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八卦
经圆哥儿提醒,江宛才想起,自己还没把程琥化名王虎护送他们回京的事告诉他。
“圆哥儿,你想不想见小虎哥哥?”
圆哥儿点头:“想啊,小虎哥哥对我很好的。”
江宛摸了摸圆哥儿的头:“其实,小虎哥哥是圆哥儿的表哥,就是你表姨的儿子。”
“表姨的儿子?”圆哥儿似乎不太明白,但也没深究,又问,“小虎哥哥为什么和人打架?”
“下次圆哥儿自己去问他好不好?”
“好啊。”圆哥儿道。
江宛最喜欢的就是圆哥儿的好哄。
进了屋里,桃枝服侍着圆哥儿换了身衣裳,圆哥儿便去上课了。
江宛则遣了人去给孙润蕴报信,将今日的事如实相告,特意说了孙羿并没有受伤,只是需要一套干净衣服。
她让梨枝去的。
春鸢则安排孙羿洗了个澡,然后先穿了护卫那里的干净衣裳。
孙羿重新站到江宛面前时,江宛几乎不敢认他。
果然是人靠衣装,穿着干净衣裳时,纵使通身不曾有一件贵重的配饰,孙羿亦清新如大雨后的庭前玉兰,他眉眼生得与姐姐很像,却不至于沾染女气,眉毛又直又浓,眼睛炯炯有神,英气勃勃的。
汴京这地方委实妖异,程琥回了汴京,便由朴实小护卫变成了浪荡纨绔,这个孙羿也是,罩在华服锦衣时身上也总带着些膏粱子弟的萎靡,眼下洗尽铅华仅穿着一套灰衣,却多了返璞归真的纯净。
到底是少年人啊,把那层油腻轻浮刮去,露出的底色仍是闪闪发亮的。
他是如此,程琥亦然。
江宛道:“过会儿你姐姐会送来你的衣裳,你换完了,便回家去吧。”
“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我侠肝义胆。”江宛下想也没想就回道。
孙羿看起来不敢苟同,却也没法反驳,只别扭地站了一会儿后,憋出一句:“总之,多谢你……”
江宛正低头看着家里的库房册子,头也不抬道:“不必了,你回家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要再让你姐姐伤心,就是对我最好的答谢了。”
她素面朝天,松松盘起的乌黑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根木簪子,簪头雕着一朵半开的梅花,这样素净,却美得咄咄逼人,叫人不敢细看。
孙羿垂下头,扯了扯腰带上的结,吞吞吐吐道:“其实,我也不是打不过程琥……”
他话还没说完,江宛就噌地抬起头:“你还想着打架吗?”
“我没有想打架。”孙羿连忙否认。
他还想解释,可梨枝这时候进来了,她刚去了一趟太尉府,见了孙小姐,还有许多话要转告夫人。
江宛不曾让孙羿回避,让他站着听。
梨枝道:“孙小姐听说这事,头一个便问会否给夫人添什么麻烦,奴婢道不会后,她才问起孙少爷是否受伤,然后又找了身衣裳给奴婢,再三说了谢过夫人,才放奴婢离开。”
“衣服给他。”江宛道。
梨枝忙把包袱给了孙羿。
江宛看着孙羿道:“换了衣裳,你就自己回府去吧。”
孙羿踌躇片刻,还是说:“你能不能派辆马车送我回去。”
“你怎么了?”
孙羿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我……脚……”
江宛不想听他废话:“可以,你去换衣服,我让人安排马车。”
“多谢。”孙羿才跟着梨枝离开,他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闭着嘴走了。
江宛已经将一本库房册子看得差不多了,于是叫过春鸢:“拿走吧。”
春鸢抱了册子,又问:“夫人怎么忽然想起来看册子了?”
“我是想起了池州那头,不管是运我的嫁妆,还是派人来查账,这都一个多月了,怎么也快到了,公账那一摊我不愿意插手,若是他们要收回,或是要派另外的人来管,那是最好的,将来出了事也赖不到我头上,只是齐管事管着公中的铺子时,多多少少总能补贴些府里,若是没了,日子又还要过,总免不了要筹划筹划。”
“要奴婢说,夫人的俸禄也不少呢。”
“那可不是我的俸禄,那是郑国夫人的,是宋吟妻子的,若有一天我改嫁了乃至于和离了,这些银子他们说不准儿还要从我嘴里抠出去。”
“夫人此言差矣,您做了郑国夫人一天,就合该拿些俸禄,要是他们连这个也要搜刮走,难不成您这些日子守寡就白守了?”春鸢抱着账册为江宛抱不平,“且不说您在池州还守了六年活寡呢。”
春鸢故意说得尖酸,却把江宛逗笑了。
她笑了一会儿,却又摇摇头:“你是这样想,可别人怎么想却不一定了。”
春鸢点头。
江宛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们到之前,最好将晴姨娘这件事料理清爽,若是晴姨娘还是想回池州,自然由她跟着下人们一起回去,也安全些,晴姨娘那头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要不我让陈万两去问问?”
“不必了,你先将账本理一理吧。”
春鸢应了声,自退了下去。
一直到晚膳时分,都没有别的事找上门来。
等圆哥儿下学回来吃晚饭的时候,正屋里坐得满满当当的,梨枝坐在小杌子上做针线,江宛抱着蜻姐儿玩铃铛球,夏珠人高马大地蜷在桃枝常坐的小板凳上,兢兢业业地敲着核桃。
蜻姐儿拨弄着铃铛球,手一挥,那球就落进了梨枝的针线簸箕里。
“哎呀。”江宛在蜻姐儿脸上亲了一口,“蜻姐儿扔得真准。”
“可巧了。”梨枝也笑了,站起身把铃铛球还给蜻姐儿。
“是巧,”江宛不自觉感叹,“出去听个书也能遇见太尉府的儿子,汴京也真是小。”
坐在梨枝边上的夏珠却有些不以为意,她一边拣着核桃仁,一边道:“太尉府说着风光,其实先头夫人留下来的孩子,譬如孙小姐和她弟弟,日子也不好过。”
“这话怎么说?”江宛很有兴趣地问。
夏珠便道:“眼下的这个太尉夫人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安哥儿一般大,还有两个小的,比圆哥儿也大不了多少。”
梨枝笑她:“你倒清楚得很。”
夏珠道:“前两年他们府里闹出过丑事呢,满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可不是我故意去打听的,先头夫人留下来的那个儿子,就是今儿来的那个,那一年十三岁,不知怎么喝醉了酒,轻薄了家里住着的表小姐,闹得人家小姑娘一根白绫就要吊死……”
“然后呢?”梨枝针也不动了,好奇地问。
第四十八章 翠露
“那表小姐虽然嚷着自己失了名节,却到底没舍得去死,当时就被救下来了,不过名声到底是毁了,因为家室不高,所以留在府里做了姨娘,听说,跟当家夫人投缘得很,其余的我也不大清楚,这还是春鸢说给我的听的,她爱打听这些。”夏珠说完,继续低头分线。
孙羿今年就十五岁,妾都养了两年了。
江宛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又不禁感叹殿前太尉府的继室夫人委实手腕高杆,把前头那一位留下的儿子养得再废也没有了。
可她如此行事,汴京却少有人说她坏话。
正说着,圆哥儿便进屋了。
只不过表情却有些奇怪,不太敢看江宛。
江宛不动声色,依旧和平时一样对他招手:“圆哥儿回来了,今日上课累不累?”
她说着,却抬头去看拎着圆哥儿小书袋的桃枝。
桃枝低着头,一向红润的脸蛋有些发白。
圆哥儿回头紧张地看了眼桃枝,才对江宛说:“今日圆哥儿不累。”
江宛把蜻姐儿交给乳母,拉住了圆哥儿的手:“那邵先生有没有话要你带给我?”
她还没说完,就看见圆哥儿肥嘟嘟的脸上带出了惊慌之色,嘴巴抿得死紧,像是生怕自己要把话说出来了。
她这个不会撒谎的笨儿子哟。
江宛放软语气,又问:“圆哥儿再想想呢,娘亲从来不会责怪圆哥儿的,对不对?可是圆哥儿如果撒谎了,娘亲就很伤心了。”
“我……”圆哥儿低着头,不敢看江宛的脸。
“圆哥儿,你若是不肯说,就让桃枝姐姐说,要么,我明日亲自去问邵先生,”江宛道,“圆哥儿,你是个实话实说的好孩子,你亲口告诉娘亲,娘亲跟你保证,我一定不生气不发火,不管圆哥儿做了什么,都像从前一样喜欢你。”
圆哥儿攥紧了拳头,终于艰难地张开嘴:“邵先生说……我的字……临得不好……要重写……”
江宛立即松了口气。
“原来是因为这个呀,”江宛抱住圆哥儿,掏出手绢给他擦那一脑门子的汗,“圆哥儿现在放心了吗?娘亲没有生气哦。”
听完这话,桃枝也放下了心。
圆哥儿则抱住江宛,把脸埋在她怀里,不愿意抬头。
“但是娘亲虽然不怪圆哥儿,却要问一问,为什么从前的字都临得那么好,偏偏昨日的却不行,是不是圆哥儿想着出去玩,就没心思好好练字了?”
圆哥儿还是不肯说话。
江宛也就不逼他了,对梨枝道:“上晚膳吧。”
她又对一边正学着看着人脸色的蜻姐儿招了招手:“蜻姐儿饿不饿?”
蜻姐儿对她笑了笑,粉嫩嫩的小嘴撅了撅,拖长了语调道:“饿——”
用过晚膳后,江宛让圆哥儿去陪着蜻姐儿玩一会儿。
小娃娃吃饭的时候也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江宛觑了个空儿,把桃枝叫到了一边。
“今日他是怎么了?”
桃枝满脸愧疚:“都是奴婢不好,没有看好圆哥儿。”
“他是少爷,你是丫头,这不能怪你,圆哥儿到底怎么了,你如实说来。”
“其实少爷一开始也是很爱去上课的,对邵先生也很是尊敬,每日下学回来,头一件事就是临字帖,可是最近几天,他却不大上心了。”桃枝道。
这个江宛完全可以理解,天底下没有哪个小孩爱上学。前段日子,她自己也要跟着秦嬷嬷上课,就难免对圆哥儿疏忽了一些,今日这事不能全怪圆哥儿。
江宛想了想,回到小书房里,先看了看圆哥儿写的字。
看完之后,就深深理解了邵先生。
这字儿实在是写得惨不忍睹,笔画都软塌塌地挤成一团,纸上还有墨点。
江宛当即把圆哥儿劝进小书房里写字。
江宛陪着他时,圆哥儿倒是写得像模像样。
江宛便先夸了他今日的字:“圆哥儿写得真不错!”
圆哥儿眼睛就亮了一些。
江宛:“圆哥儿从前还说要给娘亲挣个状元回来,要做状元,最紧要的一条就是字要写的好,你看,圆哥儿认真一些,这字就已经很好了,将来会越来越好的。”
圆哥儿连忙点头,又扑进江宛怀里,闷闷喊了声:“娘亲。”
“我的圆哥儿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娘亲永远是最喜欢你的。”
“真的吗?”圆哥儿仰起脸来,圆圆的眼睛黑白分明。
“要是圆哥儿能认真完成邵先生的功课,那娘亲就更喜欢你了。”江宛笑道。
这天晚上,江宛一直陪圆哥儿完成了昨天和今天的大字才回去休息。
梨枝给她换衣裳时,安慰她:“夫人也别太忧虑了。”
江宛摇头:“这倒不曾,只是明日我还是想去看看邵先生到底是怎么上课的。”
当初因是祖父安排的先生,她便没想多管。
她说着,坐在了床上。
正想让梨枝也快去休息,却听见有人轻轻敲门。
梨枝道:“奴婢去看看。”
开了门,却是春鸢提着灯笼站在门外。
她对梨枝点了点头后,把灯笼放在门外,便穿过隔扇门进了内室。
她边行礼,边道:“深夜搅了夫人歇息实在是大不应该,只是晴姨娘身边的翠露来了,如今人就在外头。”
江宛瞬间清醒起来:“让她先去偏厅候着,梨枝,你去看着她。”
梨枝便出去领人。
春鸢忙服侍她穿了禙子,将头发挽起,才陪着她去了偏厅。
翠露一早就跪在了地上,听见江宛过来的动静,便朝着她磕头,一直磕到江宛坐下。
江宛:“别磕了。”
翠露便立刻停了下来。
江宛低头看着她,忽然就有了一种自己高高在上,伸伸手就能把她碾死的错觉。
而翠露满脸泪痕地抬起脸,惊惶地望着她时,江宛意识到,这不是错觉,这是现实,已经快要让她迷失的现实。
身处高位的滋味太好,人要坚守本心,未免有些难。
江宛没想到竟在如此深夜,有了这般不合时宜的感悟,一时深沉地叹了口气。
她叹气不要紧,落在翠露耳里,却充满了惊悚感。
翠露立刻想要磕头,又想到江宛不许,便哭叫道“求……求夫人饶奴婢一命,奴婢一定为夫人当牛做马……”
第四十九章 详说
江宛淡淡对翠露道:“我不要你给我当牛做马,也不想要你的命,晴姨娘私逃这件事里头,我相信你并不是主谋。”
“没错没错,”翠露急促道,“全是晴姨娘的主意,奴婢是被她蒙蔽了!”
“那你是如何被她蒙蔽的,便细细说来听听,若是有理,我饶你一遭也没什么。”江宛眉眼间倦色很浓,支着头的样子,像是下一刻就要回屋睡觉。
若她说出的话没法让夫人满意,那她就真的没救了,诱拐主家逃妾是要被送去衙门,剥了裤子,活活打死的。
翠露想着今日听到客商谈论的话,不禁打了个哆嗦,忙道:“奴婢说,奴婢都说。”
“去,去庄子之前,不是,是晴姨娘想去庄子之前,是因为夫人回来了,晴姨娘又查出自己有了身孕,就担心夫人会对她不利,所以想要离开……”
听到这里,江宛朝春鸢使了个眼色。
春鸢立刻怒声骂道:“贱胚子,到了如今你还要隐瞒!是夫人将晴姨娘送来汴京的,若是不想要她有孩子,多的是手段,何苦等这时候才来为难她!”
翠露立即被吓住,她拼命摇着头:“不是,奴婢也不清楚,晴姨娘就是这么说的,那几天她什么也吃不下,就是因为害怕……”
江宛淡淡道:“说来说去就是她怕,难道她知道自己有孕就光害怕了……”
这句话,却像是点醒了翠露,这丫头似乎冷静了一些,正在回忆什么。
是了,姨娘不光只是害怕,刚开始吐的时候,月信刚停的时候,姨娘是很高兴的,她说肚子里一定是个男孩,还说她做当家主母的日子还在后头。
翠露咽了下口水,道:“晴姨娘原是很得意的,她说未来有的是做老封君的日子,但是这话,她也是避着人说的,奴婢偶然听到了一次,问姨娘为什么这么高兴,姨娘就说,她肚子里就是三爷的转世,她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她还要……”说到这里,翠露像是不敢说了。
江宛略略动了动脖子。
春鸢立即道:“夫人面前,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不敢,奴婢不敢,只是那话委实恶毒,还牵涉到小少爷……”翠露见春鸢瞪着她,江宛则看也不看她,一咬牙,道,“姨娘说,小少爷是野种,不是三爷的血脉!”
听到这里,江宛立即呼吸一窒。
她苦苦寻觅的真相,也许在晴姨娘身上就能找到第一个突破口。
圆哥儿不是宋吟的血脉,这就是害她被人追杀的理由吗?
那孩子的生父是谁?
江宛心头重重疑惑,却不露声色,只是有些不耐烦道:“这种疯话倒不稀奇,她还有证据不成?”
“她没有,可是她说,这话是三爷和她说的。”
宋吟和她说的!
宋吟被戴了绿帽子,还把这事儿告诉小妾,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江宛下意识看向翠露:“在我这里,只有实话才能换来活命的机会,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假的,你可以现在否认,若是等我把晴姨娘捉回来了,你二人对峙起来……”
“夫人,奴婢哪里敢说谎,奴婢字字句句都可以用性命担保!”
她说的信誓旦旦。
江宛的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假设翠露之前的话全都是真的,晴姨娘也没有对自己的贴身丫头说谎。
那宋吟曾经和爱得干柴烈火的妾室明说……至少也暗示过,他的正妻跟别的男人珠胎暗结,生的孩子并不是他的,而小妾生的才会最终拥有继承这个家的权力。
世间哪个男人不以此为奇耻大辱,这要闹起来,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一个休妻是最起码的,圆哥儿能不能顺利长到这么大也是未知数。
可宋吟已经很确定了,那就代表他说不定有证据。
可他忍了。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圆哥儿的生父是他不能伤害的。
有可能是没有能力,有可能是不愿意。
所以宋吟六年间只回了池州一次,也就是有了圆哥儿的那一次,之后再也没有回去看妻子,也许就是因为他不愿意面对失贞的妻子。
这和她被追杀,直觉上,江宛认为是有关联的。
可前提是,翠露说的是真的,晴姨娘也没有得失心疯,宋吟也不是专为了哄小妾,编出了这些话。
晴姨娘应该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否则她不会想要回池州。
江宛看向翠露:“我暂且相信你,你接着说,晴姨娘为什么想要回池州。”
“姨娘担心夫人知道真相后,会杀了她,姨娘觉得夫人蒙蔽了池州的老太爷和太夫人,所以想回池州,寻求他们的庇佑,免遭毒手。”
“她这一套做法,逻辑上倒是很圆恰,我要杀她,因为我的儿子是野种,她的儿子才是亲生的,她也敢逃,因为她知道这个秘密,若我强逼,她便玉石俱焚,可在府里,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她随时会死,所以才要逃回池州,凭着肚子里的孩子,失去幼子的太夫人也会护着她,等她讨了太夫人欢心,之后的结果未必还是眼下这般。”江宛喃喃道。
翠露又开始发抖,江宛多说一句话,她就抖得更剧烈一些,江宛说完时,她抖得如风中落叶。手一缩,指甲在地砖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江宛看着她,心想不论如何,这个与人私通的罪名不能认,于是道:“这个蠢妇也不想想,若圆哥儿真是野种,三爷又怎么会容他享尽全家宠爱,平平安安活到四岁,老太爷还催着给他开蒙,指望他也挣一个探花回来。”
翠露忙点头:“全是晴姨娘昏了头,是她自己猪油蒙了心,真的与奴婢无关啊,夫人明鉴!”
这之后的事情,其实江宛已经知道了,也就没兴趣再听。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她对翠露道。
她又看了一眼春鸢:“后头还有什么事,就你在这儿听吧,明儿再告诉我,还有,记得找人把她送回去,不要叫晴姨娘察觉了。”
江宛说完,就回到了内间,可她却毫无睡意,只在桌前枯坐。
桌上的蜡烛烧得越来越短,烛泪落得汹涌。
江宛独自坐在灯前,身前一点飘摇的亮光,身后是深沉无边的黑暗。
第五十章 汝阳
因前一晚不曾睡好,江宛醒来时就脾气不大好,早饭也吃不下去。
草草喝了两口粥,江宛叫把早膳撤下去,见春鸢一副有话要说的表情,便对她点点头。
等梨枝领着抱食盒的小丫头们下去,江宛捧着碗茶道:“坐下说吧。”
春鸢也不推辞,坐在小杌子上娓娓道来:“昨夜,奴婢听翠露说了后头的事。”
“晴姨娘之所以急着去庄子上,就是为了瞒着夫人前往池州。她与翠露商定,先装病惹夫人厌弃,顺势提出去庄子上,料定夫人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会同意这事,说不定还会任她在庄子上自生自灭,以磋磨掉她肚里的孩子,因此,夫人应当不会派许多人看着她,逃起来很容易。”
江宛听到这里就笑了起来:“她这是压根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全凭臆测来推断我的应对,输得不冤。”
“她还料定了夫人知道她逃走一定一千个愿意,绝对不会派人追捕她,”春鸢语气讥诮,“不光是这个,她连这一路一定平平安安,到了池州一定会被老太太供起来伺候着,生的定然是儿子,儿子定然有出息,全部都料准了,也不知道跟着哪里的瞎子学的算卦,桩桩件件全能叫她心想事成,有这般法力的,不是那下了凡的仙女,就是失心疯的傻妞。”
江宛知道春鸢在逗她高兴,于是朝她笑了笑。
可毕竟江宛心里却还有些疑虑,她一开始以为晴姨娘是有她的把柄才笃定她不敢追,可如今看来似乎未必,晴姨娘仅仅是觉得她不会追,就干脆跑了,并没有想那么多。
可到底想没想,还要见了人才知道。
“告诉韩丰收一声,我想见一见晴姨娘。”
春鸢一愣:“夫人的意思是……放过晴姨娘?”
“总不能杀了她,她跟我没仇没怨,纵使这次给我添了些麻烦,但其实也让我知道了一些原来不知道的事,况且她还怀着孕,担惊受怕了好几天了,也够了。”
春鸢还想劝些什么,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
却不防江宛却看着她道:“有什么话,说出来就是了,在我面前,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她语气平常,春鸢却莫名从中体会出一丝冷意。
她有些糊涂,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知道江宛喜欢人有话直说,于是道:“晴姨娘不会安分的,她觉得自己的孩子血脉正,将来肯定会生出许多幺蛾子,生了女儿自然是另一番局面,若是将来真生了儿子,怕是会对圆哥儿下手。”
“你觉得她生了女儿事情就会迎刃而解,可我却盼着她生儿子。”
“夫人此话怎讲?”春鸢小心翼翼地问。
“鉴元朝曾有女子带子和离,只要夫家另有香火传承。”江宛道。
这是她最近在书上看到的,光是太祖年间就有三例,大梁刚立国时,女子的生存环境极为宽松,如今走过将近八十年,虽与前朝相比,大梁的民风还算开放,但是比起太祖时期,已经严酷了许多。
春鸢听了这段话,脸上震惊的表情是遮也遮不住,一时瞠目结舌,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江宛忍不住调侃道:“怎么,为前途忧心起来了?”
“不是,只是夫人……太突然了……”春鸢语无伦次,“奴婢还是去知会韩护卫……奴婢……告退……”
江宛看着她飘飘忽忽的背影,不由叹了声气。
用过午膳后,江宛去外书房看邵先生给圆哥儿上课。
邵先生虽然为人和蔼,但说实话,上他的课,真的让人很困。
江宛才听了半刻钟,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连忙拉着梨枝,悄悄走了。
依她看,邵先生教圆哥儿,其实是有些不合适的。
毕竟圆哥儿年纪还很小,坐不住,注意力也不够集中,许多事情都不懂。
若是让江宛自己说,等到六岁开蒙就差不多了,可池州那头的长辈非要他一到汴京就开蒙,简直就是揠苗助长,这也是江宛对宋家印象极差的源头。
她是不能把圆哥儿留在宋家的,光是听桃枝和梨枝描述,她就能想象到池州宋府到底是一个多么压抑的地方,她不能让圆哥儿在那种地方长大。
而和离,是她早就考虑过的。
按本朝律法,丧妻丧夫都可以自行和别人再次成亲,可这里头有一件事男女不一样,就算丈夫死了,寡妇还是夫家的人,只有改嫁了,才是另一家的人,这也就意味着,江宛一天不嫁给别人,她就要侍奉宋家长辈,管着宋家铺子,照顾宋吟留下的妾室庶子。
她没有时间来慢慢筹谋,她随时可能被人弄死,要是死前还要受这些闲气,管这些闲事,她不如现在就去死。
而她手里也不是完全没有筹码。
承平帝就很需要她好好活着。
而当务之急,就是圆哥儿这件事,她预备和邵先生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少上些课,叫圆哥儿先把兴趣培养起来,不要太急于求成了。
她这里想着,梨枝却快步走了进来。
“夫人,汝阳侯府上请您过去一趟。”
“汝阳侯?”江宛立刻联想到江辞最好的那个朋友郭仓,于是问,“让谁来的,把人带进来。”
梨枝对春鸢使了个眼色,春鸢便退下去领人进来,而梨枝则对江宛道:“奴婢略问了几句,汝阳侯家的嫡幼子做生日,广发了帖子,咱们家因在孝中,虽收到了,但没去,但是辞少爷肯定是应约去了的,如今他们来找夫人,应当是辞少爷那头有了什么事。”
“吃个生日宴能有什么事?”江宛反问。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十分凌厉,似乎在弄清原委前,就要先教训一顿汝阳侯郭家前来报信的人了。
不多时,春鸢领进来一个穿着件褐色禙子的妈妈,一张富态的圆脸,光滑的发髻上簪着根花纹细密的银簪子,垂在身侧的手上看不出什么劳作痕迹,保养得很好。
一打眼便知道是当家夫人跟前有头有脸的妈妈。
江宛的心一下子悬起,别人家越是郑重,就说明吃了亏的一定是安哥儿。
可安哥儿那样好脾气,待人进退有度,怎么会与人起争执呢?
江宛的脸色骤然沉下去。
但很快,她露出个淡淡的笑来。
“怪我眼拙,不知妈妈如何称呼?”
第五十一章 是非
出乎江宛意料的是,汝阳侯府来报信的妈妈并不曾露出心虚来,而是挺直了腰板,堂堂正正道:“老奴姓吴。”
江宛又问:“不知妈妈为了何事而来?”
这一问,吴妈妈的气势便落了下去,她腰身微弯,恭敬道:
“夫人想必也听说了,府里的五少爷做生日,因与江少爷交好,特邀了他来帮着待客,却没料到宴上各位少爷们闹起来没轻没重的,不过江少爷并没有受伤,倒是江宁侯府的程三少爷和孙太尉家的大少爷受了些伤,还有靖国公李家的七少爷也伤着了,靖国公夫人不愿意善罢甘休,非要叫了各家亲长,争出个是非曲直来。”
说到这里,吴妈妈叹了一声。
“我家夫人本想去少傅府上请了江老祭酒走一趟,奈何府上说老太爷不知道去哪里钓鱼了,找不见人,江少爷便让来找您,老奴才腆着脸上门来。”
她说着,还是有些忐忑地看了一眼江宛。
江宛端坐主位,面无表情地抚着茶杯。
见她如此表情,吴妈妈心里暗道要遭,如今在汝阳侯府坐着不肯动的那个靖国公夫人就是个破落户出身,闹起来不管不顾的,连脸都不要,若是眼下这个郑国夫人也不依不饶,那今儿这不过是孩子间打打闹闹的小事,怕是要吵到金銮殿上去了。
而江宛其实并没有什么想法,她还在捋人物关系。
汝阳侯家的仓哥儿找江辞去帮忙,本是件好事,却不料宴中少年们因为某件事打架了,暴风眼中心应该就是江辞,毕竟他没受伤,这位吴妈妈却专程来请她了,而之所以没有受伤,应该是是有人为她的安哥儿出头了。
吴妈妈提到的孙太尉家的大少爷就是孙羿,江宁侯府的程三则是程琥,至于靖国公家的七少爷,这个她不太清楚,但她知道靖国公府因为三代里没有出过一个顶用的,已经渐渐没落了,在京城世家中几乎是最底层。
若是靖国公府真的纠缠个没完,说不定是想坑些好处。
江宛抬头道:“吴妈妈先下去休息,待我更衣,便即刻启程去府上。”
江宛的语气还算柔和。
吴妈妈暗暗松了口气,恭顺地行了礼后,就随着春鸢退了下去。
江宛径自起身,跨过隔扇门,进了内室。
梨枝跟着进去,她本是要为夫人更衣的,一时却不知该怎么打扮夫人才好。
夫人还在守孝,衣裳都是素净的,首饰也不能戴。
江宛看梨枝捏着对珍珠耳铛,在原地急得团团转,不由笑道:“咱们又不是去比美,还指望着艳压群芳,就这样吧。”
梨枝讪讪放下了手,却又有些心疼地看着江宛。
江宛便与她解释:“要应付那个场面,我是越朴素越好,好叫他们都知道,我是郑国夫人,满屋子女人里最尊贵的一个。”
那些什么侯爷什么国公听着吓人,本朝裁定侯夫人的品级,其实是依照侯爷所任官职品级,一般来说,侯爷或者世子都会顶个二品上下的武官虚衔,他们的夫人自然也到不了一品,可国夫人多用来封皇后的母亲,是确凿的一品。
江宛深吸一口气。
她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护短。江辞是她亲弟弟,敢欺负他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走吧。”江宛抬脚跨过门槛。
她一身素白,不施粉黛,然而面容依旧明艳,微昂着头时,姿态像是要去迎战。
马车上,春鸢向她说着从吴妈妈那里打听到的细节。
汝阳侯府的这个宴与其说是郭仓的生日宴,倒不如说是给他三哥办的相亲宴,别家有差不多年纪的儿女,都愿意来凑这个热闹。
郭仓胆子有点小,也喜欢念书,虽比江辞还大两岁,平日里交际往来,全是江辞挡在他前头,这次的事情,也是如此。
靖国公家的老七李牍一向招猫逗狗不正经,嘴也贱得很,这回在郭仓面前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江辞听见了就站出来讥讽了回去,然后李牍就回嘴,不知道说了什么,竟然激怒了江辞。
江辞扑上去,就要打李牍。
郭仓见了,怕他被人打,连忙抱住了江辞。
江辞毕竟只有十一岁,十三岁的郭仓虽然体弱,但也困住了他,他们两人就扭在了一起,这时候,孙羿不知怎么就冲上来打了李牍。
李牍很有靖国公府那股一脉相承的人渣气质,因此跟江宁侯府的老三程琥臭味相投,程琥一看李牍被人打了,便冲上来打孙羿,边上的少年人劝的劝,拉的垃,总算把他们三个分开了。
可李牍两个眼圈乌青,孙羿嘴角紫了,程琥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他们家里的大人都在汝阳侯府吃宴,立即就请来了,可说起来,江辞才是那个根儿,他又死活不肯说当时李牍到底说了什么。
孙太尉夫人在外人面前,一向护着孙羿这个继子,自然据理力争,将矛头指向了李牍。
靖国公夫人不依,说不过两句笑话,就要打人,分明是江辞的错。
江辞年纪最小,又没有长辈护着,于是处境窘迫。
汝阳侯夫人虽心疼他,但也怕人说她偏帮,又有靖国公夫人一味拍着大腿哭嚎,她也是迫不得已,才找人请了江宛过去。
江宛坐在马车上,光是听描述便觉得怒火中烧。
因江宛特意吩咐了,驾车的范驹比往常稍稍赶得快了些,一时不巧,转过街角时险些与另一辆马车相撞。
不过两辆马车上的主子都有急事,因此都没将这点磕碰放在心上,否则若是两厢一问,便知道对面马车上是旧相识了。
迎面而来的马车上,余蘅的左手把玩着两颗核桃,正靠着假寐。
他的马车缓缓拐进平安街,眼睛毒的便晓得,这是要往皇宫去了。
余蘅这回进宫,倒真是有事。
刚收到的飞鸽传书,北戎使团已经过了瀛洲,正式进入了大梁地界。
事关重大,沿途一应布置还要问过承平帝的意思,余蘅必得亲自入宫。
大梁与北戎相安无事了三十年,都不曾闲着,各自养精蓄锐,屯兵买马。
时逢南齐被大梁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西北诸部又被北戎一一收服。
这两个领地相接的庞然大物,似乎也到了一决雌雄的时候。
第四十四章 离开
“唉。”江宛看着一碟梅子核,忽然叹了一声。
“怎么了?”江老爷子珍惜地抚着《长汴赋》,随口问。
“昨晚本来买了票要去看杂剧的,可惜了。”
老爷子哼了一声:“如今哪里还有能看的戏,都不如从前了,全是些情情爱爱,我就不爱那个。”
江宛见他捧着那几张纸当宝,语气酸唧唧的:“您不爱我爱。”
“随你,”老爷子道,“过两日你若是再去,不如带上安哥儿,他个小书呆子,要是再不出去见见世面,就真成傻子了。”
“好,后日就是上巳节,我早早过来接他。”
又说了两句,江老爷子嫌她话多,打扰了他品读好文章,把她赶了出去。
江宛出了门,在门外站了站,听到老爷子沉闷的咳嗽声,又听到老爷子的咳嗽声停了,才慢慢去了茵茵院。
今日里天高风清,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刚进院子,便见圆哥儿和安哥儿正蹲在院子里。
江宛问:“看什么呢?”
圆哥儿大喊:“娘亲。”就扒住她的腿,腻在她身边。
江辞则慢悠悠站起,道:“陪圆哥儿看蚂蚁。”
江辞下意识拍了拍胸口——其实他是来送信的。
江宛牵着圆哥儿进屋,笑吟吟地回头看了还傻立在庭中的江辞一眼。
“姐姐,信。”江辞大大方方地把信放在了江宛手边的小几上。
江辞才十岁出头,压根没开窍,偶尔的羞涩也只是因为这个话题本身。
江宛把江辞写好的信交给春鸢收着。
“时辰也不早了,圆哥儿还要上课。”江宛牵起圆哥儿,和江辞一道去正院向江老爷子告辞。
路上,江宛问:“安哥儿,后日我辰时来接你去听说书,好不好?”
“听书?”江辞有些犹豫。
江宛便道:“听说悦来楼里听说书是其次,文会却多,你平侯兄也挺爱去的。”
江辞才点头:“好。”
圆哥儿听了,自然不依,忙吵着也要去。
江宛拗不过他,便答应了。
跟江老爷子说了声,江宛就带着圆哥儿回府了。
圆哥儿自去上课。
留守府中的梨枝陪在江宛身边,与她说着她不在时府里发生的事。
“旁的倒没什么,只是今晨,殿前太尉孙家的小姐让妈妈送来了两个荷包,说是亲手做的。”
“有什么别的话不曾?”
“这倒没有,那妈妈放下东西就走了,”见江宛没有别的表示,梨枝又道,“孙家小姐惦记着夫人,夫人是否也给孙小姐送些针线。”
“按理说,是该有来有回的,可是我懒得动针线,这样吧,我给她写封信去,再给她送盒红豆糕。”
江宛伸了个懒腰,朝书房走去。
好在小时候上兴趣班,毛笔字写得还行,否则可就难办了。
可猛地要写信,一时间,江宛也不知道该写点什么。
于是就简单问了两句她过得如何,她的小猫佛奴过得如何,都是些废话。
写信完毕,她吹干信纸,塞进信封,让梨枝明日给孙小姐送过去。
又想起早上江辞给她的信,江辞为了避嫌,不曾封口,江宛却也没看,只是连着自己的信,封进了一个大信封中,派人给二姨母送过去。
琐碎的事情都料理完了,江宛问起了晴姨娘那处。
说曹操,曹操到。
韩丰收来汇报新消息了。
这次倒没什么重要的。昨日上午,马车行不曾如期来接,翠露晚饭前去问了一次,马车行已经收了韩丰收的银子,便推诿到了后几日。江宛吩咐将逃妾的事情透给晴姨娘主仆,韩丰收照办,她们知道后,便一直闭门不出了。
江宛回忆着那次去晴姨娘屋里的经历,那个丫鬟似乎不大经得住事,吓一吓说不定就好用了。
江宛道:“你找机会,若是翠露落单了,便给她说说引诱妾室私逃的罪名,将她吓住,再暗示她若回来找我,未必没有活路。”
韩丰收应是后退下。
一上午就在这些事情里消磨过去,江宛用午膳时没什么胃口,下午却开始馋点心。
奈何她要还要跟秦嬷嬷上课。
福玉公主来的那回,秦嬷嬷态度反常,似乎竭力避免跟公主碰面。
江宛对此早有疑虑。
下午上课时,江宛一面点茶,一面装作不在意地问:“嬷嬷昨夜该留下给公主请个安才是,毕竟嬷嬷是宫里伺候老了的,说不准儿,公主还认识你。”
秦嬷嬷低垂着眉眼:“夫人说笑了,老奴微贱,怎能入了公主的眼。”
“可嬷嬷那日走得也太快了,倒显得很畏惧公主似的,嬷嬷也知道,我和公主的交情还算过得去,若是将来有了什么变故,怕会伤了我和嬷嬷的情谊。”
秦嬷嬷淡淡地看过来,像是对今日这一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倒有几分临危不惧的风度。
江宛打定主意,不管秦嬷嬷说没说实话,都要尽快把她打发走,她是真的不想再体会这种天天面对教导主任胆战心惊的心情了。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秦嬷嬷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只是说:“夫人如今已经学成,不说精,总够应付场面了,老奴想着,也是告辞的时候了。”
江宛一怔,又暗暗皱眉。
怎么之前屡次暗示让她走,秦嬷嬷都当做不知道,一说起这件事,却立刻要离开。
秦嬷嬷的身份果然有问题。
可她不肯说,江宛也不好逼问。
反正走都要走了,就算秦嬷嬷并不是偏殿熬到岁数就被放出来的老嬷嬷,对江宛也没有别的影响。
想到这里,江宛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嬷嬷走好。”
秦嬷嬷要走,江宛看她便顺眼了一些,连嬷嬷脸上那两块高高耸起的颧骨都显得和蔼可亲起来。
若是在那两块颧骨上涂上浓浓的胭脂,一定会很可爱。
秦嬷嬷走得很快,今日提出,今日便提了包袱离开。
江宛笑容满面地送走了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摘下紧箍咒的孙悟空,快活得都要上天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秦嬷嬷出了她家的门,一扭脸上了马车,进了昭王府中。
第五十二章 太后
为着北戎使节的事,余蘅与承平帝商议良久,期间,承平帝又宣了宁剡。
宁剡是皇后的娘家侄子,十四岁便随着父兄上了战场,征战十载,战功彪炳。
他早年在南边跟南齐人打仗,承平帝御极后,才将他调入镇北军中。镇北军早年被交到他父亲宁统手中,他一去,宁统将军与他便应了那句上阵父子兵,委实一段佳话。
宁剡年前因养伤才回了汴京,人们说起他来,第一个提到的往往并不是他的功勋,而是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却仍没有娶妻。
按理说不该如此,他们宁家出宿将,益国公霍家倒了后,军中便数他家的声势最高,愿意与他结亲的不在少数。
可他偏偏就是全看不上,听说回京养伤的这几个月,隔三差五便要被祖母韩国夫人用拐杖抽上一顿。
所以陛下召他入宫,他乐意至极。
承平帝也看出宁剡的乐意来,于是谈定了个大概后,对余蘅道:“我与少昀再商量些细枝末节,你去慈尧宫看看太后吧。”
余蘅也不是个揽事的性子,又与宁剡自小有些嫌隙,便爽快道:“是,臣弟告退。”
……
江宛到汝阳侯府时,本以为夫人间的气氛会剑拔弩张,可事实上她只听见……
“咱们那时候都说大团花样俗气,眼下那些小姑娘却都爱穿些杜鹃月季。”
“何止,不艳的都不肯穿。”
“胡姐姐说的对极了,我家燕姐儿便是如此,上次跟针线房里要了块碧青的料子,说是要配紫色的菖蒲,我都说……呀,郑国夫人到了。”
此言一出,厅里的四位夫人都站了起来,江宛依次扫过。
最不情不愿的一定是靖国公夫人,她辈分比在座的都高,约莫有五十来岁了。
最年轻的是太尉家的填房孙夫人,她脸上的表情透着股轻松,可见到底不是亲儿子,没有多上心。
还有两位夫人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坐在主位的应该是汝阳侯夫人,剩下的就是她的表姐江宁侯夫人了。
汝阳侯夫人是主家,领头迎了上来,眉眼舒展,鼻挺唇丰,大约是个爽朗的性子,手一抬,就要给江宛行礼。
江宛侧身受了半礼,又福了回去。
汝阳侯夫人这样做派,其余夫人自然跟着她。
江宛落落大方,依旧只受半礼,却也坦坦荡荡受了半礼。
夫人们身后都跟着自己家的孩子,江宛也看了个遍。
孙羿避开她的视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程琥黑着脸,偶然瞥来的一眼中隐隐含着歉疚,江辞眼圈有些红,头发也乱了。
江辞身边比他略高一些的男孩子,应该就是郭仓,模样与他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至于站在角落的畏缩少年,想来是那位挑事的李牍。
江宛一笑:“诸位姐姐不必让了,我年纪最小,坐在末位是应该的。”
她说着,坐在了靖国公夫人的右手边,对面是孙太尉夫人。
汝阳侯夫人看她已经坐下,也不多劝,自坐在了主位上。
江宛一坐下,就朝江辞招了招手。
江辞见了,露出一个笑来,快步走过来,就像其他男孩子一样,站在长辈身后。
汝阳侯夫人笑道:“仓哥儿,快去给郑国夫人见礼。”
那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就走到江宛面前,拱手施礼道:“见过郑国夫人。”
春鸢递给江宛一个喜鹊登枝的荷包。
“不是什么好东西,拿去玩吧。”
“多谢夫人。”郭仓双手接过,然后交给一边的丫头。
汝阳侯夫人含笑看着郭仓:“倒是不巧,本该叫燕姐儿也来见一见的。”
“夫人急什么,往后日子还长呢,”江宛道,“倒是仓哥儿这样一表人才,我见了真是喜欢。”
她这边寒暄完,那头又开始了。
“倒叫汝阳侯夫人抢了先,”江宁侯夫人道,“琥哥儿,快去给表姨见礼。”
程琥走到江宛面前,端端正正施礼道:“表姨安好。”
倒是难得。
江宛又拿过一个荷包,送进程琥手里,似模似样感慨道:“一别经年,琥哥儿都长这么大了。”
“劳表姨记挂。”程琥陪着她演。
他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多谢表姨。”程琥低低道。
……
余蘅已到了慈尧宫门口。
秦嬷嬷正站在院子里,一眼便看见了他,忙上前相迎:“殿下竟来了。”
余蘅跨进院子里,笑问:“母后呢?”
“太后正看着小宫女们打叶子牌。”
余蘅进了屋里,见太后倚在榻上,四个小宫女在榻前围着张小几,一人手里一把牌。
太后抬头见了他,顿时笑了:“你怎么来了?”
口气极为亲昵。
“行了,你们今日就散了吧。”太后又对小宫女说。
其中一个叫香椽的小宫女一边收拾着牌,一边心里暗暗想,太后对昭王殿下可真是如珠如宝一样,刚才还说文株手气正好,她定要亲眼看着文株三把全胜,现在殿下一来,便不要再看了。
小宫女们手脚利落,一眨眼的功夫,便各自拿着东西鱼贯而出。
余蘅才用告状般的口气道:“皇兄让我进宫议事,偏那宁老五一来,便不要我了。”
“你皇兄可不是这样的人。”太后指了指椅子。
余蘅坐了:“谁说的,皇兄高兴得很,怕是要与那宁剡抵足而眠了。”他说得如受气小媳妇一般。
太后见他如此,顿时大笑:“你呀你呀,自小便是个霸道的,如今竟然连你皇兄的醋都喝上了。”
“旁人倒罢了,就是那个宁老五,我看见他就烦。”
“不过是从前武师傅多夸了他两句,你这心眼哟。”太后笑他。
余蘅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原来在母后心中,我竟是这样的人,我是真伤心了。”
过了会儿,他又自顾自说:“心病还要五福圆子医。”
“你呀,就是个好吃鬼托生的!”太后骂了句,但到底还是吩咐秦嬷嬷今日晚膳加一道五福圆子。
……
江宛含笑问江宁侯夫人:“表姐一向可好?”
江宁侯夫人因程琥帮了李牍,对她充满歉意地笑笑:“我若有什么不好,便是家里的混小子总给我惹麻烦罢了,尤其是今日这事儿,我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表外甥帮着外人欺负替表舅出头的人。
这出戏的确是好看极了。
第五十三章 恶妇
用完晚膳后,余蘅便向太后告辞,他到底是外男,不好在后宫久留。
秦嬷嬷将他送了出去。
天色渐晚,宫道幽深,提着灯笼的小太监识趣地缩在了门里。
余蘅便对秦嬷嬷道:“前几日嬷嬷过府,我却不曾问过原委,莫非是那郑国夫人赶了人。”
“旁人觉得老奴碍眼,老奴岂能不识趣些。”秦嬷嬷道。
“嬷嬷可不是这个脾气,若是她觉得你碍眼,你岂不要在她跟前待上一生一世才解气。”
秦嬷嬷失笑:“其实是那日福玉公主到了,老奴一时着急,便露了马脚。”
“你去教导她多日,她学得如何?”
“竟似从未学过礼仪一般,不过到底是个聪明人,学得极快。”
余蘅颔首,这个答案倒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看来江宛的失忆之说,并非不可信。
余蘅:“嬷嬷帮了我个大忙,我倒没什么可谢的。”
“殿下愿意照拂老奴那不成器的侄儿,老奴已是无以为报,能为殿下出些力,老奴义不容辞。”
“你侄儿秦缪今年也要下场了,若他能中,便能将嬷嬷接出宫奉养了。”
“老奴早在佛前立过誓,余生惟愿侍奉太后。”
余蘅不可置否,只道:“我先走了。”
……
江宁侯夫人满面歉意。
江宛道:“表姐这话说得太见外了,难道我能与琥哥儿计较不成?”
她话锋一转,对靖国公夫人道:“靖国公夫人,你说是不是啊?”
靖国公夫人自她进来后便没动过,此时冷哼一声:“左不过是小孩子打闹,若是你识大体,自然不该计较。”
“这话倒好笑了,被欺负的人要识大体,欺负人的反而无辜起来了。莫非是我久居池州,这汴京的道理已经变了?”江宛看向汝阳侯夫人。
汝阳侯夫人一惊,大抵是没想到江宛变脸变得这样快。
靖国公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郑国夫人,凡事要懂得适可而止才是,不过是孩子玩笑两句,况且伤的也不是你家孩子。”
“不知在你眼里,什么叫适可而止?忍气吞声,被人抽了一巴掌还要把另一边脸也送上去吗?”江宛笑了一声,“夫人左一个‘孩子玩笑’,右一个‘孩子打闹’,倒是让您的宝贝孙子将那玩笑在我跟前说一遍,让我也乐一乐。”
靖国公夫人咬紧了牙,没说出话来。
江宛又道:“何况什么叫伤的不是我家孩子,如今站在这里的哪个孩子不是我看着长大的?”
“你年纪轻轻,口舌倒尖利,”靖国公夫人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使劲斜睨着江宛,“你家孩子皮都没擦破,无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打量谁任你欺负呢!要我说,就是你家的搅事精,连几句玩笑话也听不了,动辄就要动手,不知道是什么教养!你也配说我家的牍哥儿!”
靖国公夫人气得撑着扶手站起来,怒指着江宛。
江宛目视前方,淡淡道:“靖国公夫人这样理直气壮,倒叫我开了眼界,可您若是想靠撒泼来吓我,可就打错算盘了,我还是那句话,您若真的有理,便把孙子叫到我跟前,把他跟两个孩子说的话,再对我说一遍。”
“我牍哥儿就是不说,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他不说,两个孩子却是听见了的,今日我就把您孙子说的连珠妙语抄他个三千份,满汴京发一发,也叫旁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公府里养出的泼皮无赖,”江宛笑吟吟的,“您也再说些吧,我身边这个丫头记性最好,赶明儿把您这些醒世恒言编成一出戏,我花钱请人唱,争取把您的事迹传遍整个大梁,叫大家也看看什么叫公府里养出泼皮无赖的无耻泼妇。”
“你敢!”
靖国公夫人气得咬牙切齿,脸上的松垮皮肉颤抖着,厚厚的铅粉扑簌簌往下掉,头上那支灿黄的大金钗被甩在了地上,她也没发觉,只恶狠狠盯着江宛。
江宛对她一笑,素面朝天却依旧容光莹莹,尤其是一双眼,明亮清澈。
落在靖国公夫人眼里,就更气人了。
她阴沉地望向江宛身后的江辞,忽然冷笑了一声:“口口声声说别人无赖,你自己不也打算用下三滥的招数。”
“靖国公夫人此言差矣,旁人君子我便君子,旁人小人我便小人,你要无赖,我自然回以无赖,这不是公平得很吗?”江宛道,“的确如夫人所言,左不过是孩子打闹,你让你家孩子向我家孩子道个歉,这事便结了。”
“休想!要不是……”靖国公夫人一时语塞,顿了顿才说,“你家孩子连句玩笑话都受不起,我家牍哥儿……”
江宛凉凉地看着她。
靖国公夫人一时噎住,忽地指向孙羿:“就是你打了我牍哥儿,她家孩子金贵,受不起玩笑话,可牍哥儿可不曾说过你家孩子,你凭什么打人!”
孙夫人一愣,大抵是看戏看得入神了些,竟然没立即接上话。
这欺软怕硬的老货,打量谁好欺负呢!
孙夫人到底不是吃素的:“你家孩子污言秽语的,就不兴我家羿哥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孙羿到底是帮了江辞的人,江宛便抢在靖国公夫人前道:“孙少爷的确有侠客风范,改日我定备一份厚厚礼物,送去太尉府上。”
靖国公夫人白她一眼,余光见自己的宝贝大金钗掉了,也不要下人,自个儿身手矫健地一蹲,把分量不轻的钗子捞起,行云流水般插回头上。
见孙夫人这头走不通,靖国公夫人又咬向江宁侯夫人。
要知道,程琥可是帮着她孙子李牍的,她竟然也没有放过:“江宁侯夫人,倒不是我不讲道理,只是你家琥哥儿不帮着劝,反倒动起手来,才累害了我家牍哥儿,这事儿,你心里也有数吧。”
“没有。”江宁侯夫人也不是吃亏的性子。
江宛噗嗤笑出了声。
靖国公夫人磨着牙,恨得要冲上来撕了她的脸,却终究不敢,于是一屁股往地上坐去,捂着眼睛就嚎了起来:“可怜我老婆子被你们欺凌,连为孙子出头就没有法子,我还活着干什么,我不如死了算了……”
啪——
江宛扔了把匕首在地上。
满室一静。
江宛望着靖国公夫人,慢条斯理道:“特意给您准备的,刀锋利着呢,照着脖子一刀下去,即刻毙命,您慢用。”
第五十四章 事毕
江宛扔下匕首后,不再看瘫在地上的靖国公夫人,而是转而对其余几位夫人道:
“诸位姐姐们,咱们不如去赏赏花,留个清静地方给靖国公夫人上路。”
气氛顿时一滞。
靖国公夫人脸上又青又白,牙咬得咯咯作响。
那把匕首朴实无华,就在她眼前。
江宛居高临下地望向伏在地上,下不了台的老妇,心里只有漠然。
不知道哪个男孩子忽然笑了一声,紧绷的氛围才为之一松。
程琥看向缩在一角的李牍:“你还不去扶你祖母一把,老夫人也太不当心了,竟平地跌了一跤。”
他这是给靖国公夫人递台阶,也是为江宛解围。
李牍听他这么说,便动了,他欺负起人来极有主意,如今却畏手畏脚,一路左顾右盼,走得磨磨蹭蹭,叫老夫人又在地上坐了许久,才伸手将她搀了起来。
刚站稳,靖国公夫人阴沉地扫了江宛一眼,对扶着她的李牍道:“我们走。”
江宛岂能容她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她那宝贝孙子可还没朝江辞道歉。
她正要上前,袖子却被江辞拉住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江辞低声道。
江宛一怔。
靖国公夫人这次是真的要走,倒不是做戏,只是在跨过门槛时,她忽然桀桀冷笑:“郑国夫人,咱们来日方长。”
“谁要和你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来日方长……”江宛咕哝了一句。
春鸢则捡起了地上的匕首,这是江宛来之前问陈瑞护卫借的,还要还回去。
靖国公夫人一走,在座的三位夫人便齐齐舒了口气,心头都升起了两分庆幸——还好江宛来了,否则还真没人压得住那个泼妇。
可郑国夫人始终姿态从容,说话的声音也不大,怎么会叫人觉得她是个不亚于靖国公夫人的泼辣货呢。
汝阳侯夫人挥去脑海中的疑惑,上前拉住了江宛的手:“今日真是多亏了你。”
“夫人怎么说起这话了,您对安哥儿的照顾,我心里都是明白的。”江宛道。
她说着,看向跟着站起来的江宁侯夫人和太尉夫人。
她表姐与她有一层亲戚关系,自然不急着向前,那孙夫人则温柔如水,见她看过来,立刻对她绽放了一个柔柔的笑,十分惹人怜惜。
汝阳侯夫人道:“都是我家仓哥儿不懂事,才累得安哥儿处处为他出头,今日的事,原是我照顾得不周到,叫安哥儿受惊了。”
汝阳侯夫人喊的也是江辞的小名,话中带出十分的亲昵来,嘴上能有十分,心里大约也有七分。
“姐姐这话却不对,智者千虑,还有一失,你若是做到了十全十美,叫我们这些愚笨的可怎么活呀。”江宛与汝阳侯夫人相视一笑。
江宛又道:“还未向孙夫人道谢,多亏了你家羿哥儿出头,才教训了那个出言不逊的李牍。”
江宛说着,便俯身行了个福礼。
孙夫人怎么可能任由她行礼,连忙快步把她扶住,道:“夫人言重了。”
孙夫人又说了两句场面话,江宁侯夫人就拉住了江宛的手。
“表妹,这一遭总是琥哥儿不对,我回去一定教训他。”
江宛看了一眼好似事不关己的程琥:“琥哥儿也是不知道有人说了他表舅,不知者无罪,表姐可不许说琥哥儿不是。”
江宁侯夫人:“可不是,这浑小子若真的让安哥儿磕着碰着了,那我定不能轻饶了他。”
江宛笑着看了程琥一眼,并不接话。
几位夫人又说了些闲话。
江宛到底是累了,大多是听,偶尔附和两句。
没过多久,江宛见时间不早,便提出告辞,江宁侯夫人拉着她的手不放,道:“妹妹有空常来家里做客,叫我也多个说话的人。”
江宛笑着应了,她正好也想找江宁侯夫人好好说说程琥的事。
她又与汝阳侯夫人道别,容着江辞与郭仓也说了两句悄悄话。
再三拒绝了汝阳侯夫人要将她送出去的要求,江宛才和江辞出了门。
未料得孙夫人紧跟着她,也提起告辞。
江宛想起孙羿方才的仗义出手,便在门边等了等。
孙夫人出来时,见江宛特意等她,倒是很惊讶。
江宛对她点头微笑,却叫了孙羿的名字。
“羿哥儿。”
孙羿转过头面朝她,却不看她,脸色微红,嘴角的黑紫格外显眼。
江宛对他一笑:“今日多谢你。”
孙羿的脸霎时间又红了一层。
江辞见氛围古怪,连忙挺身而出,挡在江宛面前,对孙羿作了个揖。
“今日多谢孙兄。”
孙羿略略欠身道:“不敢当。”
孙夫人待孙羿说完后,笑着对江宛道:“夫人太过客气了。”
江宛摇头笑笑,并没有与孙夫人寒暄的心思。
“先走一步。”
她带着江辞先行离去,而孙夫人停在原地,看着江宛上了由粗使婆子抬着的小轿,才往前走。
孙羿脸上已经一派平静,跟在继母身后,慢慢走着。
到了门口,孙夫人也坐上了小轿。
可在婆子们即将抬起轿子时,孙夫人忽然撩开帘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孙羿:“羿哥儿,你竟认识郑国夫人。”
孙羿拳头陡然握紧,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像往常一样硬邦邦道:“不认识。”
孙夫人的视线在他握紧的拳头上兜了一圈,然后含着一丝笑,放下了帘子。
江宛则已经上了马车。
江辞坐在她对面,忽然问:“姐姐,你不问我到底听见了什么话吗?”
江宛正不知道看着什么发呆,闻言道:“我问了,你肯说吗?”
江辞摇头。
江宛:“那我还问什么,你不愿意说就不要说,我不会逼你的。”
话是这么说,江宛其实也有一些自己的猜测,江辞的逆鳞无非是家人,而能被李牍拿出来攻击的自然不会是江老爷子,那应该就是自己了。
被人说两句不痛不痒的闲话,江宛其实是无所谓的。
她正为自己的豁达而自我感动着,江辞忽然按住她的手,犹豫地抿了抿唇,才问:
“姐姐,你在怕什么?”
这是什么鬼话!
我在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啊。
江宛下意识在心中否认。
可是她看到了那把匕首。
仿佛是看到了自己心里恐惧的形状。
第五十五章 嫁妆
江宛是害怕的,她当然是。
她被困在危局中,四周全是迷雾。
不知道什么就会出现的杀手,目的不明的皇帝,还有圆哥儿的神秘生父,这些统统让她恐惧。
她随时会死。
江宛渐渐发起抖来。
“有人想杀我。”她的眼泪脱出眼眶,反握住江辞的手。
只觉得自己掌心一片冰冷濡湿。
江宛骤然醒过神。她收回手,侧身擦掉了眼泪。
春鸢坐在小杌子上,低着头,宛若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江辞紧紧皱着眉:“你说……”
“我什么都没有说。”江宛猛地回过头看他,语气轻松道,“我跟你开玩笑呢,安哥儿,你被我骗到了不成?”
她笑得极为灿烂,江辞便有些拿不准了:“你……是玩笑?”
“我当然是开玩笑了,谁会杀我?又不是话本子,也不是唱戏,我一个寡妇,谁想杀我啊?”江宛笑得眯起眼睛,“不对,今日过后怕是有了,靖国公夫人那个老妖婆与我结了大仇,怕是想要把我碎尸万段的。”
她语气轻快,连自己都要相信了。
江辞定定望着她,不再问下去,转而说起了圆哥儿。
江宛就笑着抱怨起圆哥儿的功课来。
一路上说了些闲话,就把江辞送到了地方。
下马车前,江辞对江宛道:“今日的事还是不要告诉祖父了。”
江宛颔首:“这是自然。”
看着江辞进了门,江宛也回府去了。
到家时,她却意外发现大门外停了一溜马车,全是货行那种便于拆卸的运货马车。
江宛立刻想到了自己迟迟未到的嫁妆。
当时梨枝跟她说,因为她们走得匆忙,又准备在京城定居,所以老太爷做主把她的嫁妆送到京城,而点嫁妆的事就只能让宋家人做了,所以来得慢了一些。
但无论如何还是来了,而且这些东西是实打实属于江宛自己的。
江宛多日前便对这事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未见得有多惊讶,只淡淡吩咐:“别管他们,先进府。”
押送嫁妆以及陪嫁奴仆来汴京的是宋管家。
他眼睁睁地看着江宛的马车冷漠地路过,心里便泛起了嘀咕。
宋管家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心道这三太太封了夫人就是不一般,竟然对他也摆起谱来了,在池州时可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
宋管家如何心气不顺,江宛全不清楚,她也懒得去想。
从桃枝和梨枝嘴里套出来的话中,池州宋府可以说是个吃人的地方。
原来那位宋三夫人可以说是受尽了宋家老太太的磋磨,夏日里为老太太捧冰,一站就是一天,冬日里要侯在滴水成冰的廊下听吩咐,常常是伺候了老太太的午膳,自己却轮不上吃。更别提宋老太太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平日里动辄便当着下人的面给宋三夫人甩脸子。
在桃枝心中,宋三夫人是个没脾气的人,无论老太太怎么为难,都甘之如饴,说起来倒是称得上孝顺,可就是让人心里憋屈。
所以江宛来了,桃枝是很高兴的。
而江宛却觉得这样的婆媳关系有点奇怪。
宋老夫人是单纯看不惯宋三夫人,才这样对她?
或者,宋老夫人也清楚圆哥儿不是宋吟亲生的,只是为了儿子的面子,才忍下去了,只得使劲折腾出墙的儿媳妇。
可这还是不对,若是宋老太太真的晓得了这桩丑闻,要在后宅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圆哥儿并不难,毕竟这年头的孩子是极容易夭折的。
要么是宋老太太不知道,只是厌恶宋三夫人,要么是她知道,却和宋吟有相同的顾虑,所以不敢真的对圆哥儿母子下手。
江宛想着便要进屋,余光一扫,却看见了齐管家。
听说夫人回来,齐管家立刻候在了垂花门处,池州来的这些人该怎么处置,那些大件的嫁妆又该怎么存放,都要请示夫人。
江宛见了他,立刻招他到跟前回话。
齐管家忙小跑了过来。
江宛也不多跟他废话:“从过来的是谁开始说。”
“是。”齐管家顿了顿道,“来的是应该是宋老太爷跟前的二管家,被赐了宋姓,夫人待会见了,称呼一声宋管家就是,小的与他打过一回交道,脾气有些大,看着不精明,但城府还是有一些的。”
“接着说。”江宛走进偏厅,梨枝正送来一杯茶。
“宋管家到了就叫门,是小的去迎的,因府里规矩,夫人不在便不能轻易给人开门,所以我就没开,但劝了两句,宋管家也听进去了,小的便和他打听这次来做什么,又带了什么来,”齐管家道,“他说大体是走的水路,但是走陆路那段日子委实受罪,所以就拖延到了现在,又说将夫人陪嫁过去的东西还有仆人全送回来了,一根线也不曾少,除了那些人外,跟过来的就一个他,还有两个账房及两个小厮。”
江宛喝了一杯茶,听他说完后道:“我明白了,你去做两件事,一件是把那位宋管家请进来,但说我今日乏了,不得空见他,好好把他安置了,酒肉都备上,另一件,你带着春鸢和梨枝两个去,清点嫁妆和陪嫁仆从,多了少了都在今晚之前报个数给我。”
齐管家应是后,就要退下。
却听江宛又问:“可能办到?”
这还是夫人第一次说问这种话。
齐管家面上愈恭:“必尽全力,必求完满。”
“好,你去吧。”江宛淡淡道。
当晚。
清点东西不是件容易活儿,而且江宛陪过去的嫁妆全摆得乱七八糟,红木马桶里栽着个宝石靶镜这种荒唐事也有,可她们当下也没空质问那个宋管家。
梨枝和春鸢一人负责辨认,一人负责勾选,还将几个粗使的丫鬟小厮使唤得团团转,一边清点,一边规整,才算是顺过了一遍。
因害怕有所遗漏,她二人又从尾至头,复又清点了一遍。
眼看着快二更天了,梨枝匆匆前去复命,春鸢则留在库房里,依旧整理着杂物,以求明早再清点时,能够清爽一些。
头一遍清点时她们手忙脚乱,第二遍又是烛火昏暗,头昏眼花。
梨枝总怕有什么疏漏,毕竟她们也没工夫追究是不是有什么物件被以次充好。
所以梨枝去复命时,便有些惴惴不安。
第五十六章 拜访
江宛接过梨枝送来的清点单子,单子上找不到的物件后头都点了个墨点,看起来还是比较一目了然。
匆匆看了一遍,点了墨点的物件约莫占总体的十之有三,嫁过去六年,总有损毁或者赏人的,有些人情往来,也要用嫁妆打点,所以这个损耗率还是在正常的范围内。
但是交际往来都是有来有往的,她手里应该也有别人送她的物件,可如今看来,宋家只送来了嫁妆,她留在池州的体己是一概没提。
她曾听梨枝说,宋三夫人知道宋吟的死讯后,就跟丢了魂一般,什么主意也没有,所以她们收拾时,只拿了妆奁里放着的银票首饰,其余金银细软是一概没带的。
看来是都没了。
江宛放下单子,又问梨枝:“你觉得如何?”
梨枝有些忐忑道:“因奴婢是后头才调到夫人身边的,并没有见过夫人的嫁妆,所以没看出什么不对。”
这在江宛意料之中,所以她说:“你说得对,你和春鸢都不曾经手过,所以我需要真正知道真正经手过的人来帮我看。”
反正她是不相信宋家会痛痛快快地把她的嫁妆全送来的,其中一定还有什么猫腻。
江宛道:“明天一大早就立刻打发人去江府,找府里管事的积年老仆,帮我问问当初是谁料理的嫁妆。”
梨枝问:“夫人不直接用池州回来的陪嫁吗?”
“他们都有瓜田李下之嫌。”
梨枝忙点头。
江宛又说:“还有,明早派去江府问话的人一回来......不,明早就让春鸢去,她一回来就咱们就立即启程去江宁侯府。”
“江宁侯府?”梨枝确认道。
“我今日本就答应了表姐要去她府上作客,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吧。记得多备一辆马车。”
说到这里,江宛露出一个有些玩味的笑容。
……
次日一早,江宛用过一碗嫩莲心梗米粥后,就由梨枝打扮起来。
约莫一刻钟后,春鸢从江府回来。
江宛也不急着叫她来说话,而是自己打扮停当,上了马车。
梨枝与春鸢跪坐在了小几一角,为江宛煮茶。
江宛:“春鸢,你先别忙了。让你打听的事可有了眉目?”
“是。”春鸢道,“夫人当年的嫁妆一共有两份,一份是夫人的母亲留下的,一份是夫人的祖母给添的,那时江太夫人的身体的已经不大好了,因此请了夫人的大姨母庸国公夫人来帮忙,江府里经手过小姐嫁妆的是江太夫人的亲信妈妈,如今已经过世。”
“还有一位裘妈妈是江夫人的奶母,虽还留在汴京,不过已经病得起不了床了。因此,奴婢去询问了江府管库房的妈妈,得知当年那位庸国公府来帮忙的妈妈,应该是姓全。”
江宛不由暗叹自己这次的运气不错,本来就预备去江宁侯府的表姐那处,尽可以立刻托了表姐去问。
大姨母这人她虽还没照过面,但观其行事,对她算得上是很尽心的,所以应当不难说话。
嫁妆的事有了眉目,之后就好办多了。
江宛轻轻舒了口气:“既然那位裘妈妈是母亲留下的人,你找机会送些补品过去,告诉她,家里若有什么要帮衬的,尽可以找我来说。”
春鸢低头应是,又说:“方才我回来时遇上了齐管家,他道宋管家想看家里的账本。”
“家里的账本?”江宛转念一想,“他这是要把宋吟留下的银子也掏走。”
梨枝闻言,脸上便是一白,深深低了头。
自此一路无话,直到抵达江宁侯府。
江宛的帖子被送了进去,里头即刻来人迎接。
江宛下了马车,换上轿子。
一坐进轿子里,江宛才觉出这些朱门侯府的精细之处。
这种只供客人在府内乘坐一时半刻的轿子,各地的制式都相仿,是青布的帘子,桐油的顶。难得的是,江宁侯府的轿中丝毫闻不出刺鼻的桐油味道,只有一股极为清淡的香气,似檀非檀,叫人心旷神怡。
到了地方,轿子平稳落地,随侍的春鸢不等那些婆子动手,自己上前打起轿帘,扶江宛下轿。
江宛扶了下她的胳膊,便松开,抬头四望去。
眼前便是垂花门,垂柱上雕着半开的莲花,却与家里不大一样。
她看那两边垂柱上的莲花姿态不同,便左右都看了看。
一道悦耳的女声响起:“夫人这边请。”
江宛看过去,见垂手立着的婆子中走出一个细眉细眼,削肩窄腰的丫鬟来。
那丫鬟的发髻上插着一朵红宝榴花簪,耳朵上也挂着圆润的红珊瑚耳环,看打扮,应该是江宁侯夫人跟前的大丫鬟。
不等到江宛跟前,那丫头便深深蹲下行了个福礼:“参见郑国夫人,奴婢石榴。”
“起来吧。”江宛道。
然后不知怎么,那个石榴便灵巧地扶住了她,带着她往偏厅去了。
一路介绍着:“刚才见夫人看着莲花垂柱,其实这里头还有一段典故。”
“什么典故?”江宛顺着她问。
“江宁侯府最先那一代的老侯爷在跟着太祖打江山时,盛夏时节路过江南,看到一位浣纱的娘子,就此钟情,便下马去问姓名,偏那娘子刁钻,要他从湖中采来未开的花骨朵,要整十六瓣。”
“从花苞上可看不出能有几瓣。”江宛随口道。
“夫人说得对,所以老侯爷取了个巧,”石榴卖了个关子,才抿嘴笑着道,“老侯爷说,不忍折花,叫未开的花早早断送,姑娘若不愿告知名字,也不勉强,就画了幅画,只将这一池风光送给姑娘。后来啊,那姑娘就说,池中必有十六瓣的花,你这样便是送了,我若不说名字,岂不是赖了帐。”
她的语气活泼有趣,将将说完,便将江宛扶到了江宁侯夫人的正屋前,时间控制得正好。
江宛有理由怀疑,石榴对每一个来做客的夫人都说过这个故事。
江宁侯夫人已经站在门口相迎。
她今日穿着万年芝草的黛色织锦禙子,下着雪青色的同纹长裙,满眼笑地看向江宛。
“表妹。”她说着,便蹲下欲行礼。
江宛几乎与她同时屈膝行礼:“表姐万福。”
第五十七章 闲聊
江宁侯夫人拉住了江宛的手:“妹妹来得倒巧,厨下刚送了荷花酥上来。”
江宛便想起,这荷花酥似乎是江宁侯府的一道名点,只有他家厨子做得最可口。
刚刚听石榴姑娘说了垂花门的“典故”,江宛忍不住想,这荷花酥大约也和老侯爷送出的那池荷花有关。
这么想着,她便下意识看了石榴一眼。
江宁侯夫人留意到了,便打趣道:“我这个丫鬟最是嘴上伶俐,所以专叫她迎贵客,不贵的她都不愿意去。
石榴便对江宛道:“夫人这样的美人,自然人人都爱看。”
说说笑笑间,她二人已是各自入座。
便有婢女上了茶水,江宛端起一看,茶汤晶莹,香气悠长。
吹了吹浮沫,江宛低头饮了一口,茶水入喉回甘,甜味清淡,不由感叹道:“好普洱。”
“早听说你爱清茶,今日可是对了胃口了。”江宁侯夫人笑道。
江宛低头抿了口茶水,其实是在想,是该先说自己的事,还是先说程琥的事。
权衡良多,其实不过一瞬。
江宛放下茶杯:“其实我这一趟来,是有事想求姐姐帮忙。”
江宁侯夫人的笑容立刻变作了关切:“但说无妨。”
表姐这一手变脸的功夫叫江宛咋舌。
偏偏每张脸都显得极为真诚,这些高门夫人的城府不可谓不深。
江宛笑道:“昨日我的嫁妆从池州运到了,有些东西因年久,不大好辨认了,所以想请曾经手过嫁妆的妈妈帮忙,听说姨母曾派过一位全妈妈来帮忙,所以想请表姐去问问姨母,这位全妈妈如今在何处,是否能借我使两天。”
江宁侯夫人听到此处,便笑道:“表妹来得倒巧,全妈妈今日本就是替我大嫂给我报喜来的,侄媳妇刚刚诊出有喜了,全妈妈想来还不曾离府。”
“这倒真是巧了。”江宛道,心中暗暗记下要给庸国公府送去一份道贺的礼物。
“芍药,你快去知会全妈妈一声,叫她先留下,就说我有事要问她。”
芍药领命退下。
江宛笑道:“这便谢过表姐了。”
“说什么谢不谢的,”江宁侯夫人道,她略带怜悯地看了江宛一眼,“你如今的处境,我心里也有数。”
江宛在心中暗暗腹诽,我的处境之难,你可不一定有数。
面上却点了点头。
“表姐,其实我这次来,不全是为了自己,还有件事,想和表姐说说,是关于琥哥儿的。”
江宁侯夫人脸上那隐隐的同情之色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母亲所特有的关切:“琥哥儿?什么事?他如今正被我关在祠堂里罚跪,昨日确凿是他不对,我这就把他叫来给表妹赔礼。”
“我不是为了昨日的事,那件事,我和安哥儿都不曾放在心上,姐姐先别担心,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江宛顿了顿,“也是巧,我那一日回娘家看望祖父,回程路上马车被一伙少年堵住了,我便遣了人去问是谁,这一问却是琥哥儿,说是琥哥儿与一帮别府的少爷们,正要去打人,我不信,就叫贴身的丫头去看,未料得,真是琥哥儿。”
江宁侯夫人的脸色隐隐泛着青:“若是真的,倒叫夫人看笑话了。”
江宛暗道不妙,她可不愿做挑拨别人母子感情的凶手,于是又道:“我见情势不大好,便叫我那贴身丫头,强把他们要打的少年从人堆里拖了出来,也是运气,竟真的拉了出来,那少年也没有受什么伤,因此我料想着琥哥儿也未见得就要打人,兴许只不过是开玩笑,想吓一吓那少年。”
江宁侯夫人的瞬间失态已被掩饰过去,此时只道:“他是不定性子,容易被人撺掇的。”
江宁侯夫人一副不愿意深谈的模样,江宛怎么看不懂,只是她本就打算日行一善,得帮人处且帮人,表姐和大姨母对她又一贯不错。
于情于理,她都该来跟江宁侯夫人掏掏心窝子。
不管成与不成,总算是无愧于心。
“表姐,我同你说一句实话,我从前认识的琥哥儿并不是个不定性子,容易被人撺掇的人。”
门外,程琥扬手,止住了丫鬟的通传。
“我是被他一路护送回来的,不瞒表姐,路上也遭遇了两次土匪……”
“怎么会!你们从池州……他从没和我说过……”江宁侯夫人急得语无伦次道。
江宛更加放柔了声音:“都过去了,咱们琥哥儿福大命大,并没有损伤,可这种事,光有运气也是不够的,我看琥哥儿啊,不光有本事,也有些胆气,最要紧的是遇事冷静,脑子转得快,表姐不知道,我家那个混世魔王可喜欢琥哥儿了,天天嘴里念着他呢,琥哥儿在我心里,原本不该是个在街头像耍猴的一般被人围观的孩子。”
“琥哥儿确然是极好的,他小的时候,他祖父就喜欢把他抱在膝上,亲戚都夸他最有他祖父年轻时的风范,可是……”江宁侯夫人苦笑道,“哪个父母不盼着孩子能建功立业,可是琥哥儿是我唯一的孩子,表妹,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尽可以安安生生做个富贵闲人,等着袭爵就是了,最多学些庶务,能打理家的铺子就尽够了。”
“表姐,我明白。”江宛道,“可是他自己……”
“不,你不明白,琥哥儿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的,他轻轻松松就能得到所有的一切,为什么要去流血?你刚才说遇到劫匪,我明知道琥哥儿好好的,却也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这还是跟着他表叔,这都已经是九死一生了……”
江宁侯夫人摇头,钗上的流苏摇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细微响声。
“我知道他有抱负……”
在这句低得像呢喃的话里,透出深海般的舐犊之情来,那些流苏碰撞出的声响则是深海中急速上升,飞快破裂的气泡。
至于程琥,那是在深海中逐渐下沉的人。
江宛觉得无力。
在江宁侯夫人的反问里,她只觉得无力,这中无力并不是她认同,是她不认同却没办法反驳。
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反驳另一位母亲。
她知难而退了。
第五十八章 说项
江宛最后道:“琥哥儿这个孩子,我是很喜欢的,今日说起来,也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在汴京里招猫逗狗,并不是他该过的日子,可表姐对他的一片慈母心,我作为圆哥儿的娘亲,是极敬佩的。”
江宁侯夫人脸上淡淡的:“为人母便是如此,我的苦心并不求人理解,他一辈子不懂,哪怕是怨恨我,只要是为他好,我都会去做。”
室内顿时一寂。
江宛暗道好险,要是先说了程琥的事,面对这样的氛围,她怎么还好意思请江宁侯夫人帮忙。
好在江宁侯夫人到底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脸一抹,就又笑起来:“妹妹是为了琥哥儿好,我心里明白,不过咱们家的孩子到底根底是好的,不似那旁人家的孩子,妹妹可听说了信国公屠家的事?”
“这倒不曾。”江宛低头喝了口茶。
“信国公家的老六,听说竟干起了逼良为娼的勾当,他家里祖祖辈辈都是钻进了钱眼子里的人物,也没个顶用的出来管他,听说近来越发猖狂了。”江宁侯夫人举了杯子,“靖国公夫人可不就是出身屠家。”
“怎么衙门不管?”
“官不举民不究的,自然不会有人多事。”
江宛干笑了一声,想到程琥与屠六在花雪楼一道饮酒作乐的情景,再想到屠六企图调戏她又被昭王吓走,便有了一叹。
可她还没把气叹完,就听见门外响起一阵有些重的脚步声。
来的应该是个男人。
江宛一惊,正想着要不要回避,便见帘子掀开,露出一张英俊的少年面孔来。
——程琥。
他眼睛一弯便笑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江宁侯夫人跟前行礼:“母亲。”
边上伺候的石榴含羞带怯地低了头。
江宁侯夫人道:“快去见过你姨母。”
程琥几步走到江宛面前,弯腰行礼:“表姨好。”
江宛沉着地对他笑了一笑,假装无事发生,道:“琥哥儿也好。”
心里却有些发凉,刚才江宁侯夫人分明说程琥在跪祠堂,如今看来,怕是根本没舍得罚他,不过是怕自己追究,随口搪塞的。
江宛见他来了,知道有些话也不能说,便站起身道:“原我来就是为了全妈妈,如今表姐帮我办了这件事,我便该回去了。”
江宁侯夫人忙随着她站起:“既是一家人,表妹也别同我说那些虚的。”
江宁侯夫人面色如常,半分看不出刚才的情绪。
“我怎么说虚的了,”江宛笑道,“我定备上一份实在的大礼给你送来。”
昨日她刚备了一份给孙太尉府送去,不过表姐到底亲厚,还要添上两分才行。
江宛琢磨着,笑道:“表姐留步。”
江宁侯夫人:“石榴,你替我送......”
“我送郑国夫人出去吧。”程琥打断她的话。
江宁侯夫人与江宛俱是一愣。
江宛暗道不好,可别叫江宁侯夫人以为她是跟程琥串通好了,才来劝了这一遭的。
可她也只能点头:“琥哥儿真是个孝顺孩子,还晓得替母亲待客。”
说着,江宛便跟程琥一起走了出去。
全妈妈早就等在了廊下,和春鸢一道站着,见江宛出来,便跟了上去。
程琥原走在前头,却忽然转身对跟来的仆从道:“你们都退远些,我有话要和郑国夫人说。”
仆从们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都退了十步。
江宛微微挑眉:“你有话跟我说?”
程琥转身看着她:“你今日来做什么?”
“问你母亲借全妈妈回去。”
“就只为了这个?”程琥却又追问问。
江宛心头疑窦丛生,便想诈一诈他:“你都躲在门后听见了,怎么还来问我?”
程琥沉默了一瞬才说:“我是都听见了。”
他竟然听见了!
可她还说了那许多违心话,什么聪明勇敢的,其实都是狗屁。
江宛因尴尬而手指蜷缩,本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程琥问。
江宛没好气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说着就绕过程琥,朝前走去。
程琥却伸了胳膊,挡住她的去路:“这句话,我还给你——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我多管闲事,我承认。”江宛绕过他。
程琥又拦了她:“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花天酒地容易,和一群护卫在野地里餐风饮露却难,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的确不清楚,但我肯定,你不甘于做一个纨绔。”
程琥盯着她,眼中带着股狠劲,江宛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
最终,程琥移开视线。
“我不需要你帮我。”
江宛向前走去:“知道了。”
身后却传来少年带着丝颤意的声音:
“多谢你。”
江宛惊讶地转头看他。
程琥耳尖通红,也不看江宛,快步赶了上来,停在江宛身边时,小声道:“以后汴京我罩你。”
“那我就先多谢你了,汴京第一纨绔。”
......
程琥将江宛送到了大门口,又看着她上了马车。
小厮牵着马在门边等他。
待江宛的马车出了巷口,程琥便翻身上马。
他这回出去,是因为小表舅江辞有约。
昨日李牍对江辞出言不逊,江辞虽拦了执意要说法的江宛,但其实心里气还是不平,于是那天又找了程琥一回。
程琥原先觉得江辞是个小书呆子,没什么意思,但那天见过江辞后,却对他大为改观。
他这小表舅,委实是个手黑的。
偏偏说那些坏得冒水主意时,还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既然你说李牍平生最怕疼,那就找人打他一顿吧。”江辞道。
这时候看着还是挺纯良一小孩儿。
程琥虽原先和李牍有些交情,但是也不喜欢他的为人,闻言便自告奋勇要去收拾他。
江辞又说:“用不上你,再者说这是我与他的梁子,你搅了进去,恐叫人以为你是个翻脸无情的。”
“那你要怎么办。”程琥好奇了,“总不至于要领你家的家丁去揍他?”
“那也没什么意思。”江辞没卖关子,“我听祖父说靖国公李崇常去白梨园听戏,届时叫他知晓一二,李牍便有人替咱们收拾了。”
“可靖国公从来不管家里的事。”
“可他最要面子。”江辞道,“你给我找两个脸生的人来,明日就等着看好戏吧。”
程琥正是准备去看这场好戏的。
只是好事多磨,他刚跨上马出了街口,便遇见了个熟人。
昭王对他招招手,又看了看不远处江宛的马车,问:“你这是跟着谁呢?”
第五十九章 尸体
江宛想起程琥来,还是觉得很好笑。
他这个别扭劲儿真的挺可爱的。
不光跟着她的轿子走了一路,把她送上马车的时候还跟她分享,勾栏里的哪座青楼歌舞最好,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又结结巴巴给她报了个专门招待女客的地方,说完之后立刻否认自己并没有去过。
怎么说呢,总算是像个十五岁的少年了。
不过,他说的那个卷阳楼若是真的专门招待女客,倒是很值得去一去。
离开江宁侯府后,江宛并不打算直接回宋府。
她还要去见一见晴姨娘。
为了此事,江宛把刚借来的全嬷嬷送上了准备好的另一辆马车,还安排了梨枝过去陪着,让她二人先行回府清点嫁妆。
送走全嬷嬷的马车后,范驹将马车赶入一处小巷中。
江宛在马车上换了身男装。
陈护卫牵来了另一辆从马车行租借来的马车。
江宛下车时,已束了冠,换了身天青色的袍子。
江宛先把匕首还给了陈护卫。
“多谢你的匕首,可帮了大忙了。”
日光下,她肤色如玉,白皙的皮肤比发顶银冠上的白玉还要温润些,笑起来时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洒脱恣意,倒真像个玉面小郎君。
陈护卫猛地红了脸。
江宛不过眨了眨眼,再看他时,他便已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
江宛看得稀奇,陈护卫却背过身去,瓮声道:“夫人快上去吧。”
江宛便不逼他了,自上了租来的简朴马车,钻进车里前,她伸手,摘下了车檐上吊着的木牌子,上头刻着个小小的篆体“九”,大约是马车行专用的马车标识。
放下帘子前,江宛回头瞥了一眼。
她看见外号叫骑狼的护卫用手肘杵了陈护卫一下,才嬉皮笑脸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江宛看着他们,不由自主也跟着露出笑来。
马车起步,帘子落下,江宛完全被笼罩在阴影中的面孔上,那道微笑慢慢消失了。
......
晴姨娘住的客栈一直没换过。
江宛很快就到了地方。
一进大堂,便见韩丰收正坐在角落里。
他见了江宛,立即迎了上来。
陈护卫拉住他,小声提醒道:“叫公子。”
韩丰收便躬着腰道:“二楼玄字房,那一层就被包下来了,小的带公子上去。”
江宛淡淡点头,跟着他上楼去了。
她看见韩丰收对站在柜台后的富态中年人点了点头,猜想那是客栈的掌柜,便也对那人点了点头。
上了楼,韩丰收先去敲门。
敲了三下后,房内却久久没有回应。
韩丰收咽口水的声音有些大。
江宛有些莫名其妙了,按韩丰收的说法,客栈的每个出入口都有人守着,他们也和客栈的伙计和掌柜打过招呼,都留意着晴姨娘主仆。
难道他们还能让晴姨娘跑了不成?
韩丰收又敲了三下门,里头还是没人回应。
这时候,陈护卫转头对江宛道:“公子,房中似乎没有呼吸声。”
韩丰收就想推门进去,可没推动,应该是被人从里面闩上了。
江宛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踹门吧。”
陈护卫应是,飞起一脚,踢在门上。
门上便塌下去一块,陈护卫又补了一脚,门便轻飘飘地朝两边开去。
一枚铜锁哐当落了地,落进了一滩干涸的血迹中。
血腥味扑鼻而来,江宛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陈护卫和徐护卫立即挡在她身前,骑狼守在她身后,迅速缩短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韩丰收看着护卫们如临大敌的情况,腿肚子有些发抖。
陈护卫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先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韩丰收看看江宛,又看看陈瑞,咬着牙狠了心,小心翼翼地跨过那摊血迹,迈进屋子里。
江宛紧张地看着他。
韩丰收朝屋子内走了几步,左右打量了一番,回过头来,似乎想说里面没人,却惊骇地瞪大眼,指着门的方向,然后慌乱地朝后退去,撞在了桌子上。
江宛立刻惊慌地回头看,她以为陈护卫在指自己。
陈护卫沉着地安抚她:“他不是在指这边。”
韩丰收眼睛定定地看着陈护卫,眼珠子都不敢转,似乎除了陈护卫的脸,他不敢看其他东西。
韩丰收的声音抖得连不成句子:“有尸体......翠露的尸体……架子底下......”
应该是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
陈护卫猛地拔出匕首,握在手里,一脚踏进血迹里,然后往房间里走了两步,左右转向看过一遍,确认没有危险后,才转身看着韩丰收指着的地方。
他收了匕首,对江宛道:“公子别进来了。”
说完,陈虎上前查看尸首,那是门外看不见的角落。
江宛两只手握在一起。
她想着那日驿站前的截杀,想到月来楼的熊熊大火,忽然觉得眼前那滩血迹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迅速冷静下来。
屋子里只有翠露的尸体,却没有晴姨娘的,说明晴姨娘很可能还活着,只是被人带走了。
那么谁会费这么大力气,来带走一个只在内宅里辗转的女人呢?
这件事要么是为了晴姨娘,要么是为了自己。
江宛直觉是冲着自己来的。可能是她太自恋了,但是她真的想不出晴姨娘身上有什么值得别人图谋的地方。
不多时,陈护卫重新站在了门口。
“翠露被一刀割喉而死,动手的应该是个高手。”
能够在不惊动客栈重重守卫的情况下带走一个大活人的,一定是个高手。
江宛对他颔首。
韩丰收刚才一直转头看着别处,不敢看尸体,眼下则和陈护卫一起看向了江宛。
他们都在等江宛做出决定。
“要不要报官啊?”韩丰收抖着嗓子问。
江宛看着地上的血迹,没有说话。
翠露的尸体就在此地,晴姨娘则不知所踪。
她是不是该报官?
如果不报官,尸体和血迹都要立刻处理掉,而晴姨娘和翠露凭空消失的事情总会有人发现,需要有个合理的解释。
要是报官的话,翠露死在这里该怎么解释,晴姨娘的消失又该怎么解释。
还有底下那个掌柜,这么多天了,怕是早猜出来发生了什么,应该怎么封他的口才好。
她作为主家,明知妾室私逃还听之任之,一旦传了出去,别人不会觉得她蠢,只会觉得她狠毒。
那她的名声也就毁了。
权衡利弊后,江宛决定不报官。
正要开口,她听见有人抢先说:
“不能报官。”
第六十章 撺掇
是谁在说话?
江宛紧张地转头看去,只见两个男人正站在走廊尽头,一个板着脸,一个含着笑。
两个都很脸熟。
余蘅对她露齿一笑:“郑国夫人,又见面了。”
程琥皱着眉瞪他一眼,然后对江宛道:“是他逼我上来的,我什么也没听见。”
江宛看见他俩后,也不知是为什么,心里像有了底一样,渐渐不再那么恐慌。
余蘅的那句“不能报官”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江宛:“陈护卫,你可能把翠露……的尸体运出去,且做到不留痕迹?”
陈护卫点头道:“可以,不过要费些功夫。”
“那客栈的掌柜等人......”
“封口之事,可交给属下来办。”
最要紧的两条,陈护卫都轻松地应承下来了。
江宛对他点点头:“那你便留下善后。”
语毕,她转身对站在不远处,谁也不理谁的两位大爷道:“不知王爷可愿赏脸,与我去楼下用杯茶?”
“喝茶?”余蘅揽过程琥的脖子,不顾他的挣扎,笑道,“好啊。”
他们三人就在楼下找了张桌子坐下。
余蘅坐北朝南。
江宛坐在他的左手边。
程琥坐在他的右手边,与江宛相对,也与江宛身后的两个护卫相对。
江宛偏头,对站在她身后的骑狼道:“让掌柜的给我来壶普洱。”
骑狼的一张小黑脸平静无波,应了一声后就朝着掌柜走去。
江宛转而看着程琥:“说说吧,你怎么在这儿?”
程琥臭着脸:“顺路,看你进来了,就来看看你要干什么亏心事。”
那就是一开始就跟上来了,江宛转向昭王余蘅:“那王爷呢?”
“顺路,看那傻子进来了,就来他要干什么亏心事。”
“你说谁是傻子!”程琥怒道。
“谁答应了我就说谁。”余蘅笑眯眯地看着他。
程琥不服,还要还嘴。
江宛却一拍桌子:“别吵了。”
程琥看她一眼,又飞快地扭头看向别处,嘟哝道:“脾气这么大……”
余蘅还是带着笑,视线在他们俩之间游移:“如今却不是拿酒泼你表姨的时候了。”
“与你无关!”程琥呛他。
江宛看着他们的一来一往,倒是解了之前的一个疑惑。
泼酒那一次,她一直觉得上头人不光知道汪勃的身份,其实也知道昭王的身份,但是还肆无忌惮地泼酒,实在太过无所顾忌。
毕竟昭王不光是王爷,还是个很得皇帝喜欢的王爷。
眼下看来,其他人不清楚,程琥是明明白白和昭王有仇的。
只是这个仇怎么结的,她倒是有些好奇。
这时候,一壶普洱被端了上来,
离饭点还有一会儿,店家得了嘱咐,也不准备再迎客了。
江宛不动外面的吃食,所以不愿意喝那壶普洱,想着楼上还不知道要多久,还是该吃些东西填填肚子,于是又问骑狼:“你饿不饿?”
骑狼算是明白为什么陈护卫每次面对夫人都是那种羞愤欲死的状态了。
这个问题未免有些难答,说饿吧,显得太随便了,说不饿吧,显得不识好歹。
骑狼犹豫了片刻,憋出一句:“夫……”
边上的徐堂护卫忙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骑狼脸黑,乍一看是个北戎的彪形大汉,其实年纪是护卫里最小的一个,此时连忙改口,连喊三声:“公子!公子!公子!”
江宛忍俊不禁:“在呢。”
骑狼无助地看着身边的徐堂,飞快道:“公子你饿不饿我给你买点吃的你看行不行!”
江宛道:“我看对面有个卖蜂蜜糖粽的,你去买一包来,然后看见别的好吃的也买一点,买个三样吧。”
“是。”
“你有钱吗?”江宛又问。
骑狼脑袋蒙成一片,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于是摇头说:“没有。”
江宛很不见外地对着桌上的两人道:“你们俩有没有?”
余蘅:“……”
程琥:“……”
江宛:“也不知道是谁说在这汴京城里啊,是要罩……”
一个绣着彩鹿逢春的钱袋子被甩到桌上,程琥捂着脸,摆手道:“拿去。”
江宛把钱袋扒拉到跟前,又推了回去:“怎么好拿小侯爷的钱,骑狼,马车就在后院,春鸢在车上等着呢,你去问她拿钱吧。”
“是。”骑狼忙不迭跑了出去。
江宛目送他跑到门口,刚要转头,就见一根鞭子破空而来,抽在了骑狼鞋尖前。
“什么脏东西!没长眼啊!”一声娇叱响起。
江宛头痛地用手遮住了脸。
这个声势,除了福玉公主外,不做他想。
红衣少女蹦进门槛,踢了一脚单膝跪在一边的骑狼,才往里走来。
她扯着嗓子喊:“九皇叔!九皇叔!”
余蘅看着江宛避之不及的表情,勾起唇角,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这儿呢。”
福玉便冲了过来。
江宛放下袖子,目视前方。
程琥看她表情僵硬,不由问:“你得罪过她?”
得罪是得罪过,不过好像都解释清楚了。
可她就是心里毛毛的。
福玉拉开唯一一张空椅子,大剌剌坐下:“皇叔,我和你……咦?程琥?”
程琥没精打采地对她拱了拱手:“公主好。”
福玉又一转头,看着江宛:“这是谁,本宫怎么没见过你?”
江宛对她笑笑:“公主,是我。”
“你……”福玉公主凑近她的脸,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伸手摸她的喉咙,“郑国夫人!”
江宛点头:“是我。”
福玉公主一拍桌子,不由感叹:“你也在就太好了。”
江宛讪笑:“不知公主此言何意?”
江宛转头看了看门口,见骑狼已经走了,才放了心。
却听福玉道:“我已经好久没见相平哥哥了,我听说他在京郊练兵,你们陪我去看看吧。”
福玉公主却越发说得眉飞色舞,一把拍上余蘅的胳膊:“我扮成你的亲兵,你就说你是去视察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
江宛笑道:“既然公主和王爷底下还有正事,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你不能走!他去不去倒在其次,你是非去不可的。”福玉公主看着她,认认真真道。
江宛在心中哀嚎,你要去见魏蔺,与我有什么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