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三章 立场不同(一更)
实际上晋和帝也没觉得姜护说这些有什么。
他心里那些微妙的不受用,仅只在于高处不胜寒这五个字。
但他也早就习惯了。
姜护驻守幽州一年多,和从前又有了很多不同之处。
年轻时候最桀骜不驯的人,经年累月的沉淀过后,也变得恪守规矩礼数起来。
从十年前起,晋和帝就发现了。
他的思绪戛然而止。
有关于朝中如今闹得最不可开交的这两件事——
姜护的态度,其实不用想也知道。
立场这种事,有些人打一开始,就是坚定不移的。
晋和帝突然就有些头疼起来。
“算了,你才回来,先休息几天,这些事情也不必烦心了,否则倒显得朕不近人情。这好不容易,才回了京,都没松泛两日,又要你奔波劳碌,操心朝政。”
他失笑着摇头:“等过几天,咱们再说这事儿吧。”
姜护是在半个时辰后出的宫。
那会儿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天际连最后一抹暖橘色也再寻不着,黑透了。
皎洁明月高悬天空,繁星点点。
月光倾斜洒落,偏又照亮出宫的路。
李福送着姜护出宫门的。
这时辰各宫本都该下匙,宫门亦然。
今儿是破例迟了一些,就因为姜护还在福宁殿回话。
这时出了宫门口,李福掖着手,细看他仍旧是猫着腰的:“官家近来心情都不大好,奴才在跟前当差伺候,心里着急的不行,可是奴才人微言轻,又是最没脑子的人,为官家分担不了,只能是白担心。
如今国公爷既回来了,还是多劝劝官家吧。
不然官家总这么熬着,于龙体实是无益。
朝廷里的事儿,奴才是不懂的,只知道两位殿下这回也都不肯到福宁来劝慰开解官家,三殿下年纪又还小,现下还住在肃王殿下府上学本事呢,官家跟前,连个说话的可心人都没有。”
这些话就不该是他随便说的。
前头那些倒也罢了,说他是担心晋和帝,日日陪着晋和帝这样干熬着,实在是怕龙体有损。
后面这些——
李福是从小就跟在晋和帝身边伺候的,这都三十多年了。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去了晋和帝身边,虽说是君臣主仆,可也实打实是陪着晋和帝长大的人。
揣摩圣意,只怕连赵禹都不如他做得好。
姜护几不可见皱了皱眉,隐在夜色中的面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李福的话透露出的消息确实有点多。
也只能是晋和帝的意思。
帝后感情在经历过郑家夺爵时间之后,的确是大不如前。
从前郑皇后也不插手朝堂政务,可晋和帝是能跟她说上一两句,最起码是个倾诉,实在心烦的时候,能有人听一听,也足够了。
现在却是连说也不会说了。
“为君分忧,是为臣的本分,不过还是多谢内官提醒了。”
多余的话,姜护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李福也是点到即止。
大家都是聪明人,没必要非得把话说的那样透彻。
究竟是怎么回事,心照不宣也就算了。
他笑呵呵的,连叹气声都平缓下来:“国公爷好走。”
姜护同他比了个请的手势,头也不回,朝着沛国公府马车方向而去了不提。
天色虽晚了,顾怀章却也还等在国公府上。
热茶换了一盏又一盏,手边这一杯已经又凉透下来。
姜护大步流星进门来,见他大马金刀坐在一旁,主位上顾氏陪着坐在堂中,也不说话。
他就笑了:“你们兄妹两个倒坐在这儿参禅呢?也不说话。”
顾氏闻言瞪她,慢悠悠站起身来:“等了你好半天了,你还说嘴,阿兄连晚饭都是在家里用的,你进宫请安也耽搁这样久。”
她一面说,一面往姜护身边踱步过去:“你们说正事儿,我去吩咐灶上预备些宵夜,再温上一壶酒,一会儿叫人给你们送过来。”
姜护笑着说好,顾氏才回头看顾怀章:“阿兄今儿是宿在家里,还是晚些吃了酒再安排人送阿兄家去?要是留在家里,我这会儿派人去告诉阿嫂一声。”
顾怀章让她不用忙:“天色不早,你只管安置去,不用理会我们,这么大个人了,要吃酒吃宵夜,我们自己会安排。
我不在你们家歇,你阿嫂这些天身上又不大爽利,我得回去陪着,免得后半夜她有什么不好,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顾氏眉头一拧。
她这个嫂子,哪里都好,唯独是当年生下次子后月子里没坐好,落下病根儿来,这都过了十几年,也还是偶尔会犯。
尤其月子里的病还没法子根治,只能拿药温补着,调理着。
“那就最好不要吃酒了,等阿嫂身上好了,阿兄再过来吃酒吧。”
顾氏对抄着手,说完了又不放心似的,转头便叮嘱顾怀章:“不要拉着阿兄贪杯,早些说完了正事儿,好叫他早些家去。”
姜护说知道,又笑她一辈子都是个操心的命。
顾氏懒得理他,又同顾怀章说了两句,便领了丫头退了出去,一路回上房院去不提。
姜护往先前顾氏坐着的位置上坐过去,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也不端着。
顾怀章不开口,只等他后话。
他略想了想,把在福宁殿里的那些话,还有出宫时候李福说的那一番,悉数说给顾怀章听。
临了了,嗤笑着说:“官家现在是图清净,也图省心,去年我刚到幽州驻守,上密折回来,边关如今也没有那么太平,即便是我驻守辽东,突厥人还隔三差五骚扰边境,烧杀抢夺,更别说我回京交职,再换个人过去……
手段稍软点儿,就只怕是镇不住。
官家不想节外生枝,觉得现在不是改行兵马制的好时候。
至于设立南苑都护府,一时他恐怕是想不出合适的人过去驻守镇着。
再说了,真的设立了南苑都护府,那就不单单是南苑那边儿的事情而已。
早年归顺的几个部族,就该一视同仁,自然都要设立都护府,统归朝廷调度,确实都是麻烦事儿。
要这么想想,其实也不怪官家。
他和咱们立场不同,想的当然不一样。”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一概靠后(二更)
姜护所说这些,顾怀章难道不知?
他只是不愿苟同罢了。
“迫在眉睫。”
顾怀章抬手,手肘撑在扶手上,指腹压在眉心处,揉了两把:“三年前我提过这事儿,官家那时候就没同意,现在二殿下旧事重提,我是肯定支持的。
至于李福说的那些话,无非是替官家开口,希望你能和官家保持同样的立场,不要在这件事上偏帮二殿下罢了。”
他话音落下,才掀着眼皮去看姜护:“所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
姜护面不改色回望过来:“你觉得我怎么想?”
他这样说,顾怀章心里就有数了:“那就行,我本来是怕你进宫一趟,听了官家那些话,有所动摇。
初四那天太极殿上刚闹开,我下午就去过肃王府。
肃王的态度是一样的。
二殿下行事之前本来就跟他商量过。
而且我听二殿下的口风,改行兵马制并不急于一时,哪怕这回真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也不过是提一提,叫众人心里有数。
说得再直白些,这是给肃王殿下铺路呢。”
姜护眉心一跳。
也是。
等到将来肃王御极,外患若能荡平扫清,改行兵马制就一定是朝廷第一要紧事。
那时候朝臣们回过头来想,才会勐然发现。
原来早在数年之前,二殿下就提过这事。
确实顺理成章。
“你有没有问过二殿下,为什么这样急着设立南苑都护府?”
顾怀章摇头:“这有什么看问他的?他说在兵部翻阅旧年档桉,深以为朝廷如今对归属国与部族的管理不够,所以应该效彷前朝,设立都护府,加强管理。
你还别说,二殿下是真有本事,他去兵部当差三天,就写了奏本,甚至拟定了详细章程出来。
确实不容小觑。”
赵行从来都是不应该被小看的。
晋和帝把他带在身边教养了几年,再大一些,全是赵禹手把手教的。
晋和帝和赵禹有多能干,他就一定有多大的本事。
朝臣们之所以对赵行有些误解,还不全是因为素日里有什么事儿,都有赵禹挡在前头。
外面的那些人,倒真以为赵行真是个遇上事儿只会躲在兄长身后的乖孩子,一点儿主见也没有,本事更是无从谈起。
姜护啧了两声:“官家既然说让我歇几天,不要管你们这些事,我也不好太违背官家心意,非要明着跟官家对着干。
这几天我不上朝,不进太极殿,你们只管闹你们的。
但我既然回京了,韦存道大概会有所收敛,不至于那么放肆。”
说起这位兵部尚书,顾怀章脸色就多出三分冷然来:“他是兵部尚书,兵部大小事务都要过他的手,他是最该上折子请奏的那个人!
这个二品尚书他也做了六年多,做尚书之前,年轻时候在军中历练过两年,后来战场负伤才回京来,供职在兵马司,又入了部,从四品郎中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要论朝廷兵制,有何不足,他本就应该是最清楚的人!
可你看看这些年他都干了什么?”
也不怪顾怀章生气。
有些人食君之禄,从来不思为君分忧。
所求一向是无功无过,庸碌着把日子混过去。
这本是很可恶的。
而另有一种人,比这个还要可恶。
就是韦存道这类。
一味的曲意逢迎,只管哄着官家高兴,顺着官家心意,别的全都不管不顾了。
在其位谋其政,他做兵部尚书,却对兵制毫不上心,似南苑每年上报的兵力部署之类,也都是草草审阅,就给了批复。
归根结底,是算准了官家的心意,才如此行事。
倒是不给官家添麻烦了。
殊不知,如此行事,埋下多少祸根,将来要生出多少的后患来。
偏偏你又不能说他是懒政,懈怠。
因为官家不会听。
官家身边是需要这种人的。
要不然整个朝廷里,全是跟官家对着干的,那也不成体统。
只能说,这个人换成是韦存道,才让人格外头疼。
“你有没有想过——”
姜护似乎另有他想。
不过话才说了一半,自己勐然收了声。
也正是因为他突然又不说了,顾怀章反而猜出他本来想说什么。
于是摇着头把姜护的话给接了过来:“我起先也生出过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也许咱们都是被他给骗了,只当他是为了迎合官家,这些年才如此行事。
我去肃王府那天,二殿下也这么问过我。
但别说是我,就连肃王,也否认了。”
姜护哦了两声:“那倒也是,他出身名门,好像是没这个必要。荣华富贵,他就是不做这个二品尚书都不缺。
他要的是名,本不是权和利,是我多心了。”
顾怀章点点头:“不过除了韦存道,兵部其他的人,可就不好说了。”
姜护面色微沉:“你是察觉出什么来?”
顾怀章先是摇头说没有,然后改了话锋,沉沉道:“直觉。”
直觉这种东西最不靠谱,也最靠谱。
就是毫无道理的。
偏偏天底下有多少的事,从一开始,靠的也只是直觉呢?
姜护深吸一口气:“没凭没据,所以你不跟官家开口,就等着我回京呢?”
顾怀章高高一挑眉:“那没办法,谁让你在御前更有说话的资格,分量也更重呢?
我还想着,你一回京,上了金殿,就能把这事儿敲定呢。
没成想你去幽州一年多,性子倒是平缓下来。
官家说叫你休息几天,你还真打算休息几日。”
姜护嗤道:“早晚的事,你就急在这一两日了?
我女儿再过三日就要行及笄礼,家里多少要忙的事,我做阿耶的,不说帮忙打点,倒把心思都放在这些上面?”
他话音落下,见顾怀章嘴角隐动,便诶的一声,摆手拦下顾怀章后话:“我戎马半生,为大邺,为官家,人到中年了,先紧着家人行事,怎么不成?
我女儿的及笄礼,一辈子就这么一回,现在就是天塌下来,也比不过此事要紧。
官家让我休息,我巴不得呢。
他就算叫我明儿就上朝,我也得跟他请辞,我赶路辛苦了,得好好休息,得操持我闺女的及笄礼呢!其他的事,一概靠后!”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及笄礼(一更)
五月十二,姜莞及笄。
沛国公府嫡女行及笄礼应该算是今年盛京最隆重的一场仪式。
因姜护是在初十才回京来,所以登门邀请正宾之事就一直拖到了昨日。
姜护与顾氏夫妇是特意出了一趟城,往京东郊英国公府的庄子上去请了他家的老夫人。
那位老夫人,琅琊王氏的出身,门楣实在不可谓不高。
惠宗皇帝的生母王太后与王老夫人同宗同支,是嫡亲的姑侄两个。
王老夫人又是少有贤名之人,嫁英国公为妇后,持中馈理庶务,样样都是一把好手,于内相夫教子,于外人情往来,就没有她办不来的事情。
如今六十多岁的人,正经八百的福寿双全,常年颐养在京东郊她陪嫁的庄子上。
那处依山傍水,最适宜颐养。
去年时候晋和帝还下了旨意,给她推恩封赠了双国夫人,也算是大邺开朝以来的第一人。
她谦逊,再三请辞,后来才把这事儿应下,又再三叫家里的孩子们替她到宫里去谢恩。
及笄礼的正宾是不能马虎的,早在幽州时候,姜护夫妇就把京中德才兼备的长者一一考虑过,最后定下王老夫人。
原本这样的老太太,是极难请得动的,可姜护夫妇并不担心。
说起来还是顾氏年轻时候同王老夫人有过一段渊源,正经论起来,得算是救过她的命。
那年王老夫人四十出头,顾氏也就二十不到,新嫁盛京,入沛国公府门楣。
她是将门出身,姜护又宠她,从不拘着她非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老国公夫妇两个也很娇着她。
那日顾氏与姜氏姐妹两个,妯里三人,往大相国寺烧香去,又临时起了兴致要登山。
结果半山腰遇见险些遭人劫持的王老夫人。
顾氏和姜氏都是自幼练武的女孩儿,身手十分了得,因此救下王老夫人。
打从那之后,两家往来走动多了些,私交一直都不错。
而果然也是如此的。
小娘子的及笄礼通常要在家庙中举行,但沛国公府的家庙距离京城有一定距离,往返得要一日光景,又总不能把宾客们都安置在那边住下,没那样的道理。
之前顾氏和姜护商量着,要么少请人,要么自己家里过去把礼全了,第二日回城再补宴席上来。
后来姜护横竖说不成。
掌珠的及笄礼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他非得风光大办,热热闹闹。
于是索性把这个规矩也改了。
正礼就在国公府中举行。
一早宾客纷至,一直等到礼成,前前后后足有三个多时辰。
连赵禹都亲往沛国公府观礼而来。
三加三拜字笄者后,赵行眸色越发深邃。
赵禹站在旁边儿瞧着,脸上难得有了暖意与笑容。
“我瞧着七月里你过十八岁生辰,恐怕到时候封王的典礼,都不会比阿莞的及笄礼更风光热闹了。”
赵行也笑:“国公爷心疼她,恨不得摘了天上的月亮给她,我也是。”
赵禹就不说话了。
怎么不是当心肝儿肉一样疼宠着呢?
从前就是人尽皆知的事。
沛国公府有明珠。
今日过后,更无人不晓了。
别家小娘子行笄礼,取字多有勉励规劝,或是希冀期盼之意。
譬如裴清沅的新嘉,再譬如父皇早就为阿月选定的靖宥。
虽都显得刚硬,可通常都是这类。
姜护却格外与众不同。
玉瑛。
这哪里是小娘子家取字之选。
既无规劝,更无期盼。
生把姜莞夸的美玉一般。
她乳名珠珠,字为玉瑛。
这辈子是跟美玉过不去了。
“你说国公爷当年怎么不给她取名姜明珠?岂不是来的更直白吗?”
赵行面色垮了垮:“阿兄,怎么拿这个玩笑?”
赵禹讪笑:“你急什么?国公爷听了都不会跟我急眼。”
他鲜少同人玩笑两句,也就是在赵行面前,才会拿姜莞的事情揶揄上几句。
赵行闻言撇了撇嘴:“国公爷说,太直白,未免显得俗气。
阿兄自己听听,姜明珠这好听吗?”
其实也挺好听的。
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嘛,怎么不好听?他倒觉得怪活泼的。
就是容易跟人撞了明儿。
再说了,什么俗气不俗气的。
珠珠不直白?还是玉瑛不直白?
赵禹失笑着摇头。
沛国公在这些上头总有许多说辞。
这边兄弟两个低声说着话,那边姜护已经携姜莞与宾客揖礼感谢过一番。
又留下赞者有司帮忙整理笄礼场地,宾客们则让姜元曜兄弟他们引着往前头席面上去。
女卷来的也多,顾氏这会儿走不开,便叫裴清沅跟着魏氏一道去招呼着。
姜莞身上的大袖礼服端雅典丽,可也繁琐累赘,连同她发上的冠,沉甸甸的,拘着人,越发被拿捏。
等宾客散了,顾氏和姜氏看她那样忍不住的笑,招手叫周宛宁:“她快别扭死了,你也不用管这边了,陪她先去把这身衣裳换下来,一会儿跟着我们到前面席面上去。”
周宛宁诶地一声应了,笑吟吟的拿指尖戳姜莞腰窝:“看你多不正经吧,自己的及笄礼,居然连大袖礼服都穿不惯,还敢自诩高门贵女,闺中典范呢,我看清沅姐姐都比你端方些。”
姜莞就瞪她:“你拿我跟表姐比?那十个我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了。
你还笑话我,等过些日子,你行及笄礼,我倒要看看你比我强到哪里去。”
两个女孩儿拌起嘴,顾氏和姜氏笑意越发浓。
其实姜莞已经很规矩了。
行为举止,绝无半分差错。
无论是曲裾深衣,还是大袖礼服,她都穿的那样合宜得体。
脱胎换骨一样。
从最纯真明艳的豆蔻少女,到雍容明丽的士族贵女。
她做的怎么不好呢?
“你们两个别在这儿斗嘴了,一会儿倒叫宾客们等着咱们吗?还不快去把你这一身衣裳换下来,正好呢,前儿给你做的新衣裳,全在你屋里,好好换了到前头席面显摆去。”
顾氏连连摆手打发她去,又叮嘱周宛宁:“阿宁今儿也辛苦了,挑两套自己喜欢的,叫她送你,快去吧。”
第二百五十六章 算了吧(二更)
换了衣服的姜莞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往前院席面的甬道上遇见赵奕。
他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中。
是官家和圣人把他塞过来的。
阿耶阿娘是断不肯给他留情面,本来就没给他送请帖,肃王府帖子只接了一份儿,他见着了,好像是自己到郑皇后跟前去求的,叫郑皇后开了口,非要叫赵禹把他一并带上。
说什么兄弟两个都来,单独留下他一个,一则怪没意思的,二则也叫外头的人轻看了他。
如今连沛国公府这样正经八百的大事儿都不带上他了,往后京城里的这些人,谁还肯把他放在眼里呢?
对此赵禹和赵行兄弟俩都很不满。
其实晋和帝也觉得不妥。
事情过去都没几个月呢,姜护回京,为着现下朝廷一团乱糟糟,他才腾不出手跟赵奕算账呢,这还上赶着把人送到国公府去恶心人家,人家闺女的及笄礼,这不纯属是膈应人呢吗?
但架不住郑皇后偏要如此行事。
赵奕自己也再三的求了。
这段日子以来,晋和帝和郑皇后的关系僵硬了不少,到头来还是晋和帝先服了软,默许了此事。
赵禹和赵行也没办法,只能照办。
反正姜护在看见赵奕的第一时间就黑了脸。
哪怕满堂宾客,这大喜的日子,他也还是肉眼可见的面色铁青,阴沉下去。
只一瞬后,才又缓和起来的。
姜莞觉得那会儿气氛很凝重。
赵奕但凡长点心,也不该今日于国公府中造次妄为。
否则真的惹怒阿耶,把他打出府去都很有可能。
结果他还敢这样子到后头来拦人。
姜莞垂眸,压下眼中的嫌恶。
周宛宁可不管那些。
她往姜莞身前一挡,横眉冷目的:“三殿下怎么到后面来?席面在前院儿,殿下想是走错地方了吧?”
她神情倨傲,语气中都透着不屑一顾。
姜莞唇角略略往上一扬,拉了周宛宁一下:“宁宁,好好跟殿下说话吧。”
周宛宁哼了声。
赵奕眸中阴鸷一闪而过,可是他惯会隐忍克制,很快压下去:“我有个礼……”
姜莞咬着下唇:“殿下的礼,方才没有随着肃王殿下一起交到收礼处吗?”
赵奕说给了:“这是单独的一份儿,想私下里给你的。”
“三殿下的心意我收到了,礼我就不收了。”姜莞抿唇,笑着抬起头,正对上赵奕的灼灼目光。
她略微一抿唇,迟疑了须臾之后,才犹豫着开口:“殿下给我的平安扣,先前惹出多少的麻烦事情来。
那东西本是殿下好意,为了庇护我平安顺遂才给了我的,可如今看来,也不能顺殿下心意,后来我就还给了圣人。
今日我行及笄礼,往后就是大人了,再过几个月,殿下说不得该改口称阿嫂。
再有什么东西,若要送了来,还是过了国公府的明路最好。
譬如今日——前头是有礼宾处的,殿下真有什么东西,交到礼宾处就行了。”
赵奕压下眼皮,面色其实已经沉下去了三分的。
周宛宁看在眼里,心下越发嗤笑起来。
她本打算出言讥讽,嘲弄一二,结果那些话到了嘴边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呢,隔着赵奕看见不远处姜元瞻和姜元徽正从抄手游廊缓步而来。
显然是来寻她们两个的。
一看见赵奕也在,旋即变了脸色,就连脚下都快了几分,靠近过来时候,甚至带得一阵风动。
周宛宁就知道用不着她了。
她嗤地一声,退回姜莞身侧去,拉着姜莞的手,站在那儿,乖巧的不得了。
姜元瞻黑沉着一张脸,越过赵奕,往两个小姑娘旁边儿站过去。
姜元徽动作要慢一些,但开口却很快,赶在了姜元瞻前头,叫了声三殿下:“方才过来时候我见肃王殿下正在寻你,你怎么在这儿?”
赵奕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抬眼看向两兄弟的时候甚至眉宇间都还能染上些许笑意:“我原是前些日得了一块儿上好的黄宝石原料,色泽通透又晶莹,珠……阿莞行笄礼,我想着那料子正好送她,叫她拿去做个冠子,镶嵌在冠上,正好合适。”
什么稀罕的东西。
周宛宁啧了声,也不搭理赵奕,更像是听他说这个,才突然想起来似的,戳了戳姜莞:“王老夫人是不是给你带了两块儿宝石料子啊?一块儿红宝石的,还有一块儿绿宝石的吧?那绿颜色又浅,我远远地就看了那么一眼,倒像青葡萄似的,看得人胃口大开诶。”
“你就知道吃!”
姜莞掩唇笑着,闪身躲了躲,不叫她挨着自己:“那是好东西,便是阿娘和姑母舅母见了,也推了好半天呢。
好像是老夫人早年陪嫁的东西,放了这么多年呢,自己都一直没舍得用,她家姑奶奶出门的时候,一人得了三块儿,她自己身边就留了五六块儿下来吧,这不是要给我做正宾,所以特意选了两块儿出来。
那红宝石的颜色最正,说往后留着,哪怕到我出嫁时候都可以做小冠之用,正好合适。
绿的那块儿是颜色少得,比较稀罕,衬我们小姑娘家。”
她话音落下,又诶的一声:“你别惦记我的,这可不跟你分,拢共就这么两块儿。”
赵奕的脸色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青白交错,复杂得很。
姜元瞻看得想笑,又火上添油:“你喜欢那个?我阿娘还收着好几块儿,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回头我去帮你要了来,或是在外行走这些年,也认识几个做胡人生意的,那边儿的宝石和大邺中原不同,我替你物色几块儿好的来。”
周宛宁就连连摆手:“我不爱宝石,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见了三殿下这块儿,突然想起王老夫人今天送珠珠的两块儿宝石,才顺嘴这么一问罢了。”
她笑盈盈去看赵奕:“我瞧着,三殿下手上这个,还不如王老夫人那两块儿稀罕哩。倒也是上上之品,天下少有,就是黄宝石太寻常普通啦,嵌冠都不大衬,不如红宝石,又没人家那块儿绿宝石颜色少得,要不算了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里外不是人(一更)
赵奕手上的东西又怎么会不好?
这种成色的绿宝石原料大多都是各地贡上来的。
晋和帝或是拿来赏赐勋贵重臣,或是就守在了内府库房中。
像是赵禹兄弟几个偶尔也会得一两块儿,但不多。
赵曦月手里的都比他们三兄弟要多些。
赵奕所得,特意拿到姜莞及笄礼上来献宝,这块儿原料必定是极品中的极品,多半是从郑皇后手里得来的,甚至都有可能是他特意去求了郑皇后,得了这么一块儿,专门预备给姜莞的。
偏偏叫姜元瞻和周宛宁这么一刺激,那块儿料子倒成了烫手山芋一样。
送也不是,不送更不是了。
其实们心自问。
王老夫人嫁妆箱子里的再好,跟宫里的到底没法比。
何况还是赵奕从宫里头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呢?
赵奕面上多多少少有些挂不住,脸色当然不太好看。
姜莞一众人自然看在眼里。
就连姜元徽如今对赵奕都没什么好印象,不是很愿意打圆场给他这个台阶下。
所以他语气也是澹澹的:“阿娘见你跟阿宁半天都没过前头去,叫我和二兄来迎一迎你们,怕你们贪玩胡闹,耽误了正事儿,没成想是叫三殿下给绊住了脚。”
周宛宁压根儿就不想搭理赵奕,也不是很想给赵奕开口说话的机会,听了姜元徽这话,登时接过去:“谁贪玩胡闹了?我们都这么大的人了,别老觉着我们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儿。
莞莞今日及笄,是大人了!”
姜元徽浅笑出声,也没再接茬。
姜莞笑着按下周宛宁手腕,把人往后拉了拉:“兄长们先带着宁宁到前头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三殿下聊一聊。”
姜元瞻剑眉蹙拢着:“你有……”
“二兄。”
姜元徽一把拦了人,噙着笑,不动声色摇摇头,示意他别说了。
然后转头去看姜莞:“你自己拿主意,只是别叫客人们等太久。今儿是你的大日子,往来宾客虽是看着爷娘的面儿,但本就是贺你及笄礼而来。
你是笄者,老不露面不像话。”
姜莞说好,眼角余光瞥见周宛宁满脸的不情愿,轻轻地搡她:“你快去吧,才抢了我一身儿新衣裳,不去表姐那儿炫耀献宝?”
周宛宁只好撇着嘴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姜元瞻兄弟俩往前头席面上去了不提。
甬道旁边儿有偏厅厢房。
姜莞领着赵奕入了屋中,打发长安和长宁守在门口。
凋花门敞开着,也不会失了礼数。
赵奕此时反而显得拘谨起来:“阿莞,这料子……我方才怕说的太直白,过分张扬,给你招惹了是非。
这是我从母后那儿求来的,母后也收了好几年,本来想拿去嵌在钗上,又觉得可惜了这么大一块儿料,一直没想好到底拿来做什么,就收在含章殿的库房里。
我想着你虽也不缺这些,但既然是好东西,给你留着,你回头想做什么就做点儿,随你喜欢,就去跟母后讨了来。
没有过你家的礼宾处,也是为着这料子招摇。
我不知王老夫人送的料子有多好,可这也不是拿不出手的东西。
那样不好的,我怎么可能拿来送你呢?”
姜莞眉眼弯弯说知道:“殿下的东西肯定是好的,何况是拿出手送人的,怎么会有不名贵的呢?
先前的平安扣已经那样珍贵了,殿下从来不是吝啬的人,我心里是知道的。
宁宁就是那么个口直心快的脾气,我两位兄长那里……三兄虽然一向脾气好,可他才从幽州回来,心里多半赌着一口气,还请殿下宽宥一二,也不要跟他计较,我替兄长们给殿下赔个不是吧。”
她一面说,作势就真的要站起身来,大有要与赵奕赔罪见礼的意思。
赵奕看穿了,忙诶的一声,又连连摆手:“咱们之间说这样的话太生分了。”
说完了又觉得不合适。
一抿唇,把后话收敛了。
还没送出手的绿宝石料子仍旧被赵奕握在手心里。
姜莞看了好半晌,笑着摇摇头:“这料子我还是不收了,殿下带回去,还给圣人吧。”
“阿莞,你别……”
“我不是跟殿下置气。”姜莞面上始终都挂着最浅澹不过的笑容,疏离而又客气,“殿下既然已经送过了礼,无功不受禄,不是说我与殿下生分不生分这话,这些东西,是确实不应该再单独收了殿下的。
说句不好听的,我今日收了,明儿或拿去打钗,或是叫巧匠精工凋琢做个摆件,然后呢?
往后二哥哥问起来,哪里得的这样好的绿宝石原料,我怎么跟他交代?”
她这话是轻描澹写带出来的,说的那样自然,又理直气壮。
赵奕呼吸一滞,竟然一时之间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
他只能垂眸,眼皮也一个劲儿往下压了压,越发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好半天后,才苦笑着说好:“是我忘了,如今不合适了。”
不过赵奕话锋转的极快,再也不提送礼不送礼的话,接上姜莞的话就说起赵行的事情来:“二兄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我年纪虽然小,却也明白道理。
只怕他是才入兵部当差,太急着证明给父皇和大兄看,贸然进言,不顾后果。
大兄一向纵容,母后又不管前朝的事,父皇如今头疼不已,也不肯私下召见,至于我……我说话是一向没有分量的,大兄和二兄都未必肯听我的。
倒是你,不妨规劝着些。
顾大人那儿态度强硬,非要支持二兄改行兵马制与设立南苑都护府这两件事,在朝臣看来,或多或少有结党之嫌。
等过几个月,你与二兄婚事落定,朝中众人回想现如今的事,怕又要觉得顾大人徇私,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如此偏帮二兄。
如今国公爷也回了京,难免要向着枢密使府说话。
我人微言轻,所以也只能同你说,最好还是劝一劝,这事儿闹得太大,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二兄,别弄到最后四下里落不着好,他本是一番苦心,更是忠心,倒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怪没意思的,你说是不是?”
第二百五十八章 谁是傻子(二更)
这才是赵奕最真实的目的。
就算姜莞不留下他单独说话,他也会另外再想了别的由头,单独与她说的。
好在她足够了解赵奕。
便是想看看,他葫芦里打算卖什么药。
果然与南苑都护府一事有关。
什么规劝不规劝的。
他躲在背后,把她送到前面去,为他冲锋陷阵。
从前她傻乎乎的,稀里湖涂的总会应承下来,说不定真就去规劝赵行与阿耶舅舅了。
朝堂政事,与她一个小姑娘家有什么相干的?
连郑皇后都从不插手,何况是她?
别说她都还没嫁赵行呢,即便是来日成婚,难道凭赵行对她言听计从,她便该不知好歹的过分插手?
赵奕从来都没想过她好或不好。
姜莞笑意未减。
如今竟也能心平气和听赵奕这些鬼扯连篇的话,心下不起波澜,彷佛连生一生气,都是大可不必的。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一世送命,也没什么看不分明的了。
随便赵奕怎么说,谁利用谁且得两说着。
“殿下的意思,二哥哥上奏进言的事情,不好办,也不应该办,叫我劝劝他,先在官家跟前服个软,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啊?”
姜莞水汪汪的一双眼闪烁着光芒,眼底掠过迷茫,似乎真的不懂。
赵奕皱了下眉头:“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差不多可以这么想吧。”
他一面说,一面又叹了口气,低低的:“现在僵持不下,父皇也头疼不已。国公爷才回京那天就进了宫去回话,父皇多半也跟他说这事儿了。
可这不是为着你的及笄礼,父皇也肯体恤,给国公爷放了几日的假,叫他先歇一歇,也等着你的及笄礼过后,才叫国公爷入金殿上朝呢。
我虽然也不知道国公爷在父皇面前回了什么,但他往来大兄府上次数多了,我就住在肃王府,看在眼里,这些天外头传言也多,我听着总归是不大好的。”
那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真像是为了沛国公府,也为了两位兄长操碎了心似的。
姜莞哦了两声,倒有了些许紧张姿态:“可我又不懂这里面的事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规劝阿耶舅舅和二哥哥,没头没脑的去说,他们也未必肯听我的。
或者……再不然的话,等今日正事儿忙完,明儿殿下再到我们家里来,我领你去见阿耶,你同阿耶去说一说?
殿下近来在肃王府学本事,想是很有进益的,也许阿耶能听进去一二呢。”
赵奕就变了脸色:“我毕竟没有入朝供职,这些话是不好到国公爷面前去说的。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国公爷大概还肯听我说上两句,但先前的事情一出,国公爷恨不得看不见我这个人,才眼不见心不烦,我还上赶着往他跟前去凑,应该没什么好处。”
他又自嘲的笑起来:“也无妨,你若肯听进去我的规劝,只管撒个娇,叫他们别总跟父皇对着干。
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我一时三刻也跟你说不大清楚。
只是你惦记着有这么个事儿,放在心上,也就是了。”
后来姜莞把赵奕的话一一应承下来,反正赵奕说什么,她就真的听什么一样。
赵奕不疑有他,只当她仍旧是从前那个湖涂又天真的小姑娘,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便也就放下心来。
那日国公府宴散过后,赵行是没随众人出府的。
姜护夫妇对于这桩婚事也都欣然接受。
毕竟是姜莞自己愿意的,再加上赵行当日在姜氏面前一番倾诉,姜氏最是藏不住心事的人,哪怕是飞鸽传书,信中不便说的过分详细,她都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封信,送往幽州,告知姜护与顾氏。
有了赵奕的混账事,两相对比之下,赵行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在姜护夫妇两个眼中,当然是愈发眉清目秀,叫人中意。
今日姜莞及笄,他大概有很多话要与她说,姜护也不拦着,反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送了宾客出门,转头就让人把赵行送去了小花厅。
他进门时候,姜莞兄妹和周宛宁正围坐在一块儿吃果子。
那都是姜护从辽东那边带回京的新鲜果子,这几日吃不完,放久了不新鲜,就没什么好吃的了。
一家子都是贪嘴的,除去给昌平郡王府和枢密使府分的之外,剩下的那些,兄妹几个这都已经快吃完了。
甚至前几天连赵曦月也会过来蹭吃的。
姜莞一见他,笑着招手:“二哥哥快来,我给你留了两块儿瓜。”
赵行就笑了:“你怎知我就一定过来?”
“那不怕,你不来,我叫人给你送进宫里去呀。”
嘴上说说而已。
这怎么能往宫里送。
姜元徽顺势接下话玩笑道:“不妨事,再过两个月,都不用往宫里头送。二殿下封了王,开府建牙,只管往他的王府送,更方便。”
“那莫不如说再过几个月,连送都……”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姜莞红着脸捏了颗梅子往周宛宁嘴里塞。
她不想听周宛宁那些胡说的话,怪羞人的。
手上力道没掌握好,梅子磕在了周宛宁牙齿上。
周宛宁哎唷一声吐了出来,皱着一张脸瞪她:“你还大人呢,毛手毛脚的!”
姜元瞻忙问她:“磕疼没有?”
她才摇头,又撇嘴:“不让说就不让说嘛,拿吃的往人家嘴里塞,哼!”
姜元瞻扭脸看姜莞:“你就不会慢着点儿。”
姜莞只管扮鬼脸,也不搭理他。
赵行眯了眯眼,提步过去,顺势在姜莞早就已经挪出来的地方坐了下去。
等落了座,他想了须臾,抬眼去看周宛宁:“要不要给你请御医?”
周宛宁啊地一声,呆愣住。
倒是姜莞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又引得姜元瞻横眉冷目去瞪赵行。
姜元徽和裴清沅只管吃果子,也不接茬。
周宛宁脸色越发苦:“这可怎么办呢,二殿下这样护着她,越发纵得她爱欺负谁便欺负谁,我们未免也太可怜。
可说呢,倒别来辖制我们,你也该去管管赵……三殿下!”
第二百五十九章 未必如此(一更)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不少。
周宛宁再三想来,确定她是肯定没有说错话的。
便偷偷打量了赵行神色,不动声色往旁边儿挪,试图离他远些。
姜莞心下叹气,扯了扯赵行袖口:“你吓着宁宁了。”
赵行闻言才深吸口气,面色稍有缓和,但真没好看到哪里去。
姜元瞻啧声:“你心气儿不顺,该找谁撒气就找谁去,我们坐在这儿说说笑笑,倒要看你的脸色。”
姜元徽觉得这话不好,轻声叫二兄。
姜元瞻哼了声,倒不给他脸色看,也不斥他什么,别开眼,不再看赵行罢了。
他身形动了下,把周宛宁挡了挡。
赵行又瞪他,后来想想,觉得还是算了,澹澹的收回了目光。
他转头看姜莞,却连问她的时候语气都很寡澹:“他又来找你?”
姜莞说是啊,又叹气:“拿了块儿绿宝石料子来,说单送给我的,不上礼宾处的礼单,叫我收着,说那东西不错。
我也看过,确实是好东西,但不想要他的。
宁宁看不惯他,冷嘲热讽挤兑了几句。
正巧二兄和三兄来接我们到前头席面,他也闹了个没脸。
我想着太难看了也不好,单独跟他说了几句话,也想听听他到底要做什么。”
赵行嗤笑:“他还能是为着什么。”
姜元瞻和姜元徽两兄弟对视了一眼。
裴清沅心下没有来一阵发紧。
偏偏周宛宁是个最没心眼也没成算的,听了这话直困惑不解:“二殿下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
赵行不是很想理她。
周家那样的门楣,卢氏那样的精明,养出一个不谙世事的她,也算是稀罕事。
他看姜元瞻对周宛宁很是不同,将来大概是有心思的。
只是这样的性子,真入了沛国公府门楣……
算了,反正也不是他要操心的事儿。
只能说幸而姜元瞻不是要承袭爵位的宗子,否则只怕有得折腾。
裴清沅不动声色拉了拉周宛宁。
赵行却看在眼中。
人家从河东来的,京中形势未必一清二楚,住了几个月而已,都比她看得清楚。
赵行微微摇头,索性当没听见。
周宛宁撇着嘴,捏捏自己指尖,也不吭声了。
姜莞才悠然道:“他说叫我去劝劝舅舅,也劝劝你,在设立南苑都护府一事上低个头,服个软。
阿耶如今回京了,多半也是要支持舅舅和你,到时候休沐结束,上了金殿,原本就是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的事儿,就闹得更乱了。
官家心意摆在那儿,要是肯点头,早就答应了,也不会一拖再拖,等到现在。
回头真的跟官家对着干,对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不如就此作罢,此事以后再想法子,从长计议比较好。”
周宛宁呼吸一滞:“他什么意思?”
其实无论是改行兵马制,还是设立都护府,对于周宛宁来说,都是很遥远也陌生的事情。
她虽然自幼练武,但对兵法谋略并不精通,在这上头远不如姜莞。
哪怕因为整日跟姜莞一处,也跟着一起读过几年兵书,在姜护跟前也学过些行兵布阵的道理,却终究是对此不感兴趣,连皮毛都还没摸着。
故而她自然不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只是她见赵行上折,顾怀章全力支持,朝廷里闹得厉害,赵禹却缄默不语,看似秉持中立的态度,实则也是对赵行一种无言的支持。
眼下国公爷回了京,赵奕说连国公爷都会站在赵行这一头,支持兵部改革。
那么对于周宛宁来说,此事就一定很有推进下去的必要。
谁从中作梗,横加阻挠,谁就不是好的,谁就有问题。
兵部是这样,赵奕就更是了。
“他不入朝堂供职,也没有正经册封,只是跟在肃王殿下身边学些本事而已,怎么也敢跑到你的面前说这些话?”
周宛宁秀眉紧锁:“况且这都是朝廷大事,我们就算是明白些事理,这些也轮不着咱们插手多嘴。
他成什么样子,像什么话?
怪不得巴巴的拿了那个破石头来说什么送礼不送礼的,献宝一样,原来是要说这些鬼话给你听!”
赵行觉得她骂得很好。
一时又打心眼里觉得,周宛宁这个性子,其实自有她的好处。
反正从小到大,她从来没吃过亏。
这种脾气性情,她不去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谁能叫她忍气吞声吃一场亏?
好像把她养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人家心尖儿上的宝贝,自然也是合家人的掌珠,就该这么潇洒恣意才对。
赵行倏尔笑了。
姜莞揉着眉心:“你别笑了。”
周宛宁一看他那样笑,先愣了下,旋即想到什么,面色黑沉下来:“二殿下是在笑我?”
赵行居然还点头:“却不是嘲笑你,只是觉得你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想,这样挺好的。”
周宛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心说要不是看在莞莞的份儿上,我现在就连你一起骂!
什么人啊。
奇奇怪怪的。
她又没说什么,莫名其妙的笑什么笑!
姜莞也是怕她狗脾气上来,打岔给岔过去了:“我听他那意思,他倒是忠君体国,最肯为官家考虑的,因他揣摩准了官家心意,愿意向着官家说话,而你们,我们,归拢包堆儿加在一起,咱们揣摩不到官家心里怎么想吗?”
她笑着摇头说不是:“是咱们不肯顺着官家心意而行事。反正你瞧着吧,弄到最后,这些话传出去,他是最孝顺的那个儿子,这些年官家如何偏疼你,都算是白疼了,跟个白眼狼似的。
现在肃王殿下和你,是明知官家不愿大动干戈,还要在朝堂大闹一场,逼着官家点头答应。
你说,这是不是不孝?”
姜元徽抿了抿唇:“我看未必只有这些吧?”
他话是顺着姜莞说的,目光却转投向另一边,在赵行和姜元瞻身上来回游走着。
好半晌,赵行缓缓站起身来:“你们先坐吧,我去见见国公爷。”
他提步往外走,约莫两三步,身形又顿住,回头看姜莞:“过会儿我就回宫去了,改天得空再出来看你。”
第二百六十章 胆大包天(二更)
忙了这么些天,沛国公府今年的头等大事总算是完满办完了。
宾客尽散,姜氏和魏氏都不肯走,拉了顾氏去说话。
昌平郡王后下午还有一桌席面要去吃,顾怀章倒是没事,所以索性留下来等顾氏,跟着姜护去了书房里。
赵行过去的时候,姜护和顾怀章正在下棋。
又好巧不巧,这俩一对儿臭棋篓子,谁也没比谁强多少,而且棋品还差,特别的输不起。
从年轻时候起到现在一直都这样的,外头的人根本就不愿意跟他们两个下棋。
就算是他们自己家里的晚辈,姜元徽性子那么好的,都不想陪着他们两个下棋。
所以只能他们俩自己玩儿。
姜护一去幽州一年多,顾怀章棋瘾上来就去找昌平郡王下。
后来把昌平郡王也给弄烦了,只要他一说下棋,郡王就喊头疼。
顾怀章为此生了好几次气,但也没办法,人家就是不跟他下。
这好不容易等到姜护回京,他才总算又有了坐在一起博弈的棋友。
赵行一看见黑漆小桉上的棋盘,鬓边青筋突突的跳起来,顿时感到头疼。
他是不是,来的不太是时候啊?
姜护和顾怀章见是他,想了想,并没准备放下棋局起身见礼。
赵行更不拘这个了。
为着姜莞的缘故,他怕恨不能上前给姜护和顾怀章见礼呢。
姜护招手叫他:“殿下既来了,看看这盘棋怎么样?”
赵行讪笑着,往官帽椅方向提步过去:“我有些事情,正好听说顾大人也在,叫枢密使大人一并听听看,国公爷和顾大人这局棋……能先停一停?”
姜护愣了下,执黑子的手一顿,果然扭脸儿看赵行,久久没有落子下去。
顾怀章这就有些不高兴了:“他才刚回京,我好不容易等着个人陪我下棋,二殿下有什么事情不能回头再说,非得今儿来说啊?
况且今天是珠珠及笄礼呢,大喜的日子,二殿下明儿再来说不一样?”
这是分明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赵行抿了抿唇,对于顾怀章的指责,也没有半分恼怒。
姜护说了声算了,棋子已经扔回到棋盒里去。
“下棋才不是正经事,哪天不能来找我下?又不是非得今儿个。”
他已经转身过去,正对着赵行方向:“二殿下还是为了你折子上的事情来的吧?”
姜护那边都已经开了口了,顾怀章难道还能非拉着他必须下棋吗?
所以也只能把手里的白子扔回去,看了眼没下完的棋局,眼底闪过些许烦躁。
赵行也有些讪讪的。
倒真像是他搅扰了人家下棋的兴致。
他几不可闻叹了一声:“不全是,这事儿反正也已经拖了这么些天,国公爷既回来了,早晚是要上太极殿说话的。
是方才去小花厅那边,见了珠珠她们都在,才坐下没说几句话,阿宁说起三郎的事情来,我多问了两句,珠珠才告诉我的。”
赵行一提起赵奕,姜护和顾怀章两个便都黑了脸。
“今儿这样的大日子,外头宾客云集,他跑去后头私下里见了珠珠?”
姜护语气是森然的。
赵行还是点了头说是,又把那些话挑了个大概说给姜护听。
等说完了,他再去仔细打量二人神色,略抿了抿唇:“其实国公爷和顾大人也不用这样气恼,三郎他……这半年多以来盛京发生了太多的事,有很多三郎都掺和在里头。
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可当所有事情都积攒在一处,再回头过来想,才恍然大悟,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最不干净的那一个。”
赵行说到此处,失笑着摇头,面上挂着的浅澹笑意其实带着自嘲的意思:“我从前倒真觉得这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无论如何也是手足骨肉,至亲血缘,现在想来,实在是我太湖涂。”
姜护和顾怀章面面相觑。
这谁说的清楚啊。
那反正赵禹是从来就不待见赵奕,只有赵行看那个弟弟当个宝贝。
他们这些外臣,知道的也算不上多,其实就连姜护,最开始也只是觉得赵奕性子有些怪,给人的感觉是很别扭的,他似乎很活泼开朗,但总觉得骨子里他不是那样。
所以竟也多少有些理解赵禹的所作所为。
这位殿下少年老成,看人未免太毒辣了些。
“那听三殿下的意思,是不希望促成此事,就连设立南苑都护府,他都是不乐见的了。”
赵行说是:“我只想着,他这样子来跟珠珠说,很是不应该。就算大兄不待见他,我一向却待他不错,他心里这样想,大可以来跟我说。
他年纪小不懂事,大兄说他他也未必听得进去,怎么却到如今连我的话也不愿意听了呢?
怕国公爷和顾大人不待见他,不敢来规劝,怎么就有脸面到珠珠跟前去说?”
赵行也只管摇头叹气,更往深处的话,却闭口不谈。
姜护是什么人呢?
他戎马半生,稳坐这个国公爵位,给姜氏一族挣出如今这份荣耀,绝不单单是靠着祖上的功劳。
将军马上征战,安邦定国,累的是赫赫军功,凭的是他自己的本事。
他不是嗜血好战,但沙场用兵法之道早已经刻入他骨髓之中。
朝廷里的尔虞我诈他懒得多看一眼,却也都懂。
赵奕一个养在高门的皇子,归京五年,与赵禹赵行两兄弟接受的教育并没有多少差别。
毕竟当年官家圣人也是特意拨了夫子随他一同往荥阳去,单独授业的。
改行兵马制,设立都护府,这都是势在必行,且迫在眉睫之事,他如何不懂?
却偏偏要阻挠。
还是用这等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来阻挠。
真把他女孩儿当傻子一样耍着玩。
辜负了,累得她险些沦为盛京笑柄,又是因为他,才引得郑双宜出手伤人。
好嘛,事情尘埃落地之后,他还敢上来哄骗招惹,以为三言两语,拿个什么破石头来示好,就当他闺女还傻乎乎的信他的,听他的呢?
姜护简直要让气笑了:“他可真是有胆量!现在连王都还没封,就敢这么明里暗里的偏帮着南苑,真当朝廷里的这些人都是傻子不成?我看他是要翻天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最好的(一更)
赵奕是不是胆大包天,事实摆在那儿,原也不必姜护来说。
他勾结了南苑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赵行先前想着,大抵是父皇母后的态度,对他总是心存着一份愧疚,才叫他敢这般行事。
这会儿姜护气恼成这个样子,赵行看在眼中,反倒平静的很。
他甚至觉得没有要生气的必要。
至少对于赵奕这种人,纯属是浪费感情。
“国公爷倒也不用这样大动肝火的,他好与不好,咱们心里有数。眼下国公爷就是再生气,他事儿就是那么干的,也只是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实在不上算。”
顾怀章就在一旁附和:“我也是这么说。早前倒没觉着三殿下有什么,你回京之前,我越想越不对劲儿,后来想明白了,也着实气恼过一场,甚至动过念头,要到官家面前去告发他。
但你说这种事情,没凭没据的,原本也只是猜测,怎么跟官家去说?”
他一面说,一面摇起头来,又不免叹气:“他住在肃王府上,我为此事往来肃王府那么多回,当着肃王和二殿下的面儿,他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大概心里有个顾忌,倒也还知道遮掩一二。
到了珠珠面前,才敢这样大言不惭,仗着珠珠不懂朝政,更不懂军政,在这儿连哄带骗的欺负人。
也是珠珠如今长大了,知道该向着谁,否则还跟几年前似的……”
顾怀章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姜护横着眼风扫了一眼过来。
他勐然收声之后,也反应过来,说的有些多了。
珠珠现下同赵行有了婚约,赵行心里未必不在意过去几年那些事儿,他做长辈的,不说揭过去不提,反而还要拿出来说嘴,实在是很不应该。
于是又讪笑了两声:“这事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等真的办成了,暗中调查,他真做过,总有蛛丝马迹可循,真有了证据,证明他勾结南苑,拿到御前去,官家还能怎么偏袒他?”
这话才是正经的。
姜护高高一挑眉,又望向赵行:“二殿下在兵部这些天,翻阅就档,查阅资料,有什么发现吗?”
赵行摇头说没有:“想来他做的隐秘,也不会有什么把柄露于人前,还能入了兵部记档。
举凡上了兵部档桉的,大多都在父皇那儿过目过,他怕是早就被父皇问罪了。
私下里往来联络,要真是勾结南苑,我想这其中少不了有人替他奔波走动。
他是皇子,十岁之前住在荥阳,可那时候年纪小,未必有这样的心思。
十岁之后回了盛京,其实行为举止会受到很大约束,并没有从前那样自由。
南苑虽说是大邺属国,可国政上互不干涉,除了每年会派遣使臣入京中来朝贺,平日里也少见南苑人往来盛京。
要私下里调查赵奕和南苑的联络走动,大抵要花上一番功夫的。”
但他说这些话,也分明是言有所指。
姜护眉心微动,心下了然。
顾怀章亦是如此。
然则二人谁也没有再接赵行的话。
赵行好似也真的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打算叫他们两个接什么茬。
等说完了,也不放在心上似的,反倒重提起前头的话来:“他不希望国公爷在太极殿上表明立场,支持我和顾大人,还是因为国公爷说话分量太重。
再过几日,国公爷要上朝了,我瞧着就是您回京这些天,尚未登金殿,韦尚书先前的嚣张气焰都已经澹了不少。”
提起韦存道,赵行才嗤了声:“韦尚书心里头,还是怕国公爷的。”
姜护冷哼了声,也没说什么。
赵行见状,多余的话也不再提,缓缓站起身来,同姜护和顾怀章二人告辞一番,从书房退了出去。
他原本想再去跟姜莞交代几句,转念想想又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她比他想象中要更加冷静沉稳,好像真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应该做的又是什么,确实不用人操心提点。
故而也没有再往小花厅那边去,径直出了沛国公府,一路又往肃王府寻赵禹而去不提。
那头赵行前脚出了书房,姜护的脸色紧跟着就铁青下来。
顾怀章看着,几不可闻叹口气,又去捏了一枚白子在手里:“下棋啊,二殿下都走了,愣着干什么?”
姜护没好气的瞪他:“你要下棋,也不分分时候?”
“这时候怎么不对了?你心气儿不顺,正好下一局棋,纾解一二。”
顾怀章说着就落子下去,又拿眼神催促姜护,然后才说:“我跟你说,真没那个必要气成这样。你只想想珠珠现在也不是那么好骗的,这不比什么都强啊?”
说起这个,姜护心里更烦躁:“我早说过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当初怎么劝我的来着?
我拢共就这么一个闺女,差点儿就折在他的手里,你还来劝我别生气?”
其实姜护也不是真觉得赵奕有多坏。
那时候更多的还是因为晋和帝赐了婚。
他想着再过几年,珠珠就要嫁人,都不能在他身边多留几年,怎么想怎么心气儿不顺,连带着看赵奕就越发不顺眼。
毕竟要真说看不上赵奕什么,也只能是他文不成无不就,跟赵禹和赵行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三兄弟中最不争气也不成材的那个就是他。
至于说心思深沉,野心勃勃,诸如此类的,早年间姜护可看不出端倪。
他还能深沉得过他两个兄长不成吗?
也就是这大半年出了这么多事,才渐次显露出来。
还有更多的一部分,是来自于赵禹的态度,还有赵禹亲口所说。
反正顾怀章往来肃王府,确实没少听。
赵禹是个有分寸的,跟臣下开口,也不会什么都说。
他挑挑拣拣说出口的,都已经骇人听闻,更别说那些遮掩起来不说的部分。
姜护啧声咂舌,也敛了思绪没有再往下想:“不过你说的也对。珠珠如今长大了,这比什么都强。我们这些人护着她,也未必就能护得她一世顺遂,她自己有保护自己的本事,才是最好的。”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不可行(二更)
五月十四,姜莞及笄礼后两天,姜护上了早朝。
太极殿上文臣武将分列两班,从前顾怀章是站在武将一班最前的位置的。
如今姜护回京,连他都要往后靠。
通常来说朝中勋爵人户,在朝中领职的,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在太极殿上的位次都不会特别靠前,这是多少年下来不成文的规定。
而且即便是兼领武将职的,位次也都在文臣一班,从的是他家爵位,而不是身领的朝中职位。
姜护的确是几十年来的唯一例外。
因他立于朝堂,并不为着他的国公身份。
他首先是当朝兵马大元帅,其次才是大邺沛国公。
他既回朝,当然是连顾怀章这位枢密使都要腾位置给他。
韦存道甚至不太敢抬眼往姜护的位置看过去。
晋和帝笑吟吟的叫了他两声。
姜护缜着脸,从班次站出来,横跨了三两步,往殿中方向而去。
等到站定住,才抬眼往宝座高台看过去。
只匆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来。
他略想了想,便回了晋和帝先前问的话:“臣虽回京时日尚短,不过朝中诸事,臣心中大概是有数的。
幽州那边,一切都还安泰,臣回京之前也都交办了清楚,官家不必忧心。
突厥匈奴虽然都虎视眈眈,蠢蠢欲动,但短时间内都还能够稳得住。”
他后面两句后不光是给了晋和帝一个安心,也是给了朝中文武百官一个心安。
这些人守着京城的富贵安康,一天到晚不想着怎么为君分忧,站在太极殿上吵闹不休。
两件事情就吵了这么多日子,到现在都没有能定下章程,究竟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姜护冷眼瞧着,只觉得可笑。
但他话也说的很清楚。
幽州安宁,也只是短时间内的。
再过个三五年,甚至可能一年半载而已,他从辽东离开的久了,新赴任驻守的人未必能镇得住,那突厥与匈奴,本就都是马背上打天下的部落民族,怎么肯安安分分,不掠夺抢占大邺边境呢?
等到那个时候,战火纷纭,哪里还有他们如今这些太平日子。
姜护身后众人面面相觑,晋和帝面上的笑意倒是更浓郁了些:“有你这句话,朕才能稍稍安心,否则忧心边关,夜夜难眠。
也就是你,说了这话,朕才能信上一信了,倘或换做别人,与朕如此说来,朕心中都要恐怕是为了安朕之心,报喜不报忧了。”
姜护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一拱手,做官礼出来:“臣食君禄,自然该为君分忧,不然莫说是枉为人臣,便是连人都不配做了。”
他含沙射影的,韦存道当场就变了脸色。
就连吏部和户部两位尚书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晋和帝只当听不懂。
反正姜护的态度,他是早就猜到了的。
这些日子姜护忙着操办姜莞的及笄礼,休息了几日,没有上朝来,他其实根本都不指望姜护会改变想法。
倒不是说姜护跟顾怀章一个鼻孔里出气。
而是这事儿,对于他们而言,是势在必行。
晋和帝并非不清楚。
三年前顾怀章上折提起,他也考虑过设立南苑都护府的可行性。
不过是觉得劳民伤财,南苑又远,即便真的设立都护府,派了朝中官员前去驻扎镇守,提调南苑军政要务,今后也还会有别的麻烦。
譬如贪墨,譬如通敌卖国。
三年后,二郎把旧事重提,顾怀章这么卖力气,很明显是这三年来他一直都没放下过这件事。
姜护亦然。
晋和帝心里是什么都明白,不过他自有他的考量,才把事情搁置在这里,一时不提。
既没点头,也没说不成。
他打心眼里是希望韦存道能争气点,撑得久一些,拉得上户部和吏部两个。
朝中三部尚书都反对,就算是姜护回京,且有大郎支持,这事情到头来也大抵是要作罢的。
他们再极力推行,户部拿不出银子,兵部和吏部都不配合,那不是说什么也没用吗?
现在看来,可能是不行了。
晋和帝心里是明知道结果,仍问姜护道:“那依你之见,二郎奏本所提议的两件事情,是怎么说?”
姜护便先往赵禹站立的方向看过去了一眼。
他可没有往来肃王府走动。
也不是真的打算跟晋和帝对着干。
连赵禹和赵行两兄弟自己心里都清楚的事儿,他也不准备挑起头来,都扛下来。
于是姜护沉声回晋和帝:“设立南苑都护府一事,臣以为势在必行,且是迫在眉睫的。即便南苑那边会有怨怼之言,但只要朝廷不在南苑施行苛政,不苛待南苑百姓,不强行汉化南苑人,他们毕竟已经做了大邺属国这么多年,一时不接受,一年半载过去,也就习惯了。
也免得来日突厥与匈奴真的重燃战火,南苑会因此而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降而复叛,反生出无穷祸患来。”
晋和帝眸色几不可见沉了一瞬,心道果然。
不过姜护所言也在理。
前几年突厥那边没有闹腾的那么厉害,不把南苑放在眼里也就算了。
这几年情况大不相同,尽管南苑弹丸之地,仍旧不足为患,但还是尽早防范为好。
他深吸口气,没说好,又问姜护:“那改行兵马制一事呢?”
姜护是兵马大元帅,这种事情问他当然是合情合理。
大邺的兵制本来就冗杂,其实早就该改制,但是一直过了几代帝王,也没能真的推行新兵马制。
无非是推行起来难度大,也是没有太好的意见呈上来。
姜护略想了想,摇头说不成:“改行兵马制一事,目下恐怕是不太行。
二殿下提议的固然是好,想推行行制也没错。
臣早年也曾上过折子,跟官家说过这事儿。
但臣心里明白,改行兵马制困难重重,不是兵部一句话就能推行到各地军中去的。
再加上如今正是外寇强敌虎视眈眈之际,此时改行兵马制,伤了军心,若给了突厥与匈奴等部族可乘之机,反倒对大邺是巨大的危机。
所以臣以为,南苑都护府可设,兵马制改行一事,要暂压不议。”
第二百六十三章 枉为人(一更)
姜护并不支持改行兵马制,这对于韦存道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吏部亦然。
最起码有了姜护开口,他们底气就更足了。
再去打量赵禹两兄弟的神色,好像对此也并不意外。
韦存道皱了皱额眉头,一时无话。
晋和帝想了半晌,才叫赵禹:“你觉得呢?”
改行兵马制其实最早就是赵禹先动的心思。
姜护曾赞他是难得的将帅之才,原也不是随口说说,夸来好听,讨晋和帝与郑皇后高兴的。
赵禹年少时候熟读兵书,兵法谋略在同龄的这一批孩子里,可谓无人能出其右者。
彼时他还在进学,跟着老帝师梁老太傅学一学经国知世的本领,至于兵法谋略一道,晋和帝特意托姜护指点他一二。
故而他那些年也时常往来沛国公府。
年少时期的赵禹文武兼备,但要说他自己对哪个更感兴趣,一定是后者。
所以常常跟姜护坐在一起,天南地北的谈论此道,也的确是颇有进益。
等到年长一些,跟在晋和帝身边帮着处置朝堂政务,对于大邺如今所行兵马制其实早有不满。
冗杂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军饷繁重,权责划分不明确,军中事务好像随便是个人都能插手进来。
各地驻军大多如此,也只有姜护所亲率的能有所好转。
可是军制摆在那儿,就算情况有所好转,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如今赵禹心里也很清楚。
改行兵马制不在一朝一夕。
姜护一定有姜护的考量。
放眼朝堂,哪怕是连同顾怀章在内,谁来说这个话,赵禹都不会放在心上。
除了姜护——他说眼下不合适,那就一定是真的不合适。
突厥与匈奴虎视眈眈,设立都护府又迫在眉睫,此时推行新的兵马制,军中裁剪在册兵丁,军饷较往日减去不少,军心不稳,最易激起兵变,到时候就是内忧外患。
以朝廷现在的局面来讲,确实是自掘坟墓。
故而赵禹缜着脸,往外站了站,拱手回道:“沛国公掌天下兵马,对于此事最有话语权,儿臣也觉得,改行兵马制一事可压后再议,并不急于这一时。
朝中百官,坐镇盛京,未曾有一日吹过边关冷风,并不知军中情形如何,侃侃而谈,虽也是为国事忧心,但总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二郎年纪尚轻,初入兵部历练,往后时日久了,他也晓得何为三思而行,谋定后动。
至于韦尚书——现如今看来,韦尚书极力反对二郎奏本所请,也实是情有可原。
儿臣以为非但不该责罚,反倒该予以褒奖,才正彰显父皇赏罚分明。”
晋和帝问的只是改行兵马制一件事,赵禹却已经把后头的话都先回明了。
这事儿大概就这样算了。
那设立南苑都护府一宗呢?
当然不必再议。
也就这么着敲定下来。
可晋和帝分明还没开口点头。
这是拿话堵他的口呢。
赵禹这点小心思,都算不上是心眼子。
毕竟父子之间,一目了然,他眼珠子一滚,晋和帝都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何况是这么直白的心思?
无非是仗着他不会真的恼怒生气。
也是晓得设立都护府已成定局。
只能说父子两个是摸准了彼此的心意吧。
这边赵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韦存道就是再不情愿,也没法再反驳什么。
而且他不是没眼力见的人。
看看晋和帝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终归人家是亲父子。
他再怎么想着效忠天子,揣摩着官家心意而行事,必要的时候,还不是得退让诸位殿下吗?
是以韦存道掖着手,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再不发一言。
“那就这么着吧。”
晋和帝大手一挥,算是把事情敲定下来:“设立都护府一事交吏部处置,兵部从旁辅左。”
他一面说,侧目又去看姜护:“你才回京,横竖交了职,闲来无事,也帮着料理几日吧?”
君臣之间,也是亲疏有别的。
反正朝廷里三省六部这么些人,谁也没有姜护的这份儿待遇,何曾闻得晋和帝是如此语气。
姜护好似习以为常,颔首应是:“这是臣分内之事。”
散朝后晋和帝把赵禹和赵行传去了福宁殿。
众臣退出太极殿,一路出宫门,韦存道是垂头丧气退出金殿外的。
顾怀章与姜护把他整个人的状态看在眼中,无不啧声。
他还真是一点儿也不避讳人。
官家才决定设立南苑都护府,他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儿头耷拉脑,倒不怕人背地里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吏部那么想惫懒躲清静,面上功夫都还知道做足呢。
说到底他是士族出身,骨子里带着的高傲,在朝为官几十年也没能彻底磨平他的尖锐与棱角。
也是今次算跟官家站在同一边儿的,有恃无恐罢了。
身后有吏部的谁匆匆追上去,口中一面叫着韦尚书,脚下生了风一般。
韦存道像是没听见,走的反而快起来。
顾怀章忽而低笑出声:“是挺嚣张的。”
姜护这才皱了皱眉头:“在其位不谋其政,食君禄不思分君之忧,他有什么可嚣张的?”
“没办法,现如今这朝廷里,人人如此,早不是当年了。”
顾怀章背着手在身后,面色平静的注视着殿前台阶的方向:“人人都想往上走,可等到真的顺着这台阶上了高台,入了金殿,心志就全都变了。
没上位前,谁不是勤勤勉勉,政绩斐然?
真的位列班次中,又格外小心起来。
除了揣摩圣意,更有甚者,宁可不做不错。
反正无功无过,一辈子到头也就这样了。
都像咱们似的,傻子一样不成?”
姜护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他知道顾怀章说的都对,更知道顾怀章说的是谁。
或者说,现如今站在太极殿里的这些人,没有几个是真的忧国忧民,肯上赶着出头办实事儿的。
他们不办,还要拖后腿,原因无他,官家心意为重。
朝堂风气,就是这样子败坏起来的。
“枉为人!”
第二百六十四章 诗会(二更)
晋和帝传召赵禹两兄弟入福宁,连李福都没叫在近旁当差服侍。
正殿宝座上空空,李福引着人进了殿,兄弟两个对视一回,纷纷侧目去看李福。
李福朝着东次间使了个眼色,并没有再头前引路或是跟上,反倒掖着手猫着腰,一路退到了殿外去守着。
赵禹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提步过去,赵行自然跟在他身后。
晋和帝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四面的围板只拆去了一面而已。
东墙上的月窗支开了大半,窗前放了一碰玉兰花。
微风拂来,清风徐徐,带得花香入殿中。
玉兰香气清甜不腻,最叫人舒心的。
赵行抿唇。
玉兰不是中宫所爱。
从前福宁殿内置放的多是芍药与梅花。
如今倒不见那些。
赵禹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同晋和帝请安见过礼,看身后弟弟没什么反应,轻扯了他一把:“走什么神?”
晋和帝顺着赵行目光望去,唇角上扬:“那是早上贞妃吩咐花房送来的。花房的奴才当值用心,近来玉兰培植的不错,贞妃宫里每天都换新的,她觉着这个香气舒心,便打发人送到了福宁殿来,朕也觉得不错。
可见人只要肯上心,是什么都能做好的。”
赵禹这才多看了那盆玉兰两眼。
赵行反而收回了视线:“贞妃娘娘一向体贴。”
本是顺着晋和帝恭维两句的话而已,也没多想别的。
倒是晋和帝后头的那句,意味更深长。
晋和帝挑眉叫兄弟两个坐着说话,点着自己手背,问赵行:“朕否了你改行兵马制的奏请,心里不憋闷?”
赵行摇头说不会:“这是国政,不是儿臣一人心意可定。儿臣入兵部历练,翻阅旧档,查看各地兵制,也只是找出不妥的地方,寻出错处,尽可能的纠正过来。
但也并不是说儿臣所想便都是对的。
兵部那么多的大人,哪个不比儿臣经验老道?
顾大人为枢密使,掌管枢密院,眼光更是老辣的。
儿臣是班门弄斧,诸位大人不看儿臣笑话罢了。
如今连沛国公都说不适宜改行兵马制,自然有国公爷的道理。
可见儿臣先前奏请,很是小孩子家胡闹。
也怪不得兵部韦尚书那样极力反对。”
赵禹斜着眼风扫了他一眼。
晋和帝愣了须臾后反而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现在进了部中当差,叫你去学本事,你就学了那些人的阴阳怪气呢?
这来了福宁殿,在朕和你大兄跟前,说个话也含沙射影的。
这毛病可不能学。”
赵禹也笑了:“他是心气儿不顺,跟父皇置气呢。
等过些日子南苑都护府设立起来,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如今还是为着韦尚书挤兑了他这些天,又说他年轻不知所谓,又说他还有得历练。
年轻人血气方刚,哪里听得了这个?
您别看他是个最和善的样儿,彷佛是极好说话的一个人,骨子里那个劲儿,您还不知道吗?”
主要是从小到大也没几个人拂赵行心意的。
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晋和帝和郑皇后乃至赵禹在内,还不是上赶着给他办,给他弄了来。
哪怕是他没想到的,摘星捧月,身边人不都是上赶着的吗?
现在倒叫韦存道站在金殿上指着他说三道四。
偏偏这还是朝政,总不能当场跟人家翻脸,抬出皇子的身份压制人去。
晋和帝想起赵禹刚入朝历练那几年,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但赵禹克制的好,不像赵行这样,把情绪都挂在了脸上,来了他面前,也只有阴阳怪气的呲嗒。
儿子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晋和帝心里有数。
于是啧声:“你很该去找姜护撒气,要么到你大兄的王府去闹两场。
不叫改行兵马制的是姜护,在太极殿上说要褒奖韦存道的是你大兄,你在朕跟前阴阳怪气的干什么?朕欠了你的?”
那都是胡扯。
他是天子,谁不是按着他的心意办事儿?
姜护再怎么位高权重,掌天下兵马,难道越过天子去?
再说他回京交职,也只是挂衔儿的兵马大元帅。
谁家的兵马大元帅不在外带兵征战,窝在盛京立于朝堂的?
这本身就是兵制冗杂所导致的最根本结果。
但是这回的事情来说,姜护只是顺势而为。
因为设立都护府别改行兵马制更迫在眉睫,二者取其一,暂且放下的只能是兵马制那事儿。
赵行也懒得说。
赵禹先把话接了过去:“如今吏部和兵部有的忙,儿臣近来应该清闲得很,在设立都护府这事儿上,儿臣年轻,插不上什么手,况且沛国公回京,儿臣也想偷个懒,有父皇在,有国公爷在,儿臣也总算能躲个懒不是?
便想着干些别的事儿。”
晋和帝也是难得从赵禹口中听见偷懒两个字,来了兴致,顺着他的话问道:“好端端的说起这个,你是憋着什么主意呢?”
“如今京中的富贵闲人也太多了些,儿臣想起个诗会,横竖就这么些人,也附庸风雅一番,品评出个高低来,等评选定了,还得请父皇给儿臣个面子,褒讲两句,夸耀一番,或是随手从库里寻个什么东西赏赐下去,是个名儿好听。”
赵禹笑呵呵的:“儿臣还从没干过这些事儿,就当是一时兴起,热闹好玩吧。
也是给吏部和兵部省些麻烦。”
他转头又去看赵行:“你也一道。平日在部里只管看着兵部的人操持都护府的事儿,散了职也别回宫,这阵子就住在我那儿,帮着我一起起这个诗会。”
然后才又转头迎上晋和帝的目光:“姜家大郎和三郎才回京,父皇不是正好也还没拿定主意叫他们两个在朝中供职吗?再带上阿莞她们小姐妹一起,皇姑奶家的也一块儿,谁也别给朝廷添乱,只管忙活自己的事,父皇觉得怎么样?”
他八成另有盘算,具体是什么,晋和帝一时之间也不得而知。
但总归不会是真的心血来潮要起什么诗会。
从小到大,赵禹从不干这种无聊的事。
但晋和帝也无意深究,横竖他做事有章法,从不会胡来。
于是说好,也随便他去:“你们爱怎么折腾都随便,府库里的好东西原多了去,你要什么只管自己去挑便是,也不用跟朕说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人选(一更)
“诗会?”
姜莞剥橘子的手一顿,指尖骤然收紧了下,倒捏出不少的橘子汁来。
她低低的呀了声,裴清沅摇着头拉过她的手,接下她手里的橘子,取了随身的素色帕子给姜莞擦干净手上的橘子汁,然后包着她剥了大半的橘子,替她继续剥起来。
不多时一个囫囵的橘子剥好了递过去,裴清沅甚至还挑了挑尖尖的下巴:“给,好好吃你的,别再弄了一手。这么大个人了,也不嫌脏,孩子一样。”
姜莞乐得享受,连接都不肯接,神情之中全是娇嗔,樱桃小口微启,啊了一声。
裴清沅一时觉得无奈又好笑,剥了一瓣往她唇边递去。
姜莞不觉得有什么,她反而先不好意思起来,就喂了那么一口,断然不肯再喂给姜莞吃:“二殿下和表兄们都在呢,你也不嫌害臊,自个儿没有手,不会自己拿着吃呀?”
赵然也黑着脸瞪她:“给你剥好了,还要喂给你吃,你怎么不干脆让人替你吃了算了?”
姜莞撇着嘴接了橘子过来:“表姐都没说什么,你骂我干什么?”
赵行横过去一眼,赵然只得讪讪的收了声,也不敢再瞪姜莞。
她反倒得意起来,晃着鞋头,拿脚尖儿踢着裙摆处,一递一下的:“朝廷里有那么多的正经事情要办呢,从前肃王殿下都很少带着我们一起玩闹,更何况是如今呢?”
姜莞想的原也不错。
毕竟赵禹就是那样一个人。
他从小到大都是最老成的。
对她们这些年纪小的,其实脾气还算好,也勉强算是有耐心。
问题就在于,他并不爱带着小的这几个玩闹去。
也就赵行能让他腾出些时间,花费些心思。
至于别处吃喝玩乐这一类,那些招毛斗狗的事儿,赵禹从来也不参与其中。
再一直到他正经八百开始帮着晋和帝处理朝政,就更是没有那个时间了。
眼下朝中忙碌,晋和帝刚下了旨意要设立南苑都护府,吏部与兵部都为此事奔波操持,连阿耶跟舅舅都不得空呢,赵禹倒肯腾出时间领着他们弄什么诗会了?
赵行摇头说不是,也不说客套话:“大兄自然有他的考量。南苑都护府一旦设立,朝廷是肯定要派人到那边去坐镇的,提调南苑一切军政要务,统领南苑事务。
这都护府刚设立,便要雷霆手腕辖制着,往后才好治理管辖。
别的人父皇未必放心,要从朝中抽调人手过去,也有别的问题。”
他声音略顿了顿,姜元徽就已经把他的话接了过去:“六部官员各司其职,人人都是努力了多少年,才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去的。
现在把人调到南苑去,这官职上是抬了一大截不假,但也未见得人人都肯放弃盛京为官的机会而外放南苑都护府。
三年五载过去,那边的事情倒是都安定下来,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到时候再想调任回京,那部里的职位总不可能还替他们留着。
多半也是寻了外放的差事,丢到外头去。
三省六部当中举凡有些名号,能拿得出手,独当一面的,从年纪来看,也没有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了,再要上到三品侍郎这一层,年过四十的都一抓一把。
真的现在被调任都护府,五年过后,再外放别处,一辈子到头也就这样了。
谁肯去啊?
这便是姜元徽所说的麻烦事。
姜元瞻皱了皱眉头:“肃王是怕这差事落在我们这些人的头上?”
赵行不置可否。
赵策却啧了声:“我们年纪都还小,真要说起来,也就只有大表兄和袁道熙他们几个,如今二十上下的年纪,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赵行顺势望向他,似笑非笑的。
赵策勐地就收了声。
姜莞便大概明白了:“肃王殿下是怕官家外派了袁道熙或是我大兄到南苑那边去?”
“差不多吧。”
赵行嗯了声,澹澹开口:“袁道熙本身就供职兵部,虽说只是五品,架不住他出身好。这差事若要落在他身上,旁人也不敢有什么异议,况且也未必有人愿意抢这份儿差事。
他如今的年纪也正合适。外放个五六年,等部里出缺时候,再把他调回京来,正好还回部里供职,顺理成章的事儿。
至于你大兄——”
他扫量了一圈儿,那意思也很明显,临了的时候收回目光来,一挑眉:“这不是今儿还出门去跟袁道熙他们一道吃酒去了?他跟袁道熙是一样的人,年纪相彷,也刚好合适。
他跟着国公爷去幽州赴任这么长时间,才耽搁了入朝供职领差,倒叫你二兄赶在了他前头。
现在回了京,部里没有缺给他,御史台都察院那边,父皇也没打算叫他去。
似他这样的,将来是要给朝廷办实事的。
正好在这个档口要设立都护府,把他放过去,也正好合适。
大兄就是想着替他们两个避一避,能摘出来最好不过,才在父皇面前突然起口,说要弄这个诗会。
反正先前也没跟我说。
还是出了宫我去王府上,大兄才大概其同我说了一番,说叫我心里有数。”
周宛宁坐在一旁困惑不解:“可要是官家有心,总不见得是肃王起个诗会就能把袁家兄长和元曜阿兄给摘出来的吧?”
那肯定不可能啊。
但这里头是个态度问题。
肃王并不是太想把这些话摆到台面上来说,晋和帝也能看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袁道熙将来是他的左膀右臂,姜元曜也差不多。
年纪相彷的人一起长起来,姜元曜虽没做了他的伴读,幼年与少时也是时常往来走动,常有长谈的。
私交甚笃,关系很是不错。
远离盛京五六年,不是什么好事。
纵使没有夺嫡困扰,他也不愿身边亲近之人这样被外放到南苑去。
晋和帝总归是要照顾到赵禹心意的,便很会把他的意见考虑在内。
姜莞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宗事。
她面色略显凝重了些:“三省六部官员不成,袁道熙和我大兄也不行,那打算叫官家派谁去?官家又会派谁去?”
第二百六十六章 沈从真(二更)
肃王府后厨上今日有的忙。
又要准备袁道熙爱吃的清甜口,还得预备出姜元曜喜欢的鱼羹,而且姜元曜在幽州快两年的时间,辽东一饮一食口味都偏重,他倒随了辽东那边的口味,如今这鱼羹处理起来,还得偏向着辽东口味,才能合他的胃口,后厨上当值的可不要格外仔细着,以免弄出差错,唐突贵人,要惹了主子们不高兴。
眼下尚且不是吃饭的时候,三人围坐在议事厅中说话。
赵奕中途来过两趟,一次说来问个安好,一次说课业上有不通之处。
但都没能在屋里久留,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就被赵禹打发了出去。
事无再三。
他被打发了两次,心知赵禹压根儿不待见他,再去也只是平白招人嫌,把赵禹惹得上来脾气,倒霉吃苦的也还是他,便也就老老实实待在自己院中不再去了。
姜元曜陪着赵禹在下棋,袁道熙段着茶盏坐在一旁看。
白子明显占了上风的。
“你这一去幽州快两年,棋艺倒见长。”
姜元曜又落下一子,把棋盘左下角处一大片黑子叫吃掉,才哦了声:“三郎棋艺最精,又潜心钻研,他老拉着我下棋,你们两个如今都不是我的对手,大概二殿下还能跟我过两招。”
于大事上姜元曜谨慎,在这些小事上他真不很放在心上。
从小也是个嚣张惯了的。
文治武功,那总得有一样是拿得出手的。
就好比赵禹的骑射,赵行的丹青,袁道熙的投壶,二郎的兵法谋略。
诸如此类的。
他诗文是一绝,三郎棋艺最精,无人可比。
“那你可趁着这段日子多找我们下几局,万一官家把你拨去南苑坐镇,可没人陪你下棋。”
姜元曜几不可见一拢眉,斜着眼风望去,回敬了一句:“焉知不是派你去?”
赵禹啧声咂舌,手上黑子久久未落:“我叫你们两个到我府上来拌嘴吵架的?你们还是三岁的孩子吗?”
姜元曜笑而不语。
袁道熙倒接过话来:“王爷这话就说错了。我三岁起就已经不与人吵架拌嘴,逞口舌之争了。”
姜元曜才笑出声。
赵禹不免摇头:“我都不指着你们两个为我分什么忧,倒是别给我添乱?”
袁道熙挑眉看他:“怎是我们给王爷添乱?”
他反问一声,茶盏顺势放到手边去:“原本这差事叫二殿下领了最合适不过。南苑都护府初设,正该有人好好整治的时候,二殿下无论出身还是学识本领都最合适,这不是王爷心疼舍不得吗?
再加上国公爷一家也舍不得小娘子随行往南苑去,所以二殿下才不成了的。
那要不让三殿下去?”
赵禹没好气瞪他一眼:“要不中饭你别在王府吃了?”
“那可不成。我今儿还等着王爷府上的翡翠甜汤和珍珠八宝饭,这会儿要打发我走,没这道理。”
袁道熙也不生气,更不管赵禹生气不生气,只顾着说他的:“我看三殿下年纪虽然小,却对朝政很上心,反正都护府设立还要一套流程,总得一两个月时间才能办妥,王爷把三殿下带在身边教一教,也未必不能把他放出去独当一面。”
赵禹确实让气笑了:“你是今儿早起在家里跟你爷娘拌嘴了?还是你妹妹又写信回来气你了?你是专程来我府上给人添堵添恶心的?”
姜元曜只管下棋落子,这回换他笑而不语。
赵禹兄弟几个之间那些明争暗斗,或是不见硝烟的纷争,他是从来不愿插手,更不可能多嘴的。
只是大家都不傻。
南苑都护府设立前后,赵奕奔波走动干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甚至到他家里去哄骗他妹妹,能为什么?
旁人或许觉着他单纯为了迎合官家心意。
毕竟他真的私下与南苑勾结,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维护南苑利益。
那都是骗傻子的话。
反其道而行之,再寻常不过了。
叫赵奕去南苑驻守?
都护府设立之后,朝廷至少要派三到五万兵马驻扎南苑,与大邺境内各地的屯田军性质差不多。
时间长了,慢慢取代南苑兵制,再把南苑兵马收编,真正意义上的统归兵部调遣。
南苑兵马,再加上朝廷派过去的驻军,五年时间,统管麾下近十万人马,那是什么概念?
阿耶驻守幽州期间,幽州兵力最鼎盛时也不过八万余人。
非战时这已经算是地方驻军中兵力最充足的了。
若一旦战火重燃,朝廷只会从各地再增派兵力支援,而绝不会将地方兵力扩充至十万人以上。
所以怎么可能叫赵奕去南苑。
袁道熙说这话,确实有点膈应人了。
反正赵禹对他们几个,脾气是真的好,尤其是对袁道熙。
一起长大的伴读,到底格外不同些。
不然就凭袁道熙这几句存心膈应人的话,这会儿也该把他赶出府去了。
赵禹懒得搭理他,连下棋的兴致都澹了不少:“我跟你说三句话,能少活三年。”
袁道熙不以为然,反倒笑吟吟的:“那我给王爷推举一个人选,稍作弥补?”
赵禹果然收住手,黑子再没落下,他思忖须臾,手指尖拈着的那枚墨玉棋子反而扔回到棋盒中去。
“驻守南苑的人选,自然有吏部与兵部操心,你这些天倒把这个当正事,很是放在心上了?”
“难道王爷不把这个当正事,放在心上,认真考虑?”
姜元曜听他两个说着说着变了味儿,诶的一声,打起圆场,只问袁道熙:“你别说,我心里也有个人选,要不写下来,看看咱们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袁道熙才说了一声好,要起身往书桌方向去呢。
赵禹沉声叫住人:“综合各个方面来考量,你们两个都不成,京城也只剩下一个沉从真,你们还需要写下来?
装模作样的,真当我是小肚鸡肠的,为几句玩笑哈,倒跟你们置起气来不成?”
袁道熙又挑眉:“原来王爷心里最合适的人选,也是他啊。”
第二百六十七章 触霉头(一更)
出身门楣,姻亲故旧,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沉从真确实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总好过推了他们不愿的人上去。
相比而言,沉从真没多大干系,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在盛京,亦或者去南苑,于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
纵使华阳大长公主也许舍不得,沉家却不至于这么拎不清。
都护府主事,官秩虽然不高,但那是实打实的位高权重,也算是一方封疆大吏,足可见是朝廷信重,才会委以重任。
在如今这个年纪能得这样的器重,何愁前途不一片光明呢?
“沉从真这个人——”赵禹反手摸着自己下巴,沉吟须臾,“他很好,有才干,也中用。其实父皇从前也说起过他,是个能当大任的。进退有度,分寸拿捏得好,又有出身摆在那儿,也不用担心结党营私这种事儿。
只是皇姑奶太过溺爱孩子,沉宝芝未出阁前又难免老是依赖着这个兄长,所以才冷放着他。”
姜元曜就笑了。
华阳大长公主和沉宝芝母女两个,确实是少见。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谁家出身也没有不如谁。
沉氏世世代代都不是那等张扬轻狂的,也就是昔年尚主之后,大长公主辈分太高,皇室宗亲没有愿意跟她红了脸的。
她自己若肯尊重倒还好,她非要仗着身份倨傲不容人,谁拿她也没办法。
至于沉家上下,就更拿她没奈何了。
沉从真算不错的了。
四五岁之前其实性情不太好,动辄发脾气摔东西,连家中御赐之物他也砸坏过。
那时候他祖父沉老太师还在世,见不对劲,把人带在身边,手把手养了三年多。
老太师过身之前,临终遗言,不许华阳大长公主再插手沉从真的教养事。
要不然这个孩子非得给养废掉。
晋和帝忌讳大长公主的溺爱和不讲理,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就目下情况看来——
姜元曜觉得这事儿大概没那么顺利能办成。
于是他低低的叹了口气:“沉大人再明事理,也恐怕争不过大长公主。
殿下少时承教于肃宗皇帝,朝堂政务,未必不通。
南苑都护府初设,一切都不安稳,南苑百姓接不接受,南苑王会不会心存怨怼,从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再弄出摩擦来,这都是未知的。
殿下只会觉得不安全,可不会想什么手握实权,前途灿烂。
毕竟以沉从真的出身来说,至多再有一年半载,大家都长大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他总要入朝领职,又不缺这个主事。
虽说长辈们都是望子成龙,期盼着孩子有出息有前程,但王爷觉得,大长公主是那样的人不?”
赵禹不吭声了。
袁道熙想了想,这话也对。
那位殿下这些年干过的那些事,盛京高门有目共睹。
官家圣人从前有多少次都懒得理她,何况他们这些人呢?
“那你要这么说,这事儿可僵住了。”
袁道熙把两手一摊,颇为无奈的看向赵禹:“大长公主那个劲儿,我看哪怕是官家下旨要派沉从真去南苑都护府,她也敢把公主府的大门紧闭,不领圣旨的。”
说难听点,是倚老卖老。
辈分高资历老,仗着没有人跟她计较,胡搅蛮缠的,越发连体面尊贵都不顾了。
而且据他们所知道的,华阳大长公主手里有一样东西。
她年少时得宠。
肃宗皇帝后宫人多,子嗣便也多。
皇子们暂且不论,光是公主也有十几个。
长大成人的六七个吧,可是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华阳大长公主受宠。
一则是华阳大长公主自己争气,又是肃宗老来得女才得的。她小的时候生得漂亮不说,又很会说话来事,对外人就算了,反正到了肃宗皇帝那儿她是能把人哄得高高兴兴。
二则是华阳大长公主的生母,肃宗皇帝的杜贵妃——这位娘娘出身京兆杜氏,那些年杜家还算是有头有脸,无论朝堂还是御前都很能说得上话。
杜贵妃跟肃宗皇帝是青梅竹马长起来的,感情好,也是差了那么一步,就能做肃宗发妻的人。
反正那些陈年旧事,现如今他们这些小辈儿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只能说华阳大长公主命好。生母是肃宗心头肉,连中宫徐皇后都只得了肃宗一生敬重而从无半分爱意,满心欢喜都给了杜贵妃一人。
所以当年肃宗驾崩,特意给年纪尚小的华阳大长公主留了一样东西——一封遗诏。
具体写了什么他们更是不得而知。
那东西早年间一直是先帝替华阳大长公主收着的,直到大长公主出降,先帝才把遗诏交给了她,又给她破例加食邑。
那会儿多少人议论纷纷,说肃宗皇帝可能是怕这个掌珠受气,来日无人看护照拂,留下的遗诏都未必是保命用的,说不定上可挟天子,下可令诸侯,是一道很了不得的旨意,否则先帝嫁妹而已,也不至于给她破例加食邑,那种隆恩浩荡的。
她当然敢抗旨。
赵禹抬手捏了一把眉心,从他眉宇之间也能看出头疼忧虑,显然为此事而焦心。
姜元曜看他那样,料想着他也是没什么继续下棋的心思了,便索性把棋子都扔回了棋盒里:“不如我替王爷去见一见沉从真,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赵禹挑眉看他。
他倒忘了。
姜元曜是个最擅交际的人。
从小到大,盛京高门,年纪相彷的孩子里,就没有姜元曜处不来的,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姜元曜关系不好的。
见了面笑呵呵的,都能聊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未必说得上,明面儿上却都很过得去。
将来大家同朝为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姜元曜也都说得上话。
他生来就该是支应门庭的宗子。
这是赵禹在很早以前就给过姜元曜的评价。
“你不用跟他说我的意思是想叫他去南苑,只问他自己是怎么想,反正这事儿吏部和兵部还没有拟定章程,派到南苑去的人选也不急着定下来,总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他也可以慢慢想,咱们也能慢慢考虑,若有比他还合适的人选,也不去触皇姑奶的霉头,不找这个麻烦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