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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青山外全文阅读

作者:连灼     宛在青山外txt下载     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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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到

    正是春日,寿州丰仓县外的官道上,四辆马车排成一列,正不紧不慢地向前行驶着。

    马车并不算惹眼,但马车旁的二十余个精干强壮的护卫却透出一丝不那么寻常的味道。

    朝廷对马匹管控甚严,主家能一口气安排三十匹马赶路,实在是大手笔。

    而除了这些膘肥体壮的骏马和训练有素的护卫外,更吸引人目光的,便是在最前方骑马的年轻男子。

    他大约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旁人都因为赶路尘土满面,独他仍面若冠玉,风姿俊逸,信马过处,比挟着春光而来的南风还叫人心折。

    路边常有卖茶的小姑娘,因偶然的惊鸿一瞥而痴愣愣张着嘴,直到车队驶过仍盯着看,平白吃了好些尘土。回过神后,茶娘也顾不上满面浮尘,只一味想着马车中会否是哪位绝色娇客,平白捏造出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来。

    也怪不得茶娘会有此误会,初见到魏蔺时,江宛也曾以为自己和眼前的小哥哥必是有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的,直到她已然四岁的儿子一边唤着娘亲,一边扑进她怀里。

    被动地搂着她从天而降的大儿子,江宛只觉得自己正缠着绷带的脑袋,一时间更疼了。

    于是,送走魏蔺和小名圆哥儿的儿子后,江宛气若游丝地倚在床柱上,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她的贴身婢女桃枝忙问:“夫人是又头疼了吗?”

    江宛闭着眼,并没有心情答话。

    她发现自己因为车祸,穿进了这位倒霉夫人的身体里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接受现实。本以为自己怎么也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姐,还遇见了这么英俊的少年郎,结果……

    她竟然已婚已育?

    不过,就是已经成了亲,但孩子他爹说不定也玉树临风,并不比刚才那个魏蔺差。

    江宛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想要从桃枝嘴里问出她夫君到底是个什么人。

    然而她还没开口,脸蛋圆圆的桃枝似是想岔了什么,猛地对她跪下了:“夫人……今晨你才刚好些,好容易喝了半碗粥,可别再叹气了,三爷虽然去了,但你还有圆哥儿啊,你还要看着他娶妻生子,受他的孝敬呢夫人……”

    慢着!

    “三爷去了”的意思是不是她丈夫死了?

    如果她丈夫死了的话……

    江宛突然笑了一声,意识到桃枝正看着她,又正色道:“你快起来,快起来。”

    桃枝连忙站起来,依旧满眼担忧地望着她。

    “我问你件事儿,”江宛隐约带着一丝紧张,“咱们这年头,守了寡后改嫁的,多是不多?”

    桃枝一愣,如实道:“这倒不少。”

    见江宛露出困惑的神情,桃枝才想起夫人早上说她因头受了伤,所以忘记了许多事情,连忙补充道:“仿佛是说前些年跟南边打仗,死了不少人,现下寡妇改嫁,有些县里还给备嫁妆呢。”

    不过,夫人为什么要问改嫁的事情?

    桃枝后知后觉地望向江宛,她正要发问,江宛的另一个贴身侍女梨枝走了进来。

    梨枝容长脸,柳叶眉,生得分外可亲,相较圆润稚气的桃枝,看起来可靠许多。

    行了个礼后,梨枝对江宛道:“夫人,出发的时辰差不多了。”

    江宛这才回过神,想起魏蔺当时进来就是为了告知车队即将出发,要委屈她带病赶路。

    从床上被挪到马车上,又是一番折腾,江宛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马车又格外颠簸,于是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

    不知颠了多久,马车才停了下来。

    江宛正想询问到了何处,一个眼神过去,梨枝便明白了她的心思,轻声道:“已到了驿站。”

    这丫头倒是心思灵巧。

    江宛对她点了点头,心道有这位聪明的丫头看着,想说自己是纯原装的夫人,怕是有些难,不过为今之计,也只有瞒下来了。

    江宛抬起手:“扶我下去。”

    梨枝忙道:“夫人伤重未愈,怎么好下地呢?”

    江宛躺得骨头都要散了,只摇头道:“扶我下去,我心里有数。”

    梨枝只好叫来桃枝,将她架下了马车,

    脚一落地,江宛顿时像活过来似的,恨不得原地蹦两下。

    夜风吹来人声,能听出是个大嗓门的男子,正在同驿站的小吏喊:“我家夫人来了,纵使是天皇老子,也得让路!”

    嗬,好大的口气啊!

    这种人在电视剧里通常活不过两集。

    江宛暗暗腹诽。

    却听梨枝担忧道:“他们怎么这样说话,夫人还不曾接了封诰,哪里就有这样大的气焰了。”

    合着原是说的自己。

    江宛低头对梨枝道:“你去同他们说一声,我住什么屋子都不要紧,还是别惹麻烦……”

    她话音未落,便听那头的大嗓门又喊起来了:“什么叫没法子?什么叫没法子?我这不是就在让你想法子吗?”

    江宛实在听不下去,又催梨枝:“你快去啊。”

    梨枝正要去,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凑在她耳边说:“毕竟是魏大人的一番好意。”

    一番好意?

    这么高调,万一惹到了什么大人物,可怎么办?

    江宛眉心一跳,不自觉声音大了些:“你怎么还不去。”

    “去何处?”一道悦耳的男声响起,魏蔺一手牵马,一手举着个火把,绕过她们的马车,嘴角噙着一点笑意,譬如春风化雨,顿时叫江宛心头的烦躁平息下来。

    江宛看了一眼驿站,对魏蔺道:“本想遣丫头去知会公子一声,我虽受了些伤,却也没那么娇贵,不必为了间屋子与人起争执。”

    魏蔺侧头避嫌,仍含笑听完了她的话,江宛见他笑意温和,还当是自己的话有用了。

    魏蔺却道:“夫人所言甚至有理,只是我那下属似是已然谈妥了。”

    江宛一听,连忙看去,果然见个络腮胡的黑脸大汉喜滋滋地朝着他们走过来,待走到魏蔺跟前时,便抱拳道:“那里竟是……”

    黑大汉没有说下去,目光扫过江宛几人,似是顾忌着什么,另起了个话头道:“事已经办妥了。”

    魏蔺便垂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江宛道:“夫人过去吧。”

    江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朝着官驿走去。她心中疑虑重重,因为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有没有资格堂而皇之地占据官驿中最好的房间,所以总觉得腿有点沉,迈不开步子。

    梨枝扶着她,在她耳边小声道:“夫人,还未向魏大人道谢。”

    江宛恍然,于是又要转身去向魏蔺道歉。

    可她刚转完身,便见那如花似玉的魏大人脸上温和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的视线越过她,停在不远处的官驿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立刻朝着她扑过来。

    事实上,在看见魏蔺面色突变的瞬间,江宛心里就有了很糟糕的预感。

    她直觉有危险正在身边潜伏,可偏偏对其一无所知,于是自己吓到了自己,本来腿就使不上力,一时又更软了,竟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就在她倒下的瞬间,一支泛着冷光的箭矢擦着她的头皮,钉在了马车上。

第二章 遇刺

    一切发生得极快,在那支落在马车上的箭尾还在场颤抖时,魏蔺已然握住了江宛的肩,将她从一左一右两个侍女中间撕了出来,提着她护在身后,这一套动作做完后,那黑漆漆的驿站中,已是冷箭齐发。

    好在那个嗓门很大的黑脸护卫在魏蔺后也赶了上来,此时一把长刀舞得密不透风,掩护着魏蔺的后背。

    魏蔺才得以毫发无伤地将江宛送到较为完全的马车另一侧。

    在求生的意志下,尽管肩膀被抓得剧痛,江宛仍死死攀住魏蔺的肩膀,被放到马车后时,她也一声不吭,迅速将自己团起来躲好。

    此时最重要的就是不拖他们的后腿。

    箭没入车壁的砰砰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江宛一边将自己缩得更小,一边在想自己该怎么才能保住性命。

    她是刚死过一次的人,本来在古代白捡个大儿子,还担心自己会不会嫁了个老头子,从此就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结果没想到她竟是个寡妇,这朝代还民风开放能改嫁,她实在没兴趣再死一次了。

    这么想着,江宛忽然发现眼前正有一坨马粪。

    继而她便想到一坨马粪在马车边的确很平常,而自己缩在马车边上,其实也怪打眼的,想到这里,她果断解开披风,往马车底下钻去。

    车底能容她侧身躺着,也不顾头上的伤口,江宛屈腿缩了起来,然后将自己丢在外边的披风一点点扯了进来。

    外头似乎不再射箭了,而是开始动刀剑,四面八方都是铁器相击的声音,还夹杂着些痛呼声和马嘶声。

    从车底看出去,看不出敌友,只能看到样式趋同的鞋子和绑腿纷乱地挪动着,江宛在车底蜷着,似乎还算安全,可到底还是被笼罩在刀光剑影中,她的一颗心时时悬着,只觉得喘不动气。

    而就在这时,她躲藏的马车忽然发出一声吨响,不同于刀砍在马车上的声音,而像是包裹着柔软布料的重物落在了马车上,紧接着,又是几声相似的声音。

    江宛惊疑不定地紧紧攥住手里的披风,忽然发现有个人的绑腿明明白白是赭色的,可刚才还一团灰暗,哪里来的光?

    不对!是有火!

    木料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钻进江宛耳中,她愣了一瞬,立刻拼了命朝外爬去。

    江宛刚把头伸出车底,便觉得有温热粘稠的液体冒着股刺鼻的血腥气,落在了她脸上。

    她动作一顿,抬头望去,看见个身量颀长的男人站在她不远处,而他身前,正有人软软倒地。

    那个人的面容被熊熊火光映得分外清晰,眉色与瞳色都极浓,肤色和唇色却白,脸颊上溅着点点猩红血迹,似暗夜中的一枝白雪红梅,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来。

    那美人似乎察觉到江宛的视线,忽然看向她,紧抿的唇角便微微翘起,露出浅浅的笑容来,便朝江宛伸出手:“原来你在这里啊。”

    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提出燃烧马车的范围后,美人又笑道:“我可救了你第二回了。”

    他似乎很爱笑,但是“救了你第二回”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俩从前认识,还有个救命之恩在里头。

    江宛正要问,却听见背后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夫人,于是转头去看。

    还没看清是谁,便觉得臂上一松,再回头,那个英俊的男人已经不知所踪了。

    桃枝和梨枝连滚带爬地朝她冲过来,嘴里喊着:“夫人,你没事吧!”

    江宛头上的伤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她向两个婢女伸出手,也不知道是扶住了她们,还是她们扶住了自己,反正三个人都站稳了。

    那些贼人似乎都已毙命,护卫正挨个在尸体上补刀,而魏蔺则握着剑站在她身边。

    环顾四周后,江宛已经是头痛欲裂,蓦地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度清醒时,江宛只觉得喉咙干得像要裂开。

    好在一边的桃枝一直看着她,在她睁眼的瞬间,便去倒了杯温水。

    将江宛扶着坐起,桃枝一边给她喂水,一边哭了起来。

    江宛觉得嗓子舒服了一些,便问:“这是怎么了?”

    “夫人昏迷了一天一夜,还发了烧,可让奴婢担心死了。”桃枝一手握着杯子,一手胡乱抹着眼泪。

    江宛看着她哭得真心实意,心里却怪怪的。

    她本觉得,桃枝的这些依恋与担忧并不是冲她,而是因为原来那位夫人,可桃枝拉着她的袖子哭时,她心里却也酸涩涩的。

    真挚的感情总是有让人动容的力量,既然这丫头已然对她捧出了真心,她自然也应该回报以相同的真心才对。

    只是,江宛恐怕还是不能坦诚她并不是原来的夫人,桃枝能不能相信她的话是未可知,况且若是真的信了,没准儿会觉得她是什么妖魔鬼怪。

    种种顾虑堵在心头,江宛强打起精神,替桃枝擦泪,这丫头脸蛋圆乎乎的,看起来天真无邪,很讨人喜欢:“你哭什么,我这不是醒了。”

    桃枝哭了一会儿,情绪也平静下来,不好意思道:“夫人眼下可不说我是个眼泪缸子了。”

    她拿了手绢擦眼泪,又道:“奴婢去给夫人端碗粥来,正在炉子上热着呢。”

    桃枝说着,起身去屋子角落的小炉子上起了个小砂锅,勺子和碗都是早备好的,她倒了一碗出来,端给了江宛。

    粥熬得很稠,米粒绵软,江宛几乎没怎么回过神,就已经一碗下了肚。

    桃枝便又给她盛了一碗,吃过这一碗后,便不许她再吃了。

    江宛吃饱了,便又想起了眼下最着急的一件事,便是要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于是笑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

    “刚刚入夜罢了,将将戌时,”桃枝回身将杯子放在桌上,“夫人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了,梨枝呢?”

    “正照顾小少爷呢。”桃枝收拾了碗筷,又转回到江宛窗前。

    对了,她还有个便宜儿子呢。

    江宛拍拍床沿:“你坐吧,我有话要问你。”

    桃枝便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江宛倒有点惊讶,本来还以为桃枝会推辞一番,没想到却是个令行禁止的人物,似乎是她说怎么样,桃枝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江宛收敛思绪,问道:“撞了头以后,我便深觉得脑子糊涂了不少,从前的事情有很多都记不太清了。”

    “这可怎么是好,可要找大夫来……”

    “你先别忙,大夫是要请的,但我是也想叫你同我说说从前的事,兴许你一说,我便渐渐想起来了。”

    桃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宛,满眼担忧,等她说完,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夫人说得对,那奴婢就说一些给夫人听听。”

第三章 初探

    桃枝这一说,就说了两个时辰。

    夜悄悄深了,江宛见桃枝打了哈欠,虽还有些意犹未尽,却还是说:“你先下去休息吧。”

    桃枝点了点头,道:“夫人也早些休息吧。”

    江宛知道她必是要看着自己睡了才肯走的,于是从善如流地往被子里缩了缩:“你去吧,我这就睡了。”

    桃枝看着她闭了眼睛,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而江宛则又睁开了眼睛,在脑海中梳理着刚才从桃枝那里得到的信息。

    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也叫江宛,与她同名,是汴京人士,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一个祖父和一个弟弟。

    这样的身世,倒和她有些像,她刚上小学时,爸妈就都过世了,也是跟着爷爷长大的,等她上了大学,爷爷也去世了,说起来,她在原来那个世界,也已经是无牵无挂了。

    江宛叹了声气,接着往下回想。

    江家老太爷,也就是江宛的祖父,现任国子监祭酒,身上似乎还有个虚衔,当是少傅。

    桃枝说,她也只知道这么多,只因她是宋家的家生子,两年前才和梨枝一起被拨到江宛院子里伺候,所以对汴京那头,也就是江宛娘家的事情,并不太清楚。

    但说起宋家的事,桃枝却头头是道。

    江宛在汴京长到十五岁,嫁到了池州宋氏,夫婿名叫宋吟,是宋老爷的第三子,也是老来子。

    宋家老太爷,致仕时是越州通判,膝下三子五女,女儿都嫁了出去,长子如今在青州外任上,次子在科考上不顺,如今管着家里的庶务,三子宋吟则少有才名,十九岁中探花,同年成亲,过世时不过二十五岁。

    在今年年初上元节那日,宋吟替城楼上看灯的皇帝挡了一箭,因此一命呜呼,皇帝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就欲封他妻子一个诰命,并命江宛带着儿子进京,大概意思是要看着他的儿子长大才安心,亦赏了四岁的圆哥儿一个恩荫的机会。

    魏蔺就是皇帝派来接她的人。

    说到她这个短命相公的时候,有两件事江宛没想明白,一件是她出嫁到池州时,宋吟竟留在汴京,不曾亲自与她拜堂,是由宋吟的二哥将她牵进门的,另一件则是桃枝说宋吟与她感情不错,可他却将她留在池州六年,中间只回去看了她一次,也就是那次才有的儿子圆哥儿。

    这两件事没想明白,以后或许还要问问梨枝。

    让江宛真正觉得麻烦的,却是宋吟在汴京留下的两个妾室,还有一个比圆哥儿小两岁的女儿,小名蜻姐儿。

    这两个妾室该如何处置,蜻姐儿又该怎么办,都让她觉得头大。

    桃枝话里话外俨然是觉得江宛便是那两个妾的救世主,一副她到了汴京,妾室才能有活路的模样。

    可眼下是她不见得有活路。

    桃枝说,这并不是她们第一次遇到土匪,可那群人明明不像是普通土匪,他们显然训练有素,而且目标明确,不为财,为的是取她的性命。

    江宛仍记得那支箭擦着她的头发掠过时的恐慌感。

    可奇怪的是,那位魏蔺魏大人却安慰桃枝,说这不过是他们走的路不太平,有些土匪罢了。

    就连傻乎乎的桃枝说起来都有些不太肯定,更何况是江宛。

    她断定这背后一定有隐情。

    只是,她对自己被追杀的理由却一无所知。不光不清楚那些人为什么杀她,也不清楚魏蔺这个眼下唯一能依靠的人,到底是敌是友。

    虽然她也听过封妻荫子的说法,可向来有恩赏时,必先加于父母亲长。

    宋吟替皇帝死了一遭,却只有妻子得了好处,皇帝还要她定居汴京,并派了一队武艺高强的人马护送,像是早知道她会遇到危险。

    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为什么会说已经救了她两次,难道他也是来保护自己的?

    那位皇帝,到底希不希望她能活着走到汴京?

    她遇到的这些凶徒,又会不会跟去汴京?

    这位宋夫人背后谜团重重,偏偏却已经一头碰在石头上,魂归去兮,可留下的烂摊子却没有跟她一起走,偏要江宛这个点儿背的来接手。

    江宛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了一番,越发觉得前途渺茫,说不定就不明不白做了仇家的刀下亡魂。

    那她死之前,肯定要问一句:“为什么要杀我?”

    但只怕听见的是一句反问句,那大哥举着长刀,冷冷一低头:“你自己不清楚吗?”

    于是她就死不瞑目了。

    东想西想了一会儿,困意上涌,江宛又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

    江宛再醒来时,是被戳醒的。

    她迷迷瞪瞪睁开眼,便对上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然后听见一声格外响亮的童声:“娘亲!”

    梨枝服侍着江宛坐起,一面含笑道:“少爷一睁眼便要找夫人,奴婢便将他带了来,少爷,你昨晚要和夫人说什么来着。”

    她说着,笑吟吟地站到一边,和江宛一起看着四岁大的圆哥儿。

    江宛则第一次正眼看着她的儿子,只觉得是个长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的男娃娃,很是讨人喜欢,只是行动间却有几分怯懦,不太舒展。

    江宛便朝他笑了一笑:“你要和娘说什么?”

    圆哥儿被她笑得愣了一愣,又害羞地低下头,圆圆的耳朵变得通红:“我……我要说,娘……”

    他忽然抬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这样的孩子最需要肯定和鼓励。

    江宛对他一笑:“说给娘亲听,好不好?”

    圆哥儿才说:“我希望……娘亲不伤心,我考状元,让娘亲享福。”

    他说完后,小嘴儿便得意地翘了起来,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江宛的反应。

    “哎呀,”江宛觉得他真是可爱极了,因此拉了他的手,笑眯眯道,“那娘亲都等着享我们圆哥儿的福了。”

    梨枝看着他们母子牵起的手,也笑起来。

    江宛又问了圆哥儿一些“早饭吃的什么”之类的简单问题,算是沟通了一下母子感情。

    之后,因到了喝药的时辰,梨枝便把圆哥儿牵了出去。

    圆哥儿也许是发现他娘和平时不大一样,刚出了门,便拉了拉梨枝的袖子道:“梨枝姐姐,娘亲今天和我说了好多话。”

    梨枝对他笑了笑:“夫人总是最惦记少爷的。”

    圆哥儿的大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很是用力地点了点头:“那我去找小虎哥哥玩。”

    “小虎哥哥”是魏大人带来的队伍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因此被安排了看孩子的事,桃枝和梨枝腾不出手的时候,便会把圆哥儿交给王虎看着。

    梨枝想到魏大人曾说,为了夫人的身体,还要在此处修整一日,便点了点头:“奴婢带少爷过去。”

第四章 矛盾

    正巧遇见桃枝端了药过来,一见他们便笑了起来:“小少爷和梨枝姐姐这是去哪儿呢?”

    圆哥儿喊了声:“桃枝姐姐。”

    桃枝对他行了个礼。

    梨枝道:“正准备把他送到王虎护卫那儿去。”

    桃枝了然地点头:“那我去服侍夫人吃药。”

    梨枝交代她:“记得把药在桌上先晾晾,免得烫了夫人。”

    “明白。”

    桃枝目送着圆哥儿下了楼,才进了江宛的房间。

    等药已经晾得差不多了,桃枝便端到江宛床边。

    昨晚的粥是桃枝喂的,但那时江宛还昏昏沉沉的,眼下她却不好意思再被人喂,于是端过来,准备自己喝。

    碗里虽有勺子,江宛喝中药向来是一口闷,只怕苦味会留在舌头上。

    这回她也想两大口咽了,却不料那药汁刚刚碰到舌头,苦味便直冲上来,叫她两眼含泪,险些将那药汁从鼻孔里喷出去。

    但她还是咽了,喉咙被苦味刺激得一动,药便顺着滑了进去,纯属意外。

    她不准备让意外再来第二次了。

    把药碗往前一递,看着桃枝接稳了,江宛连忙道:“我不喝了……”

    一说话才知道,原来连喉管也是会觉得苦的,她立刻伏在被子上,干呕起来。只要药汁淌过的地方,就觉得又麻又烫,她真恨不得把胃都吐出来。

    桃枝连忙倒了杯水给她,又拿出了蜜饯,眼泪汪汪地看着拼命喝水的夫人:“夫人,你没事吧?”

    江宛不答话,示意她再去倒杯水。

    连喝三杯清水,又嚼了五颗蜜饯后,可算把苦味压了下去,江宛才能开口说话:“说什么我也不喝了,这也太苦了。”

    桃枝略一犹豫:“可是大夫说……”

    “我真喝不了,而且我头上撞到的地方早就结痂了,应该不会有事的。”江宛道。

    她本以为桃枝还会再劝,没想到这个丫头只是说:“夫人说就是什么,不喝就不喝。”看起来也很深恶痛绝的样子。

    江宛忍不住笑起来,桃枝这个小姑娘虽然有点憨,但是事事以她为先,忠心上是没的说。

    桃枝拿了药出去,梨枝复又进来。

    她与桃枝走了个脸对脸,自然看到了还剩不少的汤药,于是走到床边,行了个礼,便问:“夫人的药怎么不曾喝尽?”

    江宛怕梨枝这一关过不了,于是拿出强硬态度:“我觉得不必再喝了,毕竟是药三分毒。”

    梨枝微讶:“前几天奴婢便劝过夫人一回,如今看来,那药是真的开得不好。”

    江宛自然跟着点头,忽然又想到梨枝之所以那时候把圆哥儿带出去,恐怕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喝药的姿态不大好看,不愿意叫圆哥儿瞧见。

    看来她和原来的宋夫人至少在喝药的态度上是很相似的。

    梨枝已经笑着提起别的话题:“我听魏大人身边的护卫说,咱们距开封府只有一天的路程了,进了开封府,去汴京也只用再走上两天。”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

    那群歹人在天子脚下,总会收敛些吧。

    只要留住性命,她之后想查什么,自然可以慢慢查。

    江宛忽然想到一事,她回了汴京,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恐很有些知交好友,若原来那位宋夫人与她性情迥异,或许会露馅儿。

    要早先将这失去记忆的事情坐实才好。

    江宛便道:“刚到驿站时,咱们遇到歹人,我这头在躲藏时,又在不知什么地方碰了一下,别的倒好,只是从前的事情越发想不起来了,昨夜与桃枝说了些话,只觉得记忆都隐隐约约的。”

    “桃枝倒是提了,可她却没说这样严重,”梨枝单膝跪在江宛床前,担忧道,“要不要再找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了。”江宛坚定地摇头。

    梨枝眼里含着点泪花:“这路上的大夫的确医术不佳,从前的事,奴婢们细细告诉夫人就是了,确实也不打紧,只是到了汴京,还是请江老太爷找些医术高明的大夫才好。”

    江宛道:“我也这样想,不过,我还是想请你去知会魏大人一声,就说我已经前尘往事俱忘却,请他方便的话,帮着打听打听沿路可有什么名医。”

    梨枝似有困惑:“夫人不是说……”

    明明连路上这些大夫开的药都不肯喝,对魏大人也敬而远之,怎么想起让她去传这种话了。

    “你去就是了,多个人打听多条路,”江宛道,“你现在就去吧。”

    梨枝闻言站起,提起裙角走了出去。

    看着门被合上,江宛才舒了口气。

    眼下她两眼一抹黑,只能通过这种自曝其短的办法试探出魏蔺的应对,进而推测出他是不是真的单纯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来。

    当然了,这位俊俏的魏大人看起来并不是心无城府之辈,大抵不会轻易露出马脚。

    江宛不禁苦笑,她现下的处境可以说是相当惨淡了。

    忽然有一阵哭声传来,江宛的心跳骤然停顿一瞬。

    是小孩子的哭声,江宛捂着心口,那哭的人应该就是圆哥儿了。

    下意识间,江宛已经趿了鞋站起来,连着躺了好几天,她腿上并没有什么力气,差点又跌回床上。

    哭声越来越近,门被骤然推开,江宛连忙朝门口看去。

    桃枝抱着圆哥儿匆匆走了进来,梨枝跟在后头进来。

    一进了屋,圆哥儿的哭声便小了许多。

    江宛伸手去接桃枝怀里的孩子,圆哥儿却扭着身子不让她抱,江宛这才看清,圆哥儿一张小脸哭得通红,满脸都是泪痕,却仍可怜巴巴地咬着袖子,不敢哭出声,忍得小身子一抽一抽的。

    江宛心都碎了,连忙把孩子强抱过来。

    她的手臂和腿还是没什么力气,于是连忙坐在床沿上,让圆哥儿坐在她的大腿上。

    她严肃地看向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桃枝:“这是怎么了!”

    “我……奴婢也不清楚,”桃枝嗫嚅着,“我就是听见圆哥儿的声音才去看了一眼,结果就瞧见圆哥儿扒在那个……王虎身上,王虎推了他一把,圆哥儿就哭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江宛一边拍着圆哥儿的背,一边转向梨枝:“你来说说看。”

    梨枝先行了个礼,显得很是沉着:“奴婢赶到的时候,小少爷已经哭了起来,那个护卫王虎,平日里常带着圆哥儿玩,当时就站在边上,神情也颇有些紧张,奴婢推测,应当是王虎说了不太中听的话,少爷便恼了,所以哭了。”

    江宛吸了口气,见梨枝叙述时,桃枝一脸欲哭地站在一边,便想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似乎太急躁了。

    自从来了这个破地方,她心里总有股火,也许是因为一只脚踏在死亡阴影中,所以才耐不住,有一丁点儿不合心意便想要发脾气。

    可桃枝是无辜的,她不该把心里的烦躁发泄在桃枝身上。

    江宛静静等着梨枝说完,便对她二人招了招手。

    桃枝犹豫地走过来,江宛腾不出手,便望着她,诚恳道:“方才是我太着急了,不是故意吼你的。”

    “奴婢明白。”桃枝眼圈微红,仍扬起脸,对江宛露出笑脸。

    没叫她伤心就好。

    江宛把圆哥儿抱得更紧了些,那就要想想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了。

    “梨枝,你去见过魏大人了吗?”

    “见过了,也拜托他留意大夫了。”

    江宛颔首:“我的意思是,这件事要不要追究,怎么追究,都看魏大人那边的态度。”

    她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人叩响了。

第五章 解决

    梨枝道:“应该是魏大人,夫人围上披风吧。”

    江宛任她打扮,等梨枝点了头,才叫桃枝去开了门。

    果然是魏蔺。

    看架势,魏蔺应当是带着他那个叫王虎的手下来请罪的。

    出乎江宛意料的是,那个王虎的身量还没有桃枝高,赫然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江宛垂了眼,看样子是真的不能追究了。

    魏蔺姿态摆得很低,一进门,便遥遥地对江宛叉手施礼。

    大抵是为了避嫌,他也不上前,垂眸道:“今日下属冲撞了小少爷,魏某特意带他来给夫人赔罪。”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圆领长袍,显出一段温文尔雅的纤弱气质,倒是叫人不忍心责怪。

    江宛暗道,这世间果然是生得美才占便宜,好在这位宋夫人的皮相也很是不错,只是过分瘦了些。

    王虎单膝着地,头几乎垂到膝盖上:“是我错了,听凭夫人责罚。”

    “这话倒好笑,你是魏大人的下属,自然该由魏大人责罚才名正言顺,”江宛拍了拍已经止住哭声的圆哥儿,“不知道魏大人打算怎么处罚他?”

    这三言两语的,竟又问回来了。

    魏蔺不动声色道:“杖刑,三十棍。”

    江宛看向梨枝,借由那两个男的都低着头的便利,做了个口型——罚得重不重?

    梨枝心领神会,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看样子是很重了。

    江宛低头,小声地问圆哥儿:“你想怎么办,既是你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又哭了一场,那你告诉娘亲,你想要虎子哥哥怎么办。”

    圆哥儿想是没有被这样问过,咬着手指不肯说话,又把脸藏在她颈窝里。

    江宛摸了摸他的背:“刚才魏大人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若不说话,那小虎哥哥就要被打上三十棍,这三十棍下去,他怕是会没命的,我倒是没什么,只是这事到底因你而起。”

    这话说得委实不大好听。

    魏蔺微露讶色,不禁抬头看去,江宛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略一点头,又挪开视线。

    这是在告诉他,她不屑与王虎为难吧。

    魏蔺想着刚才江宛婢女所言,什么前尘往事俱忘却,他原是不信的,现在看来,倒也有几分可信,至少江宛的性情确实有了变化,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了。

    话又说回来,任谁处在她这样的遭遇里,大抵都是高兴不起来的。

    魏蔺回想着离开汴京前,皇上交代他的话,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圆哥儿被江宛哄了又哄,总算憋出一句:“不打小虎哥哥。”

    江宛脸上带了笑,扭脸亲了口他圆鼓鼓的脸颊:“我们圆哥儿原是最大度心善的了。”

    圆哥儿得了一句夸奖,早就把刚才的难过抛在脑后,抿了嘴,跟着笑起来。

    看小家伙情绪已经平复,江宛便不再抱着圆哥儿,把他放在了床上,她对王虎道:“这本是你们两个孩子间的事,你与圆哥儿赔个不是,他谅解了你,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圆哥儿扯了扯江宛的袖子:“娘亲,我要下去。”他的声音有点哑,像吸饱了泪水似的,颤颤的。

    江宛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抱到地上。

    圆哥儿下了地,却有些犹豫不决,又抬眼看向了江宛。

    江宛不清楚圆哥儿想做什么,只好对他笑了一笑。

    圆哥儿却从那笑里得到了勇气一般,挺了挺小胸脯,雄赳赳气昂昂,朝着半跪在地上的王虎走去。

    说起来,那王虎也很有意思,方才江宛一直在观察他,见他跪得不情不愿,眼角眉梢很有一股桀骜不驯的傲气,不像是普通护卫,倒像是个世家公子。

    这番气度与站在他边上的魏蔺有些像,不过魏蔺的傲气已经尽数内敛,面上总是一派春风拂面的微笑,而王虎则不同,大约是年纪还小的缘故。

    江宛心中浮起淡淡疑虑,却见圆哥已经站在王虎面前了,还伸手了,该不会是要打王虎吧。

    江宛提着心,却见圆哥儿胖乎乎的小手搭在了王虎胳膊上:“你起来吧。”

    王虎本要顺势站起来,却不知想到什么,没动,看向身边的魏蔺。

    魏蔺则看向江宛。

    江宛点头:“圆哥儿要你起来,你就起来吧。”

    见江宛露出肯定的表情,圆哥儿抿嘴笑起来,又做出大人模样道:“这次我也有错,不全怪你,我不罚你。”

    王虎却还是没动,又道:“小少爷不罚我,我怕魏大人还会罚我。”

    圆哥儿就往边上跨了一步,仰着头对魏蔺道:“大人也不要罚小虎哥哥吧。”

    他刚哭过,眼睛还湿漉漉的,这样渴盼地看过来,怕是没人能拒绝。

    魏蔺蹲下,与他平视:“按理说,我应该听圆哥儿的,可是我让他照顾你,他却没有照顾好,本来就是要罚的。”

    圆哥儿困惑地咬住手指,歪着头看他,显然是不太同意。

    魏蔺看了江宛一眼,见这位夫人眼神轻松,倒是看戏看得舒坦。

    “只是可以罚的少一点,”魏蔺一副商量的口气,“圆哥儿觉得罚多少合适?十棍还是二十棍?”

    这原本不是可以交给一个小孩子来决定的,只是魏蔺见圆哥儿是个宽容大方的孩子,心里很是喜欢,又有前头江宛一番“我都听圆哥儿”的姿态,他便顺势而为,也让圆哥儿决定,反正不过就是孩子间闹了别扭。

    他想得多了一些,圆哥儿也在认认真真地考虑着这个问题。

    “那就……”圆哥儿有些迟疑地开口,他举起一根手指头,“打一棍好不好?”

    “噗嗤。”桃枝憋不住笑出了声。

    梨枝也用帕子掩了唇,又推了桃枝一把。

    连王虎都笑了起来。

    圆哥儿环顾四周,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笑了,觉得自己大概做错了什么事,便有些害羞地盯着地看。

    江宛正要开口,却听魏蔺抢在她前面道:

    “这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为什么打一棍?”

    “你说……非罚不可……”圆哥儿期期艾艾地抬头看了魏蔺一眼,又低头看向脚尖,“难道还可以打……半棍吗?”

    这下,屋子里的笑声便更大了,凝肃的气氛为之一散。

    江宛笑眯眯地说道:“圆哥儿,到娘亲这里来。”

    圆哥儿便低着头,一溜小跑,冲进了江宛怀里。

    “那就如圆哥儿所言,打上一棍吧。”江宛抚着圆哥儿的头,笑意温和道。

    魏蔺自然没有二话。

    只是,他带着王虎出去时,却莫名回头望了一眼,又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第六章 汴京

    江宛搂着圆哥儿,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梨枝小心翼翼地端了杯水给她:“夫人,喝点茶水润润口吧。”

    江宛才回过神,接过茶盏。

    喝了半盏水,江宛舒了口气,把圆哥儿交给桃枝带出去。

    见圆哥儿走远了,她才问梨枝:“圆哥儿一直有吃手指的习惯吗?”

    梨枝道:“是有的,不过夫人从前说不打紧,大了便会改,所以……”

    “我知道了,但我如今却觉得他该快些改才好。”江宛有些忧虑。

    但她担心的却不光是吃手指的事,这个孩子很奇怪,明明是宋吟的独子,却被养成了这样懦弱的心性,似乎跟母亲也不算很亲近,这很显然是不正常的。

    恐怕背后也有隐情。

    宋夫人的过去像一团雾,江宛什么也看不清,能看到的不过是外人也能看到的一层表象,越想越觉得前路危机四伏。

    江宛:“我听桃枝说,这去京城似乎要给圆哥儿开蒙了。”

    “是。出来前老太爷特意交代了要给圆哥儿开蒙,叫夫人务必办妥了这件事。”

    “这意思是要请我祖父给圆哥儿开蒙?”

    梨枝一笑:“不过江老太爷毕竟是大儒,若是给圆哥儿开蒙,怕是杀鸡用了牛刀。”

    分明是不太情愿的意思,这话不像是梨枝会说的。

    江宛盯着梨枝的表情:“这话是我说的吧。

    “夫人记得?”

    江宛暗道果然,这位宋夫人竟然连给自己的儿子启蒙都不愿意麻烦祖父。

    她心里想着,嘴上也说了出来:“竟不像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梨枝忙道:“夫人何出此言!”

    江宛对她摆摆手:“我只是觉得从前对圆哥儿似乎太不上心了。”

    “夫人是圆哥儿的母亲,自然是事事都为了他好的。”梨枝委婉道,算是承认了江宛从前对圆哥儿却是不太关心。

    江宛微微摇头,她刚死了个丈夫,自己也有杀身之祸,又听桃枝话里话外的意思,宋家人都不太待见她们母子,若她真的倒霉被人杀了,圆哥儿最好还是托付给娘家人,只是她娘家也确然没什么人了,只一个祖父,一个幼弟。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太远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反正儿子肯定是要好好教的,跟娘家人也要打好关系,总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江宛眉宇间浮现出坚毅之色:“从今以后,我就不会那样了,无论是圆哥儿,还是你和桃枝,我会尽力叫你们都过上高高兴兴的好日子的。”

    梨枝自然不会扫她的兴,在原地屈膝行礼:“借夫人吉言了,怕是咱们小少爷真能挣个状元回来。”

    梨枝哪里知道,现在的江宛只觉得是在玩角色扮演,看着虽然入戏,但依旧不认为自己属于这里。

    第二日,江宛又随着护卫启程,之后一路到汴京,一共花了四天,再没遇到什么伏击。

    江宛头上的伤似乎仅仅是简单的撞伤,越来越没什么感觉,到汴京的前一天,梨枝就帮她拆了绷带。

    这几天里,她只有有空就和梨枝还有桃枝聊天,什么都谈一点,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多是梨枝和桃枝在回答她的问题,有时,她也会说说自己对京城生活的规划。

    比如,江宛会和婢女们讨论圆哥儿该怎么开蒙,京中的宋宅离她祖父家近不近,若是去祖父那里启蒙,要不要安排马车,马车里又该准备什么样的点心。

    她们通过这种方式来消解对未知新生活的忐忑与不安,好像一切都会顺利按照她们的预想发展。

    而越是和梨枝她们交谈,江宛就越觉得,宋家的男主人对她们来说似乎只是一个符号。宋吟死了,虽然她们还有圆哥儿都穿了孝服,却都不大在乎这个人,言谈中也很少有提及他的地方。

    不过死者已矣,再去追究也没有意义。

    江宛打起精神,准备认真经营在京城的日子,当然了,一切安稳都有前提,就是她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追杀,然后解决这个隐患。

    ……

    马车停在汴京城外,魏蔺下了马,走到江宛的马车边。

    车夫便小声提醒了一句。

    梨枝撩开帘子,露出江宛犹带着笑意的脸孔。

    她的视线在魏蔺身上停顿一瞬,很快便移到了高高的城墙上。

    “这就是汴京啊。”她不由感叹道。

    魏蔺:“夫人是重回故里了。”

    “魏大人忘了吗?我早已忘却前事,如今哪里都是第一次到。”江宛语气冷淡,又问,“魏大人这是要与我分道扬镳了吗?”

    “其余人马仍会护送夫人回府,”魏蔺垂下眼,“我则要先行一步,去向陛下复命。”

    江宛正要说一两句客气话。

    却见魏蔺猛地扬起脸,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来:“故特来向夫人道别。”

    江宛呼吸一窒。

    魏蔺这样俊朗的青年,直直地对着人笑时,那威力譬如临空而来的一支箭,陡然射进人心里,叫人不能不动容,一时间,似乎连天光都亮了许多。

    江宛也对他笑起来:“愿君珍重。”

    魏蔺对她拱手:“珍重。”

    语毕,魏蔺转身上马。

    江宛目送他打马驰去:“回府吧。”

    “是。”梨枝才把帘子放下。

    从城门进去,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就到了宋吟在京城置下的三进宅子处。

    马车从正门驶入内宅,那群护卫则留在门口,目送着江宛进去,大门关上,才列队离开。

    江宛由梨枝服侍着下了马车,圆哥儿一路睡得正香,由桃枝抱着。

    四人一行,朝着正房走去。

    江宛忽然道:“那两个姨娘,是绣姨娘生了女儿,还是晴姨娘生了女儿?”

    这个节骨眼上,她忽然就忘了。

    梨枝神色不动,低声提醒道:“晴姨娘是夫人的陪嫁丫头,并无所出。”

    这是又点了一句二人的身份,绣姨娘是宋吟的同僚送的,而晴姨娘则是江宛的陪嫁丫头。

    江宛点了点头,挺直了腰背,不再要梨枝扶着,大步朝前走去。

    一路上处处缟素,尽管宋吟灵柩已经被运回池州老家,但依旧布置得很隆重。

    远远便见两个素衣女子立在正房外,头上俱带着朵白绒花,一个双目通红,娇娇怯怯,回避着江宛的视线,一个则胆子大些,对江宛露出个有些讨好的笑脸。

    江宛没想到会得到妾室的笑脸,略有些惊讶,于是也回了个淡淡的笑。

    那姨娘得了江宛的好脸色,忽然上前一步,道:“奴婢扶夫人进去。”

    此言一出,江宛倒是有些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桃枝就要呵斥那姨娘不懂规矩,却被退后一步的梨枝拦住了。

    梨枝对她摇摇头,又低头看了看抱在披风里睡着的圆哥儿。

    桃枝心领神会,把怒火强压了回去,心里却有些不甘愿。

    却见江宛抬手,没看那姨娘一眼,只等着那姨娘弯腰来扶,才把手搭住那姨娘手上。

    桃枝心里才好受了些。

    一路进了偏厅,江宛在主位坐下,那殷勤的姨娘立刻跪下,当即磕了三个头,朗声道:“拜见夫人。”

    另外一个自然慌了,忙跟着跪下,膝盖在青石地上磕出响声来,也跟着怯怯地说了声:“拜见夫人。”

    江宛不动声色,只问:“蜻姐儿呢?怎么没见?”

    便听那个胆子大些的说:“小姐有些伤风,正喝着药,怕过了病气给少爷,故没有抱上来。”

    江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绣姨娘真是伶牙俐齿啊。”

    她早就猜出了两位妾室的身份,问一句蜻姐儿,不过想是做个确认,这样看来,这个眉眼艳丽,身材丰腴的泼辣女子,便是外头送进来的绣姨娘了。

第七章 姨娘

    边上这个娇娇柔柔,弱不胜衣的,便是她那个陪嫁丫头晴姨娘。

    江宛啜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才说:“本来我这舟车劳顿的,很愿意歇一歇,只是有些话,还是说在前头好,免得你们也不安稳。”

    语毕,绣姨娘的眼珠子便活泛起来,她看看跪在一边的晴姨娘,又看看江宛,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都先起来吧。”江宛道。

    两位姨娘依言站起。

    江宛道:“眼下这个情形,按本朝惯例,你们二位是可以另行婚嫁的,绣姨娘不能带走蜻姐儿,我却会为你备一份嫁妆,晴姨娘也是如此。”

    江宛话音未落,便见绣姨娘两眼放光,而晴姨娘则垂着头不动,似乎另有打算。

    其实江宛并不是容不下两个姨娘,但她自己的小命都不见得能保住,就更不想分出心思在一个没有男人的内宅里搞宅斗了,所以她想劝劝这两位,最好都走,蜻姐儿送不出去,她就跟圆哥儿放在一起养着。

    “你们年纪都还轻,相貌又都不错,尽可以找个平头正脸的,就算过的日子不能锦衣玉食,也好过年纪轻轻便要守寡,活得了无趣味。”

    “夫……夫人,”却见晴姨娘扑通跪在了地上,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我……”

    江宛略一皱眉,道:“你有话,但说无妨。”

    “奴婢……奴婢已经有孕了……”晴姨娘声如蚊蚋,脸上浮起两团红晕来。

    江宛譬如当头一道霹雳,当即呆若木鸡。

    本以为可以甩掉两个包袱,莫非又要添一个了?

    苍天啊……

    江宛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干巴巴问了句:“你怀了多久了?”

    “三月有余。”

    江宛垂了眼睫:“那你是想留,还是想走?”

    “奴婢……想留。”

    江宛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晴姨娘,视线一转,又看向绣姨娘:“那你也想留?”

    “不。”绣姨娘斩钉截铁地说,“奴婢想离开。”

    她又跪在地上,给江宛磕了个头:“夫人方才的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奴婢心里,奴婢愿意离开。”

    她嗓门有点大,竟然把圆哥儿吵醒了。

    圆哥儿趴在桃枝怀里,从披风里钻出一个小脑袋来,四处张望着,然后向江宛张开手,软软喊了声:“娘亲。”

    江宛连忙伸手抱他:“圆哥儿睡醒了呀。”

    圆哥儿又趴在她的怀里不肯动了,江宛则对绣姨娘道:“你既然愿意离开,我自然会为你备一份嫁妆,你想什么时候走?”

    绣姨娘没料到江宛竟然这样雷厉风行,她心中一喜,忙又磕了个头:“若是夫人慈悲,愿还奴婢一个自由身,奴婢今日便可以离开。”

    竟然这样着急,难道是宋吟从前对她不好?

    江宛没立刻答应,只说:“此事先不急,我刚来京城,对家里的人事不大熟悉,还指望你帮帮我呢。”

    绣姨娘忙称不敢。

    她们有来有往的,被晾在一边的晴姨娘就有些尴尬起来,她低着头,简直快要将手里的帕子揉烂了。

    梨枝冷眼看着她,只觉得这个姨娘的举止委实有些不对。

    表面上瞧着柔顺,可看那帕子便知道,只怕是个气性大的,那个绣姨娘举止粗俗,上不得台面,京城的这摊事情想来都是这位看着娇柔的晴姨娘在管着。

    晴姨娘却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眼下又有了身孕,若是得了个男胎,怕不会安分。

    梨枝这头忧虑得眉心紧皱,一转头,却见桃枝也是一副很看不上晴姨娘的模样,自觉有了盟友,她心里倒是轻松了一些。

    江宛和绣姨娘说完了话,才发现晴姨娘还跪着,忙道:“快起来吧,你是有了身孕的人。”

    晴姨娘站了起来,一抬头,眼圈通红,似是受了好大的委屈。

    都怨她一听绣姨娘愿意改嫁太高兴了,竟然没留意晴姨娘,江宛心里有些歉意。

    “都下去歇着吧。”江宛格外叮嘱一句,“尤其是晴姨娘,有了身子,更要仔细。”

    两位姨娘便行了礼,慢慢退了出去。

    就在这时,圆哥儿忽然道:“她们俩是谁?”

    他声音软软的,说不出的可爱,江宛便低头亲了他一口:“是姨娘呀。”

    她们母子说着话,梨枝本欲劝夫人去歪一会儿,一抬头,却见那位晴姨娘在门口斜着眼看向内室,似在窥视什么,眼神说不出的阴冷。

    梨枝悚然一惊。

    再看去时,晴姨娘已然腰肢款款地离开了。

    “夫人!”梨枝乍然叫道。

    屋里其余三个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圆哥儿更是把脑袋藏进了江宛怀里。

    江宛抬头看她:“怎么了?”

    见江宛并没有责怪她一惊一乍,眼中只有关心,梨枝心头一暖,暗暗想着这不是说话的好时候,毕竟她也没有证据,怎么好仅凭一个眼神,便说晴姨娘是包藏祸心之人。

    她便咽回了嘴边的话,笑着道:“是奴婢不好,声音大了些,倒吓着夫人了,奴婢是想说,夫人不若先去歪一会儿,说了这半天话,想来也累了,奴婢这就去厨房传菜,叫夫人先用些清淡的。”

    “不必了,这每日里要么是在马车上睡,要么是在官驿里睡,我实在是不想睡了,”江宛拍着圆哥儿的背,“倒是真的饿了。”

    梨枝抿嘴笑了笑,自出门叫了个婆子,叫她带着去厨下了。

    桃枝则陪着江宛说些闲话。

    “还好是不用再办葬礼,否则又多了许多麻烦事。”江宛感慨道。

    宋吟的尸身因皇帝一句“回乡安葬”,据说死的当天就走水路,送回池州了,否则等着她的还有种种繁琐的丧葬礼仪。

    这么说起来,她倒是还要感谢皇上。

    “桃枝,你去帮我做两件事。”

    “夫人吩咐便是。”

    “一个,咱们带来的两马车行李,都给我规整出来,另外,你把正房服侍的都叫过来,手上有差事的也先放一放,先让我认认人。”

    正房里共有一等大丫鬟春鸢和夏珠两个,不入等的小丫鬟四个,扫洒婆子四个。

    可笑的是,两个妾竟也各有这么多下人。

    因这一处宅子是由宋吟带着两个妾住着的,规矩上便有些随意。

    给几个下人发了赏钱,问过名字,江宛就将人都打发了出去。

    安置好箱笼的桃枝很是嗤之以鼻了一通,说有几个丫头妖妖调调的,一看就不是正经玩意儿,怕是会带坏圆哥儿。

    江宛也不笑她想得太远,只点头附和:“是该好好裁撤一些出去了。”

    正逢梨枝带了个厨下的婆子提着食盒前来,她们便简单用了顿午膳,因江宛还在守孝,所以不曾有荤食。

    用过饭后,桃枝便叫了春鸢和夏珠两个帮忙整理摆在耳房的箱笼,都是她们从池州带来的,因当时赶得急,所以带的都是些急用的,江宛的嫁妆还有陪嫁的家人,也会陆续过来的。

    因当时魏蔺带来的圣谕是叫江宛带着圆哥儿在京城长居,所以宋老太爷异常好说话,直接许诺会将江宛的嫁妆全送进京城。

    不过本朝儿媳的嫁妆,婆家人本就是不能插手的。

    桃枝忙忙乱乱地摆着东西。

    梨枝则扶了江宛去内间休息。

    在小榻上坐稳后,江宛问:

    “你看这满院子人,哪几个是能用的?”

第八章 管家

    江宛要问梨枝正房的人员情况,倒也没有避开圆哥儿,只让他在边上玩珠串。

    梨枝想了想,道:“这倒还看不出来,但是春鸢和夏珠里,倒是春鸢更有心计一些。”

    “这话怎么说?”

    主仆二人正要说些私房话,却听见门外有小丫鬟喊着:“梨枝姐姐。”

    梨枝便出去看了一眼,回转时神情有点严肃:“夫人,说是管家来了。”

    “他倒挑的好时候,”江宛微微眯起眼,“叫桃枝歇一歇吧,就那么点东西,支使着搬过来搬过去的,别折腾那俩丫头了。”

    梨枝称是,又问:“我远远看了一眼,管家正侯在垂花门那头,似乎带了两个小厮,正捧着大摞的册子,想来是账本。”

    “你怎么想?”江宛问。

    “虽是夫人一到,便要交上账本,看着倒是殷勤,只是到底是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若他要动手脚……”

    江宛摇头:“还是先见见人吧。”

    梨枝亲自把人引了进来,还是进了偏厅。

    江宛让桃枝进去看着圆哥儿,自己带着梨枝,坐在了主位上。

    齐管家约莫四十几岁,蓄着短须,身材微胖,看起来是个和气人,甫一站定,便对着江宛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腰弯到了极限,姿态摆得很低。

    “起吧,”江宛笑道,“不知管家前来所谓何事。”

    “三爷去得突然,”齐管家声音中隐隐透着丝沉痛,“小的一时六神无主,本想关了铺子,可想着夫人若到了,恐有别的安排,便照常开着,只等夫人来处置。”

    “自然该开着,府里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呢,”江宛虽说着俏皮话,语气却有些凉,“不知管家带来的这些册子都是做什么用的?”

    “都是府里的近两年的庶务账本,交给夫人一览。”

    江宛示意梨枝接了账簿,叹道:“三爷在时,待齐管家不可谓是不信任,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依着他留下的章程办事,不过,家里在京城的铺子听说也是你管着的,来之前二嫂嫂特意点了我,说是京城交去的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江宛自然不会记得什么二夫人,这是现编出来诓人的。

    管家闻弦知雅意:“夫人若是想看公中铺子的账本,小的立马遣人送来,只是二太太所言却有偏颇,生意上总是有盈有亏的。”

    “你说的有理,”江宛听完他的话,略一点头,“除了公账上,我倒听说三爷私产也颇丰,便将私产账本一并送来吧。”

    “是。”管家面上还是一派恭敬。

    说要公账时,管家泰然自若,说要私账时,也很镇定,的确像个问心无愧的忠厚人。

    江宛心里盘算着,面上却不露,说了两句勉励的话,便端茶送客。

    今日应付了这么多人,她委实觉得疲惫了,一想到未来还要源源不断地应付各种人,更是头疼。

    一头疼,她就想起自己的头原是伤过的,眼下虽好了,但又多了一条“看见人就烦”的病症,很该养养。

    梨枝将账本搬进了早前辟出的小书房里,回过身,见江宛满脸倦色,不由道:“夫人去歇一会儿吧。”

    “我想着,是否该回趟娘家。”江宛道。

    梨枝道:“夫人还有孝在身,怎么好上门呢,早日养好身子才好叫江老太爷高兴。”

    江宛一听,也很有道理,便起身进了里间。

    圆哥儿睡得四仰八叉的,桃枝正往帐子上挂香囊。

    床帐是素色的,香囊也是素色的,一片如云雾般的惨淡颜色中,桃枝露出半张白嫩的脸来,弯起的唇角红艳艳的,眉眼虽不十分出色,却有一段天然的纯真风情。

    江宛生平尤其爱看美人,来了大梁后,因为各种麻烦接踵而至,已然很久没有心无旁骛地欣赏过美人美景了,一时大憾。

    但脸上却随着桃枝露出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江宛压低了声音:“这是挂什么呢?”

    “香囊,”桃枝笑着转头,轻声道,“春日里总有些小虫乱飞,奴婢放了驱虫的草药,但香味却不难闻呢。”

    江宛对她笑了笑,自脱鞋上床。

    两个丫头相视一笑,放下了床帐,轻手轻脚地向外去了。

    圆哥儿迷迷糊糊地偎进她怀里,咕哝了几句谁也没听清的话,便沉沉睡去。

    江宛看着圆哥儿睡得红润的脸颊,低头亲了一口,默默想着,从此便是咱娘俩相依为命了。

    ……

    院子里,梨枝对桃枝道:“我总觉得晴姨娘不大对劲……”

    桃枝皱了皱鼻子:“难道绣姨娘很对劲吗?”

    梨枝笑着点了点桃枝的脑门儿:“就你对劲。”

    她们俩看着完全陌生的院子景致,挽着手站着,不约而同地叹了声气。

    “绣姨娘若能安安生生走了倒也不提,偏那个晴姨娘,一看就是个狐媚子,还怀了孩子,将来不定搅和起多大的风浪!”桃枝没好气道。

    “她毕竟是姨娘,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是替夫人着急,我总觉得这府里就没几个人是好的,就那个春鸢夏珠,春鸢倒罢了,低眉顺眼的,那个夏珠可气人了,我不过让她把妆台搬到桌上去,她便推说自己没力气,不肯搬,后来还不是来来回回扛了十几次,我瞧着她健步如飞,偏要学晴姨娘那副病歪歪的模样,也不看看自己的胳膊有多粗!”

    梨枝听得笑起来:“你折腾她们做什么,这些下人说打发了也就打发了,一会儿等夫人睡醒了,你记得带人把碧纱橱收拾出来,夫人吩咐了,圆哥儿以后跟着她住。”

    “夫人吩咐的?”桃枝急起来,“什么时候吩咐的?那是圆哥儿住的地方,布置前我得先敲打敲打那两个丫头,尤其是夏珠!”

    “你别扯着喉咙喊了,还有那两个丫头,我看夫人的意思,留不留下还不一定,你别把人全得罪完了,到时候横生枝节。”

    “我才不给夫人添麻烦呢!”桃枝哼了一声,提着裙子跳下台阶,“我找她们去了。”

    看着桃枝欢快的背影,梨枝不由跟上几步,喊道:“你别再欺负她们。”

    喊出口了,才后知后觉地掩住嘴唇,梨枝懊恼地抬手捶了一下头,怎么竟忘记了夫人还在午睡,也和桃枝似的没规矩起来。

    她匆匆进了屋里,守在外间,仔细地听着里间的动静。

    确认没有把两个主子吵醒,梨枝才算松了口气,她搬了个小杌子守在里间门外,撑着头,也打了个盹。

    半梦半醒间,忽听见一声极轻微的动静。

    梨枝骤然睁开眼,小心地推开隔扇门,只见圆哥儿正坐在床上一脸懵懂地含着大拇指。

    梨枝会心一笑,忙上前抱了他。

    窗外一树桃花开得烂漫,粉蝶随着风落在花瓣上,停留一瞬后,便又飞往其他地方。

    两个姨娘所住的西跨院里有一丛很香的玉兰,正开得极馥郁。

    从窗口看进去,可见一个娇媚丰满的美人正高高兴兴地打着包袱。

    可另一个窗口的美人却正暗自垂泪,素白的指尖将一朵大红色的牡丹一下下掐烂,红色的汁液点点染红了她的白裙子。

第九章 春鸢

    江宛到暮色四合时分,才悠悠转醒。

    睡了一觉后,反而觉得更累了。

    她自己下床穿了鞋,推门出去,见圆哥儿正坐在榻上咂吧嘴儿,桃枝正端着碗粥喂他。

    江宛笑起来:“吃什么呢?”

    圆哥儿大声喊道:“娘亲!”

    “圆哥儿吃什么呢?”江宛也坐在榻上。

    圆哥儿便认认真真说起来。

    梨枝笑着听了一会儿,又对桃枝点了点头,退出去传膳。

    走了两步,梨枝回望正房,听着飘出来的欢声笑语,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踏实。

    梨枝不放心让这院子里的小丫头去提膳,便只能自己一趟趟跑,路上却被人叫住了。

    “梨枝姐姐。”原本在正房伺候的大丫鬟春鸢迎了上来,“姐姐这是要去厨下吧。”

    梨枝有些惊讶,却也没否认。

    春鸢却有些没眼色地贴上了她:“我陪姐姐一道去吧。”

    “不用了……”梨枝正要拒绝。

    春鸢却打断她:“厨下那个张婆子是惯会钻营的,夫人中午那一顿她是没得到消息,晚上这一顿却是一定八大碟四小碟的,姐姐一个人怎么拿得动呢。”

    听了这话,梨枝倒真有些惊讶,不过她却不接招:“东西多了,自有厨下的婆子帮我拿过来,还是不劳烦妹妹了。”

    “怎么敢当姐姐一句劳烦,只是若真用了厨房的人,岂不遂了那张婆子的意,叫她在夫人面前有了露脸的机会。”

    梨枝便没再劝春鸢回去:“妹妹倒是对这府里的人事很熟,头头是道的。”

    春鸢自然谦逊了几句。

    到了膳房,那婆子果然准备了许多,硬是装了四个大食盒,一见梨枝,便吆喝着其余仆妇,提了食盒便要走。

    梨枝道:“都先别忙。”

    “姑娘,这饭菜可得紧着送去,免得凉了。”一婆子道。

    “是啊,放的时辰越久,风味便越是不好。”另一个婆子道。

    果然如春鸢所言。

    梨枝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只道:“开了盖子,都给我看一眼。”

    婆子们面面相觑,等个头上插着银簪子的婆子咳了一声,才各自松了手。

    春鸢亲自去掀了盖子,便听梨枝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挑挑拣拣,只要了两样粥,四五样小菜各拨了一些,刚刚够一个食盒。

    那主管婆子刚要说话,梨枝便笑吟吟道:“夫人用这些便够了,其余的众位妈妈分了吧。”

    语毕,领着春鸢转身便走。

    一路上,春鸢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有再开口,临到正房门口时,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对梨枝道:“我有一事,想请姐姐帮忙。”

    “妹妹说就是了。”梨枝笑道。

    “我想见见夫人,我虽然不比姐姐能干,可这府里的人头却熟悉。”春鸢边说,边看着梨枝的脸色。

    梨枝笑意不变:“妹妹有这个心当然是好的,只是我还要去请示夫人,这样吧,晚膳后我就与夫人提。”

    “多谢姐姐。”春鸢一改刚才的沉默,眉眼飞扬起来。她本就生得有几分英气,笑起来的模样别有一股飒爽的美。

    梨枝暗暗观察她,只觉得她目光清明,心地应当不坏,的确像个可用之人。

    夫人到底初来乍到,在这宅子里也没有根基,有个春鸢帮忙,到底能轻松一些。

    梨枝抱着这样的心思,晚膳后,便立刻跟江宛提了。

    江宛则答应了见春鸢一面:“她既然有这个心,我见见就是了。”

    梨枝就担心桃枝尥蹶子,毕竟她对这两个宋吟留下来的丫头,从来是横眉冷对的。

    一转头,却见桃枝满眼孺慕地看着江宛,甚至附和:“见见也好。”

    合着这就是个夫人的应声虫,没半点自己的主张。

    梨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桃枝这样呆,可不得再找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春鸢这个节骨眼儿上撞进来,怕是真能留下来。

    梨枝没磨蹭,立刻便去叫了春鸢。

    春鸢也没耽误,一见梨枝便心领神会地跟了上去。

    春鸢进了屋,话还没说就给江宛行了个大礼。

    江宛受了礼,叫人给她搬了个小杌子坐着。

    桃枝抱着圆哥儿避去里间,梨枝则站在江宛身边伺候。

    春鸢侧着身子坐在小杌子上,没敢坐实,抬头偷偷看了眼江宛。

    夫人正在挑扇子,微微低着头,发丝向后拢着攒了个髻,乌油油的发间斜斜插了根色泽厚重的木簪子,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眉若远山,浓密似羽扇的睫毛垂着,眼尾微微上挑,眼睛生得漂亮,鼻子高挺秀气,唇不点而朱,只是面色仍有些苍白,毕竟是大病初愈,但她身上那股沉静脱俗的气质,已然叫人见之难忘。

    “听说你有事情要告诉我。”江宛道。

    这声音也如昆山玉碎,极为动听。春鸢想着,便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奴婢对夫人必定知无不言,只是府中人口繁杂,一时,奴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若夫人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便是。”

    “那就说说两位姨娘吧。”江宛语气温和。

    春鸢垂下眼,口齿清晰道:“绣姨娘是三年前进来的,也就是承平元年十月进的府,因奴婢是被买来服侍绣姨娘的,所以记得很清楚,绣姨娘进府没多久就怀上了身孕,奴婢就在身边伺候,后来晴姨娘就被送了过来。”

    春鸢顿了顿,才继续向下说:“晴姨娘来了后,与绣姨娘的处得并不好,二人常常口角,奴婢因在绣姨娘身边伺候,所以知道一些,绣姨娘生产后,倒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不过原先在正房伺候的冬云被人撞破了丑事,两位姨娘就都荐了心腹去争正房一等丫鬟的位置,结果大人两不相帮,就阴差阳错点了奴婢。”

    江宛比对着几个团扇上的花纹,随口问了句:“然后呢?”

    “进了正房以后,两位姨娘都争相笼络奴婢,绣姨娘许银子,晴姨娘则许前程,说只要奴婢助她,便叫奴婢也得一个姨娘之位。”

    “你先别忙往下说,让我猜猜,你这样聪明,自然是谁都没有帮。”

    “夫人却说错了,奴婢帮过晴姨娘几回。”

    “哦?”江宛倒有了几分兴趣,“是因为你想做姨娘?”

    “不,因为奴婢知道晴姨娘能赢,她也确实赢了,绣姨娘连女儿都没有保住,大小姐被抱进晴姨娘屋里教养了。”

    江宛选出一把画着竹子的绡纱团扇,将其放到一边,其余的则叠在一起,交给了梨枝。

    “可是我见绣姨娘并不像是个输家,日子竟像是滋润得很。”

    “那是因为绣姨娘只求自保,她对府里的事是从不上心的,满府上下,在她眼里的只有晴姨娘一人。”

    这是在说,绣姨娘既不在乎亲生女儿,也不在乎宋吟的宠爱,一门心思只想保住自己的好日子。

    江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怎么想到向我投诚?晴姨娘肚子里可还有一个呢,万一是个男胎,这往后谁当家,可还不好说。”

    她抬眼,似笑非笑地瞥了春鸢一眼:“难道这一回,你不觉得晴姨娘有胜算了?”

第十章 投靠

    “陛下封了夫人一等诰命,晴姨娘又能有什么胜算。”春鸢答道。

    江宛一惊,她虽知道自己将来能有个诰命,但是明旨还没下来,所以猜测不过给她越个三级,宋吟不过是翰林院小小的从八品校书郎,所以她原来猜测皇帝至多也就给她一个五品令人的诰命。

    怎么可能给她越到一品国夫人那一级?

    这又是哪里传出来的闲话?

    江宛一时也顾不上家里这点事儿了,忙问春鸢道:“这一等诰命的事,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春鸢一愣,旋即笑道:“京里都传遍了,说是陛下亲口说的,要给夫人一个一等诰命,叫别人不敢欺负夫人。”

    你们汴京怎么这么多碎嘴子……

    江宛无奈扶额:“这没凭没据的话怎么能传遍呢?”

    不过也好,名头越响亮,越是有人知道她,那些杀手就算想杀她,也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这事儿还是等圣旨下来再说。”江宛道,并未对春鸢刚才说的话做出评价。

    这是春鸢早料到的,要夫人接纳,仅靠这些能打听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够,她也没打算过靠两句闲话赢得江宛的信任。

    “奴婢倒另一事想说,”春鸢没卖关子,“今日我去送饭回来,经过垂花门时,看见了大管家,大管家姓齐,是少爷进了翰林院以后雇来的,府里原来还有一个二管家,是宋家的家生子,也是大人的奶公,管着公帐那一摊,不过二管家去年过世了。”

    这倒有些意思,按理说齐管家算是个外人,怎么宋吟敢让他管自己的私账,反倒让关系亲近的奶公去管公账。

    “说下去。”

    “因不曾分家,宋家京城的生意便都由大人统管,半年往池州老家送一回帐,这都是二管家管着的。三爷自己的私房也很有几间好铺子,这些还有府里的人情往来都是齐管家管着的。可二管家死后,公账便也由齐管家接手了。”

    “这么说,齐管家倒是在府里一手遮天了。”江宛道。

    “齐管家处事上八面玲珑,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几个铺子交到他手上后,一年比一年红火,是极得三爷信任的。”

    “你怎么知道铺子一年比一年红火?”江宛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向春鸢。

    春鸢也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跪在地上:“奴婢蒙三爷不弃,曾帮着大掌柜清过几回帐,所以对盈利几何,乃至于铺子里掌柜伙计的脾气秉性都知道一些。”

    “春鸢姑娘知道的这么多,竟然仅是清过几回帐吗?”江宛正色道。

    又在心中暗暗想,这丫头东拉西扯了半天,总算是要进正题了。

    “奴婢虽是在正房伺候,平日里却也在三爷的书房里伺候笔墨,三爷爱红袖添香的风雅,所以不爱用小厮,故而帮三爷看过不少账册。”

    这么说来,她是内院也清楚,外院也明白,若是真的用起来,自然事倍功倍。

    尤其是私账那几句话,岂不是专为了江宛这颗慈母心,毕竟公中的财产到底不是三房的,宋吟的私房才是圆哥儿将来安身立命的根本,她一个亲自经手过的,自然能保江宛母子不被外头那些管事掌柜蒙骗。

    攻其必救,这个丫头委实聪明。

    这才是她的投名状呢。

    之前的那些姨娘间的话,怕也是为了试探江宛的为人处事,若是个不能容人的,自然也不会容忍一个知道这么多秘事的丫鬟,那么春鸢或许又有另一番说辞了。

    江宛面上依旧平静:“你的话我已经听明白了,听说你的针线活不错,这两天就麻烦你给圆哥儿做些袜子吧。”

    “夫人垂问一遭,是奴婢之幸,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

    春鸢没得江宛的准话,依旧很沉得住气,从地上起来,行了个礼后,才退着出去了。

    江宛则将余下的团扇都交给了梨枝,自己拿了绣竹子的那一把,扇起风来。

    梨枝收好了扇子,又回转:“奴婢帮夫人打扇吧。”

    江宛摇头:“你觉得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她没必要撒谎,是不是在书房伺候过,是不是曾过手账目,这些话都可以找人打听,互相印证。”

    “咱们如今对着府里是一无所知,许多事都要慢慢来,有了她,会轻松许多,”江宛怔怔停了扇子,“只是,她投诚得也太快了,不用再观望观望吗?”

    “夫人看她动辄说什么一品诰命,想来是看得清情形的,其实夫人就算没有诰命,也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处置她一个丫头还不是抬抬手的事。”梨枝上前,自然地接过江宛手里的扇子,为她打起扇来,“她要依附夫人,才是理所应当。”

    “你倒看得明白。”江宛握了握空空的手,正疑惑扇子去了哪里,转头看见正打扇的梨枝。

    梨枝抿嘴一笑:“夫人都把圆哥儿的贴身衣物交给她了,岂不早就看明白了?”

    江宛睨她一眼,算是默认,然后露出个疲惫的笑容来,叹道:“这一天也太长了。”

    她去洗漱休息不提。

    梨枝服侍她躺下后,便回了屋。

    不多会儿,本该给圆哥儿守夜的桃枝也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我白日里见圆哥儿的一件小衣撕了个口子,便想给补一补,却不知道放在何处了。”桃枝道。

    “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当心夫人不要你了,另择了那伶俐的去。”

    “夫人才不会。”桃枝在簸箩里翻找一通,又说,“姐姐,你不觉得夫人近来和气了许多吗?”

    “要我说,分明与从前是判若两人了。”

    “想必是日子有了盼头吧,又将池州那些不好的事全忘记了,老夫人那个人最喜欢磋磨人了,夫人在她跟前一站便是一天,连口水都不让喝。”

    若是从前,梨枝必不让桃枝说主子是非,只是刚到京城,她心中也有百般情绪,又是深夜,便忍不住点头低声附和:“可不是么,夫人如今活泼起来了,总之是好事。”

    桃枝立刻将找不到小衣的烦恼忘却了,在昏暗的烛光下,她满眼含笑:“没错,就是好事。”

    次日清晨,梨枝刚开了门,便见春鸢笑吟吟侯在廊下。

    春鸢见了她便是三分笑:“梨枝姐姐。”

    “妹妹起得倒早。”

    梨枝掸了掸裙子,往正房走去。

    春鸢跟上她:“我昨夜无事,便帮少爷做了双袜子,但总担心着会否不合脚,想请姐姐看看。”

    说着,她拿出了一双小袜子。

    梨枝正要接过,却见有个提着裙子的小丫头行动慌张地跑了来。

    她动作一顿,春鸢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眼看见那个小丫头,便把袜子往袖袋里一塞,上前呵斥道:“桂圆!你慌慌张张,做什么去!”

    她柳眉一竖,面含怒容,真真是很有威严。

    梨枝被她这变脸的本事惊住了,慢了一拍,才想起自己才是正房的大丫鬟,于是也往前走了几步,皱着眉,对愣在原地的小丫头道:“你过来说。”

    春鸢见梨枝愿意出面,自己便退了一步。

    桂圆约莫十二三岁,一张小圆脸和桃枝有些像。

    梨枝犹豫了一瞬,还是放缓了语气:“就算天塌下来了,行动间也还是要有规矩,你别急,慢慢说。”

    桂圆喘着粗气:“门房说,大门口来了好些骑着高头大马的人……”

第十一章 护卫

    “不知道做什么的,有个极俊俏的公子领着队,简直不似凡人……”桂圆比比划划的,“起码有二三十人呢,还有人坐在马上啃烧饼,可能是没吃早饭就来了。”

    听了这个描述,春鸢一头雾水,梨枝却摸到了点边。

    怕不是魏大人又来了!

    还以为从此以后都见不到了,没想到他竟然又来了。

    莫非是来找夫人的?

    刚说完小丫头没规矩,梨枝自己竟然也提着裙子朝垂花门跑去。

    桂圆疑惑道:“梨枝姐姐的脸怎么那么红……”

    春鸢正要说她,一转头看着梨枝发足狂奔的背影,还是咽回话头,跟了上去。

    她们三个一路跑到垂花门处,再往外就是外院,她们按理说是不能去的。

    梨枝跑了几步,也冷静下来,只是脸上红晕未褪。

    “我得先去告诉夫人。”

    春鸢迟了几步赶到,正听见梨枝嘟囔着这句话,难得见这位板板正正的梨枝姑娘失态,春鸢心里反倒对她有了两分亲近之意:“你去吧,这里我守着,有了消息便立刻叫桂圆通知你。”

    梨枝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用正常的步速朝内院走去。

    正房里,江宛刚刚睡醒,正由桃枝服侍着洗漱。

    梨枝走到门外,听见房内传来桃枝傻乎乎的笑声,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便推开门走进去。

    “夫人。”她喊了一声。

    江宛面有笑影,转头对桃枝道:“你这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梨枝陪着笑了一声,又道:“门口来了许多人。”

    江宛问:“什么人?”

    梨枝一愣,是啊,什么人呢,她怎么忘了问那个传话的桂圆。

    “是……”梨枝张了张嘴,终是有些难堪地低了头,“奴婢没问。”

    江宛本觉得没什么,刚才没问,现在去问不就行了,却见梨枝满脸愧色,一时有些茫然。

    “没问就没问吧,那些人反正也不会跑了。”江宛笑着安慰她。

    又在心里感叹,梨枝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桃枝没发觉梨枝的异样,笑呵呵地附和:“夫人说得有道理。”

    梨枝才强笑道:“奴婢这就去问,只是听话音,有些像护送咱们回京的魏大人和护卫们。”

    “你先别忙。”江宛沉吟片刻,“家里正有丧事,应该没人上门,倒真的很该是魏大人,若你问清了是他,便请他去外院书房稍候,不是他,也请领头的去外院书房等我,我稍后就到。”

    梨枝听得很认真,然后点了点头,带着几分坚定道:“奴婢明白了。”

    见梨枝走了,桃枝有些狐疑地问:“梨枝怎么怪怪的。”

    “她啊……”江宛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字,却没有说下去,而是看着桃枝道,“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年方十六的桃枝不明所以:“夫人拿哄圆哥儿的话哄我呢!”一副很不好骗的样子。

    江宛大笑起来。

    梨枝前前后后又跑了一会,教了门房如何说话,好赖是把魏蔺请进了外书房里坐着。

    其实平日里宋吟若遇到有人上门,也就是这么招待的,不过现下府里只有夫人一个女流之辈,还是寡妇,来的又是些凶神恶煞的大男人,门房闹不准该不该往里请,才没敢吭声。

    江宛简单地梳了个头就出了门,留着桃枝看着圆哥儿,带着梨枝向外走去。

    春鸢正在外书房伺候茶水,端着个托盘站在书房外,一见江宛便迎了上去,蹲了蹲算行了礼,小声道:“已上了茶,屋里只有那个领头的大人,门房谨慎,因传的话是只让那位大人进来,就拦了其他人,只放了那大人进来。”

    江宛点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

    梨枝推开门,江宛连忙弯起嘴角,露出个笑脸,待看清屋内来人后,她脸上僵硬的假笑,瞬间便变作了真心实意的笑。

    魏大人真是不辜负他那张俊俏脸蛋,每次出现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叫人单单是看着他,便觉得满面春风,神清气爽。

    “魏大人安好。”江宛学着丫鬟们平日里行礼的样子,行了个福礼。

    魏蔺侧身避过,又对江宛拱手施礼:“不敢当夫人的礼,魏蔺见过夫人。”

    见过礼后,江宛坐上主位,春鸢给她上了一盏茶。

    也不知道该寒暄些什么,江宛直接问道:“门房多有怠慢,望魏大人见谅,不知魏大人所为何来?”

    “奉陛下之命,给夫人送些护卫。”魏蔺放了茶盏道。

    他目光清明,嗓音醇厚,说起来话来有一股天然的信服力,让人不自觉想跟着他点头。

    江宛就连连点头。

    直到春鸢隐蔽地掐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忙用手绢在眼角蘸了蘸,做出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陛下宅心仁厚,妾身真是不胜感激。”

    大抵是戏过了些,魏大人明显地呆了一呆。

    江宛咳了一声,抚了抚鬓角,面色一肃:“不知道大人还有没有别的事?”

    “明后日,为夫人封诰的旨意就会下来。”魏蔺道,“夫人记得准备香案供奉。”

    “是,多谢大人提醒。”

    江宛对魏蔺笑了笑,又问:“大人是否还有别的事要交代?”

    “并无。”魏蔺道。

    他话音未落,便见江宛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魏大人,陛下赐下护卫,妾身喜不自胜,但是这护卫既是御赐,有些话我却不得不问。”

    魏蔺道:“夫人请问。”

    他这么说的时候,的确是想让江宛畅所欲言的,只是后来,他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不知陛下赐了我几人?”

    “十六人,其中林赶虎和陈瑞是两个头头,夫人有事问他们即可。”

    “那工钱是由我出吗?”

    “我自会给他们补贴。”

    “有没有名册一类的,记录姓名年龄籍贯?”

    “我晚些时候整理了给夫人送来。”魏蔺道。

    江宛笑道:“那岂不是太麻烦了。”

    脸上可看不出半点麻烦人的自觉。魏蔺暗暗腹诽。

    江宛又问:“我是出门必须要带护卫吗?”

    魏蔺低头喝了口水,深吸一口气后,答:“最好带着……”

    江宛:“带几个合适呢?”

    魏蔺有些犹豫道:“四个?”

    江宛:“那我还能自己采买护卫吗?”

    魏蔺的表情透出股“这题我会答”的轻松感:“当然。”

    “那我能请他们教我买的护院功夫吗?”

    “这个……”魏蔺抬手擦了擦汗,他真做不了主。

    不知多久后。

    江宛喝完了第二碗茶:“最后一个问题,万一我看上了谁,我的意思是,替我身边的婢女看上了谁,能给他们做媒吗?”

    魏蔺宛若灵魂出窍,说了今天的第二十遍:“请便。”

    从宋府离开,回皇宫复命的路上,魏蔺一直恍恍惚惚的。

    进了宫,陛下问他差事办得怎么样。

    魏蔺面上就露出了一个苦涩的表情。

    皇上难得看他吃瘪,于是幸灾乐祸:“差事不顺利?”

    “不是,就是……”

    皇上问:“就是什么?”

    “就是宋夫人问臣能不能给送去的侍卫做媒,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就说了可以,”魏蔺抬头,充满求知欲地看着皇上,“陛下,您说行不行?”

第十二章 哭闹

    皇上一时无语:“她还问别的没有?”

    “问能不能把侍卫租给武馆,还问若是实在危急,能不能让侍卫扮成女的……”魏蔺又一次露出充满好奇的表情,“陛下,您说能不能?”

    皇上:“……你退下吧。”

    魏蔺才笑起来:“今儿,臣可是受了大罪了。”

    “她真这么问了?”

    “就像小时候张将军用没装箭头的箭练反应,十个兵士一齐射箭,挡了东边的一箭,便够不到西边的一箭,只能抱着头蹲下,而臣今日是脑子里想着一问,便顾不上她的另一问,只能连连说什么请便、自便,还有自然使得,”魏蔺叹道,“委实狼狈极了。”

    承平帝大笑:“相平啊,狼狈这两字你有些年头没感觉到了吧。”

    魏蔺苦笑着点头。

    再说江宛,此时也是满脸苦笑。

    她跟魏蔺明确护卫使用权责范围的那一个时辰里,那位怀了身孕的晴姨娘,竟然一声不吭地在正房门口站着等,活活站晕过去,把圆哥儿吓得哇哇大哭。

    江宛是在圆哥儿的哭声里听桃枝说完全过程的,她手里搂着圆哥儿,本来想拍桌子,却腾不出手,于是这口气便憋着,没发出来。

    好容易把圆哥儿哄开心了,她又去西跨院探晴姨娘。

    路上,梨枝和她商定着去看望江老太爷的人选,江宛在孝中,不方便回娘家,但是回了京城,总要知会娘家一声,昨日是刚到,所以没顾上,今日不派人前往,却有些说不过去了。

    江宛准备让梨枝走一趟,但是府里她能信任的只有梨枝和桃枝两人,梨枝走了,一旦有了急事,要用人时恐不方便,所以她想让春鸢走一趟,报些闲话给江老太爷听听。

    商定了这件事,江宛才进了晴姨娘的屋子,梨枝则守在屋外。

    晴姨娘歪在床上,小脸惨白,床边有一个丫头正拿着手绢儿凄凄惨惨地抹眼泪。

    江宛一看这个情景,心中顿时泛起了负罪感,好似真的是自己故意把晴姨娘折腾成这样了。

    而就在她一愣神的功夫,晴姨娘又从床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气若游丝道:“可晴没有亲自迎接,请夫人原谅。”

    江宛叹为观止。

    “把你主子扶起来。”江宛对那个还在哭的丫鬟说。

    那丫鬟忙照做,硬是将晴姨娘搀了起来。

    晴姨娘就靠在那瘦巴巴的丫鬟身上,丫鬟则紧紧搂着晴姨娘,两个人都脸煞白煞白的,恰似两朵在风中摇曳的小白花,风一吹就能倒。

    晴姨娘还一个劲儿推那个丫鬟:“翠露,你快去伺候夫人。”

    江宛大皱其眉,觉得晴姨娘这一出造作委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家里也没有男人,她闹腾给谁看呢?

    江宛垂着眼,试探道:“晴姨娘的晨昏定省就免了吧,从此在屋里安心待产。”

    江宛留心着晴姨娘的神情,见她面上忽然闪过一丝焦躁,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凄苦的神情。

    “夫人这样体恤奴婢,可奴婢却是病体残躯,不好在府里碍着夫人的眼,再者说,小少爷还小,今日便被奴婢吓着了,若是将来有个好歹,奴婢是万死难辞其咎啊。”晴姨娘字字泣血。

    短短一段话里,既提醒了江宛今日她昏倒在门口的晦气事儿,还提了圆哥儿,想必江宛再随便说一句什么,晴姨娘就能顺理成章地提出真正的目的了。

    江宛本不想顺着她的意,但又很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于是附和道:“你这身子的确叫人担忧。”

    她话音未落,那个叫翠露的丫鬟就跪下了:“姨娘身子虚,自三爷去后,又连日哭泣,再这么下去,别说孩子了,怕是连自己都保不住,夫人慈悲,救救姨娘吧。”

    江宛挑眉:“你觉得怎么救合适?”

    翠露表情一僵,旋即哭道:“姨娘留在府里,见了花花草草也要感触落泪,实在活不下去了。”

    江宛点头:“你说得不错。”

    翠露的表情又是一僵,偷偷抬眼看向正站得摇摇欲坠的晴姨娘:“奴婢……觉着……或许姨娘搬到庄子上去住一段日子,会好一些……”

    原来是为了这个。

    江宛点点头,然后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好好养病吧。”

    见她走得潇洒,屋里的一对主仆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翠露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晴姨娘扶到床上,忧心道:“怎么夫人竟然……”

    晴姨娘面色阴沉地抚着肚子:“她竟然从头到尾都不接招,可见这心计又深了一层,不过这件事上,她一定会让我如愿的,如今不过是摆摆架子罢了,能把我送去庄子上,她做梦都能笑醒。”

    未必吧……

    翠露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嘴上还是说:“姨娘定能得偿所愿。”

    再说江宛回了正院后,桃枝正领着圆哥儿在院子里踢毽子。

    圆哥儿一见她,就大声喊:“娘亲!”

    然后朝着她飞奔过去,扑进她怀里。

    江宛抽出手绢给他擦汗,笑眯眯地问:“圆哥儿学会踢毽子了吗?”

    她余光却见身后站着个男人,江宛吓了一跳,才看清是魏蔺今天带来的护卫,再一细看,院子四个角上都站了人,防卫已经布置起来了。

    “我已经能连着踢两下了,我踢给娘看!”圆哥儿高声道。

    江宛自然笑着捧场。

    拍着手,称赞了一会儿能连着踢两回毽子的圆哥儿,也就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圆哥儿已经四岁多了,他生日早,是正月初五生的,却还不会自己吃饭,顿顿都要桃枝喂。

    江宛觉得不大像话,就不许桃枝喂,拿了木勺子让圆哥儿自己吃。

    圆哥儿拿着勺子,手足无措地愣了片刻,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泪如雨下,整张脸上都糊满了泪水。

    这下,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便成了江宛。

    她看看圆哥儿,再看看站在一边的桃枝,再看看圆哥儿,憋出一句:“你别哭了,不过是拿勺子吃饭,很简单的。”

    梨枝上来劝:“夫人,尽可以叫少爷慢慢学,今日就先算了吧。”

    要是就这么算了,这小娃娃以后岂不觉得只要哭一哭,不管什么事都可以算了。

    江宛犹豫一瞬,正要蹲下好好劝他:“圆哥儿,你听我说……”

    却见圆哥儿忽然扔了勺子,把碗也推在了地上,哭得口齿不清,模糊的喊着:“不要……不要……”

    江宛见他哭得越发来劲,简直莫名其妙,再看满地米粒汤水,也不废话了:“你不肯吃,就不要吃。”

    她说着,绕过桌子,将哇哇大哭的圆哥儿抱下椅子:“你去踢毽子吧,去玩吧,今日这顿饭就免了。”

    此话一出,整个正房里便只余了圆哥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他张着手,含糊不清地喊着:“娘亲……”

    江宛一见他哭得通红的脸,便有些心软,但她从没有过孩子,不知道现在是该不理他,还是该立刻安慰他,一时有些两难。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只听有人道:“是谁把我的圆哥儿弄哭了,快让外曾祖父看看。”

第十三章 祖父

    外曾祖父?

    也就是我的祖父!

    江宛一惊,有些慌乱起来,她根本没料到现在就要见娘家人,还以为打发人过去问一声就罢了。

    念头刚起,那头便见一个身形高大,气度儒雅的老者跨进了屋内,一弯腰将圆哥儿抱了起来。

    江宛后知后觉尴尬起来,忙道:“祖父,您怎么亲自来了。”

    又招呼圆哥儿:“快叫外曾祖父好。”

    江老太爷也朝着江宛伸手:“别忙别忙,快叫我看看咱们团姐儿瘦没瘦。”

    眼前的老者清癯挺拔,目光中透着股千帆过尽的洞明,偏又显得极为温和。

    莫名让江宛想到了自己的爷爷。

    她强笑着,眼睛一眨,却落下一串泪来。

    “怎么我们团姐儿的眼泪还是这么多?”江老太爷声音中亦透着一丝哽咽。

    江宛忙低头擦了眼泪,又招呼江老太爷快坐。

    梨枝和桃枝则收拾了满地狼藉。

    一番忙乱后,总算各自坐定。

    江老太爷搂着圆哥儿,轻轻摇晃着安慰他,偶尔低头不知道说什么悄悄话。

    江宛怔怔捧着茶盏,望着他们祖孙俩。

    团姐儿?

    原来这个时空的江宛有个这样可爱的小名。

    江宛眼眶发酸,可是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爷爷了。

    她正在出神,江老太爷忽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老爷子留着一把白透了的长胡子,看起来仙风道骨,被小外孙抓在手里的滋味却不好受。

    “快快快……”老爷子喊着。

    江宛连忙起身,一把握住圆哥儿作恶的手:“快松开。”

    圆哥儿还有点怕她,立刻松了手,脸上也不见笑影了。

    江老太爷见了圆哥儿,不知道多么喜欢,便数落起江宛来:“我竟不知道你的脾气这么大了,我们圆哥儿有什么错,他是喜欢外曾祖父的美髯,对不对啊,圆哥儿?”

    圆哥儿含着大拇指,怯怯地点了点头。

    江宛心头莫名就升起了一股烦躁,很想把他的手指头从他嘴里拔出来。

    好歹是忍了,但她还是叫了桃枝:“先把小少爷抱下去。”

    桃枝就上来抱走了圆哥儿。

    梨枝上了茶,又退下去,春鸢是跟着江老太爷回来的,正侯在屋外,桃枝在里间哄圆哥儿。

    如今这正房看着,人手还是少了一些。

    “团姐儿,”江老太爷忽然开口,“你一切可好?”

    “好,就是……”随时可能被人杀死。

    江宛回过神,笑道,“就是圆哥儿不大听话。”

    “孩子么,好好教就是了,你若不放心,把他送到我那里去。”江老太爷两眼放光,神情像极了看着鸡毛毽子流口水的圆哥儿。

    “还是算了吧,他还要守孝呢,”江宛道,“不过倒是真的想请祖父给圆哥儿安排个开蒙的先生,学问倒在其次,人一定要温厚些。”

    “这个倒不难。”江老太爷沉吟片刻,偏偏想了几个人选都觉得不好,便低头喝了口茶,又道,“明前龙井,不过是陈茶,口感差了一些。”

    江宛也跟着喝了一口:“我可尝不出来。”

    “你这丫头从前不是最爱翻茶经吗?”江老太爷有些疑惑。

    终于来了。

    江宛深吸一口气:“其实我在来京城的路上,遇到了劫匪,然后摔下马车,头在石头上磕了一下,不知怎么的,从前的事情都不大记得起来了。”

    江老太爷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此话怎讲,什么叫做记不起来了。”

    “就是说话做事的章法还在,但是从前学过的东西,还有发生过的事,都忘了。”

    “我明白了,”江老太爷长叹一声,“到底是团姐儿受委屈了。”

    嗯?这跟她受委屈有什么关系?

    江宛道:“其实并不怎么影响起居,而且这些天已经恢复了不少。”

    “还是要有人照顾你才好,先头那个宋吟……原是我看走了眼,是祖父对不起你。”江老太爷道。

    “怎么能这么说,祖父,这不能怪……”

    “所以祖父又给你寻了一门极好的亲事。”江老太爷打断她的话,“姓沈,单名一个望字,表字是平侯,如今在国子监里上学,一表人才,满腹经纶,今年春闱定是能中的。”

    江宛懵了,她隐约记得宋吟才死了两个月,老爷子竟这么着急地张罗着给她“续弦”了。

    大抵是她的困惑和震惊太过于明显,江老太爷有些拿不准了。

    “莫非你还准备为宋吟守着?”老爷子问得小心翼翼。

    “那倒也不是,只是这也太快了,不是说按照惯例,得为他守一年吗?”

    “京城早没这规矩了,知道安阳大长公主吗?一共换了七个驸马,倒数第二个进门的时候,倒数第三个只死了七天,而且你猜怎么着,倒数第二个险些也死了,他在病中的时候,安阳大长公主怕连累自己一个克夫的名声,连夜把他休了,然后快马加鞭找了第七个驸马,专门挑的体格健硕的。”

    江宛听得瞠目结舌,倒不是为了这个安阳大长公主,而是为了她眼前这个说起别家闲事来唾沫横飞的祖父。

    按理说她祖父是天下儒生楷模,不应该这么喜欢传闲话才对啊。

    江宛点头:“我明白了。”

    “你想明白就好,”江老太爷笑了,“你弟弟现在真是不成了,年纪轻轻就板着个脸,比我还要像老头,一点儿也不好玩。”

    江宛捧着茶杯等老爷子的下文。

    “所以我才指望你多多努力,生他七八个小娃娃,就跟圆哥儿似的,可不能学安哥儿,好在是他还没到长胡子的年纪,否则怕是胡子留得已经比我长了……”

    这老爷子,真是三句不离江宛他弟弟江辞。

    江宛见梨枝的身影在门口走过,忙见缝插针地问:“祖父用过饭了吗?不若一起吃一些。”

    “不必了,我本与杨学士约了去钓鱼。”江老爷子说着站起来,“也该走了。”

    江宛道:“不如再坐一会儿吧。”

    江老爷子摇头:“走了,老杨还等着我呢。”

    “祖父,我送你出去。”

    “也好。”江老太爷道,“你还记得杨伯父吗?”

    江宛摇头:“从前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

    江老太爷一瞥她,露出满意的笑容来:“那我给你仔细讲讲吧,杨柏源这个人有一条厉害,就是钓鱼,曾经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就在汴渠南边那个酒铺子前蹲着,硬说自己能钓上来一尾蛟,最后活生生饿晕了,什么也没钓到,问起来,就说是那蛟给他托了梦,说过几年再来。”

    江宛笑道:“那还真是怪傻的。”

    “他可是守嘉十八年的状元郎,当今的侍读学士。”

    江宛却不以为然:“那就是书呆子。”

    “这个你日后来找我,我慢慢地细细地说给你听。”江老太爷脸上顿时容光焕发起来。

    江宛忍俊不禁。

    她祖父这是终于逮到人能畅所欲言说八卦了吧。

    这么看来,她这个孙女失忆了,兴许对老爷子来说,并不是件坏事。

第十四章 轮番

    江宛蓦地福至心灵:“您约着杨学士去钓鱼,该不会是看中那杨学士沉默寡言,能耐着性子听您说闲话吧。”

    江老太爷对她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你个小丫头,净胡说。”

    “我可没胡说。”江宛大感冤枉。

    “总之你记得多回家看我和安哥儿,天天来也无所谓。”

    “可我身上还有孝,按规矩不方便上门。”

    “这可是汴京,”江老太爷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百无禁忌的汴京。”

    江宛想起那个有七个驸马的安阳大长公主,还是信了。

    江老太爷:“这些年看你的来信,只觉得你字句中沉郁之气甚浓,如今忘却前尘,反倒又活泼起来,祖父心中很是宽慰。”

    江宛一怔:“我原来是很活泼的吗?”

    怎么桃枝提起从前来,不过是说夫人如何沉静木讷。

    但江宛并不问。

    一路将江老太爷送至垂花门,也该作别了。

    老爷子说:“我同你提的那件事,你也要思量思量,沈平侯这孩子真的很不错,他常在悦来楼参加文会,你可以去看看。”

    江宛点头应了,他才真的转身离开。

    站在原地的江宛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忽然沉沉叹了声气。

    她又站了一会儿才回转。

    如今许多件事全赶在了一起,头一件就是圆哥儿的事,该挑个先生启蒙,第二件就是绣姨娘,得快点把她打发出去,第三件就是晴姨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但是比这三个人还要紧的,就是她现在真的很饿,今天中午那道碧叶羹她才尝了一口,就因江老爷子到访,被春鸢撤下去了。

    梨枝早重新备了一桌,江宛埋头苦吃了一通,吃完后是未时整。

    她先叫桃枝把圆哥儿抱了进来。

    圆哥儿也被喂了一碗羹汤,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

    江宛想抱他,圆哥儿却撇过头。

    江宛对桃枝使了个眼色,桃枝就把圆哥儿放在榻上,自己下去了。

    “圆哥儿,”江宛叫他的名字,“你还在生气吗?”

    圆哥儿抱着胳膊,背对着她坐着,小背影看起来很倔强,也有点可怜。

    江宛刚要再说两句软话。

    圆哥儿忽然说:“那……娘亲还生气吗?”

    他转过小半张脸,小嘴微微嘟着,偷偷看向江宛。

    江宛的心都软了。

    连忙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我的大胖儿子啊。”

    圆哥儿伏在她怀里,哼哼唧唧地说:“娘亲……我错了……”

    “不,是娘亲错了,娘亲今天对圆哥儿发了脾气,本来可以好好说的。”

    “圆哥儿也哭了,没有好好说话,”圆哥儿抱着江宛的脖子,软乎乎道,“娘亲没有错。”

    江宛低头亲了一口他的头:“圆哥儿,你还是要学着自己吃饭了,马上你就要开蒙,要成大孩子了,圆哥儿这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不过是用勺子而已,娘亲相信圆哥儿一定可以的。”

    江宛说了一车好话后,又问:“圆哥儿觉得呢?”

    圆哥儿闷着不说话。

    江宛又说:“圆哥儿不愿意告诉我吗?”

    圆哥儿哼哼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可是以前我想自己吃,娘亲却说我弄得到处都脏。”

    “以后不会了。”江宛不假思索道。

    “那圆哥儿一定好好学吃饭。”圆哥儿眷恋地把头靠在江宛颈窝,“我还是最喜欢娘亲。”

    江宛摸着圆哥儿的头:“那我也最喜欢圆哥儿。”

    跟圆哥儿聊完之后,江宛马不停蹄开始了第二场谈心会。

    绣姨娘低眉顺眼地来了,进门就给江宛行了个礼。

    江宛叫起,也懒得寒暄,直入主题:“你是真心想离开吗?”

    绣姨娘:“自然。”

    江宛:“你留在府里,可以锦衣玉食地过下半辈子,离开了,能跟什么男人过什么日子可就不一定了,况且一旦离开,便没有回头路了。”

    绣姨娘一改之前的精明飞扬,垂手立着时,显出了十分的恭顺:“我知道夫人不信我,能过荣华富贵的日子,谁愿意去吃糠咽菜呢?可是我却相信,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瞒夫人,其实我自小有个青梅竹马的,本已经定了终生,奈何命运弄人,我被送进了这府里,原也以为只能这么过下半辈子了。”

    “奴婢是微贱之身,本来觉着在富贵窝里过一辈子也是好的,可三爷去后,我那竹马竟又想着法子见了我一面,说他还在等我,还愿意等我,”绣姨娘跪在地上,膝行至江宛跟前,“夫人,您是菩萨心肠,求求你容我出府,将来只要有用得着我李香绣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江宛道,“你这番说辞,要我相信也可以,把你那个竹马的名字和活计告诉梨枝一声,我叫人查一查,若是真的,自然给你准备嫁妆,不过,你总没有忘记蜻姐儿是你的亲生女儿吧。”

    说起女儿,绣姨娘满脸漠然:“她自出生我便没沾过手,吃奶有奶娘,陪着玩有丫鬟,我一个下贱出身的娘,等她长大了,恐还要被嫌弃,夫人是高门嫡女的出身,自然不懂庶女的艰难,有个低贱的娘,就是一辈子的污点。”

    怕是也不尽然。江宛虽不认同绣姨娘的话,却也有自己的私心,绣姨娘离开了,她的确能省不少的事,于是并没有多劝,而是转而问:“春鸢这丫头,听说是伺候过你的,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绣姨娘表情一缓,又堆起了满脸的笑,跟江宛说起来。

    绣姨娘说的倒是和春鸢自己的说辞差不多,江宛信了八分,暗暗舒了口气,心道总算有了个能用的人,府里这一摊就可以暂时放心了。

    又和绣姨娘扯了半天闲话,江宛忽然问:“今晨,晴姨娘在我门口昏倒,我去看了她,她似乎想去庄子上住。”

    绣姨娘露出个轻蔑的笑来:“奴婢是与她争斗过的,若说她的坏处,能数出一百条来,便不说她了,只是有一事,夫人怕不知道,早前三爷还活着的时候,对晴姨娘可以说是爱到了心尖子上,她来了以后便是专房之宠,再没我什么事了,这样一个被捧得昏了头的女人,怎么会知道什么是暂避锋芒,她去庄子必定另有所图,夫人别叫她得逞就是了。”

    江宛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绣姨娘道:“自是越早越好。”

    江宛点点头,就端了茶,绣姨娘很有眼色地提出告退。

    梨枝便将她送了出去。

    送了回来,梨枝道:“夫人,累了就去歇一会儿。”

    “不,我不累,”江宛伸了个懒腰,“把春鸢叫进来。”

    第三场开始了。

    春鸢进屋子的时候,江宛正翻着一本册子。

    她行了个礼,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等江宛看完。

    不多时,江宛合上册子:“你觉得夏珠如何?”

    春鸢没有正面回答:“夫人想用她?”

    “她不可用吗?”

    “夏珠这人没什么长处,只是会些拳脚功夫,力气比寻常女子力气大一些。”

    江宛听她说完,依旧问:“你觉得她可用吗?”

    春鸢呆了一呆,才想明白江宛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一时有些激动起来:“夫人,夏珠她除了吃得多不禁饿,不爱干活嘴有些碎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不好了,只有一条,她心里极为惦记家里的老娘,只要把她娘照顾好,她还是可以用的。”

    江宛直直看向春鸢眼底:“那我就用了她。”

    春鸢通过江宛的反应,确定了心底的猜测,顿时喜形于色:“谢夫人信任。”

    “好了,那你把给圆哥儿做袜子的活儿交给夏珠,另替我办一件事。”

    “夫人只管吩咐。”

    江宛将手边的册子往春鸢的方向推了推:“这是府里人的名册,你给我看着裁人,只求干净无后患,裁过了也无所谓,反正将来缺了人手,尽可以出去采买。”

    春鸢肃容称:“是。”

第十五章 庶女

    应付完春鸢后,江宛叫人把蜻姐儿抱来了。

    这小姑娘说来也是命苦,眼下亲娘要去改嫁了,说不得往后都不会再见。不过她还小,又一直被晴姨娘养着,本就与亲娘不熟悉,估计也不会太伤心。

    听说她的乳名之所以取了“蜻”字,还是宋吟从晴姨娘的名字里得来的灵感。

    在等蜻姐儿的时候,江宛忙里偷闲,吃了两块家里厨娘做的花生酥。

    一边吃糕点,江宛一边在心里感叹,这工作强度可真是不小。

    不行,今天晚上说什么也不能干动脑子的事情了,她必须好好休息休息。

    但是好像也没什么休闲的方式,要不画画,她小学画画还得过奖呢,可惜后来就没有继续学下去。

    农耕时代仿佛也没有别的娱乐项目,看戏听曲吧,又得出门……

    出门……

    “梨枝,现下我能出门吗?”

    “夫人想出门做什么?”

    “看看。”

    “出门看看?”梨枝茫然道,“夫人想出去就出去啊,我听春鸢说,汴京晚市里多得是出门夜游的女郎。”

    这就是祖父说的百无禁忌吧。民风开放到了这种地步,治安应该也不错。

    江宛越发心动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被引了进来,一个衣着整洁的妇人抱着个女童,低眉顺眼的跪在江宛面前,道:“拜见夫人。”

    江宛知道要出去玩的兴色还没有收,因此显得笑吟吟的。

    她朝梨枝点了点头。

    梨枝便拿着个颜色浅淡的荷包,交给了蜻姐儿的奶娘。

    江宛:“夫人给的见面礼,拿着给孩子玩吧。”

    奶娘周氏忙道谢。

    江宛问了她几句蜻姐儿平日的喜好后,道:“我打算将蜻姐儿养在正房,叫她住东边的耳房里,圆哥儿现在我的碧纱橱里住着,蜻姐儿来了,他们兄妹正好熟悉熟悉。”

    奶娘长相普通,看起来颇老实,江宛说了这么多,她不过点头称是。

    怀里的蜻姐儿也很是乖巧,只是乖乖伏在奶娘肩上,并不到处乱看。

    眼睛圆圆的,鼻头翘翘的,软软的头发贴着额头,这样漂亮的小女童,谁见了都是喜欢的。

    江宛伸手:“把蜻姐儿给我抱抱吧。”

    奶娘一惊,面上竟有了两分抗拒之色。

    江宛见她把自己看做洪水猛兽,倒觉得有些好笑,尽职是好事,可奶娘毕竟是奶娘,把小主子把得这么紧,实在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江宛淡淡道:“把她给我吧。”

    奶娘立即收了面上的不情愿,抱着蜻姐儿上前来,只是她不知做了什么,或是蜻姐儿自己害怕了,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么小的女娃娃竟然能哭出这么响亮的声音……

    江宛在震天响的哭声中,一时有些尴尬。

    奶娘满脸想哄又不敢哄的胆怯,江宛觉得无趣,便道:

    “你下去吧,好好哄哄。”

    奶娘得了这一句,忙不迭抱着蜻姐儿下去了。

    江宛喃喃道:“我倒成坏人了。”

    梨枝噗嗤一声笑起来。

    她一笑,屋里的气氛便好了起来。

    江宛讪讪地摸了摸头发,没话找话道:“今夜我们出门去晚市玩吧。”

    梨枝怎么会驳她的意思,只顺着说:“护卫上头,夫人是不是要挑挑?”

    “是了,我进院子的时候还看见了有人守着,按理说,是该见一见才对,最好是他们的名字都要记住……”说到一半,江宛忽然捂住脸,哀嚎一声,“可我就是不想。”

    正如该死的想无限拖延的心情。

    梨枝小心地劝着:“既然夫人预备晚间出去,本就是要挑护卫的,这时候见一见,岂不省事,免得将来还要再来一场。”

    “你说的有道理……”江宛从指缝间看向梨枝,“可是就是不想见……”

    梨枝温温和和地笑着:“那就不见,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算了,你可别也和桃枝似的,每天就是‘夫人说的都是对的’,我还指望着有人能让我尝尝忠言逆耳的滋味呢,”江宛的语气很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气势,“那就见,你立刻出去叫人,叫他们在廊下排成两排。”

    梨枝笑着行了个礼,出去照办。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梨枝回来,请江宛出去。

    按当初和魏蔺商量好的,这些护卫如何轮班如何布防,江宛都不插手,所以看见廊下只有八个人的时候,江宛也没多说什么。

    她记得魏蔺说过,这十六人会分成两队,各有一个头领。

    “你们领头的,麻烦向前一步。”

    便见最右边的男人,往前走了一步。

    江宛定睛望去,见那护卫二十上下的年纪,大眼浓眉,肤色微黑,宽肩窄臀,一身黑色劲装,被他穿得那叫一个雄姿英发。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不敢当,”那护卫抱拳,“属下林赶虎。”

    “林护卫,今日我想出门去晚市逛逛,你觉得带几个护卫合适。”

    林护卫略一思索:“四个便可,只是夫人最好带上属下。”

    “这个自然。”

    江宛把眼神挪到其他护卫身上,一时啧啧称奇。

    哇,这个长得很精彩!

    哇,那个长得也不错!

    后来好不容易挑出了三个,约定好出门的时间后,江宛心情甚佳地回了正房。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她想起魏蔺为什么要给她安排这些护卫——有人锲而不舍地想要杀她。

    这个念头刚刚闪现,江宛顿时就不想出门了。

    她忽然提着裙子疾转出门,喊道:“林护卫!”

    廊下空空,林护卫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夫人。”

    “如果我出门,你能保证我不会死吗?”江宛满脸认真。

    林护卫显而易见地怔住:“属下,定会竭尽全力。”

    他没有说一定。

    江宛露出欲哭的表情,可下一瞬,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只余下了一点怔忪。

    这世界上哪里来万无一失的事,没有人能保证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林护卫这样说,是许诺会死在她前面。

    江宛吐出一口浊气,慢慢挺直了脊背,回想着自己刚才的失态,她只觉得要是再弄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追杀,那块大石头就算没有落下来把她砸死,也要把她活活吓死了。

    吓死……

    江宛忽然抬手摸了摸脑后的伤痕,这是她在醒来时就有的,据说是摔下马车时磕出来的伤。

    可这伤不是很快就好了吗?

    如果这个伤口不足以致命的话,那原来那个江宛又是怎么死的?

    她陡然间觉得毛骨悚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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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青山外介绍:
出了车祸的江宛刚睁眼,就在陌生朝代喜提一个大胖儿子。
未曾谋面的夫君为救皇帝而死,给她留下了一品诰命。
就在她准备这个陌生朝代大干一场的时候,血气森森的长刀忽然架到了脖子上。宛在青山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宛在青山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