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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连灼     宛在青山外txt下载     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出府

    就在江宛沉浸于汗毛倒立的恐惧感中时,林护卫忽然说:“夫人其实不必过于担忧,这毕竟是汴京,天子脚下,纵有贼人,也不敢当众作乱。”

    “是啊……”江宛六神无主地点了点头,“你先去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转身,沿着回廊向前走。

    见梨枝就在不远处,江宛忙招手唤她。

    梨枝飞快地走到她身边。

    江宛一把抓住梨枝的手:“回屋再说。”

    江宛的手心全是冷汗,冰凉冰凉的。

    梨枝也是一惊,忙扶了她回去。

    印象里,夫人不管遇到了什么事,都是镇定自若的,今日怎么这么失态。

    一路将江宛扶进内室,梨枝的手被攥得生疼。

    江宛坐下后,便放开了她的手,看起来平静了一些,面色不再惨白。

    “梨枝,你还记不记得我把头摔坏那一次?”

    “奴婢自然记得。”

    “那你跟我细说说,我当时受伤以后是何反应,过了几天才好转。”

    “当时我和桃枝护着圆哥儿跑了,夫人在马车里,跟着马车一起倒了,我见到夫人时,夫人的头靠在石头上,脑后有一摊血,眼睛睁得很大,像是怕极了,一丝气息也没有……好在后来缓过来了,但也昏迷了好几天……”梨枝担忧地望着她,“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江宛垂着头:“我没事……你先下去吧。”

    梨枝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退下了。

    江宛坐在榻上,忽然抓住了红木方几的一角。

    这就是关键所在,她头上的伤并没有什么大碍,那么宋夫人可能是被吓死的。

    她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是不是因为别人要杀她的那个理由,她其实是知道的。

    那一定是一个秘密,被人知道了她就活不成的秘密。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些人太过凶恶,让宋夫人很害怕,再或者,一切只是她多心了,宋夫人的确是撞了头才过世的。

    江宛脑海中乱糟糟的,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了很久。

    眼下可以明确敌我的分别有两拨人,一拨是想杀她的人,一拨是皇帝的人。

    她眼下应该算是皇帝阵营的人,听起来还算安全。

    可敌对的势力能强大到跟封建帝王作对,并且不落下风,那伙人的势力一定不容小觑。

    莫非是前朝欲孽?

    可是大梁立国已经快八十年了,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

    不论是谁,偏她被夹在其中,随时可能丧命,这就叫神仙打架,小鬼遭了殃。

    她甚至还不知道那个可能害死她的秘密是什么。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皇帝赢了,她也活到了皇帝胜利的那一天,也难保皇帝不会为了保密,将她杀掉。

    总之是前有狼,后有虎,感觉活不了几天了。

    可是越是这样,她心里却越是不服。

    上天让她重活一次,难道就为了让她憋屈地再死一回吗?

    江宛偏要好好活着,偏要活得尽兴。

    江老爷子想要让她改嫁,那她今天就去月来楼看看,那个叫沈望的那个男人到底适不适合做她的二婚对象。

    下定了决心,江宛便又振作起来。

    她叫来桃枝和梨枝,说自己要改扮男装出门。

    她的身形在女子中并不算高挑,但是出门时是深夜,她缠了胸,衣袍穿得宽大些,鞋再垫得高一些,周围又有护卫跟着,想是不会特别引人注意的。

    梨枝却问:“夫人若要穿男装,还要戴个像样的冠才行,干净的男子衣袍好找,但是合身的也要寻摸一番,怕是夫人没出府,便要先打发几个采买的出府去了。”

    江宛正在试着缠胸,头也没抬:“你要什么,跟林护卫说一声,叫他找人出去办,反正魏蔺说了,他们任我差遣。”

    江宛说完,梨枝却没有动,而是不知看着什么出神。

    “你怎么了?”江宛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梨枝才回过神:“奴婢这就去。”

    ……

    林赶虎粗看来是个十分稳重周密的男子,没想到在挑选成衣上的眼光也委实不错,檀色的衣袍并不十分高调,随意配条素色的腰带就很好看。

    用了晚膳,江宛就换好了衣裳,激动地在房里踱来踱去,怎么也停不下来,生生把自己又走饿了。

    夏珠也换了一身男装,正坐在小杌子上吃点心。

    江宛见了,忙伸手:“我也要吃。”

    夏珠把点心盘子举起,嘴里却嘀咕着:“竟跟个做奴婢的抢吃的。”

    夏珠是个腰身圆润,微微有些健壮的丫头,脸蛋也长得憨厚,并非是常见的那种弱风扶柳的一等丫鬟,听说宋吟留她,本也是为了防身。

    江宛今日心情好,并不与她计较,只苦着脸对梨枝抱怨:“怎么还不到时辰,我委实等不及了。”

    梨枝笑着与她整理领子:“夫人再耐心些吧。”

    说起来也怪,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江宛都比梨枝大一些,心里却总觉得梨枝像个稳重的姐姐。

    不过,宋夫人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她也一样。

    梨枝又道:“夫人的裹胸紧不紧?能不能透过气?”

    江宛拍了拍扁扁的胸脯:“我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就是觉得想出门,特别想。”

    她眼睛水润润的,满眼都是期待。

    梨枝的视线便在今日要跟着江宛出门的夏珠身上转了一圈。

    “夫人还是要小心些,外头不比府里,有好些拐子不光挑小娘子下手,偶尔也会拐走清秀的小公子,”她顿了顿,“不如还是奴婢陪夫人出门吧。”

    “你若出门了,府里的事可怎么办?”江宛嘻嘻笑着,“你放心吧,有护卫跟着,我不会出事的。”

    梨枝点点头,没说话。

    江宛知道她是担心,可自己也确实是憋坏了,明后两天可能会有圣旨,那肯定不能出门,圣旨到了以后,怕是满汴京都盯着她这个小小的宋府,怎么也要做两天缩头乌龟,那就只有今晚了。

    这么打发着时间,与林护卫约定好的戌时总算是到了。

    天色刚刚尽暗,夜风裹挟着清凉而来,也带来缥缈繁杂的街市人声。

    江宛坐在马车上,眼睛亮晶晶的,一副很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夏珠无聊地撇了撇嘴,正要给夫人介绍些汴京的名吃,叫自己也能沾些光,就见江宛掀开马车帘子,对外头道:“林护卫,你知道月来楼怎么走吗?”

    夜色中,林护卫一张黑脸通红,嗫嚅了好久,才憋出一句:“知……知道”

    “那我要去月来楼。”

    “夫人!”林护卫忽然喊道,“您去月来楼做什么?”

    江宛总不能说自己去考察再婚对象,便含含糊糊道:“去开开眼界。”

    林护卫大抵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只留下一声叹息。

    车里的夏珠也惊得瞪大眼睛,她疑惑道:“夫人,你真要去月来楼啊……”

    “对啊,”江宛也被他们的反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听说那里常有风流雅士,所以想去看看。”

    那里的风流雅士……

    “啊……”夏珠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用跟林护卫相同的姿势叹了口气。

    江宛原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叹气,等她站到月来楼前时,就全懂了。

第十七章 再遇

    灯红柳绿,笙箫阵阵,月来楼中来往的全是妆容浓艳的美人,宽大的衣袍上多绣有颜色鲜明的牡丹月季,繁复的发髻上则点缀着炫目的鲜花,衣香鬓影间,弥漫着浓酽的酒香。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注]

    江宛看着其中一位女伎腰间翩然飘动的赤色披帛,抬脚就要进去。

    却被夏珠挡了回来。

    “夫人,你可想好了,奴婢还没成亲啊。”

    “这又没人认识你,”江宛扒拉夏珠拽住她的手,可夏珠使的力气太大,她实在挣脱不开,便道:“实在不行,你自己先回去吧。”

    夏珠脸上的神情像在看无理取闹的小孩子,最终还是松了手:“那算了……”

    江宛这才喜滋滋地朝里走。

    他们一行人极为扎眼,四个精壮的灰衣护卫中,夹着一个锦衣玉冠的小公子和一个同样精壮的小厮,鸨母立刻便注意到他们了。

    鸨母连忙迎了上去,挥着香气扑鼻的帕子,便往江宛身上贴。

    贴到一半,鸨母被其中一个护卫坚硬的胸膛挡了回去,但她也不吃亏,便一边揩那护卫的油,一边对江宛甩着帕子:“小公子是头一回来罢,瞧这相貌,连我春妈妈这样见惯了世面的,只一眼,便被你迷得要死了。”

    江宛边笑边对她点头:“不知春妈妈这里可有没有好节目,本公子很想见识见识。”

    说着,她刷地展开了折扇。

    江宛刻意压低了声音,一双杏眼中闪亮着兴奋好奇的光芒,倒真像个初次进入风月场所的雏儿。

    春妈妈只觉得少年郎举手投足间洒脱恣意,别有一段风流态度,忙道:“再过一刻钟,我那台子便要搭起来了,杂剧小曲歌舞鼓乐,应有尽有,公子若是看中了哪个伎子,只管知会一声,我叫她独个儿去雅间里唱给公子听。”

    江宛满意地点头,折扇一挥,道:“夏珠,给春妈妈赏。”

    扮成小厮的夏珠无语地看了她一眼,低头掏钱。

    春妈妈接了银子,顿时笑得更真切了些,她看了看江宛身边的护卫和小厮,不知考虑了些什么,一转身,便想把江宛往楼上雅间引去。

    江宛见周围全是美人,举手投足间万种风情,迎来送往,莺声燕语,字字句句都动听极了,叫她听得骨头都有些酥,于是不愿往楼上走,只道:“我便坐在大堂即可。”

    春妈妈心领神会,立即道:“自然什么都听公子的。”

    林赶虎却低声对江宛道:“还是去雅间吧。”

    江宛心里不愿意,但又知道林护卫的顾虑有些道理,正在犹豫间,却见前头一桌有个人很是面熟。

    是他!

    她的脚步一顿,旋即匆匆挪开视线,沉声道:“那还是去雅间吧。”

    她面上的笑容已然散得一干二净。

    只因那人不是别人,赫然是她遇到的那场截杀中,曾救了她一命的男子。

    那男人还和她说过,这是第二次救她。

    但她之所以记得那人容貌,也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那人长得委实好看,叫人过目便不能忘。

    刚才不过匆匆一瞥,那男子举杯饮酒的姿势便已经极为深刻地印在了她脑海中。浓眉斜飞下,微阖的眼似流云遮朗星,鼻梁高而挺直,唇色天然红润,沾着酒液时,譬若娇艳的花瓣,可也丝毫不损他的英俊。

    只是,初见时的冷厉变作了浪荡,他面上漫不经心的轻浮,似一股若有若无的雾气,掩住了皮囊下的本性。

    江宛目不斜视,就要经过那人时,却蓦地眼前一花,肩膀陡然被人揽住。

    四个护卫将她围得严丝合缝,怎么还有人能碰到她!

    江宛蓦地睁大眼睛,而她的下一个念头便是,这人身上的气味真是好闻啊。

    薄薄的酒气间夹着一丝清淡的木叶熏香,叫她忍不住生出用这人的袖子盖住脸,尽情地闻上一闻的冲动。

    男人身量甚高,江宛仰头,只能看见他弧度优美的下巴。

    这就是那个人!

    林赶虎已然出手,一手已搭在那人肩上,待看清那人容貌后,却又有些迟疑。

    “你……能不能放开我家……夫……子……”

    苍天啊,你哪儿多出来个夫子啊。

    这傻大个是想说公子吧……

    江宛无奈扶额。

    眼下这个三人对立的情景,委实有些耐人寻味。

    周遭喝酒作乐的客人纷纷看了过来,江宛便有些尴尬。

    “放开我。”江宛对那男人道。

    可这一尴尬,她就顾不上压低嗓子说话了,露出了本来声音。

    简单来说,一听就知道她是女的。

    “抱歉。”那男人低头看她,斜斜挑起一边眉毛,带着股肆意的邪气,慢吞吞地逼近她的脸:“算我也欠你一回。”

    江宛还没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耳边便有利器破风之声响起,仿佛那天只差毫厘便能射穿她的箭,又来了。

    她腿一软,又要跌倒在地上。

    那男人揽住她肩膀的手,骤然下移,箍住她的腰,将她带着朝边上滚去。

    说时迟那是快,江宛身边又多出了八个护卫,团团将他们围在中间。

    一时间,既有酒客也有花娘,不知都从何处抽出了刀剑来,与江宛带来的护卫斗在一起。

    来人亦有所准备,有持冷兵者不断从二楼跳下来。

    无辜的客人和女伎都尖叫着朝外跑去,场面极其混乱,不断有人跌倒在地,又被人踩踏,哀嚎声哭喊声四起,极为渗人。

    高高悬挂的灯笼不断被人砍落,燃烧着的火烛落在木质家具上,骤然腾起火焰。

    江宛不过眨了几下眼,刚才还盛世太平的月来楼,就成了烈火地狱。

    她这才明白,男人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上次他出手救她,这次便要借她的人,救一回自己了。

    话说,怎么每次他们俩见面,都要死那么多人,莫非是八字相冲,一碰上就有血光之灾。

    感觉好不吉利,以后一定要和他错开出门,才能算是对汴京百姓负责。

    江宛乱糟糟地想着事儿,忽听得耳边有人“啧”了一声。

    横在她腰间的手臂便收紧了,她被带着向后掠去。

    一柄大砍刀落在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板上。

    江宛含泪仰天,又含泪盯着那人,别人追杀你是情有可原,而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第十八章 火起

    眼下却不是讨论谁错了的时候,现在问题是,他们就要死了。

    火势一起便汹涌起来,眼下没人有功夫去灭火,烧得只快不慢。

    别人都专注于打斗战局,只有江宛在想着怎么逃生。

    还真被她看中了一个地方。

    “快快快,”江宛拍着那男人的胳膊,“那边台子后面的窗户,快带着我跳下去,外边就是水渠,游上岸就行了。”

    男人低头看她一眼,没多说话,便护着她向那处窗口走去。

    江宛脑子一片空白,只死死盯着那窗户的方向,随便那人把自己是拨过来还是扔过去,是甩上天,还是按在地上,反正,他们离那个窗口越来越近了。

    终于,他们到了那个窗户前。

    此时火势已经蔓延到了二楼,横梁被烧得摇摇欲坠。

    江宛一个箭步冲到窗前,抬手就推。

    推了一下后,没推动,她就又推了一下,还是没推动。

    “别推了,”男人用袖子捂住口鼻,将她一把拽到身边,“这个窗户是死窗,早被封死了。”

    “哈?”江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那人刚要回答,便见她身后的柱子缓缓倾斜。

    他反应极快,将江宛提到离火势较远的里侧。

    江宛急得要哭,又看见这狗男人背后还有人举着刀冲过来,于是真的哭了。

    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阵格外清凉的风掠过她颈后。

    男人沉闷的声音响起:“虽然这扇被封了,却还有别的窗户。”

    说着,他抱住江宛,带着她从窗口跃入月来楼外的水渠中。

    渠中明月,被这一跳搅得尽碎。

    他们身后的月来楼已经没入熊熊火光中,再远一些的地方,望火楼的火卒刚刚赶到,正在用唧筒水泵企图扑灭火势。

    江宛在水中屏住呼吸,艰难地睁开眼,目之所及的湖水已经被火色染红了。

    月来月来,也送月而终。

    她被那人推上岸的时候,已经喝了半肚子的湖水。

    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鼻腔里全是水,喉咙火辣辣地疼着,刚喘了两口气,就觉得恶心反胃。

    江宛伏在岸上吐了一通,衣服浸透了水,变得格外沉重,她撑着地,试了好几次也没站起来。

    抬头想找人扶自己一把,却见周围站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离她很远。

    江宛心道,难道这个世道真的已经人心不古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连个扶她一把的人都没有。

    人群忽然骚乱起来,有人喊:“官兵来了。”

    还有人指着她说:“就是来抓这个人的。”

    江宛才猛地想通为什么没人敢帮她。从火场里逃脱的其他人,不管是女伎还是客人,这个时候怕是都跑光了,只有她这个明明确确跳窗逃生的人才最可疑。

    可她马上就要得封诰命了,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宋吟遗孀夜游勾栏,这是在打皇帝的脸。

    不行,她绝对不能被抓。

    江宛撑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

    她的视线在面目模糊的人群逡巡,可是在这个时代,她根本谁也不认识,连求救都不知道该怎么合理措辞,才能赢得别人的信任。

    巨大的无力感在她心头升起,她站在原地,玉冠歪斜,湿漉漉的发丝向下滴着水,夜风一过,让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视线渐渐模糊,江宛低下头,自嘲地摇头笑笑。

    忽然,一件披风将她兜头罩住。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男声,带着点天然的玩世不恭,此时却又显得意外地认真,那男人在她耳边道:“牵着我的袖子。”

    江宛哼了一声,在披风隔出的黑暗中,不满地撇了撇嘴,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她听见男人的声音时,心里还是骤然轻松了。

    男人将她带出人群的包围,到了僻静处。

    “权宜之举,多有冒犯。”男人将她抱上马车。

    她扯开头上的披风,正看见那人转身就要走。

    她忙喊道:“站住。”

    那人浑身湿漉漉的,一步便是一个水哒哒的脚印,却仍含笑回头。

    江宛攥紧手里的披风:“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不答,背对着她摆了摆手,便走入了人群中。

    马车很快行动起来,车夫是个闷嘴葫芦,江宛问了他两句,都不说话。

    她就一个人坐在摇晃的车厢里,复盘今日种种。

    她出门是临时起意,除了丫鬟和护卫谁都不知道,那么今天这场祸事,应该不是冲她来的,她是池鱼,而那个男人则是失火的城门。

    这也与那个男人的说辞对上了。

    按他的说法,他已经救了自己两次。

    第二次的情况,她是知道的,就是她来到大梁后,在回京路上遭遇的截杀。

    可是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刚才她问那人的名字,若是彼此认识,哪怕是曾经遇见过,他也不会是那样的反应——像是在说,不必相问。

    那就表明,他很有可能是在原来的江宛也不清楚的情况下,救了她一次。

    直觉告诉江宛,这个男人很有可能也知道她的秘密。

    江宛曾经想过,除开皇帝和追杀她的主谋外,还有谁会知道她被追杀的原因。

    她不可能去问皇帝,其一是因为她见不到,就算奉召入宫,貌似也只能见到皇后,其二是因为她就算见到了,也不好问。

    当然了,她也不可能去问追杀自己的人,因为不管是杀手还是护卫,都是听上级命令做事,本身不会知道得太多。

    而现在,她发现了另一个可能知道内情的人。

    马车驶向宋府的途中,再没出现意外。

    闹市依旧喧哗嘈杂,各种食物香味混杂在一起,就是江宛那个时代小吃街常见的味道,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烟火爆竹的响声,听说汴京的很多商家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招揽顾客,只不过会有消防隐患,也因此,本朝的救火系统相当成熟。

    路过勾栏瓦舍时,则能听见丝竹音乐声还有轰然叫好声,拖得长长的戏腔混杂着絮絮的人声,莫名给人一种很安定的感觉。

    江宛没了来时的兴致,并不掀开帘子去看,只靠嗅觉和听觉,观赏完了三条汴京的街市。

    药铺的草药味,烟火店的硫磺味,染布坊里有些刺鼻的药水味,还有各色食物引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她听见年轻的姑娘说:“再便宜些吧,三只珠花你给我算二十文。”

    也听见年迈的老者感叹:“苏青青唱得一年不如一年了,到底是老了。”

    江宛颓然靠在车上。

    这也是人间,一个活色生香的,并不比她曾见过的另一个世界逊色的人间。

    她也在其中了。

    她到底是身在其中了。

    险些又死了一回,她才醒过神。

    她这个方外游魂,也是这个世界的其中一员——会哭会笑,有生有死的一员。

第十九章 圣旨

    回了府后,江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在后门等着她的梨枝。

    见她浑身湿透,发髻凌乱,梨枝被吓了一跳。

    “夫人这是怎么了?”

    江宛摇了摇头:“进去再说,”

    但到最后她也没有说。

    林护卫在她到家后的一个多时辰后才现身,江宛屏退众人,单留下他说话。

    第一句便问今日带出去的护卫们都如何了。

    林护卫垂着眼:“死二伤七。”

    江宛愕然地瞪大眼睛。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有人因她而死。

    江宛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她张了张嘴,竭力回想着自己此时应该说些什么。

    可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不能怪夫人。”林赶虎忽然说,他的声音平稳又笃定,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超脱。

    怎么不怪我?如果不是我非要出门,还非要去月来楼,他们根本不会遇见那些人,也不会死。

    可江宛说不出话,她的眼泪流得很凶,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抽噎。

    “家人……家人……怎么办?”江宛把这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尽管她已经尽力控制呼吸。

    林护卫却听懂了。

    “夫人,我等都是孤儿,为陛下而死,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怎么会无憾呢!

    都是二十出头的人,这辈子还有多少风景不曾见过,怎么能甘心,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江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护卫也有些尴尬,他这辈子头一次遇着这样的事,从前的主子知道有兄弟伤亡,顶多是叹息一声,吩咐好好安葬,他们是精心训练出的孤儿,无牵无挂的,但想来若有妻儿,主子给的抚恤也不会少,但也仅限于此了。

    主子的眼泪金贵得很,怎么能为他们这样的人而流。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但因为沉稳惯了,并没有露出手足无措的窘态。

    他沉默地听着江宛压抑的哭声,忽然说:“夫人,眼泪和懊悔无济于事。”

    江宛的哭声就顿了一顿。

    从她再次睁开眼睛以来,就一直活在死亡的恐惧中。这种恐惧催促着她,让她摒弃了性格中的一部分柔软,只向着真相直行。

    她简直像在玩扮演游戏,身边的人都不是人,只是提供线索的游戏角色,可她今天才意识到,那些人也是和她一样,死了就是死了。

    而她所做的事,也许就是在把这些人推向死亡。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因此痛苦。

    可她也清楚,这样的事情不会只发生这一次,只要那些人还想杀她,她身边就永远会有人因此牺牲。

    尽管这一次,保护那个男人的决定并不是她做的,而是情势所迫。

    但是,林赶虎似乎也很愿意保护他。

    江宛抹掉眼泪,平复呼吸:“还有一事,今日咱们遇见的那个男人,他到底是谁?”

    林护卫犹豫一瞬,才说:“当今胞弟,昭王余蘅。”

    江宛眉头一皱。

    “谁?”

    林护卫没料到她竟有这一问,毕竟昭王在大梁地位超然,可以说是无人不知。

    但夫人既然问了,他也只好解释。

    “昭王是太后幼子,当今的胞弟,是个闲王,虽有些纨绔,却很得当今信任。”

    所谓太后幼子,皇上胞弟,这个位置的人,基本上不作妖,就能太太平平过完一辈子,而他恰恰就是个闲王,意味着身上没有差事,也就没有野心,后两句逻辑上却不太通顺,应该是,因为有些纨绔,所以很得当今信任。

    不过,一个纨绔的武功会那么高吗?

    第二天见到余蘅之前,江宛还在思索这个问题。

    而见到他之后,江宛就没空想这些问题了。

    余蘅是来宣旨的。

    而本朝宣旨的规矩十分繁琐,口谕还好一些,但是明旨封诰则不同,是要晓谕天下的,所以格外要郑重些。

    香案供奉,三跪九叩,还有穿着九层大朝服和一个重得惊人的发冠。

    江宛光学怎么唱喏叩拜,就学了一个时辰,全套朝服穿上之后,又排演了半个时辰,一个半时辰的体力劳动后,才在吉时,正式宣旨。

    总之,余蘅念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懂,就听懂其中的“郑国夫人”四个字。

    国夫人是一品诰命,这也就是说,她真的成为了整个大梁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她现在是郑国夫人了!

    江宛提了一口气,又吐了出去。

    可是就算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还是有人眼巴巴想杀她。

    接了圣旨之后,江宛扶着膝盖,望向余蘅。

    今日,这位昭王殿下总算是打扮得像个王爷了,不像第一次见面时,像个来去不定的落拓剑客,也不像第二次见面时,像个眠花宿柳的浮浪膏粱。

    而今日,他站得虽近,却又似乎高高在上。

    江宛并不多看他,也并不想让人知道他们昨晚还一起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

    汴京居不易,昭王这样耀眼夺目的人物,她这个小小的寡妇,还是远着些比较好。

    噢,不对,她如今可不是小小的寡妇了,成了一品夫人,她是大大的寡妇了。

    江宛大笑三声。

    只要解决了死亡威胁,她在汴京大可以横着走了。

    多么美好的未来啊,她要赶紧去书房好好筹划筹划。

    她满脑子养面首包戏子的远大理想,一时间旁若无人地走开了,脸上还带着诡异的微笑。

    余蘅看着她一副穷人乍富的得意样儿,眼里倒有了笑意。

    他上回进宫,仿佛听魏蔺说,江宛如今失去了记忆,已经不记得前尘往事了。

    观她为人,倒的确有率直天真的地方,像个毫无心机的小孩子。

    要么是真的傻了,要么是真的疯了,要么就是城府太深,内心已然惶惶不可终日,但是表面上却演得没心没肺。

    余蘅看着江宛的背影,又想起魏蔺这些天忙于北戎使臣进京的事,仿佛还曾经托他多照料江宛这边。

    这丫头,哪里用他照料!

    昨晚还穿着男装去逛青楼了,得亏是遇见了他,否则指不定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不过昨日那样惊险,似乎也不曾吓着她。情急之下,他对江宛所做的唐突之举,她也不曾放在心上。

    余蘅负手而立,眼中笑意渐淡,自进宫复命不提。

第二十章 闲话

    江宛则听着春鸢念她的俸禄,笑得合不拢嘴。

    国夫人的俸禄比照当朝宰执,每月俸钱三百贯,禄粟一百石,每季还有绫二十匹、绢三十匹、绵百两。

    她有钱了!

    然而,她不过高兴了一小会儿,向来思虑周全的梨枝就给她泼了盆凉水:“可是还没分家,夫人的俸禄是不是也要送回池州?”

    江宛的笑容顿时僵住。

    梨枝又道:“依二夫人的性子,怕是不会松口的。”

    江宛的笑容顿时垮了。

    春鸢却说:“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这样,这是陛下对你的嘉奖,若是夫人咬死了不给,他们也不能说什么,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江宛问。

    “夫人若是改嫁了,那又是另一番情形,毕竟当时在城楼上救了陛下的是三爷,而不是夫人,夫人若改嫁了,自然也就不会是郑国夫人。”

    桃枝正抱着圆哥儿看春鸢打算盘,一时感叹道:“若是夫人嫁出去了,他们为了郑国夫人的俸禄,怕是还会再给三爷做冥婚。”

    江宛:“合着这钱反正都是他们的。”

    桃枝握着拳头:“就算夫人改嫁了,未来的夫婿说不定也能给夫人挣一个国夫人的诰命啊。”

    梨枝只觉得好笑:“你可别咒夫人了。”

    “那不一定,”春鸢提笔在账册上写下刚算好的数目,“若是夫人嫁了个当朝一品,进了门就是一品夫人。”

    “对啊对啊,”桃枝连忙附和,“夫人这样好,天生就该做一品夫人。”

    可别开玩笑了。

    江宛猛地抬手抱拳,故意压低嗓音道:“各位姐姐,可收了神通吧。”

    一时,屋里的姑娘们都笑了起来。

    只有圆哥儿不明所以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瘪了瘪嘴,探身去捏矮桌上的点心。

    偏桃枝笑得站不稳,抱着他往后一蹿,一块珍贵的莲子酥,就被他咔嚓捏碎了。

    圆哥儿呆呆地看着手指头上的糕点屑,张大嘴,哇一声哭了出来,

    屋里的姑娘们便又笑了一轮。

    笑着笑着,江宛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我昨儿让谁去打听魏蔺的身份来着?”

    “我,”桃枝把莲子酥放在圆哥儿手里,“是跟我说的。”

    春鸢接过话头:“她是跟我打听的,夫人想听吗?”

    “好啊。”江宛也拿了一块莲子酥。

    梨枝也悄悄看向春鸢。

    “魏蔺是安阳大长公主的独女明昌郡主所出,他父亲则是平津侯魏疏,他很得陛下信任,时任金吾卫上将军,和陛下的大公主已经有了婚约。”

    安阳大长公主的名字,江宛是记得很熟的。毕竟祖父口中,这可是拥有过七个驸马的奇女子,盖因她行事不让须眉,当今的女子才能活得松泛些。

    安阳大长公主还有句人尽皆知的名言——别人摸过的男人,我不要。

    “所以,”江宛指着自己的鼻子,“是上将军专程去池州把我接来的?”

    圆哥儿吵着要下地玩,桃枝便把他放了下去。

    桃枝不以为意道:“上将军怎么了,论起来比夫人还低一级半呢。”

    上将军是从二品。

    江宛苦笑一声:“被你这么一说,倒是我吃亏了。”

    “确实,夫人身份贵重,陛下遣亲信前去,也是合情合理的。”春鸢道。

    的确勉强说得通,然而就是透着一股送羊入虎口的味道。

    宋吟救了一回皇上的人情全换了妻子这个“郑国夫人”的头衔,此举实在不合理。然而皇帝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江宛也没处问,只能感概一句圣心难测罢了。

    江宛晃了晃脑袋,见圆哥儿踮着脚摸第三块莲子酥,忙拍了他的手,对梨枝道:“说起来,这些天事情太多,我竟忘了圆哥儿开蒙的事,过两天我就回娘家,请江老爷子给圆哥儿安排一个最严格的先生。”

    圆哥儿一听,顿时不依了:“娘亲好坏!”

    江宛随口敷衍他:“好好好,你出去挖蚂蚁洞吧。”

    “蚂蚁洞,蚂蚁洞是什么?”圆哥儿又开始含大拇指。

    江宛把他的手从嘴里抽出去:“蚂蚁洞就是能爬出蚂蚁的洞,特别好玩,让桃枝姐姐带着你挖。”

    桃枝喜滋滋地拍手:“好啊好啊。”

    她倒是比圆哥儿还爱玩。

    圆哥儿就被稀里糊涂地牵走了,他还惦记着桌上的莲子酥,一步三回头。

    不过,半个时辰后,他就在蚂蚁洞口流连忘返,撒泼打滚不肯进屋了。

    梨枝跟着出去传午膳,春鸢依旧把算盘打得噼啪响。

    江宛活动着腰,忽然问:“夏珠呢?”

    清脆的算珠碰撞声一停,春鸢道:“她今晨说不大舒坦,似乎是昨晚受了惊吓。”

    昨晚她整晚都在研究裁撤下人的事,只知道夫人回府时并没有惊动其他人,其余的事情不太清楚,不过她与夏珠同住,夏珠回房时,可是惊魂未定的。

    “她身上没伤吧。”

    “应当没有。”春鸢心头疑惑更重。

    江宛看出来了,自然也就为她解释:“昨日刚出门,就遇到了个倒霉蛋遭人追杀,当时离得近,也被波及了,夏珠想是被吓惨了。”

    又有点想笑,夏珠那丫头明明有些本事,却一早就顺着人潮溜了出去,也不知道是说她懂得明哲保身好,还是说她贪生怕死好。

    江宛成了郑国夫人后,整整三天都窝在家里收贺仪,回帖子……好吧,是看梨枝回帖子。

    她有孝在身,也不方便开宴赴宴,便免了不少应酬,除了暂时不能出门以外,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简直过的是神仙日子。

    三天后,她就带着圆哥儿,坐着礼部送来的豪华大马车回娘家了。

    原因无他,今日是遣散下人出府的日子,她怕有人来她房门口哭,所以特意挑了这个时间出门,把那摊子丢给春鸢。

    江宛坐在平稳的马车上,慢慢回想着这些天从各处得到的消息。

    她祖父江正,现任国子监祭酒兼少傅,虽然两项都是虚职,但毕竟历经三朝不倒,在朝中还是很有些地位的,计相谢邕就做过他的学生。

    她弟弟江辞则有神童之名,年方十一岁,据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在祖父口中,是个呆头呆脑的小书呆子。

    所以她给弟弟的见面礼就是从宋吟书房抽出来的几本古籍。

    到了地方,还没下车,江宛便见江老爷子已经迎在门口。

第二十一章 娘家

    江老爷子非要给江宛行礼。

    江宛说:“不行,您要是真的拜了我,那肯定有御史要弹劾我不孝。”

    江老爷子:“那我不拜,岂不也有御史要弹劾我不忠。”

    江宛:“……”

    江老爷子:“我上次闹市纵马的弹劾折子还在陛下案上摆着,你就当帮帮祖父,要不下次我不拜,让你拜。”

    江宛只能妥协,看江老爷子对她一揖。

    还好本朝不喜跪礼,否则她心里就更膈应了。

    让圆哥儿向老爷子见了礼,江宛便搀着祖父朝府里走去:“您为什么闹市纵马?”

    “御马监请我去题字,我就说想看看骏马,才能写出策马奔腾的味道,”江老爷子长叹一声,“他们就给我牵出来一匹,结果我一看,那马矮墩墩的,就嘲笑了它几句,没料到那马脾气还挺大,一不乐意,撒丫子就跑,一路跑到了南市,那我可不就闹市纵马了。”

    “您身上怎么总有新鲜事儿。”

    “你这是还没听到我上次被弹劾是为什么,那次我就更冤了,你知道陛下那个二皇子……噢,你忘了……那我给你讲讲,二皇子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了,我就去给他上课,路上看一朵花挺好看,就采了,谁知道那竟是珍品朱砂凤雏,陛下判我赔了一百两银子给人家,气得我三天没吃下饭……”

    “那银子赔了吗?”

    “自然赔了,不过我后来问平侯借了一盆泥金香,又讹回来了,”江老爷子对江宛挤挤眼,“平侯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青年才俊……”

    “祖父,”清亮的少年音突然响起,“你又为老不尊。”

    江宛循着声音看去,见不远处有个半大少年,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眼睛明亮有神,举手投足间有股浓浓的书卷气。

    “安哥儿,快来见过你姐姐。”

    江辞向前快走几步,又克制地停住脚步:“先去雅厅,叫姐姐坐着受礼,岂不更好。”

    江老爷子没好气道:“我能不知道吗?我本就打算这么干,还用你说。”

    江辞却看向江宛,眼中满是善意,还带着点不惹人厌的好奇:“不用我说,那让姐姐说好了。”

    “要我说,自然是听安哥儿的。”江宛笑道。

    她这个弟弟好像对她有着天然的亲近。

    到了雅厅,便各自入座。

    江宛给江辞送了见面礼。

    江老爷子和江辞也给圆哥儿准备了见面礼,分别是一块好砚和一叠亲手抄的《三》、《百》、《千》。

    江宛便说到了自己的来意:“眼看着圆哥儿已经四岁多了,家里催着给他开蒙,不知道祖父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若是方便,最好还能为我找一个懂规矩的老嬷嬷,最好是宫里出来的。”

    “请先生倒还好说,只是这宫里出来的嬷嬷……”老爷子困惑道,“你请先生是为了圆哥儿,找嬷嬷难道是为了宋吟留下来的那个丫头?那也太早了……”

    江宛悄悄瞧了眼江辞,少年端坐在椅子上,眉宇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虽然难以启齿,但江宛还是如实相告:“虽是为了孩子们,但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道:“祖父也知道,我头摔伤了以后,便忘了许多从前的事,竟然在学问和礼仪上头也忘了不少,按理说,我得封夫人,该进宫向皇后娘娘谢恩才对,偏我热孝在身,怕进了宫冲撞了娘娘,所以一直没递牌子,但又怕娘娘哪天儿记起我来了……”江宛欲言又止。

    “说起这个,我倒和相熟的太医打过招呼,请他们去为你看诊,只是一直不知道你何时得空,才搁下了,今日你既然来了,”老爷子忽然扬声喊道,“敬墨,你即刻拿我的帖子去趟太医院,请张太医过来。”

    江宛对此倒没有意见。

    江辞忽然说:“祖父,若是方便,不若把牟太医也一并请来,汝阳侯家的仓哥儿摔了头,就是牟太医治好的。”

    江老爷子自然答应了。

    “娘亲,”圆哥儿忽然叫起来,“你又头疼了吗?”

    他一个小小的人儿,也坐在宽大的圈椅上,圆圆的包子脸上带着些担忧,显得尤为惹人怜爱。

    江宛忙上前抱了他,一起坐着:“我不曾头疼,多谢圆哥儿担心我了。”

    “圆哥儿最疼娘亲。”圆哥儿举着手道。

    坐在对面的小舅舅却有些不高兴,对圆哥儿道:“为人子,忧心父母本是应该的,你怎么好叫自己的母亲倒过来感谢你。”

    江辞只有十一岁,煞有其事地板着脸时,倒多了些可爱的书生意气。

    这篇说教来得突然,江宛与江老爷子面面相觑,一时相对大笑起来。

    江辞被笑得涨红了脸:“姐姐怎么也和祖父学得一样促狭。”

    江宛才不笑了:“那我也多谢安哥儿了。”

    江辞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答话。

    江宛便问祖父:“安哥儿的小名怎么取了‘安’字,我是团姐儿,他应该叫圆哥儿才对,正好与我凑一个‘团圆’。”

    江老爷子摇头,但笑不语。

    江辞却说:“我早产,落下来时险些没活成,所以娘亲就叫我安哥儿,希望我平平安安。”

    气氛一时有些伤感,江宛看向老爷子,见他面上依旧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却觉得江辞这话,不一定全是真的。

    不过,她还是笑着转开话题:“我如今忘的东西太多了,连今夕何夕都糊里糊涂,倒盼着祖父给出出主意,那些个炙手可热的人物,还有众所周知的典故,都叫我快些熟悉起来才好。”

    江老爷子捋着长须:“那你来找我,我说给你听。”

    “祖父人缘好,日日忙着与人垂钓下棋,我怎么好打扰?”

    “读书,”江辞忽然认真道,“书里什么都有。”

    江宛不想跟小书呆子一般见识,只说:“安哥儿说得对,只是书里的故事未免枯燥。”

    圆哥儿也拍着手学:“安哥儿说得对!”

    安哥儿气得又把头扭了过去。

    江宛接着和祖父说:“况且我来得太勤了也不好,很有可能被弹劾的。”

    “那群御史管天管地,还管你回娘家?”江老爷子愤愤道。

    “但我也不能来得太勤了,”江宛把下巴靠在圆哥儿头顶,“要不我……”

    “去茶馆听说书。”江老爷子一拍桌子,“这主意好,你听上一个月的书,肯定什么都记起来了。”

    江宛点头,这倒和她原来想的差不多:“可是我听春鸢说,那些夫人都是请女先生去家里说书的。”

    江老爷子却不同意请先生去家里:“你去茶馆听书,不光能听书,还能听到时人点评,那才是真正的世情。”

    “祖父说得有理,”江宛顿了顿,意有所指道,“不知月来楼可有说书的?”

第二十二章 找茬

    “悦来楼?自然是有的,那里才子最多,辩理论事也最为激烈。”江老爷子话来话来分外推崇的模样。

    江宛却有些懵,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弄错了什么。

    “京城原来有许多月来楼吗?我听说前几天有个月来楼失火了。”

    “那是勾栏瓦舍里的去处,而且是日月的月,而非喜悦的悦。”

    “原来如此。”她就觉得老爷子不可能把喜欢在青楼跟人谈学问的人介绍给她。

    可是按理说,林护卫也不可能不知道啊。

    江宛正在疑惑。

    江老爷子又道:“这悦来楼有个最出名的地方,便是‘不悦明月’,一入夜就关门,晚上没法去,许多士子都将其引为一时憾事。”

    江宛恍然大悟,怪不得林护卫那晚没想到还另一个悦来楼。

    解决了这桩疑惑,江宛顺着老爷子的话头,说起如今士林中有名的才子佳人来。

    江辞也顾不上装大人了,尤其喜欢提沈望此人,说他的诗词工致清新,别有沟壑,甚至还含糊地表示,若是沈望要做他姐夫,他是很愿意的。

    听着听着,江宛倒真的对这个沈望有了几分兴趣。

    爷孙两个提起他都是满口的称赞,没点本事,真到不了这个地步,

    可是他们俩对沈望的评价委实有些太好了,可能他们自己不觉得,但江宛两边耳朵听到的竟然全是赞美,就有点奇怪。

    难道沈望真是个完人?

    “真这么好?”她问。

    江辞语气有些激动地念了一句诗,然后反问道:“他能写出这样的诗,能是个坏人吗?”

    江宛无言以对。

    又说了会儿闲话,太医便到了。

    江宛被挪进内室,两位太医一人上来望闻问切了一遍,她也不敢表现出丝毫不耐烦。

    祖父正满眼担忧地望着她,看起来比方才插科打诨时苍老了许多。

    可是两位太医都没看出什么,捋着胡子嗯嗯啊啊了半天,最后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便给江宛开了两个补气血的寻常方子。

    江宛就眼看着祖父的神情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

    可她不是失忆。

    她甚至不是这个江宛。

    这个病是永远治不好的,比起让他们知道真相,她更愿意假装自己就是原来的江宛。明明这样做是不愿意伤害江老爷子,可她依旧愧疚。

    送走太医后,她和江家祖孙一起用了顿晚饭。

    席间,老爷子眉飞色舞讲起他在翰林院当差时有个耳朵不好使的同僚,笑着问江宛,能不能猜到那个被取笑为“半聋子”的人如今是什么官职。

    江宛如实摇头。

    便见老爷子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便是那秦凤路的帅司周广萍。”

    这是在安慰她吧。

    江宛的心一下子变得很软,于是点头:“那可真厉害啊。”

    她心里总是有愧的,因为她不是江正的孙女,也不是江辞的姐姐,甚至不是圆哥儿的母亲。

    江宛用完晚膳后,被老爷子一路送到马车前,一路上都不敢看祖父的眼睛。

    “团姐儿,”老爷子却执意叫住她,“不论如何,都有祖父护着你呢。”

    她心中一酸,胡乱点了点头,便跳上马车。

    只觉得眼眶酸涩,喉咙发紧,她却不能哭出来,只能强忍着。

    好容易等这阵情绪过去了,马车摇晃了一下,却忽然停了下来。

    傍晚静谧,竟一丝声音也无,她蓦地一惊,伸手握住了桃枝的手。

    桃枝正抱着睡熟了的圆哥儿,一时紧张道:“夫……夫人别怕。”

    外头忽然响起一声娇叱:“江宛,快给本宫滚出来,别躲在马车里做缩头乌龟!”

    江宛自动捕捉到关键词“本宫”,能这样自称的人,一般是在皇宫里独自占有一座宫殿的人,也就是说,这个女的可能是后妃或者公主,妃子这辈子都出不了宫门,肯定不会是后妃,况且能这么刁蛮跋扈的,年纪又听着不大,想来应该是公主。

    她忽然想起刚才闲话时,祖父说的一句话——本朝的公主,四个字以蔽之,曰无法无天。

    大事不妙了。

    此时天色将暗,福玉公主堵住了唯一的一条路,马车进不得,退不得,要想离开,必须出去与这丫头对峙。

    江宛看了看迷迷糊糊的圆哥儿还有一脸惊慌的桃枝,暗自咬了咬牙。

    就算这公主来者不善,怕也只能出去会一会她了。

    就在江宛准备掀开车帘时,忽听得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公主殿下,怎么竟在此处?”

    “我……”那公主明显慌乱了一瞬,才说,“你又怎么在这里?”

    “我来向江祭酒还几本书。”

    “哦?你只是来还书的?”公主语气轻蔑,显然不信,“你是来还书,还是来和这个贱人私会啊!”

    “公主慎言,”那人依旧语气温和,“在下并不知道马车中是谁,但知道若是陛下听闻公主说了这样粗俗的话,定然会十分失望的。”

    “你敢拿父皇威胁我!还说跟这个女人没有私情!你们明明都被她迷住了!都被她迷住了!”公主失声尖叫起来。

    然后,江宛听到一声爆裂的响声在耳边炸开,马车也摇晃起来,料想是那公主用鞭子抽了她的马车。

    巨响中,圆哥儿被吓哭了。

    桃枝忙抱着他哄。

    伴着圆哥儿的哭声响起来的,还有钝钝的鞭声,似乎是抽在了人身上。

    江宛攥紧了拳头,猛地掀开帘子,站了出去。

    看清周遭的情形后,她心里便有了底。

    对面有一辆奢靡富丽的华盖马车,拉车的是四匹神俊的白马,车上站着一个穿了宝蓝色宫装的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人长得还怪机灵可爱的,正握着一截长鞭,落日余光映在公主的宝蓝衣料上,流淌出血色的光晕,而鞭尾的血迹,却是真的。

    跟着江宛出门的五个护卫,如今都挡在马车前,已经被鞭子抽得血迹斑斑。

    “公主!”她越是愤怒,就越显得冷静,“好大的声势啊。”

    她逆着夕阳的光站立,余晖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形。

    福玉公主看得心头火起,一鞭就挥了过来:“你这个贱人!”

    这一鞭还是由护卫接下了。

    陈瑞护卫的胳膊硬抗了这一下,半片衣料都被抽碎了。

    江宛攥着拳头,盯着那位气焰嚣张的公主。

    “公主要打,尽管往我身上招呼,欺负我的护卫做什么?”

第二十三章 福玉

    福玉公主又扬起一鞭,狠狠拍在地上,指着江宛正欲说话。

    江宛却没有给她留下开口的机会,义正词严道:“我的夫君为陛下而死,是尽忠于国,我无半句怨言,陛下加恩于我,封我郑国夫人,我感激涕零,亦惶恐不堪,平日行事从来谨慎,只怕辜负皇恩。”

    “公主如今挡了我的车架,虐打我的护卫,屡次出言侮辱我的操守,不知公主是觉得陛下看走了眼,封错了我?还是觉得我江宛是个让人踩到头上还不敢吭声的?”

    福玉公主用鞭头指着江宛:“勾引我的男人,你就是个贱人!谁要听你的花言巧语!”

    江宛却不看她,只对车夫厉声道:“去皇宫,我要递牌子见陛下,他若不见,我便一头碰死在华表上,让天下看看他的小公主是怎么逼死忠烈遗孀的!”

    她疾言厉色,起初是看着车夫范驹,说到后来,几乎是逼视着那公主。

    江宛在赌,赌这位公主长了脑子,懂得权衡利弊,当街打了个诰命,对公主来说或许不是大事,可若这诰命牙齿尖利,随时会反咬一口,或许就不太值当了。

    打老鼠是小事,可伤了公主这尊大玉瓶却不是小事。

    江宛见公主不再叫嚣,似有松动,又隐约听见圆哥儿的哭声已经停了,此时正小声啜泣着。

    她心里便明白,此时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于是缓和了态度道:“公主刚才口口声声说我勾引了人,想来大抵是误会了什么,我一贯谨守妇道,并未与外男接触,更别提有私情了,不知公主到底是误会了我与何人,不妨说个清楚。”

    “你……你还狡辩!”公主又挥了一下鞭子,但这回没冲着人,“就是你,如果你们之间没有私情,他怎么会千里迢迢去池州护送你,你那时可不是郑国夫人!”

    “公主何出此言,莫非说的竟是那位魏……魏……”江宛假装忘记了魏蔺的名字,心里却骂魏蔺外头欠了情债,莫名其妙还叫她受了连累。

    “你不许提他的名字!”公主道!

    江宛了然道:“魏大人虽护送了我一路,我却连他的真容也不曾见过,想来魏大人心里也惦记着公主,才避嫌到了那个地步。”

    “是,是吗?他真的与你……”公主还是有些不信,“可是他怎么……他从不离京的……”

    魏蔺竟然从不离京?

    江宛直觉这背后还有什么事,但她眼下却不好明白地问。

    “我虽然不曾与魏大人有过接触,却偶然听他提起过公主,以后若有机会,可与公主详说。”为了安抚公主,江宛只能睁眼说瞎话。

    “他还说起过我?”公主瞪大眼睛。

    “自然说起过。”江宛理所当然道,“夜深无眠时,他还看着天边的月亮,为公主吹过一整夜的笛子。”

    这两位姑娘在聊天时,并没有注意到,就在江宛马车后的小巷里,有两个牵马的男人。

    “她这编瞎话的本事可真够高的。”昭王余蘅道。

    魏蔺无奈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余蘅用手肘杵了下他的肚子:“你真吹了一夜的笛子?”

    “出门办差,我怎么可能带着笛子。”魏蔺道。

    “啧,亏你一听福玉来找麻烦了,就往这儿赶,没料到这位郑国夫人还挺有本事的,你瞧福玉笑得那一脸高兴。”余蘅又杵了他一下。

    魏蔺绷着脸,往边上跨了一步:“既然不用帮忙,那咱们也回去吧。”

    余蘅自然没有二话,只不过上马前,他又问:“你与那郑国夫人,可确凿没有私情?”

    魏蔺不语,只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算我失言。”余蘅莫名笑起来,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不远处,两列禁军持长枪列阵,拦住了往来的百姓。

    余蘅一面放缓马速,等禁军分开百姓,一面嘀咕着:

    “福玉这丫头竟带了禁军来清场,倒是出息了。”

    福玉公主此时正听江宛讲到,魏蔺在驿站里如何寂然望月,她听得一颗心都皱在一起,脸也皱在一起,恨不得当即能穿越了时空,冲到满身冷霜的魏蔺面前,告诉她心爱的相平哥哥,她那满腹的婉转情思。

    “我要去找相平哥哥!现在就去!”福玉公主激动道。

    总算是等到这句话了。

    江宛暗暗舒了口气。

    福玉公主自回了马车中,让小太监调转了车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

    江宛目送公主的车架离开了,才看向在边上站着看了半天戏的男人。

    面对公主仍能不卑不亢,绝不是一般人。

    “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方才仗义出手,还不曾谢过公子。”

    江宛朝站在檐下的男人看去。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襕衫,手里抱着几卷书,抬眸望过来时,赫然是一个成人版江辞,文雅清俊,目若寒星,动作间透着股任云舒卷的自在从容。

    他略一欠身:“在下沈望,当不起夫人的谢字。”

    沈望这个名字,倒有些耳熟。

    江宛微讶,又多看了他一眼。

    这不就是祖父时常挂在嘴边的沈平侯,准备介绍给她的第二春。

    “夫人识得我?”沈望忽然问,他始终守礼地微微偏过头,不直视江宛,此时却看了过来。

    江宛淡定地收回视线。

    祖父肯定不会乱做媒,说不定已经和这个沈望通过气了,他应该也不是不愿意。

    但是她如今却无心于此。

    江宛垂下眼睫,声音里透着冷淡:“曾听祖父提起过。”

    沈望一怔,见她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便也不再多说,识趣地往路边退了一步。

    江宛对他点点头,进了马车中离开。

    坐是坐下了,可她心里却有些乱。

    圆哥儿扒着她不肯松手,正压住她垂下的一缕头发,扯得她头皮生疼,可她却不愿意动。

    疼痛让她更清醒了一些。

    她知道祖父想要她嫁人,因为这个时代的女人不嫁人就是无依无靠,况且朝廷也很鼓励处于育龄的寡妇嫁人,据她推测,大概是因为大梁之前经历过大战,所以皇帝希望充分利用一切生育资源。

    可是嫁人就意味着她需要去跟一个陌生男人同床共枕,生孩子,养孩子,甚至还要跟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

    她已经有圆哥儿了,聪明善良还贴心,直接跳过了最麻烦的婴儿期,来到了最可爱的幼儿期。

    再生一个,实在是太麻烦了。

    最关键的是,她陷在一场没头没尾的杀身之祸中,万一把人家也牵连进来,总是不好。

    单看她这群护卫便能知道她身边有多少麻烦事,前几天折进去两个护卫,今日跟着出门的几位又挨个被抽了一顿,简直是惨绝人寰。

    可以想见,以后金吾卫中人一提起她就是——想杀她的人比想杀皇帝的还多,保护她比保护皇帝还难。

    金吾卫以后吹牛全靠自己在郑国夫人身边坚持了几天。

    三天,勉强及格。

    十天,绝对精锐。

    要是能坚持一个月,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江宛甚至愿意掏钱给他们一人发块奖牌,就刻“刀枪不入”这四个字,从此以后,凡是胸口挂着这块牌子的人,都能在金吾卫里横着走,竖着走,爱怎么走怎么走。

第二十四章 嬷嬷

    反正,江宛是下定了决心不能祸害别人。

    她搂着圆哥儿,长长叹了口气。

    桃枝问:“夫人,你为什么叹气?”

    “你觉得呢?”

    桃枝掀开马车一角固定着的玻璃灯罩,掏出火折子点蜡烛:“夫人是不是也被自己刚才舌战公主的英姿折服了?”

    “还舌战公主呢,”江宛不由觉得好笑,“不过是欺负那公主年纪小,哄她两句罢了。”

    “我就不会哄啊,”桃枝认真道,“夫人就是最好的。”

    江宛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那如果有一天我被人杀了,你会不会很愤怒,很生气,很想把那个凶手碎尸万段?”

    圆哥儿忙不迭叫道:“娘亲是不会死的!”

    他一边嚷着,一边搂紧了江宛的腰,把那缕本来就被他压着的头发,压得更紧。

    江宛嘶了一声:“小祖宗,你抬抬胳膊。”

    圆哥儿忙高高举起双手。

    江宛把垂在胸前的那一缕饱受摧残的头发,小心地拨到身后,又对圆哥儿张开手:“来吧。”

    圆哥儿却做出了个委屈的表情,他粉嘟嘟的下嘴唇包住了上嘴唇,一脸惨兮兮的苦相。

    江宛掐了掐他的脸颊:“你这跟谁学的,也太好笑了。”

    圆哥儿却叉着腰说:“娘亲以后不许说死这个字。”

    “为什么啊?”

    “因为圆哥儿听见这个字,从这里进去,”他认真地伸出胖乎乎的指头,先指了指耳朵,然后又指向心口,“但是却会让这里疼。”

    小孩子家家也懂心疼了。

    “我……”江宛望着白白嫩嫩的小娃娃,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抱住他,“对不起,圆哥儿,我以后不会这么说了。”

    那柄剑时刻悬在她头顶,让她惶惶不可终日,但圆哥儿还那么小,她不能让圆哥儿也跟着她担惊受怕。

    看来平时的言行还有很多要注意的地方,她从前没跟小孩子打过交道,不晓得四岁的小娃娃竟然会那么敏感,还是疏忽了。

    江宛正在出神。

    桃枝忽然说:“夫人,我不知道如果有那一天,别人会怎么办,反正我是活不下去了。”

    圆哥儿跟着凑热闹,学着说:“活不下去了!”

    江宛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可她心里却不免想着要早做打算,她的儿子,她的丫鬟,还有祖父和弟弟,如果她真的出了事,这些人可该怎么办啊。

    ……

    那日回去后,江老爷子就让人捎来口信,说江宛托付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只是开蒙的先生好找,靠得住的嬷嬷却有些难,可能还要托托旁人。

    江宛自然说不急。

    她正忙着恶补本朝历史。

    太祖立国,太宗守业,然后是恒丰帝,再来就是当今承平帝了。

    其他的都没什么,只是太祖实在是个妙人。

    大梁太祖虽是个男子,在位期间,却不遗余力地提高女子的地位,前朝的缠足恶习,也是托了太祖的福,才得以废除。

    现今的晚市中能有女子的身影,也是多亏了太祖的努力,但是太宗却很厌恶女人抛头露面,但他有一个好,他宠女儿,他平生只得一女,便是安阳大长公主。

    这位传奇公主身上揣着她爹赐的免死金牌,为人可说是无法无天,让那些卫道士不免感慨,世上有女子已经将伦理纲常这四个字踩得稀碎了,那么其余女子不过是想上街逛逛,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过几日,给圆哥儿开蒙的先生和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就到了门口。

    江宛亲自把他们迎了进来。

    那位先生叫邵远志,自己虽是个积年秀才,但教出过一个榜眼,年纪已然不小,有点胖胖的,待人很和蔼。

    圆哥儿也挺喜欢他的,没两句话,就围在邵先生跟前转来转去的,像看见了肉骨头的小狗。

    江宛看着,是又欣慰,又羡慕。

    欣慰只有一点点,羡慕有很多。

    因为负责教她的秦嬷嬷看起来委实有些刻薄,颧骨高,鹰钩鼻,瘦得干巴巴的,眼神里带着刀子,江宛被她看了几眼,觉得脸上被刮下了一层肉。

    秦嬷嬷虽是做奴婢的,看人时竟有两分高高在上的味道。

    等邵先生带着圆哥儿下去了,江宛才说:“秦嬷嬷坐吧。”

    秦嬷嬷却慢条斯理道:“夫人面前,老奴不敢坐。”

    说着,她眼风一横,正坐在偏厅一角给圆哥儿敲核桃的桃枝立时站了起来。

    江宛心道,她祖父给找来的嬷嬷还挺有派头,光看气势,起码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大嬷嬷。

    江宛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站的姿势挺规矩,就像小时候在老师办公室罚站一样。

    秦嬷嬷看她站起来,也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向江宛行了标准的万福礼,口称:“夫人万福。”

    江宛叹为观止,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人行礼,但是却没有见过有人行礼的姿势能做到这样板正,明明动作也不僵硬,但就给人一种用尺子量过的感觉。

    秦嬷嬷见镇住了她,带着几分矜持道:“老奴受人所托,虽不敢当教导二字,却总是要对夫人的礼仪规矩指点一二,老奴心直口快,若有得罪处,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这是自然。”江宛道。

    这句话后,秦嬷嬷就开始了对江宛的“指点”。

    就从最常用的万福礼开始,头该怎么低,手该怎么摆,膝盖要怎么弯,脚尖要怎么藏在裙子里,秦嬷嬷全都有极为严苛的一套规范,这都罢了,问题是江宛还没记清楚这些规则,秦嬷嬷就开始要求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秦嬷嬷手里拿着把戒尺:“夫人身上有一品诰命,除了面见祖宗牌位,已经极少有场合需要下跪了,所以这万福礼必须学好,依老奴愚见,所谓‘好’,便是见不同的人,行恰当的礼,譬如见了宰相之妻周夫人,她与你平级,年纪却足够做你的祖母,你自然要微微蹲得低一些,以示尊重。”

    正苦苦蹲着的江宛:“嬷嬷,什么是‘微微’?”

    “这个自然要夫人自己体会。”秦嬷嬷板着脸,“夫人现在做给我看看。”

    江宛只好站直,然后再行礼,比刚才蹲得稍微低了一点。

    秦嬷嬷:“太低了,见太后也不必如此,太过粗鲁。”

    江宛复又站直,又比上一次蹲得稍稍高了一点。

    秦嬷嬷:“这姿态也太傲慢了,对面可不是九品芝麻官的太太。”

    江宛满脸迷惑地看着她。

    秦嬷嬷瞥她一眼:“夫人就想象着宰执夫人就站在您的对面,您要迎上去见她了,她就在您跟前了,您就得——”

    江宛懵懵懂懂地站直,又跟着她的尾音蹲了下去。

    秦嬷嬷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这次夫人蹲得恰到好处。”

    江宛一喜。

    “不过,”秦嬷嬷摇头,“夫人的手怎么不曾抬起来?”

第二十五章 悦来

    上了两日课后,江宛艰苦卓绝地学完了礼仪,在秦嬷嬷相当不满意的眼神中,她又要求学一些陶冶情操的爱好。

    秦嬷嬷说她现在学乐器已经晚了,顶多就学一些不用下苦功的。

    江宛一听就高兴了,她就喜欢不用下苦功的。

    秦嬷嬷便开始教她如何点茶。

    江宛的地狱缓缓升起。

    看秦嬷嬷演示了一次之后,江宛眼中的点茶,就是舀一勺粉末状的茶,放进建盏中,倒适量开水,然后用细竹丝扎成的茶筅快速搅拌,打出沫就行了。

    然而江宛花了一整个下午,都在做第一步——用茶勺取适量的茶粉放进碧色建盏中。

    秦嬷嬷坐在边上,微微低着头,明明看起来没有在注意她,却能总是能挑出各种细微的毛病。

    “夫人,手太高了。”

    “夫人,茶粉又撒了。”

    “夫人,背要挺直。”

    ……

    当晚的江宛躺在榻上,手哆哆嗦嗦的,差点没法夹菜。

    江宛一放筷子,幽幽叹道:“我好恨点茶啊……”

    梨枝忍俊不禁:“要不和秦嬷嬷说说,咱们不学这个了。”

    “那她问起我为什么不学,我怎么回答呢?”

    梨枝哑然,又道:“夫人似乎一直偏爱清茶些,便与秦嬷嬷直说便是。”

    “直说?”江宛摇头,“我觉得茶筅长得像笤帚,在水里搅来搅去,脏兮兮的,我能把这话直说吗?”

    正说着,桃枝掀了帘子进来:“那夫人就别学了。”

    江宛唉声叹气道:“我其实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样学,也太辛苦了。”

    “那就和秦嬷嬷说说,往后只上半日课。”梨枝又出主意。

    江宛眼睛一亮:“这主意倒还不错,每天两个时辰足够了,我还想去悦来楼听说书呢。”

    说起出门的事,江宛又想到了夏珠,这丫头上回被吓得不清,不知好了没有。

    “夏珠的病好了没有?”江宛问。

    梨枝正准备撤掉晚膳,闻言道:“夫人先去榻上歇一会儿,奴婢去叫春鸢过来回话。”

    江宛点头。

    她之所以想带夏珠出去,是因为夏珠生得壮实,身上有些功夫。其他丫鬟遇见了月来楼那事,说不定就逃不出来了,而夏珠则不同,遇到不是格外危急的情况,总可以自保。

    明日是二月二十,邵先生定了这一日正式给圆哥儿启蒙。

    这一日到底是大日子,她是必在场的。

    江宛正想着,春鸢手里捧着些小衣服进来了。

    江宛便问:“哪儿来的衣裳?”

    “是晴姨娘身边的翠露送来的,说是晴姨娘日夜熬着做出的一身衣裳,来贺少爷开蒙。”

    “她倒殷勤,可说别的没有?”江宛问。

    春鸢道:“翠露还说姨娘日渐憔悴,想去庄子上住些日子,散散心。”

    晴姨娘这样盼着去庄子上,到底是想干什么,怕是也只有她真去了,才能知道了。

    江宛先没管这事,而是提起了另一位姨娘:“还有一事,绣姨娘说她有个青梅竹马,她将那人的名字和差事都告诉了梨枝,梨枝又请你去查,可有眉目了?”

    “倒是与绣姨娘说的差不多,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家里经营着一家铁匠铺子,的确是未娶,不过听人说,他倒是偶尔会去勾栏里头寻乐子。”

    江宛眉头一皱:“你去找一趟绣姨娘,把这些话如实告诉她,再问问她的心意,她若执意要走,那就后日,等圆哥儿的开蒙礼结束了,再拿了银子走人。”

    春鸢称是,又说:“那这衣裳……”

    “你先收起来吧。”江宛按摩着僵硬的右手,“翠露是什么时候把衣裳给你的?”

    “就方才,此刻大抵还等着奴婢给她带个信儿去。”

    “那你就告诉她,我准备遂了晴姨娘的心愿,后日便将她送到庄子上去。”

    春鸢应是,面上却有了犹豫之色。

    江宛见了,便问:“你有什么想说的,说了便是。”

    “夫人就将晴姨娘送去庄子上,奴婢恐怕晴姨娘又生出事来。”

    “我会调两个护卫去看住她的,再者说,你和齐管家送上来的名册我看过了,府里还是留了不少护院,正好一并送去京郊庄子上,专门看着晴姨娘。”江宛道。

    江宛把裁人的事安排给春鸢后,春鸢道不敢擅专,便去商量了齐管家,最后添添减减,拿出了最终名单,江宛从头到尾一点也没管,当然,她不管也是有她的道理的。

    裁人的事顺利了结,显出了春鸢的能力的确不错,江宛对她是很满意的。

    春鸢走后,梨枝进来与江宛说起明日开蒙礼的安排。

    倒也很繁琐,要先正衣冠,再拜孔圣,接着拜先生,然后送上六礼束脩,之后则要净手净心,最后才是开笔礼。

    开笔礼中,又有朱砂开智、击鼓明智和描红开笔三个步骤。

    圆哥儿开蒙的时间其实早了一些,不过这是池州那位宋老太爷专门吩咐的,他失了一个探花儿子,便急不可待地想要培养出一个状元孙子,也是人之常情。

    但江宛就担心会否揠苗助长,反倒叫圆哥儿不爱上学,不过现在看来,那位邵先生和蔼可亲,至少不会叫圆哥儿怕他。

    江老爷子也赶来参加了圆哥儿的开蒙礼,朱砂开智时,圆哥儿额上的朱砂便是他点的。

    不过老爷子是大忙人,连顿饭也没吃,便急匆匆地被人叫去了国子监。

    开蒙礼结束后,在府里憋了几天的江宛实在是忍不住了,刚到了状元街,便下了马车,一路从街头扫荡到结尾,家里没有的小玩意儿全都买了个遍。

    卖玩具的摊子几乎被江宛买空,不论是木头雕的小狗,还是泥巴捏的小猫,以及嘴巴红红的小鸡灯笼,梁山好汉华容道,各色的舞铃,面前有水就会点头的饮水鸟,被磨得光滑细腻的羊拐,碎布头拼起来的沙包……

    只要能买的,江宛全都要了一份。

    买到后来,跟出来的四个护卫手上已经堆满了东西。

    为了放这些小玩意儿,今日跟江宛出来的陈护卫,便又去雇了两辆马车,一辆放东西,一辆备用,以防江宛一不留神又买了一马车。

    春鸢看着不停摆弄着一个华容道的江宛,忍不住劝道:“公子,要不先算了吧,陈护卫他们都拿不下了。”

    穿着男装的江宛头也不抬:“那就先这样吧,咱们也找个地方歇歇脚。”

    “要不就近吧,前头有一家悦来楼。”

    “悦来楼?”江宛抬起头,见前方便是一座极热闹的茶楼,便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就是你啊。”

第二十六章 说书

    进了悦来楼,便有那机灵的小跑堂冲上来说了一串语速非常快的吉祥话,又问他们有没有订下雅间。

    江宛道:“只是听说你们这儿的说书先生很有意思,所以慕名来听听。”

    小跑堂一张圆圆的笑脸:“别的不敢说,今日说《晁远单骑闯紫宫》的张先生是能说能写,包您听了一次,还想听第二次,不过不巧,只有个四人座了,但给您添上两张椅子,后头的几位大哥总能舒舒服服听一场。”

    陈瑞忙道:“夫……公子,属下站着即可。”

    江宛看他一眼,见他态度坚决,便说:“你不愿坐倒省了他们的事,允了你。”

    “几位爷想坐便坐,不爱坐便不坐,随您们的心意就是了。”小跑堂边说便引着他们去座位处,“公子头一次来,怕是不知道咱们楼里的规矩,说起咱们楼里的说书先生,那是整个汴京都有名的,一日共说三折,巳时那一折说市井时事,午时一刻那一折说前朝旧事,您正赶上的申时这一场则是本朝逸闻。”

    “本朝逸闻?”江宛随口答话,一面坐在了圈椅上,四个护卫站在她身后,春鸢立在她身边。

    小跑堂道:“对啊,说的就是那开国四侯之一的广洛侯晁远如何闯了前朝末帝的紫宫,取出了传国玉玺的故事。明日您来,便能赶上他满门抄斩的后话。不知公子想用什么,六安瓜片是昨儿新到的。”

    江宛:“那就六安瓜片吧,其余的糕点,你看着上个四碟。”

    “得嘞,您坐好。”小跑堂道,“小的这就给您准备去。”

    送走了跑堂,江宛招呼春鸢:“你也快坐吧,他们几个身上有功夫,与你不同。”

    春鸢一怔,没多推拒就坐了,跟了江宛这些天,她也算看明白了江宛的脾气,江宛说话直来直去的,说什么就是什么。

    忽听江宛说:“今日出来就是为了给圆哥儿搜罗些玩具,现在看来,倒是很顺利。”

    那是,您直接买空了人家的摊子,能不顺利吗?

    春鸢暗暗腹诽,面上却附和着:“小少爷见了,定是极喜欢的。”

    “那是,”江宛拨弄着自己解了半天也没解开的华容道,“他都快五岁了,竟然没有什么玩具,小时候不玩难道长大了才去玩,将来他与同龄的小娃娃聊起天来,若是一问三不知,岂不是会被人笑话。”

    会……吗?

    春鸢觉得不是很懂夫人在说什么。

    能有资格与圆哥儿聊起天来的娃娃,只怕都是高门大户的贵公子,怎么到了夫人嘴里,圆哥儿仿佛是市井里那些不用读书没有功课的野孩子,整日里都想着玩便罢了。

    春鸢想到这里,一时竟有些佩服桃枝平日里闭着眼睛也能说“夫人说得都对”的本事。

    此时,那小跑堂正把江宛方才点的东西都送了上来。

    一壶茶,四碟点心,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桌。

    江宛先拿了一块红豆糕,背后传来做作的咳嗽声,她的手便一拐,往后送去。

    陈护卫接过红豆糕,嚼着吃了,才告诉江宛:“公子请放心用吧。”

    江宛便拿了一块,却又觉得没有胃口,又放了回去。

    说书还没开始,江宛没话找话,便问春鸢:“可知我今日为何带你出来?”

    “奴婢不知。”

    “我是看你整天忙着府里的事,想带你出来散散心。”江宛对她笑了笑,话锋一转,“你觉得梨枝如何?”

    春鸢一愣,旋即道:“行事机敏,外柔内刚。”

    “没有缺点?”

    春鸢想着梨枝听说魏蔺来到时难得的失态,又想起那次失态后,她与梨枝逐渐亲近起来的关系,终是摇了摇头。

    江宛噗嗤笑出了声:“我可不是逼你说她的坏话,只是,她心里的那点怀春的心思,我看委实没什么好处。”

    “夫……”春鸢慌乱下,差点一顺嘴喊夫人,好在很快改了过来,“公子,也知道这事?”

    江宛对她眨了眨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问:“若是今日你与我一道坐在马车里,魏蔺拦在车前,要找我说话,你会不会直接掀开帘子,让我和他交谈。”

    “这怎么行,魏将军毕竟是外男,又是大庭广众的,夫人还在守孝……”春鸢似还有无数理由。

    江宛却摆摆手,不要她继续说下去。

    春鸢明白这个道理,梨枝自然也该明白,那进汴京城门的那一日,魏蔺不过站在车前说了一句话,梨枝就忙不迭地撩开了帘子,这里头,怕是也有私心。

    这世上谁没有私心?

    江宛担心的是,梨枝的这点私心会否愈演愈烈,最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一阵锣声响起,一位身形瘦削的说书先生大步走到了台上,惊堂木一拍,边说起了六十年前那位晁将军的英勇往事。

    江宛便专心致志地听了起来。

    还别说,这说书先生是真的说得好,故事跌宕起伏,铺垫引人入胜,江宛听到最后已经听入了迷。

    陈护卫也是,听到后来竟然伸手摸桌上的点心吃了。

    江宛听完这一场《晁远单骑闯紫宫》,暗暗在心里下了个决心——一定要常来。

    本朝的娱乐活动虽然多,但是适合她的却不多,难得听说书这件事还算对她的胃口。

    按小跑堂的说法,每天三场的内容都不同,江宛便求了秦嬷嬷,把上课的时间改了又改。

    悦来楼大手笔地请了六位说书先生每日轮换,要说江宛最喜欢的,还是说市井时事的铁齿先生。

    铁齿先生四十许人,看着严肃刻板,一开口便如换了个人似的,遣词造句极为风趣,三句话里总有一句能叫人忍俊不禁。

    江宛极为乐在其中,直到有一天,那位和铁齿先生轮流说民间杂闻的铜牙先生惊堂木一拍,说起了史上第一无体统之朝中的第一贞洁烈妇——

    郑国夫人。

    江宛登时呆若木鸡。

    然而满满当当的大堂里只有她呆住了,铜牙先生嘴皮子相当利索,感觉没说几句,就讲完了郑国夫人如何苦守池州六载,一朝听闻夫君死讯,哭倒了三面墙,擦该眼泪以后又去撞墙,又撞倒了三面墙,然后被金吾卫的上将军捆起来送往京城,之后大概还要说她继续寻死。

    江宛沉着脸站起来,这个时代没法跟他们计较名誉权,她倒是不生气,就是有点哭笑不得。

    大梁民风开放,所以贞洁烈女的形象很是吃香,当然了,大家闺秀为爱闯天涯的故事,也很受欢迎。不过,前者和后者的受众并不相同。

    前些天春鸢还给她科普了最近在坊间流传很广的一个梗——我要去汴河南边看看。

第二十七章 鹦鹉

    我要去汴河南边看看。

    这句话成为人尽皆知的俗语,是因一个想要和家里马夫私奔的大家小姐,那小姐和情郎约好了私奔,岂料她前脚走,府里发现小姐不见了,又有人检举了她的情郎,家里的老爷便直接找上了那情郎。那情郎是个软骨头,被老爷吓了两句便将私奔的计划和盘托出,于是,老爷带着家丁赶到了他们约定好的地点,也找到了那小姐。

    家里老爷问她出来做什么了。

    那姑娘无所畏惧道:“我要去汴河南边看看。”

    所以,时人便用这句话来嘲讽那些不受规训的女子,也用来指代荒谬的事。

    譬如郑国夫人不愿意听说书先生讲郑国夫人的故事,就可以说:“我难道也想去汴河南边看看吗?”

    当然,江宛并不会这样说,因为她并不觉得这个故事好笑,她只觉得悲哀。

    江宛快步离开悦来楼。

    出门时,却正面迎上了一群文人书生,领头的那一位甚是面熟。

    江宛因记不起他是谁,便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那人察觉到她的视线,也看向她,先是一惊,然后是一惑,最终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

    江宛便想起那天自己站在马车上,黯淡的落日余晖下,那个抱着书的年轻男子。

    竟是沈望?

    江宛对他点了点头,大步向前走去,想起祖父曾和他说过,沈望常来这悦来楼参加文会,竟然过了这些时日才遇见,也是难得了。

    江宛今日带出门的还是春鸢。

    春鸢例行公事地问:“公子今日还要行善吗?”

    “自然。”江宛答道。

    近来她多了一个爱好,就是日行一善。

    汴京这样大,光是官办慈幼局就有两个,至于其他收容孤儿寡老的民间济弱院则大大小小,大约有五六个。这么分散的原因是因为官办的慈幼局收容能力并不大,大概能容下二十个孩子,而且不管孤寡老人,而民间的济弱院力量更是有限,但是业务面也大一些,有些管没钱看病的穷人,有些管没人供养的老人,有一些则收养孤儿,教他们一门手艺。

    江宛这些天买了些米面柴火送去各处,都是亲自去的,然后表明是郑国夫人府上。

    她有这个能力了,便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顺便让自己在民间得些好名声,叫想对她下手的人有些顾忌。

    “公子,”春鸢忽然说,“你瞧前边还有卖鹦鹉的呢!”

    江宛忙看去,果然看见前方有个铺面的屋檐下挂着一溜红嘴鹦哥,正叽叽喳喳叫成一团,还有只个子很大的,似乎正昂着头说吉祥话。

    江宛便笑问:“那只大个子的再说什么呢?”

    春鸢侧着头细细听了会儿:“仿佛是说招财……呀!”

    她惊叫一声,只见那摇头晃脑说着“招财进宝”的大鹦鹉,被从屋顶上落下来的黑猫给扑在了地上。

    一时间羽毛乱飞,不时传出猫和鹦鹉的惨叫声来。

    江宛不由自主走得近了些。

    却听春鸢噗嗤笑出了声:“公子你看,那猫怎么笨手笨脚的,竟被只鹦鹉追着啄。”

    她话音未落,这场战役就落下了帷幕。

    卖鹦鹉的店主冲出来,一把薅住了黑猫的后脖子,将猫提在了手里,恶声恶气骂道:“你个得了瘟病的死猫,要是伤了我的‘巧嘴儿’,我把你剥了皮,晒成猫干!”

    那店主头顶上带着一顶圆圆的绣着五彩丝线的帽子,看起来不像是汴京本地人,倒像是外族,胡子留得也很有趣,只在唇上留了两撇细细的小胡子,像鲶鱼精似的。

    江宛本来不想管闲事,但是余光却见那黑猫的脖子上似乎系着一颗黑色的石头,心道这应该不是无主的猫。

    再看那猫皮毛柔顺油亮,在空中乱扑腾的样子笨拙到了极点,想来不光有主人,主人还对它照料得很是精心。如此说来,那主人发现猫丢了,肯定会着急的。

    总是要行善的,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猫,都是一样。

    江宛便走到那店主面前,含笑问:“不知店家准备将这猫怎么办?”

    店主皱着眉看她,一见她身上穿着绸缎衣裳,便顿时变了张脸,赔着笑道:“自然是把这猫弄死,它可差点弄伤了我的‘巧嘴儿’。”

    他边说,边指着地上那只昂首挺胸溜达着的大鹦鹉,那鹦鹉倒是真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江宛收回视线,道:“我这人喜欢猫,不忍心叫它白白送命,店家不若行个方便……”

    “这猫被我捉了,就是我的,我要它死它就得死!”店家吹胡子瞪眼的,两缕柔顺的小胡子飘扬在风里,更像鲶鱼了。

    江宛拦住要上前理论的春鸢,依旧好声好气的:“那我买您的鹦鹉,您饶我一只猫,这样行不行?”

    “这……”店家把猫扔进春鸢怀里,“您早说这话,不就得了。”

    说着引着江宛往店内走去:“我这儿别的不说,鹦鹉上头的品种是最全的,你瞧这只,叫白雪红梅,白毛红喙,春日里挂在廊下,别提多赏心悦目了,再看这碧波红舟,冬日里挂在屋子里,胜过一潭荷花。”

    “可我偏想买您的‘巧嘴儿’。”江宛打断他。

    “我的巧嘴儿......”店家指了指地上那大鹦鹉,有些为难道,“卖是能卖,不过这价钱上……巧嘴儿可是我亲手训出来的,不光会说招财进宝,还会说年年有余,这聪明劲儿,去私塾当先生也是绰绰有余。”

    “您开个价吧。”

    “五十两银子,少一两也不卖。”

    “二十两。”江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既然您不是诚心的,那这买卖不谈也罢,春鸢,把猫还给店家。”

    “您……二十两也成!”店家痛下决心一般。

    江宛背对他:“成交。”

    于是,江宛让陈护卫拎着那只大鹦鹉巧嘴儿,春鸢抱着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家猫小黑,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府了。

    一回府,江公子又变成了江夫人,要低眉顺眼地去跟秦嬷嬷周旋。

    这些日子江宛已经基本学会了点茶,但是她忽然想起来,她请嬷嬷来的本意并不是上两个时辰的补习班,而是大概学一学礼仪,不出错就行,而秦嬷嬷眼下明显要把她教育成京城第一淑女。

    江宛想郑重地和秦嬷嬷谈一谈。

    于是这一日,江宛换了身衣裳,比平时早了一些到偏厅等秦嬷嬷。

    秦嬷嬷在未时准时踏进偏厅,见江宛早早站着,依旧面无表情,先行了个礼,又称赞了一句:“今日夫人的绿宝莲花簪选得好,与滚了碧青边的大袖衫相得益彰。”

    江宛略略向下蹲了蹲,便站起,已示对秦嬷嬷夸奖的谦逊,这也是秦嬷嬷教的。

    秦嬷嬷点了点头:“夫人做得很好。”

    江宛心头一喜,正要说话。

    却听秦嬷嬷又道:“离‘盈盈皎皎’已经不远了。”

    江宛:“可是我觉得……”

    “夫人是想半途而废吗?”秦嬷嬷淡淡反问。

    江宛便再也说不出来让她离开的话了,只挤出一个苦笑,继续去练“盈盈”的体态。

第二十八章 试探

    来了京城大半个月,江宛倒是很长了些肉,胸口也丰满起来,不过原来这具身子简直是个骷髅架子,不提也罢。

    秦嬷嬷给了她好几个药膳方子,她也每天不落地吃。

    说实话,秦嬷嬷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不过江宛委实不想继续在礼仪上花费精力。

    按理说,她让秦嬷嬷离开,也是很容易的,说些好话,再给丰厚的报酬,这事也就结了。可秦嬷嬷明显还不想走,她身上威压又重,江宛在她跟前,不知不觉就怂了,不光说不出那些叫她走的话,恨不得还要邀请她再留几天。

    江宛正在用茶筅击拂茶汤,手上的动作忽然又快了一些,她快速结束了这杯茶,向秦嬷嬷展示了沫浡后,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嬷嬷在宫里时,在哪一处当差?”

    秦嬷嬷用茶筅拨弄着江宛击出的沫,头也不抬:“老奴不过服侍过一个小妃子。”

    “嬷嬷不曾说实话吧。”

    “夫人何出此言。”秦嬷嬷将茶筅放在一边,直直看向江宛,眼神半点不虚。

    江宛被这么一看,想好的质问便立刻忘了。

    “我是觉得嬷嬷这样的人才,若是不服侍皇上皇后,那简直就是埋没了。”

    “圣上那头自有青春美貌的宫女服侍,可轮不到老奴。”

    不知道是不是江宛的错觉,她总觉得秦嬷嬷似乎被她的那句马屁取悦了。

    “我竟不知道呢,”江宛叹道,“宫中若有什么无伤大雅的典故,也请嬷嬷与我说说,便当是说闲话了。”

    “夫人有命,老奴岂敢推辞。”

    “那就有劳嬷嬷了。”江宛脸上笑意浓浓。

    听书上课,又是一天过去。

    用晚膳时,府里的两个孩子和江宛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蜻姐儿快两岁了,虽然还在吃奶,但是也能吃一些米糊糊,她虽然会说点话,但是生来腼腆,乳娘哄了她许久,她才憋出一句“母亲好”。

    江宛怎么可能与一个孩子为难,自然像鼓励圆哥儿一样,笑眯眯道:“蜻姐儿说话说得真好。”

    说完这句,江宛便动了筷子。

    她夸蜻姐儿时,一直注意着圆哥儿的表情,见自家的傻小子乐乐呵呵,半点没往心里去,才放了心。

    晚饭后,她让圆哥儿还有蜻姐儿都坐在榻上,玩她买回来的小玩意儿。

    蜻姐儿对一个斑斓的铃铛球情有独钟,圆哥儿则摆弄着一只饮水鸟,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今日他学了什么。

    前几天这小子说有功课要做,晚饭都不曾与江宛一道吃,都是梨枝装了送去给他的。

    “娘,你会背《三字经》吗?”

    “会啊,人之初,性本善,”江宛笑着点他的鼻子,“对不对?”

    “可是圆哥儿会背好多呢,圆哥儿还会背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忽听边上安安静静的蜻姐儿忽然奶声奶气道:“名俱……扬……”

    江宛惊喜道:“蜻姐儿也会背了?”

    她笑着伸手摸了摸蜻姐儿的脸,忽然朝梨枝使了个眼色。

    梨枝便退了出去,不大会儿,她提着鹦鹉架子进来了。

    大鹦鹉很给面子,一进来就嚷嚷着“招财进宝”,成功吸引了两个孩子的注意力。

    圆哥儿和蜻姐儿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哇——”

    “这我今天上街买的大鹦鹉,喜欢吗?”

    “喜欢。”圆哥儿小鸡啄米式点头。

    江宛笑着搂他:“喜欢就好,以后啊,我就把巧嘴儿挂在廊下,圆哥儿每天都能看见。”

    “它叫巧嘴儿吗?”圆哥儿问。

    “对啊,它会说招财进宝,是不是很聪明?”

    圆哥儿又是一阵猛点头。

    江宛陪着孩子们看了好久鹦鹉,才叫人把两个孩子抱走,圆哥儿回屋写功课,蜻姐儿回屋睡觉。

    江宛则歪在榻上,叫过梨枝道:“前几天不是收了一套天青釉洗,明日邵先生离开前,记得给送过去,就说多谢他对圆哥儿这样上心。”

    “是。”梨枝道。

    “还有鹦鹉,你记得安排一个小丫鬟照料着。”

    “奴婢看樱桃那丫头不错。”

    “你看着办吧。”江宛趴在矮桌上玩铃铛球,“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去找人买些字帖回来,颜体便可。”

    江宛沉沉叹了口气,圆哥儿今天在她这里一通显摆,倒叫她想起来,自己虽然小时候学过书法,但到底多年不碰了,该练字还是得练。

    见江宛没有别的话了,梨枝便退了出去,正见春鸢抱着只黑猫迎面走来。

    梨枝不由皱了眉:“怎么有只黑猫?”

    春鸢见她表情不大好,边说:“是夫人今日出门时带回来的,可有不妥?”

    “黑猫在池州,意思上可不太吉利,”梨枝眉头稍松,“不过夫人既然带回来,想来没什么大碍,你进去吧。”

    春鸢点了点头,便进了内室。

    江宛正头痛地揉着太阳穴,见了她便问:“这猫如何?可给它吃饱了?”

    “厨娘原想给它喂些晚间剩下的鱼汤,却不料它根本不肯吃,后来还是杀了条鲜鱼,它才吃了。”

    “口味倒刁钻。”江宛笑道,又指了指榻边的小杌子,“你坐吧。”

    春鸢抱着猫坐下。

    江宛见屋里也没有别人了,便问:“今儿那说书先生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我依稀记得咱们走的时候,正说到我被捆着上了路,之后呢?”

    “之后自然是路上又寻了三四回死,都叫那将军拦下来了,说到城楼一别,遥遥相望,夫人叹了一声恨不相逢未嫁时。”春鸢虽知道江宛并不太在乎这些玩笑,但心里总有些忐忑,因此十分注意着江宛的反应。

    江宛却笑了:“这故事委实俗套,这也有人听?”

    “怎么没人听,夫人是不知道罢了,如今街头巷尾都说夫人是孀妇表率,烈女楷模呢。”春鸢道,“这对夫人未尝不是好事。”

    “这算什么好事,把我说得出淤泥而不染,可万一我将来遇见合适的再嫁了人,这是不是又成我的错了,我就不贞洁不贞烈了?”江宛眉头大皱,“还有,他虽没明说,却暗示着我和魏蔺之间有了私情,老天爷啊,福玉公主上次还因为这个拦了我一回。”

    那次春鸢不曾跟出去,所以不知道这事儿,江宛叹了口气,道:“那丫头是皇上的心尖子,我可惹不起,她与魏蔺有婚约,因魏蔺护送了我一回,便已经拈酸吃醋,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了,好在上次运气好,把她哄住了,可要再有这样的传闻,我可真是百口莫辩了,这万一她再叫皇上知道了……”

    听到这里,春鸢似有所悟道:“夫人不知道福玉公主这个婚约是怎么来的吧。”

第二十九章 出逃

    江宛问:“莫非公主的婚约背后还有什么隐情?”

    “福玉公主今天十五岁,比魏将军小了六岁,他们是前年订的亲,是公主一眼便看中了魏将军,硬是磨着陛下答应的,自从定了亲后,魏将军便成了公主的禁脔,别的贵女小姐多看将军一眼也不成,真叫是醋海浪滔天,曾活活逼得礼部尚书家的小姐上了吊。”

    “这么霸道,陛下竟不管?”

    “陛下当然管了,礼部尚书朱锴在女儿上吊之前,不过是个小小的礼部郎中罢了。”

    江宛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唏嘘了一阵。

    黑猫在春鸢怀里扭了扭身子,忽然叫了一声。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梨枝一掀帘子,脸色紧张得泛白,她走到江宛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道:“夫人,晴姨娘跑了。

    江宛和春鸢脸色俱是一变。

    江宛道:“你说清楚,什么叫做‘跑了’?”

    ……

    “你说说吧,晴姨娘是怎么跑了的。”江宛对跪在地上的护院道,“起来说吧。”

    这是她把晴姨娘送到庄子上去时安排的人手,领头的就是这个叫韩丰收的护院。

    韩丰收得了她的话,忙站了起来,还是很拘谨的样子,回答起话来却很有条理:

    “回夫人的话,夫人交代奴才看住晴姨娘,可姨娘毕竟住在内院,奴才只能叫门上的婆子看得紧一些,大约是昨夜里,姨娘身边那个叫翠露的丫头,进出了好几回,说姨娘口里酸,打发她去买蜜饯,买了许多种都不满意,奴才心里便有些嘀咕,偷偷跟了上去,发现翠露与马房的王老二搭上了。”

    “这个王老二平日里好吃懒做的,为人最是鸡贼,他为了好处答应了翠露,转过脸却又把消息卖给了我,他说晴姨娘求他明日带她回城一趟,求夫人让她重新回到府里,还说庄子里住着太苦了。奴才听了,便觉得不对,因夫人曾交代过,晴姨娘是自个儿愿意去庄子里的。奴才便叫弟兄们这几天轮流守着门。果然,那王老二只是个幌子,晴姨娘今日扮作丫头,与那翠露一前一后悄悄溜出了后门,奴才想着不要打草惊蛇,便叫人跟着她们,赶忙来给夫人报信了。”

    “你做得很好,”江宛沉吟片刻,又问,“你的人可有把握跟住晴姨娘,又不被她发现。”

    “晴姨娘与翠露只是两个弱女子,奴才让两个人跟了上去,想来是够用的。”

    “一会儿,我再给你添两个人,务必监视住晴姨娘,弄清楚她这么大费周折地跑出来,到底是为何事。”

    韩丰收低着头,道:“奴才知道了。”

    “至于那个给她帮忙的王老二,到底不是可用之人,打顿板子,就尽早打发了吧。”

    “是。”韩丰收恭敬道。

    “梨枝,你把人带下去吧,韩护院赶来得急,怕是腹内空空,不如在厨下先吃碗面再走。”

    梨枝和韩丰收双双应是,然后便退下去了。

    江宛捏了块糯米籺,喃喃道:“她跑出去,难不成也是有了情郎,要与人私奔?”

    不对,春鸢和绣姨娘明明都说过,她与宋吟爱得干柴烈火。

    江宛咬了口糯米糍,对侍立在旁的春鸢道:“你去,问今日当值的林护卫要两个人,跟韩丰收一道去看住晴姨娘,千万要小心,别被她们察觉。”

    春鸢行了礼:“奴婢明白。”

    话虽应了,春鸢却站住了脚,不曾退下去。

    江宛便道:“有话直说便是。”

    春鸢又是一礼:“奴婢僭越,想问夫人一句,是否想好了最后要如何处置晴姨娘。”

    在她看来,江宛千好万好,就是心太软,太过良善了。

    若是这一回还是对晴姨娘轻轻放过,那女人将来肯定更加有恃无恐,绝不可能安分下来。

    江宛被问住了。

    但她向来不耻下问,于是反问:“你觉得呢?”

    “姨娘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若是女的,不过与蜻姐儿一般养着,可若是男的,姨娘心大,夫人将来怕是会添许多烦恼。”春鸢意味深长道。

    春鸢本来还想再说,却见江宛脸色渐渐冷了。

    江宛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你在劝我杀了她?”

    春鸢不自觉低了头,她回想自己刚才的话,只觉得一个字也没有错,不过一条无牵无挂的贱命,掐死她就如同掐死小虫子,但江宛显然不喜欢她这么说,她只得辩解道: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夫人该拿个主意出来,否则晴姨娘将来一直不消停,平添许多的麻烦。”

    所以就可以让晴姨娘一尸两命,且心安理得?晴姨娘犯了什么死罪?还是晴姨娘杀了人,必须赔命?又或者,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不是的,春鸢提议下杀手,只是因为她能杀了晴姨娘,并且不付出任何代价。

    春鸢说这话的时候,是否也意识到自己是个奴婢,也可以轻易被人抹杀?

    不恐惧吗?不想挣扎吗?甘于为奴为婢,一次也没有怀疑过这并不公平吗?

    “你,先下去吧。”江宛道。

    春鸢咬着唇,慢吞吞地走了。

    江宛垂着眼,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手里糯米籺被捏得变了形。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高高举起手,把柔软的糕点用力砸在了窗棂上。

    她紧紧抿着唇,面上绷着股不服输的倔强。

    ……

    第二天一大早,韩丰收又送来了新消息。

    晴姨娘主仆两个昨晚在一家客栈住下,并没有别的动作。

    江宛早膳用得不香,也不愿意出去听说书了,今日只想好好歇一歇。

    于是梨枝便把巧嘴儿挪进了屋里,陪江宛偷得浮生半日闲。

    巧嘴儿咔咔磕着松子,桃枝则砰砰用锤子敲着核桃,他们俩脸对着脸,都吃得很香。

    梨枝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劈开丝线,准备绣个莲叶红鲤的荷包。

    江宛被桃枝锤核桃的声音吵得不行,便开玩笑道:“从前梨枝说你是胖头鱼,如今看来却不恰当,你啊,应该是胖头鹦鹉才对,正好与巧嘴儿凑一对。”

    巧嘴儿听江宛提到自己的名字,忙空出嘴来,敷衍了两声:“招财进宝,招财进宝。”

    然后,它又低头磕松子去了。

    江宛打量了巧嘴儿一会儿:“那卖鹦鹉的还说巧嘴儿会说年年有余呢,怎么从没听它说过,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春鸢恰端了两盘果子进来,跟着凑趣道:“若是不会,便叫樱桃教它便是了。”

    梨枝绕着线,故意哼了一声:“怕是这只鹦鹉也和咱们院里那只胖头的一样,吃饭跑得快,学东西可就懒了。”

    桃枝两颊鼓鼓,塞满了糕点,听她笑自己,忙丢了小锤子就要来掐她。

    梨枝左闪右避,还嚷着:“夫人救我。”

    江宛两不相帮,高高挂起:“你们的事,我可不管。”

    梨枝又喊春鸢:“春鸢妹妹助我。”

    春鸢偷偷看了江宛一眼,见夫人笑得甚是愉悦,才跟着笑道:“梨枝姐姐自求多福。”

    就这么说说笑笑,一上午就过去了。

    用过午膳后,江宛去花园的小水塘里喂鱼,梨枝在一边侍候着。

    三两只锦鲤在池中嬉戏,尾巴一甩,只留下一道残影。

    江宛百无聊赖地往湖里丢着鱼食,捡回来的小黑猫则在岸边转悠来转悠去,试探着把爪子伸进湖水,一碰又缩回来。

    听春鸢说,这只猫的口味很刁,非得吃鲜鱼不可,还有,它脖子上挂着的黑石头,其实是块磨圆了的黑色宝石。

    总而言之,就是家里一看就非富即贵,绝对是个配了四个丫鬟伺候的猫小姐。

    正无趣着,春鸢提着裙子找了过来。

第三十章 孙润蕴

    梨枝忙上前问:“怎么走得这么急?”

    春鸢气儿还没喘匀,就说:“门房刚来说,有人给夫人下了帖子,是殿前都指挥使孙忤的嫡长女。”

    “下了帖子便下了帖子,你怎么这么急?”梨枝问。

    “人已经在门口了。”

    “那就过去吧。”江宛拍了拍手,将剩下的鱼食撒进湖里。

    江宛一面走,一面问:“我隐约记得咱们家是文官清流,一般不与武将来往的。”

    “的确如此,这位殿前都指挥使更是从没有往来,”春鸢提醒了一句,“殿前都指挥使是从二品,也是陛下最信任的武将。”

    “从没有往来,却贸然上门,帖子还没到,轿子已经在门口了。”江宛百思不得其解,“算了,待我会会那个孙小姐,自然一切都明白了。”

    梨枝跟在她们身后,抱着黑猫,在她们进偏厅时,转进了茶房里。

    以江宛如今的品级,自然不必去门口迎接,因此她稳稳地坐着,等小丫鬟把指挥使千金引进来。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后,便有一个病西施似的美人踏进了厅中,柳叶眉下桃花眼,眉尖微蹙,眼尾微垂,面上笼着一层薄薄的轻愁。

    她一见江宛便俯下身去,行了个很重的万福礼,几乎蹲到了极限:“孙氏润蕴拜见郑国夫人,夫人万福。”

    江宛忙扶起她:“孙小姐太过多礼了,快快请起。”

    孙小姐带来的丫头沉香扶着她坐下了。

    梨枝进了门,从容给孙小姐上了茶。

    江宛道:“这是明前,陛下刚赏下来的,孙小姐可以尝尝。”

    孙润蕴低眉点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茶。”

    江宛是个直来直去的:“不知孙小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孙润蕴道,“今日冒昧前来,是因为听闻夫人的下人前些日子曾救下过一只猫。”

    “猫?”江宛自然想到刚才湖边那只啃草的傻黑猫,“不知是一只怎样的猫?小姐告诉我,我再叫丫头去打听打听。”

    “这是自然,夫人愿帮忙,实在不负扶弱济困的美名,”孙润蕴柔柔道,“我养有一只黑色的狸猫,名叫佛奴,平日里也是悉心照料,脾气虽温顺却也调皮得很,前些时日却贪玩跑出了府,我虽立即叫了家人出门打听,但是苦寻多日也没有结果,直到昨日打听到了一家羊肉店里,人家才说在一家卖禽鸟的店家那里见过,便又去问了那店家,打听到了一群人的形容,再到处一问,才在城南那家百儒济弱院里打听到是夫人家里的。”

    她这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江宛已然相信了那只黑猫就是这位孙家小姐的佛奴。

    “孙小姐的话,我已经听明白了,”江宛转头对春鸢使个眼色,“春鸢,孙小姐的话你也听见了,速速去问,家里头是否有人捡到了孙小姐的猫。”

    春鸢行了礼,自退下不提。

    不多时,春鸢又掀了帘子进屋,行了个礼后道:“确如孙小姐所说,林护卫那日确实救了一只黑猫,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孙小姐要找的那只,我已叫小丫头抱了在门口等着,要不要现在抱进来?”

    “快!”孙润蕴激动地站了起来,“快抱进来。”她带来的丫鬟立刻扶住了她。

    江宛也道:“孙姑娘先坐下吧。”

    孙润蕴才坐下了。

    便见院子里的圆脸小丫头桂圆抱了只黑猫进来,孙润蕴一见,便立刻迎了上去:“佛奴,是我的佛奴。”

    那猫似也认得孙润蕴,任她抱了,还软软地“喵”了两声。

    孙润蕴抱了猫,很是亲热地用脸蹭了蹭猫的后背,口里喃喃叫着:“佛奴,佛奴……”

    江宛笑着看了一眼,低头喝茶。

    孙润蕴几乎要哭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在别人屋子里,便转了身,又深深蹲下行礼,对江宛道:“夫人菩萨心肠,润蕴在此谢过了。”

    “孙小姐言重了。”江宛又去扶她。

    “还请夫人谅解,是润蕴失态了,”孙润蕴抱着猫坐下,“实在是佛奴……是我祖母留下的,自小与我在一处长大,不瞒夫人,我也刚刚出了孝,我的处境,想来夫人也是听说过的,祖母去后,佛奴是我最后的念想了。”

    她情绪有些激动,说得语无伦次,

    江宛见她眼神极为诚恳,不由道:“我明白的。”

    气氛陡然沉重起来,梨枝上来换茶时,便轻轻道:“孙小姐,这明前可还合口?”

    孙润蕴顿时回过神:“合口合口,夫人这里的茶自然是最好的。”

    此后,她便开始不重样地吹捧起江宛来,只要是褒义词,便往江宛身上砸。

    江宛也才知道,自己扶助济弱院的事,也总算是在街头巷尾有人知晓了。

    可孙润蕴左一个仗义疏财,右一个博施济众,说得江宛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便也想夸回去,可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却没想出什么好词来。

    江宛最终说:“若是你觉得这茶喝着好,不如带些回去。”

    “我就却之不恭了。”孙润蕴道。

    江宛却一怔,本以为她会推辞两句。

    但她见孙润蕴的笑容里不光有感激,还带着两分羞怯,便明白了孙润蕴的意思。

    是想着有来有往,长久地相处下去。

    江宛笑道:“你喜欢就好。”

    心里却感叹,她这是要交到来汴京后的第一个朋友了吧。

    孙润蕴又坐了坐,便提出要告辞离开。

    茶叶是早就包好了的,孙润蕴的丫头拿了之后,便站在廊下等主子。

    梨枝上前与她攀谈:“夫人想来是还有话要跟你家小姐说,倒不曾问过,妹妹叫什么名字。”

    孙家的丫鬟忙笑道:“我叫沉香。”

    “不知妹妹多大?”

    “我是壬戌年三月生的,属狗。”

    丫鬟们在外头聊着,主子们便在里间说话。

    孙润蕴依依不舍地拉着江宛的手,乃至于将佛奴都放在了椅子上。

    “我一见夫人便觉得亲切,若是夫人不嫌弃,我改日做些针线给小少爷。”

    “那自然是最好的,你不知道,我的针线活计做得委实拿不出手。”

    孙润蕴抿唇一笑:“我的针线却也粗陋得很……夫人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妹妹便是了。”

    “润蕴妹妹,”江宛从善如流,“天色不早了,若再晚,怕是路上不好走,我便不留你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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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青山外介绍:
出了车祸的江宛刚睁眼,就在陌生朝代喜提一个大胖儿子。
未曾谋面的夫君为救皇帝而死,给她留下了一品诰命。
就在她准备这个陌生朝代大干一场的时候,血气森森的长刀忽然架到了脖子上。宛在青山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宛在青山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