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铁齿先生
春鸢迟迟不归,江宛心中自然是焦急的。
若是铁齿先生真的不情愿,自然还要另做打算。
可按理说,就算铁齿先生不愿,也不会折腾一整天,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江宛心中担心,却不曾露在面上,很快就叫人传了晚膳。
圆哥儿也是时候下学回来,又叫乳母抱了蜻姐儿过来,和两个孩子其乐融融地用了饭。
江宛又派人把齐管家找来了。
“今日,恐要你引那宋管家去花雪楼一趟。”
“不知是何时?”齐管家倒是很沉得住气。
江宛微微挑眉:“你回去便邀他,即刻出发便是。”
“是。”齐管家道。
江宛翻着这几天圆哥儿练的字,不说话了。
齐管家等江宛翻完了整整一叠,才道:“不知夫人是否还有其他吩咐?”
江宛整理了一下纸张,反问:“怎么你却不问问我为何要你带宋管家去勾栏?”
“夫人吩咐,小的理应照办。”
“总听说你是个难得的精明人,怎么到了我手底下,却像个没主意的?”
这个问题不好答。
齐管家默了默,给出了一个江宛意料之中的答案:“三爷是个不耐烦庶务的,许多闲事不愿管,便显出小人了,其实小的未见得多精明,如今夫人当家,倒是难得精明的春鸢姑娘统领了庶务,小的清闲了,这脑子转得就更不行了,便更没主意,只一心服侍夫人。”
说到此处,齐管家那张白胖的馒头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他可不是什么老实人。
齐管家这是在表达对春鸢夺他权的不满啊。
可又说得这么别扭,说他暗讽吧,又明晃晃的,生怕她听不出来。
再者说,他明知春鸢是自己的亲信,若是能捉到春鸢的错处,再来发难,岂不更聪明些。
如今这样急不可耐,倒像是专为了让江宛知道他与春鸢不对付似的。
江宛审视着他,淡淡道:“既该能者多劳,往后府里的事,自然也要请管家多经心些,至于春鸢……她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小丫头,行事自然不比管家完满。”
齐管家忙谦虚了两句。
江宛又道:“一会儿你与那宋管家去了花雪楼,万一与人有了冲突,你这身单力薄的,可别只顾着冲在前头了。”
齐管家焉能不知江宛的弦外之音,忙道:“小的明白。”
“下去吧。”
“小的告退。”
江宛看着他的背影,心道这程琥和齐管家都是聪明人,虽没套过戏,却应该不会出错。
齐管家前脚刚出门,春鸢后脚便回来了。
出去一整天,虽然略有疲惫,但春鸢却笑容明朗,看来事情应该是成了。
江宛笑道:“咱们的大功臣回来了,先回去歇口气,吃点东西吧。”
她是很沉得住气的。
然而春鸢却一反常态,她没推辞就在小杌子上坐下,道:“奴婢还是先和夫人说说吧。”
原本江宛觉得一天很短,听她一说,便觉得一天很长了。
春鸢带了两个护卫,一出门,就直奔悦来楼,听完了上午那场铁齿先生的书,就去后门蹲守,还真被他们蹲到了。
可春鸢刚露出个笑脸,还不曾表明来意,铁齿先生就说他不做生意,闲事勿扰。
怕是有太多人想找铁齿先生扬名,叫铁齿先生烦不胜烦,这才拿出此等态度。
可春鸢不愿意放弃,她就一路跟着铁齿先生进了一处十分简陋的酒肆中,也不多说话,只在铁齿先生隔壁一桌坐下,铁齿先生看她跟着,倒也不赶她,只小口咂着酒。
午时一刻,铁齿先生就点了一盘猪头肉,配着酒,继续喝。
就在这时,转机出现了。
那酒肆的幌子不知怎么落了下来,杆子带着破破烂烂的布,骤然砸在了一个背着包袱的过路人身上。那过路人立即倒在了地上。
春鸢见那人倒下便不动了,于是让骑狼护卫去看。
骑狼把那人一通折腾,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脸,总算把人弄醒了。
那过路人也是倒霉,他是汴京郊外郭家庄的,女儿昨日被人拐走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也就是盼着有好心人能送他女儿去慈幼局,所以想进城寻访一番,却没料到还没到地方,便被一个杆子正打在头上。
这汉子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春鸢一时也没顾上铁齿先生,想起跟着江宛走遍了全程的慈幼局济弱院,便想帮帮那人,毕竟他们给济弱院送过东西,如果是他们去问,应该不会被当成坏人,会顺利不少。
虽然春鸢心里都明白那孩子是凶多吉少,但架不住那汉子哭得肝肠寸断,便动了恻隐之心。
骑狼护卫更是夸张,竟也跟着哭了起来。
江宛听到这里,忍不住问:“因你乐于助人,那铁齿先生就答应帮忙了?”
“哪儿啊,还差得远呢。”春鸢道。
那汉子听说春鸢愿意帮他,便通了姓名,说自己叫郭大虎,女儿小名阿柔。
春鸢便要带着他去慈幼局。
这时候,铁齿先生说话了。他说店家是个聋子,可叫一声聋七叔,也是他的朋友,郭大虎的伤说起来还是店家的错,也就是他的错,他也要跟着走一趟。
话是这样说,其实倒是怕春鸢坑了那汉子的意思。
春鸢便领着他们俩走遍了城里所有的济弱院和慈幼局,却还是一无所获,都说没见过那么大的女孩子。最后,春鸢把自己和两个护卫身上的所有银子,都给了郭大虎,送了他去府衙报案。
到这里,铁齿先生还是没准备管他们这事儿,反而直接转身,要跟他们分道扬镳。
春鸢还是不肯走,又跟了上去。
铁齿先生还是回到了那个酒肆里,又坐下了,还是一盘猪头肉,一壶酒。
店家看着三十出头,倒真是个聋子,不过面容俊秀,衣裳整洁,看着却不像个聋子,更不像个厨子。
熟客要是想吃东西,譬如要猪耳朵,便去柜上篮子里拾块写着猪耳朵的牌子,给店家看一眼,他便晓得了,一会儿就给切了送上来。
那店家虽聋,却也会说话,只是不肯开口,非要铁齿先生去了,比比划划一番,才能回上二三个字。
他们确实是极好的老友,铁齿先生和春鸢说,酒肉都不错,她可以尝尝。回身一个眼神,店家便手脚利索地切了盘色色俱全的猪头肉送上来,还提了一小壶酒。
春鸢要给钱,店家看了铁齿先生一眼,便笑着摆摆手,很有些默契。
第七十七章 再说
店家送了盘肉,便去了灶上。
铁齿先生也没再搭理春鸢。
春鸢身上本也没钱了,便受了他的好意。
但这盘不要钱的猪头肉,倒叫春鸢忐忑起来,担心事情会否就此黄了。
倒是骑狼这个傻小子见了肉就高兴起来,吭哧吭哧吃了一整盘,吃得满嘴流油,又将那一小罐酒一饮而尽。
他这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模样,倒投了铁齿先生的脾气:“小兄弟何方人氏?”
骑狼正咂摸滋味,被春鸢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憨憨道:“我,我京城人氏。”
铁齿先生却有些讶色。
骑狼虽年纪小,却生得方颌细眼,粗眉钝鼻,身高九尺,身壮如熊,是极有草原特色的北戎人长相。
不能怪铁齿先生误会。
他一捻唇上短髭,又问:“小兄弟年方几何?”
这题简单。
骑狼道:“十八。”
铁齿先生又是一讶。
天可怜见的,骑狼虽长得粗犷野蛮,胡茬唏嘘,但确凿是二九年华的小伙子。
铁齿先生蓄了须,看着四十上下,浓眉高鼻,是极有正气的长相。
春鸢猜测,他的实际年纪大抵要更年轻些。
大约英俊的人总会给人类似的感觉。
坊间传言,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只有说书这一门爱好。
除去说书,便是爱吃这家的猪头肉。
不知怎么,铁齿先生对骑狼很感兴趣,还要和他比力气。
骑狼吃肉没吃够,便屁股一挪,去了铁齿先生那一桌,乐呵呵地与他扳手腕,悄悄把铁齿先生的肉也都给吃了。
春鸢气得咬牙。
这个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憨货!
肉没了,自然也该打道回府。
铁齿先生忽然说起自己平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爱说书,说书上也没有别的忌讳,只想说自己愿意说的,别人想让他说的,他一概不说。
语毕,铁齿先生掏了银子付钱。
铁齿先生虽拒绝了,可春鸢因为脸皮尤其厚,又跟着上去。
铁齿先生怕她真的跟自己回家,于是停下问她到底要干什么,能不能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
春鸢就说,也想请先生听一个故事。
江宛听到此处,不由为春鸢坚韧不拔的品格感叹了一番,因道:“春鸢,你的成功是有道理的。”
春鸢也很高兴,她道:“可这事成了却不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夫人,铁齿先生听我说完夫人的际遇后,又听说夫人捐物给济弱院的事,才松了口,再问明白夫人就是郑国夫人,还打算放弃这个夫人的诰命,一时就更惊叹了。”
“惊叹什么?”江宛笑道。
春鸢学着那铁齿先生的语气,粗着嗓音,努力凸显出豪气:“杯酒敢轻万户侯,好气魄!这个忙,我帮了!”
听到此处,江宛立刻拍了拍手:“我的好春鸢啊,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夫人谬赞了,倒是那铁齿先生委实是个有侠气的,奴婢说事成后必有重金相酬,他却分文不要。”春鸢笑道,“奴婢那时身上也不曾有银子,还怕他若是狮子大开口,反倒难办了。”
江宛却有些不以为然。
人情和钱相比,自然还是给钱更轻省些。
不过现在纠结这个也没有意义。
“你说他有个卖猪头肉的好友,”江宛笑道,“实在不成,咱们照顾照顾他的生意便罢了。”
春鸢点头,依旧神采奕奕的。
可江宛到底是心疼她,催她:“事也说完了,你快下去吧,今晚也也别来伺候了,好好养养精神。”
“奴婢可不累。”
“我觉得你累,”江宛故作嫌弃,“快走吧,记得叫厨下给你做碗热汤面,你不就爱这一口嘛。”
“谢夫人,奴婢告退。”春鸢才出去了。
叫春鸢这个大功臣赶紧下去好好休息后,夏珠进来了。
因桃枝这段日子总不见人,夏珠来得倒勤了。
江宛便旁敲侧击地问:“怎么又是你进来伺候?”
夏珠撇了撇嘴:“夫人不爱看奴婢,奴婢便出去了。”
“倒不是不爱看你,只是最近总不见桃枝的人影,有些奇怪罢了。”
一说这个,夏珠便捂着嘴,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但凡她是个清秀佳人,这样笑倒没什么了,可她偏偏是个黝黑健硕的丫头,这样笑便有些瘆人。
江宛正要再问,梨枝进来回报,说是齐管家和宋管家一道出门去了。
江宛一听,顿时将桃枝的事先搁在了一边。
一想到能看到宋管家挨打的场面,她心里就痒痒的。
江宛犹豫良久。
此时她若跟着出去,可说是各有利弊,虽能看场好戏,可身份万一败露了,之前的筹划便都白费了。
但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江宛悄悄换了男装。
平日里江宛总是要春鸢陪着,今日却特意不叫春鸢了,好歹让她歇口气。
上了马车,她让范驹直奔花雪楼。
路口下了车,范驹照例把马车牵去停马棚。
江宛左右看了看,忽见余蘅的身影在巷口一闪。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再者说,余蘅的事本就与她无关,便不曾放在心上,径直往花雪楼去。
可她才走了两步,便见汪勃摇着扇子迎面走来。
这家伙她可惹不起。
江宛立即转了身,又朝后走。
路过巷口时,忽听有男人声音沙哑地喊:“江宛,江宛。”
江宛一惊,顺着声音的方向,朝着那条小巷看去。
既是花街,自然灯火通明,可这条巷子偏偏黑漆漆的。
江宛抬手,止住想要过去查看的林护卫。
“是昭王的声音。”江宛道。
林赶虎:“属下先去查看。”
“先找个灯笼。”
林赶虎对倪脍使了个眼色。
倪脍一双小眼睛里闪着精光,扫视一圈周围店铺后,抬手一弹。
二楼上的一个灯笼便倏地落了下来,他翻身跃起,一把握住了灯笼的提手。
“银子。”江宛道。
倪脍不情不愿地抠出粒银子,丢进了楼上的窗户里,嘟哝道:“这可够买十个灯笼了……”
林护卫接过灯笼,走在最前方,护着江宛向前。
刚进巷口,便见有个人影靠着墙,瘫坐在地上。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气。
江宛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该不会死了吧?”
第七十八章 解救
“叫夫人失望了,我倒还苟延残喘着。”余蘅道。
他说话的声音沙沙的,还喘粗气,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疼了。
林护卫立刻蹲下,检查起昭王余蘅的情况来。
林护卫:“是那种药?”
余蘅的声音尚算冷静:“没错。”
“量可大?”
“一时疏忽,吃了半盏才觉出不对。”
他们有问有答,江宛也都没听懂。
她今日出门虽是想看戏,却不是想看的这出。
要她说,这余蘅也真是命里带煞,她见他多面,没几回是安安生生的。
而她想看的戏,却正演得如火如荼。
汪勃被人兜头泼了一缸酒,气得暴跳如雷。
花楼里看热闹的看热闹,起哄的起哄,个个都好不快活。
而小巷里的气氛却有些凝滞。
林护卫:“殿下这伤……”
余蘅摇了摇头,大抵是顾忌着江宛。
江宛也不是没听出来,她咳了一声:“那不如林护卫先送殿下回府吧。”
这两人眉来眼去的,真叫人看不下去,干脆都走。
“回府是不成的,”余蘅仰头看她,声音低沉道,“夫人可愿收留我一夜?”
这话被他说的……要不是江宛秉性正直,那必得想歪了。
江宛抖了抖鸡皮疙瘩。
就算不收留,也不能就把他扔在街上了。
更何况他也开口了,跟林护卫看着也有点情比金坚的味道。
再者说,这昭王本来也不是她惹得起的人。
那她就很该伸出援手了。
“殿下言重了,您愿意光临寒舍,我真是求之不得。”
这话说得也很怪。
在这种奇怪的氛围里,倪脍道:“属下这就去找范驹,把马车牵过来。”
余蘅:“我与郑国夫人不当同乘。”
林护卫赞同:“那便找两辆马车来。”
江宛一转头,分明从倪脍绿豆一样的小眼睛里看出了费解。
这大晚上的,要他凭空再变辆马车出来,可不容易。
江宛同情地对他点了点头:“不如先让范驹将殿下送回去,我等正好去花雪楼里歇歇脚。”
她看戏之心不死。
余蘅轻笑一声:“汪勃也在附近,倪脍,你去借一借他的马车吧。”
他被林护卫扶着站起。
明明看着没受什么伤,偏又极虚弱的模样,莫非真是中了什么奇毒?
江宛心中腹诽着,面上却不露。
林护卫一手扶着人,一手提灯笼,倒是有些不便。
江宛道:“灯笼给我吧。”
“怎么好叫夫人沾手,”林赶虎一看缩在江宛身后的徐阿牛,“阿牛,你来。”
徐阿牛自从见了昭王后,便像只小鹌鹑一样安安静静缩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肯说,畏畏缩缩的。
江宛上回与他闲聊,知道他还没过十六岁的生日,委实还是个少年人,见他真的有些怵昭王,有意为他解围,便道:“给我吧,这儿太黑了,握着灯笼总能叫我不那么害怕。”
林护卫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徐阿牛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把灯笼递给了江宛。
“夫人拿稳些,别碰前边的木刺。”
江宛嗯了声,握住灯笼,无声地吁了口气。
夜风隐隐送来笙箫声,也有酒客的调笑声夹杂其中,越发衬得这条巷子安静,静得宛如只有她一人的呼吸声。
江宛没话找话:“倪脍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刚落,便听得某处传来一声女孩子尖利的哭叫声。
江宛被吓得一抖,下意识往林护卫方向走了一步,声音颤抖着:“什,什么声音?”
“似乎是从楼上传来的。”林护卫沉着道。
他们所在之处是一条小巷子,两边各有一座花楼,前边是花雪楼,后边不知道是什么楼。
江宛的声音还是有些抖:“听着是小孩子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把灯笼靠得近了些,一不小心便握了一手的木刺,扎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正在此时,耳边又响起一声小女孩的尖叫,被风模糊得断断续续,像是被踩断脊梁的幼猫在濒死之际发出的呻吟,凄厉哀怨。
江宛也顾不得手上的伤了,提高了声音道:“谁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徐阿牛憋出一句高亢的喊声:“我去!”
江宛还没反应过来,徐阿牛脚尖在墙上一点,翻身上了楼顶,然后就没影了。
江宛就沉默了。
所以徐阿牛到底为什么这么害怕昭王?
约莫一刻钟后,倪脍回来了。
倪脍气喘吁吁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江宛:“先等等。”
又过了半刻钟,徐阿牛翻墙过来了,腋下还夹着一个小孩,看着像个小女孩。
江宛:“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
徐阿牛摇头。
江宛:“方才是她叫的?”
徐阿牛点头。
他就是不肯说话。
江宛也拿他没法子,只好继续问:“那你是想救她,才把她带出来了?”
把灯笼凑近,仔细一瞧,这孩子脸上脏兮兮的,眼睛紧紧闭着,手被绑在一起,脚也被捆着。
江宛忙道:“快给她解开。”
她随手把灯笼往边上一送,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木屑,就低头给小姑娘解绳子。
解着解着,她觉出不对了。
她每碰这小姑娘一下,小姑娘都会抖一下,这也不像个昏迷的反应啊。
但江宛到底没点破,给小姑娘把绳子解了,然后从徐阿牛怀里抱过来,对倪脍道:“马车呢?”
“这就让牵过来。”倪脍去了。
没过多久,江宛等人就到了巷口。
上车前,江宛特意看了汪勃那辆马车,见驾车的是倪脍,心中便有了些猜测。
只怕这马车不是借来的,而是抢来的吧。
但是眼下也并不是担心汪勃该怎么回家的时候,她自己还一脑门官司呢。
低头看了眼还在装晕的女孩,再想想另一辆车里的昭王,江宛深深叹了口气。
内院不大,要将余蘅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去,怕是很难,要藏住就更难了。可若是将人藏在前院,也不太合适,宋管家便在前院住着。
还有这个小姑娘……
江宛掏出手帕,帮女孩子擦了擦脸上的脏污。
她轻声道:“我家里有一个比你小一点的孩子,名字叫圆哥儿,一会儿回去了,要是圆哥儿没睡,便叫你见一见好不好?”
小姑娘还是不肯睁眼。
江宛忽地想起今日春鸢似乎提过一个走失的小女孩,她父亲似乎姓郭。
第七十九章 郭柔
春鸢前脚遇见个丢孩子的父亲,她后脚就捡到了丢了的孩子。
“不会这么巧吧……”江宛喃喃道,“你姓郭吗?”
此言一出,原本一直闭着眼装死的小姑娘立刻睁开了眼。
她生得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睫浓密,一看便是个美人胚子。
江宛见她醒了,便露出个温柔的笑来:“我的丫头今晨曾遇见过一个郭家庄的男人,自称丢了女儿,还说他女儿依稀是叫……”
“阿柔?”小姑娘怯怯问,声音极为嘶哑,该是方才的大哭大叫伤了嗓子。
江宛见她紧紧抿着小嘴儿,大眼睛里泪光闪闪,真是又可怜又可爱,一时心都化成了水。
没等到江宛的答案,阿柔又声音细细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似警惕的小兽,徒劳地瞪大眼睛,企图震慑对方。
江宛立刻放轻了声音道:“今日太晚,明日我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阿柔约莫六岁的年纪,虽吃了一番苦头,但眼前的江宛又漂亮又温和,虽穿着男装,却也轻易便取信了她。
“真的送我回家?”
“真的送你回家,我若骗你就是小狗,叫我一辈子再吃不上甜甜的糕点。”江宛满脸诚恳。
阿柔嘟了嘟嘴:“还要掉头发,变成秃子。”
“你也太狠了吧。”江宛笑道。
小姑娘虽有些信她,却还是有戒心,自己缩在垫子上,困得头一点一点的。
江宛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叫她能睡得安稳些,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这么小的孩子,又是从近郊掳来的,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养上十年,养到能接客的年纪,是极难的。
再者说,这小姑娘长得虽好,却也不是什么绝世美人,未来如何还未可知。
坊间俗语,说是这当红的花魁洗澡水里也要加金子,若真指望着她有大造化,十年里要花的银子可海了去了,还得指望着她有天赋,能学会吹拉弹唱琴棋书画。
所以青楼扣下这个小姑娘,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江宛想不通,却有一条不耻下问的好品格。
于是她敲了敲车沿,问驾车的范驹:“你说他们掳走这个小姑娘是为什么啊?”
范驹是个严肃的方脸,闻言严肃道:“卖。”
“可是,他们要养十年才能从她身上赚银子。”
范驹轻轻甩了甩缰绳:“为何要养十年?”
“那不养十年,难道让她明日就……”
说到此处,江宛才晓得自己的天真。
这世上多的是披了人皮的禽兽,鲜妍可爱的小姑娘一样有人觊觎。
江宛心里一阵阵后怕。
看着小姑娘的模样应该不曾真受了什么欺辱,大抵只是被吓着了。
还好今日她出了门,否则这小姑娘的将来如何,还未可知。
江宛从没有这样庆幸过,以致于忍不住搂住了睡得不大安稳的小姑娘。
阿柔惊醒过来,发觉自己被人搂着,立刻挣扎起来。
江宛忙安抚她:“不怕不怕,是姐姐抱着你呢。”
阿柔刚才蹬了她好几脚,此时醒过神了,也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埋进她怀里:“你身上好香。”
又问:“你怎么穿着男人的衣服?”
江宛一愣,眨了眨眼压住泪意,才慢慢说:“因为今日的月亮很亮,衬着这身衣裳的颜色,会很漂亮。”
小姑娘没说几句话,便又困顿起来,在江宛怀里,她睡得很熟。
江宛便一路抱着她回去了。
梨枝照例来迎她,奇怪的是,春鸢竟然也在。
小姑娘的分量不轻,江宛抱得也有些吃力,一时没顾上问。
昭王那辆马车驶进来后,便再没了动静。
若非梨枝欲言又止地往后一指,江宛竟也忘了自己还领了个大麻烦回来。
“你们别多问,春鸢,你去东跨院收拾个干净屋子出来吧。”江宛一边说,一边给林赶虎使了个眼色。
林护卫心领神会。
江宛才对梨枝说:“那头的事交给春鸢便罢了,你陪我去正房安置下孩子。”
她说话时压低了声音,不愿意吵醒阿柔。
梨枝也学着悄声道:“夫人是想亲自带着她?”
“她今晚就跟我睡吧。”
梨枝点头,倒也不问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她提着灯笼,见江宛抱得吃力,又说:“不如奴婢来抱着孩子吧。”
江宛摇头,又把阿柔往上托了托。
这可让梨枝发现不对了。
怎么夫人抱孩子的时候,那只垫在底下的手却不敢使力,手掌向外拗着,只用手腕托着。
梨枝立刻焦急起来:“夫人的手这是怎么了?”
江宛不愿意多说。
一路回了正房,江宛先把小姑娘安置在了内室的床上,然后就轻手轻脚阖上了隔扇门。
江宛刚在榻上坐稳,梨枝便端了烛台过来。
依旧问:“夫人的手是否受了伤?”
江宛对她摊开手掌:“倒不是受了什么伤,就是叫木刺扎了几下。”
梨枝:“这可得紧赶着挑出来,要不化脓了可就麻烦了。”
她语气埋怨。
“小管家婆,”江宛嘟哝了句,“那你找根针来吧。”
“还得涂药呢,上回春鸢收起来的药膏便极好,待我去问问她。”
“别忙了,春鸢正收拾屋子呢,我这本就是小伤罢了。”
可别叫梨枝过去又撞破了昭王的什么事,惨遭灭口。
江宛这是全心为她好,梨枝却不领情:“夫人的手伤成这样,偏要逞强抱孩子,若有个好歹,可叫奴婢们怎么办啊。”
不过就是两根刺罢了,何至于就有个好歹了。
江宛心里不服气,嘴上却乖觉:“我晓得的,只是今日事出突然……”
梨枝从簸箩里找了根针,在烛火上烫过,便小心地拉了江宛的手放在桌上。
“夫人,您可别动啊。”
“我不动。”江宛讨好地对梨枝笑笑。
梨枝却铁面无私:“若是扎着了,疼的可不是奴婢。”
话是这么说,但梨枝挑出了三根木刺,江宛愣是没一点感觉。
梨枝:“夫人可要就寝?”
“齐管家还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啊。”见梨枝眉毛又皱在一起,江宛忙道,“我看看书吧,好梨枝,我手疼,睡不着……”
梨枝瞪她一眼,到底去小书房里捧了两本书回来。
如是等到三更天,才等来了齐管家他们回来的消息。
第八十章 详说
齐管家一回府,便到江宛跟前回话,来之前还换了身衣裳,只是脸上的伤却青一块紫一块,遮也遮不住。
江宛见了,便问:“你脸上怎么了?”
齐管家苦着脸,一张五颜六色的脸更显得滑稽:“汪衙内一声令下,小的跑得慢了。”
“你们还真招惹了汪勃?”江宛疑惑地问,“难道真这么巧?”
不过汪勃今日也去了花雪楼,她是亲眼看着了的,若非遇见了汪勃,她也不会遇见余蘅。
“这可不是巧,是程公子特意把他引去的。”齐管家道。
江宛:“那他也该去找程琥的麻烦,怎么盯上了你?”
齐管家:“起先我与宋管家二人进了花雪楼,巧遇了一个出手豪阔的商人,与宋管家一见如故,说他满脸福相,必有大造化,宋管家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喝得差不多时,程公子和王公子几位就进来了,那商人便撺掇宋管家往下泼酒,说这是汴京的风流雅俗,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正泼了汪衙内一脸,唉——”
齐管家这气倒是叹得情真意切。
江宛不由笑起来:“怎么,你还心疼上宋管家了?”
“这倒不是,只是宋管家泼酒的准头大,力道也足,愣是叫汪衙内浑身湿了个透,便叫汪衙内气得冲上来就打,拳头不长眼,全落在小的身上了。”齐管家说得可怜,但神色却轻松。
江宛却不大信:“你不曾辩解?再者说,泼酒的是宋管家,难道他们就抓着你一人打了。”
齐管家:“小的虽辩解不是小人干的,可那些家丁如狼似虎的,哪里肯听呢,再说那宋管家,三斤马尿下肚,连老娘都不认得了……哎哟,小的没留神,竟说了粗话,还请夫人担待些。”
江宛:“无妨,只是瞧你这伤也不重,汪衙内似乎也没下重手?”
齐管家嘿嘿一笑:“这还多亏了程少爷,小的刚挨了两下,程少爷便上了楼来,一眼就认出了小人,毕竟是表亲,好歹给了机会,叫小的陈情一番,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宛看着他,莫名走了一下神,她想到今日成功说服了铁齿先生的春鸢,怕不是她手下这些人怎么全唱念做打,样样逼真?
能编会演,还情真意切,莫不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江宛一笑:“程琥与汪勃天生不对付,你可是两边都难讨好。”
齐管家但笑不语。
江宛见他如此,再一转念,便有了恍然大悟之感。
“莫不是他二人看对了眼,自斗了起来,倒叫你们俩见了便宜,悄悄溜了?”
“夫人果然料事如神。”齐管家笑着拍她的马屁。
江宛却晓得在那般混乱的情境下,要寻得合适的时机离开,并非易事。
不过齐管家要捧她,她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江宛便道:“既然事情顺利,你便是大功臣,快下去歇着吧。”
齐管家躬着身,谦卑地退了下去。
门外,梨枝正笑吟吟地等着齐管家,一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不知管家的伤可有大碍?”
齐管家客客气气:“劳姑娘垂问,不过小伤罢了。”
“小伤却也不能轻忽,”梨枝笑意更浓,推过来一个很有分量的小布包,“夫人的小小心意,愿宋管家早日康复。”
齐管家手一接,便把小布包滑进了袖子里,像是比赛似的,也龇牙咧嘴笑了起来:“劳姑娘给夫人带句谢。”
“齐管家慢走。”梨枝笑道,又转头对侯在廊下的小丫头道,“樱桃,还不把齐管家送出去。”
齐管家:“梨枝姑娘,我这就告辞了。”
梨枝站在廊上,给齐管家行了个福礼,看着给宋管家引路的灯笼光彻底消失了,才进了正房。
江宛正握着茶盏,直愣愣地看着灯罩,不知道在想什么。
梨枝抿唇一笑,悄悄下去沏了热茶。
将热茶放在矮桌一角,梨枝小声道:“夫人,别用冷茶了。”
江宛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点点头,松了手,让梨枝换下冷茶,她自己捧着刚送上来的热茶,又发起呆来。
不多时,她道:“陪着齐管家等人出门的是什么人?”
“大抵是前院的小厮,夫人若想见,奴婢即刻去把人传来。”
江宛:“那就带来见见吧,还有……”
本想问问被安置在东跨院的昭王如何了,但想了想,到底是把话咽回去了。
江宛摇头:“没事了,你去吧。”
她总觉得齐管家吧事情说得太简单了,还是问问旁人更好些。
梨枝回来时,倒是真的带回了个人:“今日跟出去的是前院的小厮凭舟,往日里是在前院书房伺候笔墨的,不过他不常到三爷跟前去,因春鸢做主裁了不少人,才显出他来,因少爷也不常去前院书房,他整日里也是闲着,便被齐管家要去了,平日里帮着跑腿。”
“叫进来吧。”
四更的梆子已经敲过了,江宛支着头,神色倦得很。
很快便有个白净的小厮被领了进来,一进门便跪下磕了个头。
江宛依旧叫起,也懒得寒暄,直接问:“今日找你来不为别的,听说你与两位管家出门时惹上了麻烦,便想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叫凭舟的小厮规矩地低着头,说起话来很有章法,不过与齐管家所说大同小异。
只有一点与齐管家所说的不同。
原来齐管家这伤,并不是因为跑得慢了,才被汪勃的狗腿子打了一顿,而是为了戏看起来更真,所以扑在宋管家身上当了张舍己为人的肉垫。
怕不是他挨打的时候,还哭喊着,叫宋管家先跑,不要管他。
怕不是汪勃就是看了这段感天动地的戏,才放过了他俩。
江宛一时无言。
又因实在累了,她便勉励了小厮凭舟两句,就让他走了。
人都走光后,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头痛欲裂。
今晚一过,宋家派来的管家欺压她,还去花楼寻欢作乐的事也会被散出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
第八十一章 吃醋
月光如水,在庭中流淌。
春鸢见房中烛火未熄,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夫人,可安寝了?”
江宛:“不曾,进来吧。”
春鸢才推门进去了。
江宛本就是等她来回话的,见她进门,便合上了书。
“夫人又读《微著堂笔记》呢?”
江宛点头:“这刘季解虽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但写起人事来的确见微知著,很有意思。”
春鸢:“夫人若喜欢,前院书房里还有此人的书,明日奴婢便都找出来。”
“不说书了,”江宛叫烛火挑得明亮了些,“东跨院那边如何?”
“夫人带回来的客人已经安置好了,林护卫正在照顾。”
江宛:“可有什么缺的?”
“起先倒是要了些热水,后来便再没要过什么,奴婢特意在门口侯了小半个时辰,见屋里灯灭了,才敢来给夫人回话。”
“无事便可,你今日也委实是太过奔波了,快下去吧,明日晨起叫夏珠来服侍便罢了。”
春鸢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多谢夫人体恤。”
“快下去吧。”江宛抬头对她笑笑。
春鸢便走了。
室内又是一寂。
江宛觉得有些口渴,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内室睡着的小姑娘翻了个身,窗下花树被吹得簌簌有声,她把茶盏放在桌上,轻微响动似乎惊醒了廊下的大鹦鹉,巧嘴儿在梦里抖了抖翅膀,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寒意往它羽毛的缝隙里钻。
江宛虽觉得困倦,却又毫无睡意,于是又翻开了书。
她正看到“江椏杂记”这一节,还有大半本可以消磨,于是心里又高兴起来。
孩子们都一夜无梦到天亮。
江宛看了一晚上的书,灌了满肚子的茶,晨起时反而不觉得疲倦,只是有点头晕。
她怕阿柔醒来后看不到人会害怕,所以就进了内室,顺道推开了窗。
小姑娘难得睡个好觉,竟然迟迟未醒,等圆哥儿和蜻姐儿来向她请安时,才被圆哥儿的大嗓门吵醒了。
这一醒,阿柔便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江宛忙搂她在怀里哄着。
小姑娘软软的一个,揪着她的衣服哭得气都上不来了,却不敢出一点声。
江宛叹了声气,轻轻抬起她的脸:“阿柔,别憋着了。”
江宛替她擦眼泪。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圆哥儿却已经等不及了,江宛听他在外头一个劲儿问:“娘亲呢?娘亲去哪儿了?”
人不大,气焰还挺嚣张。
偏蜻姐儿就爱学她哥哥,也用嫩嫩的小嗓子跟着说:“娘亲,哪儿?”
夏珠可应付不来孩子,于是直接道:“夫人在里间,少爷自己找她去吧。”
圆哥儿便砰地撞了进来。
他大喊:“娘亲!”
江宛被吓了一跳。
她被吓着了,怀里的小姑娘却止住了哭,好奇地看了过去。
一对视,圆哥儿的两条眉毛顿时皱在了一起,气呼呼地指着郭柔:“她是谁!”
“为何睡娘亲的床!为何在娘亲怀里!”
“娘亲为什么陪着她!”
他也就是气急了,说话才利索些。
江宛对他招手。
再一看,还有个小的正扶着门框呢。
蜻姐儿近来是愈发爱走路了。
“蜻姐儿也来,认识一下小姐姐好不好?”
圆哥儿的手交叉在胸前,气鼓鼓的,一扭脸见蜻姐儿要走过来,又鼓着脸过去牵她:“妹妹,小心一点点。”
蜻姐儿眨巴着水润润的眼睛,跟哥哥说悄悄话:“哥哥,谁?”
“不知道是谁。”
“娘亲,喜欢?”她歪头看圆哥儿。
圆哥儿大声喊:“娘亲只喜欢我!”
蜻姐儿指着江宛:“娘亲,抱,姐姐。”
几句话下来,圆哥儿更生气了。
“你下来!”他指着阿柔。
阿柔在家里似乎也是受宠的,坐在江宛怀里,自觉有了底气:“我不下!”
江宛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了,忙对阿柔道:“柔柔,我想站起来,你先坐在床上,好不好?”
柔柔的泪珠子还挂在脸上,表情却神气活现的:“我下来可以,但你不许抱他。”
江宛也不哄她:“这可不行,圆哥儿是我最喜欢的宝贝,我可不舍得不抱。”
她这么一说,郭柔低头一想,反而觉得可以接受。
她便从江宛膝上爬到了床上,自己坐着了。
江宛便对圆哥儿张开手,撒娇道:“蜻姐儿和圆哥儿来抱抱娘亲吧。”
圆哥儿知道现在可不是他眼馋娘亲抱了别人的时候,如今是娘亲求着要抱他了,于是便摆起谱来,撅着嘴,昂着头,牵着蜻姐儿,动也不动。
蜻姐儿却不乐意看傻哥哥抖威风,自己朝江宛扑过去:“娘亲。”
江宛忙上前几步抱住她,顺便亲了亲她的脸颊:“蜻姐儿,娘亲的小宝贝。”
“那我呢?”圆哥儿忍不住扑过来抱住她的腿。
江宛蹲下,也把他抱起来:“圆哥儿是我的大宝贝,蜻姐儿是我的小宝贝。”
她的力气,也只够叫她说完这句话,就不得不把两个孩子放下来了。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想给几个孩子介绍着彼此认识一下。
而此时的窗外,余蘅已经站了良久。
本想悄无声息地走,却又莫名站住了脚。
林护卫有些茫然地陪他站着。
也不知陪了多久,余蘅才抬脚走了。
因昭王换了身护卫衣裳,故而在府中进出也不会太惹人注意,不过护卫到底是来保护江宛的,所以才挑了正屋后头的这条路走,不想还看了出戏。
林护卫将余蘅送出府后,本欲等马车走了,便去江宛跟前回话。
不想,余蘅却没急着离开,反而问:“她与儿子似乎相处得不错?”
“是。”林护卫也没别的能说的。
朝阳散出的金光落在他面上,更显得他面容英挺。
他却露出个不以为然的笑来,细看去,似乎还含着丝讥嘲。
余蘅还是没坐马车,而是翻身上了马。
……
江宛和两个孩子吃完早饭后,就把圆哥儿送去上课了。
她带着蜻姐儿和阿柔玩了一会儿,心中却琢磨着事儿。
她已遣了人去郭家庄给郭柔的父亲报信,准备等郭父到了,便把郭柔送回去。
而眼下,她却想问问阿柔到底是怎么被人拐进了青楼里,可又怕问得太直白了,倒叫阿柔又想起那些污糟的事来。
可不问,未准儿日后还会有其他小女孩受害,江宛心中难安。
江宛支走蜻姐儿,牵着阿柔去廊下逗鹦鹉,见阿柔正笑着,便想此刻起个话头,引她说说。
就在这时,江宛忽地面色一白,只觉得腹痛如刀绞。
第八十二章 癸水
江宛痛得额头冒冷汗,为了不吓到孩子,先笑着让夏珠带着阿柔去花园里玩了。
目送着她们的背影,江宛按着小腹,忽然觉得这感觉竟然很熟悉。
梨枝见她面色发白,忙问:“夫人是不是小日子到了。”
小日子?
“应该是……”江宛不死心地问,“我的小日子一直都这么疼吗?”
梨枝:“夫人的小日子一贯是不准的,这回就隔了两个多月了,至于疼,大抵也是很疼的。”
江宛也顾不上细问,当即气若游丝地伸了手:“你扶我去床上躺一会儿。”
这时,林护卫过来了。
他本想请见,却一眼看见江宛面如金纸,摇摇欲坠地靠在了丫鬟身上,一只手还捂着小腹。
他忙冲了过来,急切地问:“夫人是不是中毒了?”
这问得……可叫人怎么答才好呢。
梨枝猛地憋红了脸,讷讷说不出话来。
“不是,”江宛对他摆摆手,“你别管了。”
梨枝忙扶了她进屋。
林护卫看着她们二人,茫然地挠了挠头。
梨枝把江宛扶到床边:“奴婢即刻去煮红糖茶来,月事带一贯是桃枝收着的,夫人恐要等一会儿。”
“不着急,你先去吧。”
江宛捧着肚子在床上躺下,背后已经全被汗湿了。
梨枝很快送来了红糖水,江宛喝下了后,稍稍舒服了些,可还是痛,腰也痛,头也痛,连牙都恨不得跟着肿胀起来,但是最疼的还是小肚子,简直像肚子关了只爪子尖锐的疯猫,又咬又挠,一刻不安生。
江宛躺在床上,觉得人生从没有这么灰暗过。
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她也什么都吃不下。
午后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她又痛得醒过来。
梨枝一直守在她身边,见她睁了眼,忙问:“夫人要不要喝点水?”
江宛点头。
梨枝便将她扶着坐起,拿了汤匙给她喂水。
这要是从前江宛被这样伺候,一定觉得极为别扭。
可今时不比往日,她如今委实是一丝力气也无。
江宛喝了两口水,就不想喝了,便抬了抬手。
梨枝放下瓷碗:“夫人可愿再睡会儿?”
“不想睡了,”江宛忽地想起一事,“对了,去郭家庄的人回来没有?”
“陈万两已经回来了,本欲来向夫人请安,因夫人睡着,奴婢便做主拒了,但也细细问过。”梨枝道。
她说着,将另一边帘子也挂了起来。
“陈万两说他是巳时到的郭家庄,一路打听着谁家丢了女儿,便找到了郭大虎家,他上前敲门,却无人应门,邻人说自小姑娘丢后,这郭大虎便再没回来过。”
“从没回去过?”江宛反问。
这可有些麻烦了。
可别女儿找到了,爹却丢了。
“你把春鸢叫来,我再问问她。”江宛面色凝重。
她本就心烦意乱的,眼下更是觉得添了桩大麻烦。
梨枝看得明白,便笑语晏晏道:“夫人且放宽心吧,春鸢正在厨下给夫人看着粥,夫人中午什么都没用,准备着等夫人醒了便端上来的,想着这时候便该来了。”
果不其然,说曹操曹操到,春鸢端着托盘进来了。
“这不就来了。”梨枝含笑道。
她生得清秀温婉,此时笑意温软的模样极为可人,连带着江宛的郁闷也消散了些。
春鸢对梨枝投去个疑问的眼神,又对江宛道:“正温了一盏粥,一听夫人醒了,便端来了,配了厨下高妈妈腌的萝卜。”
江宛看了一眼,却有些意兴阑珊。
梨枝道:“这道萝卜是极爽口的,夫人上回吃了还赞了好几句。”
“先不吃了,”江宛根本觉不出饿来,只看着春鸢道,“你昨日遇见的那个郭大虎,你可知道他往哪一处去了,我遣人去找,邻居却说他根本没回过家。”
春鸢给梨枝使了个眼色,梨枝心领神会,忙给她让了位置。
春鸢端起粥来,坐在床沿:“夫人先吃一口吧,也容奴婢细想想。”
江宛见她坚持,便抿了一口。
春鸢见她吃了,又用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
江宛便又吃了一口。
这么一口一口,一碗粥便见了底。
春鸢放下碗,将帕子递给江宛。
江宛擦了嘴,又漱了口,放下帕子:“现在能说了吧?”
春鸢:“夫人若想知道他的行踪,还是叫护卫去查吧,奴婢那日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他后,便分道扬镳,不曾问他想去何处,兴许是去衙门了也未可知。”
江宛:“那你去问问林护卫能不能帮着找找,那小姑娘委实也太可怜了。”
春鸢应是,便退下了。
江宛想自己待一会儿,于是也叫梨枝下去了。
她躺在床上,忍着一阵阵袭来的疼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天委实太过漫长了。
……
圆哥儿下了学就来看她,不知梨枝是怎么哄的他,小娃娃本来泪汪汪的要哭,又硬是忍了回去。
“娘亲,你还疼不疼?”
江宛笑着拉了拉他的手:“还有一点点疼,但是没关系,娘亲会好好喝药的。”
“那娘亲,要快好起来。”
“好,娘亲知道了。”江宛握了握圆哥儿的手,“现在饿不饿?”
圆哥儿点点头,一滴泪被甩了下来,停在肥嘟嘟的脸颊上。
江宛看得心疼:“圆哥儿,快去吃饭吧。”
“娘亲怎么办呢?”
“娘亲吃过了。”江宛想着下午喝的半碗粥,抬手摸替他揩去脸上的泪珠子,“娘亲的心肝小宝贝,要记得好好吃饭,不要叫娘亲担心,好不好?”
等圆哥儿被带下去了,江宛强撑着的精气神便散了,她缩回被子里,轻轻叹了口气。
梨枝担忧道:“要不还是叫大夫来看看?”
“不想喝药。”江宛道。
不想受两份儿罪。
江宛微阖着眼:“我从前真的也这么痛吗?”
梨枝点头:“想来是的,每回小日子,夫人都不大爱动弹,有一回老夫人非要夫人去给她看着药,夫人才看了会儿炉子,便晕了过去,那时候我和桃枝还说,夫人总算是学聪明了,晓得和二夫人似的躲懒,后来才知道,夫人是真的疼晕了。”
第八十三章 素娥
江宛皱眉:“我竟是因生圆哥儿才会受这种罪?”
梨枝:“生了圆哥儿以后,夫人的癸水便一直不大爽利,有时候二三个月才来一回,听院里服侍最久的素娥姐姐说,夫人从前虽有些体寒,却也不至于如此,不过女人生孩子便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身子总有损伤。”
江宛叹了口气。
要是能用这疼换来一个圆哥儿,也不是不值得。
江宛:“你多说些话吧,不论是什么,别叫我一直想着这疼。”
梨枝:“夫人想听什么?”
江宛:“就说说我吧,说说从前在池州的日子。”
梨枝略一沉吟,决定挑些好的说,便道:“在池州时,夫人只得住一个小院子,圆哥儿也整日被拘在院子里,不比现在活泼,那时候夫人少言寡语的,却也总惦记着让圆哥儿高兴,于是领着奴婢们给圆哥儿在樟树上绑了个秋千,却不想桃枝个小妮子被人骗了,跟小厮换来的却是松垮的烂绳子,她一坐上去,绳子便断了,摔得她鼻涕都出来了。”
江宛跟着笑起来。
梨枝继续道:“素娥姐姐手艺最好,可惜去年被二夫人做主,放出去嫁人了,也不知过得如何了,夫人从前最爱喝她做的撷春汤。”
江宛:“什么是撷春汤?”
梨枝回忆着:“这可是素娥姐姐的秘方,奴婢只晓得要用嫩嫩的菜心来煮,那时奴婢去厨房换的菜都蔫蔫的,也就菜心能吃,未料得素娥姐姐却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能将素汤做得那样鲜美。”
那汤大抵是真的好喝,如今不少吃不少穿的,梨枝想起来了,竟还要咽口水。
但是再想到主仆几个缩在小院子分一碗素汤,江宛便有些唏嘘起来。
江宛:“倒真是苦日子。”
“再想起来,却也不觉得那么苦,”梨枝有些怀念道,“那时院里也没有什么小厨房,只有两个用来煎茶的小风炉,一个好用些,是跟二门的婆子换来的,一个不好用,是夫人陪嫁里的,因做得雅致,炉肚子瘪,所以火力小得多。素娥姐姐平日里便在胖风炉上煮汤做饭,在瘦风炉上煮茶温粥,厨房送来的膳食多是冷的,若是没有那俩炉子,咱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江宛问:“这个素娥已经嫁人了,可知道嫁的是谁?”
梨枝的面色顿时晦暗起来:“是二夫人做的主,年前办的,半夜里便把素娥姐姐带走了,素娥姐姐连包袱都没收拾。婆子们满口说她要享福了,听说是说给了二管家的儿子。”
听到这里,江宛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如今家里这个可不就是池州宋府的二管家,看来梨枝这番话也是憋了许久了。
江宛道:“既然素娥是做了宋管家的儿媳,那少不得问问宋管家。”
不过如今还不是时候。
江宛想了想:“阿柔如何了?”
“她跟着夏珠呢,她二人倒是很有话说,奴婢方才是瞧了一眼,夏珠正描鞋样子,柔姑娘正跟着学。”说到此处,梨枝轻轻补了句,“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惦记着她爹呢。”
江宛见她咬着唇,似有心绪难平,便道:“你若真想回池州,我绝不会阻拦。”
“奴婢……”梨枝低了头,“不想。”
既然说了不想,江宛也不想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便道:“阿柔是个可怜的小姑娘,今年也不过七岁,叫夏珠好好照顾她,若她想家了,便宽慰些,可别叫夏珠像对池州来的陪嫁一般待她。”
梨枝称是。
“说起这个,我叫春鸢审三梅一家,她应该还没顾上,便叫她别忙着审,先把人关一关,吓一吓,除去三梅一家人,其余陪嫁便送去庄子上吧,留在府里干吃饭也不是个办法。”江宛慢慢说完了这些安排。
“奴婢记下了,”梨枝点头,“王妈妈今日听闻夫人身体不适,还曾想来探望,奴婢方才竟给忘了。”
江宛叹息:“她倒是个有心的,到底曾是母亲跟前的人。”
梨枝:“奴婢再给夫人说些别的吧。”
江宛从善如流:“那便说说桃枝吧,她近日可有些怪。”
梨枝噗嗤乐出了声:“这小妮子的事儿我可不敢说,怕她拧我呢。”
“你快说。”江宛催促她。
梨枝道:“桃枝今年也十六了,这屋前屋外又是春光大好……”
这言外之意倒是很好猜,江宛笑起来:“桃枝竟开始怀春了,那她到底是惦记了谁?”
“还能是谁,”梨枝大约只觉得桃枝不争气,“不过前院那个小厮罢了,昨夜里夫人还见过,就是原先在书房伺候笔墨的那个。”
江宛:“竟是他?”
谈兴一起,江宛也顾不上什么痛了:“长得倒是还齐整,人也还算稳重,只是不知道脾气如何,与桃枝可是两情相悦。”
“若要问脾气如何,倒是好打听,他是否与桃枝两情相悦,奴婢却不清楚,只是见桃枝整日里痴痴捧着个荷包,料想着总不会是单相思吧。”说到此处,梨枝嘴角微垂,面上的笑意便是一苦。
江宛却没留意:“那小厮叫什么?”
梨枝又笑起来:“仿佛是叫凭舟的,他一直管着前院书房,平日里少爷也是要去那处上课的,桃枝又服侍着少爷,这一来二去的,想来便看对了眼。”
江宛感叹道:“若是那凭舟是个靠得住的,这也不失为一段好姻缘。”
说了好些话,江宛又累了。
仍能听见外面隐约传来圆哥儿的声音,江宛揉了揉眼睛:“我困了,你下去吧。”
梨枝便悄悄替她放下了帐子。
江宛一时睡,一时醒,迷迷瞪瞪的,一晚上便过去了。
次日清晨,江宛的精神头稍稍好了些,自觉小腹也没有那么痛了,兴许是痛着痛着便习惯了。
她起身陪着圆哥儿和蜻姐儿用过早膳,便又窝在了床上,拿着本书,念给蜻姐儿听。
还是那本《微著堂笔记》,她挑了一页讲北方风物的开始读,刚解释了半页,梨枝进来了。
“夫人,江宁侯夫人来访。”
第八十四章 提亲
“江宁侯夫人到了?”
江宛合上书,细细想了想这位表姐会为了什么事上门。
蜻姐儿见她把故事说了一半就停下,有些不满意地嘟了嘴,整个人依偎进她怀里,软软地喊:“娘亲。”
江宛才回过神。
春鸢又进来了,说是已经把江宁侯夫人迎去了偏厅。
江宛便道:“我先换身衣裳。”
梨枝前去煮茶待客,春鸢则服侍她换能见客的衣服。
江宛:“江宁侯夫人来了,前院那头……”
春鸢:“宋管家前夜也受了伤,齐管家担心他,请大夫给开了好几副安神药,加足了甘草,味道甜滋滋的,不知不觉就能灌下去许多,如今怕是雷打也不醒的。”
江宛笑了:“什么安神药竟然有这样的效用,赶明儿也给我弄些来,叫巧嘴儿吃些,好赖半夜里别嘎嘎叫了。”
春鸢忍俊不禁,一面给她理着衣裳,一面道:“巧嘴儿最近可胖了一圈了。”
江宛点头,又问:“今日当值的是陈护卫?”
“是。”
江宛:“昨日一整日里都浑浑噩噩的,竟也不知道东跨院的是何时走的。”
春鸢敛了笑意:“大约是辰时走的,府里没人留意。”
江宛面色微冷:“那就好。”
换好衣服后,江宛便往偏厅去了。
“表姐,请恕我不曾相迎。”江宛略带歉意道,说着便是一个福礼。
江宁侯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本就是我不请自来,哪里还有要你迎的道理。”
“表姐这话可不对,你能来,我心里再高兴也没有了。”江宛一边笑,一边把乳母怀里的蜻姐儿抱在了怀里,“这是我家的蜻姐儿。”
“好俊的女娃娃。”江宁侯夫人当即拔了发上的一对多宝蜻蜓簪给蜻姐儿做见面礼。
寒暄几句后,她们便分主宾坐下。
江宛依旧抱着蜻姐儿,一面看她玩风筝,一面悄悄观察着江宁侯夫人
江宁侯夫人却很奇怪,笑容有些僵,还有些坐立难安的。
不对啊,以江宁侯夫人的城府,不至于把心绪暴露得这样直白,难道是在暗示她什么?
江宛暗暗思忖,便叫乳母把蜻姐儿抱了下去。
江宛笑道:“表姐今日怎么得空前来?”
“我也是受人之托,向表妹探个口风。”江宁侯夫人干巴巴道,“不知表妹对太尉府的大公子怎么看?”
江宛脸上的笑顿时一僵。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表姐不如说得再清楚些,我没大听懂你的意思。”
“太尉府的大公子翻过年来也十五了,按理说,也是能定亲的年纪了。”江宁侯夫人说得很是勉强。
这还真就是她想的这个意思。
天底下竟有这种荒唐事!
江宛看着江宁侯夫人的眼睛,郑重道:“我对孙家少爷与对琥哥儿一般,只把他们当做孩子罢了。”
观她神情,便知说的应该是实话。
江宁侯夫人得她一句准话,如蒙大赦一般,顿时大松了口气。
她松快下来,江宛自然也觉得气氛舒服许多。
这便成了表姐妹间闲话了。
江宛便直白地问:“莫非是那孙太尉夫人托的你?”
“可不就是她,”江宁侯夫人面上露出嫌恶,“巴巴缠着我,楚楚可怜的,我又……早些年有一桩小麻烦,请她帮过忙,终是欠了个人情,不好不还,所以才答应走了这一趟。”
江宛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江宁侯夫人忙道:“我可没有那种意思,我不是……表妹……你是知道我的。”
江宛其实不太明白江宁侯夫人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是极大的冒犯,以致于放弃了一直端着的贵妇人的从容不迫的架势,显得有些窘迫起来。
江宛忙说:“我自然知道表姐,绝不会误会你的。”
江宁侯夫人才说:“那便好。”
“只不过……”江宛忽然想到孙润蕴那天离开前,曾说过,能帮忙的她必会尽力帮忙,却也希望自己在力有所及时,也不吝抬抬手。
江宛原以为这就是句客套话,现在想来,会不会这件事,就是孙润蕴希望她“抬手”的地方。
那她能怎么帮孙润蕴呢?
电光火石间,江宛下意识道:“会不会太尉夫人其实也没安好心?”
江宁侯夫人翻了个白眼:“她能安什么好心……”
话说一半,自觉失言,江宁侯夫人用手绢捂了嘴,不向下说了。
江宛却若有所思道:“那我答应了。”
江宁侯夫人一愣。
“还请表姐去和那太尉夫人说一声,就说我很情愿,求之不得。”
“表妹,你……”江宁侯夫人面有疑虑,可她见江宛笑得游刃有余,再一转念,便有些明白了,“你是说,牛晶莲是自作主张,其实孙太尉根本不清楚,这件事要叫她做成了,他家大公子可就彻底废了……”
江宁侯夫人说着兴奋起来,轻轻一拍桌子道:“这事儿可有的瞧了。”
江宛但笑不语。
江宁侯夫人也不过激动了一瞬,便道:“只是这事若传了出去,难免伤了你的名声。”
江宛:“我不过是个寡妇,门口的是非也不差这些,表姐你只需暗示一二,她那样的聪明人,听一句想十句,又急着给继子打算,只要有一分的机会,便能叫她赌上一回了。”
江宁侯夫人听得连连点头。
她二人商定了这件事,都觉得关系更进一步,江宁侯夫人离开时,对江宛还有些依依不舍的。
在垂花门处,见丫鬟们都在十步外,江宁侯夫人便执了江宛的手,面带一丝犹豫,又有些关切地问:“表妹,你的处境是否真如牛晶莲说的一般,我刚才本是想问的,只因你自小性子好强,怕问了,反倒叫你不自在。”
孙夫人也听说了她的故事,这是流言彻底起来了。
江宛笑容洒脱清明。
“虽艰难了些,我却乐在其中。”
江宁侯夫人点点头,又道:“你若有了麻烦,一定要来找我,好歹我在汴京中是有些面子的。”
江宛笑着谢过她,目送她离开。
回转内室,江宛想着刚才江宁侯夫人来时自己的应对,自觉还算不错。
她刚要喝口茶,歇一歇,梨枝便又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又有谁来了?”江宛懒洋洋地问。
“明昌郡主。”
第八十五章 郡主
送走了一个客人,又来一个客人。
但江宛忙起来了,竟然觉得缠绕全身的疼痛有所减轻。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皱着眉回忆道:“明昌郡主应该是安阳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平津侯府的当家主母,魏蔺的母亲。”
梨枝温柔地笑道:“夫人全说对了。”
江宛得意地扬起下巴,可下一瞬又委顿下去:“什么交情也不曾有,这么郡主怎么也上门了?”
梨枝笑着蹲了蹲:“奴婢这就下去请郡主进来。”
“你去吧。”江宛站起身,由着春鸢给她整理衣裳。
江宛还为宋吟守着孝,衣裳也都素净,钗环更是一应全无,所以大概理了理,她就站在院中,迎明昌郡主。
不多时,便有一个眉眼骄矜的中年美妇踏进了垂花门中,她身穿秋香色绉纱滚边褙子,下着檀色花笼裙,甩着一条茜红色的披帛,乌发盘得极高,虽珠翠侍髻,却不落俗气,依旧占尽风流。
那一双眼尾微微挑起的丹凤眼,天然带着一段高傲,明昌郡主的五官与福玉公主有三分相像,只是鞭子不离手的福玉到了明昌郡主跟前,却像只龇牙咧嘴的幼猫遇到了静静甩着尾巴的母豹子。
倒让人心中生出些“不愧是安阳大长公主之女”的感叹。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江宛快步迎上去,屈膝行礼:“明昌郡主。”
明昌郡主虽看着傲气,一笑起来却又显得爽朗大方,她一把扶住江宛:“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江宛明白她的小心思,若较真地论起品级来,其实原该是明昌郡主朝她行礼。
但她却也知道明昌郡主这样说是为了彼此都不要那么尴尬,所以从善如流:“早闻郡主风姿卓绝,今日一见,才知道并未夸大。”
明昌郡主笑:“你倒是嘴甜。”
相携进了内室,各自入座后,梨枝缓步前来上茶。
这么会儿的功夫,梨枝竟然又回屋换了身衣裳,家里守孝,原她也不能穿鲜亮的颜色,但她却取了个巧,穿了条荼白色的襦裙,微微泛黄的颜色,越发衬得她肌肤莹润,眉目如画。
她放慢了步速,头虽恭谨地垂着,一截雪白的颈子却绷得很直。
“郡主请用茶。”说着,梨枝的手微微一抖,险些溅出茶水,她惶恐地抬头看向郡主。
可明昌郡主丝毫不曾留意她,只上下打量了江宛,笑道:“我看郑国夫人你才是青春年华,人比花还娇。”
她眼神虽放肆,却不叫人厌恶。
江宛笑道:“郡主过誉了,请用茶吧。”
梨枝悄悄收了托盘,咬着唇,屈了屈膝,便下去了。
她眼圈已经红了。
从头到尾,明昌郡主不曾看她一眼,这比发现了她险些泼茶更叫她难堪。
明昌郡主端起茶盏,略沾了沾唇,就放下。
“不瞒你说,我这人不爱那些歪歪绕绕,就直说了,我有一门好亲事说给夫人。”
还真是够直接的……
江宛因已经回绝过一门,所以还有些驾轻就熟,流畅道:“多谢夫人抬爱,只是我已无再嫁之心,只一心想要将儿子教养成才。”
“同为女人,你这话我一听就是假的,若天上掉下个俊俏小郎君,就落在你院子里了,你真能半点不动心?”
江宛呆住一瞬。
祖父说本朝公主霸道横行,未料到郡主倒是也不遑多让。
因此扯出个苦笑来,江宛道:“我是妾心似铁,真的不愿意再嫁了。”
“可汴京如今都传遍了,说夫人与昭王似有暧昧。”明昌郡主斜睨着江宛。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江宛干笑一声,见那明昌郡主言之凿凿,便有些生疑。
但她强自按下疑惑。
“无稽流言,不必当真,”江宛不给明昌郡主反驳的机会,又问,“只是不知是谁托了郡主做了这趟媒?”
明昌郡主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怎么,你莫非以为我真会给昭王做媒不成?”
“不敢,昭王殿下那样尊贵的人,我自知微贱之身,自然不敢高攀。”江宛笑意真诚。
明昌郡主面色稍霁:“我给你说的这个人,也是顶好的一桩婚事,你也应该清楚,眼下你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否则,宋家那头也是难善。”
江宛不曾否认。
如今京中流言四起,她把事情闹得太大,只要是个聪明人,大抵都会怀疑上她,明昌郡主这句话,倒是实话。
可是江宛还是不愿意走嫁人这条路:“多谢郡主美意……”
“先听我说完吧,我要给你做的媒,是宁剡。”明昌郡主将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大抵是希冀着江宛脸上出现些震惊的表情。
可是江宛只想问——
宁剡哪位?
但她很快想起来,皇后姓宁,能让明昌郡主亲自出马的,也就只有这个宁家了。
她的茫然不是假的,后来的恍然大悟也不是假的。
所以明明白白看着她如何反应过来的明昌郡主开始茫然了。
莫非宁家其实也不怎么出名,可她明明记得院子里的小丫鬟聚在一起,最喜欢聊的就是汴京中风头最劲的吃香小公子,似乎还挺常提起宁剡小将军的。
不过,这都没什么大不了。
“你既然知道他,也就该知道他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日后就算是躺在功劳簿上,也有的是富贵日子可过。”明昌公主意味深长道。
这个话题未免有些交浅言深,况且皇家之事,向来是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江宛又不傻,才不会去沾。
她态度依旧坚决:“宁小将军金玉之才,而妾身不过是蒲柳之姿,委实配不上宁小将军。”
她说完,抬头看了一眼明昌郡主。
明昌郡主瞧着她的眼神冷冷的,像是在笑她口不对心。
江宛以为自己已经很适应这个阶级森严的时代了,很她触及明昌郡主轻蔑的眼神时,发现自己还是沉不住气。
“郡主是觉得我待价而沽,言不由衷吧。”江宛笑得十分灿烂,“可惜郡主错了,我不嫁,是因为我发自内心地觉得男人都是狗东西,一个都信不过,所以不愿意再嫁。”
明昌郡主听罢此言,细心描画的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而错愕过后,郡主忽然大笑出声。
“这话偏激了些,”明昌郡主指着江宛,指甲尖长,丹蔻如火,“但是我喜欢!”
第八十六章 深究
明昌郡主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点翠越滑越低,越滑越低,就在将落未落之时,明昌郡主抬了抬手,将那点翠又插进了发间。
江宛不自觉跟着舒了口气。
明昌郡主对待她便多了两分真挚:“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也不都是那种男人,譬如我儿子,就长得俊,功夫俊,那笔字,也相当俊。”
魏蔺待人接物的确都谦和有礼。
江宛附和道:“魏小将军的确一表人才。”
“那是自然。”说到这里,明昌郡主意识到眼下不是显摆儿子的时候,于是呵呵了两声,又说,“宁小将军也可谓是文韬武略,仪表堂堂,他姑姑虽贵为皇后,他为人却极为谦逊,在前线拼杀时,也都是冲在阵前,虽说外头传他嗜杀暴躁,全是假的,我亲眼见过,他文质彬彬的,比……比国子监那群书生还要文雅瘦弱些……”
纵使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弱不禁风,绰号西北林黛玉,使的兵器是一杆丈八葬花锄,我也不能嫁给他啊。
江宛道:“宁小将军的人品我早有耳闻,只是我确然不打算嫁人。”
“小姑娘家家,话别说得那么满。”
明昌郡主摇了摇头,感慨江宛还是太年轻。
江宛想了想,自己一味拒绝,怕是明昌郡主也不信,只得换条路试试。
比如问一问,这位宁小将军这样的家世功勋,为何要来将就她这个生了儿子的寡妇。
这对寻常人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是后族。
虽说江宛觉得自己天皇老子也配得起,但是世人与她所想,总是不同的。
这背后定然还有隐情。
“宁小将军国之栋梁,又与我素未谋面,这委实是叫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郑国夫人是觉得我贸然上门,有些吓着了吧。”明昌郡主抹了抹鬓角,“也怪我不曾把话说清楚,宁小将军此人若论起本事来,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里也是首屈一指的,他若来配你,的确是你高攀,可他确实年纪也有些大了,如今二十又四。”
江宛配合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而又问:“二十四也不算太大,况且宁小将军是为国征战,才耽误到了如今,应该也不至于……”
“是,他除了年纪稍稍大了一些外,从前其实也订过几门亲事。”
“几门亲事?”江宛不由反问。
明昌郡主轻笑一声:“不过是之前与他定亲的小姐,命都不够硬罢了。”
郡主八风不动,坐得极稳。
江宛却险些喷了一口茶出来。
一时间,她也不晓得这话是在夸她命硬,还是在嘲她命硬。
命硬也不是什么好话吧。
明昌郡主果然是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说起话来也不过脑子,这话被她说得,要是落在心窄些的人耳里,岂不像她刻意在推人进火坑,咒人被克死一样。
“这样的解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江宛道,“但是我真的……”
明昌郡主打断她:“命数上,你们尽可以算一算,至于人,你也很该见一见,见完之后,再下定论也不迟啊。”
这话说得倒有理。
江宛知道自己再拒绝就不合适了,于是点了头:“我听郡主的,不论成不成,都先见一见。”
聊到这里,明昌郡主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又说了几句闲话,明昌郡主便起身告辞。
江宛还惦记着到底是谁托了明昌郡主,于是问:“不知郡主可愿意透露,到底是谁劳动您走了这一趟。”
明昌郡主眸光一闪,笑道:“与你说也无妨,其实是福玉那孩子。”
“竟是福玉公主?”江宛微露讶色。
明昌郡主点头:“可不就是那孩子,见她表哥岁数也不小了还形单影只的,便想着给他做媒,然后就央了我来,我瞧着合适,便揽下了这个差事。”
“原来如此。”
江宛自然不会说不信,恭恭敬敬地送走了明昌郡主后,她转身回屋。
“绝不是福玉。”她喃喃道。
以福玉的性子,要给自己的表哥做媒,肯定自己亲自来了,说不定还会立刻拖江宛去国舅府上见一见宁剡。
小公主可想不出找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做媒的主意。
那会是谁?
魏蔺吗?可他确凿实在京郊大营。
而且这桩婚事倒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宁家是皇后娘家,皇后所育的大皇子虽夭折了,但早早抱了四皇子养在身边,上次宫里见了一面,福玉倒是很护着他。四皇子年纪虽小,资质未明,若只要能活到争储的一天,赢面也不小。
宁小将军日后的权势不敢说,可富贵是逃不掉的。
纵使宁剡有克妻的名声,也不至于就将就了一个寡妇。况且,能说动明昌郡主出面,宁家那头也必是知道的,那宁家又为什么要娶一个寡妇进门?
这倒罢了,江宛挥了挥手。
明昌郡主还提起自己跟余蘅的流言,话里话外俨然是在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痴心妄想,可就更是莫名其妙了。
江宛下意识道:“我和昭王八竿子打不着,若说魏蔺倒罢了,怎么会是昭王?”
这家伙她可惹不起,他是长孙太后的心尖子,可别越传越不像话,真被有心人听去了,怕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江宛一时心焦起来:“春鸢,你可知外头怎么又有了我与昭王的谣言?”
春鸢见她脸色不对,忙道:“夫人莫急,奴婢这就遣人去打听。”
“算了,打听的事就交给齐管家吧,你跟我回娘家,”江宛捂着头,“一个两个全希望我嫁出去脱身,我受不了。”
“好好好,回回回。”春鸢附和她。
江宛:“把梨枝桃枝夏珠都带上,不对,桃枝要是走了,怕是要惦记前院那个傻小子,梨枝……”
春鸢给江宛换了一杯茶:“梨枝姐姐似乎不大高兴。”
江宛叹了口气:“她哭了?”
“奴婢见她时,梨枝姐姐的眼睛红红的,本想问问,她却避进屋里去了。”
江宛沉默片刻:“那就让她留下看家吧。”
一见魏郎误终生,也不知梨枝何时才能放下这段情。
第八十七章 心迹
回娘家虽好,可江宛一转念,又想到娘家还有个沈望,祖父也喜欢他,弟弟也崇拜他。
大抵还是逃不过被做媒的命运。
不过祖父到底是个文人,相比明昌郡主和江宁侯夫人,应该还是比较矜持的。
江宛下定决心,便对春鸢道:“不光要备车,你去把圆哥儿从前院叫回来吧,让桃枝给他收拾些衣裳,再让圆哥儿自己看着要带些什么,咱们去江府多住两天。”
春鸢应是后,忙下去准备。
江宛则想着还有什么没考虑到的地方。
若是要在江府多住几日,最好还是让桃枝跟去照顾圆哥儿。
家里没人看着也不行,梨枝心绪不佳,倒可以叫她独个儿待几天,她稳重,留下也合适。
既然如此,那她就带走桃枝和春鸢,让夏珠留下,一是让她看顾着小阿柔,二是府中若真出了什么事,这丫头好赖懂些拳脚功夫,不会叫梨枝受了人欺负。
如是安排一番,又用过了午膳,江宛便准备启程了。
临走前,江宛交代梨枝:“我去了江府后,宋管家若有异动,你即刻遣人去知会我,还有阿柔,也嘱咐着夏珠照顾好她,她爹的事还在查,叫她莫要心急,若是有了消息,我亦会即刻让护卫过来报信。”
梨枝眼睛还有些肿,脸上却也看不出伤心的意思,此时笑着行了礼:“是。”
“若还有人上门,不论是谁,都如实相告,说我回了娘家便可。”江宛停顿一瞬,“还有,我这次走,并不是自己情愿的,而是被宋管家逼得不行,逃走的。
梨枝心领神会:“奴婢明白。”
江宛看着她红红的眼睛,终是欲言又止。
圆哥儿已经兴奋得不行了,跟小蝴蝶一样从内室里扑腾出来,又不知忘了什么,扑腾回去了。
蜻姐儿被乳娘抱着,怯怯地望过来。
江宛的心神便被柔软的小娃娃占去了。
江宛是不想带蜻姐儿去江府的,她还那么小,骤然换了地方,怕会不大适应。
可眼下,江宛一看见泫然欲泣的蜻姐儿,便觉得心里酸酸的,极为舍不得。
她上前去,伸手:“蜻姐儿,娘亲抱你。”
女娃娃立刻张开手要她抱,乳娘的手却紧了一紧,才将蜻姐儿松开。
江宛抱住她:“蜻姐儿想去吗?”
蜻姐儿把头靠在她肩窝里,浅浅的犹带着奶香的呼吸扑在江宛颈侧,却什么也不说。
江宛轻轻拍了拍她:“那就和娘亲一起去看看外曾祖父吧。”
于是,她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回了江府。
因早遣人回去打过招呼,江辞依旧出来迎了她。
他头一次见蜻姐儿,却也极有稳重的长辈风度:“这就是小外甥女吧。”
可惜小外甥女还没学到“外甥女”这个词,似乎不觉得是在叫自己,而是缩在江宛怀里,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江宁侯夫人送她的蜻蜓簪。
江宛本想告诉江辞蜻姐儿的大名,再一想,发觉蜻姐儿如今还不曾上族谱,并没有什么正经名字。
“这是蜻姐儿。”
江辞笑道:“我知道。”
他想了想又说:“我早备好了见面礼,回头便给姐姐送去。”
大人话说了半天,圆哥儿可有些不耐烦了,他扯住江辞的袖子:“小舅舅,放风筝。”
这是上回江辞向他许诺的。
江辞:“可我的风筝还不曾做好,不如咱们一起做吧。”
圆哥儿点头:“那快去做。”
甥舅俩就牵着手走了。
江宛叫乳娘抱着蜻姐儿去小睡一会儿,自己则去找江老爷子了。
今日天气晴朗,天空又高又远,叫人心里也开阔起来。
进了院子,江宛就见祖父把玩着一个朴拙的黑陶茶壶,正闲适地趟在摇椅上。
江宛提起裙子,跨过门槛,大声喊道:“祖父!”
江老爷子被她吓了一跳,掏了掏耳朵,没好气道:“声音这么大做什么,我可还没聋呢。”
江宛嘻嘻笑了一声。
老爷子又往她身后看:“怎么圆哥儿不曾来?”
“和他小舅舅去做风筝了,”江宛鼻子一皱,“本是今日来放风筝的,眼下看来,怕是明年今日,才放得起来了。”
她声音活泼泼的,倒是瞧不出受了婆家多少磋磨。
江老爷子神情一缓,正要说些什么,石径上却传来了脚步声。
沈望从屋后转出来,提着把沾满泥的锄头,粗布麻衣,竹冠束发,却依旧风度翩翩。
他对江宛一笑,因想行礼,于是把锄头小心翼翼地立在了身边,自己作了个揖:“郑国夫人。”
行完礼后,他直起腰来,
江宛正要对他点一点头,便进屋去。
却听他“啧”了一声,握住边上立着的锄头,把锄头棍儿往江宛的方向按了下去。
自己也弯了腰,又和锄头一起,向江宛行了一礼。
江宛:“……”
沈望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劲,他态度自然地对江老爷子道:“学生已经把那块泥地从头到尾锄了一遍,不知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咳咳!”江宛重重咳嗽了两声。
江老爷子的视线在江宛和沈望之间打了个转,然后装模作样地呵斥道:“你这一身臭烘烘的,快下去换身衣裳吧,郑国夫人都被你呛得喉咙痒痒了。”
“祖父!”
怎么还就阴阳怪气起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沈望才是他亲孙子呢。
江宛气得咬牙。
江老太爷只当不知道。
沈望拄着锄头看着他们对峙,脸上露出淡淡的温和笑意。
“快走吧。”江老爷子对沈望道,又朝着江宛的方向努了努嘴,
孙女猛如虎啊。
沈望无奈道:“那今日就不播种了?”
“还是改日吧。”
沈望把锄头交给了边上伺候的小厮。
春鸢正捧了茶和点心上来。
江宛想去祖父书房消磨时光,便对她使了个眼色,叫她跟着自己去。
可刚走了一步,却被人叫住。
沈望道:“郑国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宛皱着眉回头看他。
他穿着短褐,丝毫不像个农人,但也不会叫人觉得不伦不类的,依旧赏心悦目。
看在这张脸的份上,说就说吧。
江宛伸手:“请。”
第八十八章 表白
江宛走到院子角落里,与沈望相对站着,院子里除了沈老太爷还有好几个仆从,也算是光明磊落。
江宛对他扬起下巴:“你想说什么?”
沈望站在她三尺之外:“过两日便是春闱了,我此科也会下场。”
江宛漫不经心的神色略略收敛:“那祝你金榜题名。”
他这科的把握应该不小。
“承夫人吉言。”沈望道,“望有一问,不知当问否。”
恰有一阵风过,将远处的一枚桃花瓣卷至江宛鞋面上。
江宛道:“沈公子直言便可。”
沈望:“若有冒犯……”
“请你直说。”
江宛不耐烦跟他弯来绕去的,微微动了动脚,那片桃花便落在了地上。
沈望甫一与她对视,竟微微偏过头去。
他声音微颤,失了些平日里的老成持重:
“若望真得以折桂而归,夫人可愿一顾?”
江宛杏眸圆睁,不自觉退了一步,将那瓣桃花踩在了脚下。
素知他是个人人称许的君子,可君子可不会亲自去问别家的小娘子愿不愿意嫁给他。
江宛:“沈公子此问,未免有些孟浪。”
“夫人是不愿。”
“我的确不愿。”
“哪怕依旧落在那泥沼中?”
江宛摇头轻笑:“我纵使在泥沼中,也可以做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所谓泥沼,未必不能任我来去,何以要你来救?”
任其来去,不用相援。
真是好大的口气。
沈望眼中隐隐流露出激赏之色。
江宛:“若问完了,我便走了。”
沈望正色一礼:“刚才一问,是我小看了夫人。”
江宛微微蹙眉。
沈望:“如今我已知道夫人不曾委曲求全,但刚才那一问,依旧作数。”
他的意思是刚才之所以这么问,是想用婚事来解救她。
而现在她态度强硬,他就不用来解救她了。
但是他还是想……娶她?
这样一个人,温和正直,英俊儒雅,身世虽悲惨了些,却也前程大好。
又喜欢上我了?
江宛只觉得荒唐。
“夫人很好。”沈望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江宛干笑一声:“我知道我很好。”
“但夫人不知道,我也很好。”他声音清亮醇和,尾音因自得而小小上扬。
江宛摇头道:“不瞒沈公子,我是不准备再嫁了。”
“那我等着夫人。”
“你等不到的。”
“夫人,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沈望背着手抬头,“我相信水滴可以石穿。”
江宛觉得他简直蛮不讲理。
“你再有耐心,我不喜欢,也是枉然。”江宛断然道。
“况且,我有什么地方很值得你喜欢吗,我们一共才见过没几回,头一次,还是福玉公主找麻烦,天又那么暗,你怕是连我长什么样子也没看清吧。”
“遭遇公主那次并不是头一次,”沈望注视着她,“况且,我是看清了的。”
他的眼神认真又温柔。
江宛避过他的眼睛:“不论看没看清,我横竖是不嫁的,沈公子请自便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
沈望站在原地,转头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有些惋惜。
一边的江老爷子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却什么也不曾听清,看了江宛气势汹汹的模样,倒是很同情地对沈望叹了口气。
后日便要入场考试,沈望便也不曾在江府多留,与江老爷子道别后,便离开了。
江宛则进了书房,跟厨房要了一盏菊花酥酪,慢慢吃净了。
一上午劝退了三个想和她成亲的,要不是她太过于有自知之明,此时怕是已经觉得自己光靠脸就能征服天下了。
然而,孙羿是为了报恩,宁剡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这件事,至于沈望更是莫名其妙。
想了半天,只觉得头痛。
江宛便放下书,揣着头,慢吞吞地往茵茵院走去。
春风和暖,鸟语花香,真叫人心旷神怡。
进了院子,便见圆哥儿和江辞两个头碰头凑在一起,春鸢站在廊下,对她点了点头。
江辞捧着他那个残次品风筝,嘴里嘀咕着:“为什么飞不起来,到底为什么飞不起来。”
江宛拍拍他的肩:“因为太沉了。”
然后径直朝着春鸢走去。
江宛:“怎么样,我与昭王之事打听出是谁泄露的吗?”
春鸢:“齐管家说那位汪公子嘴上没个把门的,酒一多,便说起胡话来了,说昭王与一位寡妇有染,这七拐八绕的,便有人说到了夫人头上。”
既然不曾明指是她,应当便无妨。
可江宛忽然想到唯一与汪勃见面的那次。
余蘅若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汪勃了,按照汪勃这个汴京大喇叭的脾气,今日不说,明日也是要说的。
江宛瞬间觉得浑身发冷。
若汪勃管不住嘴,那她苦心经营出的局面,便全完了。
不过他到底是没有证据的。
况且眼下再忧虑,也于事无补。
江宛缓过一口气,不再想这件事。
“帮我磨墨。”她道。
春鸢忙执起白兔砚滴,往方砚中注入清水。
江宛多看了那砚滴一眼,见它憨状可掬,圆巧莹润,便道:“前几日来时,似乎不是这个。”
春鸢道:“方才辞少爷送来的,说是夫人的旧物。”
“怪可爱的。”江宛评价了一句。
春鸢磨好了墨:“夫人若是要写长篇大论,辞少爷方才还送了臂搁来,用了可以省力些。”
江宛执起笔:“不必了。”
眼睛却扫过去,见那臂搁竟也是个卧兔的形状,不由稀奇起来。
“他还送了什么来?”
“镇纸和笔搁,也都是辞少爷送来的。”
镇纸上是只耳朵尖翘的睡兔,蜷成一团,也极可爱。
笔搁则是只跃兔,身形矫健,背脊流畅。
“这是除了笔墨纸砚,全给我换了新的了。”江宛笑起来。
江宛拿起镇纸,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才压平宣纸,正式下笔。
春鸢探头来看。
江宛画了个圈,随后用手点了点那个圈:“这是皇宫。”
春鸢满脸困惑。
江宛又在大圈外画了个小圈:“这是宋府。”
她放下笔:“我的朝服带来了吗?”
春鸢道:“是。”
“明天一早,我要递牌子进宫,而你也有要做的事。”江宛指了指小圈,“你要演一出苦肉计。”
第八十九章 晖凤
“苦肉计?”春鸢有些好奇。
江宛把笔架在笔搁上:“具体该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好,大抵就是想在众人面前坐实他是个混蛋罢了,坊间如今的流言多是说我之所以受了欺负,是因为父母双亡,娘家没有得力的人,还有就是我自己软弱,立不起来,倒叫宋家人清清白白起来。”
春鸢深以为然。
她抿了抿唇,道:“奴婢倒有一计。”
江宛:“说来听听。”
春鸢微微一笑:“宋管家要对奴婢用强,奴婢为保清白,逃出府去,到大街上找人求援。”
“主意不错,”江宛道,“但是宋管家不见得会配合,若只有你从门里跑出来,未免不太能取信于人。”
春鸢低头想了想:“那就再请陈护卫他们帮忙演场戏,换上家丁的衣服,要强捉我回去,再叫徐护卫扮一个路见不平的侠士,前来救我,与陈护卫厮斗在一处,最后不敌,受伤离去,他们又要抢我进府,此时,夫人从宫里回来了,正巧救下了我。”
春鸢说得忘情,一时竟连手里拿着墨条都忘了,竟整个攥紧了手里。
等她回过神时,看着满手的墨汁,不由“啊”了一声。
再看江宛,正满脸佩服地看着她。
春鸢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夫人,奴婢就是随便说说。”
“先去洗洗手吧。”
书房里本就准备了清水,春鸢在江宛的示意下取用了。
江宛笑道:“从前倒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才华,我看写话本的都没你强。”
春鸢抽了手绢擦手。
“你将来若……”江宛顿了顿,“若不愿在我这儿干了,大可以去写话本挣钱。”
“奴婢哪里有那个本事,且连笔都握不稳呢。”
话是这样讲,春鸢欢喜的笑却是遮不住的。
江宛对她招手。
今日倒真是意外之喜。
天知道她一开始只准备让春鸢背着小包袱假装被赶出了府。
江宛:“那你去和陈护卫几个打个招呼,请他帮忙,只是,若是最后要我来救你,你又怎么知道我何时出宫?”
春鸢心里却早有安排:“这虽有些难办,只是我们可以先派人在宫门口看着,一见夫人,便抄近路回来报信,陈护卫几个身上有功夫,脚程应该不慢,人回来了,我这边就开演,夫人的马车也能刻意走得慢一些,打个时间差,容我们演完这场戏。”
江宛:“这倒也可以,反正只要打起来了,我早到一些也没什么,不过,你最好叫陈护卫装扮些,把脸涂黑些,粘些胡子什么,别后头被人认出来了。”
“这个夫人放心。”春鸢抿嘴一笑,却又有些忧虑道,“奴婢这里倒是简单,只是夫人进宫如何周旋,就有些难了。”
江宛笑着看她一眼:“这时候不觉得我惊世骇俗了?”
春鸢摇头:“夫人这么做都是有道理的。”
“听起来倒像桃枝的口气。”江宛调侃了她一句。
但一低头,看着纸上那个不怎么圆的圆圈时,江宛的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倒不该让秦嬷嬷那么早便离开,否则今日大可以问问进宫可有什么忌讳。
如今两眼一抹黑,倒是很难办。
不过她到底还有个祖父。
江老爷子这半辈子,肚里不知道装了多少宫闱秘事,只恨无人倾诉。
江宛愿意听他说,老爷子不知道有多欢喜,毕竟他的积年老友杨柏源可是个为人耿直的,老爷子每次想找他说点旁人的闲话,杨学士便要一句“背后莫言人是非”甩出来。
叫江老爷子憋屈极了。
他们用过晚膳后就开始谈,直谈到月上柳梢,因江宛明日还要进宫,必得养足了精神才好,江老爷子才住了口。
回去后,江宛也没闲着,而是将老爷子所说的东西全都梳理了一遍,然后记了下来。
当今没有什么子女缘,女儿活下来的只有福玉公主一个。
早些年承平帝因与皇后感情好,所以多年来膝下只有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与福玉公主一儿一女,另外就是郭贤妃所出的二皇子。
等到承平帝登基后,孩子一下便多了起来,连着出生了三位皇子,不过两年前,十二岁的大皇子却因意外过世了。
大皇子去后,皇后悲痛难抑,皇上便做主将失了亲生母亲的四皇子抱进了晖凤宫中。
圣上后宫中的妃子也不多,仍有妃位空悬,其余三妃分别是出自汝阳侯府的郭贤妃,还有出自信国公府的屠顺妃,还有一位是户部尚书的嫡女钱良妃。
三妃中,郭贤妃有二皇子,钱良妃因生育了三皇子才得晋妃位,只有屠顺妃没有生育过。
四皇子的生母是宫女,早亡,五皇子的生母是兵部郎中家的女儿,听说为人低调,六皇子的生母也是个小宫女,还没有封号,听说皇上有意将六皇子报给无子的屠顺妃抚养。
可江老爷子知道的其实也就是这些,之所以聊得久了,是因为他嘴里说着郭贤妃出自汝阳侯府,然后便要点评一番汝阳侯府的郭仓与江辞交好后如何如何,说起屠顺妃是信国公屠家的,便要损一损屠家铜臭气重,明明一窝子奸商,封号却是“信”,真是好没道理。
虽说江宛还是稀里糊涂的,但时间不等人,次日她还是起了个大早。
头一回递牌子进宫,她等了两个时辰,才被放进了宫里。
朝服又厚又重,她走得气喘吁吁。
走着走着,她忽然记起,原先为了把声势闹得再大一些,她其实想过跪在宫门口为自己伸冤,不过一旦跪了,就有了胁迫的意味,她已经企图借舆论左右皇帝的判断,再多就不好了。
东想西想的,她倒也不觉得宫道太长了。
很快,她便站在了皇后居住的晖凤宫门口。
引路的小太监对宫门口候着的宫女的行了个礼,二人说了两句话,那小太监就转身对她道:“这便到了,奴才功成身退,夫人跟着粟殷姐姐进去吧。”
宫女粟殷旋即笑盈盈地上前对江宛行礼:“夫人跟着奴婢走吧。”
江宛敛衽低头,算是还礼,而后就跟着粟殷朝里走去。
其实宫里和旁的地方也没什么不一样,只是红墙琉璃瓦,看起来到底气势恢宏一些。
江宛一路低着头,却因为不断走神,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
她一个踉跄踩住了裙摆,哐叽摔在了地上。
霎时间,天地间都静了。
第九十章 顺妃
这一跤摔得突然,江宛往前一扑,双手撑在地上,因朝服厚重,没觉出疼,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以后,她自嘲地无声一笑。
纵使她能算准一切,却也不可能算到这个跟头。
之前虽不至于是自大,但总有些一厢情愿了。
这番感慨出现在此处,未必不是好事。
头上的九树冠有些摇晃,江宛便扶了扶冠,没有立刻爬起来。
却听一声嗤笑突兀地响起。
江宛抬头望去,见主位上坐着个穿姜色宫装的端庄女子,正低头喝茶,应该是皇后。
不会是皇后在笑她。
而坐在皇后下首的女子则用手绢虚虚掩着唇,笑得眉眼弯弯,够得上一句巧笑倩兮。她身穿一袭银朱色缠枝宝相花襦裙,掺着金银线绣出的花枝斜斜刺过胸口,越发衬得她胸脯饱满,肌肤白腻,是个明艳丰腴的大美人。
但美人眼里明明白白透出一股鄙夷来,所以是个……刻薄的美人。
二十七八的年纪,张扬嚣张的作风,沉甸甸压在头上的翠鸟衔珠金钗,此人当是信国公府的屠顺妃。
江宛不由想起昨日祖父所说——屠家人的铜臭味儿隔着五里地也能闻见。
于是江宛也乐了。
她笑容满面,在粟殷的搀扶下,慢慢站稳,先不紧不慢地整理了裙子,才继续朝前走去。
走到差不多的地方,江宛深深屈膝行礼:“妾身江氏拜见皇后娘娘。”
她挺直着腰,微低着头,听到主位上传来一声很轻的放下茶盏的声音。
“免礼。”皇后的声音意外悦耳,尾音软软的,如水般温柔,听起来像江南烟雨里走出的女子,可她出身西北宁家,世代将官。
有趣。
江宛低头站直。
皇后又给她介绍:“这位是顺妃。”
江宛暗道果然。
昨夜与祖父讨论了不少宫闱之事,看来倒也不是全然无用。
她方才被顺妃嘲笑了一通,若按从前的脾气,此时自然可以想还一两句扎扎顺妃的心,只是她眼下还有旁的事,顺妃也不是不得宠。
江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依旧恭顺地福了一礼:“参见顺妃娘娘。”
顺妃也不为难她,只懒洋洋道:“起吧。”
江宛站直,本欲转身继续正对皇后。
顺妃却忽然说:“听说你家里有个四五岁的男孩儿?”
江宛:“回娘娘的话,妾身家里的确有个四岁大的儿子。”
“叫什么名字?”
“宋舸。”
“哪个舸?”
“百舸争流的舸。”
说到这里,江宛基本可以确定顺妃是来捣乱的。
顺妃是信国公家的小姐,比她大了将近十岁,按理说,应该不曾与她结过怨才对。
而眼下,江宛更好奇的是,皇后难道就由着顺妃喧宾夺主了。
江宛悄悄转头看了一眼皇后。
皇后娘娘脸上的笑意柔和得像一团云絮,神情中半丝不悦也无。
江宛算是服了。
合着这位六宫之主竟是个没脾气的面团人。
顺妃还要再问,江宛却不想理她了。
江宛猛地朝皇后跪下。
“请娘娘下旨准妾身和离。”
话刚说完,江宛心道糟糕,准备的辣椒水竟没用上。
江宛硬着头皮呜呜假哭起来,然后从袖子里扯出浸透了辣椒水的帕子,在眼上按了按。
辣椒水效用卓绝,她的眼泪刷地冲出来,这倒罢了,偏偏……
鼻涕也冲了出来。
更有甚者……
喷嚏也冲了出来。
江宛下意识用手帕去擦,结果又是一个大喷嚏。
连打了三个喷嚏后,她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肋骨都要被震碎了,眯缝着刺痛的眼睛,江宛胡乱把手帕重新塞回袖子里,凭着剩余的理智道:“妾身失仪,请……”
“阿——嚏!”
这个喷嚏后,江宛彻底破罐破摔了。
她可能会成为历史上唯一一个因为打喷嚏而被扔出皇宫的命妇......
于是,江宛心如止水地说完了自己没说完的那句话:
“妾身失礼,请娘娘恕罪。”
皇后大抵也是头一次遭遇这样的情形,但却依旧平和地微笑着,她关切道:“郑国夫人是否无恙?”
“劳娘娘担忧,妾身只是思及这些日子的委屈,一时情难自抑……”
“哈哈哈……”顺妃忽然大笑起来,“所以你难过的时候就会打喷嚏……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哈哈哈……”
顺妃笑得连连拍桌子,一抽一抽的,想要厥过去了。
江宛面无表情地看着顺妃。
如果是她是因为打喷嚏被铲出宫的,那么顺妃一定是因为笑得太大声了。
怕不是二里桥卖煎饼的都能听见顺妃娘娘嘹亮而不失节奏的笑声。
皇后到底为什么还不把顺妃赶出去?
这笑得也太刺耳了。
任凭江宛气得连连腹诽,皇后也只是坐着,嘴角弯起的弧度都没有变,依旧娴静端庄。
恰好,顺妃的笑声也到了高潮部分,跟打嗝似的,只发出气音。
看看座上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的皇后,江宛此刻已经彻底不在意了。
她甚至开始专注地数着顺妃因大笑露出了几颗牙齿。
可恨数到一半,顺妃自觉戏已看够,端起杯子痛饮一盏茶后,便起身告辞。
于情于理,江宛都该道一句“恭送顺妃娘娘。”
然则江宛正要说话,顺妃便干脆利落指着她道:“别说话,本宫一听你的声儿就想笑。”
江宛乖乖闭嘴。
皇后却嗔怪了一句:“顺妃,你今日可太过促狭了。”
“我有什么促狭的,不过笑了两声罢了,这天下也不人人都有皇后娘娘的气度,见到这样荒唐可笑的事也坐得跟莲花上的观世音一般,”顺妃睨了江宛一眼,“横竖我是不行的,不光不行,我现在想起来……哈哈哈……我还是想笑……”
屠顺妃正乐着。
门外忽然滚进来个木藤编的球,还有个鹅黄色的小娃娃。
木藤球里叮叮当当锁了只铃铛,故而江宛听见了声儿,便小心避让开了。
她一让,却叫追球的小娃娃闪避不及,一头撞在了她腿上,扑通摔了个屁墩儿。
四五岁的孩子,又在皇后宫里,不是四皇子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