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人心惶惶(二更)
郑皇后病倒了。
说是头风发作。
当年她生下赵奕之后,月子里没有坐好,落下了这个病根儿,也是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冬日里不能见风的,一吃风,就容易闹头疼。
可如今都已经入了四月,再没有冬日里凛冽的寒风,很难会有人因为吃了两口春风就旧疾复发。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大家是心知肚明,反正没人敢挂在嘴边,拿到外头说罢了。
按照以往的情况来说,中宫病发,除了后宫众人要到含章殿去侍疾之外,晋和帝往往是连朝政都懈怠不少的,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要么暂且压下,要么就交给赵禹去处置,他会把尽可能多的时间抽出来,陪在郑皇后身边,陪着她一起养病。
赵行和赵奕两兄弟也不会频繁出宫,一天到晚都守在宫里,随时要到含章殿去陪着。
这次却显然不同——
“官家这次是真的要疏远冷落郑氏了吧?圣人病发,犯了头风,他非但没懈怠朝事,还把六宫事交给了贞妃代为料理,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周宛宁如今说起这些,倒不似先前几回那般口无遮拦。
即便是在郡王府里,几个女孩儿私下里说,她因被姜莞和裴清沅“教育”过几次,现在竟也渐次学会了什么叫谨言慎行。
她话音落下,侧目去看面色凝重的赵曦月,想了想,诶了声:“你不在宫里陪着贞妃,也不去含章殿侍疾,真的没事儿?”
赵曦月说没事:“母妃让我出宫来的,她这几天恨不得叫我索性搬到肃王兄府上去住,二兄也是这么说。
父皇的态度……父皇的态度的确和从前不同。
我母妃接了旨意,要代掌六宫事的时候,都吓坏了。”
怎么不害怕呢?
贞妃从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从王府到后宫,熬了大半辈子,恪守本分,没有野心,也不敢有野心。
这短短数月之间,又晋了位分,又得了六宫之权。
是要吓死的。
姜莞深吸口气:“没事,反正是官家旨意,贞妃娘娘也只是奉旨行事。就算圣人事后生气,看贞妃娘娘不顺眼,想来官家也不至于亲手落了自己颜面。
再说还有你在呢,还怕贞妃娘娘真的吃什么亏吗?”
赵曦月怕的不是这个。
周宛宁却想得简单,随口附和道:“正是这个话了,我瞧着官家如今是……”
“你别说了。”
裴清沅下意识就去拉她,一沉声,阻断了周宛宁的后话。
说起来也巧的很,姜元瞻下了职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周宛宁的兄长,说叫周宛宁回家,但又没到郡王府来接人,反正就好像真的是偶遇了,然后随口那么一说,还说要麻烦姜元瞻把人给送回去。
其实盛京之中,现如今人心惶惶,任凭是谁家,都是不安心的。
官家的态度模棱两可,好似是要疏远郑氏一族,连圣人都冷待着了。
可谁敢真的相信啊?
几十年的夫妻感情,从前那么宠爱着,说变就变了?
是以众人都在观望着。
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胡说八道。
要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传到宫里去,谁先胡说谁先倒霉。
故而这会子裴清沅才拦下周宛宁的话,听见门外脚步声,一回头,姜元瞻打了帘子进门,目光是定格在周宛宁身上的。
姑娘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有多久,先前的话他听了多少。
总之他脸色不是很好看。
周宛宁没由来心口一紧。
姜莞先打了个圆场:“我们女孩儿家坐在花厅这边说话呢,二兄做什么来?”
姜元瞻面色也没见有什么缓和,声儿也沉闷着:“我下职回来,遇见你大兄了,他好像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办,托我把你送回家去,说不让你在外面乱跑,安生在家里待着。”
周宛宁撇了撇嘴:“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是回禀过阿娘的。”
姜元瞻的脸色就更阴沉了。
姜莞心道不好,暗暗地戳了周宛宁一把:“说不准你家里有事儿呢,周大哥哥特意说了,你还不快回去?正好我二兄下半天不去衙门里当差,送你回去,还在这儿犟嘴,仔细回去的晚了,周大哥哥要骂你的。”
其实也不会。
周宛宁的两个兄长,一个赛着一个的疼她。
从小就是这样。
她小的时候不是个安分的女孩儿,要不是两个哥哥护着,她得挨多少打,跪多少回祠堂都说不准。
周宛宁也晓得这是给她台阶下,再看看姜元瞻那种脸色,到底老老实实的站起身来,不情不愿的揉了姜莞一把:“那我明儿再来找你玩啊。”
姜元瞻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都不等她,转身出门,步子甚至还很大。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说话。
那头周宛宁几乎要一路小跑着才追上姜元瞻。
她好不容易追上了,喘着气,扯着姜元瞻袖口:“你要做什么?步子那样大,我跟不上的呀!”
小姑娘娇嗔的时候更像是撒娇,都不是真正地埋怨。
姜元瞻心中一软,终究是放慢了脚步,停下来等她。
然后抬手拨开她扯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脸色还是僵硬且冰冷的:“你刚才在屋里面胡说什么?”
周宛宁撇撇嘴:“又没外人……”
“这些话是能随便说的吗?”姜元瞻冷着脸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大兄为什么催你回家去?”
周宛宁略想了想,这种时候,她还是别跟姜元瞻顶罪,越发惹恼了他比较好。
于是她默然须臾,难得乖巧的点了点头:“宫里情况不明朗,如今各家心有不安,不晓得官家和圣人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突然又冒出个贞妃来,将来还不定怎么样呢。大兄觉着我还是待在自己家里比较好,也免得我在外头说错了话,是要闯出大祸来的。”
“你还知道!”
姜元瞻更没好气儿了:“你既然都知道,方才怎么还胡说?是没有外人,公主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怎么除了你,她们几个都不去说这些话呢?怎么就你非要说呢?”
第二百二十四章 飞鸽传书(一更)
姜元瞻的语气实在是不好。
以至于说到后来,弄得周宛宁也有些生气上头。
本来她跟在姜元瞻身后,即便姜元瞻拨开她的手,她都没觉着有什么。
这会儿冷哼一声,索性驻足停下,再不肯跟上姜元瞻的脚步:“姜二郎君好大的气性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要姜二郎君这样冷言冷语,倒站在这里教训起我来!”
姜元瞻怔然一瞬,回头看她,发觉她板着一张脸,真是一板一眼在说这话。
他其实火气也大。
但突然就没办法跟她较真儿了。
再把她气出个好歹来。
她这样口无遮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就是从小到大没吃过亏,更不害怕,心里没个畏惧,说什么都不过脑子。
当着她们几个,说什么都不过分,可就怕她说习惯了,没什么好处。
姜元瞻也是因为这个才着急上火的。
反倒把她给惹生气了。
姜元瞻对抄着手,无奈的退了小半步:“我错了,成不成?看把你气的吧,不就说了你两句,还是替你着急上火才摆了个脸色出来,你怎么倒跟我急眼了呢?”
他要还是那么冷冰冰的态度,周宛宁可以甩手就走人。
她又不是跑来郡王府受气的,还得看姜元瞻脸色。
从小到大不是没吵过架,不过年岁渐长,倒不怎么吵了。
她也不是爱找人吵架的性子,姜元瞻又很让着她,一来二去,这架无论如何也吵不起来。
她还以为今天可以痛痛快快吵一架呢!
她这口气已经憋了这么长时间。
好不容易官家发落了郑氏,结果莞莞她们还在劝她谨言慎行,弄得她快烦死了!
姜元瞻还要跳出来蝎蝎螫螫的教训她。
她可不怕丢人。
谁知道姜元瞻这话锋一转,脸色一变,坦坦荡荡跟她赔礼道歉。
倒弄得她有气没地方撒了。
周宛宁腮帮子都是气鼓鼓的,背着手,站在那儿,瞪着姜元瞻一言不发。
姜元瞻也看了半天,面色倒是平缓柔和的,就连眼神都不敢过分直白,甚至带着些许讨好求饶的意味:“真生我气了?”
周宛宁哼了声:“那我可不敢!姜二郎君如今脾气大得很,我还敢跟你置气?今儿顺心便一口一个三娘,带着买糕买头花的。明儿心气儿不顺,动辄就是周宛宁,冷着脸子要骂人。
吓人的很!”
她是个最会阴阳怪气的,尤其是对着姜元瞻。
因为姜元瞻最拿这些没办法。
主要还是拿她没办法。
姜元瞻只能叹气:“我错了,往后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跟你吊脸子,有话咱们好好说,成不成?或是你觉得不解气,想怎么样,我一概照办,谁叫我自己欠打,非要惹你呢,是不是?”
周宛宁到底没绷住,嘴角一松,弧度就挂了出来。
她连忙别开脸,但是没能忍住的笑意还是落入了姜元瞻眼中。
姜元瞻立时松了口气:“不生气了就好,气大伤身,都怪我,快别生气了。”
他连语气都一并放软,才敢提步往周宛宁身边。
走了三两步,稍稍靠近些,姜元瞻几不可闻叹着气:“气成这样,带你去喝杯茶,缓一缓,再送你回家吗?”
喝不喝茶的不要紧,周宛宁也不缺那一杯茶。
主要是这会儿心气儿顺了,被哄的通体舒畅,脸色自然也就好看起来。
“外头的茶有什么好吃的?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啊?”
姜元瞻说是,也没后话。
周宛宁想了会儿:“外头人多眼杂,恐怕你要说的那些话,也是不能给人听的。莞莞她们在花厅那边,咱们去水榭吧,说了话,你送我家去。
方才不是说我大兄急着叫你送我回去吗?再去外头吃茶耽搁时间,回头给我大兄知道了,看他找你麻烦。”
昌平郡王府的水榭在东跨院,跟花厅完全是两个方向。
这边安静,除去往来伺候的奴婢婆子,没什么人来打扰。
水榭四面都通透,看似是个小房子,实则没什么隐秘性。
所以坐在此处说话,也算最合适不过的。
毕竟来来往往的奴婢们是能一眼瞧见屋中人的,但因为不敢轻易靠近,就听不真切主子们说什么。
周宛宁坐在玫瑰椅上,姜元瞻坐的稍远些,在她斜对面的官帽椅上端坐着。
她扫量过去,看了一会儿:“怎么又不说呀?”
“我知道你因为郑家的事情很不高兴,长了十几岁都没受过的委屈,全在郑家姐妹身上受了。”
周宛宁一撇嘴:“你知道,刚才还骂我。”
姜元瞻觉得有些头疼:“宁宁,我何曾骂过你了?”
要说嘛,也真没有。
周宛宁却还是哼了一声别开眼不肯看他。
姜元瞻又叹了一声:“官家会处置发落,圣人为这个抱病不出,六宫事宜都交给了贞妃去料理。
我私下里跟你透个底儿,这事到此不算完的。
姑母咽不下这口气,昨儿一说圣人病倒了,姑母在家里气得不行,已经飞鸽传书往幽州与河东去,最多今晚,我阿耶和小姑父就都会接到传信,回头六百里加急送折子回京,还要在此事上头大做文章。
现在盛京就已经是人心惶惶,很不安定,你且想想,等我阿耶与小姑父两道奏本急递回京,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周宛宁啊的一声:“莞莞和清沅姐姐没跟我说……”
“公主不是还在吗?怎么跟你说?”姜元瞻先回了她一句,才耐心继续与她解释,“这些也没什么好说的,姑父昨儿劝了,没劝住,姑母就是那个性子。如今舅舅家里是知晓的。
我早上去兵马司当值,舅舅还特意去见了我一回。
他说估摸着我阿耶会提前回京也未可知。
所以我跟你说,这些时日且安分些,就算是在我们家里,也不要去议论郑家如何,更别牵扯上圣人。
人家外头的人都知道不说不议论,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儿,怎么反倒挂在嘴上说?
你大兄就是怕你闯祸,才不叫你到处跑了。
你也用不着生气,真等到阿耶回了京,还怕珠珠吃亏受委屈吗?”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听人劝吃饱饭(二更)
郑皇后的病三五日也没什么起色。
贞妃料理后宫事倒不出差错,连晋和帝都夸赞她好多次。
这些天晋和帝也去含章殿,但绝不像从前那样去的勤。
反正这些都是外头人不知道的。
姜莞她们知晓,还是赵行透漏的头风。
会在昌平郡王府见着赵禹,倒是出乎姜莞意料之外。
何况赵禹还是指名道姓要见她。
姜氏这几天仍旧在气头上。
只是此事看似有了定论,在她这儿却远远不够,也没过去,才不跟姜莞计较。
听底下奴婢回话说赵禹来了,说有事情要找姜莞,她眼皮一沉,就大概猜到了赵禹因何而来。
她本想拦着,转念想想赵禹又会把小丫头怎么样?
还有个赵行摆在那儿呢。
索性就随他去。
连叫他到跟前来问个安都免了,只说气大伤身,没什么精神,不想见人,让人引着赵禹去见姜莞就是了。
小偏厅那边姜莞掖着手坐在官帽椅上,是见赵禹大步流星进门,她才起身迎上去两步。
赵禹一摆手,打断她的动作,连同她将要问出口的话也拦下了。
他沉声,吩咐跟着伺候的人:“你们且退出去。”
王府的奴婢也要听他的,左右是王妃叫见面的,同她们又没什么关系。
跟着赵禹的人更没半分迟疑,匆匆退到门外,守在廊下。
姜莞面色一凝,直到赵禹落座下去,她才抿着唇角问他:“殿下这样郑重其事,我瞧着有些心慌,是出了什么事吗?”
赵禹抬头去看她。
面若芙蕖,眸灿如星,确实是最纯净的模样。
他想起莲。
高雅无暇的白莲。
出淤泥而不染,圣洁纯净。
要到五月初才十五岁的女孩儿,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小娘子,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竟也会体贴人,照顾人了。
还当她如幼时一样,又或者一辈子被二郎娇纵着,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你怕什么?”
姜莞秀眉一拢:“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做好事不留名?”
赵禹朗声笑起来:“你为我报了仇,怎么害怕我问你啊?”
姜莞悬着的那口气长长舒出来,神色却并未见平缓。
她落座回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脚尖儿踩在凳下的横条上,时不时拿鞋头明珠在鸡翅木上磕一下:“我没想过那些,也不是为了叫殿下感念我的好处,或是来谢我的恩情,我单纯看不过眼这些事。
何况当年……”
她垂眸,声儿也发闷:“二哥哥说给我听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呢,他是觉得心里苦,殿下也苦。
那些事情他没地方说,跟谁都说不了。
殿下是最苦的,他心疼殿下,不能在殿下面前抱怨。
所以只能来跟我说。
我年幼时不怎么放在心上,因为弄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如今年岁渐长,明白事儿了,才恍然大悟。”
姜莞深吸一口气的同时,缓缓抬头,掀了眼皮望向赵禹:“也算不上做了什么好事,更谈不上给殿下报仇。
殿下是什么人呢?
真要报仇,就算如今没机会,难道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吗?
再说了,这样说,倒显得殿下小肚鸡肠。”
“我就是小肚鸡肠不容人,心胸也不够宽广的。”
赵禹勐地开口,这番话把姜莞震了一下。
他……
赵禹愣愣看过去。
赵禹苦笑道:“你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觉得我大肚能容,可以包容郑家长达十年之久?”
“我只是……”姜莞抿唇,说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一叹气:“殿下今天来找我,是跟我道谢的啊?”
“那也不至于。”
赵禹又笑了:“五月里你行及笄礼,七月里二郎十八岁生辰,父皇年前就想好了,他生辰一过,就叫礼部着手册封事宜,也不叫他到外头封地去,如今就住在京中,连他的王府,我都给他选好了地方。
你们两个的婚事也一并下了旨意,算是双喜临门吧。
若是赶得及,十月之前能挑出上上大吉的日子,年前你们两个就能完婚了。
算来算去,就算到明年,至多也就到三月里。
满打满算,不到一年的时间,你就要改口称皇兄了。
我跟你道什么谢?”
他难得有这样调侃揶揄人的时候。
姜莞虽然不是个脸皮薄的,但确实要分人。
像赵禹这样的,十几年都难得跟她们开一次玩笑的,突然来打趣她,她当下就红了脸。
赵禹本意也不是要逗她,见她哄了脸,反而尴尬起来,掩唇咳了两声:“阿莞,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说,不管你是不是为了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件事情,你做了,我总是要来谢你一场的。
至于你为什么这么做,还有你手臂上的伤——我问过二郎,他说你跟他商量过。
这是你们两个的事情,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他心疼你,都舍得叫你做这样的事,便是不想拘着你。
你愿意做点什么,他支持你,随你去做,你要是做不好,他甚至能替你善后料理。
但是阿莞,以后还是多考虑考虑。
或者有些事情,你拿不准的时候,来跟我商量商量。”
姜莞眉头一皱:“我不明白。”
“没什么不明白的。”赵禹温声劝她,“你是聪明的孩子,怎么会不明白呢?”
姜莞抿唇不语。
他说得对,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赵禹的确是感谢她做的这件事,也心疼赵行替她担心一场,再加上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点情分,或许也会心疼她一些。
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想劝劝她。
跟赵行商量是没用的。
因为大多时候赵行都会顺着她的心意。
赵禹不是说的再清楚不过了吗?
姜莞重重叹口气:“我明白。但我不打算听殿下的话。”
赵禹也是多少年没有听人这样当面反驳他,下意识面色一僵,旋即恢复如常,眼前坐着的,到底算不得外人。
他心下无奈:“就这么不听人劝?”
“都说听人劝吃饱饭,可你看我又不缺饭吃,做什么总要听人劝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 伤己(一更)
郑皇后病了数日,脸色一直不好。
御医精心调养,她也不怎么出宫门半步,成天卧床静养,却也没养好身子骨。
赵行一早过来侍疾的,赵奕才守了夜退下去。
殿内药香一片,连熏香都压不下那股子药气。
仔细品一品,那股澹澹香气之中还夹杂着些许苦与酸涩。
赵行垂眸,见了礼后,往床尾的圆墩儿上坐过去,温声叫母后:“您今儿觉着怎么样?”
郑皇后脸上冰冷一片:“你觉着我怎么样?”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
油盐不进。
刚知道郑家出事那会儿,气血上涌,急火攻心,确实是晕了过去。
正因为如此,把他们父子几个吓坏了。
御医请了脉,说是没有太大的妨碍,开了方子,半日不到就已经醒了过来。
但是自从郑皇后醒过来后,就始终是这样的态度了。
无论对谁,全都一样。
也就赵奕在她跟前还能得两句好听话。
其余的,连同晋和帝在内,一概听不着好听话,得不着好脸色。
起初两天,晋和帝怕她气坏了身子,是要坏事儿的,还总是往含章殿来。
手头上的要紧事都丢给赵禹去料理了,生怕郑皇后出什么差错。
结果对上郑皇后这样冷冰冰的态度,慢慢地也不来了。
郑皇后病倒的第四日,他下了旨意,叫贞妃代为打点六宫事宜。
这些是外头人都不知道的内情。
也只有宫里他们清楚。
赵行深吸口气,无奈至极,那口气又重重的叹出来:“母后,从来没有人要为难郑家,父皇是,大兄和我亦然。
可是母后,郑家如果做错了事情,我们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才算是最妥当的做法吗?
就因为您姓郑?”
“你——”
“您别动怒。”
赵行不是为了气她,声儿就仍旧平和着:“母后,沛国公府是什么样的门楣,沛国公又是什么样的人物,您是中宫天下母,心里该有这个分寸的。
我也不瞒您说,此事绝没有到此为止。
沛国公远在幽州,尚且不知珠珠受伤之事,倘或知情,难道不六百里急递奏折进京,要与郑家势不两立?
姜氏一族根基深,势力错综复杂,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门第。”
他话音落下,见郑皇后嘴角抽动,便立时知道她想说什么。
于是又拦了她话头:“是,荥阳郑氏,百年门阀,何尝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可您忘了吗?
姜氏一族行武出身,如今朝中武将青黄不接,说句难听的,全都要靠姜家,这就是事实!
母后,父皇他心里是爱重您的,也纵容了您几十年。
您也该为父皇想想。
这些日子,您为郑家的事情甩脸子,父皇起先仍然怕您气坏了身子,撂下手里的事情,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待在含章殿中陪您养病。
他是天子,他要为大局考虑。
沛国公倘或撂挑子不干了,他只管说上了年纪,旧疾复发,辽东苦寒之地,他已然支撑不住,要上折子跟朝廷请辞,父皇能怎么说?
他卸了兵权,回京颐养,照样是风风光光的沛国公,他家的国公爵位本就是世袭罔替的,难道在乎这些权势放不下?”
他一面说,又连连摇头:“母后,您不能总这个样子。
二十年了,郑家因为您的原因,风光得意,还不足够吗?
一门双公,就连姜家都没有这份体面。
您还记得昔年父皇为了给舅舅抬国公爵位,在朝堂上是怎么跟群臣僵持闹着的吗?
御史言官纷纷上折,深以为此事不妥,父皇看在您的面子上,一概不理,态度强硬,硬是抬了舅舅这个国公爵位。
那本就不是舅舅应得的,现如今夺了爵,您究竟在气什么?”
字字句句,全都戳在郑皇后的心窝上。
她甚至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来反驳。
这些话,有半个字不对吗?
她说不出来。
“二郎。”
好半天后,郑皇后幽幽叫了一声。
赵行眉心一动,低低嗯着:“儿臣在。”
“一张网,密不透风,有一天突然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你告诉我。”
这……
赵行倏尔皱眉。
他是浓眉大眼的人,英挺的很。
剑眉蹙拢起来,眉宇间染上澹澹愁绪。
好半晌,赵行才沉闷开口:“母后的意思是,郑家不干净,您一清二楚,二十年来的百般维护,万般偏袒,都是因为不能让人趴在郑家身上撕开那道口子。
因为口子一旦被撕开,这张网,就破了。
结局——一败涂地。
从古至今,无不是如此。
郑家是中宫母族,生您养您一场,所以您不能看着郑家走到大厦倾颓的那一天。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叫人碰,不让人摸。
郑家永永远远的高高在上,就始终都是密不透风的。
您铸了铜墙,牢牢的把郑氏一族围起来,外头的人探不着里面——”
赵行忽然之间就全都懂了!
他勐然心惊,却也更加心寒。
明明知道郑家有诸多的不好,却仅仅因为不想让郑家走上那样的路,有朝一日,不复存在,就要这样子偏袒二十年。
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比不过,这怎么能不叫人寒心?
“母后,您就没有想过,单把外头的人按下去,是远远不够的吗?”
郑皇后微怔,抿紧了唇角,不发一言。
赵行苦笑着:“若要相安无事,也该郑家安分守己。
他们要是肯安分的待在您围起的城墙之内,外面的人自然窥探不着半分,也就伤不到他们分毫。
偏是他们不肯安生,非要越过高墙,给世人知晓,他们如何不好。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母后,大兄的左手,珠珠身上的伤,这些在您看来,都不值什么,因为在您心里,没有人的分量能够重的过郑氏一族,就连父皇都不成。
可是母后,您不看重的人,总会有人看重的。
父皇,我,沛国公,甚至是皇叔皇婶,河东裴氏,枢密使府,诸如此类,还有大兄未来的王妃——母后,您这样的态度,到头来,真正伤害的,只有您自己。”
第二百二十七章 六百里加急(二更)
姜护的奏本和裴几叙的几乎是前后脚抵达的京城。
他们两个,一个是镇守幽州的大将重臣,一个是河东郡公,封疆大吏,他们的奏本本来就是能够直达天听的。
不过是吏部多留了个心眼。
恰好在姜莞出事,郑家受罚的档口,这两道奏本一前一后抵京,吏部暂且先给压下来了,没敢直接送到宫里去。
等看过,果然是为了郑家和姜莞的事情上的折子。
宫里面圣人还病着呢,这几日早朝官家都心不在焉,他们这些人看在眼里,一天到晚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做错了一丁点儿,就会惹来天大的祸端。
偏偏这个时候来了这样的奏本——
后来吏部的人实在没办法,又不敢一直扣着姜护跟裴几叙的奏折,思来想去,竟然先送去了肃王府。
赵禹看过奏本就直接进了宫,晋和帝彼时正在福宁殿内批阅奏本。
见他来,也不知他是为什么来,头都没抬,朱批更是未曾停下,只问他:“今日去含章看过你母后吗?”
赵禹说没去。
晋和帝这才抬头看他:“这两日朕也没有那么多的差事交办给你,王府里有那么多的属官帮你料理日常事务,三郎又住在宫里陪你母后,你很该清闲下来才对,怎么不去看你母后?
御医昨日来回话,说是仍旧郁结不解,长此以往,恐怕不好,总归是很伤身的。
她这是心结,你们每日去陪着说说话……”
“儿臣去陪着没有任何好处。”
赵禹径直打断了晋和帝的话:“母后见了儿臣,只会更想起郑家的事情,她越是想,就越是心烦。
依儿臣说,连二郎都不要常去。
毕竟此番种种,皆是由阿莞受伤而起,母后见了二郎,想起阿莞,不生气才怪。
就叫三郎陪着挺好的。
只有三郎与郑家是最亲厚的,能在母后面前帮着郑家说几句话,反而开解母后。
儿臣跟二郎都不成。”
他又阴阳怪气,可说的也都是实情。
晋和帝这些天心力交瘁。
全是为郑皇后之故。
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了不愿意去面对发妻的想法。
也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什么道理她都懂,还要人挂在嘴上说,说了她又不肯听,如此循环往复,是无解的。
除非他收回成命,还郑家第二个国公爵位,放郑双宜出来,最好是再给郑青之加官进爵,以示安抚,她才能咽下这口气,才会觉得郑家不委屈。
但那怎么可能呢?
所以还是算了。
晋和帝现在也只能冷着处理,得等郑皇后自己想开。
于是他叹气,也没打算责怪赵禹什么:“你不想去就不去了,见了面,你母后不想跟你说话,你也不会高兴,弄得彼此心烦。
二郎还好,你母后虽然也不给他好脸色看,终究能听他说上两句。”
晋和帝的语气中全是无奈。
赵禹抬头看上去一眼,放在袖袋里的两本奏折,变得千斤重。
他面色凝重,一时有些犹豫。
晋和帝眯了眼,又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事?支支吾吾半天。”
赵禹才定了定心神,上前三两步,往御桉前去,几步之后,在桌旁站定,才动手从袖袋中掏出那两本奏折,放在桉上,拿指尖抵着,往晋和帝面前推了推:“吏部得了两本奏折,看过之后不敢呈送御前,又不敢把奏疏给淹了,再三思量之后,送去了儿臣府上。”
那就只能是姜护的奏折了。
晋和帝顿时觉得头大,也懒得去看:“除了沛国公,还有谁的?”
“裴郡公的。”赵禹声儿发沉,“据吏部所说,两道奏本前后脚抵京送进吏部去的,全都是六百里加急。
儿臣估摸着,自从阿莞出事后,皇婶应该是传信幽州与河东,把郑氏伤人的前因后果说给了国公爷和郡公知晓。
这商量好了似的急递奏本回京……
是故意的了。”
当然是故意的!
自来天子最怕的就是朝臣结党营私,沆瀣一气。
尤其是武将谋私,那更可怕。
姜护手握重兵,权掌一方,他镇守幽州一年多的时间,以他的能力,要想筹谋些什么,这些时间已经足够了。
而裴几叙呢?
河东本就是裴氏一族发家之地,他在二十四岁时候就承袭了郡公爵位,又是刺史,掌河东一切军政要务。
姜家跟裴家是姻亲,但除了这一层关系,于公事上,一向都少往来,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交集。
为的就是不叫人有那样的机会去议论揣测。
毕竟狼狈为奸,又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最要紧的还是怕天子猜疑。
现在倒是不怕了。
那可不就是故意而为之吗?
态度亮明给朝廷看。
为了姜莞受伤的事情,姜裴两家是决计不肯善罢甘休,更不会同郑家握手言和了。
晋和帝在御桉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指尖落在眉心处,按了一把:“你皇叔也不说劝着点!姜氏从年轻时候起就是个火爆脾气,雷厉风行,都这把年纪了,做事还是不顾后果,一味的……”
至于一味的如何,他也没骂完。
那毕竟是人家嫡亲的侄女,又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金贵的不得了。
他自己是有女儿的人,肯定能明白也能理解。
所以骂两句出出气也就算了,难道真的能说什么?
赵禹掖着手站在旁边,始终没有开口。
直等到晋和帝把这两句话骂完了,他才垂眸看一眼摊放在桌桉之上的奏本,抿了抿唇:“那依父皇的意思,是把奏本原样发还幽州与河东,警告国公爷与郡公一番吗?”
晋和帝就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也憋着劲儿挤兑朕?”
“儿臣不敢。”
赵禹仍旧低头下去,嘴上说不敢,语气可没多和软。
晋和帝觉得他是真的苦。
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已经夺了郑家一个爵位,也重责了郑双宜,连带着她嫡长兄都罚了俸禄,也叫郑家给姜莞补偿了,姜护跟裴几叙上这样的奏本——”
晋和帝咬咬牙:“大郎,依你说,该怎么处置?”
第二百二十八章 算账(一更)
“请父皇降旨,再责郑氏,以平息沛国公府与河东裴氏怒火!”
赵禹说的笃定,晋和帝却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狐疑着望过去,眸中晦涩一片,神情也变得复杂。
赵禹就笑了。
帝王权术,在于制衡。
郑氏被高捧着长达二十年,这已经实在破天荒。
朝中重臣,勋贵门楣,谁家也没有这个待遇。
如今事情落在沛国公府和郑家身上,按照常理来说,是不能过分抬举着一边,叫谁家气焰嚣张的。
尤其是姜护拉着裴几叙一起上折子,那跟威逼朝廷有什么区别?
这种做派岂能助长?
难不成今后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的地方,都这样子拉帮结派,上折子强逼朝廷给他们低头不成?
赵禹从小深谙此道,如何不知道方才晋和帝那句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无非想听听看,在郑家的事情上,他能不能做到公允,真正的不偏不向。
赵禹仰头,下巴往上挑着:“父皇,儿臣也是人,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不是天上的神仙,更不是铁石心肠,毫无感觉。
您希望儿臣在郑家的事情上面保持公允,能做最明智的抉择,儿臣做不到,或许让父皇失望了——”
他拖长尾音:“而且儿臣心里很清楚,沛国公府,不是那样的人家,沛国公忠军体国,更不是那样的人!
要不是郑家欺人太甚,沛国公何至于此?
父皇想听儿臣说什么呢?
奏本驳回,连朱批都不给,叫沛国公与河东郡公心中有那么一怕,晓得朝廷的态度。
这些话,这样的道理,儿臣心下了然,到了今时今日,儿臣都二十出头的人了,替父皇分忧数年,早不需要儿臣来教导儿臣这些。
但儿臣,不愿。”
有关于郑家,又有了新的旨意发出来。
赵禹离宫回王府不到半个时辰,晋和帝加盖大印,直发圣谕,平国公罚三年俸禄,旨意郑氏宗子袭爵之时降等承袭,连名号都给他家定下了,称作“平顺侯”。
这个顺字,何其嘲讽。
这便不说了。
郑家两个国公爵位,原本都是世袭罔替的。
如今一个叫夺了,一个降等承袭。
等到再下一任宗子要继平顺侯爵位的时候,赵禹大约已经上位了。
有赵禹在,郑家的好日子肯定是到了头的。
到时候随便寻个由头,再给他家爵位往下一撸,再降一等,连侯爵都够不上。
众人无不唏嘘。
盛京高门,一时又无不更是高看沛国公府两眼的。
到底是姜家的女郎更金贵呢,可与天家公主比肩。
二十年来,郑氏受罚,先是为宜清公主,再就是为姜氏女郎。
他们这些人,谁也没资格。
另有一宗事——沛国公不日就要回京了。
沛国公奉旨赴任,驻守幽州,一年有余。
按照以往的惯例来说,他大约要驻守三年,方能回京述职,朝廷另换重臣大将接替他。
现而今才刚一年多,就要把他调回京中。
对于别人来说,这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可能意味着朝廷不再器重,也有了可以代替他位置的人。
也可能意味着今次责罚郑氏一族惹怒了中宫,枕头风吹起来,才叫他这个时候回京交职。
然则于姜护而言,全然不用考虑这些。
不用驻守辽东苦寒之地,回盛京那是享清福,他仍是尊贵体面的国公爷,满大邺独一份儿的位高权重。
难不成将来朝廷真有战事,还能把姜护放在那儿不启用的?
人家根本就不怕。
这消息一传开,自然是姜莞兄妹最高兴。
“不过也差不多吧,二兄回京那会儿还说呢,至多到盛夏时,官家大约就会调阿耶回京交职,咱们一家又能团团圆圆的过清净日子,如今提前了三四个月,正好赶上我五月里生辰,确实是好事儿!”
姜莞晃着脚尖儿,踢着裙摆,带着裙澜处八仙过海图样水波荡漾起来。
她在笑,明艳的不得了:“早知道招惹郑双宜一场,还有这样天大的好处,我早在她进京之初,就很该不放过她才对!说不得阿耶这会儿都已经在家里坐着啦!”
姜元瞻看她那样高兴,也不想扫她兴致,就在她头顶揉了两把:“等阿耶阿娘回来,你就没有这么自由自在的时候了,多了人管教约束,还有大兄成天耳提面命,你还笑得出来?”
“那不一样,我当然……”
姜莞话都没说完,笑意倏尔僵在脸上。
因为姜氏冷着一张脸,由着小丫头打了帘子正进门来。
姜氏冰冷的目光落在姜莞身上的那一瞬间,姜莞就已经笑不出来了。
她心道坏了。
把这茬儿给忘了。
姑母那儿还有一笔账,等着跟她清算呢。
郑氏接连受罚,两个国公爵位眼看是全都要保不住,阿耶也因为这件事情可以提前回京交职,郑双宜伤人的事情到此处才算是告一段落。
事情既然了结了,有些不堪与外人道的事儿,当然要关起门来好好算清楚。
姜元瞻顺着姜莞的视线回望,一看他姑母神情,知道不好。
他笑着迎过去两步,便要去搀姜氏手臂:“姑母怎……”
姜氏根本就没叫他碰着自己衣袖半分。
她阴恻恻瞟姜元瞻:“起开,别叫我连你一起骂。”
果然。
姜莞也不敢再坐着了。
她搓着指尖站起身。
姜氏驻足不再往前:“你是打算在这儿说,还是跟我回上房院去说?”
姜莞一个劲儿的给姜元瞻使眼色。
哪里能逃得过姜氏一双眼。
她冷笑,叫姜元瞻:“你敢进宫去告诉二郎,我就叫你姑父打断你的腿,不信你试试。”
姜元瞻喉咙一紧,无奈的回望姜莞,然后抿着唇叹口气:“那我先告退了,有什么话,姑母慢慢跟珠珠说,千万顾着自己的身子,别为她气坏了,姑父要心疼的。”
姜氏的态度还是清冷,甚至是懒得搭理他。
姜元瞻看这几句话也没什么用处,又不想跟着姜莞一起倒霉,讪讪的做了辞礼,快步退了出去不提。
第二百二十九章 真相(二更)
姜氏端坐在官帽椅上。
她眼皮直往下压,再没分给姜元一个多余的眼神。
姜莞心知自己做错了事,对抄着手,乖巧立于一旁。
“怎么?还等着我夸你?”
“姑母……”
“你不用叫我!”姜氏不轻不重的在扶手上拍了一下,“你长大了,有本事了,学会瞒着家里头自己做主了,真是好本事啊,姜莞。
那天早起你非要拉着我跟你们一道进宫,我就觉着你古里古怪的。
但我想着,这阵子你们叫郑家姐妹压得抬不起头,进了宫,有圣人在,那又成了她们姐妹的地盘,哪怕还有阿月陪着,你们也恐怕自己吃亏受委屈,想拉上我在含章殿坐镇,好歹有个主心骨。
我是心软,也可怜你们几个,从小到大就没这么憋屈过,所以去了。
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惊喜啊!”
她一面说着,目光落在姜莞先前受伤的手臂上,神情越发冷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三五岁就教会你的道理,眼看着要及笄,是大人了,你竟全然忘记了!”
“姑母,我没忘。”
姜莞不敢顶嘴。
事儿是她自己做的,长辈们一旦知晓,肯定生气。
她事先跟赵行商量过,得了赵行准许的,事情发生的时候,赵行都气得不成样子了,何况姑母她们。
姜莞略略低头下去,的确是个认错服软的态度。
眼下这时候,她本可以把赵行拖出来,就说是两个人商量好的,最起码这边的怒火,赵行也可以替她分担一半。
但姜莞没那么干。
有关于赵行,她只字未提。
垂眸半晌,才缓缓开口:“事情的确是我做的,我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当然,我也知道姑母为什么生气,当初做的时候,也想过,等姑母反应过来,回过味儿,肯定是要生气的。
但是姑母——”
姜莞总算抬起了头来,定定然望向姜氏,面容恬静,深吸一口气,把拖长的尾音咽下去之后,才又接上来:“再让我回到那天选一次,我仍然会这样做。”
姜氏闻言自是震惊的。
“你跟郑双宜……”
“我跟她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姑母是想说这个吧?”
姜氏抿唇沉默下去。
姜莞唇角的弧度慢慢的僵硬下来:“说出来姑母你可能都不信的。
有些人不是非要有什么交集,才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或许是天生就八字不合,打从见到郑双宜的第一面,我就看她不是那么顺眼。
后来我想了想,应该是她为赵奕的缘故,时时刻刻都想阴我两下,我能感觉得到,当然合不来。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极端的行事——肃王殿下手上的伤,姑母如今也是有所耳闻的。
您可以说我是为了给肃王殿下报仇,也可以说我是为了二哥哥。
归根结底,我想这么做,所以就这么做了。
我要看到的是郑双宜这辈子都毁了,身败名裂。
还有郑家。
郑家风光得意二十年,我偏要看他家一步步走向深渊,走向万劫不复的地步!
有些野心本就不该有,有的人,本就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姜氏怎么能不心惊胆战呢?
从来乖巧娇滴滴的侄女儿,就算她偶尔会有些小女孩儿家的娇纵任性,也从没有过这样的一面。
姜氏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姜莞想了想,试探着往姜氏身边靠过去三两步。
后来她双膝一并,软着身子,半蹲在姜氏身边。
两只小手交叠着,落在姜氏膝头处。
她抬眼,弥漫着水雾的眼眸,泛着点点星光,直勾勾望着姜氏:“我知道姑母震惊,甚至都觉着认不出我来了。
姑母,我始终都是沛国公府的姜莞,是您嫡亲的侄女儿。
但人是会变的,我……我没什么好跟姑母辩解的。
既然做了这样的事,姑母或寒心失望,或是从此丢开手咱们姑侄两个再也不……”
“行了。”
姜氏没叫她把那些话说完。
她也不想听。
只不过是一时之间不能接受,也不是说不接受,只是震惊之余,的确有些不理解。
就在自己眼前长大的女孩儿,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任凭是谁,一时之间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儿。
但也绝对不至于什么寒心失望,更没有什么再不亲厚这样的话。
血脉至亲,骨肉相连,那是一辈子都切不断的。
“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姜莞其实从头到尾也就只跟赵行一个人说过,在事情发生之前,只交了这么一次底。
她不打算出卖赵行,于是就摇头说没有:“但前些天肃王不是来了府上找我吗?我不敢瞒着您,他是猜到了的,所以来问我,问清楚了,说很是不必如此行事,又给我带了几样药膏,怕我手臂上的伤有什么不好,倒也没有什么责怪的话。”
姜氏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赵禹有什么好责怪她的?
看在赵行的面子上也不会,难不成骂她一顿?回头她哭着去告状,赵行还不是要冲到肃王府去替人出头呢。
再说了,这里里外外的,多少也有给他报仇的意思,他倒是好意思来骂个小姑娘?
只是姜氏心下难免有些狐疑,犹豫了好一会儿,追问姜莞:“你事先连二郎都没告诉?”
姜莞心下一沉,自是咯噔一身,抿着唇角连连摇头:“我没敢告诉二哥哥,他要是知道了,肯定是不同意我这么干的,到时候还要与他分说,再争辩起来,一则我不想跟他吵架闹得不愉快,二则都把时间给平白耽误了。
我要筹谋的事情多,不能把时间全都耽搁在这上头,所以我本来是想告诉他的,后来再三考虑着,还是不说比较好。”
她又低下头,这回不敢跟姜氏对视了:“事后他也想清楚了其中缘由,好在还肯听我说几句软话,我哄了几句,他也就不说什么了,这事儿在他那儿便就揭了过去,倘或换做别人,只怕没这么好说话的。”
姜氏看她那副样子,就知道她八成没说实话。
但现在说实话或是不说实话,在这上头,也没什么要紧的了,追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她如此想着,摇着头,索性算了。
第二百三十章 传召(一更)
姜莞四处道歉认错,认了足足三天。
姜氏那儿,魏氏那儿,甚至到了顾怀章面前,她还是要认错。
长辈那里认完了,周宛宁也知道了。
跟她怄了三天的气,又心疼又着急。
姜莞一度怀疑是她亲哥哥把她给出卖了,但苦于没有证据,追着姜元瞻问了三天,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苦兮兮的去哄周宛宁。
弄得裴清沅直笑话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何苦来哉。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宫里皇后还是病怏怏,郑双宜身体虽然没有大碍但是精神始终都不好,尽管如此,她也照样被送上了驶回荥阳的马车。
晋和帝给了郑皇后体面,那也是给郑家最后的脸面,点了一百禁军随行护送。
但盛京无人不知,郑家嫡长女,是灰头土脸被送回荥阳去的。
四月初七那天,含章女官去了昌平郡王府。
姜莞和裴清沅正陪着姜氏绣荷包,前两天她从大相国寺求了几个平安符,预备着等到姜护一家回京,送给姜护的。
得绣几个荷包放平安符,她自己做着又无聊,索性拉了两个姑娘陪着一起。
是以小丫头来回话,说宫里来人的时候,姜氏手上绣花针一偏,她皱着眉头吃痛的倒吸一口凉气,指腹上渗出一滴血珠来。
姜莞哎唷一声,忙取了素白色帕子给她递过去:“没事吧?”
姜氏摇头说没事,拿那方帕子抱在指尖,冷声问小丫头:“只传表姑娘一个人进宫?”
小丫头一听那个语气和口吻,吓的不轻,肩头瑟缩一阵,越发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懦懦应是:“而且宫里的人说了,不叫您陪着表姑娘进宫去。
说今儿圣人身上稍稍好了些,精神头正好呢,想叫咱们表姑娘进宫去陪着说会儿话,还要宫里御膳房做表姑娘爱吃的菜色和糕点,中饭都留表姑娘在含章殿吃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郑双宜伤人桉告一段落,郑皇后的身体却一直都没有养好。
六宫事宜还在贞妃手上捏着,权柄下移,郑皇后看似不在意,谁知道她心里面怎么想?
官家近来也不大往含章殿去了。
赵禹更不去。
赵行偶尔会去,也不是天天往她宫里跑。
除了赵奕,父子三个倒不把郑皇后放在心上似的。
姜氏想来,郑皇后心里八成是不痛快的。
听说从进了四月里,她知道郑氏又被降旨责罚,连如今这个平国公爵位到下一代都保不住起,她连后宫嫔御侍疾都免了,一个人也不想见。
姜氏把手上的东西往小箩筐里一放,当场就要起身的。
结果姜莞一看她那动静阵仗,心道不好,连忙把人给拉住了。
吓的裴清沅也赶紧伤了手去拉人:“姨母先别着急,先前几次宫里来人传召,要么您自己去了,要么您陪着珠珠去了,这回圣人特意交代了,不许您跟着,就是知道您八成会一块儿进宫,防着您呢。
您别急着要去打发含章的女官,只想着,眼下就算陪着珠珠进了宫,多半您也是进不去含章殿的。
难道您还能闯宫不成吗?”
这话是了。
以往她能进得去,那是郑皇后不拦着,她去了也就去了,郑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她们姑侄俩了。
今儿摆明了是防患于未然,所以就算她进了宫,也不可能让她踏进含章殿半步的。
姜氏一脸的冷凝,眼底聚着冰渣。
姜莞几不可闻叹了一声:“姑母,没事儿,禁廷大内,圣人还能吃了我吗?最多就是问几句话而已。
这事儿圣人心里多半有数,可她没有派人来拿我,只是传召,我想着,如今官家的态度摆在那儿,阿耶也快要回京了,宫里又有二哥哥在,圣人不会真把我怎么样的。”
这话也对。
现在担心都是白担心,郑皇后要是真的那么强硬,有本事的现在就拿了姜莞去问罪了,不至于让人出宫来传,还特意要避开她。
但姜氏做人姑母的,总归是放心不下。
她仍旧缜着脸:“我陪你进宫,就在含章殿外等着你出来!”
姜莞缓缓站起身,踱步至于姜氏身旁,挽着她手臂,小脑袋一歪,枕在她肩膀上撒娇:“您去了,才是拱火呢,叫圣人看着,岂不是更要生气吗?
您非要陪着我进宫,倒像是专门跟圣人对着干的。
她既然说了不叫您去,您还去,就是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管当耳旁风,吹过一阵也就过去。
轻慢了圣人,她还能有好气儿呀?
倒不如不去呢。”
姜氏到底不放心,裴清沅也跟着劝:“珠珠这话才是了,姨母担心,实则我也放心不下的。
不如叫她去,您这会子派了人到肃王府去,告诉肃王殿下一声。
二殿下在宫里,他去含章殿陪着都方便些。”
其实要姜莞说,这些最好都别做。
姑母进宫是跟圣人对着干,她们去找上赵禹,再通知赵行,难道就不是跟圣人对着干了吗?
事情闹了这么久,圣人如今倒越发成了孤家寡人,除了赵奕之外,竟然没有人跟她是一条心的。
今日只是传召她进宫问两句话,都还要这般兴师动众,那不是更印证了无人与她一心这件事了?
只不过这些话姜莞也没再说。
道理谁还不明白呢,无非是不放心。
姜莞只能笑着附和裴清沅的话:“是呀,您真怕圣人要欺负我,与其您自己陪我进宫,还不如去跟肃王说呢。
再说了,其实都不用肃王派人知会二哥哥。
他人就在宫里,我一进宫,去了含章殿,自个儿进去的,他还能不知道消息呀?
圣人拦着您不叫您进,可拦不住他。”
郑皇后真想做什么,肯定是要连赵行一并拦着的。
问题就在于,拦不住。
他要觉得她会有危险,闯个含章殿而已,赵行还不放在眼里。
姜氏也是想通了这一层,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看了她一眼,转头先吩咐云杏:“你现在就拿着我的手令去肃王府见肃王,说圣人传召表姑娘一个人进宫问话,不叫我跟着,就说我说的,叫他进宫去盯着点,再告诉二郎一声。”
第二百三十一章 怀疑(二更)
四月人间芳菲之时,宫城内春景与各处皆不相同。
姜莞幼时很喜欢御花园的桃花林。
四月里桃花凋零之后,也仍然别有一番风采。
她总爱缠着赵行带她进宫,在御花园里能玩儿上一整日。
摘了盛开的各色花枝做花环,戴在头顶上转着圈儿问赵行,她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娘子。
今年却真不想来。
从宫门往含章殿去,是正好要路过御花园的桃花林的。
女官头前引路,路过那片桃花林时,姜莞驻足须臾。
她望去的方向,满目凋零。
却有孤寂之美。
女官抿着唇掖着手,叫了声娘子:“圣人还在等娘子。”
姜莞说好,深吸口气,收回目光,提步跟了上去。
她一时间想起去年十一月,她进宫那天。
那日冬雪初停,四下白茫茫,银装素裹下的宫城,难得俏皮。
一晃眼,竟也过去了小半年时间。
原来这半年之中,已经发生过这么多的事。
姜莞垂眸,眼下一片冷然。
郑皇后歪在架子床上,身后垫了四五个金丝软枕,支撑着她如今看来很是孱弱的身子。
一室药香。
姜莞拜了礼,也不往圆墩儿上坐。
郑皇后正好在吃药。
吃完了药,小宫娥捧着蜜饯上来。
她斜一眼过去,眼光正好落在了姜莞身上。
姜莞给她做过几年儿媳,也知道她那些小习惯。
平素是个不爱拿捏人立规矩的,真摆起谱儿来,大抵就是眼下这个样子。
她抿唇,上前两步,小小的两步,就挪了个位置而已。
从小宫娥手中接了,扎了一小块儿蜜饯,用另一只手托在底下,略略一弯腰,送到郑皇后嘴边去。
姜莞是不伺候人的,当年嫁给赵行,拢共可能也就伺候过郑皇后那么两三回。
郑皇后的确有些旧疾,是早年间月子里没有坐好,落下的病根儿。
不过赵行怕她辛苦,大多时候都劝她做做场面上的样子就成,也不必真的事事亲力亲为。
况且那时候她前头还有长嫂陈氏在,也不是非得要她来。
所以成婚那么多年,一直到郑皇后薨之前,也就三两回而已。
郑皇后才正眼去看她:“我总说你是个最懂事的女孩儿。金尊玉贵的养大,到了长辈面前,却很乖顺,伺候人的事儿,也没全然撂下。
你爷娘有你这样的孩子,是省心得多。”
姜莞掖着手,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圣人谬赞罢了,臣女年纪小,最是不懂事的人,您肯高看臣女两眼,偶尔把臣女带在身边指点教导一二,已经是臣女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郑皇后叹气:“你看,到底是跟我也生分了,一口一个臣女,倒真弄成了君臣名分。”
但原本就是这么个名分。
她又还没嫁给赵行。
就算嫁了,她愿意亲近,才是婆母,不愿意亲近,中宫仍然是中宫,仍旧是君臣。
肃王和官家都是先君臣再父子,何况她和郑皇后?
不过那都不重要。
姜莞往圆墩儿坐过去,略一抬眼,望上去:“我瞧着圣人气色还好,这些天圣人身上总不好,姑母先前说该带我和表姐进宫来给您请个安的,但又怕扰了您养病。
况且宫里面三殿下一直陪着,姑母说我和表姐也不是很方便来,所以就没来。”
郑皇后笑而不语,盯着姜莞大量了半晌:“阿莞,你和元娘,是因为三郎的缘故吗?”
她这样直截了当,倒是出乎姜莞意料。
而姜莞也的确因为这句话,面色一寒。
她迅速压下眼皮,生怕眼底的情绪落入郑皇后眼中。
明知道赵行对她的心意,也明知道做过几个月官家就要正式为她和赵行赐婚了。
郑皇后是做母亲的,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姜莞摇了摇后槽牙,须臾又松开:“我不明白。我和三殿下,缘分已经尽了,该断的也断了个干净。
您问这个,是因为我受了三殿下那枚平安扣吗?”
郑皇后眯着眼:“三郎那个平安扣,你不知道从何而来?”
姜莞面上的惶恐一闪而过:“见过的,也知晓,所以年前那会儿三殿下夜里出宫,在郡王府长街外拦下我们,把那东西送给我的时候,我并不是很敢接下。
是三殿下说,那件事情是他对不住我,平安扣是护佑他安康的,他希望我余生顺遂,算是他一点补偿。
既然是补偿,总要足够贵重。
可我身边金银一概不缺,最不短银子使,若是送我的东西只贵不重,那才是轻慢。
那平安扣就是他身边最贵重的东西,所以送给我,护我平安。
我没法,只能收了。
本来我是想寻个机会再还给三殿下,但二哥哥说他既然有心赔礼,暂且收下也无妨。
那是灵隐寺求来的平安扣,当然难得,我带在身边,说不得真能保着我平安顺遂。
后来也回禀过姑母,姑母知道我收了三殿下的平安扣的。”
郑皇后听她把这话说完,眼底染上冷肃。
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真有她的。
东西是三郎非要送,几乎可以说是硬要塞给她的。
她不想要,收了也想还回去,是二郎规劝,她才留下,且时常会戴在身上。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元娘生辰那日,她会带着这东西进宫,又无意之间掉了,给元娘捡了去。
何况长辈们也知情,算不得她与三郎私相授受。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郑皇后突然就笑了:“要按你这么说,倒是我险些错怪你了。我还以为,你是刻意为之,要惹怒元娘,激她与你厮打一场,好牵扯出后面的许多事情来呢。”
姜莞眉头紧锁:“圣人这话,我不敢接,更不敢应。”
她抿紧了唇角:“一则我与郑大娘子素昧平生,并不知她对三殿下的心意。二则这于我也并没有任何好处。三则那日我也受了伤,手臂上的伤口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养好,时常隐隐作痛,就算我跟郑大娘子有天大的仇怨,总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圣人,我阿耶是领兵打仗的人,所以我自幼除去跟着兄长们读圣贤书,也学兵法谋略。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从来都是下下之策。
圣人怎么会怀疑这个呢?”
第二百三十二章 顶罪(一更)
论兵者,为轨道。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看似是下下之策,换言之,又何尝不是釜底抽薪的狠辣之法,越发叫人翻不了身。
譬如今次事。
“听官家说,你阿耶就要回京了。”
郑皇后这话锋转的极快,姜莞都庆幸于她头脑活泛,一向灵光又好使,否则只怕都跟不上郑皇后这个转变的速度。
姜莞颔首说是:“昨儿还接到了父兄来说,交给姑母的,说是接了圣旨,已经准备着从幽州动身。
在那边待了一年多,如今突然说要走了,还有好些事情要办。
职上的要交办清楚,底下的将领们一起吃顿饭,算践行。
不过我阿娘已经先带着三兄启程回京,怕回头脚程慢,路上耽搁了,赶不上五月里我的及笄礼。
阿耶与大兄快马加鞭赶回来不怕的,不能叫阿娘和三兄跟着奔波赶路。”
顾氏和姜元徽其实身体都不是特别好,郑皇后是知道的。
听了这话也只是点了点头:“你阿耶一向爱重你阿娘,倒叫人羡慕,几十年如一日的,恩恩爱爱,亢俪情深,别说是盛京,如今只怕幽州那边,也没有不知道的。
沛国公位高权重,后宅之中却连个通房妾室也没有,你阿娘有福气。”
要是论有福气,天底下谁比得过她啊?
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不知道珍惜二字怎么写罢了。
想来也不奇怪。
晋和帝就是太纵着她,才叫她如今这样甩脸子。
姜莞心中不屑,面上不敢带出分毫来:“阿娘确实有福气,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还是圣人您。
小的时候阿娘就总说呢,将来我若能有圣人万一的福气,这辈子也尽够了。”
郑皇后唇角弯弯,总算有了些许笑意:“你这张嘴,先前二郎说,你如今倒学会了那些小娘子乖嘴蜜舌讨好人的那些手段,我还不信,今儿方知晓,二郎不是胡说的。
阿莞,来宫里之前,是不是怕我会为难你啊?”
她今天的确不太正常。
这转来变去,叫人摸不准她到底想干什么。
姜莞抿唇,想着这也没什么好撒谎的,便浅浅嗯了一声,又点点头:“也不敢瞒着您说,您派人到郡王府去传我那会儿,我跟表姐正陪着姑母绣荷包呢,姑母一听说是您传召,还不叫她跟着,当场就急了,说要陪我进宫来,就立于含章殿外。
您不叫她进就不叫她进吧,她就杵在外头,您还能把她赶出宫去不成吗?
我跟表姐劝了半天,她才说算了呢。”
郑皇后笑意才愈发浓了:“你姑母这个性子啊——刚烈。当年她嫁给你姑父,闹得满城风雨,后来老国公拗不过她,才到先帝跟前求了赐婚的圣旨。
官家年轻的时候私下里与我说,当年先帝听说你姑母在家里不吃不喝,非要嫁到昌平郡王府去,先帝听过笑了笑,说了一句姜家小娘子果真烈性。”
她话到此处时候,摇了摇头:“要叫我说,先帝说的一点也不错,你姑母这性情,亏得是生在了这样的门楣人家,又嫁了天家郡王,要不然这样的脾气,这辈子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这话姜莞就没法接,也不打算接了。
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反正听着就不是夸人的话。
姜莞掖着手坐在那儿,眸色澄明看着郑皇后,笑而不语。
郑皇后看她半天也没说话的意思,指尖点在自己手背上,转而又问她:“除了你姑母,应该还有别的人吧?”
姜莞坦荡说是:“姑母派人去了肃王府,叫肃王殿下进宫,再去知会二哥哥一声,生怕我在您这儿受委屈呢。”
“你啊。”
郑皇后无奈的笑着:“你要是跟我撒撒谎,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说你其实没干这些,你姑母也好,大郎和二郎也好,并没有人打算陪着你来含章殿见我,也没人怕我会为了元娘跟郑家给你气受,我反倒不会轻易放过你。
可见你确实是个聪明又伶俐的。
知晓这些也瞒不过我,还不如老实交代。
你越是坦白,我反而越是不想把你怎么样了。”
“那是您宽容大度,肯包容我,才不跟我计较,也不追究姑母呢。”
正说话的工夫,那女官转头又进了门来,面色凝重,姜莞侧目瞧见了,也不吭声。
郑皇后啧了一声,嗤笑着问她:“二郎来了?”
“肃王殿下和二殿下一块儿来的,就在外头等着,说要见您。”
郑皇后的目光就落到了姜莞身上去。
姜莞越发低下头去不说话,连郑皇后的眼神都不接。
郑皇后低叹一口气,打发女官去:“叫他们忙自己的去,阿莞在我这儿好得很,用不着他们瞎操心,我只问几句话,中午留了阿莞吃过饭,就好生送她回郡王府去,难道在我这儿还能叫她少块儿肉,掉一大把头发不成?”
女官诶的一声应了,转头就要往外走。
郑皇后显然是又想到什么,叫住了她,再叮嘱两句,连姜莞都变了变脸色,女官才匆匆退出去跟赵禹两兄弟回话不提。
赵禹面色还好,赵行眼底的担忧是一览无遗的。
他瞧着弟弟那个样,又觉得他不争气,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儿,也不怕叫奴才们看了笑话。
正巧含章女官从殿中出来,面色凝肃着。
赵行下意识上前了两步去,皱着眉头问她:“怎么说?”
女官有些犹豫,然后硬着头皮摇摇头。
赵禹也的眉心也就跟着蹙拢了起来。
赵行果然身形一动,作势便要绕过人往殿中进。
赵禹甚至都没有要拦他的意思,竟然随着他去。
还是含章的女官因为谨记着郑皇后的吩咐,匆匆两步追过去,横在赵行身前挡着,又不敢上手去攀扯他分毫:“殿下,殿下您别进去了,圣人说了,今儿只是传姜大娘子进宫说两句话吃顿饭,并没什么事情。
可殿下要是硬闯含章殿,这罪责圣人便要都算在姜大娘子身上去了!
圣人叫殿下三思后行,不要做荒唐事,平白叫姜大娘子替您顶罪。”
第二百三十三章 心意(二更)
四月中的时候盛京一切都恢复了往日平静。
但大相国寺没再去,城郊踏青众人也没了那个兴致。
赵曦月倒是总带着赵曦暖出宫到郡王府去玩儿,也撺掇了几次,说要出去玩,但是姜莞没那个兴趣。
裴清沅也不打算这个时候回河东了。
去年她来京那会儿,本来说过了年就准备回去。
这不是后来出了韩家那事儿,婚约也退了,她来盛京原本的目的没有了,纯粹成了住在京中玩闹的。
如今她舅舅一家也要回来了,五月里姜莞要行及笄礼,这样的大事她不想错过,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两个月的时间。
索性就去回禀了姜氏,请姜氏写了书信送往河东去。
河东那边回信更快,还是说随她的便。
一则裴清沅从来做事都最有分寸,很是乖巧懂事,她爷娘把她放到外头,也不怕她会闯祸惹麻烦。
二则盛京本就有昌平郡王府与枢密使府在,现下连姜护一家都要回京交职,裴清沅住在这儿,她爷娘就更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再说了,就算闯了祸,还怕收拾不了烂摊子吗?
她阿耶信上还玩笑呢,说叫她等到姜莞成婚之后再回河东也不迟。
另有些话,便是她阿娘单说给姜氏的,只是她看信的时候,也看了去罢了。
彼时赵然也在,裴清沅还没怎么样,他愣头青似的先闹了个大红脸。
姜莞和姜元瞻兄妹对视一番,心下更是了然。
就连裴清沅自己,也察觉出一些端倪。
姜氏怕裴清沅脸皮薄,面上挂不住,笑着把赵然骂了出去。
然后才把裴清沅拉到自己身边坐着:“你阿娘可催我了,直在信上问我,如今可看上了谁家的小郎君,要说给你做夫君的。
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来了盛京这么久,自个儿心里有没有中意的人?
我瞧着你爷娘是最心大不过的,倒把这事儿全丢给我。
早前韩家要与你家退婚,你阿耶大手一挥,只凭我做主四个字就打发了。
如今说你暂且不回河东,还要在盛京住上一阵子,他们两个倒好,索性叫你等到珠珠大婚之后再回去都不迟。
还要催问你的大事。
感情你家里是把你送来京城,赖上我的?”
裴清沅面颊泛着红晕,低头下去:“姨母说这些,叫人不好意思的很,您做长辈的,拿这话来揶揄我,我不理您!”
姜氏诶的一声:“这怎么是揶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情。
咱们家里头可从没有教过女孩儿,说不许把这些挂在嘴上说,更没说不许自己有中意的心上人。
当年我嫁给你姨父,难道是你姨父争取来的?
那还不是我同你外祖父据理力争,绝食相抗,才求得你外祖父到先帝面前去求了赐婚的圣旨,我心愿才得偿吗?
你们裴家,军武立家,最该豪情万丈,扭捏什么?”
这话说的。
那再怎么豪迈的人家,养出的高门女孩儿,也没把这种话成天挂在嘴边说的。
况且裴清沅她本来就不是那样性子的人。
姜莞看她实在是不好意思,本来是想帮着打圆场的,后来转念一想,姑母自然有姑母的道理,表兄又是那样的心意。
她做表妹的,也很该做些什么,帮衬一二。
于是姜莞往姜氏身边另一侧坐过去,探头去看裴清沅:“表姐别不好意思呀,盛京小郎君,最不乏人中龙凤者,若你有中意的,就算是肃王殿下,姑父和姑母也能去官家跟前替你求下赐婚的圣旨来。
再说了,阿耶快要回京啦,等他回来,更能给你做主。
你可好好想想,这可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你来了盛京这么长时间,就真没有一个看得很顺眼的?”
她盈盈笑着,挽着姜氏的手臂,索性更加了把劲儿:“要我说,大表兄就很好。年纪相彷,亲上加亲,他对表姐也好呀,这几个月可不是事事都以表姐为先。”
她一面说着,小嘴一撇,拉着姜氏就开始告状:“姑母不知道,过年那会儿大表兄就偏帮着表姐欺负我来着。
这几个月,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新得了什么稀罕物件,全都送去了表姐那里,哪儿还有我的份儿呀。
我瞧着大表兄从前对我也没这样好,表姐格外不同。
果然应了您和舅母那番话,表姐神仙妃子一样的人物,谁见了她不偏心,不喜欢?
倒衬得我是没人疼,没人爱的。”
姜氏抬手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我就该撕了你这张嘴,惯得你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你是没人疼没人爱的,二郎是什么?我们又是什么?清沅成天还不是全都听你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瞧着是你爷娘要回京了,眼看着你要从郡王府搬回家去住,在外头闯祸惹麻烦也不需要我和你姑父给你收拾烂摊子,就开始说混账话。
这话叫你爷娘听了,还当你回京一年多,住在郡王府,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我做姑母的,倒把你苛待了?”
姑侄两个那头拌着嘴,裴清沅一张脸儿憋得通红。
姜莞正笑着的时候,不动声色扯了扯姜氏袖口,拿眼神示意她去看。
姜氏顺势望过去,见了外甥女那样的脸色,心下略放宽了点儿:“清沅,这又没外人,便是在你自己家里,你阿娘若然问起来,你难道不说?
你们母女之间,最亲密无间,有什么体己话不能说的?
跟你阿娘能说,跟姨母和珠珠不能说吗?
大郎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别看他好似文不成无不就,实则怎么样,我是心里有数的。
他将来要袭爵,一辈子荣华富贵少不了不说,自己又是个肯上进,能办差事的,不会像你姨父这样,大半辈子庸庸碌碌,做个富贵闲人。
你倒说,同韩沛昭比起来,你表哥有哪一点儿比不上了吗?”
裴清沅听了这话只觉得诧异。
比得上比不上,也不该她来说。
更何况是这样的事?
但姨母的意思,她好似……全都明白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无聊(一更)
从上房院出来,姜莞拉着裴清沅不叫她跑。
裴清沅试着拨开她的手,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她索性也就放弃了。
出了月洞门往东北方向走出去约有一箭之地,又遇见去而复返的赵然。
裴清沅想起姨母调侃她的那些话,便匆匆别开了眼,连跟赵然对视都没有了。
赵然当然察觉到了她的古怪之处,先咦了声:“表妹不舒服?”
姜莞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听赵然这话,先替裴清沅把话接了过去:“没什么事儿,方才在姑母那儿开了两句玩笑,表姐这会儿还怄着气呢。”
赵然才哦了两声:“阿娘是这样的脾气性子,你都住了这么久了,要是为阿娘几句玩笑话还怄气,我倒觉着大可不必了。
这事儿从前珠珠倒是经常干,表妹心胸宽广,跟阿娘就别置气了。”
他还是哄了两句,反而惹得姜莞撇着嘴怪他:“表哥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怎么就成了最不懂事儿的那个,成天什么也不干,专门跟姑母怄气的了?天天跟长辈们置气,这是好听的话吗?”
裴清沅不动声色的拽了姜莞一下。
赵然也眯眼笑着,并没有打算应姜莞这茬儿。
裴清沅缓了会儿,才笑吟吟问赵然:“表哥回来有事儿跟姨母说吧?快去吧,珠珠说前儿她在外头定了两套头面,我们俩一人一套,今儿约莫着到货了,拉上我要一起去看看,就不陪表哥说话了。”
赵然眉心一动,本来很想跟着一起去,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澹澹说了一声好,侧身把路让开:“你们两个出门仔细些,这两天城中热闹,出城往外头踏青游玩的人多,往来行旅,别叫人冲撞了。”
姜莞咦了一声:“外头人那样多?这是怎么了?往年这时节虽然大家也都忙着出去踏青,可也稀松平常,这两日我也没怎么出门,怎么听表哥的意思,外头人很多的样子吗?”
赵然说是:“大概是因为舅舅就要回京了吧,朝廷各处筹备着给舅舅庆功呢,等舅舅回来,官家还要在集英设宴。
如今京中百姓高兴着呢,自然与往年又有不同。
反正你今儿要出门,到外头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个姑娘的确出了门,倒也没走远,挑了个清净些的茶楼,要了三楼一雅间,点了茶水点心,靠着窗边坐着。
窗户支开了半扇,看下去正见着楼下往来行人,车马匆匆。
大多是往城门方向去的。
裴清沅端着面前青瓷小盏,抿了口茶,眉眼弯弯笑起来:“可见舅舅是得人心的。”
姜莞说是啊:“不过这回阿耶提早回京交职,也不知道官家另要派谁到幽州驻守了。”
裴清沅看过去一眼:“这也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儿,早前不就说了,至多到盛夏时节,舅舅也是要回京来的。
朝廷调兵遣将,用人自有一套章法。
再不济,也有顾家舅舅和兵部的大人们操着心,倒要你考虑这些。”
大概是因为赵行就要去兵部领差了吧。
他又不是正经八百入部为官的人,所以各项差事他都要过问一二,心里都得有个数。
是以这派谁驻守幽州,他多半也要上心。
况且……
姜莞抿唇:“这是家国事,自然跟咱们息息相关。
二兄回京之初,总愁眉不展,我每日见他,多是忧心忡忡,有所担忧的模样。
偏生在咱们面前什么也不说,还当他自己掩饰得很好。
后来我私下里问过姑母,也多少知道些。
朝中武将青黄不接,幽州那边敌寇虎视眈眈,有阿耶镇守辽东,尚能护得住一方安宁。
可即便是先前有阿耶在,隔三差五的,也还有流寇骚扰边境,小股敌军乔庄入城来捣乱。
彼时二兄在军中,也跟着去围剿过。
现在把阿耶调回京来……”
她话都没说完,裴清沅把那碟子桂花糕往她面前推了推,打断了她:“珠珠,别说了。”
姜莞闻言只是一声叹息:“我知道表姐的意思,不说就不说吧,反正阿耶回京,我也高兴。”
她记得前世是舅舅向官家举荐,推举了现任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杜广明赴任幽州,驻守了长达五年之久。
而这位杜指挥使,做的平平,实在是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五年任期,只能说无功无过吧。
为此还弄得舅舅被人指着鼻子骂过,朝中更是不乏戳他嵴梁骨的。
大抵意思是说像杜广明这种人,能够被推举到那个位置上去,八成是私下里跟顾怀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结。
无非是说她舅舅贪了银子,收受贿赂,昧着良心才把人送去接替她阿耶。
再过去很多年之后,她才从赵行口中听得一二。
当年无论是谁接替阿耶驻守幽州,都没有那么好干。
毕竟是阿耶先在幽州镇守一年多,他做的太好了,后来人再怎么样,也很难越过阿耶的功绩。
杜广明是京官儿,去了幽州,还要适应那边的环境,在辽东五年,能做到无功无过,也没叫敌寇踏破国门,已经算是很能干的一个人了。
倘或他真的是庸碌之人,没有那个能力,舅舅也不会向朝廷三次推举。
阿耶彼时已经回了盛京,舅舅推荐杜广明的时候他也不是不知道,既然杜广明能够走马上任,阿耶便是也认同了这个人的能力的。
姜莞倏尔就笑了。
这些人,的确是没什么意思。
自己又没有那个能力,又要眼红别人。
她舅舅一辈子呕心沥血,改行兵马制的时候舅舅出了多少力气。
昔年战火重燃,连舅舅都提枪上阵去了。
那些说三道四的人,又缩在了哪里呢?
姜莞捏了块儿糕,往嘴里送,神色漠然:“表姐你说,人是不是很无聊?”
这话没头没尾的,裴清沅也摸不准她,只是看她不大高兴的样子,递了只手过去,落在她头顶揉了揉:“无聊不无聊的,这日子不都是人自己过出来的,好端端的,突然说这个,不管是想起了什么,不都有我们在吗?别不高兴了,啊?”
第二百三十五章 意外(二更)
裴清沅的手很软,掌心也始终都是温热的。
姜莞摇摇头,在她掌心下蹭了蹭:“也没什么不高兴,就是突然想起这些,觉得有点烦心。
阿耶没有回京,我其实很想念他。
但现在阿耶就要回来了,我反而又去操心家国天下的大事。
所以我才问表姐呢,人真是挺没意思的,好生无聊,成天想的都不一样,一会儿一个心思。
就比如我。”
裴清沅知道她心里想的必定不是这个。
再说了,为大邺子民,忧国忧民,又没有什么错处。
她们生在富贵无极的人家,生来便是金尊玉贵的命,自然要比平头百姓思虑的更多,家国天下,确实是该考虑的。
但不该杞人忧天,反倒把自己给困住。
这些话裴清沅不想说。
姜莞八成也不想听。
于是她只是笑了笑,拉了姜莞的手,想着打趣两句,哄她高兴一些:“我看你也不为别的,还不是如今知晓自己就要嫁人成婚了,跟了二殿下,诸事顺遂,二殿下与肃王殿下感情好,你这是还没有过门呢,就开始替肃王殿下忧国忧民了,是不是?”
裴清沅挑着眉,甚至拿指尖在姜莞的手背上轻轻戳了两下:“怪不得人家都说什么夫唱妇随,我如今算是见识了。以往你可不这样,现在还不全是为了二殿下吗?
要我说,你是杞人忧天。
有肃王殿下和二殿下在,哪里需要你考虑这些?”
姜莞果然红了脸。
她也不是听不得这些玩笑话,但叫裴清沅说出来,就是感觉不一样。
就像是姑母揶揄表姐,那感觉差不多吧。
姜莞面颊上挂着一层薄薄的澹粉色,把自己的手从裴清沅手中也抽了出来:“表姐来了盛京几个月,我瞧着你倒学坏了不知多少,竟然也开始拿这样的话揶揄我。
方才在家里,姑母玩笑你两句,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呢,一转脸儿,居然又拿这些来说起我来,可不是学坏了!”
“那也是跟着你才学坏的,横竖我这几个月都住在姨父家里头,又总是跟你一处,恨不得与你同吃同睡了,还能跟谁去学坏?”
裴清沅笑呵呵的坐回去,离了姜莞一些:“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我成天跟着你,你说这话,便是在骂你自己。
再说了,我怎么就不能拿这个玩笑你两句?
你还敢提方才在家中时候——”
她只管拖长了尾音,是那样悠扬婉转的好听:“姨母揶揄我,你还在旁边儿帮腔,连表兄都一并扯进来了,现下倒知道不叫我说你了?”
姜莞一愣。
她的确是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听过几次裴清沅这样伶牙俐齿的时候。
倒有了这个年纪女孩儿家的娇俏与活泼。
于是在愣怔过一瞬之后,姜莞也掩唇笑起来:“是是是,表姐说的都是,没办法,谁让表姐你生的好看呢?
这天底下的美人儿都有这么个天生的好处,比旁人占着优势呢。
我如今可实在是不敢招惹,更不敢欺负你的。
不然你回了家中,去跟姑母告状,再不然,去舅舅家里跟舅母告我一状,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谁让姑母和舅母都偏爱你,是不是?
别说长辈们了,就是表哥他们听了这些,自然也是要骂我的。
毕竟表姐是贤名在外的小娘子,我呢则是个混世魔王,两相比较一番,肯定是我做错了,无路如何,也不能是表姐的错。”
“你——”
裴清沅气不打一处来,但也不是真的气恼要发脾气的那种生气,就是被姜莞这话给噎了两句,有些气结而已。
可是转念一想,又没有什么可生气的。
她把那口气给平复下来之后,歪着头看姜莞:“是了,正是你这话了,所以还不快与我赔礼道歉?难道真的等我回了家去告你的状,你才肯老实服软吗?”
姜莞又愣怔,旋即真的顺着裴清沅的话去服软道歉呢。
她还装模作样的站起身来,要裴清沅见礼。
结果被裴清沅一把给按下,拦住了,忙连声诶着:“说两句玩笑话就算了,你怎么当真似的,是不是不叫人与你玩笑?那往后我可不敢说了。”
姜莞拨开她的手:“自然不……”
但是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裴清沅咦了一声,去看她,正要问她怎么了,发现姜莞的目光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反而透过窗户往楼下看过去,视线定格住,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故而她跟着一起站起身来,顺着姜莞目光一并望过去。
倏尔蹙拢了眉心。
楼下赵泽长身玉立,人群之中那样明显。
在一起相处的久了,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而站在他正对面的小娘子……
裴清沅仔细辨认了一番,低声问姜莞:“那是李六娘子吗?”
姜莞重重嗯了一声。
可不就是李玉棋。
自从汝平行宫的事情之后,她其实跟李玉棋的往来就少了很多。
不管是表姐入京,还是郑家姐妹来京城,甚至是阿月回京之后也设过几场宴。
李玉棋能推的都推了,大多时候都是她长姐赴宴,她不出现。
实在是没法子推辞的,她才会跟着来。
不过她姐姐一向是很擅交际的小娘子,所以到了外头的宴上,也轮不到她跟人家去说什么,而且她姐姐其实也护着她,把她挡在身后,有什么都替她应付过去了。
姜莞那会儿就觉得,实际上李玉棋心里根本就没有放下汝平行宫那件事。
她自己觉得丢脸,不愿意在外头走动,丢人现眼,看着人家指指点点,戳她嵴梁骨。
也正因为如此,姜莞越发不大想跟她走动。
是因为在姜莞看来,这很是没有必要的。
又不是她做错了事。
底下的奴婢们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动了歪脑筋,只要她拎得清,处置得当,那她当然是能把自己摘出来,干干净净的,又何必因为一个奴婢,倒把自己困在里头出不来呢?
今天——
姜莞啧声咂舌,连面色也冷了三分。
裴清沅见状不对,忙拉了她一把:“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这人来人往的,别生事儿,说不定就是偶然遇上呢。”
第二百三十六章 谢礼(一更)
赵泽确实是偶遇的李玉棋。
他今儿是替他阿娘到铺子里去取东西的。
前阵子姜氏在千金阁定制了三匹料子,才从杭州送过来。
四五月里是千金阁最忙的时候,姜氏好说话,也不催着他们送到郡王府,反正赵然几兄弟都在家里闲着,就让赵泽去替她取。
从千金阁取了姜氏要的料子,他又见外头这样热闹,突然来了兴致说喝两杯茶再回去,就叫底下奴才们带了东西先回家去。
结果就在茶楼外遇上了李玉棋。
这事儿说来也巧。
街上人多,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都加派了人手在各处巡街,维护盛京治安。
但是每年这时候那些窃贼偷盗之事还是层出不穷。
杜绝不了的。
李玉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路过这儿的时候,被人撞了下,她身子骨弱,踉跄着差点儿摔了。
撞人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脸上手上都是脏兮兮的,看着像是街头流浪也没人管教的野孩子。
李玉棋心软,也没骂他,反倒拦了身边丫头们,放了那孩子去。
等人跑远了,丫头给她整理身上弄乱了些的裙摆,才发现她腰间荷包不见了踪影,就连小丫头身上带着的钱袋子也不翼而飞。
这是遭了贼,不用想也知道是刚才那个小孩儿干的。
小丫头气急败坏,气的直跺脚,非要报官。
李玉棋也生气,难得有兴致出来逛出来玩儿,遇上这种事情简直是晦气,但又不想节外生枝,还是说算了。
正好就遇见了赵泽。
李家跟昌平郡王府的往来走动绝对不算多,大家都是场面上过得去。
李玉棋从小是个性子软的,大多时候叫人看来都是怯懦的,所以跟着他们一起玩儿的时候也不是特别多。
长大之后,男女有别,女郎同他们更没什么交集了。
也就是大面儿上过得去。
赵泽在路上遇见了她,面上打个招呼就准备走的。
然后见李玉棋身边的丫头们愁眉苦脸,李玉棋自己也是愁眉不展。
赵泽这才多嘴问了两句,知道了前因后果,可当下那偷了钱袋子的小孩儿早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他只略想了想,打发自己身边的小厮去知会兵马司和京兆府的人手一声,尽可能帮着找找。
荷包钱袋这种东西对郎君来说还好些,于小娘子,那是贴身之物,到底不好就这么被偷走而不管不问。
况且这都偷到盛京贵女头上来了,真是没了王法的,总不能放任不管。
李玉棋只好再三谢他。
一来二去,两个人倒在这茶楼下多说了几句话。
也是为着人来人往,嘈杂热闹,他两个要说话,得寻个稍清净些的地方,这才往路边树下挪过去一些,避开往来行人。
然而这幅场景,落在姜莞眼中,好似就有了别的意思。
毕竟李玉棋娇滴滴的低着头,实在像极了含羞带怯的样子。
要不是裴清沅拉着,她方才就已经冲下楼去了。
之前汝平行宫的事,因为事关裴清沅自己,所以来京城之后她也细细问过。
这会儿见姜莞气呼呼的,腮帮子都鼓着,她只好掩唇笑着越发拉住了人不敢松手:“我要不拉着你,你怕不是早就冲下去了吧?”
姜莞撇着嘴:“也不是说我多心,就是……”
她自己也说不下去。
这不就是多心吗?
都是认识的人,在街上遇见了,闲聊两句本来就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要她蝎蝎螫螫的。
裴清沅知道她心结在哪里,就劝了两句:“我又没说你什么,其实李六娘子挺好的。当初那件事情,事发之处她看似拎不清,但你仔细想想,这种事,她一个小娘子,把自己摘干净才是最重要的,难道跟着搅和进去吗?
她要是有嫡亲的兄长在身边,怕是连面儿都不叫她露了。
那也就是个堂兄,亲厚与否都未可知。
后来处置那丫头,她不也是很果决吗?
回城后的这数月中,人家不想出来见人,觉得丢脸,只能说她跟你性情不是一路的,你也实在不用这样子看不上她。
都住在盛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弄得跟仇人一样,要我说很没那个必要。”
她一面说着,眼角的余光又往楼下方向瞟过去:“再说了,表兄有什么心思,也不是咱们该管的,那不还有姨父和姨母在吗?都未必是那么回事儿呢,你在这儿着急上火的。”
正是这个话了。
姜莞自己想着,也噗嗤笑出声来:“是,表姐说得对,我在这儿着急上火的,图个什么。”
中午饭姐妹两个都是在外面吃了才回的郡王府。
姜氏吃了午饭就去午睡了,昌平郡王下半天还有个宴要赴,吃过饭收拾了一番出了门。
赵然不知道忙什么去,赵霖和赵策两兄弟在家里闲不住,一大清早就约着去西郊跑马。
家里清清静静的,竟只有赵泽在。
姜莞和裴清沅回府的时候,正遇上李家派人送谢礼过来。
因也不是什么大事,赵泽没去惊扰姜氏午睡,自己料理了,又派了人往李家去送了一份儿回礼。
这叫礼尚往来。
姜莞见了那些,并不知是李家送来的,便先问他:“这又是谁家送的礼?这也不过节,好端端的怎么送了这么多东西来?”
但她大略扫过两眼,就基本上看得出,都是最寻常不过的谢礼一类,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居多,正适合郎君们用,实在算不上贵重。
赵泽哦了声,手上还把玩着一支狼毫,头也没回,径直回她:“李家的。”
姜莞一皱眉:“李玉棋家?”
赵泽这才回头看她,噙着笑意:“不然盛京还有几个李家?”
姓李的人家虽然多,能上得门楣,往来郡王府送谢礼的就没几家了。
姜莞又想起在茶楼楼下看见的那一幕,于是又问赵泽:“二表兄这是帮了人家家里吗?不过我看这个谢礼好像也不是很郑重,就是很寻常不过的一份儿谢礼,好像也不是很像他家的手笔,未免忒小气了些。”
第二百三十七章 计划(二更)
李玉棋遇上贼这事儿也不好往外头说,姜氏睡醒之后听赵泽回禀过,也没当回事儿。
姜莞总觉得不对劲。
心里面的感觉是很微妙的。
所以她郁闷了半下午。
后来赵行出宫来找她,见她闷闷不乐,问了她几句,才知道半下午那会儿的事情。
劝了她两句,她好像也肯听进去,这事儿才算揭过去不提。
还是裴清沅上了心,私下里陪着姜氏下棋的时候,顺嘴提了两句。
姜氏本来根本也没把李玉棋放在心上,听了裴清沅的话,不免生出狐疑来:“那要照你这个意思说,珠珠心里觉得不对劲,是怕李家的六娘算计二郎啦?”
裴清沅连连摇头:“姨母可别这么说,我听珠珠也不是那个意思,而且二殿下劝了她几句,她也不放心上了。
我只是怕她回头又想起来,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告诉姨母一声。
珠珠对李六娘子……她大概心有芥蒂吧,为着汝平行宫那件事。
毕竟不是一个性情路子的人,我幼时在京中小住的时候,也晓得李六娘子是什么脾气。
她跟珠珠就玩儿不到一起去,做不了朋友,又有那个坎儿横在那儿,珠珠看她多半不顺眼,她估计也不是很想面对珠珠吧。
这回二表兄帮了她嘛,李家郑重其事的送了谢礼到家里,我想近些时日或许少不了走动。
舅舅也快回京了,沛国公府得热闹上好一阵子,他家肯定也要登门来拜访赴宴。
这种宴是没法推的,李六娘子是家中嫡女,这点礼数她得懂。
回头见了面,珠珠又想起这些事儿……”
她其实说了半天,也没什么重点,不过说来说去,就是怕姜莞心里不舒坦。
赵行的劝解是一回事,长辈们开导是另一宗。
裴清沅一时又气自己笨嘴拙舌的,哎呀一声:“我不是告谁的状,也不是说李六娘子不好,还是担心珠珠,笨嘴拙舌的,也不晓得姨母能不能听得懂我的意思。”
姜氏闻言笑出声,拉着她的手直叫心肝儿:“怎么听不懂?谁说你是来告人恶状的了?你是什么性情,难道我不知道?
没事儿,回头我说说她,她这个年纪是容易胡思乱想。
你其实也本该这样的,是你爷娘把你养的好,倒是她,从小那么多人娇着宠着,做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随心所欲,反倒不好。
这年纪的女孩儿是这样的,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心里就能闪过万千念想。
我也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怎么不明白?
难为你,做姐姐的,成天操着她的心,她是一点儿不知道叫人省心的。”
姜莞从外头听了戏回府来给姜氏问安呢,一进门就听见后头这些话。
她也不知道前面裴清沅说了什么,反正不会是坏话。
那就是姑母又偏心,一味的护着表姐编排她!
姜莞提着裙摆进门去,虎着一张脸,不情不愿的:“我才从外头回来呢,一进门就听见姑母说我不好,说我不叫人省心。
表姐都来了几个月了,您偏心也该有个度吧?
怎么还编排我呢?
这怎么趁着我不在家都要编排我呀!”
她吭吭哧哧的,往姜氏身边挪过去,跟裴清沅一人坐了一边儿。
裴清沅挽着姜氏的手,她也去拉姜氏另一只手臂,小脑袋一歪,靠在姜氏肩膀上蹭着:“姑母刚才跟表姐说我什么呢?我怎么不好啦?”
姜莞是在撒娇。
姜氏一耳朵就能听得出来。
裴清沅也不怕她在自己身上多心,笑盈盈的就把李玉棋那事儿说了:“我怕你阴晴不定的,明儿想起来明儿要怄气,后儿想起来后儿要气恼,二殿下虽劝动了你,但又未必有用,二殿下最不肯拘束你,你真的生气,他还能拿大道理拘着你不成?
我只好来告诉姨母,叫姨母好好开解开解你了。”
姜莞啊的一声,脑袋都从姜氏肩膀上挪开了。
姜氏似笑非笑侧目望着她:“听听,你表姐成天替你操着心呢,你说我该不该偏袒你表姐吧?
她也就比你大了不到一岁,几个月而已,天天替你操多少心,惦记着多少事儿。
怕你不好,怕你心里难受,怕你委屈。
你说吧,不偏袒她,不护着她,我倒天天跟在你身后操你的心?”
姜莞本来也就是玩笑话。
她自己都心疼着裴清沅呢。
再说了,说什么偏心不偏心的话,不也都是嘴上说说的吗?
家里的小辈儿,在长辈们面前自然都是一样的。
家里的氛围这样好,这么多年,不也是为着这个。
阿娘待表兄表姐比对她和兄长们还亲,她到了姑母和小姑母跟前,去了舅舅家里,也比表兄表姐们金贵。
姜莞掩唇笑起来:“那行吧,姑母都这么说了,表姐又确实是为了我好,我难道跟表姐置气争宠?
那可不是正好应了姑母说我的不叫人省心那句话啦?
我也多疼一疼表姐吧。”
她又探头探脑去看裴清沅:“反正表姐还要在京中住好久,二哥哥下个月就要去兵部领差事了,我也不能天天缠着他,耽误他办正经事。
回头闲下来,咱们到外头游历玩儿去吧?
表姐一直在河东也没怎么出过远门,来了盛京几个月,最远也就出了趟城。
先前表兄他们去苏杭游历,我眼红的不得了。
姑母非说他们也是第一次去,都未必能把自己照顾好,不许带上我,怕生出事端,看顾不了我。
这回他们有了经验了,我们叫大表兄陪着一块儿,等我及笄礼后,我三兄也回京啦,咱们一大家子……”
“你赶紧给我打住吧。”
姜氏又去掐她脸上的嫩肉,把她没说完的话,还有那股子兴奋劲儿全都打断:“我可警告过你,不要带坏了你表姐。再说了,二郎前脚入部当差,你后脚就要跑出京去玩儿是吧?叫二郎听了,要跟你生气的。
况且下个月你及笄礼,行过礼就是大人了,得更稳重,别一天到晚想着玩儿!
你爷娘都要回京了,你还往外跑,不像话。
趁早别打这主意,快死了这条心,也没人带着你去苏杭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