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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连灼     宛在青山外txt下载     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再遇

    想来是真的把江宛当做了好姐姐,孙润蕴脸上带出了几分真情,幽幽叹道:“我那个家,真是不提也罢。”

    她生母早逝,父亲又位高权重,取了个身份贵重的填房,她作为丧母长女,自然地位艰难,更何况,她还有个弟弟要护着。

    看孙润蕴抱着猫跟抱着亲人似的模样,江宛不禁有些心疼这位看着弱不禁风的大家小姐。

    高门大户里总是有不少龌龊事,江宛叹了一声,将她送到了垂花门才回转。

    送走了孙润蕴,江宛便回了屋。

    梨枝劝了一声:“夫人若是将来惦记孙家小姐,再找她出来玩就是了,如今夫人身份贵重,就是只送孙家小姐两件针线,于她也是大有助益的。”

    “这话以后休提,”江宛道,“既然要交往,就没有身份不身份的。”

    梨枝低头应是。

    江宛又说:“那猫还真是救对了,没想到竟帮上了孙家小姐。”

    “夫人是好心有好报。”春鸢道。

    江宛听了这一句夸,心情更好,一挥手道:“做了这样一件好事,必须庆祝庆祝,今晚都出去好好逛逛。”

    梨枝闻言道:“夫人如今怎么像那些闲汉似的,有了两个钱,就要变着法子出去找乐子。”

    “找乐子?”江宛转了一圈,转到梨枝跟前,抬起她的下巴道,“哪里来的小娘子,这样好的姿色,不如陪大爷一起乐乐?”

    她说话的口气倒真像街边的二流子,梨枝被她逗了一下,一时脸红地躲开:“夫人别这样了。”

    江宛放过她,又去闹春鸢。

    春鸢是常跟着江宛出门的,也不躲,只说:“夫人若要出去,该选套衣裳换上才是。”

    听她这么说,江宛果然去选了身男装,换上后带着她出门去了。

    江宛最近都是出去听说书,虽然也很有意思,可杂剧才是勾栏瓦舍的灵魂。

    今日兴致好,她便提议去看杂剧。

    跟出去的陈护卫就带江宛去了北坊里最负盛名的勾栏。

    可惜今日的票早就被抢光了,依江宛的身份,自然也不能去坐次一等的座位,只能选择“青龙头”或者“白虎头”这种在最前方也最好的位置。

    陈瑞便对马车上的江宛道:“夫……公子,今日怕是看不了,票全卖光了。”

    勾栏入口处挂着鲜艳的条幅,江宛撩起帘子,探头去看,上书——妙娘子梦游玉兔宫。

    她不由失望道:“今日是不是演《妙娘子》,听起来很有趣啊。”

    陈瑞一愣,旋即有些慌乱道:“属下给夫人定了明日的戏,明日……明日也好看,仿佛是《王三娘惊锣神仙寺》,属下已买了最好的位置。”

    “那好吧,有没有和月来楼差不多的地方,要美人多的那种。”

    陈护卫独自在夜色中面红耳赤:“那就去集仙楼吧。”

    江宛的马车便缓缓驶入了秦楼楚馆聚集的南坊西北角,她特意准备了这辆相对朴素的马车,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

    马车行进间,她四处看时,却看见了月来楼的废墟。

    那一晚的记忆委实不太好,让她现在还有些心有余悸。

    昭王余蘅也不知道是惹到了什么人,竟然为了杀他,不惜放火烧楼。

    听人说,余蘅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平日里不是吃喝玩乐逛青楼,就是被他那个皇帝哥哥丢去京郊大营里吃苦,可江宛分明在距京城千里之遥的寿州见过他。

    表面上,太后极为宝贝他,爱得如眼珠子一般,可惜他就是不学好,整日里招猫逗狗,跟一帮纨绔子弟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

    背地里,他却武艺高强,行踪成谜,身上有很多矛盾之处。

    江宛眉头微皱。

    昭王身上的种种疑点,大约都是皇帝帮他遮掩的,那他应该也在为皇帝办些见不得光的事。

    那么寿州的那次相遇,会是巧合吗?

    走了不多时,马车停在了集仙楼附近,江宛便下了马车。

    这边人流多,马车不许随便停放,但附近有专门的马车棚位,还能花钱给马吃点草料喝点水,叫停马棚,是太祖首创。

    陈瑞在前方走,江宛和春鸢跟在后头,其余护卫则跟在江宛身后。

    说真的,陪夫人来逛花街这种事,他们是想都没有想过。

    见陈护卫熟门熟路的,江宛起了坏心,出言调侃道:“陈护卫路这么熟,是不是常来啊?”

    陈瑞一时没料到问了自己,回身答话时,竟撞上了一个来寻欢作乐的胖公子。他手忙脚乱地朝着那个胖公子道歉,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自从跟江宛出了门,陈护卫这张脸就没有看出过本色,一直红通通的。

    那胖子却有些不依不饶,他揪住陈护卫的领子,怒道:“你没长眼是不是!”

    陈护卫起先还有些懵,任人抓着,后来回过神了,更是不敢动。

    他身后可是郑国夫人,如今的烈女典范,要是被揪出来深夜逛青楼,那可真是完了。

    他想要息事宁人,江宛却不愿意。

    她拔出插在腰间的折扇,正要往那胖公子头上招呼,高高举起的手却被人揪住袖子拉了下去。

    一道很耳熟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汪三,你怎么跟个护卫打起来了,跌不跌份啊。”

    江宛暗叫不好,这家伙怎么又出现了!每次遇见这家伙都要倒霉,没有一次例外。

    余蘅身上清淡的木叶香气钻进鼻子里,江宛看天看地,与他装不熟。

    好在余蘅也没管她,直接冲上去搭住了那个胖公子的肩膀,把人带着转了半圈,巧妙地解救了陈护卫。

    胖公子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宝相花蜀锦外袍,腰间束着一条翠绿翠绿的腰带,一身的搭配之亮眼,简直隔着三里地,也能第一眼就看见他。

    江宛嘴角抽动,见余蘅拉着那个胖公子说得投入,便对陈护卫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赶紧撤退。

    虽然有点不太仗义,但余蘅显然和胖公子有些私交,应该不会出事。

    江宛左右看看,果断转了身,正要往前走,便听身后有人喊她:“江——公子。”

    又是余蘅这厮。

第三十二章 程琥

    江宛咬着牙,笑着转身:“不知王爷叫我何事。”

    余蘅一派熟谂地朝她走来,伸手虚虚搭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胖公子的方向带了两步:“汪勃你知道吧,是汪尚书家的老三,也是我的好友,刚刚被江宁侯家的老三压了一头,咱们给他找场子去吧。”

    眯缝眼的胖公子汪勃却不大买账:“这谁家的?怎么养得瘦瘦巴巴的,能打吗?”

    余蘅看了江宛一眼,神情自然道:“是我表弟,刚从苏州来汴京,他不能打,可是他的护卫却能打。”

    “苏州长孙家?他不是姓江吗?”

    “一表三千里,你管人家姓什么。”

    汪勃的小胖脸上浮现出一道真实的疑惑来:“真的假的?就那红脸护卫被我随便撞了一把,就飞出去三里地,要不是我拉了一把,险些跌进汴渠里去,明显下盘不稳,能顶用吗?”

    余蘅被他逗得直笑,抬手捶他的肩:“总之比你强。”

    红脸护卫陈瑞默默低着头,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江宛见了,以为他不高兴,忙给下属找场子,扬声道:“想知道我的护卫行不行,咱们找个地方看看功夫不就行了,只是不知道汪少爷能将我这些护卫好手撞出去三十里,又是师从哪位武学宗师,功夫竟这么了不得。”

    “啧啧啧!”汪勃用手指点着她,“小兄弟脾气还挺爆,嘴上是真不肯饶人。”

    余蘅笑弯了眼睛,随着汪勃一道歪头看向江宛。

    江宛一挺胸,白他一眼:“前方开路。”

    汪勃就大摇大摆地走在了前头。

    余蘅没跟上去,和江宛一道落在了后头。

    “你一会儿可不准偷偷溜走,我和汪三还指望着你的护卫打架。”

    江宛瞥他一眼:“我凭什么帮你?”

    “你莫非忘了,你还欠我两回救命之恩。”

    “先不说你挟恩图报,”江宛道,“马车边那一回我早就在月来楼还你了,至于之前,我们俩从未见过,你到底是怎么救了我一命,难道全凭你红口白牙乱说一气吗?那我是不是也能说我救过你十命八命的?”

    余蘅却有些无赖道:“你确实不知道,但我也确实救了你一命。”

    江宛压低了嗓音:“殿下,就算你救了我两次,月来楼那次,我也赔进去两条人命了,早就抵消了。”

    余蘅却一笑:“你非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大不了我就找我的皇帝哥哥诉诉苦去,说有个郑国夫人好大的威风啊,连他嫡亲的……”

    “我帮你,我帮你可以了吧!”江宛喊道,她一时没控制住,声音大了些。

    汪勃闻声看过来:“你们俩嘀咕什么呢,赶紧的吧,先说好,一会儿见了程琥那小子,可谁也不许软。”

    “就怕你软!”江宛呛了他一句。

    余蘅没说话,转头看了一眼江宛后,就走到了汪勃身边。

    江宛看着他的背影,恨得牙根痒痒。

    一路跟他们进了花雪楼里,江宛悄悄拉过春鸢道:“你一会儿见机行事,要是打起来了,就赶紧跑。”

    春鸢一怔,正要说话,却见江宛又去跟陈护卫说:“一会儿要是打起来了,别理那些蠢货,随时准备逃跑。”

    陈护卫是个实心眼,闻言,面上便多了三分迟疑:“可是若不管他们,他们叫破夫人的身份……”

    “跑都跑了,他们又没有证据,随便怎么叫好了。”江宛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反正你是要保护我的,一会儿跟着我跑就行了。”

    斜刺里忽然插入另一道声音:“什么跑不跑的,也说给我听听?”

    江宛匆忙转头,见余蘅抱着臂,好整以暇地望了过来。

    “你……”江宛正要说话。

    汪勃却憋不住了,他指着二楼轻纱缭乱的一处道:“程琥那小子就在那儿呢!咱们赶紧冲上去弄他!”

    “慢着,”余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过身对江宛道,“你别上去了,你走吧。”

    他伸手,拦住了满脸不可思议的汪勃。

    “不成,你走可以,护卫留下。”汪勃隔着余蘅,冲着江宛喊道。

    汪勃又对余蘅说:“我今儿就是输在了人少上,你虽然能打,但也架不住程老六带了二十个人,他不能走,他必须留下……”

    汪勃说着说着,都要抹眼泪了,好似余蘅不答应他,还要就地打滚一遭,再不答应,就把他那根翠绿翠绿的腰带,往房梁上一挂。

    江宛都想要同意了,忽听得楼上传来一声响亮的怒骂:“汪勃你个孙子,你还敢回来!”

    一时间,楼下的都抬头去看。

    江宛慢了一步,没看清谁在说话,只看见漫天水花裹挟着浓郁的酒香朝她淋来。

    下一瞬,她仰起的脑袋就被人往下一按。

    男人的大掌落在她脑后,见她低了头,便虚虚抬起,罩在她头上,大抵还是替她挡了些落酒的。

    雨珠般落下的酒液中,她听到有人嚣张地喊着:“这样美酒,淋在汪三头上委实糟蹋了!”

    也听到并不属于她的,有力的心跳声。

    那股木叶香气又霸道地罩住了她,让她脸颊忽然烫了起来。

    不对,她怎么能因为余蘅这个混蛋而脸红。

    想点别的,赶紧想点别的。

    江宛催眠一样地在脑海中重复着这个句子。

    楼上人声喧哗嘈杂,鬼哭狼嚎的,一个半大小子粗哑的声音尤其明显,江宛觉得在哪儿听过似的。

    她不由抬头望去。

    二楼有个少年郎扒在围栏上,探出半个身子来,项圈上有个硕大的碧玉,正笑得直拍栏杆。

    江宛是越看越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府里没有见过,听说书的时候也没有,那就是在来京城的路上……

    程琥?

    不对,是王虎才对!

    就是那个跟在魏蔺身边的小护卫,常带着圆哥儿玩的那个,他竟然是江宁侯家的少爷。

    江宛这些日子恶补了自己的亲戚关系,又想到自己有个表姐就嫁到了江宁侯家,生的孩子仿佛就行三,就叫程琥。

    那这个程琥就是她的表外甥,而她就是程琥的表姨。

    表姨和表外甥重逢于烟花柳巷,竟然是为了争女伎打群架,这是怎样一段叫人无语凝噎的缘分啊。

第三十三章 解围

    江宛迅速低了头,捂着脸。

    余蘅一看,便知道她是想明白自己眼下的尴尬景况了,不由出言调侃:“怎么,你竟现在才想起程琥是你外甥不成?”

    江宛从指缝间瞪他:“你知道也不提醒我。”

    “我不比你,楼上的毕竟不是我外甥,我也是进门的时候才想起你们的这层关系。”

    江宛懒得搭理他,放下手,转身便走:“随你,我不陪你玩了。”

    余蘅不拦她,被酒泼得浑身湿透的汪勃却不许她走:“受了这么大委屈,你就怂了!”

    汪勃挺身拦在她身前,伸手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胖嘟嘟的肚腩挺出来,显得可怜又可笑。

    江宛不耐烦和他纠缠,看了眼陈护卫。

    陈瑞忙上前挡住汪勃:“汪公子,请见谅。”

    汪勃便扒在陈护卫身上,伸手够江宛的肩膀。

    余蘅见状,直接扯住了汪勃的后领,把人往外一拉:“算了,本就是你没带够钱,椿湾跟了他们,没有不对。”

    “怎么没有不对!”汪勃气得跳脚,“我先来的,先来后到他程三不懂吗?而且他这么羞辱我,他拿酒泼我!望遮,你告诉我,你对最下等的妓子会不会干出这种事!”

    余蘅无奈地看着他。

    “你别说了,你们不帮我,我自己去。”说着,汪勃圆胖的脸上浮现出一道狠厉之色,转身便往楼上冲。

    他那件大红色的锦袍已经被酒水染成了深色,脑门子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水珠,也不知道是汗还是酒。

    江宛也怕事情闹大,一咬牙,叫住了汪勃:“你等等,我帮你就是了。”

    汪勃陡然刹车转身,刚才那愤懑中夹杂着委屈的复杂神情一扫而空,露出了笑脸来:“那敢情好啊。”

    江宛扶额:“那你先告诉我,你是准备把程琥打一顿吗?”

    “程三肯定要打一顿,然后把椿湾带走,给爷单唱。”

    “选一个。”江宛看着他,“要么打一顿,要么把女伎带走,只能选一个,你不选,我就走。”

    汪勃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很是愣了一会儿才慢慢道:“那我还是要把椿湾带走,他们桌上有个屠六,那家伙玩死过多少人了,也就是程三这个傻子不清楚……”

    看来汪勃对那个叫椿湾的女伎还有些真心。

    江宛点了点头:“我自己上去就是了,你等着吧。”

    她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了,但安全起见,陈瑞还是跟了上去。

    等她真的上了楼梯,汪勃立刻推了推余蘅:“哪家的小妞啊?还你表弟,那身段那声音,怎么可能是你表弟,不过这丫头还真挺够义气的,她真就自己去了,你也不拦着点,行不行啊,程三发起疯来,天皇老子来了也不顶用。”

    余蘅但笑不语,任他瞎猜。

    汪勃伸着脖子想看楼上发生了什么,却什么也不看见,于是必须逼问余蘅:“到底哪家姑娘,竟被你骗出来了?你说说嘛——”

    余蘅嫌弃地抽回自己的袖子:“好好说话,别撒娇。”

    汪勃嘿嘿一笑,摸着自己的肥下巴:“你这人可真没劲儿,还是人家姑娘为我两肋插刀了。”

    “我只怕这回被插刀的是程三。”余蘅摇头一笑,把手肘架在了汪勃肩上。

    他俩同时仰头,看向楼上。

    江宛的脚刚沾到二楼的地板,一个酒坛子就在她面前碎了。

    吊儿郎当的少年斜斜睨着她:“你胆子倒大,难道不知道我程三爷是什么脾气吗?”

    周遭的锦衣少年们哄堂大笑,一个个全学着程琥,往江宛身上砸酒坛子。

    陈护卫左挡右踢,将江宛护得严丝合缝。

    江宛道:“程琥,你又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脾气?”

    “哟呵,”程琥从栏杆上跳下,直奔着江宛而来,“你倒让我见识见识……”

    看清江宛的面容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宛却笑起来:“你来。”

    程琥脸上笑一时凝固,显得呆愣愣的,他慢吞吞地走向了江宛。

    江宛用只要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圆哥儿托我给你带句好,至于你母亲,也就是我表姐那头,我会亲自去府上问候。”

    “表……夫人……姨……”他震惊得语无伦次。

    江宛笑着拍拍他的肩:“好外甥,表姨今日只有一个要求,你若答应了,自然没事,你若不答应,我便亲自去江宁侯府上一趟……”

    “什么要求?”程琥打断她的话,飞快地冷静下来,“表姨说就是了。”

    “把椿湾给我。”江宛道。

    程琥并未犹豫:“好。”

    他立时扬声道:“椿湾,你过来。”

    穿着桃红色对襟衫的女伎便抱着把琵琶,一路低着头,走到了江宛面前。

    江宛对那女伎笑了笑:“人我带走,你继续。”

    她说着转身便走。

    程琥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仍有些恍惚。

    跟他争女伎的到底是汪勃还是他表姨啊?

    眼见着刚争赢的女伎被江宛带走,程琥身后那些少年们骂声嘈嘈。

    还得数信国公家的屠六骂得最响亮,他一边骂,一边撸了袖子想冲过来拦住椿湾,但都被程琥的人挡了回去。

    怎么解决跟弟兄们的矛盾,这是程琥的事。

    江宛倒是一路走得甚通畅,只是下楼时,椿湾抱着琵琶,裙子又长,有些颤颤巍巍的,每次下台阶时都要先试探了,才敢踩实。

    江宛便一路让她扶着自己的胳膊,好赖走得稳些。

    最后,江宛成功将椿湾领到了汪勃跟前。

    眼见着汪勃的一张圆乎乎的肉脸蛋上浮现出荡漾的笑容来,江宛的视线一转,望向了正对着一位绿衣女伎浅笑的余蘅。

    再看多少次,江宛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委实生得好,一双眉眼生来便含情,初见时,他站在残尸断肢中,便如玉面修罗,再见时,他身处烟花巷陌,随意地支着头看过来,便能叫人跌进十年一觉扬州梦里。

    他对着伎子一笑,那夜荒郊上周身缠绕的戾气便陡然变作了一股撩逗人心的春风,偏又丝丝如刃,暗藏杀机。

    江宛垂下眼,忽然注意到那绿衣女伎的脚非常小,小得有些惊悚。

第三十四章 小脚

    江宛曾听说过,前朝女子有缠足的习惯。但她看到身边的姑娘都是一双天足,就以为本朝已经彻底废止了这项陋习。

    现在看来,在这秦楼楚馆中,似乎还有所遗存。

    怪不得椿湾姑娘下个楼梯也走不稳,像是随时要倒在地上。

    正在出神间,那小脚尖尖的绿衣女伎忽然屈膝朝余蘅行礼,然后慢悠悠地走开了。

    那双小得像不存在的脚,一步步踩在地上,却又像是踩在江宛头皮上,她天灵盖一阵发麻,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一场美梦被戳破了。

    那是一双丑陋得直击人心的脚,背后是不知多少女人的命运。

    今日春鸢格外沉默,此时却上前碰了碰江宛的手臂,小声道:“公子,咱们还是回府吧。”

    江宛才回过神,表情有些凝重。

    春鸢见她如此,却有些不明白,用眼神表现出自己的询问。

    “走吧走吧。”江宛回头看了一眼和汪勃站在一处的椿湾,裙边一双小脚,顿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快走吧。”江宛道,她自己先往外走去。

    春鸢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二人连同四个护卫一道朝外走去。

    出了花雪楼的门,走到了街道上,看到来来往往的女子都笑容满面,有一双健康的脚,江宛才觉得窒息感逐渐消失。

    已有护卫默默出列,去马车停放的地点叫车夫过来。

    江宛看到路的对面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便对春鸢道:“我想吃糖葫芦。”

    春鸢点头,刚要去买,就听江宛又说:“咱们几个一人一串吧。”

    陈护卫听了,一时不知该不该拒绝,一张脸又憋红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他们也不是出来玩的,而是出来保护夫人的,哪里有护卫会边吃糖葫芦边办差的。

    可陈护卫余光一扫,见今日跟出来的护卫里,年纪最小的徐阿牛竟然偷偷在咽口水,而夫人则满脸兴奋,看着他的眼神还有几分自得,陈护卫满心的逆耳忠言,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陈护卫默默想,下次再出门,一定要和夫人说清楚,他们当差的时候,真的不能吃东西。

    陈护卫天人交战时,有人呼呼喝喝地从花雪楼里冲了出来。

    江宛认出是今日和程琥一起喝酒的少年,等他走近了,才看清楚他眼下青黑,面色似鬼,一副纵欲过度的虚弱模样。

    “你是哪家的?”屠六的眼神像是湿腻的舌头,从江宛脸上舔过,“皮肉生得倒娇嫩。”

    说就算了,他还想伸手摸江宛的脸。

    “屠公子请自重。”陈护卫挡开他的手。

    “什么屠公子?”江宛抽出别在腰间的扇子,拍了拍陈瑞的胳膊,“他是哪家的?”

    陈护卫放下手,道:“信国公屠家。”

    “信国公?”江宛贫瘠的知识储备里竟然还真有关于这家的信息,“哟——就是那个卖猪肉发家,发家以后继续卖猪肉,一直卖到现在的屠家吧,怪不得姓屠呢,封了国公,骨子里也还是屠夫。”

    “你你你,你说什么!你敢这么说我!你信不信我……”屠六左右看看,见江宛身边只有三个护卫,一时心下大定,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他指着江宛道,“都给我上!照着肚子打,脸别碰,爷还有用。”

    说着,他嘿嘿奸笑了一声:“现在求饶,爷放你条生路。”

    江宛也对他一笑:“你爷爷我就没有这么多的屁事儿,小的们听令!直接打,随便打,打到爽为止。”

    就在这时,有人插言道:“屠六,你要打谁啊?”

    余蘅笑眯眯地搭上了屠六的肩。

    屠六一转头,见是他,腿顿时就一软:“殿,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找你叙叙旧。”余蘅勒住他的脖子,“听说最近家里出事了?”

    “没,没有啊,”屠六被他勒得翻白眼,却仍赔笑道,“殿下从哪儿听说的?”

    “但我怎么掐指一算,你现在就该滚回家去,否则就有血光之灾。”

    屠六才算是听明白了,忙道:“我这就走,我立马走,绝对不碍殿下的眼。”

    余蘅松开他。

    屠六就点头哈腰地飞快溜走,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江宛问余蘅:“他为什么这么怕你?”

    “被我揍过。”

    江宛一听,就觉得这背后肯定有故事:“这种色中饿鬼,该不会是……”

    “不是。”余蘅斩钉截铁道。

    江宛显然不相信:“我长得还没你好看,他就……”

    余蘅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诡异的笑容,忙打断她的话:“你的人回来了。”

    去买糖葫芦的春鸢只赶上这场乱子的尾巴,她一手四支糖葫芦,握得摇摇欲坠,走得步步惊心。

    江宛忙接过,分发起来。

    发了一圈,还剩了一串,江宛就递给了偷偷咽口水的徐阿牛:“阿牛还要长身体,多吃点。”

    十六岁的徐阿牛却有些不大敢拿,不过始终是觉得要给夫人面子,所以还是接了。

    但这两串糖葫芦也不算什么,今晚他还会吃三个羊肉包子,还有数不清的黏糖饼,茯苓糕,滴酥鲍螺和獾肉丸子。

    这一路上,昭王都与他们同行。

    王爷自然地与夫人并着肩一道走,时不时交头接耳,说两句别人听不见也听不懂的话。

    看起来倒像一对似的。

    徐阿牛觉得自己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一转念,又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

    而起初余蘅跟上来,只是想借手帕。

    被酒水沾湿的发丝贴在脸上,余蘅略略歪头,对江宛道:“想向公子借条帕子,擦擦头发。”

    虽然他头发湿了,但俊美依旧。

    余蘅故作可怜地对她一眨眼,江宛的心跳便停了一瞬。

    江宛有些不自在地看向花雪楼的招牌:“那楼里头,许多姑娘都愿意借给你,何故偏要朝我来借?”

    余蘅无辜地望着她:“可是眼下不是只有你在我跟前么。”

    江宛想到那时她的表外甥朝楼下泼酒,到底是余蘅替她挡了一挡,这帕子于情于理都该借。

    江宛便对春鸢使了个眼色,示意春鸢拿条帕子给昭王。

    可春鸢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没看懂,愣是举着根糖葫芦,动也不动。

    江宛只好自己从袖子里抽出条手帕来,丢进余蘅怀里。

    “擦吧。”

    余蘅笑了一声,却没用,只是对着店家的灯笼细细看帕子上的花纹:“是杜若……你绣的?”

    江宛冷若冰霜:“丫鬟绣的。”

第三十五章 酥黄独

    余蘅听出江宛不乐意和他说话,便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问:“我听说福玉去找你麻烦了?”

    江宛皱着眉道:“不曾。”

    余蘅被噎了两回,才展开帕子,胡乱擦了擦头发,然后把皱巴巴的帕子往江宛跟前一送:“你还要吗?”

    “自己留着吧。”

    余蘅便把帕子塞进了怀里,然后用小孩子般的无赖口吻道:“我饿了,我要吃小钵酒酿。”

    他们刚好路过一个卖酒酿的摊位。

    江宛看了看他:“春鸢,给他买。”

    路过买黏糖饼的店时,余蘅又说:“我想吃糖饼。”

    江宛一挥手:“春鸢,买十个。”

    之后,余蘅又要吃羊肉包子、茯苓糕和滴酥鲍螺。

    江宛全给他买了,也没有落下护卫们,总之都是人手一份。

    买到最后,几个护卫都撑得走不动道,江宛自己也不行了。

    可余蘅看着不远处卖酥黄独的,眼睛又放出光来。

    “你知道汴京哪一家的酥黄独最好吃吗?”他明知故问。

    江宛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冷漠道:“前面那一家。”

    余蘅笑眼弯弯:“猜对了。”

    卖酥黄独的店应当是当即现做,店里飘出一股极为浓郁的芋头香来,香味绵厚悠长,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点安心的感觉。

    江宛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活到这么大,她头一次发现甜甜糯糯的芋头香,这么勾人胃口。

    “吃吗?”余蘅偏过头问她。

    江宛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春鸢正注意着她的反应,一见她想吃,立刻就去排队买酥黄独。

    余蘅的笑容里又多了几分得逞的意味。

    江宛气哼哼地对他做了个鬼脸,却生不起气来。

    这一路吃着热腾腾的小点,江宛吃得手脚俱暖,人也懒洋洋的,不想动弹,自然也不想动气。

    “你一个王爷,怎么沦落到蹭吃蹭喝的地步。”江宛嘀咕了一句。

    余蘅耳朵尖,偏要答这一问:“人多热闹,胃口就好了。”

    “那你自己带护卫出来一起吃,不好吗?”

    “护卫当差的时候,怎么能吃东西?”余蘅反问。

    江宛一时语塞,她吃饱喝足了,脑子转得就慢一些,最后只懵懵地感叹了一句:“原来护卫不能吃东西啊。”

    一边的陈护卫充满感动地点了点头,心里的赞同都要溢出来了。

    天可怜见的,他已经撑得打不动架了。

    散发着浓浓芋香的酥黄独被春鸢捧回来时,江宛凑近油纸包,狠狠地吸了一口浓郁的香气。

    这香气很奇妙,让人想到雪夜小屋里和三两知己围炉烤火的场景,大家随意说些闲话,炉子上挂着一壶煮得浓酽的奶茶,炉子边煨着花生、芋头还有红薯,满室里都是安宁的温暖的气味。

    余蘅打开油纸包,那股香气就更浓了。

    他自己捻了一块,扔进嘴里,被烫了个正着,龇牙咧嘴地咽了下去,又问江宛:“你吃吗?”

    江宛摇头:“吃不下了。”

    好像闻一闻这样的气味,就已经很满足。

    余蘅便将油纸包还给春鸢。

    江宛又说:“我好喜欢这个香气。”

    边说,她边打了个哈欠。

    余蘅见她困意上头,好似就地便能睡着,不由一笑:“我也很喜欢。”

    江宛只觉得,这笑容比余蘅从前所有的笑加起来都要真诚许多。

    “今日多谢你。”江宛说。

    余蘅微微蹙眉:“我以为是我该向你道谢。”

    “谢谢你带我来吃酥黄独。”

    “我不是特意……”

    江宛却伸手拍拍他的肩,哥俩好道:“我明白,就此告辞,有缘再会。”

    她走得很潇洒,也不管余蘅有没有临别的话要说,扭头就走,背着手的模样意气风发,只看背影,的确是个正当好年龄的少年人。

    余蘅颇有些黯然地轻笑一声,唇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竟然说我特意……”

    余蘅下意识摇了摇头,他看着那家窄小的门脸前络绎不绝的客人,嗅着酥黄独特有的香气,嘴角的苦笑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他面容恍惚,仿佛想到了什么很好很好的回忆。

    人流来来往往,他被人撞了一下肩,才想起自己胸口还有江宛的帕子,表情便复杂起来。

    本来以为她的失忆是装的,现在看来倒是未必,若有人明知道自己头上悬着把刀,还能这样气定神闲,嬉笑自然,大概也不会踏进这汴京城里。

    再想到江宛身上最大的秘密。

    余蘅望着江宛离开的方向,怅然道:

    “真作假时假亦真。”

    ……

    江宛回府时,圆哥儿正闹着要见她,桃枝险些就没哄住他。

    好在江宛回来得及时,还给圆哥儿带了包酥黄独。

    江宛惯会说些甜言蜜语,两句话便把鼻涕泡还粘在鼻子上的圆哥儿哄得眉开眼笑。

    圆哥儿就高高兴兴地去睡觉了。

    他被桃枝抱走时,江宛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她很快入睡,次日醒得也不早。

    起来一问,圆哥儿早就吃完早膳,去上课了,还是抱着那包酥黄独不肯撒手,非要全吃光了才行。

    江宛又问了巧嘴儿。

    梨枝一说起来就笑得不行:“巧嘴儿本叫樱桃照顾着,那丫头也是个馋嘴的,给巧嘴儿备下的干果,她总要吃个一小半,我上次见她在磕松子,她还哄我说是磕给巧嘴儿的,本以为没什么大事,结果巧嘴儿见有人吃它的口粮,可不干了,近日每回看见了樱桃,就啄她的头发,樱桃小小年纪,眼看着都要秃了。”

    江宛大笑:“那就换个丫鬟去照顾吧,找个话多的,争取教会它说年年有余。”

    这时,春鸢快步走了进来:“夫人,晴姨娘那头有新的消息了,说是雇了马车,要去寿州。”

    江宛皱着眉:“她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从小就是我的服侍丫头,去寿州做什么。”

    春鸢摇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夫人取副舆图看看,也许明白了。”

    “舆图?”

    “《大梁九域注》里就有副舆图,我去外书房给夫人找找吧。”

    江宛说好,又说要是有类似的书,可以给她拿些过来。

    但也不全是为了晴姨娘,也是为了她自己。

    江宛对梨枝道:“你把韩丰收叫进来,我有话吩咐他。”

第三十六章 公主到

    江宛落座偏厅。

    不多时,韩丰收躬着腰走进来,很是规矩,并不乱看。

    他行了礼后就垂手站着,看得出来是个很稳当的人。

    江宛望着他,淡淡道:“把事情细细给我说一遍。”

    “是。前日晴姨娘在亨通客栈落脚,昨日晚间,趁着夜黑风高,她那个丫鬟悄悄出门去了,我们一路跟着,发现这丫头去了八达马车行,租了车,说明早去亨通客栈接他们,去寿州,还给了二十两的定金。”韩丰收道,“因昨日已经太晚,小的便今早来禀报夫人,八达马车行那头,奴才已经去打过招呼了,今早并不会去接她们,后头该怎么办听凭夫人吩咐。”

    江宛略一思索:“我若要派人找你,该怎么办?”

    “夫人告诉春鸢姐姐一声,叫她去找守门的陈万两,陈万两自会将消息传给奴才。”

    “行了,先回去等吧,我想她们白日里也不敢出去找马车行理论,最迟今晚,我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韩丰收行了个礼后,由春鸢带下去了。

    在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中,江宛闭着眼,缓缓吐了口气。

    梨枝试探着问:“夫人可有决断?”

    江宛淡淡道:“来汴京的路上,你就和我说过,像晴姨娘这种身契在我手里的妾,随随便便就能收拾了,她若敢逃,更是死路一条,可她偏偏逃了,她不怕死吗?”

    “许是疯了吧……”梨枝做出猜测。

    江宛没再说下去,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听春鸢和绣姨娘的描述,晴姨娘并不是个蠢货,相反,她是有些心计的,她会这么做,一定有理由,要么是算准了原来的宋夫人不敢动她,就算她跑了,也只能由着她,要么就是她认为留在府里更加危险,不如赌一把,能逃走就算是捡回了命。

    头一种情况下,因为晴姨娘并没有找江宛炫耀把柄,也就是说,这个把柄是她们俩都心知肚明的,所以晴姨娘直接离开,她笃定江宛不敢大张旗鼓地捉她。

    后一种情况下,晴姨娘宁愿担上逃妾的罪名,也要离开,就说明她还是知道一些江宛现在并不清楚的东西,至少,她所恐惧的某种危险到底是什么,江宛并不知道。

    若想让晴姨娘说出她知道的东西,怕是还要费些功夫,可江宛如今委实没空搭理她,还是先吓一吓,把真话逼出来再说。

    江宛一上午都在看春鸢拿来的那份舆图,她上辈子学地理,背过地图,因此看起来并不太吃力。

    从舆图上看,大梁的形状有点像一颗蛋,北边是北戎,南边是南齐,大梁就是名副其实的中原了。

    她先找到了晴姨娘想去的寿州,又找到了池州,正好是一个方向,她可以确定,晴姨娘应该是想回池州老家。

    这一步弄清楚后,江宛就开始古今地名对照,一一看过去,背下各种不同的地名。

    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了。

    用过午膳后,她小憩了一会儿。

    到了未时,江宛便抖擞着精神起身,预备去上秦嬷嬷的课。

    今日秦嬷嬷依旧指导江宛的仪态,她们进了院子里,秦嬷嬷让江宛上上下下地走台阶。

    练了小半个时辰后,秦嬷嬷让江宛歇一歇,去偏厅里坐着喝茶吃点心。

    江宛喝了两口茶,忽然道:“嬷嬷见过皇上吗?”

    秦嬷嬷面色淡淡的,见江宛一边吃点心一边说话,不由微微皱了眉头:“远远见过几次。”

    “那陛下是个怎样的人?”江宛放下红豆糕。

    秦嬷嬷神情莫测地看了她一眼:“老奴只知道陛下对宫人是极宽和的。”

    “脾气很好吗?”

    “的确。”

    她们正聊着,忽然见春鸢跑了进来。

    江宛还是第一次见她跑得这么快,忙问:“这是怎么了?”

    “福玉公主到了。”

    江宛一惊:“公主来了!”

    “奴婢的脚程快上一些,此时公主应当已经过了垂花门了。”

    秦嬷嬷猛地站起,对江宛潦草地行了个礼后道:“公主驾临,老奴理应回避。”

    说着,不等江宛回话,她便低着头出去了。

    春鸢满头是汗,秦嬷嬷走得飞快,江宛当机立断道:“春鸢留下备茶,梨枝跟我出去。”

    话音未落,便听院子里响起一道明朗的少女声音:“郑国夫人,本宫看你来了!”

    江宛:“……”

    来得倒真是很快。

    江宛忙迎了出去,见院里只有红衣公主一个,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还愣了一愣。

    但很快,她回过神,匆匆下了台阶,对公主行了个福礼。

    “不知公主大驾……”

    “别说那些,我不爱听,”福玉公主很不见外地朝着偏厅走去,“不过,你这宅子也太小了,从正门到你卧房,这才几步路啊,这万一要是大军围上来,肯定眨眼的功夫就破门而入了。”

    我为什么会被大军围,您能不能盼我点好?

    江宛默默在心里吐槽,嘴上说:“公主多虑了,我这里庙小,怕是不会有大军压阵。”

    “夫人这话却不对,人生于世,该常怀忧患之心才是。”福玉公主一身红如烈焰的骑装,依旧鞭子不离手,眼睛又大又圆,顾盼间神采飞扬。

    这是多么可爱的小姑娘啊。

    江宛捂住心口,顿时忘记了刚才还在嫌弃福玉公主不请自来,笑眯眯道:“公主说得对,我赶明儿就往墙上安些扎马钉,务必叫那些小贼一踩一个血窟窿。”

    “这主意倒好,”福玉公主拿起一块红豆糕,坐在了主位上,“我叫父皇也在宫墙上安些好了。”

    春鸢正端着托盘上来。

    福玉公主伸着脖子一看:“这是清茶?”

    江宛:“没错。”

    “还以为夫人是风雅之人,没料到竟然也爱牛嚼牡丹,”福玉公主扬起下巴,“取器具来,本宫来为夫人点一碗好茶汤。”

    江宛待美人总是格外宽容一些,因道:“若公主要烹茶,不若去亭子里,我这里虽小,却也有湖有桥,景致尚可。”

    福玉无意识地扬了扬马鞭,高兴道:“便依夫人了。”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立刻站起,往门外走去。

    江宛忙跟上:“我为公主引路。”

第三十七章 心里话

    江宛领着福玉公主路过廊下,巧嘴儿见着许多人来了,还以为有好吃的,在架子上又蹦又跳:“招财进宝,招财进宝!”

    福玉公主新奇地凑上去:“这是你养的,叫什么名字?”

    “叫巧嘴儿。”江宛道。

    “巧嘴儿?”福玉用鞭稍去逗巧嘴儿,“你凭什么叫巧嘴儿啊。”

    又转过头对江宛道:“我宫里也有一个叫巧嘴的小太监,他会口技,学黄鹂鸟唱曲是一绝,偷偷告诉你,他学我母后的声音学得最像了。”

    江宛道:“倒想见识见识,不过我府里这个巧嘴儿其实是个笨嘴,只会一句招财进宝,颠来倒去地说。”

    福玉公主用瓜子逗了一会儿鸟,才朝前走去:“你们家的亭子有没有名字啊?”

    “栖止亭。”江宛道。

    “没听说过,栖止是什么典故?”福玉公主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露出不学无术的微妙表情,似十分在意,又似完全不在意,但可以肯定的是,江宛只要表现出一丁点儿嫌弃,她就会一鞭子招呼上来。

    江宛无知得坦坦荡荡:“我也不知道。”

    福玉立刻笑起来。

    “我就喜欢夫人这样的人。”

    “我也很喜欢公主。”江宛用同样的语气道。

    福玉公主没想到江宛会这么说,怎么听也不像是好话。

    她瞪圆了眼睛:“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公主啊。”江宛和福玉一起站在栖止亭前,丫鬟们都避得很远。

    福玉公主左右看看,见没人听见才放了心,对江宛做了个鬼脸:“我才不要你喜欢!”

    她说着,两步跳上台阶,脚步却很轻快。

    进了亭子,福玉公主忽然回头道:“挑唆我的宫女,已经叫母后处置了。”

    小姑娘的神情别别扭扭的,江宛不忍叫她尴尬,便笑着应了一声,勉强将这句话视作道歉了。

    另一边,梨枝正捧着个大托盘走来,身后还有几个婆子抬着炭火炉子等等的物件。

    梨枝走进亭子,麻利地摆好各种东西,然后轻轻退了下去。

    江宛便道:“公主请。”

    福玉矜持地指了指边上的玉瓶:“你这儿东西不齐全,成色也不好,我便勉强用一用了。”

    江宛看她嘟着嘴,甚是可爱,便道:“委屈公主了。”

    “哼!”福玉公主鼓了鼓一边腮帮子,随手取过一个玉瓶。

    握住玉瓶的瞬间,公主身上的气质沉潜下来。

    煎水,捣末,冲泡,击沸。

    所有步骤有条不紊。

    一切都做完后,福玉把建盏推到江宛面前,虽十分自得,却竭力表现出平静:“尝尝吧。”

    江宛看着茶水上由细腻的泡沫组成的粥面,便知道福玉公主这一手点茶的本事,真的是很不错。

    茶香袅袅,江宛望着周遭生机勃勃的春景,捧着建盏,蓦地感叹道:“好茶。”

    福玉公主又冲了一杯,用茶筅迅速击打着茶水。

    江宛又抿了一口茶,道:“真是回味悠长。”

    福玉用茶筅拨弄着手里那一杯的泡沫,不满意道:“这杯废了。”

    “废了也比我最好的还要强。”江宛探头去看。

    “你为什么不喜欢点茶?”福玉有些疑惑地问,“京城的贵女都喜欢点茶。”

    江宛问:“公主要听实话吗?”

    福玉公主无所畏惧:“你说就是了。”

    “我觉得茶筅像笤帚,脏兮兮的。”

    福玉公主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她眼睛本来就大,瞪得江宛汗毛倒立。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是你要我说实话的。”

    “不是……”福玉摆手,“你这话跟我九皇叔说的话,一模一样。”

    “你九皇叔是……”

    “昭王,你不知道?”

    江宛想到被余蘅坑走的手帕,微笑道:“不知道不清楚也不了解。”

    福玉不以为然地摇头:“你骗人。”

    江宛张了张嘴,最后只无奈一笑,不过既然已经说到了余蘅,多问一些总没有有坏处。

    江宛问:“你九皇叔是个怎样的人?”

    “他啊,往好听了说是游戏人间……”

    游戏人间好像也不大好听吧。

    江宛问:“那不好听呢?”

    “那就是烂泥一滩,扶也扶不起来。”福玉虽然说得难听,但脸上的笑却没有恶意,所以她应该也不是那么讨厌余蘅,反倒关系很好。

    江宛道:“扶不起来的不是烂泥,那是阿斗。”

    “那他还真比阿斗强些。”

    “你的意思是阿斗比烂泥还差些,”江宛啧啧两声,“公主与阿斗又是什么仇什么怨?”

    福玉愣了一瞬,才回过味儿来:“你怎么这么促狭。”

    江宛低头端起建盏,豪放地一饮而尽。

    福玉气哼哼地瞪着她,又莫名低下头,嘟哝道:“我还以为你也是那种人……”

    江宛抬头:“哪种人?”

    福玉瞪着她道:“你怎么什么话都接?”

    福玉的眉毛有些粗,眼睛又大,笑起来时看着天真,一副凶相时,也委实有点吓人。

    江宛做出副害怕的样子道:“我只接喜欢的人的话。”

    她一说喜欢,福玉就接不住招了。

    “你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说喜欢不喜欢的……”福玉怀疑地看着她,“瞧着比我那个在红粉堆里打滚的九皇叔还要不正经些。”

    江宛这次没说话,只是想,这小姑娘来这一趟,专门给她展示了一手点茶的好技艺,其实是想为了那天拦下她的马车而道歉吧。

    福玉刚才说,曾经以为她也是那种人。

    哪种人,和福玉不一样的文雅的小姐吗?

    这么点的姑娘,看着张牙舞爪的,其实是心思纤细。

    江宛一笑:“我这人的确是不大正经,但在外人面前,装也是能装的,譬如那一日,公主拦住我的车架,我不是挺凛然不可犯的。”

    “那一日是那样,这一日,你怎么又这样了?”

    “因为我发现,公主是个值得喜欢的小姑娘,自然可以真心相对,不必矫饰。”江宛定定地看着福玉。

    福玉猛地抬手捂住脸,又去遮江宛的眼睛:“你不许说了!”

    看见小姑娘被自己逗得炸毛了,江宛转而问:“不知公主今日到底所为何来?”

第三十八章 小名

    “我……”福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双颊染上薄薄的红晕,“我想知道,相平哥哥护送你回京的时候,都做了什么事。”

    “哦——”江宛拖长了语调。

    “那你到底说不说啊!”

    “我可以说,但是公主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魏将军呢?”江宛揶揄道。

    福玉公主眼神游移,嘴唇微微翕动,露出了罕见的腼腆一面。

    江宛移开视线,望向院子里那棵桃树:“其实我和这位小魏大人,真的不大熟,他虽护送我,但我途中摔下马车,撞伤了头,一直都昏昏沉沉的,也实在不太清楚。”

    说到这里,江宛忽然想到梨枝对魏蔺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看福玉公主的样子,对魏蔺是势在必得,绝对不允许其他人染指,那么梨枝的这份感情,大约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见江宛没了下文,福玉公主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你若是实在不清楚,也不用勉强,反正相平哥哥这个人,对所有人都冷冷淡淡的。”

    冷冷淡淡?

    没有吧...

    魏蔺分明是个无时无刻不在笑的人,让看到他的每个人都心旷神怡。

    江宛直觉哪里出了问题,但她也说不出来,只是说:“我觉得小魏大人的脾气还挺不错的。”

    “是,他的确很好,所以京城里一大半的姑娘都想嫁给他,”福玉托着腮,露出一丝少女的忧愁来,“所以我才要教训那些痴心妄想的蠢货,我与他可是有婚约的,我还不能教训那些狐狸精了?结果每一次都被父皇责罚,也被其他人笑……”

    她越说声音越小。

    “我前些天常出去听说书,”江宛忽然说,她对福玉眨了眨眼,“公主不能告诉别人哦。”

    福玉忙点头。

    江宛继续道:“我听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也知道了很多我原来不知道的事,比如,我从前就不知道,原来太祖曾经说过,你们家的姑娘来世上,不是来受难的。”

    福玉的眼睛忽然亮起来:“所以你也觉得我没做错吗?”

    “我不知道公主和其他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愿意相信公主。”江宛安慰道。

    福玉却有些郁闷地低头:“你只见过我一次,就说要相信我,可是相平哥哥却不相信我。”

    她又说:“九皇叔告诉我,你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那你知不知道这桩婚事是我求来的,从头到尾,相平哥哥都没有说他愿不愿意,京城的人全都笑我,说我不够自重,追着人家跑,人家还是对我不屑一顾,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挺丢人的。”

    “这有什么可丢人的?你能勇敢追求所爱,比那些唧唧歪歪的姑娘勇敢多了。”

    “可相平哥哥会不会不喜欢我?我又粗俗,又霸道,除了鞭子什么也不会,点茶也是因为他喜欢,才硬逼着自己学的。”

    福玉无意识地转着杯子,小嘴微微撅着。

    江宛苦口婆心:“公主,你不粗俗,也不霸道,会鞭子也很了不起啊,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就不需要旁人来保护你,像我什么也不会,就只能变成旁人的累赘,我甚至连点茶都不会,还有上次,公主虽然拦了我的车架,打了我的护卫,可事后陈护卫告诉我,说那些伤不过是擦破了些油皮,全不碍事,可见公主还是很有分寸的。”

    “你真这么觉得吗?”福玉被她说得又有点高兴起来,“可是你长得好看啊。”

    “我觉得公主比我好看。”江宛摸了摸脸,“公主青春年少,正当最好的年华。”

    福玉嘴角抿出一粒小小的梨涡:“真的吗?”

    江宛笑着道:“总之,公主是很值得人喜欢的,你瞧我,很快就喜欢上公主了。”

    福玉感动得泪眼汪汪,抓着江宛的手道:“你真是太好了,你做我的亲戚好不好?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公主的亲戚……

    那不就是皇亲国戚?

    江宛咽了下口水,她已经是郑国夫人了,再加封赏,对她来说并不是好事。

    本想委婉拒绝,但是福玉公主显然觉得这一个天才的想法,当即开始考虑,江宛能做她的哪一路亲戚。

    “要不让母后认你做干女儿?”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那要不你嫁给我……不过我最大的弟弟今年才八岁,好像不太合适,但是我九皇叔就很合适,你们差不多大,虽然他比你好看一点,但他是烂泥一滩,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

    “公主!”江宛喊道,“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可是父皇说唯有血缘才最牢固。”

    “皇上说的很对,不过就算我嫁给你的九皇叔,和你之间依旧没有血缘关系,还是一样不牢固,不过……”江宛忽然站起来,俯下身抱住了福玉公主,“谢谢你,愿意让我做的你的家人。”

    她放开福玉时,福玉脸蛋红红的,呆呆地仰头看着她,一副被调戏了的无辜小娘子的模样。

    江宛忍不住笑起来。

    但她想到魏蔺时,又觉得福玉其实真的挺可怜的。

    魏蔺温柔得像个圣人,可圣人爱世人,是爱所有人,他的爱是一视同仁。

    福玉被抱了一下,又羞又气,耳朵都红透了,她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江宛,脸颊鼓得像河豚,半天没说出话来。

    最后,她重重“哼”了一声,解下腰间的荷包,放在桌上。

    “我知道你有个儿子,现在这个时辰,应该还在念书,就别让他来拜见我了,但是见面礼我还是要给的,就请你这个娘亲转交吧。”

    荷包入手沉甸甸的,江宛依着规矩,不曾打开看,也没有递给站在一边的丫鬟:“我会转交的。”

    “你儿子叫什么?”

    “大名宋舸,小名圆哥儿。”

    “圆哥儿......”福玉公主若有所思道,“你知道我九皇叔叫什么吗?”

    “余蘅?”

    “不是大名,是小名,”福玉忽然笑起来,“他的小名是团哥儿。”

    “团……哥儿?”

    “对,因他小时候爱吃宫里的黏豆团,皇祖母就叫他团哥儿了,是不是很好笑!”福玉道。

    江宛干笑一声:“我小名……团姐儿。”

    “哈?”福玉不敢相信地望着她,然后仰天长笑,“哈哈哈……”

第三十九章 生病

    就因江宛与昭王的小名相似,福玉公主整整笑了一路。

    江宛把她送到了府门口,她也还在狂笑。

    江宛一头雾水:“真的这么好笑吗?”

    “团哥儿……哈哈哈……团姐儿……哈哈哈……”

    府门一拉开,外头赫然是排列有序的重铠侍卫和太监宫女,福玉公主那辆巍峨富丽的马车在阳光下金光灿灿。

    福玉的笑立刻收了起来。

    江宛福了福身:“公主慢走。”

    福玉高傲地“嗯”了一声,然后凑到江宛耳边说:“下次再来找你玩。”

    江宛笑道:“我等着公主。”

    福玉蹦蹦跳跳地下了台阶,她的鞭子绕起来后插在腰后,一截鞭稍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一甩一甩的,像一条小尾巴。

    真是很可爱的女孩子啊。

    江宛感叹了一句,目送着公主的车驾走远后,才回了府。

    回去的路上,春鸢陪着她。

    江宛蓦地说:“都说本朝教养公主如教养皇子,不求其相夫教子,但求其随心所欲,倒是真的。”

    春鸢笑道:“说起来,福玉公主的名声虽差一些,不过到底是她年纪还小,似乎为人并不很坏。”

    “的确。”江宛道,“她被千娇万宠着长大,大约很难长成个坏人。”

    又走了两步,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有些发沉。

    “秦嬷嬷今日是不是有点奇怪?”

    春鸢仿佛有些茫然:“奴婢却没留意。”

    江宛对她笑了笑:“没什么。”

    但她心里仍有些狐疑。

    秦嬷嬷对公主避之不及,行礼后,竟然没等她叫起,自己就转身离开,而且走得飞快,一点也没有平时的从容。

    秦嬷嬷很害怕见到公主?

    江宛想了想,忽然解开了公主送来的荷包。

    荷包中是一只色泽莹润的白玉老虎,她拿在手里对着太阳比了比,玉质通透,实为珍品。

    公主倒是个大方人。

    江宛收起来交给春鸢。

    她说:“倒还有件正事,要你去办。”

    春鸢双手接过荷包:“夫人吩咐就是了。”

    “你去门口找陈万两,让他去找韩护卫,只用做一件事,就是让晴姨娘主仆知道,我送了文书去官府,将她列为逃妾,外头正有人在追捕她们。”江宛想了想,“做得最好隐蔽些,记住了吗?”

    春鸢复述了一遍。

    江宛才点头:“那快些去吧,今晚还要去勾栏看杂剧呢。”

    “是。”春鸢立时笑起来。

    “所谓《王三娘惊锣神仙寺》,”江宛兴奋道,“一听就是好戏。”

    然而她没能看成这场好戏。

    祖父家里的下人来给她报信,说是老爷子前日着了风寒,身子不大好,叫她去看看。

    江宛急急忙忙换了身衣裳,匆匆出了门,迎面遇见了下学回来的圆哥儿。

    他没像平时一样大喊着朝江宛奔来,而是克制地迈着快要飞起来的小步子,到了江宛跟前便歪歪斜斜地行了礼,欢悦道:“娘亲!”

    江宛倒是很惊讶,圆哥儿才上了几天学,竟然已经很有规矩了。

    “这是先生教你的?”

    “对!”圆哥儿响亮地答道,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子,“我以前不懂事。”

    “没有啊,”江宛笑道,“圆哥儿一直很懂事的,之前圆哥儿是没有跟着先生学,娘亲从前没跟着先生之前,比圆哥儿还不如呢。”

    “真的吗?娘……娘亲以前也……”

    江宛对他伸出手:“咱们一起去问问外曾祖父吧,圆哥儿想听娘亲小时候的故事吗?”

    “想。”圆哥儿一把牵住她的手。

    到了江府,马车一停,圆哥儿就立刻从江宛膝上爬了下去。

    江宛道:“你慢些。”

    今日留了梨枝看家,江宛把其余三个丫头都带出来了,尤其是夏珠,经过上次月来楼失火后,她对跟江宛出门都有阴影了,所以江宛特意点了她的名字。

    江辞正在二门等着她,见了她,也同方才的圆哥儿一样,先是眼睛一亮,然后克制着欢喜,努力走得慢一些,显得气定神闲一些。

    江辞拱手:“姐姐。”

    又低头看着圆哥儿:“小外甥。”

    圆哥儿郑重地握起肉乎乎的拳头,抵在唇边,深沉地咳了一声,也拱手施礼:“小舅舅。”

    江辞看他虽然笨拙,但一点不慌张,礼行得不紧不慢,刚要夸他稳重,就见圆哥儿噘着嘴看他:“是大外甥。”

    江辞还有些蒙,直到他看到圆哥儿拍了拍胸脯。

    所以是不乐意听自己叫他“小外甥”。

    江辞笑道:“好啊,大外甥。”

    江宛把圆哥儿向前推了推:“快跟着舅舅进去吧。”

    江辞就牵了圆哥儿。

    江宛问他:“祖父身体怎么样?严重吗?”

    一提到这个,江辞的笑就僵了僵,他尴尬地低了头:“祖父……他不严重……”

    头一次见这个小大人露出窘态,江宛心中雪亮,看着周遭的下人,抬手拍了拍江辞的肩:“安哥儿,苦了你了。”

    江辞摇头,又低头回答圆哥儿的问题:“那是栀子花的树,园子里还有棵樱花树,开出来的花是碧色的,极为稀罕,除了咱们家里这一棵,就是大相国寺里还有一棵。”

    “那碧色的花什么时候才能开?”

    “已经开始结花苞了,过上几天你再来,大抵就都开了。”

    他们甥舅两个亲亲热热,江宛走着走着就落在了他们后面。

    天色渐晚,府里各处点起灯来。

    圆哥儿兴奋道:“舅舅,你家真大。”

    江辞道:“这也是圆哥儿的家啊。”

    圆哥儿一个猛点头。

    江辞又说:“听说圆哥儿开蒙了,我给你准备了几块好墨,你要和我一道去看吗?”

    圆哥儿又是一个猛点头。

    江宛看得发笑,生怕圆哥儿再来几回,头都要被摇下来了。

    两个小孩子手牵手走了,江宛明白,这是江辞将让自己和祖父单独聊聊。

    于是,她也不见外,自己提着裙子上了台阶,推门走进了江老爷子的书房中。

    “祖父。”江宛喊了声。

    烛火飘摇的书桌前,老爷子举着本破破烂烂的书看过来,微微笑道:“你来了。”

第四十章 逃妾

    江宛见到称病的江老爷子时,晴姨娘也知道了江宛想让她知道的事。

    韩丰收是个护院,动手还成,却不懂玩什么手段,江宛吩咐他隐蔽地把消息透给晴姨娘,他也想不明白怎么着才能算隐蔽,便和另一个护院一搭一唱,在晴姨娘的房门外,将她被列为逃妾的事说了。

    客栈的门板很薄,晴姨娘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她红着眼咬牙,将丫鬟翠露的手掐出血来。

    翠露咬着唇,一丝声音也不敢漏出去。

    平心而论,韩丰收也挺紧张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还打磕巴,但是这么一来,反而显得可信。

    晴姨娘本就是惊弓之鸟,听说这件事后更加焦躁。

    她排解情绪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使劲拧翠露的胳膊,还不许翠露喊出声。

    客栈人来人往,前后左右的各种动静就没有停的时候,晴姨娘自从离了庄子,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无眠的痛苦伴着逃跑的惊惶,把她折磨得瘦了一圈。

    她恨恨道:“她怎么敢!”

    她的声音虽狠,却压得很低:“她怎么敢如此对我,这个贱妇,生下来的也是野种,我怀的却是宋府正经的小少爷。”

    说一句,手上的力气便多用一分。

    翠露的脸憋得煞白,为了解脱,她像平时一样讨好着晴姨娘:“姨娘必能平安到老夫人跟前,待生下小少爷,好日子就来了。”

    可这次,晴姨娘却没有被取悦,而是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

    “你怕了?”她盯着翠露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个僵硬的笑脸来,刻意放柔了声音,“你好好跟着我,待回了池州,我必找人做主给你脱去奴籍,叫你做个秀才娘子。”

    翠露强逼自己露出个笑来。

    一主一仆拉着手,看似其乐融融,其实鬼气森森。

    ……

    江宛进了书房:“听闻祖父染了风寒,可吃过药了,太医怎么说,什么时候才能好?”

    “你这丫头,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叫我答哪个好?”江老爷子对江宛招招手,“你来。”

    江宛便走了过去,窗户大开着,天边晚霞昏黄,夜风送来不知道什么花的香气,很是静谧安宁。

    祖父拿起桌上一卷画,展开给江宛看:“你瞧。”

    画上是一对夫妻,男人低头作画,女人则抬头抚琴,他们身处一年最好的时节里,周围姹紫嫣红,绿荫匝地。

    “这是谁画的?”江宛轻轻问。

    “是画师廖平所画,他画的时候,你也在,”老爷子回忆道,“你父亲和你母亲在花园里作画,廖画师是你父亲的好友,便来了一出画人者是画中人,现在想来,能留下这样一幅画也很好。”

    “父亲和母亲一定很恩爱吧。”

    “岂止是恩爱,简直就是如胶似漆,一刻也离不得彼此,”江老爷子脸上带出几分嫌弃,“他们太能腻歪,我和你祖母是比不上的。”

    江宛便问:“祖父说了这么多,却没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你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人到了年纪总有些小痛小病,不碍事的,之所以叫你回来,是因为祖父想看看你。”江正转头,细细端详着江宛道,“没有比这个借口更好用的了。”

    “祖父。”江宛鼻子一酸。

    江老爷子微微偏过头,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你近日一向可好?”

    “好极了,”江宛抬手拭去眼角的水渍,欢快道,“我这两天听了好几出书,但最后一回,却没听下去。”

    “这是为何?”

    “因为说的就是我自己,说我寻了一百回死,说我是烈女中的烈女,节妇中的节妇。”

    老爷子却不笑,反而“哼”了一声:“我们团姐儿可不是傻子,不做那等节妇,可别为了虚名,搭上自己的下半辈子。”

    “是,”江宛道,“我不做节妇。”

    “团姐儿,你答应祖父,不论如何都要再找一个,”江老爷子道,“免得晚景凄凉,倒不是说圆哥儿不孝顺,只是这世上,孩子是一回事,夫妻又是另一回事。”

    江宛虽打定主意不再嫁,此时却只是温顺地点头:“是,我一定再嫁一个,嫁个我喜欢的,就像父亲和母亲那样过。”

    “祖父,”过了一会儿,江宛小心翼翼问,“你叫我来,真是因为想我,不是因为生了病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得像我单单只惦记你似的,我的圆哥儿呢?”江老爷子抬头,“你没带他来?”

    江宛笑了一声:“带来了,眼下和安哥儿正一道呢,他们男孩子的事情我也不大懂。”

    江老爷子打手一回:“走,看看他们去。”

    江辞正带着圆哥儿在书房里做功课,圆哥儿捏着笔写字,江辞看得眉头紧皱。

    江宛到的时候,圆哥儿刚刚写完。

    老爷子一见他便要抱他,后来干脆将他抱走了,祖孙两个不知道有什么悄悄话可说。

    江辞留下收拾桌上的笔墨。

    江宛思及江老爷子的催婚热情,再想到江老爷子给她安排的成亲人选,便状似无意地问:

    “姐姐看你对沈平侯很是推崇,所以想问问,他到底哪里好?”

    江辞正低头在荷叶笔洗里涮笔,听罢此问,一时正色道:“姐姐可读过他的《古原赋》?”

    江宛茫然道:“不曾读过。”

    “姐姐该去读一读的,”江辞惋惜地微微摇头,“能写出那样字句的文人,又怎么会不好?”

    虽然他的这句话在逻辑上很不成立,但是江宛并没有与他争辩,转而问:“我还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家里又是做什么的。”

    “祖父不曾告诉姐姐吗?”江辞问。

    他今年不过十一岁,疑惑地睁圆了眼睛看过来时,满满的稚气。

    江宛的心就软了一些,道:“不曾,安哥儿告诉姐姐吧。”

    “平侯兄本是苏州人氏,姐姐知道长孙氏吗?”

    “长孙太后的长孙吗?”江宛问。

    长孙太后也是个奇女子,入宫三年便成了四妃之一,生下如今的承平帝后,因后宫倾轧。又被打入冷宫三年,传说是凭一曲笛子引去了先帝,得了一夜恩宠,最后凭借肚子里的孩子复位。

    而这个生在冷宫孩子便是如今的昭王余蘅。

    不过江宛还不知道这些。

第四十一章 身世

    江辞说起长孙氏与沈氏的关系:“当今太后便是苏州长孙氏出身,他们在苏州根底极深,而沈望所在的沈家也不遑多让,沈家有女嫁入公孙家,成为了长孙太后的大嫂,就是现任族长的夫人沈氏,也是平侯兄的姑姑,不过这个沈氏六七年前就过世了,平侯兄就是因为替沈氏服丧,才没有参加那年的春闱。”

    “慢着,沈望和沈氏虽然是亲戚,可他为何要替嫁入别家的姑姑服丧?”

    江辞示意她稍安勿躁:“这就说来话长了,恒丰十八年,沈家被卷进益国公谋逆案中,先帝震怒,将沈氏全族流放,结果恒丰十九年,先帝又为沈家平反,不过那个时候,沈家嫡枝就只剩下了七岁的平侯兄一人。”

    江宛听得入神:“然后呢?”

    “平侯兄在极北之地待了一年后,才因父辈平反,被抱进京城中,沈氏正好在汴京陪伴当时还是贤妃的长孙太后。沈氏提出要收养平侯兄,把他教养成人,所以他就跟着沈氏回到苏州长孙氏家中,等沈氏过世后,平侯兄才来到汴京。”江辞道。

    江宛有些不解:“恒丰帝冤枉了他们一族,怎么没给些补偿吗?”

    “听说是在大殿上欲封平侯兄一个正四品承宣使,是个武将虚衔,不过平侯兄拒绝了,他说家中亲长都科举入朝,他也要凭学问挣来封赏,还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无错,错的是蒙蔽陛下的小人。”江辞有些唏嘘,“可先帝执意要封他,平侯兄便说等他考上了进士,才要这个封赏。那年,他才七岁。”

    “好厉害的孩子,好深的心计。”江宛不由感叹道。

    江辞不同意:“我倒觉得沈望哥哥所言都是出自真心。”

    江宛道:“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做到如此,不管是不是出自真心,都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江辞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

    江宛又问:“那祖父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因为祖父与平侯兄的祖父原是故交,应该是受了托付吧,他进京那一年,就是姐姐出嫁那一年,他来了咱们家里,还喝过姐姐的喜酒呢,”说到这里,江辞觉得刚才那话说得不大好,“嗯……总之,祖父与平侯兄也算是脾气相投,而且还有师生之谊。”

    “原来如此。”江宛摸了摸他的头。

    她心里却在想,沈望会不会与原来的江宛曾经见过,甚至两情相悦,所以才想娶她。

    “先帝和陛下对平侯兄也是十分赏识的,陛下刚登位时,常常召见他,还让他陪着大皇子读书,只是他年纪有些大,出入宫禁不方便,才作罢了,赐了座宅子给他。”

    江宛有些咋舌,这么说来,前后两任皇帝对沈望都是很不错的。

    只是陪大皇子念书这一条,若她没记错,陛下的大皇子早两年便死了,死因十分隐秘,她曾因好奇打听过,却没有人清楚内情,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

    沈望如今好端端活着,大皇子之死应该与他无关。

    再想到如今的二皇子也不过八岁。承平帝什么都好,就是子嗣上也有些艰难,不过近两年倒是生得很多,去年便得了五皇子还有六皇子。

    也就是因为这些皇子年纪都小,所以京城里看来还是风平浪静的,若是将来都成年了,怕是也难逃腥风血雨。

    大皇子过世后,皇后可一直没有嫡子……

    江宛正想得入神,眼前却忽然一花。

    “姐姐,你想什么呢?”江辞收回手。

    “没想什么。”江宛端起茶杯。

    “那……”打量着她,“你觉得平侯兄适合做我的姐夫吗?”

    江宛正喝水,立刻呛得咳嗽起来。

    江宛伸手帮她顺气,一面说:“我很喜欢平侯哥哥的,他要是做我姐夫就好了。”

    “小小年纪,却跟祖父那个老不修的一般,”江宛嫌弃地看着他,“莫非喜欢谁就要谁做自己的亲戚,原是你们汴京的习俗不成?”

    “什么意思?”江辞瞬间警惕起来,“还有谁要做我姐夫?”

    “没有谁。”江宛揶揄道,“你管好自己吧,我好歹有了圆哥儿,你媳妇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她说完,却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江辞一摊手:“姐姐,我已经定亲了。”

    “对不住,我摔坏了脑子。”江宛也摊手。

    况且你才十一岁,谁能想到你已经和别人订婚了。

    江宛看着圆哥儿,忽然意识到,也许四年以后圆哥儿就会跟人成亲,就有点难以接受。

    “姐姐也知道的,就是表妹。”他抬起头来,目光清明澄澈,一派真诚。

    她不知道就告诉她,不会因为她受了伤而畏手畏脚,百般忍让。

    她这个弟弟,是真的很不错。

    “如果是表妹,应该是母亲姐姐的女儿,”江宛问,“我记得两个姨母中,大姨母在京城,其余并没有在京城的,但是大姨母的女儿早就出嫁了。”

    “是二姨母,如今随着姨夫在广南西路任上,姨夫是邓先容,如今是一路监司,他们小女儿叫芝姐儿,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和我定了亲。”

    江宛她娘亲家里一共三姐妹,她是最小的那个,大姐嫁进了庸国公府,生的儿子如今是世子,生的女儿嫁给了江宁侯,便是如今的江宁侯夫人。二姐嫁进了梓州邓家,一共生了三子一女,但是儿子们的资质都很一般,小女儿倒是灵秀聪慧,只比江辞小几个月,

    另外还有两个舅舅,眼下都在外任上。大舅舅岑敬在利州做知州,官途平顺,为人踏实,小舅舅岑敛在潭州藏县做知县,是被贬出京,罪名是浮躁不谨,据说年轻时是个名满京城的风流人物。

    不过要说亲戚里最出息的,还是二姨夫。

    江宛问:“你见过芝姐儿吗?”

    江辞摇头:“只小时候见过一面,后来就一直不曾见过,二姨夫一直在任上辗转,回京述职时也是来去匆匆,不曾带着姨母和表兄们回来。”

    虽说得还是镇定,但少年的耳尖却悄悄红了。

第四十二章 偷听

    江辞提起表妹便有些赧然,江宛也不点破,只道:“姨母们总是惦记咱们的,我记得我刚到京城,大姨母那头的庸国公府就来了人,问我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而她却在青楼里跟大姨母的外孙程琥争女伎。

    想起来既对不起大姨母,也很对不起表姐江宁侯夫人。

    说起来,既然她知道了这件事,还是去江宁侯府知会表姐一声。表姐和大姨母这对母女待人好的方式十分雷同,无外乎是厚厚的礼物送来,一掀开便是实打实可用的银子,隔三差五遣了人来请安。

    若是不把程琥这个小兔崽子的所作所为全告诉她表姐,她心里实在是难安啊。

    “姐姐,你想什么呢?”江辞疑惑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江宛咳了一声:“前些日子收到了二姨母的信,我想着回封信,你要不要也写一封捎去。”

    “我写……”江辞愣了愣,“我写什么呢?”

    “写些近况啊,譬如念了什么书,写了什么诗,再问候一句表妹安好。”

    “还可以这样吗?”

    “当然可以了,”江宛笃定道,“这也不是私相授受,两边长辈都可以看的,你难道不想知道芝姐儿是个怎样的人吗?”

    江辞讷讷点了点头,耳朵上的一点红蔓延到了脸颊上,他猛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晕头晕脑地往门外走去:“我……我去磨墨……”

    “安哥儿!”江宛哭笑不得,“书房就在这里,你要去哪里磨墨?”

    江辞才回过神,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

    江宛对他笑笑,温柔道:“快去写吧。”

    江辞重重点头,这次找对了方向,走了一半,却又转过头,有些紧张地问:“姐姐今日留宿吗?”

    江宛点头:“现在回去就太晚了。”

    小少年立刻笑起来:“那我今晚写完,明早姐姐带回府,就能把信发出去,十五天就能到桂州,要是一路上顺利,一个月后我就能收到回信了。”

    江宛一怔,就这么一会儿,这小子竟然已经想得这么远了,不由失笑:“你放心。”

    看着江辞难掩愉悦的背影,江宛在心里默默感叹,情窦初开的滋味真是好啊。

    但愿那位表妹能和安哥儿合得来,别被婚约捆着,倒成了一对怨偶。

    从江辞的书房出来后,江宛回了未出嫁前住着的茵茵院。

    她虽不曾真正在这里住过,却对屋子里的摆设极有亲切感,一夜无梦到天明。

    次日清晨,江宛去陪老爷子用早饭。

    吃完饭后,老爷子请江宛去看看他这些年的收藏。

    都是字画,楷行草,工笔泼墨花鸟,应有尽有。

    江宛已经挑了好几幅,准备带回家挂在卧室里。

    正挑选着,老爷子惯用的小厮敬墨进来了:“老爷,沈监生来了。”

    沈望来了?

    江宛捏着画轴的手一紧。

    “他怎么……”江老爷子忙转头看江宛,“可不是我叫他来的。”

    江宛虽然很怀疑,但还是点头道:“我知道祖父不会做这么没轻重的事。”

    叫寡居的孙女与得意门生相会,这一出乱点鸳鸯谱的戏码,万一要是传了出去,江老爷子大约也没脸出门了。

    再说这个沈望,看起来也不像是这种傻子。

    江宛正要避出去,却听门口传来青年激昂兴奋的声音:“先生,我将那篇《长汴赋》做出来了……”

    这下是走也走不成了。

    江宛挤出一个极虚伪的微笑,望向江老爷子。

    江老爷子回以无辜的眼神。

    好吧。

    江宛把手里的画卷了起来:“给您老个面子。”

    江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暗暗对她拱手。

    沈望一进来,就说:“先生,借酒抒……”

    他的话戛然而止。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沈望低下头,语气中的欢喜一扫而空,虽无惶恐,却也有些狼狈:“不知郑国夫人在此,学生唐突了。”

    “无妨。”江宛道,说着又瞪了老爷子一眼。

    江老爷子站在一边,一副“我哪敢说话”的表情,委屈巴巴的。

    江宛虽气得牙痒痒,却也没法追究,便快步退了出去。

    路过沈望时,见他手里捏着一叠稿纸,身上还有些淡淡的酒气,的确像是写出了篇好文章,迫不及待地来跟先生分享了。

    江宛去隔壁江辞的书房内间里找了圆哥儿,发现他正在看江辞解九连环,看得专心致志。

    梨枝则在一边伺候。

    江宛不想打扰他们,便悄悄出去了。

    春鸢陪着她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会儿,江宛又去参观安哥儿的藏书。

    她看着书架上排列有序的书,不禁感叹:“好无聊啊。”

    春鸢从江府的丫鬟手里接过一盏茶,给江宛送了上去:“要不夫人去看看圆哥儿。”

    “刚才看过了,他们玩得正高兴,我去也是扫兴。”

    “要不去找老太爷?”

    “沈望在那儿呢,”江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过,我们可以去偷听啊。”

    说走就走,她站起身,带着欲言又止的春鸢,绕到了老爷子的书房后。

    窗子没关,江宛蹑手蹑脚地缩在窗口那颗玉兰树下,扒着墙,屏息听着里头的人在说什么。

    她听见沈望道:“先生好意,然望自知微贱,不足相配,亦不敢高攀。”

    江老爷子道:“这不是实话。”

    沈望轻轻笑了一声:“确然不是,可是学生却只能这么说。”

    江老爷子:“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房内便安静下来。

    江宛有点蒙了。

    前两句话,似乎是沈望不喜欢她,为了推脱才说什么“不敢高攀”,她祖父大约是觉得沈望在说反话,其实是嫌弃她才这样说,才说不是实话。

    但是后两句话,她怎么有点不明白。

    是沈望承认了嫌弃她?

    然后祖父表明其实也清楚沈望嫌弃她?

    不合逻辑啊,她在祖父心里明明是一枝花。

    要么就是沈望一直就很喜欢江宛,但是他看出江宛不愿意,所以才来回绝。

    若是这意思,沈望很可能和原来的江宛有过一段情,最不济也是单相思。

第四十三章 皇上

    江宛想到此处,忽然听见沈望又开口了。

    他似乎很无奈,也很真诚:“到底是学生有所不足,夫人才会避我如避蛇蝎,先生,不是学生不愿,是学生不愿强人所难。

    沈望今年春闱大有可为,又是个家世清白的,中了进士后,说不定被哪个当朝大员榜下就捉走了,根本不必妄自菲薄。

    可他偏偏摆出了这样低的姿态。

    江宛不由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真的太过分了。

    她身上这一重“郑国夫人”的身份,给了她身份和便利,但也给了她未来的夫君极大的压力。若是她的夫君没法熬成一品,怕是会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在京中很难抬头做人。

    敢娶她的男人,这世上真不多。

    跟沈望比起来,她的条件并不算好。

    沈望这一番话,让她心里极为别扭。

    江老爷子也有些不信:“她何曾避你如蛇蝎了?”

    沈望却没有回答。

    老爷子又拖长了声音问:“莫非……你们俩私下还有什么来往不成?”

    沈望自然否认:“只刚才,夫人对我已是避之不及。”

    这倒是真的。

    江老爷子没法睁眼说瞎话:“若是你们没有缘分,便不提了。”

    江宛听到这里,才小心翼翼地从窗口离开。

    若是沈望与祖父都能对她死心,对她来说,无疑是好事一件。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沈望当即变了脸,从凄凄惨惨变作了豪情万丈。

    “虽然夫人似乎不大看得上我,但我也不至比宋归竹还要差吧。”

    “宋吟可是十九岁的探花。”

    “若非守孝之后,先生又压了我三年,我便是十九岁的探花了。如今我正当二十又二,今年中了进士,也不算太晚。”沈望言语中带出了几分傲气。

    江老爷子见他得意,随手卷了本书,作势要砸他。

    沈望忙做出受惊的模样,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

    江老爷子放下书,大笑道:“你有这样的志气,也算是难得。”

    沈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先生是知道我的。”

    “你回去吧,这赋……”江老太爷点了点桌上的一叠稿纸,吹胡子瞪眼的,“你说说你,眼看着就要下场了,却整日里做这些闲事。”

    沈望却收了笑,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先生保重身体,学生这就回去苦读。”

    想了想,沈望又补充道:“余事待我金榜题名后,再与先生细说。”

    “去吧。”江老爷子低头,读起沈望作的《长汴赋》。

    沈望告辞后,便上了马车回府。

    他的小厮与车夫都被调教得极为沉默,路上一言不发。

    回了府,沈望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驻足片刻,折了根桂枝,细细看了看,又递给小厮。

    而后,他便走进了书房中。

    书桌上堆着许多书,却不见一丝凌乱,整整齐齐地摞着。

    翻得最多的是四书五经,早就滚瓜烂熟,沈望不愿再看。

    他略一沉吟,便想练一练字。

    用镇纸将雪白的宣纸压平,执着定州狼毫饱蘸浓墨,他偏头望向窗外,忽然道:“莫叹潇湘居尚远,拥戎轺万骑鸣笳鼓。”[注]

    他挥毫而书。

    草书缭乱,胸臆直抒。

    纸上落下六个字——云正锁,汴京路。

    沈望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似自言自语,又似在给谁提醒一般,用极低的声音喟叹:“路上风波恶。”

    阳光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落在墙面上,留下一团混沌。

    ……

    沈望走后,江宛便去小厨房端了药,亲自给江老爷子送去了。

    老爷子还在看沈望送来的手稿,看得十分入迷。

    江宛瞥了一眼手稿,见上面的字虽然写得草,却依旧看得出笔力虬劲,很有功底。

    “祖父,先别看了,快喝药吧。”她道。

    江老爷子翻过一页纸,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江宛没法子,只能一把抽出了江老爷子手里的文章。

    “我正看到精彩之处。”江老爷子不满道。

    江宛将药端在桌上,还摆上了一碟蜜饯:“喝了药再看也是一样的。”

    “你当我是安哥儿不成。”老爷子将蜜饯碟子推得远了些,转头将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

    江宛在边上看着,都替他觉得苦,忙把蜜饯碟子又推过去:“快含一枚。”

    江老爷子却面色如常,只将那叠手稿爱惜地抚平:“我不用那个。”

    江宛扔了颗蜜饯在嘴里,大嚼起来。

    嚼着嚼着,又觉得有些无趣,想说些闲话来佐蜜饯。

    江宛咽下一颗糖渍梅子:“祖父,皇上是个怎样的人?”

    “你怎么想起来问皇上了,”江老太爷放下手稿,“不过也对,他毕竟给你封了个夫人。”

    江宛托着腮,嘴里含着甜甜的梅子,含糊道:“那你就说说吧。”

    “这怎么好说,人不到盖棺的那一刻,都是没有定论的。”

    江宛用舌头把梅子核顶到腮边:“比如,他和先帝有什么不同?”

    “这个……先帝铁血手腕,将来后人评说,恐有一个残忍嗜杀的声名,可陛下不同,陛下不爱杀人。”

    江宛想到秦嬷嬷似乎也有这么个结论,于是微微点头:“我曾听您给我安排的那个嬷嬷说,陛下体恤宫人,是极仁慈的。”

    江老爷子面上的神情颇有些意味深长:“不爱杀人,就是仁慈吗?”

    这是什么意思?

    江宛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蜜饯:“祖父,其实我……”

    不行。

    不能说。

    事关皇上,必是机密,又与江家无关,便不要让祖父搅进麻烦里了。

    好在老爷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发现她的欲言又止,他感叹道:“其实也是,不杀就是仁慈,总好过以杀止杀,连个回头的余地也没有。”

    江宛垂眸,掩去眼中神色:“那祖父觉得陛下封我夫人,背后可有什么深意?”

    “都说是恩加其妻,再荫子孙,”江老爷子说到这里,有些犹豫地问:“团姐儿,可是你遇上了什么麻烦?”

    “不曾,我只是好奇罢了。”江宛抬头对他一笑,若无其事地往嘴里塞了个梅子,“唔,这颗好酸啊。”

第四十五章 听戏

    秦嬷嬷的行迹,江宛不曾让人留意。

    毕竟她还惦记着上巳节出门游玩的事。

    正日子到时,她早早去江府接了江辞,准备带两个孩子好好地玩一天。

    三月三上巳节,按京城的风俗是要出门踏青的。

    江宛的计划则是上午听戏,就听上次错过了的《妙娘子梦游玉兔宫》。

    下午则去悦来楼听说书,这个就撞上什么是什么了。

    《妙娘子梦游玉兔宫》是出极传奇的戏。

    坊间传闻,这出戏原是太祖写的,目的是为了废除裹脚陋习。

    讲的是一个长得很丑的小脚姑娘,因自己裹的脚非常小,所以自封为天下第一美人,某日夜里,她在梦中上了月宫,见到了风情万种的嫦娥,却因嫦娥不是小脚而加以嘲笑,嫦娥给她讲了道理,她非但不听,还因嫉妒嫦娥美貌,砸了月宫。

    演到这里,剧情便已经过半,到底是滑稽戏,逗乐观众才是最重要的。

    江宛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孩子,圆哥儿看得很出神,江辞则若有所思的。

    她再一转头,便看见了个熟人。

    昭王余蘅也在观众席中,和江宛一样,他坐的也是第一排,只不过江宛在南边,他在北边,隔得很远。

    妙娘子正在台上自夸貌美,观众们哄堂大笑。

    可余蘅却没有笑。

    他看戏时的神情几乎是庄重的,江宛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在找乐子的地方露出严肃缅怀的神情?

    这也太诡异了。

    锣声密集地响起,台上的人物又多了一个。

    只不过,代表真善美的嫦娥已经下台了,这回出现的是吴刚。

    吴刚可不会怜香惜玉,他要妙娘子伐够五十棵桂树,才肯放她回家。妙娘子一双小脚,根本干不了活,于是又哭又闹又上吊,最后惹恼了吴刚,就被变成了一只兔子。

    她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虽然还在家里的床上,却已经变成了兔子,丫鬟们不认识她,把她丢进草丛里。妙娘子做兔子时也是小脚兔,根本跑不快,一会儿的功夫,她就被家里养的大黄狗咬死了。

    死后,无盐女妙娘子的魂魄又上月宫,她向嫦娥深深忏悔,嫦娥怜惜她,就留她在月宫里做了一只大脚兔子。

    总的而言,是个富有教育意义的寓言故事。

    江辞看完这出戏后,摇头道:“美丑都是皮囊罢了。”

    江宛跟着点头:“演嫦娥的姐姐长得可太漂亮了。”

    江辞就无言地看了她一眼。

    江宛这次不做男装打扮了,但还是没敢乘承平帝给她安排的马车,毕竟是出门游乐,太高调也不好。

    下午听说书,赶上的这一场是《龙虎大将鏖战铨龙谷》,说书先生讲得相当精彩,是如今的本朝将军大挫南齐敌军的故事。

    圆哥儿到了睡午觉的时辰,困得不行,便由春鸢陪着在马车上歇觉。

    江辞听得很认真。

    江宛一面听,一面将从中得到的信息和已知的结合起来。

    这次故事里所述的战役很有意思,就发生在先帝驾崩的前一年,也就是文怀太子因为通敌叛国的罪名被废的那一年。

    如果文怀太子不曾被废,那就没有现在的承平帝什么事了。

    当然,若是当年的益国公没有谋反,宁家也没法出头,成为如今大梁的第一将门。

    江宛私以为,文怀太子都是太子了,先帝恒丰帝眼看着也快不行了,他竟然和南齐人私下勾连,这委实没什么道理。

    这里边,怕是还有承平帝的事。

    江宛不大相信承平帝会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能坐上皇位的,绝不是善茬。

    而有意思的是,至少表面看起来,承平帝的确是个温和良善的人。

    想来也好笑,兄弟间如养蛊一般厮杀出来,最终成为赢家的人,却对自己的女儿说,血缘才是最牢固的。

    真不是一般的虚伪啊。

    不过事无绝对,说不定承平帝就是这样一朵纯洁无瑕的小白花,纯粹是走了狗屎运,才成了皇帝。

    江宛很想知道承平帝的行事风格,原因极为简单,只有知道他的脾气秉性,她才能从中推测出承平帝的种种做法背后到底有什么目的,又会不会最终杀了她。

    听完说书后,江宛送江辞回府,路上也想得出神。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春鸢问车夫:“怎么了?”

    驾车的范驹护卫道:“前头不知怎么,像是有人打架,马车过不去了。”

    春鸢便跳下马车,查看情况。

    街道上行人议论纷纷,还有少年人的呼喝声和惨叫声,江辞和圆哥儿掀了帘子去看。

    看着看着,江辞忽然站起来,头砰地撞在马车顶上,痛呼一声后,捂着脑袋蹲下。

    江宛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安哥儿有些不确定道:“是仓哥儿的声音。”

    江宛有些茫然道:“仓哥儿是……”

    她艰难地回忆起,仓哥儿是汝阳侯家的小儿子,也是江辞的好友。

    这下是不能不管了。

    就在江辞揉着脑袋时,春鸢忽然喊了声:“夫人。”

    江宛搂住一个劲儿想往外冲的圆哥儿:“怎么了?”

    “前头打架那个似乎是程家少爷,夫人的表外甥。”

    “是程琥吗?”

    “没错。”

    情况一时更加复杂起来。

    江宛忙问:“都说打起来了,到底是谁打谁啊?”

    “仿佛是程家少爷领着一群少爷将一个少年围住了,正要打,但是眼下还没开始。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是那少年得罪了程家少爷那一头的谁,所以才来报复。”

    江宛皱着眉:“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由着他欺负人。”

    但是上次已经得罪了他一次,再来第二次,这个刺头怕是就不干了,而且他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最爱面子,怕是不会轻易丢开手……

    争女伎的事又与现在不同,女伎在他们眼中只是个玩意儿,为个东西计较起来那是没气量,这次却事关兄弟义气,若是因为长辈一句话就怂了,以后怕是连朋友都交不到。

    但是干看着……

    江宛揉了揉眉心:“被围的那个可是汝阳侯家的郭仓?”

第四十六章 孙羿

    春鸢摇头:“不清楚是否是汝阳侯家的少爷,看形容大约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江辞立刻松了口气:“那就不是仓哥儿,他只比我大一岁。”

    他对仓哥儿还真是看重,一听说不是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

    江宛摇头笑笑,她这里却还有个麻烦。

    “你去问问清楚,被围的那个是哪一家的,”江宛立刻否定自己,“不,就怕来不及,你直接冲进他们的包围圈,说你是那个倒霉蛋的家里人,家里大人过世了,趁他们愣住的时候,立刻把那个倒霉蛋拖过来。”

    春鸢应道:“是。”

    江宛又和驾车的护卫范驹说:“立刻想法子掉头,一会儿人来了,等他们上车后,就立刻走,越快越好。”

    范驹应了一声后,就甩着鞭子,驱使马车掉头。

    春鸢办事也是很麻利,不过刚刚把马车停稳的功夫,她就拉着个浑身烂菜臭蛋的少年,没命得朝着他们跑了过来。

    江辞掀开帘子,兴奋道:“你们快上来!”

    春鸢毫不犹豫地撒开那少年的手,跳上马车,而那臭烘烘的少年,却犹豫了一瞬,才跟了上来。

    “范护卫,快走。”江宛道。

    范驹立刻甩了一声响鞭,马儿挥动四蹄,飞快地朝前跑去。

    那群半大小子也回过神了,虽想上来,却跑不过马车,只能朝着马车骂骂咧咧的。

    而马车中,却很安静。

    四双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发梢上挂着鸡蛋壳的少年。

    那少年很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盘腿席地而坐。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受不了马车上这些人的注视了,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少年都落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不知道稍微收敛些脾气。

    江宛直接呛了回去:“救你的人!”

    少年撑起的气势便陡然落了下去。

    江宛又问:“你姓什么,哪家的?”

    “我姓孙……我……我不告诉你!”少年脸涨得通红,说起话来很没有底气,磕磕巴巴的。

    江宛便放缓了语气:“孙润蕴是你什么人?”

    那少年一惊:“你认识我姐姐?”

    “孙润蕴是你姐姐?”江宛道,“那你就是殿前都指挥使孙家的公子。”

    “我不是!”那少年激烈地否认道,“她不是我姐姐,我也不是殿前太尉家的!”

    他眼睛因恐惧而瞪得很大,似乎只要江宛再提太尉府,就会立刻跳车逃走。

    江宛不想逼他。

    可没料到江辞却忽然跳了出来,他盯着那少年道:“你是孙羿,我见过你。”

    他说得很笃定。

    孙羿被叫破身份,先是一惊,旋即撇过头,似乎还想不认。

    可眼下的情形,他不认也没用。

    于是破罐破摔,孙羿把胸口的烂菜叶摘了下来,丢在江辞脚边:“对,就是我,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孙羿是也。”

    他对江辞耀武扬威的,仿佛在说“你能拿我怎么办”。

    圆哥儿早在这人刚上来时,就缩在了江宛身后,此时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去,把自己的小手帕对他扬了扬:“哥哥,你要不要擦脸。”

    他的声音软糯可爱,还带着一丝颤音。

    江宛心里一软。

    她没有阻止圆哥儿,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孙羿这个混小子敢拒绝,就立刻把他捆了送回孙家。

    她却没料到,那小子与圆哥儿对视一眼,虽然还是摆着臭脸,却朝着圆哥儿伸出手:“我够不着。”

    春鸢忙接过,递到那人手里。

    孙羿低头,用圆哥儿的手绢擦了擦脸。

    他擦完脸后,态度稍稍好了一些,对江辞道:“我也记得你,你是江祭酒家的孙子对吧?”

    江辞点头:“对,我叫江辞。”

    “哦。”孙羿又没下文了。

    江宛看着他擦过以后清晰了些的眉眼,暗道果然与孙润蕴长得有七八分相似,洗干净了,也是俊俏的少年郎。

    孙润蕴提起家里来那样心灰意冷,恐怕不只是因为继母不好对付,也因为弟弟顽劣,不服管教吧。

    江宛想到孙润蕴抱着猫的背影,在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

    “你跟我走,”江宛对孙羿道,“我与你姐姐认识,她的猫就是被我捡到的,你先跟我回家,换身干净衣裳,我再通知你姐姐。”

    “不能叫她知道!”孙羿涨红了脸,“她身子那样弱,说不定又要晕一回,我可受不了。”

    江宛才不搭理熊孩子:“要么你就浑身烂菜叶子回自己家,被你爹毒打一顿,要么你就回我家,换身衣裳再回去,你自己选吧。”

    孙羿咬着唇,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畏惧他父亲,还是小声说:“我跟你走。”

    “跟我走是有条件的,”江宛眼睛明亮,对孙羿微笑道,“告诉我,程琥为什么要找你麻烦。”

    孙羿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却不答,反问江宛道:“他是江辞,那你和他一起,你是谁?”

    他像只爪牙不锋的幼虎,一举一动中透着股虚张声势的狠戾来。

    江宛无事不可对人言:“我是他姐姐。”

    “他姐姐?”孙羿骤然瞪大眼,“你是郑国夫人?骗人吧,郑国夫人不是个老太太吗?你长得这么漂亮……”

    江宛笑起来:“你嘴还挺甜,但是没有用。快点说,你怎么得罪程琥了。”

    “其实也不是我……是我表兄,他初来京城,不懂规矩,在花雪楼抢了程琥看上的人,程琥就揍了他一顿,我为了给他找场子,带人小小地捉弄了一下程琥,结果今日就被他们堵了。”

    江宛没计较他隐瞒了多少,只点了点头,又问:“堵你的人里有没有郭仓?”

    这正是江辞最关心的。

    “郭仓?汝阳侯家那个瘦豆芽啊,他怎么可能来。”

    江辞才舒了口气。没牵连到仓哥儿就好。

    他们先把江辞送回了江府,才绕了别的路回府,马车从侧门进去,江宛让春鸢带着孙羿去换衣裳,自己则抱着圆哥儿回房。

    圆哥儿最近胖了好些,江宛抱着走了一半就走不动了。

    就把圆哥儿放在了地上,牵着他的手向前走。

    圆哥儿忽然说:“娘亲,刚才我听见小虎哥哥的声音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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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青山外介绍:
出了车祸的江宛刚睁眼,就在陌生朝代喜提一个大胖儿子。
未曾谋面的夫君为救皇帝而死,给她留下了一品诰命。
就在她准备这个陌生朝代大干一场的时候,血气森森的长刀忽然架到了脖子上。宛在青山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宛在青山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