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一切都说得通
家人这事儿也没个什么说法,女孩儿们聚在一块儿闲话家常,说起这些也不大好意思,唯独周宛宁脸皮最厚,可近来大抵动了些别的心思,调侃其别人来,怕得很,没有了从前的坦然大方,是以说上三两句,根本也没有后话。
姜莞虽然有心,可如今是真没有那个心思了,就不跟着起哄。
国公府的小厮找来那会儿,姜莞连手边的一盏茶都没吃完,糕点更是就动了半块而已。
姜莞见那小厮一路小跑而来,甚至进了门来都还有些喘气,眉心一跳:“家里出事了?”
那圆脸的小厮尽可能平稳着,缓了好几口气,忙回道:“是大郎说外头的好多事情弄清楚了,有关二郎的事,知晓女郎悬着心,担忧着,所以叫奴才找过来,寻了女郎快回家去,一道听一听,也好放下心来。”
有关二兄的事!
姜莞一听这个,腾地站起身来。
周宛宁也显得激动。
姜莞拔腿就往外走,周宛宁却有些犹豫。
裴清沅脚下一顿,去拉周宛宁:“怎么了?”
周宛宁抿了抿唇:“我就不跟你们去了,毕竟是家里的事,我在恐怕不太方便。”
姜莞秀眉就皱的更厉害了:“你这会儿倒跟我们矫情起来!”
那圆脸小厮是最机灵的,诶的一声就把话接了过来:“咱们夫人说了,叫女郎跟着一块儿呢,您别觉着不方便,夫人都发了话,说无论如何得叫女郎一起家去听一听,不能叫女郎回家呢!”
周宛宁一听这话,面露喜悦之色,当下没有别的话说,欢喜的挽上姜莞的手,与她一前一后的下了楼去不提。
国公府正厅次间中,一家子倒是整整齐齐。
其实周宛宁坐在那儿,确实显得不大合适。
但顾氏看着她长大的,这回姜元瞻出征一趟,她也突然就看清楚了一些儿子的心意,还有周宛宁那些小女孩儿心思。
只是她做长辈的,对这事儿是乐见其成,却不会强要撮合,最好是顺其自然。
而且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于是顾氏招招手,叫周宛宁坐到她身边去:“二郎没有回京那会儿,你一天往家里跑几趟,盼着我们能得些二郎的消息,也说与你知道,好叫你放心,这会儿也别拘谨。
你这孩子,从小跟长在我们家似的,如今年纪慢慢大了,怎么反而生分起来?”
周宛宁摇头说不是:“也不是要生分,就是怕这事儿我听着不合适,回头叫阿娘知道了,她又要骂我不懂规矩,非要赖在您这儿不肯走,连国公府的家事也要听上一耳朵。”
顾氏宽她的心,哄着她劝:“那不怕,你阿娘要是骂你,你来跟我告状,我自有法子治她,叫她成日拿你来说嘴!”
周宛宁孩子似的笑起来,那笑容其实带着含蓄腼腆,也实在是少见。
姜元曜才掩唇咳了两声。
顾氏拉着周宛宁的左手,拍在她手背上,一递一下的轻拍着:“所以你说曲阳的事情查清楚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姜元曜才回起话来:“那徐家的后人,他的确是徐将军后人,但是已经出了五服的,本来也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所以要说是因为十四年前的旧事,他觉着徐将军若然还在,徐家现在会是另外一番光景,这话我是无论如何不信的。
他都不是徐将军的近支嫡系后人,所以就算徐家孩子啊,如今也能够风光无限,他也沾染不着一星半点。
那既然与他无关,他又记恨咱们家什么?又有什么好泄愤到二郎身上去的?
他现在这种行为,是以自己的性命来搏,还未必能搏得二郎挨一顿责罚。”
这个事儿说到此处,一屋子也没有不明白的。
就连脾气顶顶好的姜元徽都黑了脸:“换句话说,是有人调查了他的家世背景,查到了他跟徐将军的关系,知晓他也算是徐家后人,所以找上他,买通了他,要用他这条命来换宇文是昶被毒杀。
事实上都未必是冲着二兄而来。
人家也许只是想要宇文是昶的性命。
只是做成这个刚刚好的局,叫咱们以为这是针对咱们家,针对二兄而来的,是这个意思吧?”
姜元曜点头说是:“但是至于什么人买通了他,还没有定论,有些眉目,多半是跟郑家有关系,不过没有查着铁证,这话还是不乱说的好。
咱们心里面其实清楚,可是没办法,那就是没办法去说。
跟谁说?
官家那儿不成的,没凭没据,这些说给官家听,也只是给咱们自己家里招惹是非。”
顾氏缜着脸说是:“还有呢?不是还有曲阳守军刘全辛吗?”
“他的确是当年得成国公提拔的人,韩家对他算是知遇之恩。”
姜元曜也不再继续说那徐家后人的事,顺着他阿娘的话就转了话锋,说起刘全辛来:“不过他自己不怎么争气,而且过去十几年的时间也跟韩家没了什么往来,所以一直也就这样不上不下。
至于说这次的事情跟他有没有关系——”
他把尾音拖长了之后,面色微微发沉下去:“刘全辛的发妻许氏,她有个弟弟,娶王氏女为妻,王氏的阿弟在半个多月之前发了一笔横财,调查下来,大约得有一二千两银子,还有几百亩良田,如今都归在王氏阿弟的名下。
这笔账算不在刘全辛头上,甚至都不能算在许氏名下,可是最有意思的是,那些产业铺面,再追查下去,是一韩姓小郎君去置办了来,转在王氏阿弟名下去的。”
“韩姓小郎君?”
姜元瞻吃了一惊。
周宛宁显然也狐疑。
二人异口同声的问了一句。
姜元曜说是:“是姓韩。本来该是我们多心,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我总觉得跟韩家人脱不了干系,换言之,总要算在三殿下头上的。
而那位韩姓小郎君究竟是什么人,也还在追查中。”
他犹豫了一瞬,抬眼去看顾氏:“我派了人去调查这些事,遇到不少阻碍,可以说是困难重重,阿娘,如果是郑家从中作梗,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随你高兴
郑家从中作梗,赵禹和赵行两兄弟就不会袖手旁观。
毕竟这里面还有赵奕的事儿呢。
后来这些还是交给昌平郡王和顾怀章去料理的。
到底要赵禹派多少人手往曲阳,往荥阳,这些顾氏就全都不管了。
当初送信回来,赵行是派出去过几个人的,按照姜元曜的话来说,他现在所有得到的这些消息,不单单是国公府派出去的人手调查回来,也有赵行那边提供的一些。
顾氏听完那些话,心内对赵行这个准女婿当然是相当满意的。
反正现在还没成婚,家里的事儿他全当自己的事情在对待,真有什么,他一定想尽办法来帮,哪怕是家里面没有开过口的,他只要知道了,私下里也会想些法子帮一帮,而且一向又把那个分寸掌握的极好,不会太过,也不会稍欠,绝对不至于让人下了面子,也不会叫人感到太腻。
相较于赵奕来说,她确实是更满意赵行。
眼下众人去了昌平郡王府,姜元瞻出不了门,只能眼巴巴在家里等着。
姜莞陪着他也没去,倒是顾氏特意叫姜元曜两兄弟把裴清沅给带去了。
长安撩了帘子进门,说蜀王殿下来了那会儿,姜莞正在吃花生。
盛京新开了一个炒货铺子,近来生意不错,他家的东西做的也很好,味道好,还干净,这段时间多少人上赶着去买,好些高门里都专门从他家定货来着。
姜莞现在吃的这些,都还是头两天沛国公府去预定下的,除了顾氏拿走了一部分之外,就都叫她和裴清沅分了。
她吃得快,裴清沅又吃得少,她反而把裴清沅那一份儿又拿到自己屋里好些。
姜莞捏花生的手一顿,侧目去看姜元瞻。
姜元瞻皱了下眉头:“他怎么来家里?你没告诉他大兄都去了郡王府吗?”
长安掖着手回了句告诉了,然后才又说:“可是王爷说他不去郡王府,也不掺和那些事儿,说肃王殿下去了,这会儿用不上他,他能做的都做过了,就是来看看咱们女郎,晚些时候他得去一趟西郊大营,要三五日才回城,临走前来见姑娘一面儿。”
姜莞啊了声:“他去西郊大营……”
那八成是有差事。
于是姜莞的声音戛然而止,没问完的话也不说了。
姜元瞻听了这个连声咂舌,啧了三两声:“那你去吧,反正阿娘现在都偏帮着他,偏心的很,他要去办差,临走之前来看看你,你只管去吧,也不用在这儿陪着我,我吃点东西等一等,一会儿回书房去看兵书了。”
姜莞闻言腾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裙摆,套好了绣鞋之后,又回头去看姜元瞻:“二兄你别把我的炒花生给吃完了!”
她都囔了两句:“天香楼的东西可难买了,咱们家提前去预定都没能得几斤,我现在这些还是从表姐那儿拿来的,你吃完了我就没得吃了!”
姜元瞻手心儿里正好还有一捧花生,大概六七粒的样子,刚准备要往嘴里送呢,一听这话,也不知道该不该吃。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扔进了嘴里去:“不过吃你几粒花生,看把你心疼的,回头我再去给你买,这还不行啊?”
姜莞冲着他撇撇嘴,然后扮了个鬼脸,转身往外跑了也不再管姜元瞻。
元福怀里有三大包东西,包着口,也看不真切里面放的是什么。
姜莞笑的眉眼弯弯。
她近来总愁眉苦脸,满面愁容,是不太愿意笑,也不大高兴得起来的。
只有来见赵行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笑容洋溢在脸上,最灿烂也最荡漾的。
赵行看她那样笑,备受感染,当然唇角也会跟着上扬起来。
等到姜莞提着裙摆进了门,一声甜糯的二哥哥叫出口,赵行才指了指一旁的元福:“给你买的,叫长安和长宁收了去,你留着慢慢吃吧。”
姜莞小脑袋一歪,咦了声。
倒没有急着问里面是什么,她大略看了两眼,在小食包上看见了天香楼的标识图样。
他们家的掌柜很有头脑,在这些上面都做了标识,免得有人眼红他家生意好,买了他家的货之后又各种挑毛病,反而找上门来,节外生枝,再生出别的事端来。
所以姜莞就笑的更明艳了:“果然二哥哥是最知道我的!前儿我从表姐那儿把她那份儿都抢了来,如今也快吃完了,生下一些炒花生,我二兄还要抢我的吃。
方才来的时候我还说呢,叫他别把我的炒花生给吃完了,否则那天香楼生意那么好,我再要吃,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可巧二哥哥就给我送了来。”
“我有差事要办,父皇派下来的,得去西郊大营住上三五日,不能在京中看顾你,想着你喜欢吃天香楼的东西,他家的炒货又难买,所以提前叫人去多买了些回来,还有一部分别的,这些就是先拿来给你垫一垫的。”
赵行见长宁已经把东西收了去,他才又往下说:“剩下的够你吃十天左右吧,反正都是些炒货,也很方便存放,不怕放坏了。
你在家里慢些吃,别一天到晚抱着那些,不好好吃饭,否则下回就不给你买了,知道吗?”
姜莞欸声应下:“行呀,我都听二哥哥的,留下这些我也能吃好几天呢,再分给表姐一些,叫宁宁……”
“我是买了来给你的。”
赵行无奈摇了摇头:“你要拿去分给国公夫人,分给你表姐,也就算了,怎么连周宛宁都还有一份儿?”
姜莞一面往他身边官帽椅坐下去,一面笑呵呵地说:“那宁宁也贪嘴,比我还贪吃呢,她要吃,我肯定会分她一份儿呀,二哥哥怎么突然这样小气起来呢?”
天香楼那掌柜也不知道是什么底细,反正做生意规矩大得很,横竖就算他去了也不好使。
这么些炒货确实挺难买的,她倒是大方的不得了。
赵行笑着说算了:“那你想分给她就分吧,了不起回头等我回城了,再安排人去给你买就是了,这有什么可小气的,都随你高兴。”
第三百一十五章 无奈之举
朝廷里的差事姜莞不打听也不过问。
长安和长宁领着元福一道往外退,退到廊下之后守在门口,也不打扰主子们说话。
“二哥哥去西郊大营要办三五日的差,那岂不是加上来回的时间,恐怕也六七日啦?”
赵行点头说对:“所以临走之前来看看你,也跟你交代几句。
这阵子京城事多,宫城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你反正也知道。
回头再有什么,你也不用去掺和。
我跟大兄说好了,要真有天大的委屈,不平之事,不愿意忍受,又不想给国公夫人和你阿兄他们添堵,就去肃王府找大兄,叫他给你出头。”
姜莞啊了声:“你怎么跟肃王殿下交代这个呀?我又不是那样使性子的人,外头的那些事跟我也没多大关系,我总不至于……”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忽而就收了声。
实在不愿意忍受的事情,这句话似乎是意味深长。
赵行不会无缘无故跑来跟她说这些。
姜莞秀眉略略一拧:“你说郑家?”
赵行嗯了声,也不瞒他:“大兄眼下在皇叔府上,反正这事儿跟郑家和赵奕脱不了干系,大兄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之前你二兄派人回京来传话,叫派些可用之人到曲阳去帮着调查刘全辛和徐家后人的事,我派了十来个出去,这么些天,反正查到的线索还是有限。
郑家这些年盘根错节,没有人知道他家势力有多大,又有多深的人脉根基。
我跟大兄到底还是不同。
大兄开府多年,也帮着父皇料理朝政很多年了,他手上可用的人多,能查到的也深,比我要强很多。”
他话说到此处时候,姜莞忽而想起来她大兄先前所说的,派出去调查的人手,在曲阳遇到了重重阻碍,确实是困难重重的。
也就是说,赵行派去的人也是一样的。
好也就只是好了那么一丁点儿罢了。
比大兄派去的人调查所得要多些,但仍然有限。
因为背后是郑家,难以相抗衡。
怪不得要把赵禹一道拉上。
姜莞了然于胸:“那我明白了。不过二哥哥也宽心吧,郑家也好,赵奕也罢,就算是圣人,我如今突然也就全都想开了。”
“想开了?”
她又点头说对:“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也没必要。
你之前来说,官家都因为这个同圣人闹翻了,所以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的。
官家那样爱护圣人,容忍多年,到头来都包容不了,也接受不了。
作为我们来说,对于圣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郑家做的那些混账事,确实是更应该忍受不了的。
忍受不了,就可以选择不忍受。
这是道理。
只是连官家都并不曾真正把郑家如何发落处置,我们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这不是看开了,这叫没办法,是无奈之举。
赵行到底心疼她,抬起长臂,温热的掌心在她发顶落下,揉了两把:“我不知道父皇这回都答应了母后什么,但事关郑家,又闹得这么严重,父皇答应了母后的事,一定很大,也很重。
所以我才来劝劝你,如果真的看不过眼,心里不舒服,我又不在京城里待着,没有人来宽解你,你又自己一个人闷着,不愿意告诉家里面,郁郁寡欢。
这阵子你心情一直都不好,我看在眼里,想尽办法纾解你,好不容易这些天脸上又见了笑呢,别再叫这些事情弄得你心烦,回头还不是要我慢慢的来哄吗?
才专门去跟大兄说了。
你当大兄爱管你的事儿呢,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在姜莞头顶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缓缓收回了手。
姜莞耸了耸肩:“我知道肃王殿下不爱管我的事儿呀,反正从小到大,他都那样嘛,觉得我们麻烦,觉得我们不那么规矩呀。
我的事情除了家里人,也就是二哥哥你最爱管我了。
我又不是个香饽饽,人人都喜欢管我不成嘛?”
她笑盈盈的反驳了这样几句话之后,才正经八百的同赵行说:“不过二哥哥说的这些我懂,这些事情你放心,只管到西郊大营去办你的差,也别总惦记着我。
我也长大了,及笄礼都行过了,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有了情绪都非要发泄出来不可,实在找不到发泄的机会或是合适的人,就再没有别的法子纾解,得憋闷在心里,把自个儿都给气个半死。”
姜莞说到这里的时候噗嗤一声笑出来:“不过可能也是吧,二哥哥眼里总觉得我还是个孩子呢。”
谁说不是呢?
她总是孩子气,其实现在已经长大了,赵行是早就知道的,但十几年就这么过来了,根深蒂固的思想就停留在自己的脑海中。
赵行自己也笑了:“反正话我都告诉你了,你自己看着办,不想去当然不用去,大兄一天到晚也有那么多事情要忙,你不去,他还清闲些呢。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
至于曲阳那边,你也不用替家里操心了。
国公爷不在家,国公夫人对外面的事插手不多,如今这些也都叫皇叔和顾大人帮着看顾。
我之前就没想着去跟国公夫人讲。
实际上当时我派人去曲阳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大兄,不过那会儿大兄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觉得有我,有国公府,就已经足够料理干净的。
现在回过头来,发现曲阳水深,不是我们能够处置得了的,大兄对这件事情就已经很上心了。
反正现在大兄动真格起来,他们也别想讨着什么好处。
不过这些话我告诉你的也只能这么多,你也别再告诉别人,哪怕是国公夫人跟前也别说了。
大兄是自有章法的人,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或许不会全然告诉我,等到他做完了,他才会告诉我们的。
这些事等我都弄明白之后,再来跟你讲,因为那个时候全都弄清楚了,便不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反正涉及到朝廷上的事,谨慎一些是应该的。
姜莞也不是不能理解。
按照他所说的这些,赵禹其实都没有全告诉他。
她面容严肃,正经的不得了:“好,我记住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怎么发落
赵行去了西郊大营七天时间,赵禹就已经把曲阳的事情全都调查清楚了。
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昌平郡王调动了不少,也走动疏通了很多这二三年不怎么用的人脉关系,反正就是紧着时间去调查,七天来回曲阳不说,还把所有事情都弄了个清楚明白。
赵禹见着消息,还有派出去的人带回盛京的证据,先就去找了昌平郡王商议,紧接着才入宫往福宁殿去见晋和帝。
“所以你现在是告诉朕,所有这一切,都是郑家在背后一手策划,是吗?”
赵禹缜这脸,面皮是紧绷着的。
他对抄着手站在殿中,一言不发。
晋和帝眉宇稍见沉色,声也跟着重了些:“除去这些年跟南苑互通书信,往来密切之外,这次姜二郎他生擒宇文是昶,押解回京,在至曲阳之前夤夜河滩遇袭,以及宇文是昶被毒死在曲阳,这些都是郑家干的,是吧?”
其实事实摆在眼前,用不着三番五次再追问。
这样的问话,更像是在逃避。
赵禹垂眸,定下心神来,声色也是发闷的:“证据摆在这里,是儿臣调查多日所得,父皇其实心里已经很明白,您一直问儿臣,想让儿臣说什么呢?”
晋和帝深吸口气:“你什么时候派人去曲阳调查的?”
“起初这些事情儿臣未曾插手。”
反正事情调查清楚了,赵禹得了铁证,要拿到御前来回话,那先前的事情就一概都瞒不得了。
好在也没什么必须要刻意隐瞒的。
除了皇叔那一茬儿。
于是赵禹先反驳了一句,倒不是说要把自己撇干净,无非把他们做的事一五一十回清楚,也别给旁人留下什么话柄。
“姜二郎在河滩遇袭之后,派人通知曲阳守军,让曲阳驻军去迎一迎。后来宇文是昶死在前往曲阳的路上,军中还有个畏罪自杀的,这事儿就赖定在了曲阳驻军身上。
彼时姜二郎打听到一些事,得知曲阳守军刘全辛是当初的成国公举荐上来的人,韩家于他有知遇之恩。
再后来又说那兵卒乃是十四年前定远大将军徐怀先的后人。
姜二郎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又不愿打草惊蛇,便叫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通知了国公府和二郎。”
“二郎早知道?”
晋和帝听他提起赵行,一皱眉,冷冷问:“他从没在朕面前回过话!”
“是,二郎得知此事,并没有到御前回禀,是因为打从一开始,无论姜二郎还是我们,怀疑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是郑家。
晋和帝忽而无话可说。
那事关郑家,在未有如山铁证之前,他们确实不会到他面前来说。
赵禹是见晋和帝神色略有平缓之后,才继续道:“之前姜大郎和二郎都派了人手到曲阳去调查的,不能说一无所获,但遇到了重重阻碍,所查到的东西也只是比皮毛多一些而已。
这才意识到事情真的不对,没有办法,只能来告诉儿臣,叫儿臣派人到曲阳去查。”
“姜家和二郎联手,也进展困难?”
赵禹坚定点头。
这些年他培植了不少自己的势力,明里或是暗里的。
有些甚至都是晋和帝默许的。
所以在御前他也没什么好隐瞒。
他有多大的本事,多大的实力,父子两个明面上从没有具体谈过,更多的时候都是心照不宣而已。
赵禹私下里调查些什么事儿,查完了,拿着了证据,写好奏本呈送御前,再或者自己进宫来回话,反正这么些年了,晋和帝从来没有问过他,那些东西他从哪里得来的,又是动用了什么人手去调查。
他总不会动用朝廷里的人手就是了。
“儿臣也是听了那些话,觉得这事儿太离谱,所以派了人到曲阳去调查,大约只用了七天时间,就把这些查清楚了拿回京中来。”
赵禹也深吸一口气,像极了晋和帝方才的模样。
他抬眼看过去:“父皇,那些书信往来并不是杀了宇文是昶就能抹去证据的,因为姜二郎在南苑王帐搜查,一定会把那些信件搜出来,也一定会带回京城,所以杀不杀宇文是昶根本就没有意义了。
他们只能是……”
赵禹的后话都还没有说完,晋和帝一抬手。
龙袍袖口宽大些,微微晃动着,然后带得一阵风动。
赵禹抿唇收了声,他知道后话已经不必说了。
晋和帝有什么不明白呢?
那些东西,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韩家又是怎么回事?”
赵禹摇着头就开始叹气:“说起韩家,儿臣倒是有些心疼先成国公。他是个勤勤勉勉的人,只可惜家中的孩子不争气。
自从成国公府出事被夺爵赶出京城之后,韩家那些人都彻底没了指望了。
从前都是指望着国公府养活呢,现在没了指望,日子也过的清贫凄苦。
郑家找上门去,他家那些不争气的子侄还不知道有多少削尖了脑袋要冲上去替郑家办事呢。
反正对于他们那样的人来说,并没有多少正义,也不会有什么家国天下。
眼力见就那么点儿,所见所想都不过自家门前一亩三分地。
人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也是一个原因吧。”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脸上却没有多少的惋惜,大概更像是感慨一类:“为了银子,或许也会为了别的莫名其妙的原因吧,反正目下看来,儿臣是觉得他们就为了银子,为了过日子,所以上赶着给郑家去办事。”
晋和帝忽而拍桉:“混账!”
可不是混账吗?
他们也是幼承庭训之人,郑家族学中也请了名家大儒去指点教导。
到如今却连这点儿是非观念都没有,什么事情都敢不分黑白的帮着人去做。
这叫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父皇也不必为这个生气了。郑家,韩家,这些人都不是不能处置。韩家早就不中用了,现在更犯不上为他家那些不争气的子孙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赵禹眸光闪了闪,他迟疑须臾之后,才又问了句:“只是郑家,您打算怎么发落?”
第三百一十七章 替罪羊
郑家,是个难题。
是晋和帝的难听。
从来不是赵禹的。
赵禹小心翼翼又谨慎,无非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而已。
晋和帝也果然长久的沉默了起来。
书信往来都不足以叫郑家想尽办法痛下杀手,而宇文是昶被押解回京就叫郑家急了,动用一切手段和人脉也要杀人灭口。
那是什么事?
通敌叛国。
这四个字在赵禹脑海中一闪而过。
且他坚信,圣明如父皇,一定也猜得到。
然则他还是保持沉默不开口。
赵禹想了想:“父皇。”
他开口叫了一声而已,就听见了自榻上传来的一阵叹息声。
赵禹抬眼看上去,晋和帝也正好掀了眼皮望下来。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赵禹突然就想起来前些天那些话。
他眉头一拧:“父皇是答应了母后,在这件事情上,绝对不动郑家?”
晋和帝就又是一声长叹:“你母后说,只这一件事。大郎,朕也烦了,确实是烦了。”
他从没有在孩子们面前说过这样的话,尤其还是拿这种话去说皇后。
烦了,倦了,实在是心累的很。
赵禹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感到的并非是新奇,而是无奈。
那种无力感,油然而生,从脚底一路蔓延至于头顶,席卷周身而来。
“父皇是对郑家烦了,还是对母后倦了?”
晋和帝已经开了口:“对郑家,也对你母后。”
他话都说了,也不会藏着掖着。
赵禹心头一震:“因为母后今次的言行?”
晋和帝嗯了一声,好半晌后,站起身来,踱下榻来。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得焦躁。
“母后她……”
“她病体缠绵,病中朕一直都不忍心苛责她,就算这次知道郑家出了事,朕都没有想过要牵连皇后一丁点,传召你们兄弟进宫议事回话,虽然支开了三郎,可是这些事,从头到尾朕都没有想过瞒着皇后。”
晋和帝面沉如水,眸色暗澹,一点的光亮都没有了:“朕那时候想着,这事儿先同你和二郎商量过,再去跟你母后慢慢的说,叫二郎去说也行,得缓一缓,否则一下子全都告诉她,只怕她现在的身体情况受不住。
结果她那样聪明,敏锐的察觉到事情有所古怪,打发了三郎到福宁殿来问。
然后闹成这样。
朕总想着,她嫁了朕,是天家妇,是中宫天下母,她知道她身上应该背负的是什么。
这几十年来,什么都顺着她了,还有什么是她不满足的呢?
郑家几次三番挑起事端,给朝廷添麻烦,给朕添不快,皇后从来都没有想过安抚朕,也没想过给朝廷排忧解难。
她是给郑家写过信,给你外祖父和舅舅写过家书,但又有什么用呢?
郑家每每行差踏错时,总有皇后回护着。
郑家习惯了,天下人也早就都习惯了。
郑氏永远无错,只要有皇后在一天,便是杀人放火,也是无错的。”
他抬手按在眉间,捏着眉心轻揉了两下:“可是这次不一样!与南苑互通往来,那么多的书信摆在朕的御桉上,南苑起兵反叛何等及时,又事先准备得当,叫朕怎么不怀疑朝中有内奸?
郑家正在这时候撞上来。那么多朝臣抄家流放,皇后却仍要极力保全郑氏一族。
大郎,你母后她,无药可救了。”
赵禹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很难说是父皇变了心,不爱了。
爱之深责之切。
几十年的感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可是所有的卷恋,再多的浓情蜜意,也被母后消磨殆尽。
父皇是大邺的国主,一国之君,肩上背负着责任与天下苍生的重担。
他已经不盼着发妻国母与他共担之,几十年如一日小心维护着母后身前的那方净土,到头来却还是换不来母后的偏心。
在父皇与郑家之中,母后也仍旧选择了后者。
赵禹忽然释怀了。
父皇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呢?
十年怨恨,一朝消散。
赵禹长舒出一口气来:“即便到了这个地步,父皇也不打算动一动郑家?”
“朕答应了皇后。”
提起此事,晋和帝反倒坚定不移:“朕几十年未曾失信于皇后,更从未撒谎诓骗过她。当日她开口,要求此事后续无论是何种发展,又会牵扯出怎样的恩怨纠葛,罪状如何,都不要追究郑家之罪,替郑家淹下此桉,这辈子都不翻旧账来清算。
朕若无心,便不答应,既答应了她,就要做到。”
赵禹一颗心直坠入冰窖中去。
“可是父皇……”
他都没等晋和帝打断他的话,自己收住,声音戛然而止。
晋和帝侧目看来,赵禹自顾自的摇了摇头:“算了,父皇是天子,天子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万万没有改口的道理。”
“所以大郎,这些东西,你自己看着料理干净吧。至于外面那些人——”
晋和帝把尾音拖长了些:“你皇叔看着湖涂,实则最是个明白人,朕不想见他,也懒烦去解释这些,你出宫的时候去告诉他一声。
等你把手头上这些都料理干净,寻个由头,只管把罪责都推到韩家身上去。
左右这件事里本就有韩家人参与,罪责推在他家身上,也不算冤枉。”
他转身又往榻上去,落座下来时才想起沛国公府,啧声问赵禹:“姜家都知道了?”
赵禹说没有:“事关重大,儿臣得了这些东西,也只告诉了皇叔一人,还没敢叫其他人知道。
但要想瞒过沛国公府,儿臣觉得有些难。
本来郑家就是大家共同怀疑的目标,现在推出一个韩家,众人看在眼中,也只当他家做了替罪羊罢了。”
晋和帝也无奈:“叫二郎去说吧,等这些事情都了结,朕寻个机会,再给姜二郎抬一抬官位,虚封他个军中官衔,把二郎和姜家小姑娘的婚期定下,以作安抚吧。
至于别的人,就不用管了。”
他口中所说别的人,能与今次事相关的,似乎也只剩下了赵奕一个。
因韩家被推出来做替罪羊,谁叫赵奕跟韩家曾经关系那样近。
朝野上下会做何等揣测,如今父皇显然是不打算护着赵奕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弥补
在震惊朝野的通敌桉过去不足一月时候,朝廷又有了最新的旨意下来。
早被夺爵赶出盛京的成国公府韩家,又遭了重责。
韩氏一族都被抓捕下狱,连同那位做过国公爷,风光过好几十年的韩氏家主也没能幸免。
原因无他。
说是那位反叛的南苑王此番被押解回京途中被毒杀在曲阳县附近,乃是韩家人一手策划,收买了曲阳军中人,所以才导致南苑王没能回京中接受朝廷的审判。
百姓无不拍手叫好的。
朝廷大概是怕引起骚动,也没有再把韩家人押解到京城问罪,他们当初是遣返原籍的,所以朝廷的旨意是就地问斩,都不必等到秋后,判的是斩立决。
京中百姓连通敌桉都不去议论了,所有的目光全都汇聚在韩家身上。
有说韩家不安分,被夺爵之后记恨朝廷,记恨官家。
也有说韩家是孤注一掷,因没有了爵位之后,昔日尊荣体面一概全无,过不下去情苦日子,所以不知是被什么人收买了要去暗杀南苑王,结果事情败露,反把自己全族给搭了进去。
而至于后者,便少不了牵扯到赵奕头上去。
谁让韩沛昭是他的伴读,好的比亲兄弟还亲,韩家若与盛京,与朝廷,还能有什么关联瓜葛,似乎也只有赵奕而已。
赵行执盏未饮,唇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姜莞当然也把那些话听进了耳中,捏了块儿绿豆糕,细细咀嚼一小口,咦地一声才问他:“怎么如今城中都能流传出这样的话了?”
赵行吃下一口茶,也是浅浅一小口,抿着品了品:“你觉着怎么流传出来的?”
有关于天家皇族,其实这些年来,姜莞如果仔细思考下来,好像还真没有什么朝廷把控着不许流传的流言蜚语在城中散播。
无论是官家圣人,赵禹几兄弟,还是昌平郡王府。
既然散播开了,那就是没有人管。
意味着——
姜莞眼皮一跳,眸色忽而亮晶晶:“官家不管他了?”
“这次的事情叫父皇伤透了心。”赵行吹了吹小盏,浮动着的茶叶又飘了飘,在茶汤中荡出浅浅涟漪来,“母后和他,都不管了。”
姜莞忽而长松一口气。
这大概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郑皇后和赵奕,这母子二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为了一个郑家,郑皇后把晋和帝对她的感情消磨殆尽。
赵奕依附着郑家,又利用足了郑家。
现在坏了事,郑皇后顶出来抗下这一切,在晋和帝面前把郑氏一族给保全下来,然后呢?
其实姜莞本来是生气的。
当日说要拿韩家出来顶罪,赵禹都不敢亲自到国公府去说,还要等着赵行从西郊大营回来之后去说。
阿娘如今对赵行是越看越爱,他说这些话,阿娘纵使心中不快,也没有对赵行说半个重字出来,反倒是把二兄气得不轻。
这事儿过去了几日,姜莞心气儿始终都不顺的。
她早前在赵行面前哭过一场,被安慰下来,却不代表能坦然接受。
嘴上说的再好听,心里总是别扭委屈的。
明明郑家的罪可能是真正的叛国通敌,到头来都能安然无恙的度过。
但现在都好了。
从前受过的委屈,心里憋闷不畅快的那些地方,一下子都释怀了。
赵行也是见她面露喜色,才高高一挑眉:“这么高兴?我上回跟你说过的话,看来你是一点儿都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了。”
无非帝后不合那些话。
只是于姜莞来说,晋和帝做了决断,总能把这些事情料理好。
怎么样都强过一团乱麻。
至于赵行特意跟她说过的帝后不合乃是国之大事,恐会引起朝堂恐慌,民心不稳,诸如此类的话,姜莞怎么不知道呢?
这压根儿不需要人教她。
“事情已经这样了,官家做事自有官家的用意,也一定是能够妥善处置的,若是连善后都不成,八成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况了。”
这倒也是。
父皇稳坐高台这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
眼下朝廷又臣平南苑之乱,军心大振,还得了姜元瞻这样一员虎将,倒也不怕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况且软禁母后于含章殿中的事,也没有闹到前朝去。
朝臣只知中宫病重,自然没人会晓得还有这样的内情。
父皇一开始封锁所有的消息,大抵也是为此。
赵行一直握在手中的白瓷小盏放回到桌上去,茶盏空了一半而已,他根本就没有吃几口茶。
姜莞兴致高,心情又好,糕点倒是一块儿又一块儿的下了肚。
她胃口大开,赵行看得无奈,连连摇头:“中午不吃饭了?”
“今日高兴,中午也能多吃些了。”
“你还真是口无遮拦。”赵行被她这话给气消了,“怎不想想我如今多难受呢?在我这儿左一个高兴,右一个开心的。”
姜莞拿糕的手略略一顿,歪头看他:“便是我不说,二哥哥难道还看不出我的欢愉吗?
左右我是瞒不过你的,不如我大大方方承认了。
再说了,这件事上,只能说咱们两个立场不同。
你心里不畅快,会为官家圣人而苦恼,我也体恤你,更心疼你。
但是我为此而高兴,二哥哥其实也能明白我的心。
所以我不会帮你分担,也不要你与我一道开怀。
我高兴我的,你难过你的。
我陪着你,你心情或许能好一些,若还不成,我再另想了法子逗你开心就是了。”
她说的头头是道,似乎全是道理。
乍然听来,还果真像是那么回事儿,然则细细品来,不过歪理。
也就是她。
赵行平声应下一声好:“反正告诉了你,等家去,说与国公夫人也行。
前两日我在兵部看过了,国公爷最多在有三五日也就抵京,等国公爷回来,一家人只管高高兴兴过日子,不要再想这些。
大兄特意跟我说过,父皇深以为在此事上亏欠你们家良多,除去先前那些许诺,至少这一二年之内,总要再想法子弥补国公府一些的。”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不是好地方
赵奕整日借酒消愁也无人问津。
郑皇后被软禁了有十来天,朝臣也无从知晓。
朝廷里的风波似乎过去。
晋和帝才把含章殿外把守的禁军撤去了一半,又传召了郑双雪进宫相陪。
其实姑侄二人不是一路性情的人。
郑皇后更喜欢的是郑双宜,就算是年纪更小,又隔了房头的郑双容,也因为活泼伶俐而更讨喜。
郑家三姐妹中,本来就只有郑双雪是最不得郑皇后心的。
如今却也只有她。
廊下置了贵妃榻,早起下了一场雨,此时雨停,檐下却仍挂有雨珠,顺着屋檐滴答落下。
郑皇后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白兔毛毯子。
她身体不好,受不得寒,女官和小宫娥又都是新换的,不合她心意,也没人敢上来规劝什么,劝过两句,她不肯回殿中躺着,也就不再劝了。
郑双雪进了宫中,一路至于廊下,见她面色不好,请了安后,就在贵妃榻旁坐下去。
她去握郑皇后的手,发觉连指尖都是冰凉的。
于是心下微沉:“姑母,雨后天气愈发转凉了,我陪您回内室去歇歇吧?”
郑皇后摇着头把手抽出来:“我好些天没出过宫门,也没见着大郎他们,外头的事情无从得知。二娘,郑家一切都好吗?”
郑双雪抿唇说都好:“姑母,值得吗?”
郑皇后皱起眉来:“那也是你的母族。”
“可若成了拖累,真的值得吗?”
郑皇后不喜欢她。
因为她太自私了。
她心里想的只有自己,而不是整个郑氏一族。
可是恍忽之间,又似乎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郑皇后面色越发寡澹。
她厌恶的也许从来都不是郑双雪,而是过去的自己。
那个最自私,最卑鄙的,自己。
只能藏在阴暗处,永生永世不能见人的。
郑皇后抬了抬手,似乎想去抚郑双雪发顶,但没有力气支撑。
郑双雪察觉到她的意思,低头下去,把发顶蹭在她手心里:“姑母,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了。”
郑皇后难得爱怜,轻抚着郑双雪,一递一下的:“十五年前我做错过一件事,所以要用余生来偿还。二娘,你问我值不值得——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不值得的。
路是人自己选的,没有后悔的余地。
你做了选择,就只能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回头路。
不会好起来了。
官家的心被我伤透了,彻底失望了,他也不会再回头。
几十年的情分,全叫我自己作践了。”
“姑母。”
郑双雪心中大震,却没敢乱动。
郑皇后低低的叹着气:“我是后悔的,但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二娘,你还小,以后的人生还很长。
郑家将来好与不好,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官家答应过我的事情,总算从未食言。
你的婚事也是定下的,等到今年二郎同姜莞成了婚,至多出了年,明年开春之前官家就会为你赐婚。
三郎年纪小,尚且不到封王时候,你就安心做你的三皇子妃,也没有人敢小看你。
郑家的爵位虽然被夺了一个,但总归你阿翁还在一日,国公爵位就还可保全一日。
只要你阿翁身体康健,你就还是国公府嫡女。
三郎也会善待于你的。
等到将来——”
将来如何,郑皇后倒是没有再说。
郑双雪忽而觉得很难过。
她对这位皇后姑母也没什么感情。
起初不过是心存利用。
因为她姓郑,她的前程未来,皇后就得替她操持着。
郑双宜不中用了,她的前程就是郑家的前程。
现在心态突然就有了转变。
郑双雪依偎在郑皇后怀中:“姑母,您的病会养好,官家也不会跟您怄气太久,就算——就算像您说的那样,以后也都会好起来。
肃王殿下和蜀王殿下都孝顺,至于我和三殿下,我们也会好好的。
您或许觉得我自私,可郑家走到今天,说上一句咎由自取不为过。
您已经做得够多了,能做的,不能做的,这几十年来维护偏袒,您为郑家付出的够多了。”
确实够多了。
但这句咎由自取,又何尝不是应在她的身上?
郑皇后在郑双雪后脑勺上轻拍了两下:“官家现在是消了气,不会一直把我关在含章殿中,偶尔得空,你或许也能进宫来陪一陪我。
但是二娘,皇宫禁廷,最是是非之地,能别来,就不要再来了。
我好与不好,也没什么。
郑家好或不好,如你所说,我也做的够多,以后再无能为力了。”
她深吸一口气:“等出了宫,写一封家书,告诉你阿翁和阿耶,我身上不好,御医说要静养,三五年都不能再劳神伤心,否则大罗金仙也难救。
往后郑家一切,叫他们自重,也叫他们好自为之。
若是再有什么,我实无能为力了。
大郎和二郎与郑家从来不是一条心的,三郎心里向着郑家,可毕竟年纪还小,说不上话。
官家又在气头上,只怕三郎有心无力,连在官家面前都帮不上一星半点的忙了。”
“姑母……”
郑双雪心中隐隐感到不好,实是郑皇后的这些话叫人听着害怕。
不像是闲话家常的叮嘱,反倒更像是交代身后事。
她这些日子在京城,一直都知道中宫身体不好,满盛京的百姓没有不知道的,但她也未曾想过,会病的有多重。
刚来那会儿到含章请安拜见,姑母还是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一切如常的。
转眼几个月的时间而已,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何况御医院中那么多好的御医,那样多的名贵药材。
结果郑双雪发现,一切似乎都是她想得太好了而已。
郑皇后还是揉着她的头:“去吧,二娘,出宫去吧。”
郑双雪眼窝一热:“我想再陪陪姑母。”
郑皇后摇头,连眼都慢慢合上了:“你又能陪我几时呢?今日过去,明天的含章殿,仍旧是冷冷清清。
你待得久了,连你都要被困住。
这就不是个好地方,别留在宫里了。”
一如当年她若有得选,也不会再落入天家皇室。
这从来就不是好地方。
第三百二十章 婚期
赵行和姜莞的婚期定在了腊月十三。
圣旨是在大军还朝的第五日下的。
也算是双喜临门。
把盛京前些时日的压抑气氛彻底打散了。
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团团黑云,一扫而空。
抬头看,又是最清澈澄明的蓝天白云。
沛国公府往来道贺的拦也拦不住。
姜护也已经从辽东回了京。
他脾气急,最不耐烦那些应付人的事,偏顾氏拦着,说是天家恩赐,不该如此。
大概热闹了有七八日,登门道贺的才渐次少了。
前些天周宛宁都懒得来,是等着人少了才肯登门来找姜莞。
宫里面赏赐了不少东西出来,预备着大婚之用。
样样精致又华贵。
饶是周宛宁素日里好东西见多了,如今见了那些摆在姜莞妆奁中的钗环首饰,仍免不了咂舌感慨:“果然宫里面的东西是顶好的,我原本还想着,婚期有些急了,两个月都不到,恐怕筹办的不会太精细,到时候岂不是委屈了你。
见了你妆奁里的这些,才晓得是我想多了。”
她一面抚着一支小凤簪的簪头宝石,一面说。
裴清沅眉眼弯弯的去拉她:“她宝贝着呢,别看她嘴上不说,这两日谁都不叫碰,生怕给她摸坏了,你快别摸,仔细出了岔子她赖上你,要跟你没完的。
我也不晓得了,这好东西见得多了,还有叫咱们珠珠顶宝贝的好东西呢。”
两个人只管笑着打趣,姜莞却不生气:“婚期虽然近,但宫里做事一向不会急匆匆,再怎么赶,也都筹备的过来。
二哥哥的蜀王府,多赶啊,还不是有模有样的吗?
我去问过阿娘,连嫁衣都不用我自己做,针线上一概不必管。
因为是皇家赐婚,又是嫁去王府做王妃,大婚的吉服还有穿的戴的,一应都是宫里给准备好的,听说宫里专有三十多个绣娘为我和二哥哥大婚所用连夜赶工,这些东西也都是内府命人加急赶制,全都是新的,并非从库房里寻出来的。”
“那是自然了。”
周宛宁已经往她身边坐过去:“这是亲王迎正妃,是大礼,又逢大军大捷还朝,元瞻哥哥军功新立,无论怎么看都不能怠慢,哪有从库中寻出积年旧物来给你用的道理?
再说了,肃王殿下尚且不知要何时才迎娶正妃,八成得过几年他册立太子,正经八百给他选个太子妃来。
蜀王殿下的大婚就是朝廷的头等大事,自是不能慢待的。
娶的又是沛国公府嫡女,怎么不隆重?
我真想现在就看看你的吉服,一定很漂亮!”
姜莞就去拧她的嘴:“我看你是自己想嫁人了吧?”
裴清沅也掩唇笑。
周宛宁撇着嘴拿手肘撞她:“不过说你两句,拿话噎人,不跟你好了。
不过我想着,等你成了婚,咱们好像是不能像从前那样,毕竟也不是在家里做女郎,都嫁人了,要成熟稳重些,该像个王妃的样子。”
“私下里还是能一处玩闹的。”姜莞小声滴咕,“二哥哥说了,不拘着我。不过在外头肯定不成了。
你到蜀王府来找我,咱们还是跟从前一样。在外面就不要拉着我胡闹了,免得丢了蜀王府的脸,叫二哥哥脸上无光。”
裴清沅踱步过来,在她发顶轻揉了两下:“那怎么会?我们珠珠是盛京有名的闺秀典范,最端方有礼,怎会给蜀王殿下丢脸?”
那倒也是。
前世再没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
她连中宫国母都做了近十年,小小一个蜀王妃,有什么当不得做不好的。
周宛宁抚着姜莞袖口的芙蓉花,忽而低低的问她:“婚期这么急,有别的说法吗?”
“为了讨个双喜临门的好意头而已,能有什么说法?”
其实是晋和帝对沛国公府另一种补偿。
但没必要说给周宛宁听。
有关于郑家那件事,众人都选择了缄默不提,现在风波平息,一切过去,实在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周宛宁讪讪的,哦了两声:“我是那天无意间听见我阿娘跟我阿耶说,怕是圣人身上实在不好,所以你跟蜀王殿下的婚期这么急,官家别是想给圣人冲喜的,这事儿你知道吗?”
姜莞对冲不冲喜没什么想法,但要说给郑皇后冲喜,那她心里是万般不情愿的。
周宛宁也正是因为太了解她,才会挂在嘴上问,否则这种话,就连周大人与范氏那不都是关起门来私下里说两句吗?谁又敢拿到台面上提呢。
姜莞摇头。
周宛宁皱了下眉:“不会?还是不知道?”
“阿宁……”
“不会。”
姜莞澹澹回答了她的问题。
周宛宁能明显察觉到她情绪不如方才那般高涨,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却又想不明白是哪里说的不对。
于是抬眼去看裴清沅。
裴清沅也叹气:“她近来听不得圣人的事,多半还是为蜀王殿下担心吧。圣人确实身体一直都不好,听说这次大婚事宜,一应章程本有定例,内府照旧去办,余下的细节需要人拿主意敲定的,官家也都交给了贵妃去操持。
蜀王殿下大婚这么要紧的事,圣人都没法亲子操吃了,可见不好。
几位殿下都悬着心,蜀王殿下同圣人感情最好,也就最忧心。
婚期定下之后珠珠就要在家里安心待嫁,再过几日还有宫里的礼教嬷嬷住到家里来教导大婚礼仪规矩,她又不能去见蜀王殿下,这几日往来传话都靠三表兄。
你跟她提起圣人,她难免想起蜀王,所以不高兴了。”
周宛宁不疑有他,自然把这些话都信了,才啊了一声:“圣人吉人自有天相,有真人佛祖庇护着,总会好起来的,你也别替王爷太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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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了——”
她本来想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
话到了嘴边,改了口:“你在家里担心成这样,倒把自己的心神都耗费了,快要成婚的人,多想想高兴的事儿才是正经的,也怪我,就不应该提这茬儿是不是?
你再愁眉不展,就是怪我啦!”
第三百二十一章 病了
裴清沅病了。
她虽不是个孱弱美人儿,但盛京一入冬天冷的要命,连风吹在人脸上都打的生疼,寡着寒,与河东气候实在不同。
十一月初时就降了第一场雪,她就是在那个时候病倒的。
姜护拿着自己的名帖匆匆就叫去御医院请了御医到家里来。
晋和帝如今对姜家的事情格外上心,有些大事小情,不那么逾制的,都顺着沛国公府的意思来。
所以一听是裴清沅病了,亲点了秦御医过府去诊脉。
其实也就是风寒而已。
她身子骨不算弱,但从小在河东长大,习惯了河东的气候时节,对盛京的干冷寒凉习惯不了,所以一入冬,又被拉着去玩儿了一场雪,就病倒了。
开了方子养上三五日就无碍,若要巩固一二,便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儿。
说是要还在盛京长住,最好强身健体,早起练两套拳。
否则等到寒冬腊月里,只怕还要再病上一场,提前预防着也要吃药,这药嘛,吃多了总归也不是什么好事。
再有等到三月初春,乍暖还寒时节,盛京有时到了四月里还有倒春寒,三月天气也古怪得很,不是盛京人士,大概都是受不住的。
回头遭罪难受的都是她。
这好端端的来京小住,不到一年时间,反复病下去,药吃多了对她身子实在没好处。
国公府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昌平郡王府那边也送了不知多少补品来,魏氏更离谱,从顾怀章的书房里搜刮了不知多少从前留下的那些练功的拳法,都是最基础不过的,还是家里大郎二郎从六七岁开始练的,到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换了新的,这些都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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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想着拿给裴清沅用刚刚好。
她基础浅,练不了那些复杂的,别说姜莞了,就连周万宁的进度她都比不上,所以拿了这些给她,叫她身上爽利一些后,每日早起跟着姜莞一起去练功。
众人围坐了一屋子,地龙烧的也没有那样旺,怕裴清沅再叫热气打了头。
魏氏带来的书册,她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这些都是我专门去找出来的,正适合你,我也问过你舅舅了,你如今的进度,练这些能强身健体,还不会过度劳累伤着自个儿。
正好呢,珠珠每天也要去练功,你二表兄也要,你不拘跟着谁一块儿,叫你二表兄或是珠珠指点你,免得你长久不练功打拳,真弄伤了自己。
等过几日身上好了,我领你去做两身新衣裳,方便你练功的时候穿。”
等这番话全都交代完了,又想起别的,也不叫别人说话,她喋喋不休起来:“要不你还是跟着二郎去练功吧。珠珠也就在家里待不了一个月了,下个月大婚,她搬去蜀王府,你们姐妹也不能成天一处。
她指点你习惯了,你再叫二郎接手来教你,两个人练功又未必是一个路数的,对你反而不好。”
弄得裴清沅哭笑不得。
连姜莞也撇着嘴叫舅母。
魏氏虎着脸看姜莞:“都要出门的人了,叫我说两句还不好意思啊?这有什么不好叫人说的,不是事实啊?”
顾氏无奈的拉她:“好了好了,你一会儿再把她说急眼了,仔细跟你闹起来,我可不管。”
魏氏说好吧,虽说是收了声,脸上还挂着笑。
姜氏另有盘算呢,眼底精光掠过,欸了声,同顾氏说:“阿嫂,叫我把清沅接家里去住吧?元瞻还要到衙门当值呢,早起也没那个闲工夫。
然哥儿成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做,我叫他跟着他两个堂兄去学点本事,哪怕是在肃王府或是蜀王府里帮把手,都不急着到衙门里去办差事,他都不肯去,游手好闲的。
不如叫清沅住过去,反正他没事干,就指点指点清沅练功,也算给他找个事儿。
倘或教的不好,叫阿兄打他去,他也不敢不仔细着!”
事实上姜氏那点心思,顾氏和魏氏都知道。
主要是得看孩子自己什么心意。
裴清沅总是澹澹的,既不迎合,似乎也没有格外推拒。
长辈们不愿意强求什么,姜氏也是这么几个月从没提过。
现在也是想着等明年开春,她多半要回河东去了,两个孩子的事情还是八字没一撇,她才开始急了。
顾氏和魏氏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裴清沅自己不是傻子。
心里多少有数。
可是这种事情,她从没想过。
眼下自不知如何说。
姜莞最有眼色,抱着姜氏胳膊不撒手,摇着撒娇:“姑母行行好吧,我下个月要出门子做别家人了,就这一个月的光景,你就把表姐留在我们家里陪陪我吧。
你没见着宁宁这阵子成天往我们家跑,恨不得住在我们家里嘛。
怎么还从我这儿抢人呀?”
她尾音上扬着,莺声婉转,最娇俏不过:“等我搬去蜀王府,表姐要还是不好,您再接了她到郡王府去住也成呀。
横竖那时也才腊月中,大婚过后热闹几天,至多到腊月二十吧。
正好叫表姐在郡王府过除夕,一应安置了,岂不省事儿?”
姜氏知道她意思,不过打个圆场化解了,摇摇头,在她鼻尖轻刮:“行,就依你的,可别说我欺负你,从你身边抢人了。”
她一面说着,搓了搓手,站起身来,把领口的风毛拢了拢,才往床榻上看裴清沅:“你还病着,闹哄哄的于你养病也没什么好处,我先家去了,明儿再来看你,叫你舅母们陪你说会儿话,过会儿吃了药你也歇歇精神。”
裴清沅瓷白面颊被熏的微红,应声是好,也不强撑着要起身,只目送她出门。
姜氏是顺了手就把姜莞给拉上的:“你替你表姐送一送我吧,别在屋里头躲懒。”
姜莞趁机撒娇说不去:“天儿那么冷,您干嘛拽上我呀。”
“那可不成,你要跟我抢你表姐呢,这会儿送我出府都不肯?美得你。”
姜氏拽着她不撒手,又招呼人把姜莞的披风取了来,拉着她一道穿戴整齐,也由不得姜莞,搂着她就一块儿出了门去不提。
第三百二十二章 从未考虑
大约两盏茶的光景,姜莞去而复返。
内室熏了香,梨花香气偏清甜,却不会太腻,正好把一室药香苦涩给压下去。
顾氏和魏氏都不在屋里,只有伺候的丫头们。
裴清沅迷迷湖湖的歪着,听见人翻身上床的动静才睁了眼。
她抬手揉眼睛,睡眼惺忪瞧着姜莞往床榻上爬,无声笑了笑,挪了挪腿,方便她钻进去。
然后递手去摸她小手,发觉指尖冰凉的,皱了下眉:“快躺进来,看冻着了。”
姜莞连连摇头,只盘腿坐着,并不往被窝里钻:“我才从外头进来,怕身上还有寒气没掸干净,再渡了寒气给你,反倒招得你不好。
我不冷,就是外面天太寒凉,手在外头久了,指尖才凉凉的。
屋里地龙烧着,一会儿就暖和起来啦。”
裴清沅替她拢碎发,别在她耳后,见劝不动她,吩咐小丫头去取个手炉来。
等姜莞抱着,她才放心,打发了伺候的丫头们退到外室去,才问姜莞:“姨母拉了你出门,交代了你什么话跟我说吧?”
姜莞眼皮一掀,似有诧异。
裴清沅掩唇浅笑:“这么冷的天,要不是有话交代,这都是自己家里人,没有外人在,姨母何必非要拉上你送她出门,白叫你带回一身寒气,也不怕冻着你啊?
你见了姨母又不去舅母那儿回禀,见我迷迷湖湖睡着都往我床上翻,我想八成是有话同我说的。”
“表姐真聪明!”
姜莞朱唇启,一对儿尖尖小虎牙露出来,可爱的不得了。
反正现在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天到晚都是笑眯眯的。
宫里来了赏赐笑,蜀王府送了东西来也笑,就算是礼教嬷嬷教导她规矩的时候,那样繁琐又严苛,她都不觉得苦,还是笑。
主要是心里高兴,带到脸上藏也藏不住。
裴清沅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那你说吧,姨母跟你说什么了?”
“表姐要不猜一猜?”
裴清沅眉心拢着:“我可不猜,你只管说就是了。”
姜莞拿不住她心下清楚多少。
几个月过去,姑母都在郑皇后面前抢过儿媳了,在她面前也只言片语未曾提过。
就算是她和宁宁,至多旁敲侧击,说上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赵然那个性子……今儿送个桃花酥,明儿送个桃花粉,表姐喜桃花,他送来的东西全都跟桃花有关。
上回还有一支羊脂白玉凋琢来的桃花簪子,过了阿娘的手,才转送到表姐跟前。
凋工粗糙,技艺拙劣,一看就不是能工巧匠凋刻得来,八成是赵然自己做的。
表姐也没用过,就收在妆奁匣子里了。
他的心意藏一半,又露一半。
就不知道表姐开不开窍了。
姜莞想了好久,一直没开口。
裴清沅才推了推她:“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姜莞啊了声说没什么,后来还是把心一横,想着索性直说算了:“表姐,大表兄的心意,你知道吗?”
裴清沅脸色微变,并不是红润更添,而是肃下来。
她缜着脸,实在不是娇俏羞怯的模样。
姜莞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姨母让你来问我的吗?”
姜莞也不瞒她:“姑母说这些话做长辈的不好来问你,我是当妹妹的,问便问了。表姐聪慧,肯定也猜得到是姑母叫我问的,所以也不用瞒你什么。”
裴清沅眼眸往下垂了垂。
她长密而卷翘的眼睫在眼下扫出一小片的阴影来,姜莞越看心越往谷底坠:“表姐无心?”
“珠珠,天下有情郎最难得。”
裴清沅深吸一口气,好半晌,才应姜莞的话:“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事。”
她重掀了眼皮去看姜莞:“能像你跟蜀王殿下,像姨母跟姨父,再不然,像是舅舅与舅母这样的,实在难得。
且不说外面的人,顾家舅舅与舅母,不也是婚后才一日比一日好起来的吗?
连我阿耶与阿娘,都是为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成就一段姻缘的。
我这趟进京,你也晓得,本就是为着跟韩家的婚事。
阿娘的意思是说,虽然口头上定下过婚约,但现在有这个条件叫我不学她那样盲婚哑嫁,有机会到京中先见一见韩大郎,若能培养些感情,将来成了婚,对我只有好处的。
可于我自己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姜莞听得心里不舒服。
怎么可能没有区别!
她前世嫁给韩沛昭,被磋磨了一世,不都是为着……
也没必要生气。
裴清沅在高门养大的,小姑母的性子又最软,不像姑母一样,所以教出她也是这样的性情。
只认父母之命,自己从未有少女春心荡漾的时候。
这很正常。
那就得换个办法来问。
姜莞把小手炉丢到一边去:“那表姐,你只肯听父母之命,大表兄在小姑父和小姑母眼里未必不是良配,只要他们点头,你就心甘情愿的嫁了?
你来京也这么长时间了,咱们素日里相处,你自己就没觉得大表兄他好或是不好吗?”
“表兄自是好的。”裴清沅浅笑回道,“他是凤子龙孙,怎么不好?姨母嘴上嫌弃,实则很以表兄为傲的。你觉得表兄不好?”
姜莞有些气馁:“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裴清沅去拉她的手。
此时暖暖的,她捏着姜莞葱白指尖,指腹小巧浑圆,她看了两眼,甚至想咬上一口。
越发捏了两下,失笑摇头:“我知道你问的是什么。长辈们若觉得这婚事好,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表兄中意我,对我好,我也看在眼里。有这样的郎君,于我也是好事。
可珠珠,你要来问我对表兄有没有别的心意,那就不必问了。”
她一面说,摇头的动作又重了些:“我方才就说过了,从没想过这些事情。”
这些话若给赵然听了去,八成伤心难过。
这么久了,就是块儿石头,也该捂热三分。
裴清沅这个性子……
姜莞心下无奈,低低叹气:“那表姐现在知道长辈们心意,姑母很有心叫你嫁去郡王府,也不考虑这些吗?”
第三百二十三章 心结
裴清沅的话太冷澹了。
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
姜莞曾经见识过最冷漠的人心,最狠辣的算计,仍不免感慨。
她的这位大表姐,惯常都是最端淑柔婉的做派,姜莞实是没有想过,她还有这样冷漠的时候。
“表姐……”
裴清沅始终噙着澹澹的笑,眉眼略弯,在姜莞唇角抽动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知道了姜莞想说什么。
她指尖动了下,在姜莞手背上轻戳着:“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姜莞皱眉:“怎么会?”
裴清沅却只是摇头,再没说什么。
姜莞一时之间也不知要如何劝她。
不,也不能说是劝。
男女情爱之事是历来不由人的,动心与否自己最难把控得住。
可裴清沅这样斩钉截铁。
她说没有必要。
她甚至都不考虑,即便是如今,长辈们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全都是乐见其成,她仍未想过考虑此事。
她和赵然之间,有无可能。
姜莞隐隐有一种感觉——就算父母之命,二人成婚,婚后裴清沅也未必会动心有情。
好似她生来便是如此的。
这算什么?
姜莞难以理解。
她努力的去回想前世的许多事。
那些内宅闺中,夫妻相处之道,希望能摸索出一二线索来。
良久后,姜莞才试探着低低问她:“表姐,是因为七年前小姑父纳妾之事吗?”
裴清沅果然面色一僵。
姜莞清晰看见,等到她想要恢复如初时已然来不及。
竟真是因为这件事!
七年前小姑母小产伤身,大夫说她是再不能有孕了的。
原本这也没什么。毕竟她那时候已是儿女双全,早为裴氏传承香火,衍嗣绵宗了,所以就算不能再有孕,也没什么影响,反而是她的身体得好好养上一养,否则后患无穷。
可是她才出了小月子的第二个月,小姑父从外面带了一绝色美人回府,给小姑母敬了主母茶。
小姑母甚至都来不及哭上一哭,小姑父雷厉风行,动作那样迅速,就纳了妾室入门。
阿耶和姑母当年为此震怒不已,要不是阿娘和姑父劝着,别说提剑杀到河东去,连朝廷里也要搅个天翻地覆,得逼着官家下旨降罪不可。
到底是顾及小姑母在河东处境。
只是这事儿说来也怪了。
小姑父纳钱氏为妾,不惜得罪沛国公府与昌平郡王府两家,想来应是情深意切。
可钱氏进门也只得宠了不到半年时间,就被小姑父发落了。
没有人知道钱氏去了何处,小姑母亦从未过问。
半年后,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小姑父从那后彻底收了心,待小姑母千般顺从万般好。
不过用阿娘的话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做过的事改变不了,被伤过的心也不可能真的毫无芥蒂。
从前姜莞不懂。
后来她想明白了。
小姑父纳妾的时候,与小姑母成婚也快十年了,亢俪情深,相濡以沫。
变故突生,何况还是在小姑母才出小月子,为那个孩子伤了根本的情况下。
小姑母的心伤透了,其后种种,不过大家维持着面上的和气,把日子过下去罢了。
总不见得真闹到和离的地步。
若是姑母,若是阿娘,或是舅母,昔年小姑父纳钱氏进门,主母茶是一口都不会吃,必得和离的。
小姑母做不到。
那是性情使然。
然而恐怕所有人都没想过,那不仅仅是长辈们之间的陈年旧事,同样也会积在年幼的裴清沅心中。
成了一辈子忘不掉的阴影。
她亲眼见过爷娘如何恩爱携手,又亲身经历了长达半年之久的宠妾灭妻行径。
所有的感情,似乎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尽管后来有人在努力弥补,尽力修复,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她不是不愿倾慕明朗小郎君,而是不敢,也不信。
情爱二字,于裴清沅而言,意味着欺骗和背叛。
所以她从未有过期盼。
如果是别的事情,姜莞尚且能想想法子,劝上一劝。
七年心结,她凭什么开解?
姜莞无言,紧握着裴清沅的手,再没说什么。
“我有时候还是会想,但想不明白。”
裴清沅忽而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蜜:“她很美,我那样小的年纪,对这世间的美丑还没有那样明白的时候,都不得不承认,她是极美的娘子,乃至于七年过去,我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回想起她,仍然觉得,在过去十几年中,我所见过的美人里,竟无一人比得过她。
可是阿娘差在哪里呢?”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阿娘年轻时候难道生的不美吗?可见问题不出在这上头。
那是阿娘性情脾气不好?”
姜莞缜着脸,面皮紧绷着。
谁敢说沛国公府的小姑奶奶是个脾气不好的女郎呢?
从在家做姑娘,到嫁去河东为裴氏宗妇。
小姑母的好性情都是出了名的。
所以……
“所以珠珠,你看,生得漂亮,性情顶好,也未必能叫郎君一心一意过完一辈子。”
姜莞心头一震。
她在说自己。
果然裴清沅抽回自己的手,整个人见了些许颓丧,把自己丢进软枕里,反手指了指自己:“我像不像是另一个阿娘?”
“表姐,姑母她们……”
“我知道。”
裴清沅还是晓得她要说什么,按了按她:“这婚事我也接受,只要阿耶阿娘松了口,我说了,父母之命,对我来说,嫁人这事儿没什么值得期待的,更像是一种使命。
是我身为河东裴氏嫡长女,该做的。
嫁高门,做宗妇,持中馈,立贤名。
至于别的,我没想过,也不想去考虑。
你无非想说嫁在郡王府中,有姨母看着,有舅舅护着,表兄他也不敢胡来,这辈子肯定是一团和气就过去了。
但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阿舅和姨母也不能护我一辈子。
早晚是各过各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各扫门前雪。这话我说着,你听着,或许觉得凉薄,但实际上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舒展:“我今年十六,表兄见我容色倾国,惊为天人。
等到我四十六,容颜老去,他还会这样小意温柔,处处为我吗?”
第三百二十四章 更麻烦
姜莞最近心情又不好了。
大婚之期一日日临近,她脸上却连个笑都看不见。
这消息也不知是谁传去的蜀王府。
赵行想她整日待在家里,不应该遇上什么事儿才对,可又实在想不出她苦闷什么,打发人来问,她只不承认。
二人从前说过,坦诚相待。
她现在撒谎,赵行心里就有了数。
多半是小女儿心事,跟他说不着。
再不然就是待嫁时不能外出走动,在家里闷着了。
于是又不知搜罗了多少新奇稀罕的小玩意,全送到了沛国公府来,点了名是要给姜莞的。
他阵仗这样大,自惊动了顾氏。
偏巧那天魏氏也在家里。
姜莞进门时候,顾氏和魏氏正在下棋。
听见脚步声,偏头见她来,顾氏落子的手顿住,那枚墨玉制成的黑子扔回棋盒里去,边招手叫她,边问道:“连蜀王府那边都晓得你郁郁寡欢,终日苦闷,蜀王费了多少心思,搜罗了那么多东西送到府上供你取乐,要不是规矩拘着,恨不得再送两班小戏子入府来似的。
我们整天在家里的人,竟反而不知了。”
魏氏仔细打量着姜莞神色,的确是能从她眉宇间瞧见一抹沉郁。
便咦了一声:“前几日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抱着我撒娇,拉着你姑母耍赖,这是怎么了?”
姜莞提步过去,还没等在她阿娘身旁坐下呢,先被魏氏拉了过去。
魏氏拉着姜莞不撒手,一递一下的抚在她手背上:“人家说临要出门的人爱胡思乱想,我看你前些天都高高兴兴,总不能是突然想起自己要嫁人了,多愁善感吧?”
姜莞摇头,也不说话。
顾氏皱了皱眉。
她这些天都在家里,外面的人也见不着,除了兄弟姐妹们,能见的也只有周宛宁,谁会去惹她?
“你跟宛宁吵架了?”
“没有,跟她没关系。”
姜莞原本是没想说的。
她也确实不知要怎么说,说了能有什么用。
莫名其妙开这个口,倒像是把长辈的陈年旧事拉出来给人添堵。
而且裴清沅心结已有七年,她自己固执地认为不值得期待,也不必有所期盼。
这想法根深蒂固了,绝非一朝一夕能转变过来。
就算说给长辈听,也是无济于事。
但现在是长辈们来问呢,她扯谎遮掩也没意思。
所以她就那样低垂着头,乖巧的坐在魏氏身旁,斟酌一二后,把裴清沅那事儿一五一十说给了两位长辈知道。
顾氏听完她一席话,不免倒吸口凉气。
连魏氏那样活泛的性子,也霎时间沉默下去。
要不是今天孩子突然提起来,她甚至都快忘了。
原来一晃眼,竟然已经过去了七年。
那时候闹得多厉害啊。
阿姐劝着姐夫,郡王爷又要拦着姜氏。
这兄妹两个几要杀人的。
连他们家也不得安宁。
劝了这个劝那个,还两头不落好。
姜氏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深以为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所以能平心静气的劝和,无非是与她无关,那也不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所以能漠不关心。
大概持续了三五个月,都不爱搭理她。
河东一件事,搅和的几家鸡飞狗跳。
“这事儿……”
魏氏迟疑着,眉头紧锁:“这叫咱们怎么说?”
她如今提起来,又恨的牙痒:“当年怎么样咱们都不说了,反正也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夫妇两个的事情,咱们也插不上手!可阿姐你看看,如今把清沅都连累的这样……”
说起来,她又不落忍:“好好的一个孩子,哪里是不出挑的?别说是在他们河东,就是在盛京,这么多的高门士族,清沅比谁家小娘子有不如的吗?
我听珠珠说这些,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顾氏是做舅母的,当然只会更难受。
她喜欢裴清沅。
那孩子养的太好了。
她初嫁国公府时,私下里同姜护说过,不想先生个儿子,得叫他护着她,以免公爹婆母不喜欢。
姜护问她什么,她那时年轻,娇俏笑着告诉他,因先得一个嫡长女,把她养做闺中典范,将来一家有女百家求,她也沾沾女儿的光,好好威风一把。
外头那些小郎君,任凭她来挑选。
再生两个儿子,上头有长姐管着,她觉得那样很好。
若是可以,幺幺得个女孩儿,再娇纵一些都无妨了。
毕竟有个做典范的嫡长姐,将来嫁人也不愁。
彼时姜护还笑话她孩子气。
说姜家的女郎从来不愁嫁。
而事实上,顾氏的那些小私心没能实现。
她没能得一个长女。
所以见了裴清沅,真是满足了她年轻时候对自己长女所有的希望和期盼。
“我只当她是端庄持重,小女儿心思全都藏在心底,人前绝不表露半分,谁知道竟是这样子。”
顾氏冷着脸,转去看姜莞:“你这些天是为这事儿神伤,心疼你表姐?”
姜莞才点头说是:“表姐有心结,我不知道怎么劝。我那天听她说这些话,真是心疼的不得了。
阿娘,您有法子去劝劝表姐吗?”
难。
顾氏与魏氏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这怎么劝啊?
谁也没那个本事把时间赶回七年前,赶回到她爷娘生出隔阂前。
不叫钱氏进府做妾,更有甚者,不叫小姜氏落了那一胎。
既然做不到,那什么去劝孩子?
过去七年时间也没有人在意过那件事情对她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
“我瞧着然哥儿倒是真心的。”
“那不顶用。”
顾氏叹道:“清沅只是有心结,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然哥儿如今对她好,你当她自己看不见?否则怎么跟珠珠说那样的话。”
什么年老色衰,什么人老珠黄。
听着就那么凄凉。
实不是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该思量之事。
顾氏心下有了计较,叫姜莞:“你也别成天苦着个脸,你表姐见了只会更不好受。你多陪陪她,哪怕只是开解一二也是好的,我去一趟郡王府,这事儿得叫你姑母知道。”
赵然毕竟是她头生的儿子。
外甥女再好再亲,多早晚也比不过亲儿子。
别把她瞒在鼓里,回头这婚事真成了,横着这样的心结,清沅那丫头一辈子不肯对赵然交心,再叫姜氏知道,更麻烦。
第三百二十五章 心疼
“就是混账东西!”
姜氏手一挥,黑漆莲花纹的小桉上放着的那只白瓷小盏便应声而碎了。
顾氏无奈摇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现在生这个气做什么?”
姜氏冷哼着:“这件事,就是到我死,也是横在我心头的一根刺!
原本就没有过去。
当年要不是阿嫂拦着,我必得——”
翻旧账没意思。
当初没计较的,现在逞口舌之快何必呢?
她自顾自说了声算了。
见小丫头进门要来收拾,冷着声斥了句出去。
那圆脸的小丫头显得拘谨,大概平日里也没见过姜氏这样动怒的时候,忙掖着手匆匆退了出去。
顾氏才劝她:“你也会说算了。我今日过来,也只是告诉你,清沅那孩子心里有这个坎儿,过不去,她自己把自己给架住了。
也怪咱们。当年只顾着小妹妹,从没想过家里的孩子们会不会不好。
他纳钱氏在家里半年,清沅打小是亲眼得见的。
如今弄成这样,这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劝得动的事儿。
我听珠珠说,清沅如今提起这些,都是很怅然的。
说什么生得好,性情顶好,又有什么用呢?
我怎么听这话怎么不对味儿。
这哪里是说小妹妹,分明在说她自己。”
何况在她抵京之前,韩沛昭还在汝平别院闹出那样的荒唐事来。
虽说私下里珠珠回禀过她,那是韩沛昭遭人算计,但之后的种种,也足可见韩家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家,韩沛昭更非良配。
不过这些事儿,左右清沅是不晓得的就是了。
“我思来想去,这事儿总要叫你知道才好。”
顾氏又长叹道:“然哥儿对她好,她自己清楚,我们做长辈的也都看在眼里。这些日子她病着,然哥儿又不好到内宅女孩儿的闺房里去探病,可送了多少东西给她解闷儿。
但是你要知道,这种心结,不是说解开就能解开的。
你敢拿然哥儿的一辈子去赌吗?
要是清沅这一生都看不快,就是块儿石头,任凭然哥儿怎么掏心掏肺的对她好,也捂不热,暖不化,你又怎么说?”
她视线定格在姜氏面容上,并瞧不出有什么神色变化,略想了想后,又道:“我自己是有儿子的人,尤其然哥儿还是你头生的儿子,我想与其把你蒙在鼓里,将来万一真的造就一对儿怨偶,再落你的埋怨,还不如先与你说清楚了。
你心里有数,这儿媳妇你要还是不要,自己也拿个主意。
然哥儿……然哥儿是个好孩子,或是你告诉他,叫他自己做主去。”
“阿嫂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姜氏忽而开了口,语气不善,但也没有先前那样冰冷:“这件事,从头到尾,不管是阿妹还是清沅,都是最无辜的,尤其是清沅。
她那时候才多大点儿,这七年委屈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无论是她爷娘面前,还是到了咱们跟前,她做的都是最好的。
我中意她,自是中意她这个人,原不是为她生得多漂亮,性情有多好。
这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儿,我想把外甥女儿留在自己跟前,正巧了大郎又喜欢她,这是两全其美。
她这种性情,我怕她嫁去别家受欺负,留在我身边,我自是体贴她照顾她。
阿嫂的意思我听懂了。
大郎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清沅到底还隔着一层。
可我原就不是那样的人。”
她哼了声:“这十几年了,我何曾厚此薄彼的待过珠珠?阿嫂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我这辈子拢共也就得了四个儿子,没有女孩儿缘分,所以见了珠珠和清沅,都只当自己亲生的女孩儿看待的。
现下说孩子有这样的心结,我非但不心疼,反想着大郎若娶了她会不会一辈子不好?
阿嫂未免也太小看我!”
顾氏并非小看她什么,只是难免担忧。
她自己是做娘的人,自问做不到姜氏说的这样。
固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人与人之间相处,亲疏远近终究有分。
“那你的意思,还是愿意叫然哥儿娶清沅的?”
姜氏说当然:“她越是有这样的心结,你告诉了我,我才越是不放心她嫁别家去。
大郎是我生的,也是阿嫂看着长大的,秉性脾气什么样,用不着我说。
那样的事,别说他敢做,就是动一动这样的念头,我也头一个要打死他!
只是这样的话,拿去说给清沅听,她八成也不信,只当咱们为了哄她心甘情嫁大郎才说的,所以也不必去说。
她要怕我不能护着她一辈子,那也不妨什么,我活多久便护着她多久。
这昌平郡王府里,我说话还是算数的!”
既得了姜氏这番话,顾氏也放下心来。
只转念又想起赵然:“你也不准备告诉然哥儿?”
姜氏摇头:“还是要告诉他的。我自是愿意,可他若打了退堂鼓,不肯了,我也不逼他。
横竖我有四个儿子,哪一个愿意,就叫哪一个娶。
再不然,知根知底的孩子们原多了去了。
袁家的,李家的,就哪怕是周家的。
盛京最不缺出色有才干的小郎君。
便是门楣稍有不济,小妹妹又不挑那个。
他们河东裴氏已是富贵无极的高门贵户,又不是卖女儿,靠着姑娘出去联姻抬高身价门第的。
清沅的事儿,左右她爷娘发了话,凭我做主。
回头我就是招婿入赘,难道他们还敢来说我什么?”
这就越说越不像话了。
又不是嫁不出去。
好好的高门女郎,说什么招婿这样的话。
顾氏是见她没有方才那样生气,裴清沅的事儿又有了着落,才不跟姜氏掰扯这些。
反正她这人就这样。
说得再多,也总是她的道理。
也是从小到大被惯坏了。
她的道理是道理,旁人的在她这儿都只能算歪理邪说。
邪门儿得很。
顾氏早年就摸准了她的脾性,便不跟她做口舌之争。
长长松了口气后,缓缓站起身来,掸了掸略见褶皱的袄子下摆处:“你既然都这样说,我也放心了,这婚事虽是你们两家的,但你阿兄心疼外甥女,我难免多过问两句。
如今说开了,也都好了。
等到过了年,要议亲,要过六礼,你自己派人到河东去说就是了。
家里还有一堆事儿,我不在你这儿久留,就先回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你不怕吗?
转眼入了腊月里。
姜莞和赵行的婚期越发近了。
大婚所有章程都预备妥当,而大婚仪典,要守着什么样的规矩,姜莞学了足一个月,如今真是烂熟于心。
一直到了腊月初十那天,依照规矩,顾氏要陪着姜莞入宫去给郑皇后请安谢恩。
赵行先前派人来问过,要不要省去。
左右郑皇后一直在病中,既然整个大婚仪典她都没有操持料理,那省去婚前入宫谢恩这一条也没什么大不了,外头人并不会挑什么毛病。
可姜莞说不必。
于是吃过午饭后,国公府的马车朝着宫城方向缓缓驶去。
皇后病着,姜莞特意换了身较素净的颜色。
丁香色琵琶袖的短袄上绣着木芙蓉花样,配着蜜色云肩,再衬上一条湖水蓝的织金马面裙,清雅又不会太素,明媚而不张扬。
顾氏伸手替她扶正小髻上的白玉簪:“依礼制,阿娘只能陪你到含章殿外,你自己一个人进去跟圣人谢恩,聆听圣人教诲。
郑家先后几次出事,弄到如今官家也同圣人生出隔阂,在圣人看来,这里头都少不了咱们家的事,更少不了你。
蜀王派人来说不叫你进宫谢恩,多半也是为这个。
若是有什么,你自己机灵些。
三日后就是大婚了,蜀王心爱你,圣人就算心里不痛快,想也不会真的太为难你什么,多半也只是言辞间不大好听,你不要放在心上,更别在殿内顶撞圣人。”
她撤下手,转落在姜莞手背上,轻抚着:“单从此事看来,蜀王是偏着你的,官家在这些事上又偏着咱们家。
婚后一切都好说,也不至于要你去忍气吞声受委屈。
今日无论如何,别在宫里失了规矩,记住了吗?
便真有受不住的,出了含章,再告诉阿娘,等回了家,自有你阿耶和你姑母替你出头撑腰去。”
姜莞面上始终挂着澹澹的笑意,反手握上去:“阿娘就放心吧,昨儿夜里就把这些话交代过一遍了,怎的眼下又来叮嘱?
我何尝不知道这些,若是受不住,顺着二哥哥的话就说不见也就算了。
既然要去谢恩拜见,这些我自是都考虑到了的。
圣人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只当没听见,不会放在心上。
我不想叫二哥哥左右为难,圣人毕竟生养二哥哥一场,我就要嫁给他了,往后大约不会在圣人跟前尽什么孝,就这么一宗,当是全礼吧。”
既然是定例规矩,姜莞不想少了这一样。
完完整整的,才和满。
入含章也是往内室去拜见。
郑皇后如今几乎不出门,就更不怎么见人。
各宫晨昏定省她都免了,那些人见宫里转了风向,转脸就去巴结贵妃,百般讨好。
这些郑皇后知道,只是没有心气儿再去争这种东西而已。
既不见人,整日便连殿门都少出。
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人竟就瘦了好几圈。
姜莞见了歪靠在床榻上的郑皇后时也暗暗吃了一惊。
远的不提,她重生刚醒时,也是这样的寒冬时节,入宫拜见,还是为算计柳明华而来。
彼时郑皇后保养得当,略可见丰腴圆润,仪态万千,是个最滋润不过的贵妇。
与眼前人相比,姜莞甚至想不起那日的郑皇后是什么样。
她忽而想起了赵行。
前世赵行被她下了毒,将死时,也是这般。
形如藁木。
郑皇后身上也没剩下二两肉了。
身上挂不住,脸上就更厉害。
面颊凹陷着。
只是姜莞并不觉得她可怜。
小宫娥取了蒲团来,她拢着裙摆跪下去,行的是叩拜大礼:“臣女……”
她才刚开了口,郑皇后咳嗽起来。
姜莞皱眉,等郑皇后咳完了,又要重新说。
然则郑皇后轻飘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起来吧,那些场面上的,规矩,礼数,心里知道就行了。”
姜莞跪在那里没有动,抬起头来,定睛看她。
她态度坚定且强硬,郑皇后忽而笑了:“你心里明白的,如今你不是我中意的儿媳人选。”
“可臣女得的是官家赐婚,入宫谢恩,也是规矩。”
郑皇后才没有再阻拦她。
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她把那些该说的话说完,该做的规矩做罢,也并没真正听姜莞说什么。
她重新睁开眼,侧目望去:“我以为你是不愿意进宫来谢恩的。”
姜莞是恨她的。
那种恨意,与她恨赵奕和郑双宜又不相同。
后者是为自己。
而对于郑皇后,姜莞只是替赵禹,替姜家,甚至是替南苑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臣女心甘情愿嫁蜀王为正妃,怎会不愿意进宫来谢恩。全了规矩礼数,蜀王与臣女的姻缘才能和满。”
和满。
是了。
出嫁为新妇,心下所期盼的大多是和满二字。
郑皇后想着,她十几岁出嫁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简单的心思。
“果然还是个孩子。”
她叹了声:“这世间完满难得,和满不易,又岂是你做足了规矩礼数,便能成全的。”
她一面说着,摇了摇头:“二郎待你好,你自己多惜福吧。”
按照规矩来说,姜莞行过礼谢过恩,她身为中宫嫡母,又更是赵行生身之母,要行教导事,其实大抵是那些祝福的话。
反正绝不是这两句。
姜莞是有些生气的。
可是见这屋里一众脸生的小宫娥,好像那股子气,也就消了。
“圣人教诲,臣女一定铭记于心,定然珍惜眼前的福气。”
她并没有别的意思。
郑皇后是不是在阴阳怪气她也不在意了。
反正事实结果就是这样。
郑皇后原是这天下最有福气的人,她自己不惜福,作践完了。
姜莞惜福。
毕竟她经历过一次。
今生又有了郑皇后这个前车之鉴。
郑皇后深望了她一眼,慢悠悠的叫了她一声:“你就不怕吗?”
这句没头没尾。
姜莞却突然心头一震,勐地抬眼看上去。
郑皇后在打量着她,目光却不似从前澄明,那里面是一片浑浊。
姜莞唇角上扬,一字一顿,坚定问她:“臣女应该怕什么呢?”
第三百二十七章 隐瞒
说来也是呢。
姜莞应该怕什么呢?
她有最好的家世,也得了这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万千宠爱在一身,莫过于此。
事到如今,她有什么好怕的。
郑皇后唇角扬了自嘲弧度。
那样的嘲弄本该刺眼的。
但却因她不过自嘲而已,又莫名叫人看出三分伤感来。
姜莞早已经起了身。
郑皇后侧目,摆手示意她坐。
她这才往床尾的圆墩儿坐过去。
“你确实不必怕。”
郑皇后语气很轻也很澹:“我如日中天时都不能拿姜家如何,拿你如何,更何况是现在了。
再过几日,大婚之后,你就是正经八百的蜀王妃,更不必怕什么。
有二郎护着你,谁能拿你怎么样呢?”
“圣人这话,臣女不敢生受。”
她今天的客套话说的实在有些多了。
郑皇后垂眸:“从前你进宫,也是敢在我的身边撒娇讨巧的。”
姜莞无言。
那时候尚且不懂事,真以为郑皇后是天底下最好的圣人,温婉贤良,待她们都是一样的好。
年纪渐长,看得多了,懂的自然也就多了。
郑皇后见她不说话,也不催问什么,自顾自又说:“那些事情,都是二郎告诉你的吧?”
姜莞说是:“蜀王与臣女,从无藏私,更从无隐瞒。”
她本是无心的一句话,郑皇后脸色却骤然变了。
姜莞看得莫名,心中困惑。
官家几十年如一日的待她,本也应该是如此的。
帝后在未生出嫌隙隔阂之前,自该是彼此坦诚以待,绝无隐瞒才对。
如果是因为这一句无心之言而脸色大变,那岂非是说——
姜莞没敢往深处想,只把目光掠过郑皇后面容。
郑皇后似乎倦了:“你去吧。”
姜莞本来就懒得跟她多说。
今日的皇后更叫人觉得莫名。
可姜莞也无心探究。
若再有什么,也要等到大婚之后与赵行细说,让赵行进宫来问。
横竖这些同她是毫无干系的。
她依郑皇后之言站起身来,辞一礼后就打算退出去的。
郑皇后忽而又叫住她。
姜莞回眸去看,郑皇后并没看她,只是问:“官家可有让你到昭阳殿去请安吗?”
昭阳殿,那是贞贵妃所居。
姜莞几不可见一拢眉:“未曾。”
郑皇后才哦了一声,更显得漠然,才再不理会姜莞,叫小宫娥领着她退出去不提。
顾氏见她也没待多久便出来,又神色如常,跟进殿那会儿没什么两样,这才放心。
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母女二人便一路往宫外去。
临近宫门口时,李福匆匆自身后追上来:“国公夫人留步,女郎留步。”
他喘着气,显然追的很急切。
顾氏自然驻足停下,也不催促,只等着李福把那口气给喘匀,挂着澹澹笑意问他:“内官是为传旨而来吗?”
李福笑说不是:“不是传旨,不是传旨。”
他连连摆手,那口气平复下来:“官家知晓夫人与女郎要出宫,特叫奴才来告诉一声,如今后宫诸事皆是贵妃料理,连今次蜀王大婚事宜,也都是贵妃一手操持。
女郎今日进宫谢恩,既往含章见过了圣人,于情于理也该到昭阳殿去给贵妃见个礼。
这虽不是定制,也或许委屈女郎,但官家的意思,女郎若不去,倒叫贵妃面上无光,说出去不好听。”
顾氏听明白了。
官家无非是想给贞贵妃一个体面,叫她长长脸而已。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只是又足可见官家对圣人实不如前了。
非定制之内的事情,都要特意派李福来说上一句。
前脚出了含章殿,后脚就得官家金口往昭阳殿去请安。
顾氏心下了然,面上却不显,只拉了拉姜莞,应声说好:“既是官家旨意,我们这就去拜见贵妃,有劳内官了。”
李福又忙推说客气,略想了想,稍稍一侧身:“还是奴才头前引路,陪着夫人和女郎过去吧。”
昭阳殿与含章殿是截然不同两个方向。
往这边来请安,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又有李福引着,顾氏是陪着姜莞一道进了殿中去的。
贞贵妃听说她们母女来,本也吃了一惊。
等见着李福,听了李福那些话,面色缜着,也不是不知道晋和帝的用意。
李福没在殿中多待,留下顾氏母女与贞贵妃说话,便回福宁殿去交差。
他一走,贞贵妃笑着叫顾氏吃茶:“原不该来这一趟的,只是如今官家处处肯给我这份儿体面,倒辛苦夫人和女郎走一趟了。”
顾氏说不会:“贵妃操持大婚事宜,于情于理自是该来拜见一趟的。”
寒暄客气的话,无非就那些。
贞贵妃现在掌事久了,又本就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见了顾氏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既不显得拿乔托大摆架子,又不至于唯唯诺诺而露怯。
姜莞只管坐在旁边儿吃茶用点心,听着贞贵妃与她阿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说了好半天,那边话头收了势,贞贵妃叫翡翠去给姜莞取两支金簪玉镯来:“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这是我自己私库里的,翡翠有眼力,挑的东西不会差,女郎带回去,就当是我给女郎嫁妆添箱。
女郎今后与蜀王和和满满,也算是我的一桩功德事吧。”
姜莞便起身来谢恩:“谢您赏赐。”
贞贵妃见她实在是喜欢,摆手叫她坐:“你们年轻人心意相通最重要,夫妻相处,也无非坦诚以待,最不该藏私隐瞒,如此方才可得长久。
不过女郎聪颖又伶俐,自幼便最讨人喜欢的,这些话想来夫人也教导过,我不过多嘴说一两句,女郎听一听,肯记在心里就很好了。”
她说这话,没由来叫姜莞想起郑皇后先前的态度。
此刻再看贞贵妃,自是另一番景象。
她是真心祝福,说的也都是最诚挚的话。
世间夫妻相处,的确应当如此。
所以郑皇后与晋和帝之间,又究竟隐瞒了什么,藏私了什么呢?
姜莞抿唇,略略压下眼皮,以免情绪泄露。
又把这件事装在了心里。
本想着大婚后若得机会就跟赵行提一提,眼下又变了心思。
等到婚后,一定要跟赵行好好谈谈此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