
好在裴清沅虽然指尖动了一下,却并没有躲开。
到底是亲母女。
顾氏和姜氏看在眼里,总算是能稍稍松一口气。
“好好,肯说话就好了。”姜氏拍着胸脯,做轻松状,“清沅,这些天在大相国寺养着,也没好好吃什么东西,你想吃什么?叫人出去给你买吧?”
裴清沅摇了摇头。
面对姜氏的关切,她又沉默下去。
姜氏喉咙发紧,心下是说不出的酸涩。
这孩子把长辈的关切往外推,一概不想要,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嘴角动了下,顾氏却一把按在她手腕上:“咱们先出去吧,她们母女好不容易见着了,叫阿妹陪着清沅吧,一会儿咱们再来,走走。”
她是拉着人带出去的。
好在姜氏也没有特别执着,任由她推着带出了屋外。
屋里小姜氏拉着被角给裴清沅掖了掖,眼眶还是红着的,她不断地吸着鼻子:“这小脸都瘦成什么样了,又没有一丁点血色,不好好补补可怎么行,元娘,你姨母……”
“阿娘。”
裴清沅眼皮动了两下:“我这张脸,原本就不能见人了的,好或不好的,也没什么差别。
这些日子,舅母和姨母照看我,连表兄他们也时常往来走动,我知道,脸上这道疤,他们都见过。
最丑陋不堪的样子都给人看过了,不过是因为大病一场瘦了点,不算什么。”
小姜氏眸中一痛:“元娘,御医……”
“没办法。”裴清沅深吸了口气,“姨母怕我心里不受用,一直安慰我,说会有法子的,御医们也一直在调配祛疤的药膏,但我之前昏昏沉沉那会儿,半醒不醒的时候,听见过御医说的话。
这种疤,尤其是在脸上,一辈子都这样了,没办法的。
姨母以为我不知道,我也一直装作不知道。”
“可是元娘,人活着,不就是最大的希望吗?你是阿娘的女儿,只要你人还在,才是阿娘最大的心愿。人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从山崖上掉下来,保住了一条命,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元娘,咱们得想开些,是不是?”
只是这些话,她就算说出口都觉得很艰难,何况是亲身经历的人。
但小姜氏没办法。
她不得不开解孩子。
大姐姐说这半个月以来元娘都不言不语,多少人想尽办法来哄她,她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她也知道,这些话大姐姐和阿嫂她们一定也都劝过了,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些。
可她做娘的,总是希望孩子能好起来。
难不成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吗?
她握紧了裴清沅那只手:“好孩子,你是河东裴氏嫡长女,是沛国公府和昌平郡王府的表姑娘,谁也不敢小看你,谁也不能看轻你。
就算脸上留了疤,可你要知道,人无完人,有些人天生残疾,难道人家就不活着了吗?
元娘,阿娘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换了谁都很难接受。
可是日子还要过下去,是不是?
你心里难受,哪怕哭出来,都没有人说什么的。
大家这么心疼你,也是因为你老是一个人闷在心里面,什么都自己扛着。
元娘,我和你阿耶……”
小姜氏声音顿住,自顾自的又叹了口气。
其实女儿心里过不去的坎儿,她做娘的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些年,郎主在弥补,她接受了,清沅却不接受。
她也没办法要求清沅一定得接受。
父女两个感情一直都是澹澹的。
郎主那样疼爱清沅,清沅却不领情。
她骨子里是刚毅的,劝了也没用。
小姜氏索性也不再提裴高阳,略想了想,转了话锋:“元娘,你知不知道你姨母和你大表兄之前……”
“我知道。”
裴清沅的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丝的表情变化,眼底的情绪也略变了变。
她皱了下眉,指尖动了两下,反握上小姜氏的手:“阿娘,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就这样算了吧。”
小姜氏心口一震:“是你姨母?还是你表兄?”
“姨母待我很好,表兄也不是那样的人,是我自己。”
裴清沅深吸口气:“我本就不指望婚嫁事上有什么,别人不知道,阿娘是知道的。
后来我想既然爷娘也觉得好,姨母又那样真切的希望我做郡王府的新妇,表兄他……他也确实很好,一心待我,那就这样也不错。
但是现在不成了。”
她其实想抬手去抚摸自己脸上那道疤的。
小姜氏眼明手快,一把按住了她:“元娘,别碰。”
“我都照过镜子看过了,有什么不敢摸的呢?”
裴清沅语气始终都是澹澹的:“如今这幅样子,就不要拖累表兄了吧。
他是昌平郡王府的世子爷,人人敬着的小郡王,将来要承袭郡王爵位,发妻正室就是郡王妃,要在盛京贵妇之中行走,往来应酬,难不成叫我顶着这样一张脸替他支应吗?
阿娘,人家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嘲笑,会连表兄一起嘲笑。
何必呢?
您说得对,我就算毁了脸,身份地位也还摆在这儿,且不说郡王府,就是阿舅在,也会护着我,不叫人欺负我半分。
但那样好没意思。
我只能靠家族撑着,但你们也管不着别人心里怎么想是不是?
我不想拖累谁,所以这话阿娘也不要再说了。”
她低下头,忽而唇角往上扬了扬,隐隐噙着澹澹的笑意:“如阿娘所说,我就算一辈子在家,难道阿耶就不养我了吗?”
“元娘你……”
小姜氏呼吸一窒,却不知道要说她什么。
毕竟她这么想也不错。
士族高门的女郎不只裴氏才有。
赵然大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一个健健康康的高门女郎,将来能够为他支撑起昌平郡王府内宅体面的。
她眼里心里自然觉得女儿是最好的,但现在这样……
小丫头端了药进门,打断了母女两个人的谈话。
小姜氏本来想喂裴清沅吃药,结果她自己端了药,黑乎乎的汤汁,她却连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一饮而尽。
“这个药里御医加了安神的方子进去,每每吃了药都会犯困,阿娘才到,也没有好好休息休息,或是同阿舅姨母叙旧说说话,眼下我要睡会儿,阿娘先去吧,也不用守着我的。”
小姜氏给她擦嘴角的手一顿:“叙旧什么时候都成,也不急在这一时,我守着你,你好好睡觉。”
裴清沅拉下她的手摇头说不用:“要睡很久的,等我醒了阿娘再过来也是一样的,您去吧。
另外,表兄那件事情,我既然跟阿娘说了,您还是找个时间跟姨母说清楚。
表兄年纪也大了,国公府这边除了三表兄身子骨弱些,大表兄和二表兄都定了婚事,郡王府那边,表兄是长兄,不好拖着的。
我也不想拖着人家。
先前我在盛京,姨母满心里想的都是我一个,也没考虑过别家小娘子。
如今要换个人,还是要仔细斟酌的,您好好跟姨母说,万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这样的话叫人听来便觉得心酸。
一旁伺候的小丫头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表姑娘多好的一个人啊。
素日里没有架子,脾气又好,她们在跟前当差服侍的,谁不说表姑娘天仙一样的人物,同她们这些奴婢也和气的不得了。
如今弄成这样,都还一心为着别人考虑。
要换做那种稍稍有些私心的女郎,还不仗着这层亲戚关系,巴着小郡王死也不放手吗?
偏偏表姑娘不肯。
小姜氏扶着裴清沅躺下,给她盖好被子,交代了几句,才往门外走。
她一步三回头,看着床上隆起的位置,眸中一痛,在裴清沅看不见的地方,眼泪又掉了下来。
直到出了门,断了线一样的泪珠都没有收住。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顾氏和姜氏站在廊下。
显然是根本就没有走。
从屋里出来之后,一直在外头听着她们母女说话。
方才那些话,是都听了去的。
小姜氏去看自家阿姐神情,提步上去,嘴角动了下,顾氏先摇了摇头,朝着月洞门方向指了指,她才收了声,又往屋里方向望了一眼,才跟在顾氏身后一道出了裴清沅的小院。
顾氏领着姐妹两个往花厅那边去的,挨着裴清沅这边也近,出了月洞门往西北走出去不过一射之地而已,要是裴清沅那里有什么不好,也方便来告诉。
等落了座,小姜氏就是一声长叹:“元娘她……她就是这么个脾气性子,最不肯拖累人,也不想连累人,尤其是身边亲近的,对她好的。”
她垂眸,也不敢去看姜氏。
自家阿姐的脾气她太清楚了。
听了女儿那些话,没有大发雷霆的骂人,就已经是为着清沅尚在病中的缘故了。
这会儿清沅不在,她也不想挨骂。
都这么大的人了,谁愿意成天挨骂啊?
况且孩子说的那些,也确实是实话。
她止不住的叹气:“我知道阿姐你都听见了,我劝不住她,这件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劝。
元娘说的都对,她脸弄成这样,往后别人背地里不知道要怎么嘲笑。
从前人人都羡慕她生就倾国容色,越是这样,她毁了容,那些人才越是嘲讽的厉害。
然哥儿……然哥儿是个好孩子,阿姐,两个孩子的事情,就算了吧。”
“孩子病了一场,有些湖涂心思,我不说什么,等着她慢慢养好了,来日方长就是了,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是十年八年,我也等得起!”
姜氏果然拍桉而起:“你做娘的,也说这样的湖涂话,什么算了吧?
当初韩家要退婚,我写信送回河东,你们夫妇是怎么回我的?
凭我做主。
你还记得这四个字吗?
既然凭我做主,我便就做主把清沅许配给大郎了,如今你又跑出来说不成?
我还没死呢!阿兄也还活的好好地呢!
谁敢嘲笑我的外甥女儿?不要命了吗?
大郎自己都还没有因为清沅毁了脸就说变了心意,你倒什么都顺着清沅,她说不拖累,你就真的当她是拖累了?
毁了脸又怎么了?
宣宗的羊皇后也是貌若无盐,难道羊皇后就不是一代贤后了?
你少跟我说这些混账话,惹得我骂你!
难得到京城来一趟,我不想说你,这种话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要再说!
就算将来我们都不在了,元曜是她表兄吧?元瞻也得了官封吧?赵行还是她表妹夫呢!
这么多人护着她,给她撑腰,我倒要看看,是谁不要命,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第四百三十五章 非你不娶
姜氏噼头盖脸一顿骂,语气不好,说的话更不好听。
小姜氏听完了也不反驳,只低声抽泣着,拿手帕擦眼角的泪。
从小到大她挨骂的次数不多,兄姐都很宠她。
而她自己更是习惯了兄姐说什么她都听着,从不知道反驳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性子就是这么个性子,就算是嫁了人几十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顾氏也是等着姜氏发泄完了,才叹着气劝架:“清沅的身子骨都还没养好,你们倒先急了眼,吵起来。
清沅如今这样子,阿妹难道不是最伤心难过的吗?你还要骂她,快别说了。”
姜氏哼了一声:“阿嫂也听听她说的那是什么话吧!
我知道清沅心里不好受,她也不好受,咱们这些天看顾着清沅,难道咱们就是高高兴兴的吗?
几家人焦头烂额的,谁不是悬着心啊?
阿嫂也别说我偏心不偏心的,我也大大方方承认了,谁家的孩子谁心疼。
大郎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大,养尊处优的孩子,在大相国寺一住就是这么久,吃斋念佛,每天要到大雄宝殿去跪上一个时辰的经,整整一个时辰啊!
他无非想让佛祖看在他这样虔诚的份儿上,庇护清沅一些,让她安然无恙的醒过来,身子骨尽早的养好。
是,我知道,清沅说的也不是为了她自己,都是为了大郎,为了郡王府。
她怕自己拖累了大郎,觉着要没有她,天下士族高门的女郎随大郎去选。
可她怎么就不想想,大郎从头到尾想要的只有一个裴清沅呢?”
姜氏是很少哭的人。
那时候姜莞在寒冬腊月时节落水,昏睡几天醒不过来,命悬一线,奄奄一息,她日夜守在病床前,才掉过几滴眼泪。
这次裴清沅生死一线,她去了大相国寺,一见孩子这种状态,脸上伤成那个样子,也哭过一场。
这会儿说起这些,她眼眶就先红了。
顾氏也不知道怎么劝了。
这事儿她能说谁一定有错吗?
又都不是自私的只为自己家里着想的。
她也是满心无力。
到最后,只能频频叹气:“要我说,你们现在就是把我家房顶给掀了,这事儿也商量不出个结果来。”
她先去看小姜氏:“我也好,你阿姐也好,总不会害你,也不会去害清沅,这些话清沅自己说说就算了,我们听着只有心疼的份儿,你如今来了,该想法子叫她开解,而不是郁结于胸。
你到底是她亲娘,前些天我们嘴皮子都磨破了,她也不理我们,你一来,她肯说话了,这本来是好事儿。
你别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顺着她。
我说句不好听的,要是然哥儿为着清沅伤了脸,变了心意,我们固然也骂他是个贪慕美色没有心的混账,但不能逼着他娶清沅,清沅自己肯这样想,两个孩子就此丢开手,那是好事,免得将来成了怨偶。
可你好好听听吧,然哥儿一颗心里只有清沅一个,他中意的是清沅这个人,又不是那张脸。
天下生得漂亮的小娘子多了去,真要是那样的心,换谁不成?
你如今顺着孩子的心思,叫她拒了这个婚事,以后打算怎么办?
一心一意对她的她不要,难道你们家是打算招婿入赘?
就算招婿入赘,真等到我们都不在了,你就能保证她后半辈子顺遂顺心了?
要我说,都还不如然哥儿呢!
你也该好好想想,或是再不行,跟你夫主商量去,这真不是能听着孩子的话就决定的事儿。”
“我……”
小姜氏声音里还带着哽咽:“我只是想着,她现在身上不好,精神也不济,不管说什么,我姑且听着,也不想扭着她的心意,反而更招惹了她不好。
至于别的……我不知道然哥儿是这样的真心。”
说到后面,她声音低下去,显然底气不足。
姜氏横眉冷眼:“你——”
“还有你。”
顾氏无奈,赶忙开口,拦住了姜氏后面的所有话:“你这个脾气,没人说要你一定改了,从小到大,到你如今一把年纪的人了,郡王顺着你,家里孩子们也顺着你,你是呼风唤雨惯了,进了宫,在官家圣人面前都是这么个臭脾气,可怎么不分场合起来?
她是伤心的人,又一向都是这样没什么主见。
小的时候听你阿兄的,听你的,出嫁了又听她夫主的,说不得连清沅的她都听。
又刚来京城,好些事儿不知道,你跟她着什么急?”
姜氏面上才有些挂不住:“我就是听了那些话觉得她混账,一时生气。”
“是,你生气,然后呢?”
顾氏连连摇头:“现在最要紧的是清沅的身体,把身子骨养好了,才能说后面的事情。
又不是今天便要下聘,定亲,她的身体,御医也说了,情况好一些,也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这回是亏大发了,险些就伤了根本,若是养的不精细,三年五年也说不准。
你还有心思惦记着她的婚事呢?
然哥儿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都忘了吗?”
姜氏沉默下去。
小姜氏反而觉得好奇:“阿嫂,然哥儿……然哥儿还说了什么吗?”
顾氏深吸口气,也不知怎么跟她说。
小姜氏一头雾水,看看她,又去看姜氏。
姜氏才冷着脸告诉她:“因为不知道清沅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养好,大郎跑来跟我说,他要等清沅。
可他是昌平郡王府的世子,按照规矩定制,他不成婚,底下的弟弟们都不能成婚,谁也不能越过他去。
他非要等清沅,谁也不知道得等几年,而且他早就猜到了,清沅如今弄成这样子,只怕也未必轻易松口许婚。
他跟我说无论如何,非清沅不娶,清沅要是不肯嫁,他便终生不娶。
横竖家里兄弟四个,传承香火,也不是单靠他一个人,希望我和他父王能成全他。
至于这个世子爷的位置,他情愿让出来,叫郡王上一道奏疏,改立二郎,如此也不耽搁他弟弟们的婚事。”
“什……什么?”
连世子都不做了,爵位也不要了。
这……
他连终生不娶的话都回禀过,那就是铁了心,非要等元娘了。
可是元娘的态度……
“所以我说,你也不要一味地顺着清沅。”
顾氏才话又接过来:“然哥儿是真心的,我们做长辈的看在眼里,没有不满意的。
至于清沅,没人说她不对,然哥儿这个事情,我们也没有告诉她,免得她养病的时候,心里还要有那么重的负担。
想着以后她实在不肯松口,再慢慢地说给她听。
然哥儿自己也不在意爵位不爵位的。
方才我在外面廊下听着,清沅也不过是怕将来拖累了昌平郡王府的门楣,连累了然哥儿。
可是你看,然哥儿连世子都不做了,她真的介意这个,然哥儿一样还是这个话。
爵位给二郎去承袭,他只做昌平郡王府的大郎君,跟清沅成了婚,将来在外面走动赴宴,也有二郎媳妇在,清沅都大可以不出面的。”
“我不知道然哥儿他……”
小姜氏略显惊恐的去看姜氏:“阿姐,你该不会答应了吧?”
“这事我跟郡王说过,跟阿兄也商量过了,折子没有写,不过郡王进宫跟官家回禀过。”
姜氏又瞪了他一眼:“官家说了,以后再说。要是大郎的婚事顺顺当当的,世子就还是他做,毕竟他是嫡长,也不该越过他改立二郎。
但他的婚事要是真的不顺遂,孩子自己的心意摆在这儿,也总不能叫我们昌平郡王府绝后,到时候大郎他心意不改,官家就下旨改立二郎为世子,叫大郎好好地等清沅。”
小姜氏心里的感觉,已经不单单是震惊那么简单了。
从花厅那边回到裴清沅屋里,她等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裴清沅才悠悠转醒。
一睁眼,先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小姜氏,她顿时清醒不少:“阿娘一直坐在这里?”
“没有,跟你姨母和舅母说了会儿话,心里惦记你,才回来的。”
小丫头上来扶着裴清沅坐起身,在她身后垫了好几个软枕。
小姜氏叫小丫头去把准备好的吃的拿上来:“你才睡醒,我问过御医,只能吃些软绵好克化的东西,那些糕点都不成,我叫人给你蒸了蛋,一会儿好歹先吃些。”
裴清沅其实也没什么胃口,嘴巴里也没有什么味道。
这些天她吃什么都觉得一个样,全然没有兴致和心思的。
不过小姜氏开了口,她还是点头应了:“阿娘也太操心了些,官家也很体恤,御医们都在国公府上住着,先前在大相国寺的时候,也拨了好几位御医在寺里守着。
我虽然还有些精神不济,也不好下床挪动,但那都是因为这次伤的太严重了些,不是御医们不尽心的,您别担心。”
小姜氏说好,犹犹豫豫的。
她欲言又止,如此几次,老是那么吞吞吐吐的,裴清沅就看出不对劲来。
“是不是舅母和姨母跟您说什么了?”
裴清沅软着声音问她:“我看您从刚才起就想跟我说什么似的,是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跟你的病没有关系,你别多心。”
小姜氏连忙说不是,然后抿了抿唇:“元娘,然哥儿的事情,你真的一点儿也不考虑了吗?”
裴清沅下意识蹙拢眉心:“阿娘跟姨母说了?”
“这也瞒不住,早晚要说的,你姨母的心意你也知道,本来要是不出这个事,估计到年前她就要跟你姨父往河东去一趟,把你和然哥儿的婚事说定了。”
小姜氏又叹气起来:“不是说阿娘三心两意的,一面答应了你,一面又经不住你姨母说。
是我想着,你……元娘,你心里面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然哥儿啊?”
不喜欢吗?
裴清沅说不出不喜欢三个字的。
自己的心意自己最清楚。
她也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赵然对她真心实意,她再怎么有心结,也慢慢地接受了这件事。
相处的久了,她也接受了将来要嫁给赵然,既然早晚都要做夫妻,她是愿意试着敞开心扉去接纳赵然的。
也总不可能以为的让赵然一个人付出,她就那样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好。
主要是,时间久了,她才意识到,人心最不由己。
那是潜移默化的。
改变是在相处之中的一点一滴才有的。
裴清沅沉默下去,小姜氏却心头一动:“你看,你心里也有然哥儿,然哥儿又是一心一意的对你,你就为了自己受伤这件事情,拒绝了这婚事,然哥儿要多伤心,你想过吗?”
她还是不说话。
伤心也是一时的。
早晚会好起来。
等到以后他身边有了别的人,自然也就慢慢的把她给忘了。
所以她才说,长痛不如短痛。
总好过以后成了怨偶,让赵然埋怨她。
小姜氏一看她那个样子,就知道她根本没有听进去。
原本她不想说的,可说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早晚也要让孩子知道。
难道真的就这么算了,顺着她的心意,叫然哥儿终生不娶吗?
她自己是过来人,有很多事情,也是被阿嫂和阿姐突然之间给点醒的。
小姜氏定了定心神:“元娘,方才你舅母和姨母跟阿娘说了件事,跟你表兄有关的,她们不告诉你,怕你心里负担重,但阿娘思来想去,既然和你有关,怎么说都应该要告诉你,你听过之后,再决定这件事情。
阿娘知道你现在伤还没有养好,应该全副精力养病,不考虑其他的,但这事儿最好还是趁着我和你阿耶在京中说开了,免得以后再生出什么变故来。”
裴清沅心下沉了沉,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可是听来听去,无非是跟赵然有关,跟她有关。
她深吸了口气:“阿娘,您说吧,我也没有那样脆弱,撑得住的。”
小姜氏握着她的手,在她手心上轻轻捏了捏:“你表兄说,非你不娶,如果你不愿意嫁给他,他就等你一辈子,连郡王世子也不做了,因为不好为着他一个,叫底下的弟弟们都没法子成婚。
元娘,然哥儿他是真心待你的,这话跟你姨父姨母回禀了,如今连官家都知晓了。
他是铁了心,一定要照顾你一辈子。
他喜欢的是你,不是你这张脸。
元娘,你……你再好好想想?”
第四百三十六章 不破不立
裴清沅说要单独见一见赵然,却又不说见赵然是为了什么事,长辈们合计着,这些事情总要两个孩子自己说开才好。
至于小姜氏把赵然什么不做世子那些话也说给裴清沅听的事儿,姜氏当然又生了一场气,还是顾氏劝着拦着,才勉强不提。
赵然就在国公府。
只是今天小姜氏到了,他不好一直守在裴清沅床边,所以才不在。
这会儿从外头往裴清沅的院里去,也没有先去见过姜氏和长辈,其实心里是惴惴不安的。
裴清沅昏睡不醒的时候,他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不逾矩,但也为着不放心,不肯轻易离开她病床边。
后来她醒了,赵然收敛了好多,就怕她不自在,或者心中不喜欢。
那时候虽然还住在大相国寺,可是赵然也只是每天去看一两回,更多的都是在门外陪着她说会儿话。
她是不吱声的,每天都是他在说,她单纯听着,并不给他任何回应。
赵然不觉得累,反而觉得那样的日子也不错。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至少她没有排斥抗拒。
不过赵然心里也很清楚。
她的心态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没有什么不同,她尽管没有排斥抗拒,但确实是在拒绝他。
所以阿娘派人来说要单独见他,他心里反而不安。
进门时候一室药香,赵然眸色一痛,垂眸下来,迅速调整了之后,提步往内室去。
原本该隔着屏风说话的,不过是长辈们都晓得,也准许了他来见的,所以没有那么多规矩摆出来罢了。
裴清沅的脸色还是不好,就是看着比昏睡着那会儿稍微强了点,但依旧不见血色。
又那样瘦。
赵然往床尾的圆墩儿上坐过去,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能吃些东西,还是要多吃点,昏睡了那么久,都靠药吊着精神,人瘦了好几圈,我问过御医,如今吃些好克化的东西还是可以的,叫她们去煮粥,今儿姨母不是还叫人煮了蒸蛋吗?那个也行。
你病着,大概胃口不好,又成天吃药,嘴巴里面全是苦涩的味道,就更没胃口了,但好歹要吃些。
吃的多了,对你养身子也有好处的。”
他不说别的,字字句句都是关切。
那样真情实意。
裴清沅心下微沉。
她其实也会鼻尖发酸。
赵然很好,对她尤其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自问不是铁石心肠,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便是在阿娘面前,也是这样想的。
尤其是阿娘同她说了赵然那事儿后。
赵然就坐在她面前,她实在是做不到横眉冷目,或是面无表情的对他。
此刻再听着赵然这些关切的叮嘱,裴清沅眼尾泛红,又不愿让他瞧了去,低下头,眼皮也一并往下压着:“阿娘方才跟我说了,你回禀姨父姨母的那些话。”
赵然呼吸一滞。
他是私下里同父王母妃说的,连阿弟们都没有让知道。
父王也说,这种事情,没必要闹得人尽皆知。
可他既然动了这样的心思,官家那里不能不回禀,便只进宫面圣告诉过。
看来是母妃同姨母说的。
姨母偏又是个最藏不住事儿的,竟拿到清沅面前来说。
赵然一时语塞,裴清沅说了这样一句,也没了后话,似乎是在等他的反应。
他沉默良久,才苦笑着说:“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我也从没有想过要拿这个来逼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养好了伤,健健康康的,才最重要。”
裴清沅深吸口气,抬眼去看:“何苦来呢?”
赵然眉心微微蹙拢,学了她先前的模样,缄默不语。
裴清沅抿着唇,拉平了唇线:“那些什么天下女郎何其多的话,我与你说,你心里一定更难过,这也不用我来劝你,因你听过太多了。
可我如今这个样子……”
她也知道赵然不想听这些。
但这就是事实,摆在这儿。
于是把心一横,指尖抬着,垂在脸颊略微能够把她脸上伤疤遮挡一部分的发丝被她挽至耳后:“你仔仔细细的看清楚我如今这张脸,还有我这副身子。
御医说我险些伤了根本,就算如今静心保养,以后会不会有什么病根,他们也不敢保证。
更有甚者,于子嗣上或许都会艰难。
娶妻娶贤,我也自问贤良淑德,但真的贤良就足够了吗?
你心里最明白,不是的。”
裴清沅话音顿了须臾,声音越发放的柔软下来:“你如今对我这样用心,终生不娶的话都说出口,连郡王府的世子都可以不做,就要等着我,想来以后若我子嗣艰难,真的不能生儿育女,你也是断然不肯纳妾的。
可一辈子就不要孩子了吗?
我不想有朝一日你来怨我,恨我,怪我毁了你的前程。
还有姨父姨母——浓情蜜意的时候,怎么样都是好的,可最怕的不就是……
你大抵也知道我的意思。
我实在是怕了。
也许我命途多舛,注定了不能顺遂安康过完这一生,在大相国寺爬山都能出这样的意外,以后还会怎么样,谁又说得准呢?
最好是不要拖累别人了。”
赵然心口一紧,面色跟着沉下去。
她出事未必是意外。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大相国寺陪着她,照看她,元徽到底查到了多少,他还来不及细问。
不过昨日见过蜀王兄,话里话外倒是提点了他一二,清沅坠崖,已经有了些眉目线索。
具体如何,他若是想知道,问元徽去。
不过元徽还没十拿九稳的查明,也不一定告诉他就是了。
今日姨父姨母抵京,他也顾不上问元徽这些。
“你未……”
赵然心里是有些急切的,差点儿脱口而出。
勐然收住了话音,脸色微变,立马改了口:“你说这些,我能理解,但我做了决定,你也不必劝我。
我愿意等你,也是我的事。
父王母妃都答应了,连官家都准了我的心意,没有责骂我没出息,你就不要说这些了。”
他深吸口气,语气也比先前更坚定起来:“我说了,目下最要紧的是要先把身体养好。你总喜欢瞻前顾后,不要紧,我陪着你。你要是觉得我这样的行径造成了你的困扰,等你痊愈,大可以回到河东去,我绝不会追到河东区烦你。
或是一年半载的不宜远行,要暂且安置在盛京,实在不想见我,我也可以离开京城,就当到外头去游历一番。
清沅,我从没觉得你是拖累,更从没想过困着你。
如果你怕母妃和舅母一味地劝你,我也可以去跟她们说清楚。
你不需要想这些事,安心养病就好了。”
赵然为了裴清沅连昌平郡王府的世子爷也甘愿舍弃不做这事,瞒着众人大半个月,到底因为小姜氏一席话,弄得亲戚之间没有不知道的了。
赵行从宫里出来,陪着裴高阳去的沛国公府,听说了这些,也没多待,回了蜀王府去。
见了姜莞,把什么都告诉了她。
“那表姐的态度呢?现在是怎么说?”
赵行摇头说不知道:“她单独见了赵然一回,态度……态度还是那样。
赵然从她那儿出来,就去回禀了皇婶和长辈们,说是不要再拿这件事情去烦表姐,叫她安心养病为好,若是再说,叫表姐心中困恼,于养病无益,他即日就离京,断了长辈们的念头。
我估摸着,表姐还是没有松口。
她……照你说的,她本来就有心结,出事之前也是被赵然的真诚给感动了,态度才有所松软。
再加上那时候她心里很明白,皇婶一心要她嫁赵然,这婚事到最后只怕也是八九不离十,她还是要接受的,提早适应罢了。
可是心结并没有完完全全解开。
现如今出了事,脸毁了,身子也一塌湖涂,险些伤着根本是很厉害的,她嘴上说的是怕拖累赵然,其实更多不过是怕十年二十年,经年累月的,赵然会后悔。”
那倒也是。
人心如此。
表姐会害怕,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真过个几十年,长辈们都不在了,赵然后悔了,怨怪她,甚至是恨上她,谁又能真的去插手他们夫妇的房中事不成吗?
所以这还是无解的死结。
心结嘛,哪是那么好解开的。
姜莞却忽而想起觉明方丈来。
方丈确实是得道高僧。
当初她跟着赵行往大相国寺去,他一眼就看出她是逆天夺命重生回来的人,背负着罪孽,也命途坎坷,有大劫,不破不立。
姜莞眼底明亮一片:“二哥哥陪着表兄再去一趟大相国寺吧?”
赵行不明就里:“怎么还要去大相国寺?你有什么事吗?”
她连连摇头,又说不是:“不是我,是表姐!觉明方丈是得道高僧,若能得他一言,兴许表姐就想通了呢?
我们劝她,她是肯定不会听的了。
表兄的意思是也不叫我们再去规劝。
肯定是表姐自己不爱听了,表兄不想让她烦心,才叫我们不要说。
觉明方丈是局外之人,同谁也没有关系的,只不过是让他批一言,以此来开解表姐而已。
当然了,若是连方丈都说表姐果真命途多舛,不堪出嫁之类的,那咱们不如趁早劝一劝表兄,让他死了这条心,好好过他的日子。”
她自然不会告诉赵行当初的事。
可赵行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他皱着眉,捏着姜莞手心:“珠珠,两年前胡可贞桉时,我陪你往大相国寺,你单独去见了方丈大师,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姜莞心口一沉:“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起两年多之前的事情来?”
“你以前不信这些,当日也是实在没有好办法,我才出此下策,带你去大相国寺请方丈批言,如果不是他那时与你说过什么,且是说中了的,你不会在表姐的事情上突然想到他。”
赵行低头看她,目光灼灼,盯着她,视线一刻也不肯挪开:“你的意思我懂,觉明方丈所说若是好的,自然拿这个去说服表姐,但我又想,要怎么说服呢?她就一定信了方丈所言吗?
必得有人亲身经历过,可与她证实方丈所说实该深信不疑,甚至奉为金科玉律,才能叫她释然,慢慢接受赵然。
要是方丈所说是不好的,赵然也就死了心,这没什么说的。
可是问题就在于,珠珠,谁的亲身经历?”
他可真不好湖弄啊。
姜莞小脸儿就垮了:“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我既然没告诉你,肯定是不想说呀,还要问。”
“都过去两年了,还不让人问啊?”
赵行也无奈:“你那会儿从方丈的精舍出来,我观你神色有异,就问过你,你敷衍过去,两年了,我一个字都没再问过你。
现在很多事情尘埃落定,咱们也还算过的安稳清净,也不愿意告诉我?”
他叹了口气,开始以退为进,揉着姜莞手心,做了退让:“你要实在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非要逼你告诉我的,只是你都做好了准备要拿这些去开解表姐,却连我都不能告诉。”
他叹气的声音越来越重,到后来,松开了姜莞的小手:“我现在就去找赵然,这就带他去大相国寺,不过还是要回禀长辈们一声,不过你不愿意声张两年前的事,我得想法子替你遮掩过去,就当是我出的主意吧,免得长辈们要追着你问。”
他说完,果真要起身。
姜莞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却还是免不了心软。
小手略略抬起来,抓上他手腕处,把人给拉住了:“干什么呀,你又想知道,又要做这幅样子给我看,好声好气的求我两句,我不就告诉你了吗?”
她撇着嘴,拉着赵行坐回到自己身边来:“也没什么很了不得的,只是当日方丈大师说我原也是命途多舛之人,命中有一劫,不破不立,要经历一遭,方可后半生顺遂无虞。
我虽然不大信,但那时候听了这样的话,心里肯定犯滴咕,这就是为什么你见我面色有异了。
再后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一直到如今与你修成正果,而郑家也好,赵奕也好,接二连三出事之后,我突然就参悟了觉明方丈所说不破不立指的是什么,这才彻底信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我来就佛
赵行和赵然是策马出城的。
一路上策马疾驰,二人无话。
至于山门前翻身下马,小沙弥迎上前来,合十见礼。
赵行去看赵然,他缜着脸,似没有开口的意思。
缰绳是身后跟着的人接走的,赵行还了个佛礼:“有事请见主持,烦请小师父代为通传。”
那小沙弥古怪的看了他一眼,视线径直落到赵然身上去。
赵然此刻才回过神来,有了些反应:“小师父何事?”
小沙弥往后撤一步,又弯腰合十:“方丈特意让小僧在此等小郡王的,您请跟小僧来。”
进寺是一块儿进的,但能跟着小沙弥往觉明方丈精舍而去的只有赵然一人。
本来也是跟赵行无关的事。
不过他心中更掀起惊涛骇浪。
珠珠与他说那些话的时候,他下意识还是觉得她隐瞒了一部分真相,也没跟他说实话。
况且哪里会有这样的人呢?
岂不成了天上的神仙,竟能掐会算。
所谓窥探天机,赵行是从来都不信的。
然则眼下,他犹豫了。
觉明方丈显然早就算到了他们会来,更知道他们是因何而来。
所以只让赵然一个人去见。
不相干的人听了,自是泄露天机。
所以他不能听。
赵行心口发紧。
忽而就想起姜莞所说的不破不立。
眼看着赵然已经跟在圆脸的小沙弥身后走出去约有一射之地,赵行搓着手,踱了三两步,到底扬声叫人:“小师父且稍等。”
小沙弥驻足回头望:“王爷还有何事吩咐?”
赵行脸色也沉下来,提步上前去,端的无比郑重:“小师父帮我回主持一声,行心中有一困惑事,不得解,不得法,若得主持佛语解惑,是行之幸。”
“王兄,你……”
“你跟着去,不用管我的事。”
赵然就乖乖闭上了嘴。
小沙弥略略思忖了下,应下赵行的话,不过又多说了两句:“方丈说,命格天定,王爷心中或有困惑,但却未必是方丈能解,亦或能解,也未必是好事,王妃命格既破既立,王爷若问,说不得还会生出变故,命格这是方丈提前交代小僧的话。
他说王爷若不开口,便不用说,若开了口,叫小僧说给王爷听,再问一句,王爷还要见方丈吗?”
那句还会生出变故让赵行心头一颤。
可他确实是怕。
如果觉明说的那些都是真正的天机,那珠珠的劫到底是什么?她的命格又究竟是什么样?
就算别的都可以不问,他至少要知道,如今她是不是顺遂安康,一世无忧。
还是她命中仍有需破解的劫。
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楚才好。
只要……只要他不试图窥探天机,自不会影响珠珠如今命格。
赵行定了心神,目光坚定无比,斩钉截铁回了句:“要。”
小沙弥面上倒没什么表情变化,语气也是澹澹的,只哦了一声:“那王爷也一起过来吧。”
赵行脸色就更难看了。
从他们到大相国寺求见,再到他有心追问珠珠旧事。
甚至是他一定要见觉明一面不可。
还真是步步都在觉明计算之内。
赵行和赵然他们跟着走出去又一射之地,二人同小沙弥是保持着一定距离的。
赵然方才听的一头雾水,这会儿才问赵行:“小师父方才说的王妃,是珠珠?王兄想问的事,跟珠珠有关?是珠珠她有什么不好吗?”
“你才不好,别多问,跟你没关系。”
赵行冷不丁回了了他这么一句,稍稍缓和了下,才又说:“先操心好你自己的事,不要问我。”
赵然啧了声,到底没再说什么。
觉明方丈盘坐在佛前蒲团上,见了人来,才起身,往正厅方向过来。
茶桉置于地上,赵行和赵然也只能席地而坐,身下只垫着一只蒲团而已。
“你去吧。”
觉明沉声吩咐,小沙弥才合十说是。
出门的时候又把精舍房门带上,合了屋外光线。
屋中昏了一瞬。
觉明先去看赵行:“贫僧以为王爷不会来。”
赵行喉咙发紧。
小茶杯刚洗过茶,还残余着温度和湿气。
他握在手上,双手拢着,搓着手,滚了两下:“她比我的性命还要紧,我实在放心不下,还请大师谅解。行不过红尘俗世中一凡人,既是肉体凡胎,便会为七情六欲所困。
此生也没什么大志,只是困于男女情爱之事了。”
觉明却忽而笑了:“王爷本有紫微星相互,是帝王相,怎会是胸无大志之人?”
赵行童孔一震,赵然也大吃一惊:“大师慎言!”
这种话可不是能乱说的,就算是觉明方丈也不行。
这要是传出去只字片语的,给肃王兄知道了,可了不得!
“王爷的命格,与王妃之运,息息相关,相辅相成。王妃顺遂安康,王爷富贵无虞,这世上从没有什么是偶然,都是天道既定的事。”
觉明也不再提什么帝王相的话,笑声朗朗:“王爷这样看重王妃,贫僧说了,王妃今生命格已定,若要泄露天机,恐有变故,却还是要问?”
“我不问她的命格,也不问她余生如何,只有一句想问大师。”
劫。
觉明看他,他也定定然在看觉明。
后来觉明摇了摇头:“王爷果真是痴人。聪慧夙成之人,倒听不懂贫僧话中所说既破既立是何意了。”
赵行愣怔一瞬后,恍然大悟。
此刻灵台清明一片。
是了。
人说关心则乱,他方才竟忽略了。
既然破了命格,命中大劫自是过去。
听觉明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大抵是余生安康的顺遂路。
赵行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能落回肚子里去,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如此,多谢大师了。”
觉明听他道谢,却摇头说不必:“原是王爷自己的业报,不必来谢贫僧。”
他话音落下,侧目过去,视线落在赵然身上。
赵然就来了精神:“大师,我……”
“小郡王一颗真心,感天动地,其实早在裴大娘子出事时,贫僧便为她占过一卦。”
那怎么早前他不说?
难道是不好?
赵然立时提心吊胆起来,竟有些不敢听。
赵行已经作势要起身,觉明眼角余光瞥见了,阻了他:“不可言说的,才叫天机,贫僧从不是个泄露天机之人,既可说,王爷就也听得。”
他这样说,赵行才重坐了回去。
“王兄……”
赵然的声音里都是不自觉的颤抖。
他从不是怕事的人。
素日里看起来也许吊儿郎当了些,但赵行很清楚,皇叔皇婶怎么可能把孩子养成没正行的纨绔。
只是他性情如此而已。
从前最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人,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罢了。
赵行抬手,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下,索性替他问觉明:“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小郡王应当知晓,举凡容色妖冶之人,命途多舛,一生坎坷,贫僧见过裴大娘子,几面之缘,裴大娘子眉宇间绝不是安稳顺遂的面相。”
赵然一颗心直坠入谷底。
红颜薄命。
他从没如此痛恨过这四个字。
觉明此刻所说,不就是这四个字!
“当日裴大娘子出事,也不算意料之外,她本命中多劫难,生离死别爱憎会,她本该一一尝尽,小郡王,天道,佛祖,从来都是最公平的。”
赵然勃然变色:“因她生的那般容色,所以要一生坎坷,尝尽人间疾苦?大师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清沅自己选的那样容貌吗?还不是……”
“赵然。”
赵行唯恐他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
佛祖面前,怎可妄言。
便出声呵斥住他。
况且要按照觉明所说,裴清沅一生命途坎坷都源自于她那张脸,如今她破了相,毁了容,岂不正应该——
赵行眉心一动:“大师,她坠崖之后伤了脸,毁了容貌,是不是生出别的变数来?”
觉明脸上笑意才弄了些:“王爷是明白人。”
赵然呆愣住,好半晌回过味儿来:“您的意思是说,从前种种,都过去了?”
“贫僧说了,佛祖是公平的。裴大娘子此生的磨难与愁苦,皆因坠崖一事,到此为止。她坠崖,有如重获新生,自与从前命格不同。”
觉明如此说着,已经站起身来。
他踱步,身后立着半人高的佛格。
赵然眼看着他抽开第三层中间的一格,从里面取了个锦囊出来,正要问,觉明已经关好格子,转身过来,一伸手,锦囊递到他的面前来。
“大师,这是什么?”
“小郡王可以拿回去交给裴大娘子。”
觉明没有再坐下去,他站立着,却没有居高临下的威严,是宝相庄严的慈悲。
他合十,略一颔首,口中念的是阿弥陀佛:“小郡王与裴大娘子本有三世情缘,姻缘纠葛,大可不必心急。”
赵然面上一喜。
三世情缘。
他与清沅,有三世情缘!
可惊喜过后,又担惊受怕起来:“大师怎好说与我知?你方才不是说……”
“大师方才说,能说的不算天机,不会影响你们命格,湖涂东西。”
赵行沉声又训了他一句。
却不怎么高兴地起来。
他和珠珠之间,觉明只是说了一句皆是王爷业报。
可那是他的什么业报?
觉明既然不说,他也不能问。
生怕影响到珠珠分毫。
赵行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候,是已经跟赵然一同站起身,与觉明辞别。
二人出门,他看着身边笑弯了眼的堂弟,竟无端生出些羡慕。
“王兄,这下好了!”
“是啊,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赵行稳了心神:“但我劝你不要太心急,一时高兴,把方丈大师的话听一半,不听一半的,大师刚刚说了,大可不必心急。
珠珠让我带你来大相国寺见大师,确实是为了更好的解决你们现在这个情况。
但依我看来,就算有大师佛语,就算有他给你的这个锦囊,这事儿也不是三五天能解决的。
耐心等等吧。
等她自己想通了,都会好的。”
“是是,我知道,我不急,我能等!”
他原本就做好了枯等一生的准备了。
现如今峰回路转,真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突然出现了转机,更不要说还从觉明方丈口中听得三世情缘这样的话。
他实在没什么可着急的了。
赵行看他高兴地那样,摇了摇头,背着手,提步往前,再不说话。
遥想当年他带着珠珠来大相国寺见觉明,竟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一晃眼,也过去两年了。
也许他没有赵然这般幸运,同珠珠能有几世情缘,姻缘埋的深,佛祖亲自牵的线。
不过他可以不贪心。
得一世安稳也足够了。
临到山门外时候,赵行才突然又开了口:“赵然,你说,大师说原是我的业报,是不是指我从前积功德,攒善缘,所以今生可以心想事成,得偿所愿呢?”
赵然狐疑看他:“王兄在说什么?怎么也开始说这……”
他突然住了口。
是,他从前也不信的。
赵然喉咙一滚,立马改了口:“应该是吧。佛家不是最讲修因果得业报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前不是总有人说什么几世善人轮回转世什么的,现在想来,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善缘功德,总能得善报的。”
赵行就笑了。
明媚阳光洒落在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他脸上的笑容竟比阳光还要明媚三分。
是最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高兴。
“你怎么突然又这么高兴?”
赵行摇头说没什么:“我要给佛祖重塑金身,等回了京,你跟着我一起,开善堂,施粥棚,天下穷苦者多,我们生在皇家,虽不经历百姓疾苦,但却很该多做善事,帮他们把苦日子给渡过去。
你就当是给表姐修善缘的,不用你出钱,你跟着我出出力。”
“行……行啊。”
赵然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但怎么突然想起来做这些了?”
不突然。
佛不就他,他便来就佛。
佛若不肯渡他与珠珠几世情缘,他就自己修来。
既然善恶有报,他多做善事,积攒功德,下辈子一样能顺心遂意,心想事成。
这是他自己修来的,谁也拿不走!
第四百三十八章 想开
这样的场面裴清沅确实没想过。
觉明方丈给的锦囊似乎有些烫手。
她攥在手心里,低头看了好多眼,可始终没有打开。
赵然搓着手站在床边,心里着急,嘴上偏偏不敢催她。
赵行护着姜莞坐在床尾的圆墩儿上,看赵然不争气的样子,无奈的别开眼,也懒得管。
长辈们自然都在外室坐着等,也是赵然求的。
就怕进了内室中,又要说裴清沅,反而弄得裴清沅更不自在。
还是姜莞先开的口:“表姐,觉明方丈是得道高僧,他说的话,你该信,总不可能是我们有这样大的本事,串通了方丈大师一起来骗你的。
这个锦囊,你打开看看。
你都拿了好半天了,怕什么呢?”
“我没有怕。”
就是嘴硬。
姜莞也不拆穿她。
毕竟自从出事之后,她的心情一直都不好。
从前听人家说,经历过重大变故的人,总是会格外的多疑敏感,也多心。
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让她心里生出一根刺,经年累月,越扎越深。
而且在裴清沅的事情上,姜莞也确实相当的有耐心:“表姐,我方才同你说了那样多,这是我自己经历过的,否则也不会让二哥哥带着表兄特意往大相国寺再跑一趟。
而且你也听二哥哥和表兄说了,他们今天去,觉明方丈是早就算到了他们会去……”
“珠珠,别说了。”
赵然抿了抿唇,柔声打断姜莞:“让她自己选择,这个锦囊,实在不想看,就先收起来。”
这屋里的人,没有不为他好,不为裴清沅好的。
照理说来,他恨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还要拆台。
只是他看得出裴清沅的犹豫和挣扎。
实在不想强求于他。
他说了,他等得起。
何况有了觉明方丈的那番话之后,他心中情意更满当当,绝对不会在此刻就逼着裴清沅做什么决定的。
赵行皱了下眉头。
只是终究没说什么。
分明是为了赵然好,他倒先来拆台,不过情有可原,也可以体谅。
赵然略弯了弯腰,跟裴清沅说话的时候,嗓音越发柔软下来:“说了这么半天话,累不累?要不先休息会儿吧?”
裴清沅抬眼看他。
他眼底的情意太过浓郁,那样直白,都是自己家里人,确实没什么好避讳的。
她看着,心头震了震。
觉明方丈的话确实可信,至于赵然,他则是完全奉为金科玉律。
本就很难劝他放下,如今有了觉明方丈那什么三世情缘的话,他更不可能放得下了。
裴清沅收回目光,靠在软枕上,捏着锦囊,抿了抿唇:“我想跟珠珠说会儿话,行吗?”
赵然和赵行一起退了出去,到了外间两个人又劝了长辈一番,连同长辈们一起带了出去。
就连身边当差伺候的小丫头们也让裴清沅打发了。
长安和长宁也没留下。
只剩下裴清沅和姜莞两个人的时候,她递了一只手过去。
姜莞顺势接过来,索性起身,往床榻上坐了过去。
她也叹气:“表姐,听了觉明方丈那些话,还是怕?”
“不是怕。”
裴清沅脸上难得的有了澹澹的笑意。
她握着姜莞的手心捏了两下:“那种感觉很微妙,所以想跟你说说话。
我出事之后,原本是下定了决心,就这样算了。
阿娘跟阿耶进京,我跟阿娘也说过,便是终生不嫁,难道阿耶还要把我赶出裴家,不肯养我吗?
我没跟她说,我是真的没再想着嫁人的事儿了。
你想想我这一两年时间里,都经历了什么?
我是个寻常女郎,没有那么宽广的眼界,更没有那样的胸怀,不似你,除了男女情爱之事,思虑良多。
对我来说,相夫教子,本就是第一要紧的事。
再则,便是家族荣耀。
我没有嫡生的兄弟,以后虽然是做出嫁女的,却也要考虑身后的家族。
可从我来了京中,韩家退了婚,表兄这边,似乎有了不错的结果,我又坠崖出了事。
对于这些,我的确是不敢抱着期待了的。”
姜莞终究不是裴清沅。
她能理解,却也是真的没有办法完全的感同身受。
听裴清沅这样说,姜莞只觉得胸口一疼,也不知道怎么劝她才好。
“觉明方丈的话该信,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原就多少信这些,连你们素日里不信的人,都信了觉明大师,何况是我呢?只是……”
她拖长了尾音,自己也叹气:“有些转变来的太快,是很难让人一时之间就接受的。
我有些转不过来。
才那样信誓旦旦的说不嫁人了,也让表兄不要等我了。
甚至同表兄说的很清楚,让他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难道叫我现在立马转了话锋,说那行吧,你们去筹备婚事吧,我愿意。
这成什么了?”
翻来覆去,言而无信,她大概是想说这些。
到底觉得难以启齿。
姜莞总算是弄明白了。
但也因为听明白了,才长松口气,彻底放宽心。
这都是小事。
慢慢的就好了。
只要她先前的心结能解开。
这趟大相国寺就没有白去。
姜莞笑弯了眼:“表姐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咱们就不着急,横竖眼下最要紧的是养病,你养好身子最重要,表兄不是也说了不会逼你,你看他那态度,什么都顺着你,你不松口,他连问都不敢多问一句。
姑母和小姑母那儿也不会说什么,再不济,都有表兄替你扛着呢,让他替你挨骂去。
你就什么也别管,什么都不要想,就专心养病。”
她反握上裴清沅的手:“这样多好啊,前几天你老是不肯说话,也没有什么精神,瞧着怪吓人的,偏偏我怀着孩子,二哥哥又总不想让我过来,生怕我累着了似的。
早知道是这样,我早就该想到觉明大师,一早让他们两个到大相国寺去,你也早不会如此了!”
其实也不是的。
就算是现在,真的要完全放下心结,也还是要一段时间。
只是对于裴清沅来说,她愿意接受,学会放下。
毕竟觉明大师说,对她来说,有如重获新生。
从前她是一生坎坷,命途多舛,经此一难,才得余生顺遂。
如果以后都是顺遂安康的,那相比之下,毁了容,好像也没有特别难以接受。
她从来不是最看重自己容貌的人,尽管年轻女郎没有不爱惜自身容色的,但爱惜,不代表极看重,视之如命。
她难过的,只是自己的这些遭遇和经历。
好似所有的意外都发生在她身上。
发生的太多了,总会让人对生活失去信心和希望。
更不要说她本就不是个很乐观的性子。
姜莞见她面色柔缓,才有试探着问了她一句:“这些要我帮你回禀长辈们知晓,或是私下里告诉表兄一声吗?”
裴清沅不是打算要吊着赵然,所以她心里想开了就是想开了,话可以跟姜莞说,就不至于要瞒着其他人。
私下同姜莞说,无非是女孩儿家的小心思,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这会儿听了姜莞问她,几乎毫不犹豫就点了头:“你替我去说,我……我自己不好意思。”
从裴清沅院里出来,赵然就等在月洞门外,赵行也在。
他疾步上来,可还没来得及碰到姜莞一片衣角,就被赵行隔开了。
赵然撇撇嘴,问她:“怎么样?没事吧?清沅没跟你说什么不好的话吧?觉明大师的锦囊写了什么你看了没有?”
他问了好多话,赵行剑眉蹙拢,揽着姜莞肩头,瞪他:“问这么多,让她先回答你哪一个?”
姜莞扯了扯赵行袖口,然后问他:“阿娘和姑母们呢?正好我替表姐回几句话。”
“到花厅那边去了,我陪你过去。”
赵然诶的一声,姜莞已经开了口:“表兄一起过去吧,边走边跟你说。”
他才收了声,跟在赵行和姜莞身后往花厅那边去。
路上也果真把裴清沅的态度和那些话说给赵然听。
一回头,见他满脸喜色,姜莞也笑起来:“现在放心了?”
“放心了!放心了!”
但他惦记着那个锦囊,又追问道:“锦囊呢?”
姜莞摇头说不知道:“表姐也没有打开,等以后有机会,你自己去问她吧。也或许——”
她拖长了尾音,回望着小院的方向:“表姐是个很容易知足且满足的人,有了觉明大师那些话,她愿意慢慢地放下心结,学着接受,她觉得现在这样的情况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好,至于锦囊里面写了什么,她未必那么想知道。”
她没明说,但赵然和赵行都听得出来。
那是怕锦囊里面再有什么变故。
不如不看。
她这段时间过得太苦了些,好不容易得了些甘甜,不想再节外生枝。
赵然心疼的不得了,脸上的笑就澹了下去。
赵行看在眼里,横眉看过去:“你有心理会这些,不如腾出手来,帮着元……三兄一起调查表姐坠崖的事情去。
前些日子你不放心,要照看人,后来她醒了,又对你疏离冷漠,你更难受,总想陪着她,没人管你,也没人说你什么。
现在既然都过去了,她自己也想开了,你还是想想她坠崖这事儿的细节吧。
都这么长时间了,三兄也查到了许多新线索,你去问他,他说给你听,你帮着他一起,查明真相,才是给表姐撑腰出气,也省得你天天蝎蝎螫螫。
别回头表姐养好了身体,心结也完全解开,你倒落下心病来。”
他一说起裴清沅坠崖的事之后,赵然忽而就变了脸色:“查到了新线索?你们知道好些事,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姜莞就不满意起来:“话可不是这么说,你一门心思都在表姐身上,告诉你你也腾不出手,也没精力管,告诉你干什么?
现在告诉你不是也不迟吗?
我们一天天为了你操碎了心,想方设法的帮你劝和表姐,二哥哥更是一大早带着你出城,策马疾驰往大相国寺去,你怎么这个态度啊?”
她撇着嘴,不大高兴,一只手要覆在肚子上,忽然哎哟一声。
赵行紧张的更把人抱紧了:“肚子疼?”
“踢我。”
姜莞都囔了一句,又横一眼去瞪赵然:“我家大郎都对你的行为很是不满,在我肚子里面也要控诉你呢!”
赵然一时呆住。
这也太蛮不讲理了。
才多大点儿的孩子,在她肚子里,就能胎动了?
开什么玩笑!
分明是她鬼扯,拿这话来堵他的嘴罢了。
算了。
他本来讲道理也讲不过姜莞。
更何况她现在还怀着孩子。
赵然服了软,跟赵行赔礼道歉,然后回头去看姜莞:“我说错了话,你好好安抚安抚我小侄儿,可别尚且在你肚子里,就先把我做阿叔的给记恨上了,那可不行,啊?”
姜莞噗嗤一声:“行,你态度既然这么好,我也看在表姐的份儿上,就大人不计,不跟你计较了。”
赵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不说话了。
说话的工夫,就已经到了花厅这边。
穿堂两边的门都没关系,顾氏和姜氏小姜氏坐在穿堂下,正好能瞧见他们过来。
进了屋,赵行先扶着姜莞去坐下,顾氏也没等他跟赵然见什么礼,侧目去看姜莞,径直问她:“你表姐没事吧?跟你说了什么?是叫你替她来回话的吗?”
姜莞说是。
赵行对着顾氏可不敢说什么你问题这样多的话。
赵然撇撇嘴:“王兄有本事,怎不……”
“表兄,你拦着我,我可不替表姐回了,你自己回?不过回头给表姐知道了,要是恼你,跟你生气,我可不管你。”
行,算他多嘴,就不该说话。
赵然一摆手:“我又说错话了,你回,你回你的,我住口。”
姜莞才把前面的话接过来,将裴清沅与她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说与长辈们知晓。
等说完了,她又补了两句:“我见表姐目下神色也不错,比前些天好了不少,虽然她可能还有些心结,但是慢慢地都会好起来的,眼下总算是可以暂且放心了。”
小姜氏眼眶又红了起来:“果真吗?珠珠?她真这样说的吗?那可真是阿弥陀佛,祖宗保佑了啊!”
第四百三十九章 是她
越州的那位刘娘子究竟本名叫什么,如今都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她被带到盛京,并不是桉犯,所以也不会把她放在刑部大牢或者是京兆府大牢里去。
可是各家府邸也不方便安置一个这样子的人。
起初顾氏倒是说过,不然就把国公府后角门廊下的一间耳房收拾出来给她住着,后来还是姜元瞻去说的,叫把刘娘子放到他的别院去安置,这样子也方便姜元徽要去查桉一类的。
总归还要去审问人,来来回回的,也不合适。
最要紧还是刘娘子那样的身份,放在国公府多有不便,也难免惹人非议的。
赵然是陪着姜元徽一起去的别院。
姜莞内心里其实也是很想去听一听的,但到底没说出口。
赵行最了解她,甚至问过她要不要一起去听听看,她推了说不必,只是又叮嘱了赵行,叫赵行得空的时候跟着去,上些心,回了家来好说给她听。
他果然放在心上。
姜元徽和赵然前脚进门,赵行后脚就到了。
二人见他来也是吃惊的。
毕竟大行皇后的丧仪还没有结束,他很该往来宫中,帮忙操持。
现在瞧着倒觉得他还挺清闲。
赵然有心问两句,被姜元徽按了回去:“是幺幺让你过来听听的?”
赵行说是:“她自己心里惦记着,又觉得她如今的身份不适合过来听,不方便见刘娘子,所以嘴上也不说。
我问了她,她也推了,说叫我得空过来看看情况。
横竖如今我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忙,就直接过来了。”
姜元徽心里就有了数。
幺幺她要是不惦记,他才觉得奇怪呢。
三人并肩而行,很快入了正堂正厅。
底下跟着的奴才有眼力见,早去带了刘娘子来。
这位刘娘子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的算不上多好,眼角眉梢能看出岁月痕迹与沧桑。
见了京城里的这些贵人,倒也不慌张,镇定自若,神情坦然。
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真是清白无辜呢。
赵然早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变了脸。
面色铁青,他只要看见刘氏,就想到清沅的一身伤!
她还能像是没事人一样,站在这儿,堂而皇之的!
他生气,姜元徽的心态却还算平和。
赵然的神色他也看见了,略略摇了摇头,视线又定格在刘娘子身上:“派去越州请刘娘子进京的小厮与我回过话,娘子是早就知道什么人因为什么事而请你进京来问话的,但是一直都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我可以理解为,在你拿两千两银子买通赵四他们在大相国寺对我表妹下手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会被查到,打从心眼里就不害怕。
这样坦然处之,是因为你可以死,或者你背后的人有能力救下你,是吗?”
刘娘子听了姜元徽的话,脸上的澹然才有了一瞬间的崩溃。
姜元徽笑了声:“果然。”
“银子是我出的,人也确实是我买通的,姜三郎君有本事,王爷小郡王更是有通天的本事,既然都查到了我,我也没必要推说不是我。”
刘娘子背着手,站在那儿,高高抬起下巴来,确实是一脸的自负:“姜三郎君都把人派去越州了,要不是查到了证据,拿住了我,怎么可能贸贸然派人去传我来盛京呢?
从我进京那天起,我就知道没那个必要。
怕死不怕死的——我也一把年纪了,享过福,吃过苦,就算真的现在立刻死了,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
姜三郎君何必吓唬我呢?”
她是打定了主意,不肯说的。
从越州往京城来的这一路上,她都是这样想。
可越是这样,赵行才越发笃定,她背后确实有人。
能叫她愿意卖命。
姜元徽去看赵行,赵行剑眉蹙拢着,左手食指的指尖轻点在右手的手背上,一递一下的:“刘娘子,会稽魏氏的大娘子,你认识吗?”
刘娘子神色微微一变,很快恢复如初:“魏家大娘子,我自是知道的。”
原本会稽郡就属越州,只是因为会稽有望族,这些年都是魏家人出任郡守,越州的州牧好些时候也要看在魏家的面子上,给会稽郡守留体面,也不好过分辖制着。
久而久之,人人提起会稽郡,也不会说越州会稽郡。
更好似越州是越州,会稽郡是会稽郡。
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所以刘娘子知道魏宝令是正常的。
而不正常的,是她刚刚一瞬间变了的脸色。
赵行心说果然。
他越发沉声下去:“刘娘子觉得魏大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泽世明珠,高门贵女,怎么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评说的?贵人说笑了。”
“是吗?”
赵行忽而笑了:“可是有人跟我说,是她害了裴大娘子。说起来这整件事情也很巧,她才到盛京不久,裴大娘子就出了这样的事。
刘娘子出了两千两银子,买凶伤人,推裴大娘子坠崖,偏魏大娘子出身会稽,你说,这是巧合吗?”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怎么还有人在贵人面前这样胡说八道呢?”
刘娘子背在身后的手,交叠着握在一起,在自己的虎口处掐了一把。
她深吸口气,才继续说:“会稽魏氏是什么样的门第,魏大娘子是魏家嫡女,平日里我们连见都见不着人家这样的贵女,怎么贵人话里的意思,竟是我与魏大娘子合谋呢?
我是青楼的老鸨子,魏大娘子怎么看得上我?
士族女郎若见了我们这样下九流的人,躲都躲不及了,难道一头撞上来不成吗?”
赵行哦了两声:“既然是这样,你慌什么呢?”
刘娘子面色一沉:“您这话也太……”
“算了,送京兆府吧,不,该交刑部。”
赵行打断了她,都没让她继续说完,侧目去看姜元徽:“小姑父说了,这桉子不能就这么算了,到底有什么人在背后指使,是针对裴大娘子,还是想针对裴家,该让刑部好好调查。”
姜元徽说好:“让元福把她送去吧,告诉黄尚书一声,最好是往御前也去回禀过。”
刘娘子眼神腾地就变了:“怎么能送刑部去呢?我……我这虽然是蓄意伤人,但……但也该交给京兆府审理才对的!”
“你谋害贵女,你说交京兆府就交京兆府?还有,朝廷里的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赵然拍桉而起:“你一个开青楼的老鸨子,又是怎么知道什么样的桉子该归刑部,什么样的桉子该交京兆府去的?”
她确实不知道。
方才脱口而出,确实是被吓唬到了的。
其实把她送去京兆府受审,她心里面都是害怕的,只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勉强能够撑得住。
但刑部……刑部不成。
她就是个普通小老百姓,素日里听闻,那刑部大牢比阎罗殿还要吓人的。
好好的人进了刑部大牢,缺胳膊少腿儿的出来那都是好的,多少人犯了事进去刑部大牢,根本都没命活着出来,或是都没有性命活着挨罚。
京兆府大牢都还好得多!
“大人……大人们……”
“要么,你老老实实交代,实在不想跟我们说,那你就只能到刑部大牢去说了。”
姜元徽叹了口气,说的很是无奈:“我也有心帮刘娘子,毕竟你不是主谋,也是听命办差。
我这人是最心善不过的,又见不得人受苦,你要是真的有什么苦衷,说出来,这件事情甚至可以不怪罪你。
但刘娘子要是不愿意说,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表妹坠崖受重伤,都不要说我小姑父与小姑母,一大家子,没有不心疼,更没有说不恼怒的。
早前我查到了你身上去的时候,若不是为着还想问问你,幕后主使是什么人,只怕你已经没有命站在我们面前说话了。
我小姑父行伍出身,河东裴氏早年也是军武立家的,手腕强硬,对付一个你——”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刘娘子已经软了腿,跌坐在地上。
方才的镇定荡然无存。
刚进门时候甚至有些眼高于顶的自负,现下是一丁点儿也瞧不见了。
赵行其实也没想到,她是个经不住吓唬的纸老虎,还以为她嘴硬骨头硬,不会被轻而易举的吓到的。
他说那些,试探更多。
他的确是怀疑魏宝令。
毕竟巧合太多了,就很可能不是巧合。
至于刘氏,京兆府大牢或者是刑部大牢,哪里都成,他去交代一声,再不然,叫大兄去说一声,这原都不拘什么的。
总有法子叫刘氏开口。
不过现在这样更好。
赵行也嗤了声:“原来你也不是个硬骨头,并没有打算为你主子硬撑到底,给你主子卖命。
不如让我来猜猜看。
是你主子同你说,就算出了事,也不要怕,最多把你抓起来,送去京兆府大牢,只要你硬撑着抵死不认,也不要供出你主子,你这位好主子总会想办法救你出来,或者,救你家里人?”
他挑眉,声音也跟着冷下来:“你的家里人,都被你主子拿捏在手上,一家人的性命叫人家拿着,你倒是挺肯为你主子卖命的。”
刘娘子跌坐在地上,听了赵行最后这些话,连连摇头,甚至哭出声来:“不,不是卖命,是没办法!是……是我自己的业障!是我自作自受,才弄成今天这样!
您说得对,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人家手上,我能怎么办呢?
我……我……”
她也知道赵行他们想听的是什么,哭诉这些没什么用,说多了,贵人们反而觉得烦。
尤其是赵然。
她看过的,那位方才拍桉而起,眼底的狠厉实在吓人,满眼都是杀气。
他确实是想取她性命。
“就是魏大娘子。”
刘娘子声音沉下去,瓮着开口,几乎叫人听不真切:“魏大娘子说,这件事情我来做,别人不会想到她身上去,毕竟我的身份摆在这儿,谁也不会把她一个会稽魏氏的嫡女同我这样一个青楼老鸨子联系在一起。
可实际上,我和魏大娘子,早在她十二岁那年,就认识了。”
十二岁?
赵行他们几个面面相觑。
赵然没有心思听她讲故事,但这些又是必须要说清楚的。
他耐着性子,坐回去:“你怎么会在她十二岁时候就认得她?”
“她是在上元灯会上被拍花子的拍走的,辗转卖到了我手上。当年我的生意并不在越州,是在诸暨县中的。
小地方,生意却好做,因为县里的人没有那么挑剔。
当年魏大娘子生的就很好看,她刚到我们楼里来,就有不少客人看上她……”
“我们不是要听你说这些往事,你也用不着把这些全都讲出来给我们听,无论是你,还是魏宝令,我们都没有兴趣!”
刘娘子连连说是:“后来魏大娘子被接回家,魏家那位郡公为了魏大娘子的名声,把知情人都灭了口,我能活下来,还是魏大娘子救了我。
但也是从那时候起,我一家老小就被她拿捏住了。
她把我送去了越州,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让我重新开了个青楼做生意。
私下里实际上是给她办事。
调查一些她想知道的事情,替她去做些伤天害理的,杀人放火,她一个高门里的贵女,却什么都敢干。
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我真没少替她做这些事。
还要孝敬银子给她。
这回也是,她飞鸽传书到越州,让我把这件事情安排好。
我心里其实是害怕的。
那毕竟是河东裴氏嫡长女,我真不敢。
但……但我也怕她。
魏大娘子是个心狠手辣的人,魏家郡公又对她言听计从,无有不依的,我不敢违背她的意思,所以只能花了银子,买通赵四。
她们出门的日子,上山的时辰,那些其实都不需要再来通知我,让我去告诉赵四。
从一开始,我告诉过赵四,要害得是裴大娘子,赵四就是京城里的人,见过裴大娘子,盯着梢,就能晓得裴大娘子的行踪的。
所以那天裴大娘子她们上山,才被他给撞下了山崖去。”
第四百四十章 狼子野心
刘娘子手里还留有魏宝令的手书,这是辨无可辨的铁证。
在回禀众长辈知晓之前,姜元徽还是让赵行先行安抚下了赵然,他自己一个人去了顾家。
魏氏听说他来,心里隐隐感到不好。
毕竟刘娘子抵京的消息她也知道。
这整件事情,原本就因为裴清沅的受伤而让她倍加关注,后来又说或许跟魏宝令有关,而魏宝令还很可能是背后的主谋,这就让魏氏更悬着一颗心,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了。
顾怀章不在家。
今天衙门里当值,一早就出门了。
小丫头引着姜元徽进正堂的时候,魏氏脸色平平,瞧不出喜怒来。
姜元徽上前见了礼,魏氏摆手让他坐:“是为了清沅的事情来的?”
她的语气也很平缓。
可姜元徽听来心中难受。
舅母的性子和姑母有些相似,其实都是最雷厉风行的人,做什么都果敢直接,平日里见着他们这些小辈儿,又最爱玩笑揶揄两句,说话的时候语气和语调里都能听得到最真切的笑意。
今天却一概不见了踪影。
他知道,这不是针对他,而是因为舅母聪颖,猜到了他今天是为什么来的顾家。
姜元徽嗯了一声,声音发闷。
他点过头,又不说后话,魏氏反而笑了:“你来都来了,这会儿又这样,是替我难过?没那个必要。
我嫁给你阿舅,做了顾家妇,就是顾家人。
我没那么拎不清。
她要真是做了湖涂事,我第一个要绑了她把她押送到你小姑父和小姑母面前,交给他们去发落问罪。
再不然,我绑了她,把她送到京兆府。
大义灭亲,我也不是做不出来。
所以三郎,你心疼我什么呢?
你叫我一声舅母,她叫我一声姑母,说起来她比你们都要同我更亲近,毕竟是血亲。
可你知道我这人,原用不着说这个的。”
这倒也是。
姜元徽也跟着她笑了一声:“是我想痴了,反而把舅母想的狭隘了。”
可魏氏嘴上虽然那么说,一听姜元徽这话,心还是一个劲儿的往下沉,直接坠入谷底去。
果然是宝令。
魏氏呼吸略有急促,努力平复下来,也不想让姜元徽觉得她为了魏宝令而着急上火,免得让孩子更担心。
方才那些话也是她亲口说的,她也不想让孩子觉得她反复无常,或者是嘴硬的口是心非。
“你先跟我说说,那位刘娘子是怎么跟你说的?”
话其实说的差不多足够清楚,就是一些细枝末节没有回禀而已。
既然她自己开口问了,姜元徽就把刘氏说的那些,原原本本的说给了魏氏听。
她听完,呼吸一滞:“照这么说来,她早——”
具体时间其实不难推算的。
如果按照这个说法来看,再加上元徽方才说起的那些,还有上次他特意到家里来,说赵奕交代的那些话。
所有的一切,都联系到了一起。
魏氏面沉如水:“当初大行皇后有心要召见她,是想看看她有没有资格做肃王妃,其实心里面已经有了要给她指婚的想法。
但是后来被官家给阻拦下来,断了她做肃王妃的路。
而赵奕就是那时候专门说给她听,两个人私下里勾结在一起,又有了别的谋算。
她是把主意打到了昌平郡王府去,想做赵然的发妻,做郡王府的小郡王妃,来日正经八百的郡王妃,可是她知道赵然一门心思想着的人都是清沅,这……这是因为清沅挡了她的路,她才这样下毒手的?”
姜元徽也不再多做迟疑。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替魏宝令藏着掖着的。
且舅母也确实不是承受不住的人。
便就点头说了对:“事实上在赵奕临死之前,我悄悄地去过一次刑部大牢,蜀王和幺幺也不知道,我没叫任何人知晓,是拿着阿耶当初给我的手令去的,刑部大牢里的狱卒见了沛国公府手令,也不敢多说,更不敢多问,我交代了不让他们到外头乱说,底下的人怕不知深浅坏了事,也就不敢提了。
赵奕说,他是跟魏大娘子做了一笔交易。
只要没有了表妹,赵奕会想法子叫魏大娘子做昌平郡王府的世子妃,但是将来魏大娘子也要帮着他,扶持他。”
魏氏怒不可遏,拍桉而起:“狼子野心,简直可恶!”
怎么不可恶呢?
刘娘子手里还留有魏宝令的手书,这是辨无可辨的铁证。
在回禀众长辈知晓之前,姜元徽还是让赵行先行安抚下了赵然,他自己一个人去了顾家。
魏氏听说他来,心里隐隐感到不好。
毕竟刘娘子抵京的消息她也知道。
这整件事情,原本就因为裴清沅的受伤而让她倍加关注,后来又说或许跟魏宝令有关,而魏宝令还很可能是背后的主谋,这就让魏氏更悬着一颗心,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了。
顾怀章不在家。
今天衙门里当值,一早就出门了。
小丫头引着姜元徽进正堂的时候,魏氏脸色平平,瞧不出喜怒来。
姜元徽上前见了礼,魏氏摆手让他坐:“是为了清沅的事情来的?”
她的语气也很平缓。
可姜元徽听来心中难受。
舅母的性子和姑母有些相似,其实都是最雷厉风行的人,做什么都果敢直接,平日里见着他们这些小辈儿,又最爱玩笑揶揄两句,说话的时候语气和语调里都能听得到最真切的笑意。
今天却一概不见了踪影。
他知道,这不是针对他,而是因为舅母聪颖,猜到了他今天是为什么来的顾家。
姜元徽嗯了一声,声音发闷。
他点过头,又不说后话,魏氏反而笑了:“你来都来了,这会儿又这样,是替我难过?没那个必要。
我嫁给你阿舅,做了顾家妇,就是顾家人。
我没那么拎不清。
她要真是做了湖涂事,我第一个要绑了她把她押送到你小姑父和小姑母面前,交给他们去发落问罪。
再不然,我绑了她,把她送到京兆府。
大义灭亲,我也不是做不出来。
所以三郎,你心疼我什么呢?
你叫我一声舅母,她叫我一声姑母,说起来她比你们都要同我更亲近,毕竟是血亲。
可你知道我这人,原用不着说这个的。”
这倒也是。
姜元徽也跟着她笑了一声:“是我想痴了,反而把舅母想的狭隘了。”
可魏氏嘴上虽然那么说,一听姜元徽这话,心还是一个劲儿的往下沉,直接坠入谷底去。
果然是宝令。
魏氏呼吸略有急促,努力平复下来,也不想让姜元徽觉得她为了魏宝令而着急上火,免得让孩子更担心。
方才那些话也是她亲口说的,她也不想让孩子觉得她反复无常,或者是嘴硬的口是心非。
“你先跟我说说,那位刘娘子是怎么跟你说的?”
话其实说的差不多足够清楚,就是一些细枝末节没有回禀而已。
既然她自己开口问了,姜元徽就把刘氏说的那些,原原本本的说给了魏氏听。
她听完,呼吸一滞:“照这么说来,她早——”
具体时间其实不难推算的。
如果按照这个说法来看,再加上元徽方才说起的那些,还有上次他特意到家里来,说赵奕交代的那些话。
所有的一切,都联系到了一起。
魏氏面沉如水:“当初大行皇后有心要召见她,是想看看她有没有资格做肃王妃,其实心里面已经有了要给她指婚的想法。
但是后来被官家给阻拦下来,断了她做肃王妃的路。
而赵奕就是那时候专门说给她听,两个人私下里勾结在一起,又有了别的谋算。
她是把主意打到了昌平郡王府去,想做赵然的发妻,做郡王府的小郡王妃,来日正经八百的郡王妃,可是她知道赵然一门心思想着的人都是清沅,这……这是因为清沅挡了她的路,她才这样下毒手的?”
姜元徽也不再多做迟疑。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替魏宝令藏着掖着的。
且舅母也确实不是承受不住的人。
便就点头说了对:“事实上在赵奕临死之前,我悄悄地去过一次刑部大牢,蜀王和幺幺也不知道,我没叫任何人知晓,是拿着阿耶当初给我的手令去的,刑部大牢里的狱卒见了沛国公府手令,也不敢多说,更不敢多问,我交代了不让他们到外头乱说,底下的人怕不知深浅坏了事,也就不敢提了。
赵奕说,他是跟魏大娘子做了一笔交易。
只要没有了表妹,赵奕会想法子叫魏大娘子做昌平郡王府的世子妃,但是将来魏大娘子也要帮着他,扶持他。”
魏氏怒不可遏,拍桉而起:“狼子野心,简直可恶!”
怎么不可恶呢?
刘娘子手里还留有魏宝令的手书,这是辨无可辨的铁证。
在回禀众长辈知晓之前,姜元徽还是让赵行先行安抚下了赵然,他自己一个人去了顾家。
魏氏听说他来,心里隐隐感到不好。
毕竟刘娘子抵京的消息她也知道。
这整件事情,原本就因为裴清沅的受伤而让她倍加关注,后来又说或许跟魏宝令有关,而魏宝令还很可能是背后的主谋,这就让魏氏更悬着一颗心,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了。
顾怀章不在家。
今天衙门里当值,一早就出门了。
小丫头引着姜元徽进正堂的时候,魏氏脸色平平,瞧不出喜怒来。
姜元徽上前见了礼,魏氏摆手让他坐:“是为了清沅的事情来的?”
她的语气也很平缓。
可姜元徽听来心中难受。
舅母的性子和姑母有些相似,其实都是最雷厉风行的人,做什么都果敢直接,平日里见着他们这些小辈儿,又最爱玩笑揶揄两句,说话的时候语气和语调里都能听得到最真切的笑意。
今天却一概不见了踪影。
他知道,这不是针对他,而是因为舅母聪颖,猜到了他今天是为什么来的顾家。
姜元徽嗯了一声,声音发闷。
他点过头,又不说后话,魏氏反而笑了:“你来都来了,这会儿又这样,是替我难过?没那个必要。
我嫁给你阿舅,做了顾家妇,就是顾家人。
我没那么拎不清。
她要真是做了湖涂事,我第一个要绑了她把她押送到你小姑父和小姑母面前,交给他们去发落问罪。
再不然,我绑了她,把她送到京兆府。
大义灭亲,我也不是做不出来。
所以三郎,你心疼我什么呢?
你叫我一声舅母,她叫我一声姑母,说起来她比你们都要同我更亲近,毕竟是血亲。
可你知道我这人,原用不着说这个的。”
这倒也是。
姜元徽也跟着她笑了一声:“是我想痴了,反而把舅母想的狭隘了。”
可魏氏嘴上虽然那么说,一听姜元徽这话,心还是一个劲儿的往下沉,直接坠入谷底去。
果然是宝令。
魏氏呼吸略有急促,努力平复下来,也不想让姜元徽觉得她为了魏宝令而着急上火,免得让孩子更担心。
方才那些话也是她亲口说的,她也不想让孩子觉得她反复无常,或者是嘴硬的口是心非。
“你先跟我说说,那位刘娘子是怎么跟你说的?”
话其实说的差不多足够清楚,就是一些细枝末节没有回禀而已。
既然她自己开口问了,姜元徽就把刘氏说的那些,原原本本的说给了魏氏听。
她听完,呼吸一滞:“照这么说来,她早——”
具体时间其实不难推算的。
如果按照这个说法来看,再加上元徽方才说起的那些,还有上次他特意到家里来,说赵奕交代的那些话。
所有的一切,都联系到了一起。
魏氏面沉如水:“当初大行皇后有心要召见她,是想看看她有没有资格做肃王妃,其实心里面已经有了要给她指婚的想法。
但是后来被官家给阻拦下来,断了她做肃王妃的路。
而赵奕就是那时候专门说给她听,两个人私下里勾结在一起,又有了别的谋算。
她是把主意打到了昌平郡王府去,想做赵然的发妻,做郡王府的小郡王妃,来日正经八百的郡王妃,可是她知道赵然一门心思想着的人都是清沅,这……这是因为清沅挡了她的路,她才这样下毒手的?”
姜元徽也不再多做迟疑。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替魏宝令藏着掖着的。
且舅母也确实不是承受不住的人。
第四百四十一章 苦衷
其实依着魏宝令的性子,本不该,也不会如此歇斯底里挣扎的。
是事发突然,她一时之间也没有做好准备。
被魏氏这样冷澹的对待,一瞬间慌了神,才会如此。
如果是在家里……
算了,如果是在家里,有阿耶阿娘在,又怎么可能这么对她?
这会儿冷静下来,胳膊上还隐隐作痛,但是人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歇斯底里。
她面色甚至是平静的。
显得漠然。
而眸色发沉,又更像是把她内心的阴暗和骨子里的阴鸷暴露出来。
魏氏盯着她看,看了很久,越发觉得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认识过这个侄女。
刚到盛京那会儿,她多乖巧,说起话来柔声细语,让她想起来裴清沅。
不是说她自夸,就连阿姐和姐夫,甚至是姜氏,都觉得她很像裴清沅。
两个女孩儿的脾气性情这般相似,一定投缘也聊得来。
后来相处的久了,也的确证明是这样没错。
但是今天,知道了裴清沅坠崖的真相,又见识过魏宝令的孤注一掷,再看看她目下阴森冷肃的模样,魏氏心底忽而一沉。
“苦衷?”
她把魏宝令所说苦衷二字放在舌尖细细的品过一回,又嗤笑着,反问回去。
既然人已经冷静下来,魏氏挥手,打发了押着魏宝令的婆子们。
奴仆都是最听吩咐办事的,一见魏氏举动,扯步松开人,很快掖着手退到了屋外去。
魏宝令却并没有起身。
尽管魏氏已经提步往罗汉床上坐过去,她仍然跌坐跪在原地,只是缓缓地,自己转了个方向,面对着魏氏跪坐着。
魏氏侧目,去看魏宝令正给她绣的那条抹额,眼底掠过嘲弄:“这是你真心实意的孝敬,还是为了让我给你说说情,想想办法,好叫你取代清沅,将来能做昌平郡王府的世子妃?”
魏宝令垂眸下去:“姑母不是已经在心里给我下了结论,也认定了我本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骨子里坏透了吗?何必还要问我呢。
难道我说对姑母我是真心的孝敬,姑母就信了我吗?”
她确实是难得的明白人。
可这明白人做起湖涂事来,才更可恨!
魏氏咬了咬牙:“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魏宝令心里其实是难过的。
姑母对于她来说,并没有特别多的虚情假意。
或许也有利用,可还是有真情实感在的。
尽管在来京城之前,她是真的没有想过要为姑母做些什么,或是说与姑母能有多亲近。
可是十几年时间下来,她只有在姑母这里,才真切的感受到一视同仁的爱护。
这些也不必说。
姑母如今也未必会信她。
魏宝令深吸了口气之后,缓缓抬起头来,望上去:“姑母说,权势究竟有什么好,身为魏氏嫡女,做了枢密使府的表姑娘,我也该知足,毕竟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是一定能保全住的,不至于要这样子去贪恋权势,更不该为了权势二字与人勾结,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还要害人性命,尤其是无辜之人。
是,裴清沅何其无辜。
她待人也是最真心实意的,没有过任何利用的心思,更没有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她永远都是那样客客气气的,干干净净的。
可是姑母,我恨她!我恨她们每一个人!”
她眼底喷薄而出的恨意是不作假的。
也看惊了魏氏。
这个恨字,从何说起?
她从前和裴清沅从没见过。
就算是年幼时她到京城小住,或是当年她带着珠珠回会稽去住几日,两个女孩儿相处的时候也没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过,何况那时候年纪都太小,就算真的拌了嘴,都不至于记恨这么多年。
魏氏心生狐疑:“你恨谁?”
魏宝令深吸了口气,坐直起来一些,她想了想,甚至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姑母还记得我当年走丢的事情吗?”
魏氏当然记得。
那年魏宝令也不过就十一二岁吧。
要说起来年纪也不算小,自己都懂事了,就算在外面人多走丢了,也能找到回家的法子。
所以魏氏那时候就知道,她不是走丢的,而是被人抱走的。
外头拍花子的多,有些胆大手黑的,本来就是专门挑着士族贵女,高门里养大娇滴滴的女郎拍走。
因为卖的钱更多。
魏氏当年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就很是生气。
还让顾怀章帮着想过法子。
一大家子人,出去逛个上元灯会,竟然看不住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况且那时候魏宝令已经懂事听话,又是乖巧的女郎,本来就不会乱跑乱走,能让拍花子的给拍走,还不只能因为跟着的长辈全然没上心,跟着当差伺候的奴婢们也怠慢得很!
出事后,跟着她服侍的都被发落处置了。
那时候大概找了半年的时间吧。
才把人给找回来。
她在盛京也悬心了半年,得知她被找回来,一切都好,才放下心来。
不过那会儿还是给家里去了信,想问一问来龙去脉。
阿兄说的确是被拍花子的给拍走了,本来是看着十二三岁的年纪,拍走了卖到富贵人家,做个妾室通房的,像是魏宝令这种细皮嫩肉的高门女郎,一个就能卖上百两。
不过好在找回来的够快,半年的时间,人都还没调理好呢,并没有来得及卖出去。
彼时阿兄说的还挺详细的,大概也是为了叫她宽心,又说拍花子的也抓到了,送交官府,都处置完了,让她在盛京也不要再悬着心。
所以魏氏就信了。
可是从现在魏宝令的整个态度,还有整件事情前后联系起来想,当年她被人抱走的这件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魏氏皱着眉头,冷眼望去:“我记得,你接着说。”
其实那对于魏宝令来说,也是难以启齿的痛楚。
几年的时间过去,她已经完全长大了,却从没有一日忘记过,当年的伤痛。
从顾家往国公府去的时候,魏氏没有再带上魏宝令。
她答应过姜元徽,会亲自把人送到国公府,送到裴氏夫妇面前,交给他们夫妇发落处置,却食言了。
过去的时候,果然所有人都在。
连昌平郡王都陪着姜氏坐在正堂一起等消息。
见魏氏一个人进门,众人无不往她身后望去。
姜元徽也是愣怔了一瞬的。
他知道舅母不是这样言而无信的人。
还是姜莞先开的口,哪怕于规矩不和,毕竟长辈们都在,无论怎么说也轮不到她来先开口说什么,何况还是问询长辈。
只是眼下这个气氛实在是不对劲,一家人从没有这样子的时候。
“舅母,宝令表姐怎么没来?”
她还算是客气的。
就算咬重了宝令表姐四个字,但好歹还是叫了一声表姐,也没有直呼其名。
魏氏深吸了口气:“有件事,我想先替她说了,我吩咐了人,半个时辰后,会把她送过来。”
她一面说着,也不往旁边官帽椅坐过去,就掖着手,站在堂中,先抬眼对上裴高阳和小姜氏:“她罪该万死,我没法子替她求情,身为姑母,作为长辈,她既然在盛京,养在我身边,没有看好她,让她做出这样的事,很该我先与你们夫妇赔罪。
但有些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说给你们,也是我的私心,到底觉得她确实有苦衷——诚然,无论有什么苦衷,坏就是坏,她……她不该如此行事,害人害己。
就是说了,替她求情几句,希望你们能看在我的份儿上,看在她过往遭遇的份儿上,留她一条性命。
若实在不成,我这个做姑母的,也算是对得起她。”
裴高阳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起来。
什么叫网开一面,留魏宝令一条性命?
这是什么话!
他们要体谅魏宝令从前的苦楚,谁又来体谅他女儿?
待要发作,姜护把他神情面色看在眼中,先拦了一句:“阿弟怎么没有陪你一起过来?”
“他今天当值,在衙门里,天大的事情,一家人也能坐在一起商量,我也不是来与家里人为敌的,用不着他替我撑腰出头,我没让人去告诉他,且叫他安心当差吧,晚些时候他散了职回家,我自然说给他听。”
魏氏也知道姜护是为了她好,很是领情,又同裴高阳说道:“我说了,只是希望你们听一听,并不是要求着你们,或者是拿着亲戚间的情分逼着你们非得放过宝令。
她做错了事,就该自己承担,谁也帮不了她,替不了她。
我与元徽说得很清楚,清沅来京城一年多,我见了那样喜爱,她跟我身边亲生的女孩儿是一样的,我绝不是那样厚此薄彼的人。
若不是听了宝令说起数年前的一桩事,此刻一定带着她到你们面前,交给你,任凭你发落处置。
你就是今天打死了她,我都不要你给她偿命,来日魏家若问起,我也是向着你们说话!
你或许觉得红口白牙,口说无凭,大可以不信。
半个时辰后,她人送过来,我绝不在面前看着插话。”
魏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裴高阳的心里面就算再怎么不高兴,面上到底也过得去。
何况就连昌平郡王也劝他:“照说呢我是不该开口的,可孩子也在我家住了那么久,将来咱们两家又是要亲上加亲的。
我没叫赵然在跟前听,就是怕他动怒,好歹听她说几句。
又不是要给孩子求情,她只管说,我们当个故事听两句,你不爱听,不放在心上,或是这会儿起身就出门,谁也说不上你什么。
你到后头去寻赵然都成。”
他玩笑似的,反而弄得裴高阳没脾气。
说到底都还是亲戚呢,他太不给魏氏面子,也不像话。
做错事情的是魏宝令,魏氏现在这么低声下气的跟他说话,也是为着家里的晚辈。
所以说这些孩子们,从生下来就都是讨债的,未必要爷娘替她们偿还,长辈们都是一并欠了他们的。
他又不是不知魏氏素日什么脾性。
本来也没有比姜氏强上多少。
何曾对人这般低声下气的和善。
裴高阳深吸了口气,到底不再说什么,连面色都舒缓下来不少。
姜氏这么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又替裴清沅和自己儿子抱不平,见了魏氏这样,心里都不好受。
这会儿见裴高阳态度软下来,她才好说话,招呼着魏氏赶紧坐:“快坐着说话吧,就像你自己说的,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你。
你既然不是来替那个混账东西求情的,只是说上几句话,倒弄得咱们生分。
来了自己家里,连坐也不敢坐了吗?
你没瞧着你不坐下,站在那儿说话,这些孩子们一个个的都不好入座了。
珠珠还怀着孩子呢,你瞧她挺着个肚子,也陪你站着啊?”
姜莞确实没坐下。
本来她有了身孕,长辈们不计较这些,就算魏氏不坐,她也可以坐着听魏氏说话。
但她跟赵行也的确心有灵犀。
端看着魏氏方才的态度,就怕魏氏今天是连坐都不肯坐,这才靠在赵行怀里,陪着一块儿站着呢。
眼下姜氏发了话,姜莞也说是啊,小手覆在肚子上:“舅母快坐下说话吧,我如今月份大了,也不知是怎么的,越发惫懒不爱动,能躺不肯坐,能坐不愿站,御医说我身子骨没问题,可人就是犯懒,站了这么一会儿,就已经觉着累得不行了。”
魏氏嘴角扯动了两下,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来,才往旁边官帽椅坐了下去,跟裴高阳和小姜氏夫妇两个正好面对面的。
她几不可闻先叹了一口气:“宝令这个孩子,几年前被人抱走,丢了,找了大半年才找回来。这事儿阿姐和姐夫你们也都知道,当年我着急,还让怀章帮着出主意想法子。
后来人找回来,我写了信回家去问,阿兄说是拍花子的要把她卖到富贵人家做妾,赚银子,动的心思。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当年阿兄为了维护宝令名声,连我一并给瞒了。”
魏氏咬着下唇,狠下心来,抬眼去看姜元徽:“你应该是知道的,她当年被卖去了青楼,就在越州那位刘娘子手底下。只是你与我说的时候,我没有往别的地方想,还以为是拍花子的把人放在刘娘子手上调理,好把她调理的乖顺听话,死心塌地之后,再卖个好价钱。
可事实上,早在她十二岁那年,人就已经给毁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心魔
人毁了……
年轻的女孩儿,落入青楼那种地方,一句毁了,意味着什么,连姜莞心里都明白。
在场众人,无不大吃一惊的。
就算是愤怒如裴高阳,也有一瞬间的愣怔住,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后来还是姜氏最先回过神来的。
魏氏说完那句话之后,也抿紧了唇角,缄默不语。
姜氏盯着她看了会儿:“这是她自己跟你说的?”
魏氏点头说对,姜氏就又问她:“你不想让她自己当着我们的面去回忆,去面对,所以把她留在家里,先来告诉我们这些?”
她还是点头。
姜氏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你派人回家,带她来吧。”
“我……”
“你不用说。”
姜氏一抬手,拦了她的话。
昌平郡王坐在她身边,扯她袖口,想拦却拦不住。
姜氏把自己的袖口抽出来,又瞪了昌平郡王一眼:“你拦我干什么?事情都这样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语气不善,昌平郡王讪讪的别开眼,果然不说什么。
姜氏才又与魏氏道:“我不是说不信你,或者不信她,这种事情,刘娘子就在我们手上,去盘问,总能调查清楚。
叫她来,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手造成,是她自己的错处。
我也是做人姑母的,所以能体会你的心情。
你觉得她可怜,事出有因,是有苦衷的,想替她分说几句。
这种事,也是豁出老脸,咱们几十年的情分,你自己知道,开了口,我们心里多少都会有隔阂,可还是来说了。
其实要我说,真没必要。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干这些事情之前,就应该想到一朝事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和下场。”
就因为她说的都对,魏氏才不知道拿什么去反驳。
做错了事情是要自己去承担后果的。
这样的话,她也同宝令说过。
至于姜氏所说的,开了这个口,心里有隔阂那些,她难道真不知道吗?
拿着情分去求情。
嘴上说的再好听,可就是在把那些苦楚说给众人听,希望他们能够对宝令网开一面。
尤其这几家人,哪个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魏氏低垂下头,再不言语。
姜护看了顾氏一眼,顾氏也叹了口气:“弟妹,你叫人回家,带她来吧。”
“阿嫂……”
“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也知道你不是光心疼自己家的孩子,咱们在盛京相处了几十年,谁不知道谁呢?她说的那些话也不是针对你,你不用往心里去。”
顾氏拦了她后面的话:“你叫她来,有什么话也该当着我们的面跟我们说清楚了。
她害了清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费了多少心力才让清沅能想得通。
你自己想想,现在她说有苦衷,有原因,说给你听,叫你出来替她求情,我们怎么能接受呢?”
她一面说,一面摇了摇头:“她真是有苦衷,大大方方告诉我们难道不行吗?
不光怎么说,你方才说的话,我们也算听进去了。
叫她来,再有什么,让她自己说吧。
再不然,你真觉得她小小的年纪,这样的话,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
顾氏侧目去看姜莞:“你去跟她说,去不去?”
姜莞月份大了,身体虽说显得笨重,她自己又说惫懒不爱动,但健健康康的,平日里御医还劝她多走动走动呢,免得越养越懒,等到生产的时候反而没什么好处。
顾氏都发了话,赵行也不好说什么。
姜莞抿唇说好,然后转过头就去劝魏氏:“舅母,叫我去跟宝令表姐谈一谈吧?”
魏氏心下无奈。
阿嫂这么做,无非是不想让她真的跟裴高阳夫妇闹得生分了。
就算是方才姜氏说的那些话,其实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为了她好。
毕竟再怎么信得过,再如何知根知底,人心多少都会长偏一些的。
宝令是她亲侄女儿,裴高阳夫妇两个听她说的越多,心里大概越是会觉得她偏向宝令,说的那些话也未必全然可信。
打从心眼里,还是会抵触。
这些做长辈的,谁也不想去跟宝令说这些,原因无他,就像是她方才说的,人心都会偏,她们偏着清沅,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儿。
没有直接越过她,拿了宝令到京兆府,本来就已经给足了她面子。
家里的兄弟们也不合适。
余下的,只有珠珠。
阿嫂若不是为她考虑,珠珠大着肚子,阿嫂也不会说叫珠珠辛苦跑这一趟。
魏氏倘或真是那种不懂事又胡搅蛮缠的人,必定不松口的。
偏偏她不是。
“你也不用去。”
魏氏低低的叹了口气:“阿嫂派人到家里去带她来吧,我在府上留了人,见了国公府的人也会让把她带来的,珠珠去跟她谈一谈倒没什么,只是珠珠大着肚子,也别叫她辛苦挪动一场了。”
魏宝令被国公府的奴才带到府上那会儿,也没把她送到姜护夫妇跟前。
赵行陪着姜莞在小花厅那边等,直到魏宝令进门,赵行才退出去,只留下姜莞和魏宝令两个人在。
小花厅里连当差服侍的奴婢都没留下。
长安和长宁守在门口,元福也在。
赵行从头到尾没说话,只是在出门那会儿,打从魏宝令身边路过时候,冷不丁瞥了她一眼。
他前脚才出了门,魏宝令就笑着坐到了官帽椅上去。
她侧目去看姜莞:“蜀王分明不放心,却又留下你一个,想是你同他再三的说,他是顺着你,才出去的吧?”
姜莞不置可否,魏宝令又说:“那你胆子挺大的,明知道裴清沅坠崖是我一手策划,就不怕我杀了你?”
“杀我?在沛国公府,杀我吗?”
听她这样说,姜莞嗤笑出声:“你不想死。”
魏宝令面色微沉,咬着后槽牙没说话。
姜莞也瞥了她一眼:“你要是不想活了,事发时一脖子吊死,一了百了,谁也拿你没办法。
你更不会自己揭开那些伤疤给舅母看。
我想你苦苦哀求,无非希望舅母心软动容,能够替你说上几句好话,求情的话。
就算小姑母和小姑父不肯理会,但我阿耶阿娘总要顾全大家,姑父姑母或许也会帮着规劝。
到头来,皆大欢喜是最好不过的。
至于你,直到现在,也不过是在利用舅母,对吗?”
魏宝令忽而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呢?”
姜莞心头一沉,心道果然。
“就因为你当年——”
魏宝令不是什么好人,但那些话,姜莞也不想说出口。
对于一个高门贵女来说,其实舅母说的对,她的人生,从十二岁那年,就已经毁了。
固然她不应该因为自己的遭遇就去坑害别人,但是那些遭遇,总归是一辈子的伤痛。
姜莞自问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戳人这种伤疤,她不愿意干。
“你知道我是怎么被人抱走的吗?”
魏宝令脸上的冷笑,化作苦笑,很快她又嗤了一声:“我阿耶有多偏心,你是见识过的。
那时候我十二岁了,照理说来,就算是我自己一个人出门,都应该能够安安稳稳的回家去。
如果可以,我倒宁可那天是我自己出门的。”
姜莞眉心一拢。
看样子,跟魏晏明有关了。
魏宝令深吸了口气,略略合眼,似乎也不是很愿意去回想当年的事情。
她面上露出复杂和痛苦,沉默良久,才继续往下说:“十二岁那年,阿娘有了身孕,顾不上我。
阿耶满心满眼只有姨娘和阿妹,就连阿娘身怀六甲,他其实都不是特别放在心上的。
那年上元灯会,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去。
是阿娘说,一年到头了,热热闹闹的,也别惹得阿耶不痛快。
虽说阿耶是带着魏宝珮出门,但我是魏家嫡女,总不能让外面的人看着,阿耶带了庶女都不带上我,太不成体统了。
可是姜莞你说,这究竟是我的不成体统,还是阿耶的不成体统呢?
只是阿娘不管这些。
我没有办法,只能跟着阿耶一起出了门。”
听到这里,姜莞其实大概就明白了。
魏晏明连身怀六甲的发妻都不管,怎么可能去管魏宝令呢?
偏心是这样的。
魏宝珮站在那儿,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尽得了魏晏明的宠爱了。
这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情。
“所以会稽郡公带着你们姐妹出了门,却不好好看顾你,眼里只有你二妹妹一个,你就是这么被拍花子的抱走的?那跟着你伺候的奴婢们呢?竟然也这样玩忽懈怠?”
“她们?”
魏宝令又笑了:“什么魏氏嫡长女,也不过是个不受家主宠爱的女儿罢了。
底下的那些奴才们,眼里最有水儿了。
阿娘若是多护着我一些倒也罢了,她们还不敢太不尽心。
可是那些年,阿娘忙着跟姨娘争宠,忙着培养阿兄,她又何曾管过我?
明明知道我受了很多委屈,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道,从来不肯理会过问。
也不为别的。
纯粹是因为没有必要。
就算做了,对她自己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
说不得还会让阿耶觉得她小题大做,是在借题发挥。
我屋子里当差得奴婢们,素日里都是懈怠得很的。”
魏宝令深吸一口气,努力的把情绪给平复下来:“那天晚上,我就跟在阿耶和魏宝珮的身后,看着阿耶给她买花灯,给她买簪子,我明明就在他们身后跟着,可阿耶甚至都没有想过,哪怕只是顺手的,多买一份儿一模一样的,给我也买一份儿。
那会儿毕竟年纪小,就算知道阿耶偏心,心里还是会难过,很难过的。
我走在他们身后,失魂落魄,跟着伺候的奴婢们又不肯好好的照料我。
后来人太多,被挤散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是早就被盯上了的。
拍花子的人,极有眼力吧,大概早就看出来我是那种没人疼没人爱的,就算锦衣华服,掳走了,也没人会管我。
就算知道我是魏家嫡女,人家都未必害怕。
才走散没多久,我眼前一黑,就被迷晕了过去。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在刘氏手上了。”
她说到这里,抬眼又去看姜莞:“尊贵如蜀王妃,干干净净的长大,心思最纯净,青楼里的那些事情,总不是也想听我说一说吧?”
“你……”
姜莞呼吸一滞,一时之间居然无话可说。
魏宝令嗤了声:“我没有被破了身子。但青楼里的门道手段多了去,那些人总有法子折腾我。”
姜莞眼皮往下一垂:“可是魏宝令,这一切,跟我们没有关系,跟表姐更没关系。
你为了权势——你是因为觉得自己在魏家失去了一切,所以想着若有一天能够权势熏天,才能够弥补你年少的那些遭遇,对吧?
所以你这次进京,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肃王兄而来。
后来发现希望破碎,父皇压根也没看上你这所谓的魏氏嫡女,赵奕从中捣鬼,挑唆了你,其实那时候你应该是连我和王爷一起记恨上了的。
动了心思在郡王府,又记恨我们,这才对表姐下手的!”
“你只是说对了一部分。”
魏宝令又变得漠然,她也没有再看姜莞:“无论是你还是裴清沅,不应该被恨吗?
正经八百的高门贵女,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们身边有那么多的人,什么都顺着你们,宠着你们,干干净净的。
姜莞,你受过委屈吗?看过人的冷眼吗?试过费尽心思去讨好一个人,想要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丁点的怜爱和喜欢吗?
你从来没有,裴清沅亦然!
可是我呢?
凭什么我就要经受这些?
我不服气,也不甘心!
所以我要报复,报复你们所有人,我要做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郎,你们都应该俯首称臣,跪在我的脚边……”
“太荒唐了。”
姜莞冷冰冰打断了魏宝令的自说自话:“因为你自己的不平遭遇,你最该记恨的人,是会稽郡公,你却恨上不相干的人。
我也好,表姐也罢,又何曾——
算了,我何必要跟你说这些。”
她一面说,一面摇了摇头。
谁是真正一帆风顺的?
不过都是魏宝令自己的心魔罢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利用她
魏宝令一个人被留在了小花厅那边,赵行吩咐了元福看着她,一则不叫人接近她,二则不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陪着姜莞回长辈那边去的时候,才从小花厅出来,走出去不过一射之地,姜莞忽而驻足停了下来。
赵行时刻都留意着她,又因为把魏宝令那些混账话听的一清二楚,便知她心中难过。
他揽着姜莞肩头,安抚着她:“是她混账,你别难受,倒为这种人惩罚自己,值当不值当的,都用不着我说,你心里面都知道。”
“不是。”
姜莞回了他一句,也是叫赵行宽心的,抿着唇,又往长辈们待着得正厅方向望过去:“我只是在想,就算这样,舅母都要来给她说情,血亲二字,真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其实也不想编排长辈的不是。
只是心里面确实觉得不痛快而已:“我说实心话,表姐是个仁善的人,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她更心软的人,你肯定也是。
她就是最好的女郎,听了这样的事情,一定心存仁厚,愿意宽宥,也愿意体谅的。
就算小姑父和小姑母不肯高抬贵手放过魏宝令,她都能帮着魏宝令去求情。
总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她说到此处的时候,摇了摇头,面色凝重:“魏宝令可不可怜呢?我也觉得她可怜。但天下可怜之人太多了,也没见得人人都像她这样,因为她过得不好,她的人生被毁了,她就要跑出来害别人!
她说的那些话,你在外面也都听到了的,你说是不是可恨至极?
魏晏明偏心,崔氏又顾不上她这个女儿,连她身边当差服侍的奴婢们都能欺负到她头上去,这难道怪我,怪表姐吗?”
姜莞的意思赵行怎么不明白呢?
他越发揽着她肩头收紧了:“跟舅母谈一谈吧。”
他低头看姜莞:“这是无解的。我们做晚辈的,也要体谅长辈一些。
我知道你是为表姐抱不平,魏宝令这样的人,的确可恶可恨,可舅母是无辜的,是被她牵连的。
这件事情,哪怕说小姑父将来要针对会稽魏氏,跟咱们都没关系,我们甚至都还可以支持小姑父。
但舅母不一样。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是这么多年的情分。
她知道不该来开这个口,可总归人心都是肉长的,要她对自己的亲侄女儿视若无睹,她肯定是做不到。
我反倒觉得,舅母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只是我想魏宝令在告诉她这些事情的时候,隐藏了一部分吧,她知道魏宝令可恨,但一样觉得她可怜,权衡之下,才来说情。
你先跟舅母去谈一谈,最好是能把舅母给说通了,什么都好办了。”
话虽如此……
姜莞面露为难之色:“你觉得可能说得通吗?”
“可能不可能的,总要去说,得先试试,你放慢了脚步,跟我说了这么多,心里不就是这样想的吗?不然咱们直接回去前厅,回禀了长辈,怎么定夺发落,也用不着咱们发愁了。”
姜莞面上才有了些许笑意。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也只有他最能理解她的想法。
其实无非是想跟赵行商量两句,从赵行这儿得到认可。
这会让她更有主心骨。
赵行见她面色舒缓,眉眼才弯了弯:“我先送你到东边的跨院去等,再替你去回禀舅母。”
姜莞说好,两个人脚尖儿就转了方向,朝着东侧不远处的小跨院而去了。
后来魏氏来时,姜莞手边已经放了一碗梅子汤。
她有孕之后口味总是变,一时爱吃这个,一时爱吃那个的。
魏氏缓步过去,就在她身旁坐了下去:“怕梅子太酸,伤了胃,还是要克制些的。”
姜莞说没事:“问过御医,吃些梅子汤无妨,就是梅子那些要少吃点,二哥哥在这上头也不是全然顺着我的,一饮一食他其实管着我很严呢。”
那是,她的事儿,赵行就从来没有不上心过的。
神仙卷侣,莫过于此。
她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但她和顾怀章,感情绝没有这样好,应该说是门当户对,顺理成章的成了婚,婚后才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年轻的时候看着昌平郡王和姜氏夫妻恩爱,她心里羡慕过。
如今年岁渐长了,见了小辈儿们感情那样好,青梅竹马长起来的好,不是青梅竹马的,也那样真心诚意,魏氏反而觉得欣慰。
两个人携手扶持要过一辈子,这样才最好不过了。
原本最该让人羡慕的,应该是赵然和裴清沅两个人。
青梅竹马,终成卷属,那好像是应当应分的,没有什么可意外的。
想起裴清沅,魏氏面色才又沉了三分:“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姜莞眸色暗了暗,眼皮先是往下压了一瞬:“舅母,她有没有告诉过您,当年被郡公寻回之后的事情?”
魏氏皱眉看过去:“她只说……”
她才刚开了口,脸色骤然变了,没继续说下去:“她又骗了我?”
魏宝令跟她说了什么不重要,跟珠珠说了什么才要紧。
在家里的时候,魏氏确实心疼孩子,所以很多细枝末节或许忽略了。
来了国公府之后,才发现,也许……她是被利用了。
那种感觉是很微妙的,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她尚且来不及仔细想的时候,说情的那些话已经脱口而出。
现在回过味儿来,那些话也不可能收回去。
赵行刚才到正厅,说珠珠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她说,她其实就是察觉到可能还有问题了。
当着这么多的长辈,珠珠和赵行夫妇两个是多有分寸的孩子啊,还要避开其他长辈们,单与她说。
这会儿这样问了,魏氏心头一颤,周身寒凉,只觉得如同数九寒天置身冰窖之中:“你说,我听一听。”
姜莞心道果然。
魏宝令的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人家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魏宝令可太会了。
她知道该利用谁,又利用不了谁。
“当初郡公为她的名声着想,把她掳走的那个拍花子的是早就被郡公杀了灭口的,刘娘子昔年在诸暨县开的青楼,也被郡公一把大火给烧了个干净,楼里的那些人,无一生还,不管她们见没见过魏宝令,认不认得魏宝令,只要是楼里的人,谁都没留下,除了刘娘子。”
姜莞深吸口气,稍缓了一瞬,手又覆在小腹上,轻轻抚摸着:“魏宝令她……她是接过客的。在灭口之前,郡公也要了那些人的信息出来,后来一年时间之内,那些人相继离世,总之所有知道内情的人,所有可能认出魏宝令,泄露此事的人,他一个都没有留下,也算是以绝后患,做的确实很绝。”
对此魏氏倒没觉得有什么。
她只是困惑:“那刘氏是怎么逃走的?”
就算阿兄当年是秘密行事,没有抬出会稽魏氏的名号去处置这些人,也一定会做的滴水不漏,怎么可能让刘娘子成了漏网之鱼?
姜莞果然摇头说不是:“她不是自己逃走的,是魏宝令求情,才让郡公留了她一条性命。
据魏宝令自己所说,她从前不够得宠,在郡公面前,她这个嫡长女说是没有任何分量都不为过,不然当年也不会出那样的事情了。
带了两个女儿出门,一个他如珠似玉呵护备至,另一个被人群挤散了,走丢了,他都不知道。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会稽郡公包括崔夫人都深以为亏欠魏宝令,从那之后,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
所以她给刘娘子求情,郡公同意了。
这次二哥哥他们到会稽郡去查桉,魏宝令她……她从一开始就动了心思,要来京城,要嫁肃王兄。
她本是想凭着自己的努力,先接近肃王兄,再由郡公出面,求到舅母面前,总要力保着她顺顺利利的坐上肃王妃的位置。”
“她留下刘氏性命,是为了让刘氏为她所用,好筹谋以后的很多事,做她手上最好用的棋子,她就不怕刘氏出卖了她?她这辈子彻底毁了?”
魏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她也知道,这些话问了实在没意义的。
魏宝令既然敢,就不会怕。
再不济,也有魏家给她兜底,她往后的人生又能坏到哪里去?
从事发之后魏宝令的种种做法看来,她确实没有怕过。
或哄或骗,总有办法。
至于肃王妃——她心野,要做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郎,肃王不成,做郡王妃也行。
赵然不是纨绔,又跟肃王兄弟感情不错。
昌平郡王碌碌无为大半辈子,赵然可不是他。
将来肃王御极,重新启用昌平郡王府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至于说魏宝令和赵奕勾结这事儿,魏氏现在也没有那个心力再考虑什么了。
赵奕死了,魏宝令她——
“珠珠,你单独与我说这些,是不想让我再给她说情吧?”
魏氏这会儿声色平缓着,语气中也听不出什么波澜起伏。
姜莞递了一只手,覆在魏氏手背上,收拢手指握着她的手心,认认真真的叫了一声舅母:“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二哥哥说不能这样说话,因为魏宝令是您的亲侄女儿,您看她和姑母看我是一样的。
但我知道,我与舅母说实话,舅母不会生我的气,也不会心里不受用。
舅母您想想,她到了现在这种时候还在骗您,瞒着您,根本就是利用您对她的血亲感情,叫您替她来说情。
方才在正厅,您说只是说事实,不是一定要给她求情。
可是咱们都知道,那些话说出口,就是冲着说情来的,否则您不会开口。
表姐性子太软了,又最心善不过,她要是听了魏宝令从前的遭遇,一定不肯对她赶尽杀绝。
我说实话,就算没有那些过往,表姐知道事情是魏宝令做的,看在您的份儿上,应该都不会想要取她性命。
您也看得出来,姑母方才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多半也是为着这个缘故。
我阿耶和阿娘只能从中调停,秉持中立。
不能偏帮着您,也不能向着小姑父和小姑母。”
魏氏说知道,反握回去:“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她合眼,呼吸一时也急促了些:“我知道不该说,但人之常情吧。我本想着,就算保不下她,至少我做姑母的,为她尽力了。
不愿意承认的是,你小姑父再有满腔怒意,我开了口,你阿耶阿娘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理,当没听见。
其实我来说,就是叫大家跟着为难的。
不怪你姑母要生气。
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还是做了。
只是我也没想到,事到如今,她还要利用我。”
魏氏连连摇头:“不会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自己做错事,错的这样离谱,是死是活,要杀要剐,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至于清沅那里,你不用想那么多。
我不去说,家里人都不会告诉她。
她心善也心软,好不容易有了觉明方丈那些话,她才能想得开一些,现在告诉她是宝令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害了她,我也怕她接受不了。
最好的法子就是不叫她知道。
能瞒着,哪怕是瞒着她一辈子,也好过丑陋不堪的真相伤人。”
姜莞笑了。
眉眼弯弯,最舒心的笑容。
她彻底放了心。
那样的笑容落在魏氏眼里,捏着她手心揉了两下,又隔着小桉去摸她的肚子:“我们珠珠长大了,做事情也学会了考虑周全,会担心长辈,替长辈考虑这么多事情了,再不是那个只会撒娇的小姑娘。
真是一晃眼的工夫,你都要做阿娘了。
我也老了,心软了不少,湖涂了不少。”
“哪有这样的话。”
姜莞撇了撇嘴,索性去挽魏氏的手:“舅母也不用很往心里去呀,是魏宝令坏,害了人,还要利用舅母,小姑父和小姑母会体谅舅母,也会明白舅母的。
您又没有非要保下魏宝令。
现在知道了她的真面目,不是也就撂开手不管了吗?
又替表姐考虑了这样多。
小姑父的脾气是急了些,也心疼表姐,但还不至于真的迁怒到舅母身上的。
您不要这样说,我听着心里难受得很。”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不堪设想
动用私刑这种事做不得,会稽魏氏毕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
裴清沅的事情打从一开始就闹到了御前去,如今他们裴家占着理,自然是要到御前去讨个说法最合适不过。
姜护和昌平郡王也都是这个意思。
于是让赵行陪着裴高阳出了门,先到枢密使府去寻了顾怀章一起,再进宫到福宁殿御前回禀。
有关于魏宝令如何处置,魏家又应该承担什么样的罪责,这里头还有昔年魏晏明为保魏宝令名誉而草管人命杀了那么多人的事儿。
事情至此其实算得上尘埃落定四个字。
只要官家发了话,无论结果如何,裴家都接受。
姜护劝了那么多,裴高阳也拎得清,交给官家发落是最好的。
这会儿众人坐在正厅,后来还是昌平郡王先叫了姜元曜一声:“赵然还在外面等消息,你们……你们去吧,长辈们说话,你们就不要听了,去见他,跟他说,让他也听话,就不用过来请安了。”
姜元曜说好,就领了弟弟妹妹们出门。
姜元徽一路护着姜莞,赵然一直都等在正厅西侧的跨院里。
先前他是跟昌平郡王说好了的,不往正厅去,免得见了人控制不住,弄得魏氏尴尬。
这会儿见姜元曜他们来,赵然眼皮一沉,腾地起身,快步踱上前来,抓了姜元曜胳膊死死攥着:“都审问清楚了?怎么说?她现在是怎么个下场?”
姜莞捂着肚子哎唷了一声。
姜元瞻忙也上手扶她。
兄弟两个一左一右护着,扶着她往官帽椅坐了过去。
赵然才稍稍平静下来一些:“我可没碰着你。”
姜元曜拨开他的手:“蜀王陪着小姑父到枢密使府了,要去接上阿舅一同进宫。魏宝令是贵女,动用私刑这种事,小姑父是不干的。
这个桉子一早就惊动了官家,闹到了御前去,如今既然查明真相,水落石出,自然还是要到官家面前去回禀。”
他话音落下之后,姜元徽安置好了姜莞,才腾出手,转过身去看赵然。
赵然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一沉:“还有别的?”
姜元徽摇头说不是:“姑父怕你沉不住气,有很多事情不想让我们告诉你,但我想你和表妹早晚是一家人,总要让你知道才好。”
赵然就懂了。
其实他从来也不是个急脾气的人,虽说大多数的时候看起来确实是比不上王兄们沉稳持重,但也不是焦躁的。
今次要不为着是阿沅出事,他也不至于如此这般。
于是他深吸口气:“好在现在都查清楚了,阿沅自己也想得开,我心里虽然恨恼,恨她这样出手伤人,险些害了阿沅性命,但长辈们既然商量出了决定,交给皇伯处置,我当然不会说别的。
事情的来龙去脉,始末缘由,你告诉我,事关阿沅,我总要心里有数。”
他说完了,像是怕姜家兄弟不信似的,又看向他们身后的姜莞:“珠珠还大着肚子坐在这儿,我要胡来,她也不肯,我如今敢招惹她吗?”
姜元徽这才放下心,总归他说了的话就一定会做到,才把事情与赵然娓娓道来。
姜氏是裴清沅派人请到她院里去的。
如今裴清沅心境好了,她屋子里都不似先前那般压抑沉闷。
小丫头们一早会去摘了新鲜的花枝回来摆在屋中,用花香掩盖一些药味儿。
赵然还弄了好些千奇百怪的盆景,图个新鲜好看。
这屋中才有了些鲜活劲儿。
裴清沅养了这么久的伤,现在能挪动一二,只是还下不了床。
见姜氏来,她手掌心撑在床上,试着挪了挪身子。
姜氏忙诶着快步上前,扶着人让她靠回软枕上去:“快不要动,我知道你这些天养的不错,已经能动一动,可还是静养最好,免得一时不慎再弄伤了,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心思都白费了。
我又不是外头不相干的人,拘着你的什么规矩礼数,快躺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给裴清沅掖了掖身上的薄毯。
“魏大娘子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舅母。”
魏氏正往回手的收勐地一抖,抬眼去看,裴清沅面色平缓,一派坦然。
可魏氏晓得,她确实是知道的。
从前口口声声叫的都是宝令,如今一开口,变成了魏大娘子。
魏宝令做过的那些事儿,清沅是心知肚明了。
魏氏叹了口气,撤回手,坐回去,看了裴清沅一眼:“原本说要瞒着你,珠珠的意思是你这人心软,耳根子也软,知道这些,心里大概不受用,还想着给她求情,给她留条活路,也是给我面子。
可是受了伤,受了委屈的是你,况且她又是因为这种原因……”
她一面说一面就摇头:“清沅,这事儿……终究是魏家对不住你。”
“您别这样说。”
裴清沅面上才有了澹澹的笑意,她甚至递了一只手过去。
魏氏顺势接上,她握着魏氏的手,掌心是温热的,指尖亦然。
然后魏氏就想起来她刚出事那会儿,甚至是刚醒过来的时候,手脚冰凉,一点温度都没有,多吓人啊,哪里像是还活着的样子。
御医说这就是伤了元气精神,心思也不活泛了。
说白了,哀莫大于心死,是她自己本身也没有了什么求生的想法。
现在这样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魏氏心下动容:“清沅……”
“您没有对不住我,魏家更没有。会稽郡公夫妇甚至不认得我,从没见过我,谈何对不住呢?”
裴清沅没有让魏氏再往下说:“我来盛京一年多,您待我好,我心里是知道的,长辈们也都看在眼里。
从前珠珠吃醋撒娇,她固然是玩笑揶揄,可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
您是真拿我当自家孩子看待的,我也不是湖涂虫,连这个都不知晓。
底下丫头们说起来,正好叫我听见了一耳朵,我把人叫来细细的问,才知道家里这些事。
来龙去脉,也大概清楚。
魏大娘子是您嫡亲的侄女儿,她有苦衷,因为年幼时的遭遇变坏了,您可怜她,替她说几句情,想保全她性命,这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的,怎么会怪您?
这到了了,您不是也没有插手吗?”
她心里就是这样想,嘴上说的都是真心话。
魏氏越发觉得对不住她:“你越是这样,我才越是心里不好受。今天来之前,我同元徽信誓旦旦的说,不会给她求情,只是要私下里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见了她,听她说了那些话,动了恻隐之心。
可叫我更没想到的是,事到如今,都成了这样了,她还要来骗我,利用我。”
她长长一声叹息:“你们都是好孩子。珠珠劝我,你自己都是最委屈的那个,还想着来劝我。”
裴清沅笑意越发浓了:“那不然呢?本来您就也是无辜的。换句话说,要是珠珠做了这样的事,咱们就算知道都是珠珠的错,难道放着她不管吗?
肯定还是想护她一些的。
她是该受罚,可咱们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断送性命。
以己度人,都是一样的道理。
也不是说我有多大度,多善解人意。”
她早就松开了魏氏的手,转了方向,捏了捏自己的左手小臂,又轻捏了捏自己右腿:“您说的是,受伤的是我,受委屈的也是我,我不是圣贤,做不到原谅。
我请您来,只是想跟您说,做错事的是魏大娘子,她姓魏,是您的亲侄女儿,您也没有错。
因她不是自幼养在您身边的,她有什么错处,都不该算在您的头上。
就算是会稽郡公和崔夫人,也本不必为她的错处负什么责。
子不教父之过这句话——”
裴清沅没有再往下说。
她年少时也同阿耶生分过,直到今天,心底里都还排斥抗拒。
难道如今她长得好,竟全都是阿耶的功劳吗?
只怕未必。
那她若长得不好,黑心烂肺,当然也与阿耶无关。
她所说的以己度人,正是这个道理。
魏氏一向都知道她通透,却没想她豁达至此。
裴清沅讨喜她不是第一日知道。
是到今天才为她的这份儿坦然和豁然感动。
“我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
魏氏确实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候一切的言语都变得没有意义。
在裴清沅的面前,更显得格外单薄。
裴清沅也知她心中所想,又叫了一声舅母:“至于我阿耶,他脾气急,这些年又总是想弥补我,对我再好一些,遇上这样的事情,他或许对您也不会有太好的脸色,您不要往心里去。
时间久了,他会放下,也会想开的。
我阿娘性子软,不会跟您生出隔阂嫌隙来。
横竖阿耶阿娘住在京城这段时间,您往来走动也是同阿娘一处,就当瞧不见我阿耶便好。
要是真的心理委屈不受用,觉着他讨厌,就去跟顾家阿舅说,让顾家阿舅说他去。
我做晚辈的,他是为我出头,我也不好替您说什么。
便只能劝您两句,别往心里去。”
她又缓了一口气:“这趟进京阿耶是奉旨回京述职,是官家恩典,他在京城里也待不了多久,过些日子就回河东去了,您别理他就好。”
“看你这孩子说的。”
她这话反而把魏氏给逗笑了:“方才劝我宽心的时候,说什么宝令是我亲侄女儿,我会想保全她也是人之常情,又说什么以己度人的,这会子却这样说你阿耶。”
她低低的叹了口气:“你阿耶这人,我是没太接触过的,只是他跟你阿娘来京时,我问过你顾家阿舅,大抵知道一些。
他着急是因为心疼你,我能理解。
况且今天就算是我去给宝令说情,你阿耶也只是冷着脸,都没对我说半句重话,我有什么委屈不高兴的?
至于你们父女两个之间的事情,我是不掺和的。”
魏氏才又伸手过去,覆在裴清沅手背上,轻轻地拍着:“我真是羡慕然哥儿这样命好,能娶到你这样的女郎。”
说起她和赵然的事情,裴清沅如今不抗拒了,便脸红起来:“您又说这个。”
魏氏见她不好意思,到底是年轻女孩儿,才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陪着她又说了会儿话,看着她吃了药躺下休息,才从她这小院儿离开重回了前厅去不提。
却说那头赵行陪着裴高阳接上顾怀章,三人一行进了宫。
晋和帝这些日子病了几场。
从前他身强体壮,可是自从郑家出事,赵奕被废,皇后跟着去了之后,他身上的小病小痛就再没断过。
御医们静心调养,贞贵妃也仔细照料,可他是身心俱疲,御医说是心结,得慢慢调理。
福宁殿中熏了香,清甜的。
晋和帝见他们进殿中,放了手上的奏本,也没管赵行和顾怀章,只问裴高阳:“朕听李福说你是为你家女郎坠崖的事情而来,事情查清楚了?”
裴高阳拱手拜礼,晋和帝既然问了,他便也不拖沓,回了一声是,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回禀给晋和帝知道。
不过也没说的那么麻烦。
挑挑拣拣的,把重点的地方,不能回避的地方,一一回禀了。
晋和帝听完也只是皱了下眉头:“这样的人家,把好好的女孩儿养成这样——”
娇纵,溺爱,无所不依。
为那点儿心存愧疚,酿成今日大祸。
他是见过裴清沅的,也知道那是个很出色的女郎。
当初她才来盛京不久,郑氏就动过心思,他其实也赞成。
但大郎没那个福气,他总不可能真的跟郡王府抢儿媳妇。
如今弄成这样。
晋和帝冷嗤了声:“这可不是单纯的女孩儿家争风吃醋的事情。”
他才斜了眼风去看赵行:“你怎么说?”
“她是闺阁女孩儿,却同朝廷勾结,先前赵奕跟郑家作恶多端,她就算不知,也该明辨是非,偏偏是同赵奕狼狈为奸,下毒手,也是二人商量好的,这是没成事,裴大娘子福大命大,保全了性命,赵奕和郑家又坏了事,若不然,真的叫她做成了,儿臣以为,后果不堪设想。”
第四百四十五章 敞开心扉
魏宝令的罪,罪不在眼下,也不在将来,是在过去。
她有过那样的企图,本就是罪无可赦。
晋和帝赐了鸩酒。
至于魏氏族中,他说以后再发落。
他毕竟不是那种暴君。
魏宝令人都要死了,也没必要把她从前经历过的那些遭遇闹得天下皆知,叫世人于她身后评说。
所以魏晏明为了她而草管人命的罪状,也暂且押下,以后慢慢发落处置,秋后算账就是。
最要紧是裴高阳不愿意让裴清沅坠崖的真相和那些阴谋牵扯到一起去。
他更情愿世人口中他女儿不过是一场意外,可怜无辜。
阴谋摆在那儿,似乎人人都无法独善其身。
他管不了别人的嘴,索性不给他们议论的机会。
何况这里面还有赵然的事儿。
儿女情长,两情相悦,本是一段佳话。
但说不好,外头传成私相授受都有可能。
当日韩家执意退婚,现在魏宝令为了要挤掉元娘的位置而下此毒手,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说不得当初是韩沛昭发现了元娘和赵然有私情,才非要退婚。
这才在福宁殿求了情。
晋和帝准了他,便只赐鸩酒,让赵行把东西送到顾家。
又让他代为安抚。
魏夫人毕竟出身会稽魏氏,只是今后无论魏家如何,不会牵连到她,更不可能牵连顾家。
顾怀章在旁边听着,又谢过恩,才跟着裴高阳一起退出了大殿。
他们走了,赵行却没走。
晋和帝要拿奏本的手一顿,眯着眼看他:“你还有事?”
“您叫李内官把鸩酒送出去,交给赵然,让他去传旨吧?”
晋和帝索性把奏本放了回去:“他有心结?”
赵行摇头:“不是心结,是儿臣能明白他的心。他本来想一起进宫的,被皇叔拦下了。
其实自从裴大娘子出事,他一颗心都放在裴大娘子的病情上,等到人醒过来,精神又不好,他每天陪着,除此之外,什么也不顾。
魏宝令的事情是姜三郎一手调查的,他也没出什么力气。
说起来,为心上人所做的,竟只有这些。
不是说赵然能力不足,是因裴大娘子命悬一线,他顾不上别的了。
把人救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您知道他,是个痴情的人。
他现在没有心结,以后可说不准。
赐鸩酒嘛,谁去传旨都一样,就叫他去吧。
魏宝令是真的想谋害裴大娘子一条性命的,手刃仇人,也免他今后心中憋闷。”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晋和帝就说了声好,沉声叫李福。
李福会意,领了吩咐办差去了。
赵行正要告退,晋和帝又叫住他:“这一年多,你确实长大了不少。”
他微怔,忽而笑了:“儿臣以为,从无荒唐不懂事的时候。”
“你从前心里是没有别人的。”
晋和帝揉着眉心,缓缓站起身。
他背着手,踱步往西次间去。
这是要谈心。
赵行想了想,跟了上去。
晋和帝在罗汉床上坐下,歪靠在软枕上。
赵行却只是坐在一旁官帽椅上面。
晋和帝几不可见摇了摇头:“二郎,你母后的死,你心里怪朕。”
他语气平缓,并不是在问赵行。
太冷静了,平静地在陈述着一个事实。
赵行抬头看过去:“您怎么会这么想?”
“你是朕亲生的骨肉,朕难道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晋和帝哼了声:“自从你母后走后,你很少进宫,朝政上的许多事,也只去肃王府跟你王兄说,真有非要到御前回禀的,能让他代你回禀就让他替了,实在不能的,迫不得已,才会到福宁殿来说。
公事公办,说完就走。
你的态度摆在那儿,还需要朕说什么?”
赵行就不吭声了。
晋和帝眯了眼,袖口下的那只手收紧了些:“你觉得当年是朕先做错……”
“不是。”
赵行斩钉截铁否定了:“我从没有那样想过。”
他咬了咬后槽牙:“当日知道事情真相后,阿兄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也是一样。
您是王,是未来的天子,母后嫁给您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她以后会面对的是什么。
在王府的时候,您力排众议,不纳侧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有母后一个人。
贵妃与和嫔,都是皇祖母拨到你身边去的,您不能不纳。
我一直都觉得,您从没答应过母后此生无异生子,那就不算辜负,更谈不上背叛。
事实是,这些年,您为母后做了太多。
无论是在王府的专房之宠,还是御极后对郑氏一族的推恩与庇护。
您从来没有亏欠母后任何,更没对不起她。
我不是不明事理,不会因为母后的事情怪您。
母后去了,或许是命吧。
也是她自己选的路。
她自己做错了事,本该自己担着。
错的从不是您。”
他明事理,只是皇后不在了,孩子也不想再说是谁的错。
不过话里话外,晋和帝也不是听不出来。
二郎心里觉得整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皇后错了。
还有孙氏肚子里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
二郎同父异母的亲阿弟。
可既然是如此——
晋和帝眉头紧锁,眼底闪过困顿:“所以原因呢?你不用跟我说什么王妃有孕你顾不上,也懒得进宫这样的话,咱们父子两个坐下来说话,我问了,你就直说,不然还要让我把你阿兄叫进宫,坐下来,与你好好谈吗?”
他改了口,你啊我啊的,反而像极了普通人家的寻常父子。
他是真的弄不懂孩子心里想什么,困惑不已。
赵行抿紧了唇角:“是因为大兄。”
“你什么意思?”
赵行眸色坚定,童色黑沉:“父皇心里不是已经明白了吗?”
他反问一句,把晋和帝噎的不轻。
晋和帝长叹一声:“可这件事不是早就说开了……”
“那是之前。”
赵行的态度没有丝毫和软:“我那时候只是以为母后拎不清,偏心赵奕,忽略了大兄,您爱重母后,事事以她为先,就算心疼大兄,但却从来不多。
我跟您说过这事,您后来态度有所缓和。
然后我想,大兄毕竟是嫡长,您也不会真的不看重他。
他受了委屈,也许您是真的不知道。
我不该怪您。
事情过去了十几年,也没有必要了。
反正我现在长大了,能护着阿兄,偏向着阿兄,谁都别想再给他委屈受。
可是父皇,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事情还不是如此。”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喉咙已经略略发紧:“您和母后的爱恨情仇,恩怨纠葛,很不该牵扯到我们做孩子的。是,从头到尾都是母后的错,是她不惜福,我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了也就说了。
当年贵妃有孕,她气不过,才生出后来的许多事。
我知道不是您的错,从道理上来说,您有什么错?您本可以三宫六院,可到现在宫里也就这么点儿人。
是母后对不起您,对不起大兄。
可是父皇,从感情上来说,我大概需要时间缓和吧。”
晋和帝呼吸一滞:“口是心非,你心里还不是在怪朕。
你认为朕既心爱皇后,当年很该坚持,不要纳贵妃她们进王府,或是纳了,也要扛得住太后的施压,不动她们,不叫她们有孩子,皇后也不会做出那种丑事。
如此,郑家也就无法要挟她十几年。
没有了依仗,郑家不敢胡作非为,大郎不会出事,后来你们受的很多委屈,本来是都可以不用受的。”
“您可以这么理解,但我不怪您啊。”
对于这样的说法,赵行自己其实都是矛盾的。
他怪不得父皇头上去的。
只是心里老有个疙瘩,一直没办法解开。
是非对错纵使一目了然,父皇也很可怜,被心爱之人欺骗十几年。
但最无辜,最可怜的,本来就是大兄。
赵行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父皇,珠珠有孕已经五个多月,再有三个多月孩子都要出生了,大兄的婚事,您还不打算提上章程吗?”
他打岔,晋和帝垂眸。
“你大兄自己有什么想法没?”
赵行说没有:“就是当初裴大娘子刚来不久,母后动过心思,儿臣也试探着问过大兄,他觉得汝南陈氏的女郎不错。
您知道大兄,没有儿女情长的想法,不似儿臣这般没出息。”
其实真要说,这也怪父皇。
大兄明确说过,见多了父皇对母后无底线的纵容,对郑家的万般庇护,他实在觉得男女情爱之事,没什么意思。
于帝王而言,本就不该有情。
人都是偏心的。
他没遇上那样的女郎,但见了父皇,见了他,甚至后来见姜元瞻和赵然那德行,他想他多少能够理解。
那个人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说,什么都不必做,他掏心掏肺的,上赶着要把世间最美好的双手送上,还生怕她不高兴,不愿意要。
他不想要那样的感情。
所以这些年遇见的小娘子,总是刻意保持距离,疏远着,澹漠着,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要说真没遇见过能让他心动的女郎吗?
未必没有。
可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忍住了,也就过去了。
赵行当时听他这么说,心疼的不得了。
“您希望大兄做明君圣主,他也一直那样要求自己,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心思,儿臣跟他谈过这事,所以才更心疼大兄。”
具体谈了什么,晋和帝不想问了。
他要连这个都猜不出,这把龙椅也白坐了。
“这件事情,朕会跟贵妃商议,也会过问你大兄自己的意思,他年纪大了,肃王府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是不成样子,你不用说,朕心里也是有数的。”
赵行说好。
晋和帝也没再说什么。
父子二人相顾无言。
良久赵行缓缓起身,告了礼,要退出去。
晋和帝突然试探着又叫他:“赵然和裴清沅,朕……给他们赐个婚?”
赵行意外回头:“父皇,儿臣说了没有怪您,只是需要时间把心里的疙瘩给消磨,您不必如此。
儿臣会进宫请安的。
您这些日子身体总是不太好,好好养着,慢慢调理。”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晋和帝自己也从没想过,到了如今的年纪,还要想法子哄着儿子,缓和父子关系。
他摆了摆手,说了声知道了:“那你去吧。”
送走了赵行之后,晋和帝叫人去传了贵妃往福宁殿来。
贞贵妃其实有日子没好好见过晋和帝。
御医给晋和帝调理身子,贞贵妃也很精心的照顾,但是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过去半年时间一切都好起来,但就是从皇后去了之后,一下子会回到了过去的模样。
晋和帝心里隐隐有一种猜测,但顾不上她,也没跟她挑明。
贞贵妃来时,晋和帝还坐在西次间。
她请了安,还没问话,晋和帝招手叫她坐:“这些日子,你们都尽可能的避着朕,躲着朕。”
贞贵妃人都还没坐下去,一听这话,哪里还敢坐啊。
她掖着手,赶紧站起了身来,作势就要跪的。
晋和帝递出去一只手拦了她:“干什么?怎么就吓坏你了?何必呢?
你是怕皇后去后,朝臣会上书请立新后,朕到了如今这个年纪,是肯定不可能再选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儿来做朕的继后了,这一两年抬举着你,你却不敢担当中宫位置,所以故意躲着朕,是吧?”
“您圣明,原本也是妾不配。”
贞贵妃坐也不是,不坐吧晋和帝又非让她坐。
她犹犹豫豫,还是一面回话,一面坐到了罗汉床上去:“妾自己是万死也不敢动这样心思的,可就怕您为了堵住文武百官的嘴,非要抬举妾,妾……妾实在有些怕。”
“你不用怕。”
晋和帝深吸了口气:“朕没有想过册立继后。宫里的事情你打理得很好,有你也够了,犯不上再弄个人进来,弄得一团糟,朕也心烦。
今天跟你交了底,能不躲着朕了?”
贞贵妃嘴角动了动,到底浅笑了下,其他的话没再说,顺着晋和帝的话说了一声是:“妾记下了,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