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途中
“我非去不可?”江宛指着自己的鼻子。
福玉公主看着她认真道:“你去了,相平哥哥才能承认他为我吹过笛子,我都问他好多次了,他都说没有,我必须把你这个证人带去,逼他承认。”
江宛干笑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可这本来就是她编的,难道她还能去逼魏蔺承认吗?
不行,她绝对不能去。
“姐姐,我们一起去吧。”福玉公主握住她的手,对她撒娇。
江宛可耻地心软了。
她反握住福玉公主的手,视死如归道:“去……就去吧。”
家里在紧锣密鼓地点嫁妆,客栈楼上在毁尸灭迹,眼前却还多给自己添了个麻烦,说不定还是个私闯军营的大罪。
江宛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可江宛看着福玉因为自己肯定的答案而欢呼的样子,也忍不住被感染了,在笑起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刚才的福玉有点眼熟。
大眼睛泛着层水光,嘴巴可怜巴巴地抿着,看起来可怜又无辜,还刻意把说话的尾音拖得又长又绵——
“娘亲,我也想喂巧嘴儿,求你了。”
福玉撒起娇来,竟然和圆哥儿那个小混蛋挺像的。
江宛脸上的笑意忽然一僵。
莫非,圆哥儿其实是皇帝的孩子,然后追杀她的其实是皇后的人。
江宛若有所思地看向福玉。
虽然荒谬,但是这个解释是最接近自己遭遇的。
或许,她该想办法见一见这个皇帝。
而眼下,她就有一个机会。
听着福玉和余蘅讨论怎么混进军营的细节,江宛唇边多了一丝笑。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
先由余蘅假传圣上的口谕,说自己是来巡查军营的,江宛和福玉则扮成护送他前来的金吾卫,因军营守卫森严,不能擅入,他们又没有手令,只有余蘅这张脸。所以到时候如果进不去,就退而求其次,让人把魏蔺叫出来。
计划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太多可完善的地方了,到时候见机行事比什么都强。
就在这时,程琥忽然说:“我也想去。”
他绷着脸,表情和语气都像在说“我不想去”。
福玉懒得搭理他:“你见过谁出门带三个护卫?”
江宛却觉得程琥去也好,毕竟法不责众,万一出了事,担当的人也能多一些。
于是她说:“我还有三个护卫,凑一凑就是六个人,比两个人更合适。”
福玉犹豫一瞬,扭脸指着程琥道:“那你最好安分一点。”
程琥点头。
见他难得这么服帖,福玉叫掌柜的立刻关门,然后把她带出宫的六个金吾卫排成一排,命令程琥扒掉他们的衣服。
期间,骑狼带着热气腾腾的小食回来,见一排金吾卫苦大仇深地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进还是不该进。
江宛立刻叫住他,和他一起上楼。
陈护卫办事麻利,血迹已经被清理了,翠露尸体则被裹在披风里,放在床上。
江宛对着翠露的尸体,默默站了一会儿,才转头说:“福玉公主要带我乔装打扮去京郊大营,你们中留一个处理尸体,另外三个跟我去军营,陈护卫,你看谁留下合适?”
陈护卫略一沉吟:“倪脍留下,其余人随我护送夫人。”
江宛对此自然没有意见。
她又叮嘱了倪脍几句:“务必将翠露好好安葬,然后你同春鸢回府去,替我给春鸢带句话,就说,一切按计划行事。”
倪脍称是。
“还有这几包吃的,你和春鸢分了吧。”江宛道,“骑狼,给他吧。”
匆匆说了几句,江宛立即领着陈护卫等人下楼。
福玉正抱着衣裳上楼,见了她,立即道:“郑国夫人,我把衣服给你带上来了。”
她竟用了一副邀功的语气,与圆哥儿更像了。
江宛立即赞道:“还是公主想得周到,谢过公主了。”
福玉一步跨过几级台阶,到了江宛身边,指着几个护卫道:“你你还有你,都给我下去。”
陈护卫看了江宛一眼,见她没有阻止,便带着人,朝楼下走去。
他们也是要去换衣裳的。
金吾卫装束分甲胄和常服,她们俩当然穿不了甲胄,只能披件虎纹缂带的常服。
江宛今日本就是男装打扮,头发已经束起来了,不过把银冠取下就是了。
公主却有些麻烦,她自己不会梳头发,江宛也不会。
她们俩换好了衣裳,江宛看着披头散发的公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本想着下楼找春鸢上来帮忙,公主却一撩头发道:“没事儿,我九皇叔会梳辫子。”
江宛一时语塞。
看着公主下楼叫余蘅的背影,她憋出一句:“你九皇叔还真是多才多艺。”
多才多艺的余蘅便上了楼。
他从福玉的钗子里挑出一根顺眼的,随手一撅,把钗尾上开屏的孔雀折了下来,用梳子,把福玉的头发从上到下顺了三遍。
顺完后,他握着一尾乌黑的发,懒懒垂着眼,似乎在考虑该怎么束起来才好。
一片日光透过半开的窗子落在他身上,把他纤长笔直的睫毛照成了朦胧的浅金色。
他把福玉浓墨一般的长发分成了三股,然后不知怎么左右绕了绕,就把福玉的头发固定住了。
然后又把那根断掉的钗子往发髻上一插,瞬间手指翻飞,发髻就绾好了。
江宛看得目瞪口呆,不由想要为他喝彩。
心中感慨,这样的本事,怕是连梨枝也比不上。
念及此,江宛轻轻拍了拍脸颊。
这可不是什么柔顺的梳头丫头,这是昭王,有人为了杀他曾经焚毁了一座楼。
都不是简单人物啊。
江宛不由叹息。
都打扮停当后,余蘅领头,程琥和江宛的三个护卫两个在前面,两个在后面,江宛和福玉公主则骑马走在中间。
江宛自己本来就会骑马,所以并不觉得艰难。
程琥忽然勒马,放缓马速,落后到江宛身侧,问:“圆哥儿近来如何,还哭不哭?”
“他如今开始念书了。”
“念得好吗?”他虽问江宛,眼神却不住往公主身上瞟。
江宛隐隐察觉了什么:“他大约是不大喜欢的,前几日还因不肯写大字被先生教训了。”
“改日我去看他。”
“那感情好啊,圆哥儿正说想你呢。”江宛笑道。
在马上的时间长了,难免腰酸背痛,江宛忍不住转了转脖子。
而就在她转头的瞬间,她发现前方路边的草丛里,有一点很亮的东西。
瞬间,她就想到那一夜擦着她头皮射去的箭,于是下意识大喊道:“救命啊!”
第六十二章 军营
伴着江宛的惊叫声,草丛中乱箭射来。
她的马被射中了,马吃痛嘶鸣,发疯一样撒腿朝前跑去。
江宛本能地伏在马背上,与身后几人的距离立刻被拉开,耳边风声飒飒,她模糊地听见有人喊了句什么。
可她顾不上了,马跑得太快,她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只能凭本能死死攥着缰绳,后来又攥紧了马的鬃毛,手指用力到几乎麻木。
不知道她的马朝前奔了多远,才终于力竭,停了下来。
江宛脑海中一片空白,但还记得在马倒地之前先下去。
她的手已经被缰绳磨得红肿涨起,皮上紧绷绷的,肉里却像有无数根刺一样扎着,她放下手,环顾四周。
道路前方已经能看到京郊大营的轮廓,左边是树林,右边是荒地草丛。
江宛茫然地站在原地。
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惊恐地转过头去,来人却是余蘅。
江宛立刻松了口气。
黑马飞驰到她跟前,余蘅利落地翻身下马,他手里的剑还没入鞘,面上罩着薄薄的凶气,与寿州城外救了她的人渐渐重叠起来。
汴京城中的余蘅像猫,总是慵懒随意,而眼前的余蘅像捕猎中的豹子,眼中透出叫人腿软的杀气来。
江宛依旧举着红涨的手,立刻走到他身边:“他们呢,他们怎么样了?”
余蘅低头,敛去狠戾的神情:“见你的马中箭,我便一路跟着你到了此处,他们怎么样了,我也不清楚。”
江宛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遥望着来路的方向,转头问:“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余蘅对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上马,我们去京郊大营。”
上马?
眼下只有一匹马,岂不是要二人共乘,未免太过亲密。
江宛虽有顾虑,但知道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于是果断踩着马镫,翻了上去。
余蘅旋即也跨了上来,坐在她身后。
江宛的手没法拉缰绳,于是交叉在胸前,尽力不阻碍余蘅的视线和动作。
余蘅为了牵住缰绳,无可避免地贴到江宛的后背,他身体僵硬,显然没有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大约也是很紧张的。
他一紧张,江宛反而放松下来。
紧绷的神经一松,剧烈的头痛又泛了上来。
这是熟悉的感觉,让她更清醒地思考。
事情已经发生了,追究原因没有意义,她需要考虑的,是该怎么解决后续的问题。
眼下,福玉生死未卜,如果这次的匪徒还是冲她来的,那她必定要承受皇帝的怒火,可是她眼下的护卫全都是魏蔺安排的,如果皇帝要放弃她,那她死得一定很快。
只要福玉活着,一切就还有余地。
可她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跟皇帝讨价还价一定是个愚蠢的行为,可她的筹码只有自己的命,还有那个她根本不知道,却有很多人以为她知道的秘密。
她想了很多,以致于到京郊大营时,还有些回不过神。
见她愣愣的,不知道下马,余蘅便拍了拍她的胳膊。
江宛才回过神。
可她的手太疼了,根本握不住缰绳,只好闭着眼睛往下一跳。
余蘅见状,伸手提了把她的腰带,缓了她向下的冲势,待她站稳,又很快松了手。
已经有执着长矛的卫兵围了上来。
余蘅朗声道:“本王乃昭王余蘅,来营途中遇伏,尔等若有疑虑,请来魏蔺将军,一问便知。”
他进出京郊大营也不是第一次,不少人对他都有印象,即刻便有人去找魏蔺。
而江宛则缩在余蘅身后,深深低着头。
不多时,魏蔺闻讯前来,他见余蘅发冠都歪了,衣摆上满是尘土,立即知道发生了不大好的事,于是分开人群,跑到余蘅面前,先欲行礼。
余蘅拦住他道:“快带人去救公主,沿着这条路往前,快,越快越好!”
魏蔺一怔:“公主怎么会……”
余光瞥见江宛的脸后,他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动作先于命令,他转身朝营中奔去,喊道:“传我之命,一队三行,披甲牵马,随我驰援。”
余蘅跟着他们进入军营,江宛跟在他后面,看余蘅走起路很有章法,从来不会挡道那些兵卒行进的路线,便跟得又紧了一些。
余蘅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营帐前,然后拍了拍守门亲兵的肩膀:“安威,还守着门呢。”
那亲兵便道:“将军说我还得磨磨性子,怎么王爷不曾和将军一道来?”
“他另有事。”余蘅道,看起来和那亲兵颇为熟谂的样子。
似乎是能进营帐休息了。
江宛心里一松,正要跟着去,那亲兵却忽然抬手来拍她。
嘴里说着:“这兄弟却有些面生……”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江宛,就被余蘅挡下了。
余蘅架着那亲兵的手,转头对江宛道:“你先进去。”
江宛连忙点头,低着头跑进了营帐里。
一进营帐,江宛就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然后打量起四周来。
有个木床,有个木桌,有两把椅子。
很好。
江宛挑了其中一把,立刻瘫在了上面。
瘫了一会儿,她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想来是吃了一路灰尘的缘故,她便四处找起水来。
桌上倒是有个茶壶,可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把茶壶盖子丢在一边,把茶壶大头朝下,用力摇了摇,水倒是没出来。
余蘅提着两个水囊走进来了。
他一见江宛倒着茶壶,立即笑了。
他一笑,江宛的手就后知后觉地痛了起来。
“给你。”余蘅把水囊放在桌上。
江宛伸手接过,拔了塞子就往嘴里倒。
痛痛快快地喝了两口后,她才似重新活过来一般,爽快地透了口气。
一抬头,却见余蘅定定地看着她,江宛有些莫名其妙:“王爷有事?”
“你觉得这次的人,是冲我来的,还是冲你来的?”
“冲我?王爷怕不是在说笑吧,我一介深闺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还有人冲我来呢?”
“夫人谦虚了,”余蘅道,“我看京城欢门,您比我光顾得还勤。”
江宛被这话噎住,一转念,却又想起月来楼的那场火。
她定定望着余蘅:
“冲我来,还是冲你来,你真能分得那么清吗?”
第六十三章 回城
余蘅把水囊放在桌上:“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江宛点头:“没错。”
“王爷似乎知道不少内情?”江宛试探他。
余蘅滴水不漏:“不知夫人说的是何事的内情?”
江宛盯着他的脸,不愿错过一丝他神情的变化。
余蘅含笑回望,一派坦然,似乎真的不知情。
怎么可能!
不过是会做戏,城府深罢了。
江宛收回视线,把手里的水囊也摆在桌上,然后就环着胳膊,再没说话。
余蘅见她脸拉得老长,便问:“你生气了?”
江宛一挑眉,斜睨着他:“我生不生气与王爷有什么干系,王爷如此关心我,倒叫我心中生疑,莫非我与你还有过什么前缘不成?”
此言一出,余蘅愕然瞪大了眼睛,倒叫那双含情的凤眼失了往日里的慵懒柔情,添了两分孩童似的单纯来。
就在江宛以为他要笑自己自作多情的时候,他却说:“既被夫人看穿了,我便也只能如实相告,我确实对夫人……”
他欲语还休,单看神情确实有点那个求而不得的味道,只是调子拖得跟唱戏的似的。
江宛不甘示弱,找了找哀怨的情绪,幽幽叹道:“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蘅——郎——”
一个字恨不得转八个调,难度未免太高,江宛一时不慎岔了气,拍着胸口咳嗽起来。
在咳嗽声里,“蘅郎”道:“我输了。”
江宛咽下咳嗽,得意地笑了。
就在这时,营帐外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
江宛得意的神情一凝。
莫不是刚才这些玩笑话都被那亲兵听去了。
她下意识握了拳。
掌心一阵刺痛。
“嘶……”
江宛倒抽了口凉气,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有伤。
正是军营放饭的时候,魏蔺的亲兵也给他们各送了一份来。
一个瓷碗里面装着黍粟掺半的饭,饭上盖着煮得发黄的菜和以及一块什么调味料都没有的猪肉。
江宛皱着眉头看着那碗饭,实在觉得没有胃口。
边上却传来咀嚼声。
余蘅已经动了筷子,他往嘴里送了口饭,嚼得很香。
她总不至于连个娇生惯养的小王爷也比不上。
江宛也开始吃起来。
菜很咸,肉很腥,饭有一股霉味。
但是她还是尽量吃了很多。
他们吃完这顿饭后,魏蔺就回来了。
他带回了毫发无伤的福玉公主和程琥,以及江宛的三个护卫。
福玉公主含羞带怯地跟在魏蔺身后,看起来没受什么伤。
江宛忙看向他们身后的陈虎,骑狼和徐堂。
陈护卫走向她,压低声音问:“夫人一切可好?”
“我没事。”江宛见魏蔺似乎找余蘅有事要说,便道,“出去说吧。”
福玉是要跟着魏蔺的,程琥则选择跟着江宛。
江宛和三个护卫走出了营帐,程琥缀在最后。
在营帐外站定后,江宛立即问陈护卫道:“我没受伤,你们呢?”
“骑狼为救公主伤了手,徐堂被惊马的蹄子扫了一下,身上擦伤了些,属下没受什么伤。”
程琥背着手站在离江宛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们,似乎什么也不想听。
江宛收回视线,继续问道:“他们人不少,你们竟全身而退了?”
陈护卫一低头,避开她的注视。
江宛心中有了猜测:“你如实说便是。”
陈护卫:“王爷谨慎,安排了不少人手,所以属下才能全身而退。”
果然!
江宛暗暗咬牙。
怪不得她跑了那么远也没人追上来,合着余蘅早就安排好了后手,大抵是要玩一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
江宛想着自己那声撕心裂肺的“救命”,忽然觉得自己委实像个笑话。
没多久,营帐里的三个人也出来了。
余蘅走在最前面,魏蔺落后他一些,福玉小步小步地跟在魏蔺后面。
江宛看着他们走过,魏蔺忽然转过身,叫:“阿琥。”
程琥一惊,忙跟上,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江宛。
江宛心中虽尴尬,却也正要跟上去。
余蘅却半回了头,歪头笑道:“郑国夫人莫非要在此处留宿?”
江宛暗暗咬牙,心道就算在这儿过夜,也不用你管。
她几步走到福玉身边。
余蘅才继续向前走去。
福玉高高兴兴地挽住了她的手臂,脸上的笑容甜得发腻,哪里还记得要找魏蔺对峙吹笛子的事,简直见到魏蔺就已经晕头转向,欢喜得找不着北了。
程琥则默默走在她们身后,忽然问:“你手怎么了?”
他腿长,几步就走到了江宛身边,低头看着江宛微微甩动的手。
“骑马的时候磨的,应该没事。”江宛道。
福玉便接话:“我小时候也常这样,所以太医院专门给我配了药,一回宫,我就叫人送给你一瓶。”
见了魏蔺,福玉便已经心满意足,好似什么都乐意分享出去。
江宛:“那就先谢过公主了。”
“你就叫我福玉吧。”公主愉悦地蹦了一蹦。
到了营门口,便见四辆马车连缀排列。
魏蔺转身对她们道:“因时间急迫,所以准备的马车粗陋了些,还请公主和夫人见谅。”
福玉脆生生道:“相平哥哥不必自责,我又不是那等娇气的人。”
魏蔺对她颔首后,又看向江宛。
江宛却很懂避嫌的道理,于是并不看他,而是看着公主道:“公主都没说什么,我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福玉满意地对她点头。
于是各自上了马车。
按理说,四辆马车分别归福玉公主,余蘅,程琥还有江宛。
可是江宛想到除了陈护卫外,另外两个护卫都受了伤,虽然陈护卫说的轻松,但看起来都不是轻伤,于是跳下马车道:“我想骑马,徐堂还有骑狼,你们俩受伤了,去马车上休息吧。”
话音未落,又传来三声落地的声音。
余蘅和程琥,还有福玉公主都跳下了马车。
福玉:“郑国夫人,你就和我坐吧。”
这个江宛倒是猜到了,公主为了在魏蔺面前显示出自己善良可人的一面,应该会让她上去一起坐,毕竟她的手伤了,骑不了马。
这还可以理解,但是……
江宛看看余蘅,又看看魏蔺:“您二位不会也想邀我一起坐吧。”
第六十四章 包子
余蘅泰然自若道:“我是想骑马。”
程琥脸上划过一丝窘迫,忙跟着说:“我也是想骑马。”
江宛点头:“那你们慢慢骑。”
她一转头,便见骑狼捂着胳膊满脸不情愿。
他伤了胳膊,除了手臂上溅了一片鲜血,其他地方看着还成。
徐堂比他更惨,不知是不是被马拖行了,身上灰扑扑的,外袍千疮百孔地裹在身上,破烂处还渗出血迹来。
江宛叹了口气:“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上车吧。”
骑狼瞥她一眼,黝黑的大方脸上渗出一丝红晕来,真真儿是看不出才十八岁。
徐堂中等身材,相貌普通,丢在人堆里也找不见,却比骑狼能扛事,他道:“这是夫人的马车,属下本伤得不重……”
江宛打断他的话:“上去。”
“你们如果不听我的话,那就趁早滚回金吾卫去。”
江宛发起狠来,倒有两分威慑力。
徐堂果断不再多说,领着骑狼上了马车。
骑狼恋恋不舍地一回头。
江宛瞪他:“你要是敢中途跳车,就死定了!”
骑狼被她瞪得一个激灵,嗖地便蹿上了马车。
江宛才小跑到福玉公主面前:“那我就厚着脸皮,蹭一蹭公主的车了。”
福玉公主看着马上的魏蔺,心情甚好,小手一挥:“上来吧。”
她们俩在马车上相对坐着。
福玉捧着脸,透过车帘,一脸陶醉地看着骑马护卫在马车边的魏蔺。
江宛便戳了戳她的胳膊:“公主这样高兴,倒叫我好奇起来,魏将军到底是怎么英雄救美的。”
福玉正愁无人倾诉,连忙拉了江宛的手道:“我正要和你说呢,你都不知道,相平哥哥如天神下凡一般……”
福玉说得喋喋不休,江宛则时听时不听。
若她不曾猜错,今天她就会有进宫的机会了。
皇帝素有仁厚的名声,应该不会动她。
况且这次的事本就是余蘅托大,才害得他们受了惊,与她没什么干系。
而她所要的,也不过是见一见皇帝,看看他对自己的态度。
从军营到城门一路,福玉反复说着魏蔺如何神兵天降。
看小公主的模样,大抵是真的喜欢魏蔺,喜欢到了骨子里。
可是魏蔺对她……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来。
江宛试着换位思考,若是她的婚事全由旁人决定,大约心里也不会舒服的。
这场婚约由福玉开始,说不定也会由福玉结束,而魏蔺身在其中,不能有任何意见。
魏蔺能去怨恨谁呢?
下旨的皇帝?求旨的公主?还是他那个放浪形骸,开一代公主荒唐之路的外祖母安阳大长公主?
他谁也不能怪。
……
马车行至城门时,被一内侍拦了下来。
魏蔺上前与其交涉后,驱马到福玉公主的马车旁,道:“陛下宣殿下与我等进宫。”
余蘅看他一眼,又朝车里道:“福玉,一会儿出了事,你照旧推给我就是。”
福玉连忙响亮地应了一声:“那就多谢九皇叔了。”
余蘅笑道:“你个小机灵鬼,怕不是早就想好了推托之词。”
他这话虽是与福玉说的,但却不是说给福玉听的。
江宛心中雪亮。
福玉公主早就熟知余蘅的套路,而她却不明白。
他能来专门提醒一声,正是他的细心之处。
江宛坐得更稳了些。
本来知道要进宫,她还是很有些忐忑的。
但福玉与她说起一会儿怎么把错全推给余蘅,江宛便顾不上忐忑了,只一味想把故事编得更圆满些。
一路上,他们路过了不少酒楼饭庄,福玉便悄悄喊起了饿。
江宛好歹吃了些,公主和其他人却是不曾用过午饭的,不过刚才福玉一直兴奋着,没感觉出来,如今闻见了食物香味,才觉得饿得不能忍受。
可公主又不好意思让魏蔺知道她饿了,便可怜巴巴地推了推江宛。
江宛心知肚明,便掀开车帘,刚要开口,却见走在她这边的是余蘅,而非陈护卫,于是愣了一愣。
余蘅察觉到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有事?”
江宛便道:“我饿了。”
“你饿了?”余蘅诧异道,“你刚才吃得比我还多,这就饿了?”
江宛瞪他一眼:“反正我就是饿了,你去买点吃的。”
余蘅单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对她摊开:“我没钱。”
江宛无语,又想要找陈护卫。
就在这时,魏蔺道:“我去吧,不知公主和夫人想吃些什么。”
江宛放下帘子,对福玉疑问地一歪头,福玉公主则杀鸡儿抹脖子地对她摇头。
江宛便又掀了帘子,对魏蔺道:“公主是不饿,我想吃……”
刚好路过一家包子铺,江宛记得这家东西还算干净,便道:“每样包子来一个。”
马车便靠边停了一会儿。
没多久,魏蔺便从马车的窗口递了两个油纸包进来,江宛看了看福玉,便自己去接。
魏蔺道:“两个油纸包里都各有一个牛肉馅儿的包子和一个猪肉馅儿的包子,有些烫手,夫人接稳了。”
江宛道:“多谢魏将军。”
帘子一松即落,魏蔺只看见她素白的小半张脸。
偏江宛又掀了帘子,仰面望过去,杏眼水润,下颌尖尖:“不知我的护卫……”
非礼勿视。
魏蔺心中默念。
他借翻身上马,移开视线:“也给他们送了些点心充饥,夫人不必担心。”
江宛的笑顿时真了三分:“魏将军真是心细如发。”
话没说完,却被福玉不满地推了一把。
帘子又落下去。
江宛一回头,见福玉抱着两个油纸包,恶狠狠地对她哼了一声。
“我的错我的错,朋友夫不可欺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江宛道。
福玉的脸色才好了一些。
“你……要不要吃?”福玉打开其中一个油纸包,但显然没有一点要分享的意思。
江宛识趣地摇头:“我吃过了。”
“你什么时候吃的?”福玉问。
“军营放饭,给了我一份,我就吃了一些。”
“啊……”福玉满是羡慕地看着她,“相平哥哥每日里就是吃这样的饭菜,好吃吗?”
到底是天真的小公主,才会发这样何不食肉糜的问。
江宛眨了眨眼,违心道:“尚可。”
其实是难吃,非常难吃。
福玉便叹了口气,她抽了抽鼻子,抬手擦眼睛:“相平哥哥真的吃了好多苦……”
这飞来一笔的情绪让江宛有点蒙。
她觉得跟魏蔺比起来,还是今日的自己比较惨一点。
不过,尽管心疼相平哥哥,福玉还是津津有味地连吃了两个包子。
甚至有点意犹未尽。
奈何到宫门口的路并不长,没给她机会对第三个包子下口。
第六十五章 面圣
余蘅等人下马,福玉和江宛也下了马车。
下车前,福玉果断把剩下的包子塞进江宛怀里。
所以江宛这初次进宫的经历,后来每每回想起来,就飘荡着一股浓浓的包子香。
入宫需步行,他们一行人跟着引路太监,往皇帝的扶文殿走去。
江宛正在思索,袖子却被人拉了拉。
福玉公主凑到她耳边道:“你一会儿见机行事。”
江宛一惊。
“什么见机行事?”
福玉公主对她皱眉:“就是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包子还给我。”
原来是为了包子……
江宛才放了心。
江宛道:“公主随便找个宫人,或是叫她先保管着,或是叫她送回你的荟楹宫,等你从陛下那里出来了,直接回宫不……”
她说得专注,没料到前头人竟然停了下来,于是一头撞了上去。
江宛捂着额头踉踉跄跄地倒退两步,好在被福玉扶住了。
余蘅回头看她:“在皇宫里聊得这样全神贯注不看路的,夫人是第一人。”
那可未必。
江宛敢怒不敢言,只按着额头不说话。
余蘅面色一缓,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扶文殿的大太监禄公公走了出来。
禄公公生得一张白馒头一样的圆脸,说起话来尖声细气的:“列位,陛下召见。”
福玉本在看江宛的额头,此时立即抬头望向余蘅。
余蘅沉着地对她微微点头。
福玉的嘴唇往下一撇,这是不信。
余蘅便又拍了拍胸脯,
这倒算了,他拍他的胸脯,可腾起的灰尘却被一阵风带到了江宛脸上,呛得她打了个喷嚏。
这时候,江宛才想起自己和公主都穿着金吾卫的衣服,还都破破烂烂的,一行五人中,看起来最整洁的竟然是穿着一身朴实无华的灰衣裳的魏蔺。
魏蔺的衣服上也不是没有灰,但他选对了颜色,而且,他的衣服没有破。
那她的袖子是怎么破的?
江宛看着裂成两半的袖口,怀疑自己真的失忆了。
进扶文殿书房时,江宛跟在众人身后,按秦嬷嬷所说,低着头,只看前头人是走是停,是站是跪。
她前方是余蘅,所以就担心这个尺度的拿捏就有些不准,毕竟余蘅是皇帝的亲弟弟,说不定连礼都不用行,但她又不是,那也不知是站着合适,还是跪着合适。
这个念头刚刚掠过,只听扑通一声,她前面没人了。
江宛慌张地抬头看去,见面前有张书桌,桌子后有个人,长什么样子没看清,她就迅速低了头。
然后她就看见单膝着地的余蘅了。
合着这位跪得比谁都快。
江宛叹了口气,也跟着跪下。
倒也没比别人慢多少。
膝盖刚着地,就听到一声有些低沉的男声道:“都跪着做什么,起来。”
余蘅照例爬起来得最快。
江宛自然也跟着他站起,这时候才觉得秦嬷嬷说的话很有道理,别人做什么就跟着做,省事不少。
就在这时,余蘅道:“皇兄,其实这件事……”
“我不听你说。”承平帝道。
江宛忽然有了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朕要听郑国夫人说。”
江宛盯着余蘅背上的一块污迹,骤然瞪大了眼睛。
余蘅闲闲往边上跨了一步,把舞台让给江宛。
江宛回忆着和福玉公主商量好的话,艰难道:“回陛下的话,今日妾身本是要回娘家的,路上见了公主,便想着打个招呼……”
说到这里,江宛发现了不对,按福玉公主的说法,她们俩是被余蘅劫持走了,可若是劫持,她们俩却明明白白穿着金吾卫的常服,总不能是余蘅给他们换了衣裳吧。
陡然间一身冷汗,江宛支支吾吾道:“后来就……后来……”
皇帝道:“后来如何了?”
他问得云淡风清,落在江宛耳中,却是雷霆万钧。
极度的压力下,催生了极度的冷静。
江宛道:“听闻公主多日不见魏将军,所以有些惦记,妾身便给公主出了主意,可以改扮成金吾卫,跟着昭王殿下混进军营去,却不料路上遇见截杀,好在昭王殿下高瞻远瞩,派人灭了那伙强人,才保得我等毫发无伤。妾身有罪,请陛下责罚。”
她迅速反应,将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边上的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王爷,总不能叫他二人替自己扛着,到底真相如何,皇帝心里一定是清楚的,她却不好不做这个姿态。
皇帝又问:“福玉,你来说是不是?”
福玉看了看江宛,又看了看余蘅,满脸苦恼地上前一步:“我……”
就在这时,江宛偷偷抬头看了一眼皇上。
眼前的男人大约四十不到一些,穿一身绛紫色的金龙衔珠长袍,身形高瘦,清癯文弱,眉宇间有一道深深的刻痕,似是个多思之人,眼神很是清明,看着公主时,神情温和。
与江宛想象中截然不同,提起帝王,她便觉得他们威严阴沉,老奸巨猾,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想要长生不老的老头。
可是如今见了,才觉得从前种种尽是偏见。
承平帝放下一本折子,平淡道:“编好没有?编好了就快说。”
福玉一跺脚:“全是我,都是我的主意,跟郑国夫人没关系,是我贪玩,想去找相平哥哥。”
“难得你这丫头说了回实话。”承平帝声音里含着丝笑意。
“郑国夫人倒是很有义气,把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去了。”承平帝又说。
江宛没料到皇上会突然提到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干巴巴笑了一声。
笑完之后,才觉得不合时宜。
好在皇上似乎没觉得她冒犯:“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手里?
一提手,手又开始疼。
江宛用双手捧起福玉塞给她的油纸包,正要说话。
福玉却笑嘻嘻地开口:“这是我特意为父皇带回来的包子,是儿臣的一片孝心。”
“孝心?”承平帝大笑起来,“你三日里便要出宫七八趟,可有一回记得给朕带些东西回来?”
福玉不满地咕哝:“给父皇带东西多没意思啊,入口前先有三个太监尝过了才行,等到父皇嘴里,怕是都要馊了。”
承平帝无奈道:“你啊你啊,你就不怕把相平吓跑了。”
福玉悄悄转头看了眼魏蔺,抿了抿唇,得意道:“相平哥哥才不会跑呢。”
第六十六章 回府
承平帝道:“你今日太不像话了,都得罚,相平也得一并罚,但报讯有功,功过相抵,就算了,其余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逃。”承平帝将女儿的狐朋狗友一一点名,“江宁侯家的那个,上次朕准了你和你表叔一道出去放风,被江宁侯追着哭诉,这次不行了,这次朕不帮你瞒着了,你的事,朕已告知于他,由他处置。”
江宛听得有些迷糊,忽然灵光一闪,其实这殿上程琥统共有两个亲戚,一个是她,是表姨,还有一个是魏蔺,是表叔。
“小的便罢了,两个做长辈的也跟着胡闹,表叔么,朕罚你写一道分析守嘉朝北戎三战的奏疏,至于表姨,素闻郑国夫人贞静恭顺,眼下看来倒是未必,就回去抄写《列女传》吧。”
江宛做出个低头认错的模样。
承平帝最后说起福玉和余蘅:“福玉也是一样,先禁足三天,至于阿蘅,这一天天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跟着相平一道去京郊大营练兵吧,一切起居比照普通兵丁,也知道些人间疾苦。”
承平帝的语气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父亲和长兄,言语间尽显亲近,简直没有半点为君的架子。
但看福玉就受了这么轻的处罚,还要噘嘴皱鼻子做怪相,便能猜到座上到底是个多么宽和的父亲了。
承平帝也很忙碌,没时间搭理他们,便摆了摆手,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相平留下,其余人便散了吧。”
魏蔺应是,他面容肃然,似乎已经猜到了皇上要和他说什么。
江宛无意关心,只想回家,便跟着其他人一道行礼。
偏在江宛就要转身时,皇帝又说:“郑国夫人,皇后很想见见你,你最近若是得空,不妨入宫来,若有了麻烦,也尽可以告诉皇后。”
这句话却有些意味深长。
江宛未及深思,先行礼道谢。
退出宫门,福玉便对她使了个眼色。
江宛心领神会,将被揉得发皱的油纸包递给福玉。
福玉拿了包子,也不交给宫人,自己捧着。
她不知又有了什么鬼主意,拉了余蘅走在前头,两个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商量了什么。
过夹道时,却听见了小孩子的欢笑声。
江宛好奇,便转头去看。
福玉和余蘅也停住了脚步,往门里看去。
“是小三子那个皮猴吧。”福玉语气里满是嫌弃。
大抵天下的姐姐都是不大能看得上弟弟的。
“小二竟也在。”余蘅看着动作笨拙的二皇子余祺,不由一笑。
“那个小书呆子竟然肯出门蹴鞠,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福玉叉着腰,身上是并不合体的破破烂烂的金吾卫装束,面上不知从哪儿沾了黑灰,倒显得极诙谐。
江宛便笑了。
小径上两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你追我赶,一头细汗在阳光下闪着光。
前边的生得壮实,脸蛋圆圆的,当是三皇子余礼,后边的有些文弱,跑得气喘吁吁,应该就是如今皇子中年纪最大的二皇子余祺,听说很有文才。
但只这么看着,皇家的孩子和普通孩子也没什么不同。
又见两个大孩子后头,还跌跌撞撞地跟着个和圆哥儿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看年纪,大概是四皇子。
花木掩映,那小孩子长得又矮,一时竟没人注意,眼下转过了玉兰花丛,才露出了圆滚滚的小身子。
福玉惊叫一声:“怎么小宝儿也在!他乳母呢,怎么没见!”
“这宫里他年纪最小,小五和小六又还不会走路,他自然是要跟着哥哥的。”余蘅道。
“那些伺候的人也太不当心了,我定要在母后跟前狠狠教训他们一通!”说到这里,福玉也不管别人了,直接跑向了四皇子余祝,“小胖子!你看见我跑什么!”
四皇子是自小养在皇后膝下的,单看福玉的态度,便知与旁人不同。
江宛看着那两个大孩子被福玉吓得噤若寒蝉,最小的娃娃却不知愁地咯咯笑着朝前跑,一时有些出神。
余蘅叫她:“郑国夫人?”
江宛猛地回过神:“王爷有何指教?”
“走吧。”余蘅说了声,便朝宫外走去。
江宛莫名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低落。
到了宫门口,守门的禁军例行盘问了领他们出宫的太监。
余蘅与江宛便略站了站。
余蘅:“进宫前,我已派人去你府上。”
本还担心出了宫也没人来接。
江宛道:“还是王爷想得周到。”
这两句话后,禁军便放他们出宫。
她与余蘅本该分道扬镳,余蘅却又跟她到了马车边。
春鸢正等着,还没来得及说话。
余蘅道:“一日三次,不要碰水。”
说着,将一个小药瓶扔进春鸢怀里。
不等江宛道谢,他转身便走,很快便上了马,离开了。
江宛目送他打马离去,才由春鸢扶着上了马车。
刚坐定,春鸢便立刻给她涂了层伤药。
凉凉的膏脂润在伤处,疼痛果然减轻了许多。
忽听得马车外有人叫卖米糕。
想着今日一早就出门,怕是圆哥儿会闹脾气,江宛便让春鸢去买了五斤,既给圆哥儿吃,也给院里的小丫头们分一些。
米糕香气在车内散开,江宛的思绪也发散开去。
嫁妆的事不知点得如何。
池州来的那个宋管家看起来也不是个安分的。
至于晴姨娘的事,更是扑朔迷离。
不过晴姨娘的这一桩,至少让她知道了两件事。
第一,有人正密切地注意着府里的动向。
第二,晴姨娘在那些想杀她人手里,可能会变成捅向她的下一把刀。
此事该如何善后,还需从长计议。
“夫人,”春鸢道,“这次进宫可有什么事?”
江宛回过神:“没什么事,倒是家里,那群池州来的可还安分?”
春鸢点头:“倒不曾生事。”
江宛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江宛忽然道:“你让韩丰收把逃妾之事报去府尹衙门吧。”
春鸢惊讶地看她一眼,点头称是。
江宛闭上了眼。
千头万绪,步步艰难。
马车停在了侧门,梨枝一早便等着。
一见江宛,梨枝便忍不住松了口气。
已近酉时,江宛折腾许久,已然十分疲惫,她步履匆匆地回了正院。
一路上,却总觉得有人正在窥探什么。
第六十七章 实数
夏婆子是管花园子的,因素日里还算本分,所以裁人那会儿逃过一劫。
平日里除了侍弄花园,她就是跟看门的婆子闲磕牙,家里的赌鬼男人早死了,膝下两个丫头都嫁了,如今可说是没什么烦心事。
只是最近二女儿家里却有些不太平。二女婿原在药铺帮忙,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辞了,眼下闲在家里打骂女人孩子,逼得二女儿日日找她哭诉。
夏婆子虽想在银钱上帮衬些,却碍于自己也是个嗜酒的,攒不下什么钱来。
可今日,池州本家来的那个宋管家,遣人找她问夫人起居日常的事,出手就是一锭银子,还许诺,如果后头能有些更多消息,还会给钱。
夏婆子就动了心。
宋府不大,后罩房边上的花园自然也不大,夏婆子一般在假山后歇凉,若是要从侧门或者后门出去,是必要经过花园子的,她就占了一个枢纽般的好位置,往来何人尽收眼底。
今晨夫人一大早就要了马车,早早出门的事,夏婆子早就告诉了宋管家身边的小厮,她又在假山里蹲了不少时候,总算又等到了夫人回来。
这一看之下,却不得了,夫人竟然穿着男人的黑衣裳,还破破烂烂的,这必然是发生了大事了。
想来还是些见不得人的事呢!
夏婆子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宋管家打的主意,她虽不知道,却也晓得他跟夫人绝不是同路人,往大了说,宋管家岂不是池州本家那头派来的钦差,说不准儿就跟戏文里拿尚方宝剑的大官似的,能先斩后奏了的。
夏婆子见夫人一行人走远了,便立即设法溜去了前院,找宋管家报信,果不其然,又得了一两银子。
盘算着明日就找二女儿过来拿钱,余下的也能叫她也能喝上半年的好酒了。
她喜滋滋地往内院跑去,并没留意,暗处有个小丫头正盯着她。
在不重要的地方留些坑,是江宛在裁撤仆役的开始就吩咐了春鸢的。
而宋管家一行人更是早就被盯了起来。
可江宛不是要他们不出招,要的就是他们立刻出招。
他们先不仁,她不义起来,也就少了顾忌。
正院里,江宛还不晓得这事儿,只是由梨枝帮忙,换下了金吾卫常服,换上了自己的衣裳。
天色已晚,江宛越发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两个孩子早各自用了饭,她这顿也只想用些简单清淡的。
梨枝便下去传膳。
没过多久,梨枝提着个食盒回来,春鸢从后头追了两步:“梨枝,还是我来吧。”
梨枝便把食盒递给了她。
桃枝恰从耳房里出来。
她二人便在廊下站了站。
梨枝道:“我这心里总是发慌,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桃枝咂吧了一下嘴儿,还想着前两天吃的杏子。
“你就不觉得心里没底吗?”梨枝虚拧她的胳膊。
桃枝吓得躲开,又鼓了鼓脸,反问道:“我心里怎么会没底?”
梨枝做出个愿闻其详的表情。
桃枝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夫人就是我的底啊。”
她笑得真心实意,左脸颊上漾出个甜美的酒窝。
梨枝被她感染,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廊下的铃铛一响。
“这是夫人叫咱们呢。”
梨枝忙进去了。
江宛懒懒歪在榻上,面前的菜没动几口。
见梨枝剑来,江宛略略坐正,招手让她到跟前坐下:“嫁妆的事,你们看得如何了?”
“我与全妈妈一道重新翻捡了一遍,情况委实不大好。”
江宛眉头微皱:“说来。”
“夫人带去的那套黄花梨家具,样式倒是差不多,但却成了香樟木的,房地契更是一应全无,而且这上头少的东西都是贵重的,余下的要么是些不易搬动的家具,要么是些不值钱的料子,全妈妈还说,除了单子上有的,夫人还带过去一笔约莫万两银子的体己,我问过春鸢,她说夫人到京城时,手里不过一千多两银子,那些钱不知道去了何处。”梨枝越说越觉得又怒又惧,终是说不下去,猛地跪下,将嫁妆单子朝上捧去,“夫人请看。”
江宛拿了单子,又把她搀起来:“你又跪什么,又不是你吞了银子。”
她说得轻松,梨枝却咬着唇,不知跟谁较劲。
江宛便打开单子,看了起来。
梨枝说得很对,什么累凤簪玉如意后头全是叉,细纱二匹后头却是勾,黄花梨家具全是点,这是货不对版的意思,朱钗宝石,名贵衣料,名人字画几乎没留下什么,零零碎碎还少了鎏金子孙桶,如意银筷等等。
二万两银子的嫁妆,如今剩下的不过千两。
做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撕破脸皮了。
江宛叹了口气,虽早有猜测,但真正面对事实时,却也有些寒心。
“梨枝,你也瞧见了,他们这是要逼死我啊。”
梨枝一惊,她有些慌乱地看着江宛:“夫人何出此言,其实……”
江宛直直看着她,把她看得心虚起来。
其实说到底,梨枝到底是宋家的家生子,对主家天生有一份亲近和敬畏,这是积年累月下来的情感,很难被轻易打破。
江宛犹豫一瞬:“你去把桃枝叫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梨枝欲言又止,终是下去了。
不多会儿,桃枝与梨枝又一道进门。
江宛看着她们:“我也不多废话了,只问一句,我与宋家恐要不死不休,你们若有牵挂,我便把身契还给你们。”
桃枝闻言,毫不犹豫道:“奴婢的娘前年就死了,奴婢就想跟着夫人。”
“梨枝,你呢?”江宛问。
梨枝磕磕绊绊地开了口:“奴婢……奴婢家里还有父母哥嫂,奴婢……”
江宛淡淡看着她。
桃枝则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梨枝满头密汗,扑通跪在地上,依旧什么明白话都说不出来。
江宛低头抚了抚袖子,有些了然。
“咱们主仆一场,我也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这样吧,你再回去好好想想,今夜过后,给我一个准话。”
“夫人……”梨枝泪水涟涟地看着它。
江宛对她一笑:“下去吧。”
梨枝才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第六十九章 参差
王妈妈又对江宛磕了个头,回身便是一个大耳刮子扇在了三梅脸上。
她也不站起来,向前跪行一步,一手抓着三梅的脖子,另一只手就啪啪打了上去。
第一下,三梅的脸便肿了起来。
第三下,三梅嘴角开始淌血。
第五下刚要落在三梅脸上,江宛道:“住手吧。”
王妈妈立刻放开三梅,收回手,往边上挪了一尺的距离,规规矩矩地跪好了。
三梅却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她喉咙里发出极为渗人的咯咯声,身体抽搐着。
江宛看来,这几下却不至于叫她如此,大抵是又羞又恼,气得抽抽了。
“王妈妈的这几巴掌,像是还没打醒你,还以为自己是庄子里的小姐不成?”
三梅浑身一僵,立即捂着脸跪好。
江宛淡淡道:“你和你娘老子的死期就快近了,叫他们准备后事吧。”
“夫人……夫人也不能随便杀人……”三梅昂起了脖子,两颊高高肿起,像一条口含毒囊的蛇。
第一反应不是求饶,却是要抬杠。
江宛看着对她眼露凶光的三梅,忽然好奇起来,曾经的宋三夫人难道真的沦落到了连陪嫁丫鬟都能随便踩一脚的地步吗?
否则这个三梅定然不敢如此。
“但我能卖啊,把你和你娘卖进窑子里,把你爹卖给砖窑做苦力,一家人死之前还要被折磨凄凄惨惨的,”江宛对她微笑,“想想我就高兴。”
三梅张着嘴,吓得抖若筛糠。
江宛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但我最慈悲了,给你们家第二条路,你回去告诉你爹,现在弃暗投明还不晚,另外,替我做一件事,若是做得好,我叫他依旧管庄子。”
三梅自然不会信,不过如今也由不得她不答应,强忍着心头的屈辱,她别别扭扭应了一句:
“但凭夫人吩咐。”
江宛:“去告诉你娘老子,好好想想这些年是如何帮着宋家人如何害我的,然后原原本本,一个字不许落,全部告诉春鸢,可能做到?”
三梅的眼睛往左一瞟,似是看了眼王妈妈,终是忍着嘴上的疼痛道:“能。”
“先把她带下去吧。”江宛对春鸢道。
“是。”春鸢行了个礼后,就下去了。
江宛观察着王妈妈,久久不曾说话。
王妈妈心中对三梅显然是有恨的,只是不知道这恨背后是嫉妒还是不屑。
江宛喝了口茶,缓缓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桃枝此时悄悄上来,站在了她身后。
王妈妈恭顺地低着头,倒也没有否认:“老奴不敢言苦。”
她年纪与全妈妈差不多,头发却全白了,老态横生,可见是吃了十足的苦头的。
江宛莫名就没了盘问试探的兴趣:“妈妈可愿意来我身边做事?”
王妈妈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江宛一眼,眼睛一眨,便落下两行浑浊的泪来:“蒙夫人不弃,可老奴这些年受尽磋磨,实在不体面了,恐留在夫人身边,倒叫……”
“这都没什么,我这里正少个得力的妈妈,王妈妈这些年受了苦,从今以后,再不用过往后那样的日子了。”江宛认真道。
王妈妈把头碰在地上,久久不动,哽咽道:“夫人大恩,老奴铭感五内。”
“王妈妈快请起吧。”江宛说了话,又对桃枝使了个眼色。
桃枝想了想,才上前扶起了王妈妈。
江宛道:“王妈妈,您可别说什么恩不恩,我眼下便有件事,想托付给妈妈。”
“夫人只管说便是。”这样朴素的一句话,却叫王妈妈说得掷地有声,活像是江宛要叫她上刀山下油锅,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平白,还叫江宛有了些压力,怕自己请她办的事,其分量还配不上王妈妈的决心。
“其实也没什么,我那些陪嫁如今虽回了京城,但料想其中有异心者不在少数,还望妈妈火眼金睛,帮我拣选一番。”
她说完,便看向王妈妈。
出乎她意料的是,王妈妈却没有拍着胸脯一口答应,而是讲出了为难的地方:“夫人陪嫁四散,其中不少,老奴都有四五年不曾见过了,因此也不大清楚他们的秉性,若是要一一筛查,恐要费些时日。”
江宛暗暗点头:“这倒无妨,不如妈妈先替我做另一件事,方才吩咐了我身边的春鸢去审三梅一家,我只恐她年轻不经事儿,妈妈替我去做个主审,别叫他们胡编乱造,说些不切实际的话。”
王妈妈这个倒是很有把握,冷笑道:“旁的不说,陈三梅他们一家什么根底,老奴是一清二楚,夫人等着听好消息就是了。”
她说着退下,忽然又回了头。
“老奴说句原不当说的话,夫人比起从前,总算是刚强起来了。”
江宛一怔,下意识看了过去。
王妈妈却低了头,用袖子匆忙抹了抹眼睛,声音有些哽咽道:“这是好事,好事……老奴告退。”
江宛此时,才算是真的信了王妈妈。
王妈妈到底还是看出了她与宋三夫人的不同之处。
不过她将这点不同理解为“刚强起来了”。
想想她穿来这么久,却也不曾露馅,虽有两分运气,却也有八分必然。
原来的宋三夫人是个没脾气的人,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宋家对她的压迫,与她相处最久的梨枝和桃枝偏偏是不知道从前的她是什么模样的,也就想当然地觉得,忘记了前尘往事的她,就该活泼起来。
至于亲人们,则因许久不曾见面,又晓得她吃了极多的苦头,还失去了记忆,对她只有满心的怜爱,所以就算有与从前对不上的地方,也会自圆其说。
江宛重新回到书桌前。
她看着刚刚写了一小半的宣纸,忽然觉得只请说书先生讲上一出,也有不太通顺的地方。
似乎,最好先散些流言出去。
可是散流言需要人手,而她手上似乎没有这种人才,最好要找个可靠的人帮忙才行。
江宛想了想,忽然觉得有个人一定能帮上她的忙。
第六十八章 三梅
梨枝一走,桃枝就急忙说:“夫人,我反正是要一直跟着你的,跟着你到天荒地老。”
“知道了,”江宛对她笑,“你先去看着圆哥儿吧。”
桃枝却没动,而是想了想:“夫人让梨枝姐姐去想事情了,若奴婢走了,岂不没人伺候,不如奴婢先去叫春鸢姐姐来陪着夫人,让夏珠去陪着少爷。”
知道梨枝可能离开,桃枝也愿意多想想,也能立起来了。
江宛欣慰地对她一笑:“你想得极为周到,去吧。”
桃枝便笑得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高高兴兴地去了。
她走后,江宛拎起那份嫁妆单子,慢慢悠悠走进了小书房里。
春鸢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磨墨。
春鸢上前接过了墨条。
江宛便把磨墨的位置让给她,自己扯了手巾擦手。
“翠露的尸体,他们埋在了何处?”
“倪脍护卫说出城不便,但他知道一个隐蔽之处,奴婢本想问,但是倪护卫不愿意说。”
江宛略一沉吟:“随他去吧,他们的门路多。”
春鸢便继续低头磨墨。
江宛:“有一事,还要你明早去办。”
“夫人吩咐便是。”
江宛握起毛笔,蘸了墨,蓦地下笔:“去找悦来楼的铁齿先生,就说我有个新本子想叫他明日里说上一说,银钱上别吝啬,反正帐一直是你管着,看着支就是了。”
想了想,又说:“非得是铁齿先生不可,与他同说市井逸闻的铜牙先生曾说过我是个难得的贞洁烈妇,若是铁齿先生又说了我的故事,反倒有些与铜牙先生打对台的意思,怕他不会轻易同意的,便要你多下些功夫了。”
“是。”春鸢应了声。
春鸢一时忍不住看向江宛笔尖。
墨水在素白的纸面上留下流畅的痕迹,春鸢小声念道:“郑国夫人受苦受难记。”
好奇怪的名字啊。
春鸢有些疑惑地停住了墨条。
江宛下笔不停:“我那些陪嫁可还安分?”
春鸢便先不想了:“夏珠正支使着一帮小丫头看着他们呢,从早到晚都没合眼,我来时,正听见桃枝叫夏珠去看着少爷,夏珠那时正教训一个婆子,愣是不肯去,气得桃枝直骂她。”
春鸢又说:“后来就打发樱桃去了,樱桃就是爱和巧嘴儿抢瓜子吃的那个小丫头,如今在院子里做些传话的活计,刚好路过,便被她们俩支使来支使去的,在院子里打转,一个说你去陪着少爷,一个说不许去,樱桃急得恨不得就地打个洞,把自己埋了算了。”
江宛捧场地大笑起来。
不知想到什么,又说:“我听梨枝说过,我陪嫁去的四个大丫鬟,竟然只留下了晴姨娘一个,她如今也不知所踪,倒是稀奇得很,怕不是我命里就克陪嫁丫鬟……”
听到这里,春鸢不大满意道:“夫人怎么这么说话。”
江宛摇头:“总之我那些陪嫁去的家人,这些年下来,怕只有最会夹着尾巴做人的那些活了下来,这些人靠不住,但却不是不能用。”
“夫人要见他们?”
“对,梨枝和桃枝也不过来我身边伺候了两年,那些陪嫁才是从头到尾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我当然要多搜集些……故事。”
故事?
是指曾经受的苦吧。
这么想来,夫人如今能全部忘却,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春鸢望着江宛,心中多了丝心疼:“奴婢去问问夏珠,看着挑两个人过来。”
“嗯。”江宛忙着写字。
春鸢便下去了。
不多时,春鸢便进来了,在她耳边道:“人在耳房候着。”
江宛便停了笔,吹干墨迹:“把人带进来吧。”
春鸢行礼退下,很快就带了两个人上来。
这俩人的衣裳都灰扑扑的,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可以看出衣裳的料子还成,但是略年老些的那个穿的确实是麻布衣裳,还打了不少补丁。
江宛不动声色,任她们先跪下了。
春鸢当着她们面,对江宛道:“那边那位姐姐叫三梅,今年十五岁,娘老子都是管庄子的,那位妈妈夫家姓王,就是王妈妈了,听说是自小便陪着夫人的,来之前也是庄子上做事的。”
一个管事,一个做事,其中的区别却很大。
江宛看着那个叫三梅的女孩子,见她手指白嫩,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心里便有了些猜测。
如今十五岁,也就是说到池州时是九岁,知道的事情按理说不会太多,可春鸢把她领来,应该也有深意。
按江宛如今知道的,宋府上下对原来那位宋三夫人都极为刻薄。
而这位三梅姑娘却活得很是滋润,虽换了一身旧衣裳,但手上的肌肤极为白嫩,怕是梨枝都不如她。
没道理啊。
宋府防备她,不应该独独漏掉了三梅这一家。
除非这三梅一家早早便另投了明主。
而边上这位妈妈却骨节粗大,手背皮肤粗糙皴裂,一看就做了很久的粗活,可她举止落落大方,看起来原该是个体面的妈妈。
是宁折不弯故而受了迫害的忠仆吗?
也未必。
江宛搁了杯子,对她二人淡淡道:“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如实作答便可。”
“是。”二人都答。
“你们觉得宋家对我如何?”
竟是这个问题。
三梅伏在地上,手指往袖子里一缩:“我……奴婢,奴婢觉着……”
春鸢立刻向前一步:“回话都不懂,自己掌嘴十下。”
江宛见她反应这么快,暗暗点头。
三梅当即有些懵,她胡乱抬头看了江宛一眼,便道:“夫人饶我一回,我是……”
“夫人面前,还我我我的,掌嘴二十下!”
三梅还要说话,她眉毛描得细细弯弯的,皱在一起时,像两条蚯蚓。
春鸢见她磨磨蹭蹭不肯动手,正要发作,却听边上那个王妈妈开口了:“春鸢姑娘娇贵,若是为了贱婢伤了手,便不美了,不如叫老奴代劳。”
江宛眯着眼打量她:“那就劳烦王妈妈了。”
王妈妈结结实实对江宛磕了个头:“不敢当夫人这句劳烦,不如将这丫头拖到廊下掌嘴,免得在房内哭喊起来,惊扰夫人。”
有点儿意思。
江宛向后靠在椅背上,红唇弯弯:“不必了,我就爱看人哭喊,哭得越惨,我越高兴。”
第七十章 解决
在汴京下九流也混得有声有色的,自然非第一纨绔程琥莫属。
但是派谁去跟程琥说才好呢?
她一个表姨,又是新寡,说白了还是要避嫌的。
而且派去的人一定要可靠,能说清楚事情。
江宛想了想,立刻有了人选。
就让今天这个王妈妈去,一是试试她的深浅,二是她手边确实没什么可用的人。
先叫王妈妈去找江辞,交代来意后,再让江辞去找程琥。
这样下来,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舆论被渲染得差不多时,她顺势提出和离,赚一个不爱富贵权势的名声,也是手到擒来。
唯一的缺点就是她没有郑国夫人这重身份,终归是少了一些特权,不过皇帝该保护她也还是会保护她,其余也没有什么。
不过前提是,皇帝准她和离。
想到这里,江宛再度落笔。
就说宋家早找好了娘家侄女来接手这个郑国夫人的位置好了,反正他们肯定是不愿意放着这么大笔的浮财不要的。
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竟真的料准了宋家人的心思。
春鸢把三梅送走后,又回转过来。
江宛写到兴处,一顿狂草,兴尽后一抬头,见春鸢痴痴望着她的下笔处,不由一笑。
“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
“倒有一事没问你,三梅和王妈妈是你怎么挑出来的?”
春鸢回过神道:“奴婢直言说,夫人要找几个人过去问话,然后挑了站在最前面的和缩在最后头的。”
江宛大笑:“挑得好。”
“那三梅等人该如何审才是?”
“山人自有妙计。”江宛对她挑眉。
......
第二日早间,江宛晨起照例与两个孩子一起吃了早饭。
她昨夜为了写稿子,熬到了四更天才睡,因此打了几个哈欠。
圆哥儿倒没看出什么,反而是蜻姐儿吃完饭后,拉了她的手,奶声奶气道:“睡吧,睡吧。”
她倒是知道困了就要睡。
可今日江宛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睡。
“多谢蜻姐儿关心我。”江宛笑道。
蜻姐儿歪着头看着她,似乎不大明白她为什么要笑。
江宛就笑得更厉害了,把蜻姐儿抱给乳娘:“下去玩吧。”
见蜻姐儿走了,江宛才想到这个小姑娘怕是带不走,圆哥儿是她亲生的还好说,蜻姐儿毕竟不是她生的,想来应该会被送回池州教养长大。
可蜻姐儿这样可爱贴心,真叫人舍不得。
不多时,春鸢领着王妈妈来见她,意思是要各自出门了。
江宛又嘱咐了几句,就放了她们离开。
她们一走,梨枝请见。
桃枝虽有些没心没肺,可见梨枝郑重其事,也难得严肃起来。
她将梨枝领进了正房。
江宛正翻着一本方志,见她来了,便放下书:“想好了?”
梨枝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奴婢愿从此侍奉夫人。”
“你毕竟双亲健在......”
“夫人待我不错,我未必没有一个好前程。”
“宋管家深夜派人去找你,就是教你说这种话的?”江宛问。
“这是宋管家教奴婢说的,可是留下却是奴婢自己的意思,奴婢是跟过夫人的人,夫人不记得宋家是个什么地方,奴婢却记得,奴婢若回去,这辈子就算完了,不知会被强拉去配个什么小厮,一辈子浑浑噩噩就过去了,可夫人不同。奴婢留下只有一个条件,夫人能否准奴婢,此生不嫁?”
江宛看着她,不禁想到魏蔺。
这丫头心里怕是还放不下吧。
“我答应你,不光是你,还有其他所有丫头,我都不会随意把你们嫁出去。”
梨枝立刻松了口气,忙道:“多谢夫人,往后……”
“先不说往后了,”江宛看着她,“你娘老子还有哥嫂,是不准备管了?”
“我娘老子眼里早没我这个女儿了,原还在池州时,每次看我,不是为了要钱,就是为了叫我求人办事,虽不曾打骂,却也的确指着我出嫁能讹一笔厚厚的聘礼,我那哥嫂,还想把我说给人做妾,”梨枝顿了顿,“若说全无感情,那是假的,若我留下,他们留在池州,怎么咒我,我也听不见,总还存了一份情,可若我回去,他们受我连累,必要憎恶我,我也憎恶他们,彼此恨得要命,还不如留下。”
梨枝说话时情绪有些激动,语速很快,又生怕说不明白,所以看了一眼江宛。
江宛道:“不论你怎么想,我总是支持你的。”
梨枝得了她的准话,心算是放下了。
江宛微微一笑,故作抱怨道:“我要喝你冲的茶,桃枝冲的太淡了。”
用过午膳后,春鸢还是不曾回来。
王妈妈却陪着江辞来了。
几日不见,安哥儿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江宛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安哥儿可长大了。”
江辞有些窘迫地偏过头,道:“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是是是,安哥儿是大孩子了,摸不得了。”江宛逗他。
江辞左右张望:“圆哥儿呢?”
“上课呢,他最近开始学棋了,倒是很痴迷。”江宛看他一眼,“你用过饭了吗?”
“表姐留我吃了。”
江宁侯夫人怎么会留他?
江宛狐疑道:“我让人找程琥,你难道还大张旗鼓地去了?”
“这倒不是,可是琥哥儿说要办成你的事,且得花些力气,所以偷偷出府去了,留我跟表姐解释,也算是个挡箭牌。”
可怜的江宁侯夫人啊。
江宛不由同情起她的倒霉表姐:“那你怎么说的?”
“起先是说,我来找琥哥儿借书,后来琥哥儿走了,我就跟表姐说,其实我真的是来借书的,但是聊着聊着,就说起了前些日子汪勃几个纨绔在街上打架的事,再一看,琥哥儿就不见了。”
“江宁侯夫人定要埋怨你了。”
“左右琥哥儿为了给你办事,总是要逃跑的,不是埋怨你就是埋怨我,那还是埋怨我吧,我是小孩子嘛。”江辞得意地哼了一声。
江宛看着他,忽然想起江辞其实很爱花花草草的,想到花园里如今花开得正好,便邀他:“不如去亭子里坐坐吧。”
江辞笑着说好。
路上,江宛忍不住问他:“你如今功课如何?”
江辞又流露出些傲气来:“姐姐这是忘了我的诨名了。”
“诨名?你是哪座山上的绿林好汉,是窜天豹子还是滚地龙啊?”
江辞郁闷地瞥她一眼:“姐姐又笑我。”
“那你的诨名是什么?”
“小八斗。”
“小巴豆?”江宛在亭中的椅子上坐下,很不给面子地笑道,“哈哈哈,什么小巴豆?”
江辞见她笑得止不住,满脸无奈地叹了声气。
过了一会儿,江宛笑不动了,便说起其他事:“我倒是很想给这个亭子换个名字。”
江辞因不曾见亭上有匾额,所以问:“这亭子还有名字?”
第七十一章 栖止
家里的亭子自然是有名字的,宋吟爱附庸风雅,江宛听春鸢说,不光是亭子,宋吟还给院子里那个小水塘起了好几个名字,不过因为他觉得那几个名字都极好,难以抉择,所以迟迟没有定下来。
他勉强算得英年早逝,没能给小水坑起一个相称的名字,大抵也是人生一大憾事。
但是江宛早忘了这亭子的名字,故而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仿佛依稀是叫栖止亭。”
“丛竹中栖止,”江辞沉吟片刻,又问,“这是宋吟取的?”
“自然。”
梨枝领着丫鬟们送了几碟点心果子上来,然后站在一边服侍。
江宛挑了颗葡萄,扔进嘴里。
“他倒是抱负极大。”江辞低声道,听着仿佛有些不屑。
江宛便问:“这名字背后可有典故?”
“应该是出自刘梦得的《令狐相公见示赠竹二十韵仍命继和》,高人必爱竹,寄兴良有以。峻节可临戎,虚心宜待士。”江辞微微撇了撇嘴,“众芳信妍媚,威凤难栖止。他起了这个名字,倒是自比为‘威凤’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文人有些自视清高的傲气,实属平常。
江辞是纯粹看那个宋吟不顺眼罢了。
江宛本想笑他孩子气,心中却微微一动。
宋吟自比为威凤,可说是他自怜抱负难展。毕竟他直到死前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八品校书郎,的确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可是他只有二十五岁,多少人在他这个年纪还不曾中举,他怎么就有了这般的感慨。
倒有些心比天高的意思。
或者,他就是为了前途,才容下了圆哥儿这个父不详的孩子。
那么圆哥儿的父亲到底是何方神圣,总不会是皇帝吧。
江辞:“姐姐想什么呢?若是要另起一个名字,我倒是愿意代劳。”
“有没有名字倒罢了,”江宛笑道:“倒是你这孩子喜恶全在脸上,怎么对宋吟就这样嫌弃了,反倒是对你的平侯兄却爱得不行。”
江辞正要辩解。
江宛又说:“可别叫我去读沈望的文章了,我没那个闲工夫。”
听他姐这样不思好学,江辞忍不住扼腕叹息道:“天下又少了一个读平侯文章的人。”
江宛无语地看着他,又吃了一颗葡萄。
过了会儿,江辞也开始吃葡萄,他们俩沉默地吃了一会儿。
江辞又问:“姐姐,你......为何如此?”
江宛不解地看着他。
“若欲和离,未必没有更好的法子,操纵公论舆情,未必不受反噬。”
他倒是聪明,江宛不过请他去找程琥在街头巷尾散布些流言,他就知道江宛是要和离的。
江宛心中一沉。
这又何尝是她愿意的?
不过是她实在没有底气,才想借些民间的声势。
不过江宛不愿意让江辞知道自己的处境,只笑着反问:“你是不是还想撮合我和沈平侯?”
“我是觉得姐姐与其设法和离,直接嫁人反而更容易。”
江辞满脸认真。
“可我不想嫁人。”江宛吃腻了葡萄,拍了拍手,梨枝便递了块温热的手巾给她。
江辞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姐姐还想着宋吟?”
江宛摇头:“只是不想嫁人,觉得嫁人没什么好的。”
“嗯。”江辞若有所思地皱着眉,“也好,这样我就可以照顾姐姐了。”
江宛笑着刮他的鼻子。
江辞不知道在考虑什么,表情颇有些苦大仇深:“可是祖父很希望姐姐再遇良人。”
“我也很希望自己能遇到良人啊。”江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但是那个良人一定不能纳妾,而且要把圆哥儿视若己出,最好英俊潇洒,位高权重。”
“满大梁也不见得能找出这样一个人吧。”边上听了好久闲话的夏珠不由感叹道。
江辞却有些不赞同:“如今的世道,什么事情没有,兴许明日便有一个这样的人才落在了咱们家门口呢。”
你的自信真是让人感动。
江宛看着江辞睁眼说瞎话还满脸诚恳,一时有些叹服。
江宛道:“无论如何,找不到这样的人,我是绝对不会成亲的。”
夏珠即刻颇为同情地看了江宛一眼。
江宛失笑,怎么看夏珠的意思,是觉得她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江宛伸胳膊,掐了把夏珠的脸颊:“反正头一条就是不许纳妾,成婚前先给我签字据,一旦逛窑子纳妾,立刻和离,家产全归我。”
夏珠捂着被掐了一把的脸:“这也太狠了,哪儿能有这样的傻子……”
江辞也深深觉得,这样的傻子怕是不多的。
他与夏珠对视一眼,竟然与这位壮丫头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或许,这就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吧。
江宛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没有这样的男人,大不了她就自己过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要她心甘情愿地和另一群女人被关在内宅里,过彼此煎熬的日子,还不如直接让她去死。
她觉得妻妾关系让人窒息的地方,就好比一群人被塞在一个屋子里,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彼此,却没有人看窗外。
光是想想就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姐姐想做什么都可以。”江辞最后说。
江宛心中颇感动。
“那姐姐现在很想看你作画。”
不知何时,天边忽然飘起了小雨,雨水顺着亭子翘起的檐角打在一丛碧绿的杜鹃上,如诗如画。
江宛早晓得江辞画艺过人,便撺掇他画画。
梨枝极上道地自告奋勇,回去取画具。
江宛便与江辞边喝茶,边等着。
江宛问他:“祖父总说你只爱读书的,怎么又想着学了画画?”
“姐姐这是又不记得了,我小时候去你书房里玩,翻出父亲的遗作,却失手弄污,姐姐气得好几天不肯理我,我才学了画,廖先生总说,咱们姐弟二人在画上都有些常人不能及的灵气,是因为父亲画技极好的缘故。”
“廖先生?”江宛总觉得有些耳熟,“我怎么记得安阳大长公主如今的驸马便姓廖,也是个画师。”
“就是那位廖先生,也因他与安阳大长公主的这段关系,祖父才没宣扬我与廖先生有过师徒缘分之事。”
远处,梨枝撑着伞慢慢走来,月白色的裙子隐约在雾气般的雨丝中,显得很是袅娜清新。
不一会儿,梨枝便到了亭前,转身收伞,对江宛道:“程少爷来了。”
“程琥?”
春鸢点头。
“人呢?”江宛问。
梨枝答:“正在后门等着。”
她话音未落,一道有些玩世不恭的男声响起:“我已经来了。”
第七十二章 娶你
江宛仓促间转头望去。
雨中的少年抹了把脸,露出一张仍带着丝稚气的英气脸庞来。
江宛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程琥道。
他几步跳进亭子里,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将湿漉漉的发丝将身后一捋。
他环顾一圈,对江宛一抱拳:“表姨好。”
又转向江辞,大抵是对着江辞那张脸说不出“表舅”二字,只含糊道:“你也好。”
江辞也不与他计较,微微点头。
看他行完了礼,江宛指了指石凳。
“先坐吧。”
程琥大马金刀地坐下。
江宛:“你竟是翻墙进来的,那敢问梁上君子,此番到底所为何来啊?”
“幸不辱命,自然要来讨赏。”
江宛看他浑身都湿透了,身上隐隐透着股冰冷的湿气,忍不住偏了题:“我这儿可没有你能穿的衣裳,顶多让你喝碗姜汤。”
“帮你办成了这样大的一件事,你就这样对我?”
程琥抖了抖衣摆,落下一片水珠。
江宛摊手,意思是我就这样了,你准备怎么着吧。
江辞出来打圆场:“琥哥儿,你吃了午饭没有?”
“没有。”程琥有些不自在道,他因矮了江辞一辈,也不知怎么,总觉得这个十一岁的小鬼头看他时透着股慈祥,让他浑身难受。
江宛听到他还没吃饭,立刻起了些愧疚,人家为她忙了这么久,要是没点表示,的确显得不到厚道。
她也不是那等卸磨杀驴的人,更何况如今她还不曾成功过河,自然不能叫这座“小桥”塌了。
“别坐在亭子里了,回屋去吧。”江宛起身道,“余事稍后再谈。”
夏珠立刻给她撑开了一把伞。
江宛一叠声吩咐下去:“叫厨下快快预备了姜汤,还有饭食,再问今日当值的护卫借一身干净衣裳,琥哥儿来都来了,不如干脆沐浴一番,梨枝,你去。”
梨枝忙撑起伞,先往厨房去了。
夏珠则伺候着江宛往正房去。
这一看,才发现少了把伞。
正要使人回去拿,程琥却道:“我这衣裳早已湿透了,也不差这几滴雨,你快回去吧。”
江宛看了他一眼,看他被雨水浸湿的衣料贴在手臂上,隐隐能看出肌肉线条,身子骨看着还挺壮实,这才放心走进了雨幕中。
说实话,她这表外甥真挺不错的。
江辞跟着她,也说:“没想到琥哥儿竟然这么尽心,倒该好好谢谢他。”
“是得想法子备份谢礼,只是不知他喜欢什么,”江宛道,“到底是你们男孩子的事情,不如你帮姐姐想个主意。”
“我与他虽都是男孩子,可却也……”江辞没说下去。
“也是这么回事儿,那这事儿还是交给我来想吧。”
江辞颔首:“看着时辰也不早了。”
江宛:“我送你出去。”
等程琥喝完姜汤,洗完澡,擦干头发,吃饱饭以后,江宛也已经送走了江辞。
他们在偏厅坐下。
江宛屏退众人后,问他:“今日之事可顺利?”
程琥的手在袖里不自觉握了拳,反问:“你写的都是真的?”
“是啊,都是真的。”
确实没撒谎嘛,只有一点点小小的夸张。
江宛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程琥一时失语。
这个女人,去池州守了六年活寡,嫁妆几乎被克扣殆尽,得势些的丫鬟都能欺负她,好容易熬出头来京城了,一个管家也敢骑在她头上耀武扬威,支使小厮在内院里乱窜打听消息,还企图休了她。
这种日子,她怎么忍得下来?
程琥忍不住看向她。
江宛微笑着:“全都是真的,要我发誓吗?”
“不用。”程琥否得很快,他难得认真了几分,“我把这些话都散出去了,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江宛:“你不是都猜出来了吗?”
“可我不明白。”
“做郑国夫人,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很好啊?”
“听你的口气,是觉得不好。”
“对啊,不好,所以我不愿意做了。”江宛道。
这不还是什么都没说。
程琥看着她,忽然笑起来:“罢了,反正是上了你这条贼船,下也下不去。”
江宛看着他笑。
室内静下来时,雨打在瓦片上的声音就格外清晰起来,廊下的巧嘴儿蹦来蹦去,不知道在叽歪些什么。
江宛看着茶碗中漂浮的茶叶,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夏珠略显壮实的身体在门口一晃,小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夫人,有人想闯进来?”
江宛放下茶盏:“谁?”
“孙家那个公子,他硬往里闯,护卫们也不敢下死手,所以……”
既是孙羿,那就该是来报恩而非寻仇,江宛道:“没事,让他进来吧。”
夏珠忙出去传话。
“今儿我这还真是八方来客,有翻墙的有硬闯的,”江宛嘀咕道,“大外甥,你先去里间躲躲吧。”
程琥才站了起来,他粗粗的眉毛忽然一皱,又松开,露出一个有些轻浮的笑容来。
江宛踢了下他的小腿:“快走。”
程琥看了她一眼,本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摇了摇头,吊儿郎当地进了内室。
江宛则端坐座上,等着迎接另一位少年人。
很快,夏珠领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走进了室内。
少年身量颇高,一身雨色天青蓝的袍子被雨水泅染成淡淡的墨蓝色,步子迈得很稳,湿透的靴子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潮湿的脚印。
江宛看向他的眼睛。
奇怪的是,孙羿之前眼中总有些畏缩,似乎不大喜欢被人注意,眼下却坦然回望,眼神很坚定,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整个人都稳重起来。
江宛虽有一丝讶异,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你来做什么?”她问。
孙羿深吸一口气,眼睛很快地眨了几下,瞬间的局促如湖面上的涟漪般很快消失,湖水依旧深沉宁静。
江宛端起茶盏,想喝口茶润润嗓子。
孙羿语气中透着股郑重:
“郑国夫人,我想娶你。”
江宛的牙就磕到了杯璧上。
清脆的声响在江宛耳边嗡嗡回响,伴着那句石破天惊般的“我想娶你”。
江宛心中飘过六个大字——
我可去你的吧!
第七十三章 拒绝
江宛心头千言万语,在与孙羿对视后,却都化作一声叹息。
大雨如注,却没有浇灭少年身上滚滚燃烧着的赤忱。
不论他是处于什么目的这么说,他总是真诚的。
甚至真诚到有些笨拙。
在这样的少年面前,江宛简直是自惭形秽的。
她让程琥散出流言的目的不纯,她是想自救,却没有想到原来有人会第一时间赶来救她。
原来她在这里,也已经有了朋友吗?
江宛怔怔笑了起来。
孙羿用真心待她,那她自然也要回报真心。
所以江宛说:“我很感激,但是对不起,我不想嫁给你。”
少年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旋即又释然地低了头。
大约是从没觉得她会答应,只心中有一点烛火般的希冀,她轻飘飘袖风一摆,也就熄了。
江宛前段时间爱出门听书,常常早去半个时辰,不是为了听说书先生说,而是听茶客们聊天谈论时事,常常涉及天南地北的新鲜事儿,有猎奇的也有平淡的,生活百态便在其中,倒叫江宛知道了不少民间风俗习惯。
这其中有一个故事,令她印象十分深刻。
乃至于今日刚听孙羿说完那句石破天惊般的话,她便记了起来。
那日里也有一点小雨,只在早间飘了一会儿,她到得挺早,便在二排找了个座位,边上是一桌从襄州来的客商。其中一位面上有个大痣的说起黔州有个做茶庄生意的富商。
富商姓唐,家里有个独子,这独子看上了一个寡妇,非娶不可,家里人不同意,这公子就领着寡妇私奔了,两个月后,花光了银子,把那寡妇一扔,又灰头土脸地奔了回来,痛哭流涕说自己从前是鬼迷了心窍,说那寡妇是山上下来的狐狸精。家里老太太本就急得去了半条命,见他回来了,自然一切都好,别说责骂了,连窗前侍候汤药的简省差事都不舍得叫他沾。
唐家少爷依旧安安稳稳地等着继承家业,因出去吃了点苦头,家里的掌柜们还都赞他终于有了担当,是个能靠得住的了。
后来也娶了一房门当户对的妻子,一举得了个大胖儿子。
而那寡妇却从此没了音讯。
那说故事的茶客叹了一声,道是这锦绣堆里长大的少爷公子,都没那个甘心情愿吃糠咽菜的本事。又怪那寡妇贪心不足,什么锅配什么盖,本就不该招惹那公子,否则也不至于离家背井,生死不知。
而江宛从中学到的道理是,在世人眼中,寡妇配鳏夫,天生一对,寡妇配清白齐整的小公子,那就得是天打雷劈。
没什么道理,就是这世情如此。
江宛好奇地问孙羿:“你为什么想娶我?”
发上聚起的一滴水珠落在孙羿额上,又一路滑进他眼里。
他眨了眨眼,也不去擦。
“我今日陪姐姐买胭脂,因下了雨,就找了个茶馆避雨,却听旁人议论说……”他欲言又止,想来是怕那些话说出来会伤了江宛的心,“若无人娶你,你岂不要在这火坑里长长久久下去。”
看样子,是程琥办事过于麻利,不过这么一会儿,郑国夫人悲惨的人生故事就流传出去了。
一传十,十传百,又碰巧被孙羿听见了。
他应该也没有经过什么深思熟虑,想到个法子能帮她,便来了。
来时还很闹出了些动静,若是传出去,对江宛苦心营造的形象是极为不利的。
只是,他的心确实是很好的。
江宛望着他,温和道:“多谢你,多少人觉得金玉打成的笼子蹲着也无妨,银票烧出的火堆躺着更舒坦,你却发自内心地觉得我的确身在火坑中,还愿意救我,我真的不胜感激。”
她顿了顿:“只是,你还小,不懂得婚姻之事不是仅靠你的一腔侠义就能有个圆满结局的。”
孙羿被拒绝了也不恼火,只望着她:“你又怎知我只有一腔侠义?”
江宛语塞,一时失笑。
“我们不过见过一面,就算我是救了你,也不值得你就以身相许了吧。”
孙羿抿了抿嘴唇:“我都想好了,我一定要娶你,而且我很喜欢圆哥儿的。”
这怎么还说不听了。
江宛看着他:“先不说我不愿意,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叫我嫁,再说了,这本就不是你说就能成的事……”
“怎么不是?”孙羿嘟哝着反驳。
江宛可就来气了。
“你能叫你父亲同意吗?若他不同意,你又当如何?你有三媒六聘吗?你有八抬大轿吗?你这样上门,难道想叫我不明不白地直接跟你走?”江宛言辞犀利,“退一万步说,你做到了所有一切,可我不愿意,我已然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你难道还要来强逼我吗?那我当初还不如把你扔在街上被人打一顿罢了。”
江宛说话时,院子里传话的丫头樱桃走了进来,她与夏珠说了两句,夏珠打发她下去,就走到了江宛身边。
江宛说完后,夏珠俯身在她耳边道:“殿前太尉府的孙家小姐来了。”说着,悄悄看了眼孙羿。
那位养了只黑猫的孙润蕴,也就是孙羿的嫡亲姐姐。
上回见还是挺投缘的。
江宛偏头道:“请她进来。”
她来了,倒是省了江宛不少麻烦。
孙羿的满腔豪情总算被江宛打击得不剩多少了,他又萎靡下去,看着莫名矮了一截。
江宛想笑,但忍了:“你姐姐来了。”
孙羿一惊。
他猝然抬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涨得满脸通红,嘴里喃喃道:“一世情急……竟把孙润蕴忘了……”
合着他一直都叫他姐姐的大名。
合着他来这一趟还把姐姐给丢了。
江宛顿觉无话可说。
不多会儿,孙润蕴便进来了,她走得很快,一只手捂着心口,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像是一口气不上来,就要厥过去。
江宛连忙站起,便要将病美人扶着坐在椅子上。
孙润蕴抓着江宛的手,不肯坐,硬是屈膝弯腰,给江宛行了礼。
一抬头,眼中已含了泪。
江宛见美人如此,心中只有怜惜,忙道:“不忙说,快先坐下吧。”
孙润蕴才半推半就地坐了。
第七十四章 姐弟
“夫人,我实在是……我没管住他……”孙润蕴眼里浮着一层水雾,泫然欲泣道,“羿哥儿交给夫人随意处置,任打任骂,只要不叫他死了,我绝没有一句旁的话。”
她说话时带着一股狠劲儿,大约是实话。
江宛正要劝她,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便见娇娇柔柔的小姑娘站了起来,猛地一回身,跟换了个人似的,飞起的裙裾还未落下,便指着孙羿咬牙切齿道:“还不跪下!给夫人磕头赔罪!”
孙润蕴逼视着孙羿的样子,简直称得上是面目狰狞,但是她狰狞起来,不知怎么,江宛也觉得很是好看。
不过,孙润蕴明明还不曾问过孙羿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就已经给他定了罪似的。
未免有些太武断了。
江宛再回头一看,孙羿也是个倔脾气,一撩袍子,已经跪下了。
姐弟二人,一站一跪,倒叫江宛手足无措起来。
再看跪着的那个面色铁青,站着的这个面色发白,单薄的身子不住颤抖。
若是还不拦着,怕是孙润蕴真能气得吐血了。
江宛忙道:“不,孙小姐,你听我说……”
“夫人不嫌弃,叫我声妹妹便罢了。”孙润蕴道。
“那你也便称我声姐姐……”江宛下意识道,说着,又觉得哪里不对。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江宛晃了晃眩晕的脑袋,一手按住了孙润蕴的肩:“孙家妹妹,你听我说,这整件事原并不是令弟做错了,他原也是好心……”
“姐姐不必替他遮掩,他从小到大便是这个莽性子,做起事来只管自己高兴,从不想别人会不会因他沾上麻烦。”孙润蕴道。
单说这一点,江宛倒也是很赞同的。
毕竟孙羿这样闯门,若是平时就算了,宋管家等人刚到,若是被他撞见了,怕是要另起事端,不过好在今日宋管家出门查账,顺道巡视铺子,并不在家,才算是免去了些麻烦。
孙羿听了,也才回过味儿来,晓得自己这遭确实是冲动了的,于是面上很是多了愧色,难堪地低了头去。
见江宛隐隐赞同,孙润蕴更是气恼起来:“为不伤夫人名节,此事不好秉明家父,但姐姐放心,我也绝不会轻饶了他,定叫他好好吃些苦头,长些记性。”
孙羿也不辩驳,只低了头跪着。
孙润蕴则偏了头,不肯再看孙羿。
到底是嫡亲姐弟,何至于此。
江宛叹了声气:“他做此事也并未与妹妹商量,却不知妹妹是如何得知的。”
“小厮报我,说他骑了马便不见了,我问原委,听说他是听了人说姐姐的闲话,才……”孙润蕴顿了顿,“便厚着脸皮找到姐姐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孙润蕴放轻了声音道:“不瞒姐姐,我这弟弟平日里虽窝囊,却没有那等的坏心思,再者姐姐上回又仗义救了他,他是绝不会忘恩负义了的,若有冒犯,想来也是情有可原。”
到底是亲姐弟,虽又是骂又是罚跪,话里话外还是维护他的。
江宛索性道:“蕴姐儿,我知道你生气,觉得他没规矩,可这定罪的事,你说了不算,我这个受了罪的说了才算,我就觉得,羿哥儿这样是赤子真心,没什么不对,上次我救了他一遭,他这次听说我处境艰难,想牺牲自己来救我一遭,这是他仁义。”
“羿哥儿,你站起来吧。”江宛道。
孙羿见她说得极认真,立刻从地上起来,站直了。
孙润蕴和孙羿都不由自主看向了江宛。
“我不怪他,不光不怪,我还很谢谢他,你们二人都知道了那些闲话,自然也知道了我如今的景况,不怕你笑话,我带去池州七八万两的银子东西,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二千两,”江宛看着他们,“我是非脱出去不可的,可这件事在世人眼中,大抵会是我不甘寂寞,是我斤斤计较,不论是谁,只要愿意站在我身边,我都只有感激。”
孙润蕴震惊地看着她。
江宛握住她的手:“蕴姐儿,你我同是女人,该知道这其中的艰难,我心中是感激羿哥儿的。”
孙润蕴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姐姐,只恨我身单力薄……”
“你有这个心,便足够了。”江宛道。
孙润蕴扯了手绢擦眼泪。
江宛看她真的在为自己担心,不由心中一暖,笑着叫孙羿起来,又和她说起了小黑猫的事。
说起佛奴来,孙润蕴立即破涕为笑:“他啊,正在家啃牡丹花呢……”
又略说了几句,江宛便将他们姐弟送了出去。
孙润蕴含着笑,谢过她,领着弟弟转身离开。
可离开的路上,孙润蕴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她眉头紧锁,将自家弟弟打量了个来回。
孙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便呛她:“你看我干什么!人家都说不怪我了!”
“唉,”孙润蕴叹了口气,仰头叹道,“我只恨没有个金玉良才的哥哥……”
话中的意思不就是说她只有一个草包弟弟?
孙羿立即跳脚道:“你又骂我!”
孙润蕴拧了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帮你!我帮你娶江家姐姐,她如今那样的处境,若是不早些脱身,一定会被磋磨死的,就像那些人说的似的,给宋家的傻侄女腾地方。”
孙羿惊讶地看着她:“你要帮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要不是为了江家姐姐,我能帮你吗?”孙润蕴瞪了他一眼。
孙羿却做出一副很不好骗的样子,往边上跳开一步:“我可不敢信你……而且爹也不会答应的……再说了,夫人说她不喜欢我……”
“你一个大男人,就知道婆婆妈妈这这那那,你没有脑子,不会想办法吗?”孙润蕴又掐了他一把。
“那你有什么办法?”孙羿半信半疑。
“你就告诉牛晶莲,剩下的事,交给她想就好了。”孙润蕴眼睛亮晶晶的,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
牛晶莲是他们继母的名字。
孙羿听了,却不屑道:“还以为你早与她成一路人了,她那个侄子,你不是爱得很么。”
“你又瞎说,看我不掐死你!”
第七十五章 设计
孙润蕴她继母是个极有手腕的女人,将孙太尉拢得水泼不进也就罢了,偏满京城里也没人说她一句不好的。
只是孙家这对原配留下的姐弟还是对她颇有微词,不过要孙润蕴真说出个继母的不好来,她也说不清。
只是觉得跟继母不贴心,继母捧着她,她也捧着继母,二人倒似那等相敬如宾的夫妻,话不投机,却也绝没有脸红脖子粗的时候。
要是从前,孙润蕴绝不会相信自己能看上牛晶莲的侄儿。
可惜造化弄人,她去月老祠时遇上了登徒子,被人搭救,她见那公子一表人才,为人正直,便叫丫鬟去打听,问了一圈下来,却是兵部尚书牛家的五公子。兵部尚书有二子,大儿子如今在扬州外任上,牛尚书怜惜孙儿,便将长房的三个孙子俱留在京城读书。
牛晶莲本是牛尚书的小女儿,虽是庶出,却自小养在嫡母膝下,若非孙太尉亲去求娶,大约牛晶莲也不会做了个须在原配夫人的牌位前头执妾礼的填房。
如今孙润蕴的这段巧遇,与她父亲遭遇的还有些像。
不过,孙太尉的故事里,牛晶莲的遭遇还要凄惨些,他去赴宴时,不知怎么误闯了后院,将放风筝的牛晶莲抱了个满怀,自此便说不清了。
他见那小姑娘容色艳丽,自是有些心动,再加上听说牛晶莲自那日后便深深觉得清白已被玷污,在家里头悄悄上了吊,孙太尉更是以为她是贞烈娴静的女子,心中又多两分敬意,才伏低做小上了门去,死活求来了牛晶莲。
孙润蕴因那时年纪尚小,不清楚这段原委,若是她晓得,大约会多两分警惕,而非直接对那牛五公子许了芳心。
说起来,倒是孙羿从小就不喜欢这个继母。
孙润蕴叫他把想娶江宛的事告诉牛晶莲,他只一心觉得告诉继母也没有什么用,毕竟继母面甜心苦,从没有如过他的意。
孙润蕴翻了个白眼,不屑与他解释,只拍了拍他的头:“听我的自然没错,这样进可攻退可守,反正你吃不了亏。”
再者说,也可以用这事儿试探一番牛晶莲。
牛晶莲膝下到底还有三个儿子。
她虽对牛五公子有意,却依旧对牛晶莲有些防备。
孙羿却全不明白:“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要帮我吗,怎么又将这事儿推给了牛晶莲?”
孙润蕴无语:“我不是在帮你吗?”
“谁知道你……”孙羿嘀咕着。
程琥在江宛面前正提到他。
上回程琥虽纠集了一帮人在大街上堵了孙羿一回,还说要揍他,可他们之间仔细论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矛盾,上次之事也是因孙羿从屠六手上抢了个姑娘,屠六气不过,程琥才陪着去找场子的。
孙羿在他心里一直是个有点窝囊的孩子。
没错,程琥自以为自己成熟稳重,远超与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人,所以看旁人都觉得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可眼下,情况却颠倒了。
我把你当孩子,你却想做我的表姨夫。
这又是什么道理!
他方才在内室忍了又忍,才忍住没出声,如今好赖熬到孙氏姐弟都走了,自然要将满肚子的话都倒一倒,方能不憋出病来。
“你怎么与他有了牵扯!”
“若不是你要充恶霸,当街便要欺负人,我也不会救他,”江宛抿了口茶,“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若是敢来教训我,我即刻去找你娘告状。”
这一篇话成功地叫程琥把满肚子的抱怨都憋了回去。
只嘀咕了句:“什么人嘛……”
江宛偏就耳朵灵,把茶碗重重一放:“程琥!”
程琥自觉不能久留:“我走了。”
“慢着,”江宛道,“我有件好事要找你。”
程琥满脸不信。
江宛:“真是有好事,我想请你喝花酒。”
“总觉得你不怀好意……”程琥狐疑地看着江宛,“请我喝花酒,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江宛微笑道:“光是喝花酒当然没意思,你要是愿意请我家那位从池州远道而来的宋管家也一起喝,就更好了。”
程琥做了个鬼脸,学着江宛的语气不阴不阳道:“要是能让宋管家闹出点事来,就更好了。”
江宛连连点头。
程琥继续学着她的语气:“要是能让宋管家直接蠢死,就最好了。”
同样的笑话用两次就不好笑了,江宛抬腿就要踹他。
程琥往后一躲,掐着嗓子道:“说不过就打人吗,还是你如今可有了旁人撑腰了?”
这小子竟还敢臊她,江宛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好笑道:“你能不能像个大人,别像个三岁的光屁股小孩,叽叽喳喳的。”
程琥瞬间严肃,背着手站定:“怎么把宋管家引到花楼去?”
江宛:“你先告诉我,你常去的花楼在哪一处,我自会命人带他过去。”
“就花雪楼吧。”程琥道,“慢着,汪勃那个孙子也常去花雪楼,怕会坏事,那就集仙楼。”
江宛想起自己被程琥泼酒那一回,就是因为遇见了汪勃和余蘅,一时脸色又差了起来:“别了,就花雪楼吧,汪勃在就最好,你让宋管家再泼他一回酒。”
“可若他不在……”
“那也简单,宋管家没有别的好处,就是抗揍,不死就行。”
“表姨,你好坏啊。”程琥不由感叹。
江宛甩了甩头发:“这叫智慧。”
程琥无言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半点不害臊,于是挑高了眉毛,叹了一声世风日下。
外头雨逐渐停了,程琥也就告辞离去。
走前,还不忘问圆哥儿。
江宛问他要不要干脆见见。
程琥却摇了头:“不了,今日不凑巧,若要在花楼里办成你的事,恐还要布置一番。”
江宛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笑道:“放心吧,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程琥便走了。
期间梨枝来报,说宋管家已经回府了。
他为了不引人注目,还是翻墙走的。
送走了他,江宛顿时松了口气。
梨枝正端了碟点心进来。
江宛见了她,便想到桃枝,便说:“桃枝这丫头怎么整天整天不见人影?”
梨枝抿唇一笑,道:“夫人还是去问她吧。”
江宛见她神神秘秘的,心里记下了这件事,又开始担心春鸢。
眼看着这天色也不早了,春鸢怎么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