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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连灼     宛在青山外txt下载     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推脱

    “祝儿,见了顺妃娘娘怎么不行礼呢?”

    皇后声音软软的。

    四皇子余祝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娇气的孩子,他在江宛颤颤巍巍地想要弯腰来扶他前,便自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倒也不是江宛反应不快,实在是这个朝服为了显得庄重,用的料子都被浆得极硬,她弯不下腰。

    余祝爬起来后,便对着江宛一礼,奶声奶气地拖长了音调:“娘娘好。”

    江宛被他吓了一跳:“殿下认错了,我不是顺妃娘娘。”

    皇后宫里的妃嫔整日里来来去去的,虽然小娃娃余祝不大记得谁是谁,但是行礼的事却是做惯了的,连皇祖母都夸他行礼行得端正,此时竟然有人大言不惭地说他错了,这怎么能忍。

    余祝嘟着小嘴儿:“你就是。”

    皇后又发话了:“祝儿,不得无礼,这位是郑国夫人。”

    “郑国夫人?”胖乎乎的娃娃一歪头,脸颊上饱满的肉被肩膀挤出一块,顺道疑惑出了双下巴,小胖子像团又香又软的馒头,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咬一口。

    顺妃对这样的孩子极为宽容,笑容满脸道:“皇后娘娘何必如此严厉,这么大的小孩儿不认人也是有的。”

    皇后被堵了一句,自觉解释无用,也就随她去了。

    其实余祝根本不是不认人,他是懒得认。

    顺妃一甩帕子:“祝儿,顺娘娘最近新搜罗了一筐子南珠,有空过来挑些去玩,还有,你来前叫人先跟我说一声,我好叫厨下即刻给你熏肉脯,那肉脯啊非得趁着热的时候吃才成。”

    顺妃说得眉飞色舞,面上神采奕奕,与刚才似是换了个人一般。

    可笑这么点儿的孩子,却也很有心眼,四皇子可怜兮兮地看向皇后:“母后,顺娘娘的肉脯好吃!”

    偏也不提珠子,就说肉脯,他这是知道他母后不乐意他总从旁的娘娘那里搜刮东西。

    江宛看着,只觉得圆哥儿跟他一比,简直是个小呆子。

    果不其然,皇后立时就答应了,顺妃便得意地牵走了四皇子。

    就在江宛看着顺妃银红色的裙摆划过门槛的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几个喷嚏将她脑子里没通的那一窍崩开了,江宛忽然意识到,真正有可能让明昌郡主去探她口风的,应该是皇后。

    宁剡是皇后的侄子,明昌郡主是皇上的表姐。

    逻辑上非常通顺,唯一违和之处就是她是个寡妇,还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莫非顺妃刚才刚才故意问起她的儿子,不是在拉家常,而是早就知道皇后想为宁剡求娶她,所以故意提起,想恶心她们。

    但是这件事八字没一撇,皇后应该不会随便往外说才对。

    或许顺妃只是随口一提吧。

    那么明昌郡主提起昭王,又是不是随口一提?

    或许就是因为她们以为自己要攀附昭王,才安排了另一个青年才俊给她。

    江宛恍然大悟。

    再抬头看向皇后时,她眼中便多了些了然。

    皇后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侄子娶一个孀妇。

    “娘娘,臣妾想求一道和离的懿旨,而非赐婚的懿旨。”

    皇后娘娘对她笑笑:“你别站着说话了,先坐吧。”

    江宛道:“谢娘娘。”

    她挑了张椅子坐下。

    “你方才说想要和离?”

    “是。”

    “为何?”

    “宋氏一族就差敲开我的骨头吸血了,我若不逃,便是死路一条。”

    “夫人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若和离,夫人便不再是郑国夫人,还有孩子,怕是也要骨肉分离。”

    “宋氏满门,皆是道德虚伪之辈,孩子若被他们教养,只怕迟早也成了个人渣败类,娘娘若怜惜我,便准我和离时,将孩子带走吧。”江宛满眼恳切。

    皇后似受到了一丝触动:“母子连心,若是分离,自是极叫人心痛的。”

    “娘娘明鉴。”江宛道。

    这个瞬间,她看皇后,就像看着救世主,而且真切地觉得皇后一定会拯救她的。

    这就是皇后的人格魅力吧,每一个眼神笑容都透着股没有侵略性的温柔敦厚,和她女儿福玉公主的性格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皇后怜惜地看着她:“你的遭遇,我是极不忍的,但是这件事,本宫还是要请示陛下。”

    一个“我”,一个“本宫”,用得各得其所。

    能做皇后的女人果然是不一般。

    话已至此,再多说也没意思。

    江宛最后道:“除了孩子,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万望娘娘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一二。”

    皇后:“我必当尽力。”

    说完这句话,皇后便端了茶,

    江宛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

    皇后笑吟吟地让粟殷送她出去,又让她日后把圆哥儿带进宫里来玩,与四皇子作伴。

    江宛笑着应了,却暗下决心,永远不把圆哥儿送进宫里。

    出宫的路再长也是觉得短的。

    一番应对下来,已经过了午时,江宛又饿又累,被扶上马车后,便闭目养神。

    毕竟待会儿,她还有一场戏。

    梨枝在马车上伺候,见江宛闭了会儿眼睛便开始叹气,于是引着江宛说话:“夫人进宫可见到皇后了?”

    “这是自然的。”

    “皇后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极为温柔的人。”江宛回忆着皇后的笑容,不由自主又感叹了一番。

    梨枝笑道:“竟是个温柔的,还以为皇后也会同福玉公主一般,脾气很大呢。”

    “是啊。”江宛点头。

    做皇家的女儿可以飞扬跋扈,做皇家的媳妇却要忍气吞声,这世道啊,真是没法说。

    然后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想要和离的决心,似乎还没有告诉过除了春鸢以外的丫头,她们依旧以为自己只想和宋家闹一闹,要回嫁妆。

    “梨枝,你知道我进宫去做什么吗?”江宛试探着问。

    梨枝摇了摇头。

    “我想和离,离开宋家。”

    “夫人……在开玩笑吗?”

    江宛摇头。

    梨枝满脸困惑:“可是怎么和离,三爷都已经死了……”

    江宛正想给她解释。

    梨枝就释然道:“夫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反正夫人什么都是明白的,左右奴婢和桃枝都是跟着夫人的。”

    江宛握住她的手:“多谢你们。”

    虽然说相信江宛,可梨枝还是有些担忧地看向了窗外。

第九十二章 好戏连台

    马车走得再慢,也到了家门口。

    春鸢把时间掐得极准,江宛马车到时,春鸢正哭着喊着不愿意进门。

    府外已围了一大圈人,人声杂乱。

    江宛整了整衣裳,端肃了面容,掀开马车帘子,站了出去。

    看见林护卫那把络腮胡时,却又险些没绷住,笑出了声。

    但是她立即移开了视线,气沉丹田,宝相庄严地断喝道:“住手!”

    周围的不少百姓,听了她这一声,都推推搡搡地安静下来。

    江宛头戴辉煌的九树冠,身着雍容的朝服,怒不可遏道:“我不过进一趟宫,你们便要强占我的贴身婢女吗!”

    她气势非凡:“春鸢,到我这里来。”

    春鸢立即眼泪婆娑地跪到了马车边上:“夫人救我,我宁死也不嫁给宋管家那个小人!”

    江宛:“你安心,只要我一天还活着,便必定护你周全。”

    人群里立即有人喊:“你的富贵全是宋家给的,怎么护她周全?还不如叫这小娘子跟了我走!”

    江宛定睛望去,想看看是谁这么会接话,就看见了同样一脸大胡子的倪脍。

    你们的胡子一定是批发的吧……

    “宋家狼心狗肺,侵吞我的嫁妆,欺辱我的丫头,我忍无可忍,已进宫求皇后娘娘,准我和离。”她掷地有声道。

    和离?

    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

    有说她痴心妄想的,有说她有胆气的,说什么的都有。

    但经过春鸢这一哭一闹,宋管家反派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

    就算有人觉得江宛离经叛道,总归也理解她是被逼的。

    毕竟本朝对女子的嫁妆看得很重,如果有人家要侵吞媳妇的嫁妆,一定会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江宛伸手扶了春鸢一把,让她坐进马车里。

    “郑国夫人,你不回府吗?”人群中又有人问。

    怎么又有人这么有眼色?

    江宛看去,见又是倪脍,这家伙的一双小眼睛里精光四射。

    江宛不免觉得,倪脍来做她的护卫实在是有些屈才,大可以去说相声,定能在捧哏的路上闯出一片新天地来。

    江宛最后说:“这个宋府,我不回也罢。”

    说完,她钻进了马车中。

    做戏要全套,她还是要回娘家的。

    春鸢也跟着上了马车。

    一坐下,她便擦干了眼泪,一把握住了梨枝的手。

    两个姑娘激动地抱在一起,梨枝眼眶中还含着泪:“春鸢姐姐演得真好,我都信了。”

    春鸢抿唇笑道:“我也没料到今日这场戏竟演成了!”

    梨枝道:“也就是春鸢姐姐,要让我去,定是不成的,看见那么多人在看,先吓破了胆。”

    春鸢脸红红的,只是笑。

    江宛任她高兴,自己从匣子里摸了块糕点啃着。

    眼看着就要未时了,她还不曾用过午膳,肚子委实饿得很。

    兴奋了一会儿,春鸢也渐渐冷静下来:“要说这次,还是护卫大哥们厉害,仅凭奴婢一人,也是不成的。”

    江宛嚼着糕点:“我最佩服你的就是看见林护卫那张长胡子的脸,竟然能忍住不笑。”

    春鸢笑得捂住脸,向后仰去:“那也是忍得极辛苦的。”

    江宛陪着她们笑了一会儿,终于撑不住了:“先别乐了,帮我把这身大衣服卸了吧。”

    辣椒水呛得眼睛疼,厚重不透气的衣服又捂出了一身的汗。

    江宛眨了眨酸痛的眼睛,先自己动手把头上的冠同簪子都取了下来。

    梨枝给她解了腰带,将外头的大朝服剥了下去,笑道:“这身衣裳多少人想穿还穿不着,偏就是夫人,多穿一会儿也不乐意。”

    春鸢:“不过这衣裳一味求繁复庄重,又沉又僵,穿着的确不好受。”

    把衣服脱了后,江宛长出了一口气。

    轻便的外裳是马车上常备的,此时梨枝挑出一件嫩黄色的,给江宛换上。

    “匣子里还有两支梨花簪子,配这衣裳却是正恰当。”

    江宛按了按骤然轻松的头皮,连连摇头:“不想用簪子,不过我倒是很想去挑簪子,前边若是路过了银楼,叫范驹停下。”

    春鸢心知肚明地笑了笑,自探头对范驹交代了。

    马车不久后便停在了吉祥银楼前。

    江宛正说着要去买些酥黄独回江府,圆哥儿正好也馋这口了。

    其实她也馋了。

    她踩着脚凳下车,因回头与梨枝说话,所以没留意脚下,竟不小心踩空了。

    守在一旁的春鸢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而与此同时,她耳边响起一句“姑娘小心”。

    江宛转头看去。

    一位手握折扇的年轻公子正看过来,此人面容算得上是俊俏,穿的衣裳布料不俗,腰间的翠玉水头极好,看得出来家世不错。

    只是他虽笑得温文,眼珠子却活络,虽见江宛看过来后,便刻意做了个偏头不敢直视的动作,却隐蔽地上下扫了扫春鸢的身段。

    “小生牛感召。”牛公子对江宛拱手。

    他虽好心提醒了一句,但这样行事,终归有些孟浪。

    春鸢眉头一皱,挡在江宛身边,小声道:“夫人这边走吧。”

    偏那公子身边的小厮耳朵尖,竟听见了春鸢称江宛为夫人,一时阴阳怪气道:“嘁!原是个旁人用过了的,偏做了个未嫁的打扮……”

    他话未说竟,便嗤嗤笑了起来,虽然生得也如他主子一般白面秀气,话里的恶意却丝毫不加掩饰。

    江宛本不欲理会,边上跟着的骑狼却不是个肯吃亏的,抬脚便往那小厮屁股上踹去。

    这一脚用的是巧劲儿,那小厮虽被踹翻在地,却也没受什么大伤。

    却也不知是怎么娇生惯养的,那小厮不过摔了一跤,竟似去了半条命一般,躺在地上扶着腰蠕动呻吟,半晌爬不起来。

    这叫骑狼也有些心里没底了,拽了陈护卫的袖子,不安地瞪大了铜铃般的眼:“我,我把他踢死了?”

    挺大的个子,因害怕自己犯了错,却只想把自己缩在陈护卫身后。

    陈护卫定睛看了一会儿地上那人,笃定道:“非你之过,是他身子太虚。”

    骑狼和江宛齐齐长舒了一口气。

第九十三章 波折

    牛公子听得陈护卫的话,却静悄悄气红了脸,指着地上的小厮,对陈护卫怒道:

    “我这小厮虽不该出言不逊,可贵府的护卫脾气也太大了,竟下了这样的重手,本就是一句半句话的事罢了,回府后本公子自会教训他,何须尔等越俎代庖!”

    可笑这牛公子气得都快厥过去了,却不愿意弯腰扶一把他的忠心小厮。

    江宛冷笑一声。

    他这样颠倒黑白,她可不愿忍。

    毕竟今日在皇宫里,她已经忍得够多了。

    可她刚要说话,骑狼就跳了出来,又被陈护卫捂着嘴挡了回去。

    陈护卫:“说起冤枉,我家主家更是遭了无妄之灾,这位公子口口声声要教训下仆,可若公子有半分的御下之能,又怎会容忍恶犬对无辜路人乱吠。”

    骑狼扒下陈护卫捂在他嘴上的手:“替你打狗,你该谢我才是!”

    牛感召涨红了脸:“你……你们……”

    文人骂起来架来,就是这样笨嘴拙舌的,真叫人觉得可怜。

    江宛心道,这位牛公子下一句兴许就要自报家门,企图震慑她,顺便让她等着了。

    可惜牛公子的小厮痛劲儿过去了,扶着腰,颤颤站了起来。

    小厮倒是比他主子脑子明白:“少爷,咱们还是走吧,这人都看热闹呢。”

    江宛的马车还没牵走,堵了半截路,人群自然有些拥挤起来。

    牛公子倒是个要脸的人,见人群聚集,恶狠狠地瞪了江宛一眼,倒也没放什么狠话,便一甩袖子走了。

    江宛看着他灰溜溜的背影,一时心情大好。

    牛公子走了,梨枝才下了马车。

    梨枝是今晨才被范驹接回来的,正巧春鸢要去宋府演戏,桃枝还要照顾圆哥儿,江宛便把马车上伺候的差事给了她。

    她方才本想下车,却见江宛摇头,才忍住了,此时忙走到江宛身边。

    梨枝心有余悸道:“那登徒子可算是走了。”

    江宛:“怕什么,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小杂碎罢了。”

    但到底还是要问问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得罪得起,便罢了,若是得罪不起,总要有个应对。

    一边往银楼里走,江宛低声问了春鸢一句。

    “他方才管自己叫牛感召,京城里可有这样一号人物?”

    春鸢道:“若是姓牛,倒该与兵部尚书是同族,‘感召’像是表字,也有些耳熟,似乎是兵部尚书家二少爷,只是……”

    江宛问:“只是什么?”

    春鸢欲言又止:“他今日竟只带了一个小厮出门,有些古怪,又来这姑娘家喜欢光顾的银楼,就更古怪了。”

    江宛道:“继续说。”

    “奴婢看那牛公子今日也是细心装扮过的,又听说他要与孙家大小姐定亲了,可若是要见孙家大小姐,应该是极尊重的。”

    江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没带人,说明是要避人耳目,细心打扮,说明是要见心上人,可若是要见与他定了亲的孙润蕴,则会更郑重些。

    那么,他要见的会是谁呢?

    “派人跟上去。”江宛道。

    银楼里引路的伙计将他们送进了二楼的隔间里,上了茶水,又带人送了两匣子新样式的首饰上来,供江宛挑选。

    春鸢下楼找了个护卫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楼上的梨枝,却也有话要说。

    “方才听春鸢姐姐提起孙小姐定亲的事,奴婢倒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江宛捏起一根半开月季玉簪:“直说吧。”

    梨枝有些难以启齿。

    她咬了咬唇,想到桃枝这些天里痴痴捏着荷包的模样,终是一咬牙道:“桃枝心里有了人,可那人心里却也有了人。”

    桃枝有了心上人,江宛自然是乐见其成的,眼下听梨枝的意思,他们却不是两情相悦,竟是桃枝单相思,那凭舟心中另有了爱慕的人。

    “你是说那个叫凭舟的与桃枝好了后,又喜欢了旁人?”

    “这倒不是,桃枝害羞,至今也没与那凭舟挑明,是奴婢听婆子们闲聊时说起,那凭舟腰间的香囊是女子所赠。”

    江宛将月季簪放在一边:“那便还是没有定论,要我说,就该让桃枝干脆些,与他直接挑明了,也就罢了。”

    梨枝叹了声气:“桃枝就是忸怩的性子,可恨她偏就没这个胆子。”

    江宛:“若那小厮真的另有所爱,还是该及时止损,就是不晓得桃枝心里到底怎么想,回府后,我倒是很该找她谈谈心。”

    梨枝:“夫人记得婉转些,她别的事上都天不怕地不怕的,只说起这个,脸皮薄得很。”

    江宛又挑了一只簪子出来:“怪道她整日里姐姐喊得勤快,你待她的确是极上心的。”

    她索性给府里的四个大丫头每人都选了一支簪子。

    想起府里还有两个小的,江宛便又给蜻姐儿挑了支蜻蜓珠花,给阿柔挑了支芙蓉珠花。

    江宛:“府里的阿柔如今怎样了?”

    梨枝将簪子分别装进匣子里:“柔姑娘还寸步不离地跟着夏珠,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夏珠的亲妹子。”

    江宛:“可她到底是有个爹的。”

    只是她爹不知去了何处,竟然还是杳无音讯。

    春鸢不久前还在京城见过他,他应该也不会往其他地方去才是。

    梨枝安慰道:“我看柔姑娘住在府里也不错,她与夏珠相处得好,住得也习惯,府里多了她,也热闹。”

    “若是一直找不到她爹,自然只能如此了。”江宛转而道,“就要这几样,你下去跟伙计说一声,把钱结清,咱们便回去吧。”

    梨枝下去了。

    春鸢正巧上来,见了她便问:“夫人挑完了?”

    梨枝点头,又故意酸溜溜道:“夫人还给姐姐挑了支簪子,是姐姐最喜欢的玉兰花。”

    春鸢笑道:“有了我的,自然也不会少了你的,你这丫头,做什么喝醋的模样呢!”

    回了江府,下人说江辞带着圆哥儿出去钓鱼了。

    他二人近来总是不见人影,没人晓得他们野到何处去了。

    左右江辞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江宛也没再多问。

    喝了碗银耳莲子羹,她就想去找祖父,既要问问顺妃的事,顺便也想了解家里跟哪些公府侯府结过仇,有过什么龃龉。

第九十四章 被拐

    难得江辞和圆哥儿出去钓鱼,江老爷子这个老小孩却没有跟上去。

    江宛径直去了江老爷子所在的怀净居。

    江老爷子还是坐在院里的躺椅上喝茶,见了江宛就让她坐。

    他手边的石几上有随意摆放的小砚和细笔,还有一本缝线簿子,正摊开着,上头的墨迹极为潦草,大抵是老爷子在构思新文集时随意涂画的。

    石几旁有一把小马扎,江宛也不见外,直接便坐了。

    江老爷子拧着眉,手指轻轻捻着袖子,忽然想到什么,又拽过簿子,刷刷写了两行字。

    写完后,他才问:“你做什么来了?”

    江宛一挥手,春鸢便将几碟果子点心放在了窄小的石几上。

    江老爷子的簿子没处放了,便摊在了肚子上,他倒是好脾气,并也不在乎点心们占走了簿子的位置,只伸手道:“我要那个饼。”

    春鸢茫然地看向江宛。

    江宛:“那碟千层酥,端给祖父尝尝。”

    她祖父写起诗赋来是下笔千言,奈何在形容食物上总有些力不从心。

    管千层酥叫饼倒还算了,这两者好赖有些关系,上回他管桂花酥酪叫白汤,才叫莫名其妙。

    江宛是习惯了。

    春鸢捧过千层酥去,江老爷子伸脖子看了一眼,又嫌弃:“这个掉渣子,不要。”

    江宛听了,忙对春鸢使了个眼色,又说:“那就尝尝马蹄糕吧,是江南那边的手艺。”

    春鸢又捧去一碟子马蹄糕。

    老爷子哼了一声:“又有什么事要求我,便直说吧。”

    江宛笑道:“怎么是有事求您呢,只不过想问些闲事罢了。”

    “问吧。”他抬手捻了一块马蹄糕。

    “我今日进宫,倒是发觉信国公府那位屠顺妃对我有些看不惯,便想问问咱们家里是否与这些公侯府邸结过仇?”

    “你祖父我做了三朝帝师,为官四十余载,竟看着很像个与人结仇的蠢货吗?”

    名利场中无亲朋,人人都有可能是仇敌。

    江宛心中不赞同,本欲反驳,再一想祖父说的是“与人结仇”,又有些恍然。

    祖父不是言官,不曾做弹劾攻讦之举。他又常常出入皇宫,去扬文阁教导一众皇子并贵胄子弟,故而从来跟京中高门的关系一直都不错。他从前还管着国子监那一摊的事,如今是连国子监都不大去了,手中无权,生性又是个不耐烦掺和闲事的,若说与几个文官难免相轻,与公侯世家是绝没有什么不对付的。

    那顺妃明白表现出的厌恶,又是从何而来呢?

    江宛眉头微拧。

    “这倒罢了,”想了一会儿,她笑起来,“祖父,今日我可听人说,圆哥儿闹着不愿意叫宋舸了,是不是您撺掇的?”

    江老爷子眯着眼,倒也没否认:“其实原来我知道你有了孩子,本想劝你叫他丘哥儿。”

    江宛一愣:“哪个丘?”

    “你不知道?”祖父反问。

    江宛坦然回答:“我不知道啊。”

    “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忘记了,”江老爷子叹道,“你名字的出处是《宛丘》,《诗经》里的一首。”

    他说着就开始慢悠悠地背诵起来。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祖父的声音低沉悠扬。

    江宛听完,有些恍惚道:“是不是个爱情故事?”

    江老爷子大笑:“你爹起名字也就这点出息喽——”

    江宛望着被捏成莲花形状的绿豆糕,一时有些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江宛忽然认真低声道:

    “我却觉得‘宛’字十分好听。”

    江老爷子良久不曾回答。

    江宛转头看去。

    树影婆娑下,老爷子已经在躺椅上晃晃悠悠地睡着了。

    ……

    江辞今日本想带圆哥儿去钓鱼。

    可圆哥儿年纪小,坐不住,江辞身为舅舅,便想带他找些别的乐子,想来想去,觉得去悦来楼听说书倒是不错。

    那些说书先生讲得通俗易懂,连圆哥儿这样的小娃娃也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地坐上一个时辰。

    说走就走,他便让小厮去找了辆马车,带着圆哥儿出门去了。

    他们本想去悦来楼,可惜圆哥儿是个馋嘴的娃娃,马车刚拐上街,圆哥儿就嚷着要吃糖葫芦

    他们这次出来本就带了小厮,护院也带了四个。

    可圆哥儿离了母亲,胆子也大起来,非要下去自己买。

    在这件事情上,江辞小舅舅还是很好说话,他见圆哥儿对街市好奇,便干脆改了计划,叫人把马车牵去停马棚,自己牵着圆哥儿在街上逛。

    圆哥儿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想吃。

    说起话来虽然还有些磕磕巴巴的,但胜在说的话多,也成功起到了叫江辞头昏眼花的作用。

    圆哥儿:“看花灯!”

    他要看绘着水浒人物的花灯。

    圆哥儿:“吃包子!”

    他要吃刚才路过那大哥拿在手里的啃的羊肉包子。

    江辞:“那我叫鸣鹘去给你买。”

    圆哥儿却撒娇:“不要,舅舅给我买。”

    这是恃宠而骄了。

    江辞摸了摸他的头,好脾气道:“那我先去给你买包子,你先看会儿灯,挑几个喜欢的,晚上咱们点了去花园里玩。”

    圆哥儿响亮地应了一声:“好!”

    他鼓起肉嘟嘟的脸颊,兴奋地跺了跺脚。

    江辞看向自己的小厮鸣鹘:“看好小少爷。”

    鸣鹘也是个半大孩子,但平日里行事也算沉稳,此时点头道:“小的明白。”

    江辞便去给他买包子了。

    就在江辞转身后,路上忽然多了一个挑着担子的人,那人走啊走,路过鸣鹘时,忽地把担子往鸣鹘身上一拍,然后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

    鸣鹘被那担子一推,自己也扑倒在了店家的摊子上。

    此时,又不知从哪儿来了几个路人,七手八脚地来扶鸣鹘,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

    鸣鹘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又被几个大人挤着不得脱身。

    那个挑担子的在地上哀嚎,不依不饶地抱着鸣鹘的腿,非说是鸣鹘绊了他一跤。

    鸣鹘满头是汗,想辩解,却又不知该对谁辩解。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场面也更加混乱。

    而一片混乱中,一个挑夫打扮的人慢慢走近了还在看灯的小娃娃,然后突然出手,借着人群的遮挡,将小娃娃捂着嘴往腋下一夹,飞快地钻进了小巷中。

第九十五章 寻找

    圆哥儿丢了。

    这个念头出现在江辞的脑海中时,像是一道压倒所有声音的惊雷。

    他看着衣裳乱糟糟的满脸是泪的鸣鹘,看着平静的像没有发生过骚乱的街道,看着弯腰捡起一盏破烂花灯的摊主。

    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其实却只是短短一瞬。

    他冷静道:

    “程大,你回府报信。”

    “程二,你去府尹衙门报官,报祖父的名字,找杨大人,请他即刻派人过来封街搜查。”

    这是护院中的两兄弟,都飞快地走了。

    江辞看向摊主:“鸣鹘,方才那些人你可还记得。”

    鸣鹘难以抑制地抽噎起来:“记……记得……”

    “钱袋给我。”

    鸣鹘忙解了钱袋递过去,手抖得不像话。

    江辞握着钱袋,走向摊主,微笑道:“阿伯,方才的骚乱是因我的小厮而起。”

    他把钱袋递过去:“小小心意,就算是我给阿伯赔罪了。”

    他穿得不凡,一打眼便知道是富家公子,花灯摊的摊主被吓得腰都直不起来,也不敢接钱袋,把双手藏在身后,连声道:“可不敢,可不敢……”

    江辞依旧把钱袋往前递着:“阿伯若不肯收,我后头想请您帮忙,可就张不了口了。”

    那摊主四十许人,身材矮小,腰总是躬着,江辞虽只有十一岁,他站在个子不高的江辞面前,却也没显出高大来,看着更是干瘪瘦小,以致于江辞跟他说了好些话,竟连他的脸也没看清过。

    这样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又成日里低着头,怕是什么也看见,看见了也没胆子说,没什么用了。

    江辞闭了闭眼,已经准备把钱袋放在摊位上便罢。

    却没料到,那摊主竟然还是伸手接下了钱袋。

    摊主双手捧着钱袋:“少爷是想问刚才的那伙人吧。”

    江宛惊讶道:“你知道他们?”

    “多是些闲汉罢了,常年在这街上游荡,这条街上做点小生意的,谁没吃过他们的亏。”

    江辞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你当时都看清了?”

    “多是些熟面孔,倒是有个人没见过。”

    江辞下意识问:“谁?”

    那摊主眼睛向上飞快一翻,瞥了他一眼:

    “那个抱走了一个小孩儿的。”

    江辞骤然向前一步:“你看见了!你看见了,为何不拦住他!”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

    这摊主也是个辛苦讨生活的,怎么会平白找麻烦。

    摊主被他吓了一跳,缩着脖子道:“那人走得太快了。”

    “往何处去了?”

    摊主低着头:“往东边,朝巷子里去了。”

    江辞观察着他的神情,忽然问:“你真不认识那个人?”

    摊主赔笑道:“真不认识,我是个小人物,哪里能认得那种人。”

    “那种人,是哪种人?”

    江辞目如寒星,冷冷望去。

    ……

    此时的昭王府中,余蘅听着暗卫的回报,轻轻放下了正在读的密信。

    “宋家的孩子被人掳走了?”

    “轻履卫的人已经跟了上去,追到了流艳楼中。”

    那就不是那群人所为。

    余蘅若有所思地一低头,“这是遭了无妄之灾,流艳楼是什么地方?”

    “属下已调来了卷宗,请殿下过目。”

    余蘅接过卷宗,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看起来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

    他的手指点在卷宗上的一行“曾牵入冯氏失女案”上。

    看来他们做的生意不光是不干净,而是损阴德了。

    暗卫道:“江家少爷已经大张旗鼓地搬了府尹衙门的人过去,殿下是否要……”

    “若由他们去查,怕是三个月后也破不了案,少不得叫咱们的人去将他们引进流艳楼中了。”

    暗卫领命:“是。”

    余蘅却又叫住他:“那孩子没事吧?”

    “想来是被喂了些迷药的,依殿下之见……”

    若是要把戏做得漂亮,必是要叫那孩子先吃些苦头的。

    余蘅犹豫一瞬:“叫府尹衙门那头加紧些,若真有了什么,一定要护住孩子。”

    “属下明白。”

    ……

    府尹衙门的人马到得很快,杨柏源大人虽不在,崔峰直少尹却亲自带着人过来了。

    不久后,江宛也赶到了。

    她到时,江辞正与崔少尹说完自己的猜想。

    江辞见了自家的马车,踌躇一瞬,才迎了上去。

    他面有愧色,见到姐姐的瞬间,眼眶便红了。

    “姐姐,都是我不好……”他羞愧得说不出话。

    “安哥儿,你听我说,”江宛跳下马车,扶住他的肩膀,“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千万不必过于自责了。”

    江辞抬头,见她虽面有焦急,却全然没有到崩溃的地步,于是也松了口气。

    江辞也明白眼下也并不是谢罪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圆哥儿。

    “那边那位是崔少尹,祖父曾授业于他,虽无师徒名分,但情分还是有的。”他低声对江宛介绍。

    江宛看向崔少尹,见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人,于是微微颔首。

    崔少尹生得并不惹眼,只是个白净的年轻人,见江宛态度坦然地对他点头,微讶之下,抬手施礼。

    眼前的苦主既不哭天抢地,也没有麻木无言,在崔少尹所见中,是极为难得的。

    江辞:“因拐走圆哥儿的人,那花灯摊的摊主是在花街上见过的,所以崔少尹正要带人过去。”

    “不必去了。”江宛道。

    “你说什么?”

    “他是要去的,你就别去了。”

    “为什么?”

    “小孩子不能去那种地方。”

    江辞陡然涨红了脸:“我……是我弄丢了圆哥儿……”

    江宛拍了拍他的肩:“反正我不让你去。”

    “姐姐,”江辞却忽然抓住她的手,“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圆哥儿……”

    江宛看他眼眶通红,终是不忍心瞒着他:“是,我知道他没有危险。”

    江辞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

    “姐姐怎么知道?”

    江宛想起那枚被扔进马车中的纸团,摇头道:“不可说。”

    那纸团上只写了一句话——

    令郎无虞,静待消息。

    落款是一个昭字。

    而就在不远处的街尾,昭王余蘅坐在马上,转头对身后的护卫们道:“走吧,去与崔大人偶遇一番。”

第九十六章 相帮

    三通街,因街上多是些销魂去处,所以常被称为花街。

    崔少尹带着人到时,迎面遇上了余蘅。

    这青天白日的,他也不好问昭王殿下是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只下马让路。

    未料得昭王却主动与他搭话:“崔少尹今日兴致倒好,请兄弟们来这花雪楼消闲?”

    崔少尹一惊,忙回话:“下官是来查案的。”

    其实就算是平时,他也去不起花雪楼。这楼里动不动就要一掷千金,他却是个两袖清风的。

    “哦?”余蘅在马上,微微低头,“如今府尹衙门可真是没人了,竟连少尹大人也要亲自出门查案了。”

    余蘅说的话看似随意,其实处处机锋,崔少尹起了一脑门子的汗,实在是摸不透这位王爷的心思。

    崔少尹只得照实道:“因事关江少傅,下官才亲自来了。”

    余蘅声音懒懒的:“少尹慎言,满京城谁不知道江少傅是个世间少有的痴情人,怎会与这红粉销金窟扯上关系?”

    崔少尹额间的汗更密了:“实是江少傅的外曾孙被人掳走,下官带人查到了此处,非是……”

    “那本王就听明白了,少傅亦曾教导过本王,如今他出了事,本王若是袖手旁观……”

    崔少尹:我可求求您千万袖手旁观。

    “……那本王岂不是成了那等欺师灭祖之人,”余蘅语带谴责,“崔少尹,难道本王在你心中不是个尊师重道之人吗?”

    余蘅翻身下了马,将缰绳丢给护卫。

    “是……王爷当然是……”崔少尹苦笑着一伸手,“王爷先请。”

    余蘅却没有动:“你让我进花雪楼?”

    “据人证所说,掳走宋小少爷的,便是这花楼中人。”

    余蘅暗暗叹了口气:“这花雪楼本王是常常光顾的,想来不会做拐孩子的事,你瞧边上那座流什么楼,一看就不大正经,不如先去那处搜查?”

    崔少尹已是万念俱灰:“一切听凭王爷做主。”

    坐在马车中的江宛将他们的交谈从头听到尾,一时无声地叹了口气。

    跟出来的春鸢小心道:“夫人别担心了。”

    江宛的确是挺担心的,但却不是担心圆哥儿。

    圆哥儿是承平帝的一枚重要棋子,就算她死了,圆哥儿大约都不会死,再有余蘅送来的定心丸,她对圆哥儿的安危已经不太操心了。

    她担心的是将来。

    起初听到圆哥儿失踪的消息,她脑海中浮现的便是寿州城外的刀光剑影。

    那伙人到底是谁,到底想要什么,这些谜题几乎已经是她的心魔。

    若不知其中原委,她必当再难安枕。

    再看眼前。

    余蘅派人给她的马车里扔纸团,叫她不要担心,想来是心中有成算的,如今又亲自来了,事情更不会有什么变故,江宛虽然担心圆哥儿,却也只是下了马车,没有跟进那座流艳楼中。

    而跟进去的崔少尹只觉得晕头转向。

    莫名其妙就进了大门,莫名其妙就上了二楼了,莫名其妙就踹了间小屋子,莫名其妙就把孩子给找到了。

    昭王满脸惊讶:“真是没想到,孩子竟被他们藏在了此处。”

    崔少尹连连点头:“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见这昭王熟门熟路的,他就差怀疑这人是昭王绑的了。

    但无论如何,人找到了,案子也便结了。

    出乎崔少尹意料的是,昭王却对此案上了心。

    这位未婚的王爷大抵是没抱过孩子,只把昏迷的小娃娃搭在了肩上,一只手按着。

    “我瞧着这楼里阴气太重,恐有奸邪聚集。”昭王正色道。

    “所以王爷要设坛作法?”

    余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所以你要索拿楼中一干人等,带回去严加审问,必要时,可移交刑部,若仍有余党在逃,也可知会巡检司一声。”

    “下官明白。”

    这是要严办。

    可他不说,崔少尹也会如此。尽管他知道,这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花楼,背后必有勋贵高官支持。

    余蘅见他上道,又点了一句:“太祖有言,逢略人之案,绝不姑息。”

    崔少尹一怔。

    这是在告诉他放手去做,不必担心会被人报复。

    崔少尹郑重拱手施礼:“下官明白了。”

    余蘅不受他的礼,抱着孩子离开。

    “可恨王法如炉,却总有丧心病狂者,崔少尹今日救了一个孩子,是功德,昨日还有千万个孩子受害,虽不能救,为他们讨得公道,也是功德。”

    昭王此言说毕,崔少尹才慢慢直起腰来。

    余蘅大步踏出流艳楼,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马车边的江宛。

    江宛也看见了他。

    自然也看见了像个麻袋一样被他扛在肩上的宝贝儿子。

    “不劳王爷抱着了,还是我来吧。”江宛立刻上前,接过了孩子。

    也没顾上和他道谢,江宛横抱着圆哥儿,对春鸢道:“快给他解开手脚。”

    春鸢正要上前,面前却被横插来一把匕首。

    余蘅手指微勾,将匕首尖朝着自己,把握柄朝着春鸢。

    “用这个吧,更快。”他道。

    布条打的都是死结。

    回流艳楼中人绑了阿柔,这小丫头牙口好,将布条都咬烂了,险些被她逃脱,于是绑圆哥儿时,他们便系了死结,用的布料也坚韧许多。

    春鸢稳稳接过匕首。

    很快,绑着圆哥儿的布条便被割开了。

    江宛心疼地看着他手脚上被勒出的红痕,气冲冲地抬头看向余蘅:“能让他们去死吗?”

    余蘅接过匕首,收入鞘中:“按律法,当斩首。”

    “死有余辜!”江宛低声骂了句,又问,“阿柔是不是也是被他们拐来的?”

    余蘅点头。

    “她父亲一直下落未明,若殿下方便,还请审案时帮着问问。”

    “好。”余蘅应了一声。

    江宛本还想说些什么,目光却看向了他身后。

    “崔少尹,如今诸事已毕,我能否带着孩子归家去了?”

    崔少尹:“自然。”

    江宛看着在楼中进出的禁军,道:“若还有用得到的地方,少尹大人遣人说一声便可。”

    崔少尹郑重点头,又道:“夫人慢走。”

    “今日多谢崔大人了。”江宛把孩子递给春鸢,自己敛衽行礼。

    见她如此做派,余蘅高高挑起了眉毛。

    崔少尹还礼:“不敢。”

    江宛便登了马车。

    崔少尹一转头,见余蘅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一时有些发怔。

    江宛却又扶着车框转了身。

    “殿下,”她对余蘅一笑,“今日也多谢你。”

    余蘅嗯了一声,不自觉弯起唇角,对她摆了摆手,便转身走了。

第九十七章 告诫

    江宛回到江府时,老爷子正心急如焚地等在正厅里。

    见她回来,忙迎了上去。

    “圆哥儿如何了?”老爷子压低了声音,低头去看江宛怀里的孩子。

    江宛:“吸了些迷药,睡得正香,放心吧,没出什么事。”

    江老爷子不满地看她一眼,道:“敬墨,快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

    江宛道:“那就多谢祖父了。”

    “和我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江老爷子伸手想抱圆哥儿,但还是收回手,“先放进内室里吧,这么抱着也不舒坦。”

    这毕竟是江老爷子的屋子,江宛有些犹豫。

    “圆哥儿晚间怕还是要人照顾,还是送回我的院子吧。”

    江老爷子道:“先放在此处,你也坐下用饭,饭食我早吩咐下去准备了,立刻叫端上来便得了。”

    江宛见他坚持,点头应了。

    她从前虽来过怀净居,却没正经进过里屋,抱着圆哥儿走进去时,委实惊讶了一番。

    博古架上陈设的竟然不是古董,也不是古籍,而是些拼装起来的木头模型。

    有船,水车乃至于堤坝。

    琳琅满目,件件都极为精巧,有些甚至能看出年头不短了。

    江宛叹为观止。

    “祖父倒不该做什么学士,去工部才合宜。”

    祖父却摇了摇头,不愿多说的模样:

    “是故友之物。”

    偏厅摆了饭,江宛也属实是累了,问明白祖父不吃后,便直接动了筷子。

    家里也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江宛吃饭时也没顾上说话。

    吃饱喝足后,江宛整理一番后,与江老爷子各端了一盏茶在手,老爷子喝的是明前,江宛喝的是山楂茶。

    下人们都被屏退了。

    江宛问:“怎么没见安哥儿。”

    江辞被她勒令不许跟去三通街,应该是回家来了的。

    江老爷子道:“他还在衙门里等消息,你们一到家,我就遣人去叫他回来了。”

    江宛点头,又犹豫着问:“今晨我进宫了。”

    祖父看她一眼:“我知道。”

    “祖父不问我吗?”

    “你如今大了,按理说,祖父本就不该多过问。”

    江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其实江老爷子不问当然是好的,她不必费心地编些谎话去搪塞,也不会担心不小心泄露自己的麻烦,让他卷入其中。

    这是祖父的体贴。

    很快,下人便来回报,说张太医到了。

    江宛连忙站了起来:“我去迎一迎他,”

    “团姐儿。”江正叫住她。

    江宛回头望去。

    江正目视前方,似透过眼前的小孙女,看见了汴京的云诡波谲,他语重心长:

    “玩弄权术者,多行阴诡事。”

    当慎。

    ……

    圆哥儿在张太医到时便醒了过来,张太医望闻问切了一番,最终开了一张安神的方子。

    张太医与江老爷子是故交,二人结伴去了书房。

    江宛则留在内室,好好安慰了圆哥儿一番。

    说起来,圆哥儿其实没受什么惊吓,除了一开始被歹人抱起来的时候吓着了,之后便一直睡着。

    但他还是黏在江宛怀里不肯动。

    江宛便只能一路抱他回了茵茵院,这可是个吃力的差使,若非春鸢时不时搭把手,她绝对不可能抱着个小胖子走那么长的路。

    将圆哥儿安置在床上,江宛陪了他一会儿。

    期间江辞过来给圆哥儿赔罪。

    江辞也是真的愧疚极了,他单膝跪在床边,握住圆哥儿的小手:“今日都是舅舅的错,若你有事,我可真是万死莫辞了。”

    圆哥儿还不曾学到“万死莫辞”这样高深的词,但他晓得这是在跟他道歉,于是认真道:“舅舅虽然丢了我,但是给我买包子了。”

    可是包子也没顾上……

    江辞的脸更苦了。

    江宛忙出来打圆场:“那就罚舅舅给圆哥儿买包子赔罪吧。”

    不等江辞说话,圆哥儿就大声道:“好!”

    江辞也没话可说了。

    江辞才是真正担惊受怕了一下午的,江宛心疼他,逼着他赶紧回去洗漱用饭了。

    江辞走了,圆哥儿也被哄着喝了安神药,沉沉睡去。

    江宛吩咐了桃枝好好守着圆哥儿,才出了西屋,往正屋去了。

    春鸢跟在她身后,轻声问:“一会儿奴婢给夫人按按腰吧,旁的不敢说,是极能解乏的。”

    说着,却见廊下站了个男人。

    夜色有些深,江宛被吓了一跳,才看清是林护卫。

    林赶虎行礼后道:“夫人,方才昭王殿下派人送了东西来。”

    “送了何物?”

    林赶虎道:“说是给小少爷的见面礼。”

    说着,将一个荷包递给了春鸢。

    进了里间,江宛坐下,先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才接过了那荷包。

    “做得倒是很精致。”

    荷包上绣着一头小老虎,活灵活现的,倒叫人舍不得扔了。

    江宛解开荷包一看,见里面是一把翠玉雕的小弓,雕工极为细致,弓上搭着的小箭是可以活动的,玉质也好,灯下看来无一丝杂质。

    怎么看,这份礼都有点重了。

    不过江宛也没有拒收的权利,只是将那翠玉小弓又塞回荷包里,交给了春鸢。

    “收起来吧,明日拿给圆哥儿看看,叫他高兴高兴。”

    春鸢依言接过。

    梨枝还在宋府镇场子,身边可用的大丫鬟就只有春鸢一个。

    江宛想了想:“你也下去吧,你今日尤其折腾。”

    在宋府大门口又哭又喊又演戏,还得在看见大胡子的林护卫时憋住笑,可不是不容易么。

    “奴婢给夫人按按肩吧。”

    “不必了,”江宛对她笑,“你先下去吧。”

    灯光下,她肌肤如瓷,笑意似水。

    春鸢回以一笑,矮身行礼:“奴婢告退。”

    她走后,江宛便又找出了本杂记看起来。

    不过灯下读书伤眼睛,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洗漱换衣,上床睡觉了。

    在江家又消磨了一日时光,江宛才算养足了精神。

    吃吃喝喝看闲书,顺便逗逗圆哥儿。

    这才叫过日子啊。

    傍晚,却等到了皇后派人宣她进宫的旨意。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为了进宫,江宛便被春鸢服侍着换上了朝服。

    人还困得睁不开眼,那头又有人来回报,说宋管家上门负荆请罪了。

第九十八章 福玉再挡路

    江宛的瞌睡一下便醒了。

    “他来负荆请罪?”

    传话的丫头低芦道:“听说真光着膀子,背着藤条的,就跪在门口,不过被门房轰走了。”

    “轰得好。”江宛乐了。

    能想到这一出,可见宋管家也算个聪明人,这其中便有一个及时止损的道理。

    只是宋管家来得有些晚,江宛已经要入宫了,若无意外,之前这种种准备便要有个结果了。

    这件事怎么看都显得有点多余,怕是齐管家在其中出力不少,这是闲了,耍着宋管家玩呢。

    听梨枝说,如今宋管家把齐管家看做亲人一般,一会儿看不见就要找,急切如找娘吃奶的娃娃,还屡次劝说齐管家与他抵足而眠。

    这是怎样一段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情意啊。

    江宛啧啧了两声,对春鸢道:“赶明儿把宋瑞福送回池州了,怕是老齐也怪舍不得的。”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春鸢动作麻利地给江宛系上了腰带。“齐管家只恨宋管家找他找得太勤,府里一摊的事,铺子里也不清闲,还要哄着宋管家,倒叫齐管家半夜里还要挑灯看账本。”

    “真是苦了他了。”江宛想着宋管家不知道要怎么袒胸露乳地负荆请罪,一时又笑起来,“这么些天了,宋管家竟连我的面都没见到,固然是我不想见,可也是他太惫懒轻忽了。”

    梨枝替她套上最后一层翟衣:“宋管家这人便是如此。”

    “如何?”江宛问。

    “从前在池州便是如此,二管家眼里只有老太爷和太夫人,其余人是全不在他眼里的。”

    “那是自然,他从前只要巴结着能一言定他生死的主子便可以了,不过说到底,人都是如此,我自然也不会多理会旁人,只一心巴结着咱们皇后娘娘。”

    她说得有趣,一时屋里的丫头们都笑了起来。

    江宛挨个望去,见低芦抿着唇笑,参苇用袖子捂着嘴笑,红蒹撇过脸去笑,白葭给春鸢认真地打着下手,笑得最浅。

    春鸢也跟着笑,但手里的动作却一丝不慢。

    江宛心道,虽说都是娘家的丫鬟,但从前也不曾见过,合该补上一份礼才体面,等人走了跟春鸢提一句,这种事交给春鸢办,总是最妥帖的。

    当了半天的衣服架子,江宛才算完全清醒过来。

    紧接着,她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进宫了。

    江宛与春鸢确认:“那太监只说皇后下诏让我进宫,还说了别的不曾?”

    春鸢摇头:“嘴紧得很,什么也不肯说。”

    她最后替江宛理了理衣摆,这套朝服便算是穿整齐了。

    白葭忽然叹道:“夫人这样漂亮,若是把头冠也带上,岂不迷死人了。”

    她是第一次进屋里服侍,从前没见过江宛按品大妆的模样。

    “迷不迷死人我不知道,”江宛笑着指了指脑袋,“反正是沉死人了。”

    春鸢见她一抬手,衣裳又皱了,忙道:“夫人,您安生一会儿吧。”

    江宛悻悻放下手,不敢再做怪相。

    红蒹跟着凑趣:“多少人巴不得能带上这九树冠,夫人却嫌它沉,真是好没道理。”

    江宛却理直气壮道:“我就是没道理的人。”

    满屋子丫头又都笑了。

    江宛一低头,看见乌鞋上的金珠串,便有些发怔。

    若是事情顺利,这衣裳大约也穿不了几次了。

    她抬手抚了抚袖口的三道五彩雉鸟纹,一时叹了声气。

    紧锣密鼓地换好衣裳,江宛便上马车进宫去了。

    这次进宫她已经有些熟门熟路的,自认不会再出上回被门槛绊倒的幺蛾子了。

    但是这次,却出了别的幺蛾子。

    在宫道上走时,她远远便看见一身宝蓝色衣裳的女子正站在路中央,就疑心是福玉公主,走近一看,果然是。

    不过这次毕竟是福玉她娘叫自己进宫,福玉应该不会太过为难。

    结果刚打了照面,福玉就一把揪住她道:“快陪我站一会儿。”

    “站一会儿”是福玉公主的新爱好吗?

    江宛茫然地看着领路的小太监,却发现这个叫满黍的太监已经稳稳立在了墙角,严格实践着公主所说的“站一会儿”。

    江宛看满黍公公指望不上,于是自己开口道:“公主,皇后娘娘找我……”

    “不急不急,就快到了。”公主打断她,伸着脖子朝宫道尽头张望。

    江宛又无语了一回,还想再挣扎一回:“公主……”

    “你放心,”福玉握住她的手,“母后那里我去说,你就等着吧。”

    “那公主总要告诉我,到底要等什么吧?”

    福玉脸上就浮现了一个神秘的微笑来。

    江宛看到这个笑的瞬间,觉得胳膊上寒毛一立,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她正要说些什么,袖子忽然被福玉扯了扯,于是也跟着看向宫道尽头。

    两个锦衣男子正并肩而来,似乎正在谈论什么。

    其中一个身穿四爪龙形赤色蟒袍,腰悬祥云白玉佩,看得出是昭王余蘅。

    还有一个却很眼生,他穿着武将朝服,绣的什么看不大清,肤色比余蘅略微黑一些,走起来虎步龙行,很有威势,似乎是行伍中人。

    江宛有些疑惑。

    这莫非就是公主要等的人?

    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那两人走得近了,显然也看见了江宛和福玉,便收了声,一心一意地走着路。

    余蘅挤眉弄眼地对着福玉做了个鬼脸,白玉一样肌肤被阳光照得极为耀眼,他眉浓瞳深,鼻梁挺拔,唇色鲜艳,衬着赤色亲王补服,显出一种邪气四溢的英俊来。

    而他身边的那一位,衣袍上绣着狮子,最起码是二品武将,但年纪却还很轻,飞眉入鬓,目似明星,鼻子和嘴唇都生得很是秀气,与那一身血里滚出来的气势却很相融,是个玉面小将军。

    江宛一愣,不由自主看向福玉。

    福玉则满脸兴奋地看着她,用力对她眨着眼,又似在邀功,又似在暗示她什么。

    江宛这下可全明白了,合着余蘅身边那一位就是宁家那个少年将军宁剡,而福玉公主请她“站一会儿”,是为了相亲。

    相亲!

第九十九章 不嫁

    相个狗臭屁的亲!

    江宛忍住骂脏话的冲动,依旧微笑着。

    平心而论,宁剡长得倒是很好看。

    福玉公主长得不像皇后,而宁剡却很像,皇后是个知书达理的美人,宁剡虽不知书达理,却也的的确确是个美人。

    光看长相自然是尽够了,可成亲也不是单单看个长相便可以的。

    江宛低眉看地,规规矩矩地等余蘅和宁剡路过。

    他二人在福玉跟前停了一瞬。

    福玉道:“皇叔。”

    余蘅嗯了一声。

    宁剡也向公主行礼问好:“臣宁剡,拜见公主殿下。”

    前头“臣宁剡”这三个字却有些多余,大抵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江宛这才想起自己也该向昭王行礼:“妾身江氏,拜见昭王殿下。”

    “起吧。”福玉和余蘅异口同声道。

    江宛站直,依旧低垂着眉眼。

    余蘅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福玉道:“今日天气甚好,我正想去郊外遛马,你杵在宫道上,这是做什么呢?”

    福玉得意地笑了:“和夫人一起去给母后请安。”

    余蘅微微挑眉:“那便去吧,若是请完安还早,便也去马场玩玩吧。”

    福玉:“那宁表哥进宫来是做什么的?”

    “陛下传唤,问了些军务。”他声音低醇,极为悦耳。

    江宛不得不说,就冲这个声音,她就有点动心了。

    “表哥虽不在军中了,父皇却依旧时时惦记着你,召你的时候比我还多呢。”

    又是一番暗示,福玉悄悄斜眼看向江宛。

    宁小将军:“公主说笑了。”

    余蘅负手转身:“走吧。”

    他瞥了江宛一眼,抬脚便走。

    宁剡行过礼后,跟了上去。

    见他们走得足够远,福玉一把握住了江宛的胳膊,摇晃道:“怎么样?”

    江宛摇摇头。

    福玉顷刻间满脸失望:“你不喜欢?”

    江宛怕惹急了她这一片真挚的媒婆心肠,忙道:“也不是,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福玉便掰着手指数宁剡的好处:“少昀哥哥长得不差,脾气也挺好,年纪轻轻便有了旁人一辈子也求不来的功勋,而且接下来不会再去北边,况且也洁身自好,和九皇叔可不一样,表哥从来不去那些风月之地的。”

    江宛只是笑,不说话。

    “而且我上回在母后那里偷听到,其实惦记表哥的人也不少,譬如汪家那个娇滴滴的胖丫头,”福玉加重了语气,“表哥可是个抢手的夫婿,想和他做亲的人家多得很。”

    江宛假笑:“那我就不高攀宁小将军了。”

    “你们男才女貌的,怎么就是高攀了,若要说高攀,你配我九皇叔才叫高攀,其实也不算,九皇叔爱美人,将来少不得娶个八十小妾,”福玉嘀咕着,忽然又摸着下巴疑惑道,“只是九皇叔和表哥是素来不对付的,今日竟一道出来了,倒是很稀奇。”

    “对了,”福玉想起一出是一出,“还有更稀奇的呢,我听人说程琥跟李牍断交了,如今满汴京里都没人肯搭理李牍了。”

    这件事追根究底起来,大抵还是追溯到那日汝阳侯府的郭仓的生日宴,以及宴上那场惊天动地的斗殴。

    江宛干笑一声:“公主真是交游广阔,无所不知。”

    “本宫可是汴京纨绔之首。”

    江宛毫不走心道:“看出来了,看出来了。”

    福玉推了她一把:“那你到底是看没看上表哥?”

    “这……”

    若说看得上,自然是看得上的,一表人才的,圣眷极浓,声音也好听。

    只是江宛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还是没法忍受被拘在内宅中,管着小妾,侍奉婆婆的日子。

    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

    福玉噘着嘴道:“若不是我已经有了相平哥哥,哪里还轮得到你!”

    江宛对她笑:“公主说得对。”

    福玉对她的态度很不满意,一皱眉,却忽然露出坏笑来:“莫非是你不好意思?”

    那可真没有。

    江宛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皇后娘娘该等急了,公主,我是非去不可了。”

    “那好吧……”福玉到底是个通情达理的小公主。

    等等,该不会皇后让她进宫就是为了与宁剡见一面吧?

    江宛忙问:“公主,应该不是您叫我进宫的吧。”

    “自然不是我,我也是听见母后让你来,又听说表哥也在宫里,才想着让你们见一面。”福玉边说,边向皇后的晖凤宫走去。

    那说明皇后让她进宫,还是为了她求和离旨意的事。

    江宛放了心。

    一路到了晖凤宫,福玉却站在门口不肯进去:“母后见了我,又要催我绣嫁妆,她也不想想,难道我不亲手绣被面,相平哥哥就不娶我了?”

    江宛对她笑:“一定会娶的。”

    “对嘛,”福玉天真烂漫鼓了鼓脸,“我先走了。”

    她说着,对江宛摆了摆手,就大步离开。

    “恭送公主。”江宛屈膝行礼。

    再一转身,便看见了上次接她的宫女粟殷。

    见过礼后,她引着江宛进去。

    江宛忽然发现,院子里侍立的人多了许多。

    这回她安然跨过门槛,十分平稳地站在了皇后面前。

    “参见皇后娘娘。”江宛下拜。

    “免礼,赐座。”皇后道。

    江宛就挑了张椅子坐下。

    宫女端了茶上来后,江宛喝了一口,尝出是明前,宫里的自然是最好的,于是赞其清香不同凡响。

    皇后自然也谦虚了一句,又吩咐宫女,包些茶叶给江宛带走。

    江宛含笑道谢,又说起茶具来。

    她不是不急,不过是因为正题只能由皇后提,而她是很沉得住气的。

    闲聊几句后,皇后也不吊她胃口,道:“这次宣夫人进宫,还是为了夫人上次所说的和离一事。”

    江宛:“请娘娘明示。”

    “本宫把此事告诉了皇上,”皇后有些为难道,“因本朝不曾有过先例,皇上也有所顾虑,若是贸然行事,怕是会出乱子。”

    “没有先例,那妾身便做这个先例好了,况且,妾身记得鉴元朝曾有一女携子和离。”

    江宛唇角含着软软笑意,目光却毅然。

    皇后依旧温和道:“何必和离,以夫人的品貌,尽可以觅得良人,另行改嫁。”

    江宛亦是语气柔缓:“若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那还不如不嫁。”

    她这话就不算好听了。

第一百零一章 你爹死了

    马车很快就回到了江府。

    回府以后,江宛回想起这几次进宫的经历,首要的感想倒不是宫殿多气势恢宏。

    她想到了一个人——秦嬷嬷。

    宫里的嬷嬷不论心地如何,纵使身上有一二分威严,也是一团和气,见人三分笑。

    偏秦嬷嬷是个异类,将刻薄二字写在了脸上。

    看来秦嬷嬷说自己一直在偏僻宫室里打扫,倒也有些可信。

    江宛进了茵茵院,先问了圆哥儿在何处。

    被人掳走了一遭,圆哥儿便成了只小乌龟,再不肯出门了。

    江辞也不敢再带他出去。

    甥舅二人如今正在花园的池子边上钓鱼。

    江宛换了衣裳后,便想去找,却不要春鸢跟着,嘱咐了一句:“你留下收拾东西吧,咱们也该回府了。”

    宋管家上门负荆请罪这事儿左右是瞒不住的,她早早回了宋府,反倒显得宽宏大量。

    再者说,她也不可能一直在娘家住着。

    就算她想,也要考虑到自己身边的那些破事儿。

    一起用了顿午膳,江宛便向江老爷子告辞离开。

    江老爷子态度如常,明知江宛又进了一趟宫,却依然什么也没有问。

    宋府江府离得不远,没多久就到了。

    虽然宋府相比江府逼仄狭小,还有一堆江宛不喜欢的人,但到底是江宛住得最久的地方,猛地离开了,还是怪想的。

    这些日子江宛忙着自己的事,也没顾上阿柔的事。

    只是她父亲依旧没有消息。

    江宛心中暗暗叹道,怕是凶多吉少了。

    只不过还是得遣人去问昭王一声,因她的缘故,京中满是郑国夫人遭婆家剥削的传闻,竟没点关于那流艳楼拐孩子的,叫她无从打听消息。

    江宛抱着蜻姐儿,仍有余力去牵阿柔的手,果然最近体力见长。

    “阿柔,你跟着夏珠姐姐玩得好吗?”江宛面带笑容。

    郭柔却不肯答她的话,而是停住了脚步。

    江宛回头看她,仍握着她的手。

    因抬头看人,郭柔的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了:

    “夏珠姐姐说我爹已经死了。”

    她甩开江宛的手。

    夏珠是疯了吗?

    她怎么能告诉阿柔这样的话!

    江宛的笑容骤然消失,又强行挤出个笑来:“眼下其实没有……”

    “我都知道了,”阿柔低下头去,“夏珠姐姐说你为了不让我难过,会故意骗我的。”

    夏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江宛咬牙切齿了一瞬,然后蹲在阿柔面前,搭住她的肩膀,正要说些点什么。

    却见阿柔一抬头,面上没有丝毫戚容:“但是夏珠姐姐说你会养我的,我不会被饿死,而且你这里的饭也很好吃。”

    江宛的满腹安慰就顿时卡在了喉咙口。

    这和想象中怎么不太一样?

    阿柔老成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丝忐忑问:

    “你已经有两个孩子了,那还养得起我吗?”

    江宛:……

    你为什么不难过?

    你爹死了,你爹死了啊!

    然而,表面上她依旧淡定道:“养得起。”

    阿柔便小大人似的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边的蜻姐儿其实没听明白,凑近江宛耳朵,小声问:“养什么?”

    江宛将她往上托了托:“你要多个姐姐了。”

    ……

    把夏珠拎到书房,听她说完前因后果,江宛才算是明白了郭柔这个小姑娘为什么小小年纪,就有一种看淡生死的豁达。

    郭柔今年六岁,但就在这两年,她陆续死了娘,死了祖父,又死了祖母,还死了伯父一家。

    全家几乎死光,只剩她和她爹。

    所以她小小年纪看过的生死,远胜很多大人。

    对她而言,死了就是死了,活人必须朝前看,必须努力活下去。

    而且她心中认定,她爹也觉得她是个累赘,不想要她的。

    夏珠解释得磕磕巴巴,但好赖是让江宛听懂了的。

    江宛:“但是她爹的下落还在查。”

    夏珠正啃着块绿豆糕:“尸体找不着了?”

    “不,我的意思是,她爹可能没死。”

    夏珠手里的糕点就啪叽落了地。

    她的脸苦了起来,本就不大的眼睛,此时便直接被肉淹没了。

    夏珠真情实意地疑惑道:“那万一活着怎么办?”

    “谁说她爹死了,谁去办,反正我是不管的。”

    江宛两手一摊。

    见夏珠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江宛才算是出了口恶气。

    送走浑浑噩噩的夏珠,江宛开始做功课了。

    倒也不是旁的,就是读各种书,争取迅速理解大梁,融入大梁。

    碍于她本身看不了太过晦涩的书,所以看的多是有趣的野史。

    这两日里,她已经看完了《鉴元杂谈》,正在读《闲论守嘉》。

    大梁立国八十年,如今才传到第四位皇帝,可读的也就三本书。

    所以江宛读得很慢,也很仔细。

    今日与皇后聊天时,她所举的吴氏女和离的例子,便是从《鉴元杂谈》上找到的。

    太祖年号鉴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身草莽的缘故,常有惊人之举,惊人之言,相较于他,他儿子守嘉帝就很平庸了,或许是隔代遗传,他孙子恒丰帝则很像他,是个离经叛道的皇帝。

    而当今承平帝,是太祖的重孙,因只在位四年,还看不出什么,只晓得为人还算宽仁,也没有什么做昏君的倾向。

    家里最耐得住性子陪江宛看书的便是蜻姐儿了,小小一团的女娃娃窝在江宛怀里大睁着眼,倒似也能看懂一般。

    江宛乐得陪着她,也很乐意给她说些书里的故事。

    等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江宛陪着孩子们吃了顿饭,便开始享受独处的时光。

    江宛练了会儿字,看了会儿话本杂书,最后又把舆图拿出来记认,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今日的平静,便如山雨欲来前的风,后头压着沉沉的黑云。

    江宛前半夜睡得不大好。

    半夜起了大风,呼呼刮着树,把门窗拍得乱响,而后又下了场雨,淅淅沥沥的,闹得人心烦。

    江宛不喜欢有人在床边守夜,于是自己起来倒茶喝。

    因屋檐下的灯笼不灭,室内倒也能借一点光。

    炉子上的炭没熄,茶也是温的,江宛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气灌了下去。

    她舒服地喟叹一声,转身继续睡。

    而后便是半夜无梦。

第一百章 直面

    江宛不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显得恭顺些,若是事情没有转机,还与皇后交了恶,那又是何苦来哉。

    可她偏偏有些忍不下。

    不过皇后也没有在乎她话语中的火药味,面容依旧平静温柔。

    “可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你怕是并不清楚吧,”皇后娓娓道来,“那和离的女子姓吴,夫家姓杜,杜家和吴家原是定下的娃娃亲,结果十年后吴家显达了,杜家没落了,杜公子考上了童生后就一蹶不振,连秀才的边都摸不着,便把主意打到了这桩多年前的口头约定的娃娃亲上。”

    之后的故事,无非是负心男和苦命女。说那吴父将木材生意做得很大,靠的就是他的守信,虽然杜家败落,但是他还是履行了约定,把女儿嫁了过去,还承诺资助杜公子科举,奈何子系中山狼,最终惦记上了吴家家财,借去吴家赴宴时巧妙地毒杀了吴家爸妈和小舅子,为了将戏做得逼真,自己也喝了些毒药,哭得比吴家小姐还要凄惨。

    吴娘子的娘家人都死绝后,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看着丈夫接手了吴父的生意和财产,看着丈夫变得越来越暴躁,对自己非打即骂,还纳了许多小妾,生了不少儿子,却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终于有一天,杜公子在酒后吐露真言,还失心疯似的要掐死吴娘子的儿子。

    吴娘子这才奋起反抗,抱着儿子进京告了御状,这才有了后头和离的事。

    江宛知道皇后这一篇话的意思。

    概括来说,就是两个字——没门。

    江宛明白,到底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并没有真正站在上位者的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

    皇后要让她知难而退,或者说,只要皇后一句话,她就应该知难而退了。

    可她偏不信这个邪,她还是想要再试一试。

    “娘娘,”她从座位上站起,“我的处境虽没有吴小姐那么艰难,却也轻松不到哪里去,侵吞嫁妆倒罢了,池州的管家亲口说,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别人来做新的郑国夫人了,可我又不愿意改嫁,自然只有一条死路可走,娘娘,我若不能及时脱身,翌日必定尸骨无存。”

    “你的担忧,本宫都明白,只是这件事,也并非完全没有余地。”皇后依旧语气和缓,“前些日子,本宫托付明昌郡主去见夫人,夫人还这样年轻,大可以择枝另嫁,未必没有一段更好的姻缘。”

    江宛失望地抬头,看向平静端坐,神情怜悯的皇后,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极为沉重的东西正压在身上,让她喘不过气。

    “我明白娘娘的意思,”江宛眼圈通红,倔强地问,“说来说去,就是因为宋吟不曾杀我父母,宋家不曾杀我父母,单单只想杀我,比不过吴小姐遭遇悲惨,所以,我就该留在那里任他们杀。”

    “这又是什么道理?”她语气讥讽。

    江宛直直望向角落处的屏风。

    “娘娘若答不出来,陛下,您会回答我吗?”

    殿内静了一瞬。

    一个穿着五爪金龙袍的男人慢慢从屏风后踱了出来。

    江宛了然地低头屈膝:“妾身参见陛下。”

    承平帝朝皇后使了个眼色。

    皇后便道:“都退下。”

    一屋子宫女便走了个干净,江宛再抬头时,皇后也不见了。

    承平帝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先笑着对江宛摆了摆手:“坐吧。”

    倒真是一对夫妻。

    看着承平帝脸上温和得与皇后如出一辙的笑意,江宛忽然觉得曾经认为皇后温敦可亲的自己,有点蠢。

    上位者对你流露的温柔,必有所图。

    江宛依言坐下。

    “你的事,朕都听皇后说了。”

    江宛垂着眼,静听承平帝的下文。

    “你要和离,并不是不可行,可若开此先河,往后女子尽皆效仿,又当如何?”

    江宛唇角微弯,眼神冰凉:“若是夫妻和美,自不会效仿,若是也被逼到了死路上,效仿又有何妨?”

    承平帝看着她的眼神便透出了一股无奈,像是看到了自己养的小狗正在咬鞋子,虽然觉得小狗不懂事,也没法发脾气,因为小狗无法理解人的语言。

    江宛不是想在这个时候跟他争女性的地位如何,她没有这个本事,可是她也想要活下去。

    江宛诚恳道:“但凡有一分活下去的机会,我又何至于此,难道在陛下眼中,我的命,就这么这么不值钱?”

    话里有话。

    承平帝眼睛一眯。

    他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为什么不愿意改嫁?”

    江宛想了想,道:“舍不得儿子。”

    承平帝脸上便有一丝嘲讽的笑意掠过。

    江宛没有错过这丝笑。

    她心里一凉。

    晴姨娘说圆哥儿不是宋吟的亲生骨肉,那么承平帝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舍不得儿子是一件荒谬的事情?

    难道这背后还有什么隐情?

    江宛低下头,心中已然翻起惊涛骇浪。

    但她这些时候经历了不少大场面,城府也练出来了,很快控制了表情。

    她又道:“请陛下怜惜我们母子情深,叫圆哥儿跟着我吧。”

    这一次,承平帝只是平淡道:“此事不成。”

    “陛下是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

    “宋家并没有杀人。”承平帝语气冷淡。

    “我的嫁妆十不存一,若不是把我当做了死人,宋家安敢如此!”江宛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宋家欺我如此,若陛下视而不见,恐寒了天下女儿的心。”

    此言一出,承平帝倒露出了认真的神情。

    可他没有表态,而是有些玩味地感叹了一声:“天下女儿……”

    江宛趁热打铁:“陛下,做个能得到女子爱戴的皇帝不好吗?”

    “不帮你便不被爱戴?”承平帝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

    江宛失望道:“妾身明白了。”

    而就在这时,承平帝忽然说:“女子的爱戴很重要吗?”

    江宛疑惑地看着他。

    “世上毕竟少有妇好。”承平帝解释道。

    妇好是商朝时的女将,很受尊重,而承平帝的意思大约是本朝没有妇好一样建功立业的女人,所以女人是否爱戴他,无关紧要。

    将狼驯化成狗,吃狗肉,剥狗皮,还要怪狗没有狼性。

    为帝者的眼界竟然如此狭隘,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怎么,世间女子难道只有妇好才配做人吗?”江宛心火怒燃,笑容也灼灼如焰,“可陛下,你确定你曾给过女人做妇好的机会吗?”

    她的话其实是很尖锐的。

    承平帝脸上却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愠色,反而笑了。

    他道:“你这番论调,倒和太祖有相似之处。”

    江宛一怔:“太祖?”

    “太祖也曾说过,女子肩上也扛下了一半大梁。”

    江宛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脑海中空白了一瞬,才慢慢回过神。

    这话委实有点耳熟啊。

    但很快,她想到眼下女子的地位,便如一盆凉水兜头泼来,迭涌心潮一时俱冷。

    “阴阳调和,女子身具繁衍之责,自然重要。”承平帝下了结论,而后道,“和离的事,朕还是不能答应你。”

    一锤定音。

    江宛放弃挣扎:“那若我改嫁,圆哥儿能不能跟着我?”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江宛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能够解释皇帝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让她和离。

    若是和离,她要把圆哥儿带走,那圆哥儿是不是就不能姓宋?

    如果不姓宋,将来若她再嫁,是不是还要跟着她再嫁的丈夫姓,上哪家族谱合适?

    若是还姓宋,那就还是宋家人,那就该留在宋家,不该被她带走,况且晴姨娘不知所踪,宋吟这一支就只有圆哥儿这个香火,宋家是绝对不会允许圆哥儿离开的。

    在这种情况下,她要带走圆哥儿,就算有了圣旨,也是困难重重,礼部的人第一个不放过她,御史台那些咸吃萝卜淡操心更是难办。

    她想清静地活着,不想被卷入各种风波中。那么她和离的同时,带走儿子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和离,则骨肉分离。

    那皇帝不许她和离,是不是不愿意让她跟圆哥儿分开?

    不,不对。

    不是不让圆哥儿离开她,而是不让圆哥儿离开汴京。

    他要把圆哥儿合理地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圆哥儿不是宋吟的孩子,但他一定会是某个男人的儿子,而圆哥儿生父的身份,很可能就是害她被追杀的原因。

    皇帝一直是一个保护者的身份,他作为皇帝,如果要保护一个人,一定有千百种方法,可他选择了最愚蠢的一种,派了几个人在她身边保护她,照样允许她大摇大摆地出门逛夜市,也不干涉她带着圆哥儿回娘家。

    这不是把她当作必须保护的人,这是把她当做了必须保护的鱼饵。

    让她不停上蹿下跳,吸引杀手的视线,然后……

    承平帝想要的是杀她的人。

    这是江宛早就想明白的道理。

    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从头到尾,她的意愿乃至于生命都是无关紧要的。

    那么圆哥儿呢?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已经引起了承平帝的注意,而江宛因为出神,并没有听清承平帝的回答。

    江宛坦然道:“刚才走了神,不知陛下说了什么。”

    承平帝眼中精光一闪,依旧温和道:“你若改嫁了,你儿子自然要回池州宗族。”

    对,就是这个道理,说来说去,就是她一旦离开宋家,便要离开圆哥儿。

    那么改嫁也不可行。

    “妾身明白了。”

    江宛起身行礼:“方才妾身激愤之下,言行无状,请陛下恕罪。”

    “饶你一回。”承平帝漫不经心道。

    江宛又行一礼:“谢陛下,妾身告退。”

    她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而跨过门槛时,她忽然想到上门做媒的明昌郡主。

    皇帝的态度非常明显,不希望她和离,也不希望她改嫁,就要她安安分分守着圆哥儿。

    可皇后怎么又叫人给她做媒,她若因畏惧皇后权势而答应了,皇帝的盘算岂不全落空了。

    难道皇后不知道皇帝的心思?

    这也不可能啊,皇后那么聪明的人,总不至于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曾发现。

    可若皇后知道,她又为什么要做一件与皇帝的意愿背道相驰的事?

    宁剡前程大好,就算是传出曾和寡妇议亲的传闻也于名声有损,毕竟是亲侄子,就算皇后料定了她会拒绝,也应该不会主动牺牲自己亲侄子。

    那就是有人逼她。

    她可是皇后,满天下女人里的第一把交椅……

    也不对,还有太后。

    是太后!

    江宛一时有了醍醐灌顶之感。

    她想到明昌郡主有意点了她与昭王的传闻,又想到昭王是长孙太后最疼爱的小儿子。

    江宛恍然大悟,晓得皇后的确是遭了无妄之灾,还是因为她。

    太监把她送到宫门口,江宛回过神道谢。

    出了宫门,便见春鸢在马车边焦急地望过来。

    江宛一步步走得很稳,可一摸到春鸢的手,她的腿便软了下去。

    春鸢立即用力撑住了她,在她耳边小声问:“夫人怎么了?”

    江宛按按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方才在跟皇帝皇后说话时,耗费了极大的心神,加之她来得急,没用早饭,此时才有些虚弱了。

    春鸢满心焦灼,却不得不扶着江宛平稳地往马车处走。

    好容易把江宛送上了马车,春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竟然连脚踏都没用,直接跳了上去。

    江宛两眼发黑,撑着车壁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才觉得舒服了些。

    “给我茶,还有点心。”

    囫囵吞了两块点心,灌了两杯茶,江宛才重新活过来。

    这时候,马车已经上了路。

    江宛慢慢把背靠在车壁上,长长叹了声气。

    春鸢见她脸上又有了血色,便小心翼翼地问:“事情可成了?”

    江宛摇头:“没有。”

    春鸢脸上的表情立刻一松,旋即又担忧地看着江宛。

    “我没事。”江宛说。

    她真的没事。

    可就算知道自己是皇帝的饵又如何?

    反正就是一个死字,她总要吃够本,玩够本,再闭眼吧。

    所以,江宛一握拳头:“我非去一趟卷阳楼不可。”

    卷阳楼是上次程琥给她介绍的全是男伎的勾栏,听说是汴京做得最好的南风楼。

    忽然,马车一停。

    有一道女声响起:“既然巧遇,不知郑国夫人可愿一见?”

    这大约是哪个高门里的侍女,语气虽谦恭,话里的意思却有些居高临下的。

    江宛对春鸢使了个眼色,春鸢便掀开了车窗的帘子。

    江宛向外看去。

    便见对面的马车窗口处,明昌郡主雍容骄矜地对她点了点头。

    郡主:“你这是刚出宫吧。”

    江宛点头:“郡主这是要进宫去?”

    明昌郡主眯起眼打量起她的神色来:“夫人似乎不曾得偿所愿?”

    “劳郡主惦记,”江宛忽略齿间苦涩,笑道,“的确不曾。”

    “我那日登门说的话,夫人不妨好好考虑。”

    江宛那日迫于压力,应下了明昌郡主让她与宁剡相看一番的提议。

    但她没料到,这位郡主竟然这么较真,难道是不曾看出皇后的不情愿,还是为了巴结太后,所以着急促成她与宁剡的婚事?

    江宛垂眸:“是。”

    明昌郡主满意道:“那便好。我急着进宫,便先走一步了。”

    “郡主慢走。”江宛等明昌郡主的马车起步后,才放下了帘子。

    春鸢问:“郡主是什么意思?”

    “请我去与人相亲。”

    江宛不欲多说。

    春鸢便转而提起别的事来:

    “夫人可吓坏我了,三爷毕竟是陛下的救命恩人,夫人这样急着和离,倒显得在打陛下的脸。”

    江宛懒懒地靠在垫子上,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微笑。

    她敢这么做,当然不是没有考虑过可能的结果,不过是她想赌一把而已。

    她在赌——

    宋吟是皇帝杀的。

    今日她一败涂地,她没能如愿和离,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可她至少赢了这一把。

    皇帝对宋吟乃至于宋家的态度,绝对不是喜欢或者感激。

    怕是上元节的城楼上发生的事,并没有传说的那么简单。

    阴谋诡谲,江宛能看到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可她也不会任人鱼肉。

第一百零二章 欲救

    天明时,雨也停了。

    江宛迷迷糊糊坐起,床帐便被撩了起来。

    桃枝的声音清脆活泼:“夫人快些起,王妈妈做了素窝窝呢。”

    江宛下了床,却像是还没睡醒,她揉了揉头发,呆呆问:“素窝窝是什么?”

    “这夫人可问着了,奴婢刚向王妈妈请教过,”梨枝一边帮江宛穿衣服,一边道,“这三月又是窝月,按磬州的风俗,月中要吃素窝窝,才能保这一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王妈妈原来是江宛母亲岑氏的陪嫁,岑家祖籍磬州。

    江宛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又被按在妆镜前梳头发。

    想起上回去银楼还挑了簪子,江宛道:“你去问问春鸢那几支簪子放在了何处,你们几个便分了吧。”

    梨枝笑道:“奴婢先替姐妹几个谢过夫人的赏了。”

    江宛打了个哈欠:“小礼物罢了,什么赏不赏的。”

    等洗漱打扮完毕,江宛也算是醒过来了。

    两个孩子早就候着给她请安,

    早膳已经摆好,江宛看着孩子们像花骨朵一样粉嫩的小脸,闻着扑鼻的米粥香气,一时心情舒畅。

    王妈妈做的素窝窝有点像青团,红豆枣泥馅儿,糯糯的外皮,甜滋滋的,两个孩子都很爱吃。

    江宛也足足吃了三个才停筷子。

    “赏。”

    春鸢笑着依言下去。

    料得王妈妈领了赏,必要来谢恩,江宛便想到了她陪嫁中的害虫三梅一家。

    当时说要审,晾了他们十来天,估计也被吓老实了。

    用过早膳后,圆哥儿便嚷嚷着要放风筝,一溜烟跑了。

    春鸢道:“王妈妈说三月除了要吃素窝窝,还要放风筝,把晦气全放掉,少爷便记在了心里,正要把辞少爷做的风筝找出来呢。”

    “桃枝呢?”江宛推开窗,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小径的石板上汪着浅浅的水洼,如镜一般,却又被圆哥儿踏碎。

    圆哥儿看见了窗前的江宛:“娘亲,我来了!”

    他手里高高擎着只风筝。

    桃枝便跟在他身后。

    江宛转头瞥了眼梨枝:“一会儿你把圆哥儿带去花园里玩,我和桃枝聊聊。”

    梨枝称是。

    可是江宛又不知有了什么顾虑:“算了,你把他们都先带走吧,再去前院将凭舟带来。”

    凭舟便是桃枝心悦之人。

    梨枝点了头,下去办了。

    凭舟被带上来时,江宛正在屋里摆弄风筝。

    江辞那个惯会一碗水端平的,竟也给她送了风筝,只是瞧着就很笨重,估计是飞不起来的。

    凭舟进门,行礼问安。

    江宛没叫起,先观察了他一会儿。

    面容俊俏,身量不矮,性情稳重,脾气温和,在满府的小厮护院里的确算是一骑绝尘的好。

    怪道桃枝对他动心。

    “起吧。”

    凭舟直起腰,垂手而立。

    “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便不卖关子了,”江宛抚着风筝上细竹丝,“因我是个护短的人,对身边的丫头便格外怜惜些,听闻身边有人对你动了心,便想问问你可有心上人,若有了,反正她这心思也不曾挑破,我便索性叫那丫头收了心,彼此都留得体面。”

    凭舟道:“小的没有心上人。”

    江宛看不清他的神情,又问:“那你能娶她吗?只因为喜欢而娶她,一心一意地待她好,与她恩爱到白头,你能吗?”

    凭舟久久不曾说话。

    江宛的心几乎已经凉了半截。

    可面容清秀的小厮忽然抬起头来,目光柔和而坚定:

    “若是桃枝姑娘,倒也可一试。”

    江宛一怔。

    原来看到旁人得以两情相悦,自己心里也会这样感动温暖。

    江宛微笑:“你要是待她不好,我可是会亲自提刀上门的。”

    凭舟也低头笑了:“只要夫人不嫌弃小的父母双亡,家中无产。”

    “我自然是不嫌弃的,想来桃枝也不会嫌弃。”江宛顿了顿,“那你的荷包……”

    凭舟捏起荷包,似有所悟,于是无奈道:“去年元宵买的,虽不是好料子,但也花了十五文。”

    江宛彻底放下了心。

    那与桃枝谈心的事便不急于一时了。

    江宛送走了凭舟后,心中虽知道自己该把宋管家叫来敲打敲打,或者开始审三梅一家,但她就是不想干,想再往后拖一拖。

    她想出门玩,她都好久不曾去悦来楼听说书了。

    正巧春鸢捧了花瓶进来。

    江宛忙道:“咱们出去听说书吧。”

    春鸢有些打不起精神:“夫人想去就去吧。”

    江宛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发虚:“今日那簪子,你还喜欢吗?”

    春鸢把花瓶摆在桌上,转头道:“自然是喜欢的,奴婢最爱的便是玉兰花。”

    江宛伸手过去扯她的袖子:“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春鸢叹了口气:“还不是徐阿牛那个憨货。”

    嗬!原来是有别人的热闹可看。

    江宛松了口气:“小徐护卫怎么了?”

    “在银楼前不是遇到了牛家少爷么,夫人吩咐徐阿牛去跟着他,这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竟然一跟就是好两天,今日才回来了,还说有事回报。”

    “什么事?”江宛问。

    “那牛公子委实不是个好的,两天里见了三个姑娘,徐护卫倒是跟着长了不少的见识,所以才乐不思蜀,也不晓得早些回来复命,”春鸢道,“那牛公子今日里盛装打扮了一番,据说连脚指甲也特意修过了,就是为了去见孙小姐。”

    “孙小姐?”江宛觉得匪夷所思。

    孙润蕴竟然真与继母的侄子有了牵扯。

    江宛:“孙小姐为人不错,若这牛家公子真要害她,咱们还不能坐视不理。”

    话说得一本正经,但看表情还是兴奋多过愤怒。

    春鸢笑起来:“夫人这是又要去管旁人的闲事了?”

    “见义勇为罢了。”江宛一握拳,“必叫孙润蕴看清那头牛是个什么玩意儿!”

    江宛照例换了男装,带着春鸢出门去了。

    但是出门是出门了,江宛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徐阿牛虽知道牛公子约了孙小姐见面,却不晓得他们要在哪里见面,连时辰也是不晓得的。

    江宛只得道:“徐护卫和陈护卫,劳烦你们去跟着那个牛公子,想来他现在还没出门,若是他出了门,一个人跟上去,一个人去悦来楼报我。”

    徐阿牛和陈瑞便领命去了。

    江宛则走进了悦来楼中。

    今日这场是《千古帝三救痴将军》。

第一百零三章 都是悟空惹的祸

    悦来楼。

    今日说的故事倒很意思,说的是前朝末年,太祖微时路过橡州,救下一人,此人后成为他麾下一员猛将的故事。

    这将军名唤霍暨,便是后来的益国公。

    霍暨少时父母病重,别无他法,便想将自己典卖为奴,进城路上,偶遇太祖遭匪徒打劫,出手相助,却因饥馁无力,反被太祖所救。

    后来去了牙行,霍暨见蒋姓牙侩欺辱一裙布钗荆的女子,骤然暴起,却被牙行的闲汉们制服,此时太祖路过,又救了他一回。

    “太祖见牙行内人人衣不蔽体,柴毁骨立,更有幼童陈尸院中,那牙侩却脑满肠肥,对此种种视而不见,一心亵侮那女子。”

    “太祖心中悲郁难平,指天而问——”

    此时惊堂木一响,说书先生一甩袍角起了架势,怒喝一声:

    “贱价买卖,人畜何异!”

    虽然太祖肯定不会先把袍角拽起来,再说这句话,但是……

    江宛感叹道:“这句话也算是振聋发聩。”

    “可惜太祖说的并不是这句话。”余蘅在她身侧撩袍坐下。

    竟是他。

    江宛微微皱起了眉。

    余蘅看她一眼,又转头看向说书先生:“楼上谈完了事,见了你便来坐坐。”

    “坐吧坐吧,”江宛把糕点盘子往他那处推了推,心里惦记的还是太祖说的话,“那太祖其实说的是什么?”

    余蘅道:“赋价买卖,人畜何异。”

    “赋价?”江宛面露惊异之色。

    太祖这是对人口买卖不满。

    之前似乎还说过女子肩上一半大梁。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她的疑问太过明显,余蘅不得不道:“你想说什么?”

    “我不是想说什么,”江宛喃喃道,“我是在想,你家太祖是不是也……”

    超越时代局限的思维模式,由不得她不多想。

    “可他若有这个心,怎么从没下令废止过?”

    余蘅:“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注]

    汉高祖曾鼓励民间卖儿卖女来救荒。

    所以废除人口买卖是不可能的,一场旱灾便能叫人走到卖无可卖的地步。

    卖无可卖,自然只能自卖。

    这个话题终究是有点沉重了。

    “不说这个了,”江宛往嘴里塞了一口糕点,“殿下这是又与我巧遇了?”

    “非也,我是专程来找夫人的。”

    “找我做甚?”

    “为了郭柔之事。”

    江宛顿时正色:“可是阿柔她爹有了消息。”

    余蘅微微垂睫:“郭大虎已经死了。”

    也是意料之中。

    不过郭大虎死了,他女儿便没了去处。

    江宛:“那阿柔可不可以交给我来抚养?”

    余蘅看向她的目光霎时间变得极为柔和,他轻轻问:“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江宛道,“只是也审了两天了,怎么判决还没下来。”

    “因还有余党在逃。”余蘅还要说什么,余光忽然瞥见了个熟人,“你的护卫来了。”

    陈护卫站到江宛身侧,先对昭王拱了拱手,才弯腰在江宛耳边道:“那牛公子已经出门了,我与阿牛一路跟他到了索福客栈。”

    “离得远吗?”

    “不远,就在街尾,马车都不必坐。”

    “那我们现在过去吧。”江宛给春鸢使了个眼色。

    春鸢忙掏出一小粒银子放在桌上。

    江宛:“殿下,我就先走一步了。”

    余蘅对她点头:“慢走。”

    江宛便匆匆离开了。

    她今日依旧扮成了俊俏公子,束了胸,没系腰带,外表看来,的确有个六成像,只是起身时,还是不免送来一阵香风。

    余蘅下意识屏了呼吸,过了会儿,才轻轻吸了口气。

    他拿了块糕点,难得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专心听起说书来。

    再说江宛,在路上走得那叫一个杀气腾腾。

    可到了地方,情况和她想的却有些不同。

    牛感召并没有和孙润蕴在客栈里见面,而是在客栈边的茶楼二楼雅间里对坐,窗子都开着,临街望去,能看见孙小姐的半张侧脸。

    牛感召甚至看着文质彬彬的,也没有什么色中饿鬼的气质。

    江宛愣了。

    “上回我依稀记得这人是个色痞啊。”

    春鸢当时也在,那人虽只看了自己一眼,却已透出了十分的下流。

    “公子便想这么走了?”春鸢问。

    江宛嗤笑一声:“明知这是只披着羊皮的屎壳郎,我怎么能走?”

    这位牛公子可不配称狼。

    叫他声屎壳郎就顶天了。

    江宛淡定着,春鸢却猛地笑出了声。

    笑过后,春鸢道:“虽不能坐视不理,但若真有了事,公子可别只顾着往前冲,由奴婢去便是了。”

    她在外头总是牢牢记得称呼江宛为“公子”。

    江宛乖乖点头。

    她带人进了茶楼,要了边上的雅间。

    江宛:“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明明牛感召进了客栈,怎么又约了孙小姐在茶楼里见面?”

    春鸢用手绢给江宛擦了圆凳:“夫人先坐吧。”

    “春鸢,要不你去跟掌柜的打听打听,边上的客栈到底是什么来头。”

    春鸢应是后离去。

    徐阿牛则回来了。

    十六岁的少年面庞上满是兴奋。

    徐阿牛道:“夫人,你可不知道那姓牛的想什么呢。”

    徐阿牛犹自憨憨笑着,并不知道陈护卫已经伸了脚且等着绊他。

    江宛想要提醒他,话还没说出口,徐阿牛已经中了招。

    人高马大的少年直直朝前扑来。

    江宛连人带椅被邱瓷护卫朝后拖去。

    轰——

    木屑和飞灰落进她端着的茶杯里。

    江宛看着被压塌的桌子和废墟上的徐阿牛,深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叹了出去。

    “阿牛,今日这张桌子非从你的工钱里扣不成。”

    徐阿牛一撑地站了起来,不服气地嚷着:“凭什么!明明阿瑞哥更该赔钱,就是他害我的。”

    陈护卫笑他:“你知道你还摔?”

    邱瓷护卫也跟着帮腔:“对啊。”

    邱瓷人如其名,长得是护卫中最俊俏的,可整个人就像一只瓷花瓶,不爱动不爱说话,寻常根本注意不到他。

    若非刚才露了这一手,江宛真就以为他只是个绣花枕头了,于是情不自禁多看了他两眼。

    然则徐阿牛却很不服气:“你们只顾着作弄我,万一那个侯小姐真被人迷了,你们可就后悔了!”

    别的不说,首先……

    “谁是侯小姐?”

    徐阿牛一时语塞。

    完犊子了,这不昨晚通宵看孙猴子大闹天宫的画本子,一时记岔了。

第一百零四章 霍容棋

    江宛:“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徐阿牛挠了挠头:“牛公子给猴……孙小姐下药。”

    又是牛又是猴,倒是真的热热闹闹能凑一出《西游记》。

    江宛却顾不上了:“下药?下什么药?什么时候下的?下在哪儿?孙润蕴吃了吗?”

    徐阿牛坦然地拍拍身上的灰:“不知道。”

    江宛瞪他一眼,起身道:“管不了这么多了,先去看看吧。”

    正逢伙计赶了上来,敲了两下门。

    陈护卫拉开门,两下遭遇。

    那伙计探着头往门里看,脸上的谄笑腻成油光四射的一团:“客官,方才屋里怎么那么大一声,可惊着您不曾?”

    江宛皱了皱眉,本想找春鸢,又想起春鸢被她打发出去了,身边的护卫又都木愣愣的,只好亲自道:“我的小厮没留神,竟将贵店的桌子压塌了,不晓得价值几何……”

    她对陈护卫使了个眼色。

    陈护卫低头看鞋。

    他还年轻,总要攒点媳妇儿本。

    江宛又看向邱瓷。

    邱瓷目视前方,像一尊漂亮的木雕。

    也指望不上。

    江宛别无选择地看向徐阿牛。

    徐阿牛与她对视后嘿嘿一笑。

    看来是她的暗示真的很不明显。

    江宛对那伙计一笑:“出来得匆忙,我这少爷没带银袋子就罢了,小厮还个顶个儿的没用,都是荷包比脸还干净的主儿,便将帐暂且记着,下回来时,我一道给了便罢了。”

    小厮的满脸笑骤然消失,冷哼一声道:“咱们店小,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江宛呵呵干笑一声:“那只好得罪了。”

    “你什么意思?”

    江宛又给陈护卫使了个眼色。

    这回陈护卫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反手一拧,便制住了那伙计。

    江宛出了门,直奔隔壁雅间。

    可隔壁的门开着,里面却没了人。

    江宛呆立当场。

    这小伙计显然是知道些内情的,他一只胳膊还被陈护卫拧着,却已经停止了挣扎,不知从哪儿多了些底气:

    “不知客官找什么呢?”

    江宛转头问:“隔壁那两个人呢?”

    伙计语气颇有些警告的意思:“这小人可不知道。”

    “你也许不知道,”江宛盯着他的眼睛,“方才那屋里的小姐是礼部郎官的女儿,若她出了事,你绝没有好下场。”

    为了孙润蕴名节,只好撒个小谎了。

    “什么礼部郎官的女儿,我不清楚!”伙计大声道。

    他闹出的动静已经引来了这茶楼里的其余伙计跑堂,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穿着敞怀短打,袖子也撸到手肘上方,露出粗横的肥肉来。

    这茶楼绝不简单。

    三个护卫的站位渐渐朝着江宛的方向收缩。

    就在这时,江宛脑海中灵光一闪。

    先入客栈,再进茶楼。

    会否客栈茶楼本是一体!

    这廊上狭窄,护卫们就算有本事也没法施展,为了护着她,更是束手束脚,又不能真的闹出人命。

    江宛转瞬间便有了主意。

    她低声道:“攻右,破包围,叫我先跑出去,不必纠缠打斗,一旦脱身便去隔壁索福客栈助我。”

    她主意一定,护卫们也有了主心骨。

    见那群人都上了楼,距离差不多了,

    “就是现在!”江宛喝道。

    陈护卫反手一推,将那伙计朝右边三人扔去,自己亦蹂身而上,一把架住了一个大汉。

    “夫人!”

    江宛即刻提着袍子,从缺口处冲了出去。

    她跑得心无旁骛,顺利跑下了楼,冲出了门。

    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她一个转弯,一头撞到了人。

    因冲劲太猛,所以反冲力叫她顿时超后仰去。

    而就在她即将摔个屁股墩的瞬间,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朝前拽去。

    江宛本能地反握住这只手,等站稳后,她才发现,力气那么大的竟然是个女子。

    或者说……

    江宛的视线落在霍容棋挽起的发髻上。

    是个美貌的妇人。

    那夫人约莫二十七八,生得深眸高鼻,菱唇红润,尤其一双眉毛生得好,如不曾开刃的剑,形状英挺,弧度又不失柔和,细微处还透出些悉心描摹的女儿家心思,衬得她神采飞扬。

    “姑娘当心些。”她撤了手,在江宛耳边小声些。

    江宛微微睁大了眼。

    不是因为霍容棋看出了她是女子,而是因为霍容棋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太过低沉,又有些微微的沙哑,听来简直是个男子。

    她的目光下意识在霍容棋的胸脯上停留了一瞬。

    “我确然是女子。”霍容棋笑道,看神情并不以为这是冒犯。

    方才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才听起来像男子,不刻意时,声音依旧低醇悦耳,但却也叫人听得出来是个女子了。

    江宛对她窘然一笑:“唐突了。”

    旋即便想起自己还要去救人,江宛猛然抬头看向索福客栈的招牌。

    客栈不小,若是要一间房一间房去找,未免太慢了。

    也就是这一个念头的功夫。

    江宛面前的女子似是看出了她为难之处,问道:“可是有什么麻烦,若我能帮上忙,姑……公子直言便可。”

    “我有个朋友,云英未嫁,被人诓骗进了客栈里,我恐她受了欺负,正要去救她,可不知道她被带进了哪间房中?”江宛急急道。

    听罢此言,霍容棋便是眼神一凛:“竟有如此之事,我即刻随你去找人。”

    江宛猛点了点头。

    这时候十万火急的,她也没顾上道谢,直接带着刚说了两句话,连名字也不晓得的陌生女子冲进了索福客栈中。

    底楼摆着桌椅,有两桌食客,楼上才是客房,但都紧闭着门,什么也看不出来。

    江宛一掀袍子便要往上冲。

    却被霍容棋按住。

    霍容棋微微偏了偏头,肯定道:“东边第二间有不寻常的动静。”

    这个节骨眼上也顾不上问她怎么知道的。

    江宛对她点了点头,蹬蹬跑上了楼梯。

    跑堂的见了,觉出不寻常来,要去拦江宛,可霍容棋冷着脸将手搭在他肩上,明明没怎么用力气,小跑堂就觉得自己半边肩膀又酸又麻,不自觉矮下身去。

    霍容棋的手轻飘飘地落在跑堂的肩上,却硬是将一个壮硕的跑堂按得跪在了地上。

    可她全没理会唉唉痛呼的跑堂。

    霍容棋眉心微蹙,眼神只落在江宛一人身上。

第一百零五章

    江宛跑得很是奋力,因专注,也没觉出累来。

    她就是觉得自己必须立刻赶到东边第二间。

    然则她上了楼,才想起自己原是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

    东边是哪边?

    这种紧要的关头,她活生生急出了一头的细汗。

    冷静。

    一定要冷静。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皇城在北面,从这条街直行可以去皇宫,那这条街就是南北向的,右手就是北边。

    知道了!

    江宛迅速锁定了东边的第二间。

    然后她冲了上去,正要举手敲门,却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江宛转头看去。

    霍容棋对她眨了眨眼,做了个“打草惊蛇”的口型。

    江宛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然后放下了手。

    霍容棋却依旧牵着她,把她往边上带了几步。

    然后自己反身回到门前,飞起一脚。

    门……

    碎了。

    江宛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禁想到被徐阿牛压塌的那张桌子,忽然间觉得木头做的东西,是不是真的都很不结实。

    门缓缓塌落。

    屋里的情形也明朗起来。

    那牛感召衣裳穿得严严实实,呆呆看着门口肃然立着的霍容棋,手里的酒杯倏然滑落,咕噜噜滚到了床边。

    轻纱做的床帐后,隐隐可见一个蓝衣女子正躺在床上,门板被踢废的动静这样大,也没能叫她动一动手指。

    孙润蕴今天穿的裙子就是水蓝色的。

    江宛忙道:“就是她。”

    牛感召也回过神了,因今日江宛穿着男装,所以没有认出她来,只是指着霍容棋道:“你是何人!”

    霍容棋:“路见不平之人。”

    说着,她跨进了屋子里,上下打量了牛感召一番,语气颇嫌弃道:“瞧你这干巴巴的,估计我一拳便能揍三个,便别想着跑了,免得还要受皮肉之苦。”

    江宛忙跟了进去,她自觉是在狐假虎威,于是并没有特意挑衅,而是直奔床上的女子而去。

    掀开床帐,只见孙润蕴双目紧闭,双手被布料缚在身前。

    幸而衣裳没乱。

    江宛长舒了一口气。

    牛感召也回过味儿来了,刚才那一脚的威力太大,他应当确然是打不过的,若要以势压人,看他们这架势,也应当是知晓他身份的,此事定难善了。

    不过,就算事情真闹了出去,他无非就是娶了孙润蕴也就算了,为了保全这位太尉嫡长女的名声,怕是孙太尉也要求着他娶自己的女儿。

    他算盘打得响,但见那个瘦弱的小白脸竟然探身去摸孙润蕴的腰,一时又绷不住了。

    “你做什么!”他对江宛喊道。

    江宛莫名其妙地回了头,一只手下意识环住了孙润蕴的腰,这是个想护着孙润蕴的姿势。

    落在牛感召眼中,却是实打实的奸情了。

    牛感召大惊失色:“你竟这样轻薄她!”

    江宛:……

    牛感召又似恍然大悟,羞愤道:“怪道这女人这么好得手,原来早非完璧!”

    他用这样的口吻,到似被人迷倒险些失了清白的人是他牛大公子。

    江宛:“你待如何?”

    牛感召冷笑一声:“本欲向世人揭开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的真面目,只是我到底是个君子,再者我也还没碰她,你们便……”

    他看向霍容棋。

    “放了你?”

    霍容棋也看向他,忽地弯唇一笑,唇上胭脂鲜红,将她的美渲染得威势赫赫。

    牛感召被这笑晃了晃眼,却并非是因为色胆忽地包了天,而是因为这笑容实在莫名熟悉。

    他正要说话。

    霍容棋提着裙子,又是一脚飞去。

    牛感召扑倒在地,没有说废话的机会了。

    霍容棋弯腰理了理裙角,对江宛笑道:“你继续。”

    她眼中透出十足的温柔来。

    江宛也被她的笑容迷了眼,这回确凿是因为起了色心。

    她到大梁月余,第一次见到这样英气勃勃的女子。

    但是这女子对自己的态度未免有些太好了。

    江宛确凿是警惕了那么短短一瞬的,但是霍容棋看她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些极为真切的温情,叫她不忍心怀疑。

    可这温情是从何而来?

    江宛想了想,没想出结果,还是先低头给孙润蕴解绳子。

    几个护卫此时全到了。

    同时到的还有春鸢。

    春鸢也不知遭了什么罪,头上还挂着一片树叶,裙摆上也全是泥巴。

    “夫……”春鸢望向霍容棋,果断改口,“公子,你没事吧?”

    江宛忙道:“这位夫人是帮了我的,是自己人。”

    此言一出,春鸢才放了心,忙走向江宛:“孙小姐也不曾有事吧?”

    “没事,就是不醒。”江宛把牛感召绑孙润蕴的带子甩到一边,“不过汴京怎么这么多使迷药的,圆哥儿也是叫人药倒了带走的,孙小姐也是如此。”

    就在这时,邱瓷忽然道:“我想看看她。”

    江宛和其他护卫门的表情异常统一:哇,瓷花瓶今天说的话未免有些太多了。

    江宛:“可以,但是不准摸。”

    邱瓷木着脸:“把脉行吗?”

    “你懂医?”

    邱瓷没答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江宛乖乖让开:“您请。”

    一边的霍容棋稀奇地看着江宛和护卫的互动,看得饶有兴味。

    江宛走开后,才想起还没有与霍容棋道谢。

    “这位夫人,”江宛想起自己甚至没有问过人家的名字,更觉得尴尬,“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我姓霍,你就叫我一声霍娘子吧。”

    “霍娘子。”江宛叫了声,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本事却全不见了,她只觉得自己在霍容棋面前就像个小孩子,笨拙单纯,又不知从何处生出些对霍娘子的依赖来。

    就在江宛绞尽脑汁想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

    “醒了。”邱瓷道。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他便让孙润蕴醒了过来,也属实有些本事。

    这些护卫里,范驹擅驯马,倪脍长于暗器,陈瑞匕首用得出神入化,林赶虎的剑术极精,骑狼的拳脚功夫登峰造极,徐阿牛天生巨力,至于其他人,本事大约也都不小,只是还没有在江宛面前施展的机会。

    都是神人啊。

    江宛心中感叹了一句,便急忙过去看孙润蕴。

    邱瓷退到一边,在江宛经过时,忽然说:

    “一样的。”

    江宛:“什么一样的?”

    邱瓷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迷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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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青山外介绍:
出了车祸的江宛刚睁眼,就在陌生朝代喜提一个大胖儿子。
未曾谋面的夫君为救皇帝而死,给她留下了一品诰命。
就在她准备这个陌生朝代大干一场的时候,血气森森的长刀忽然架到了脖子上。宛在青山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宛在青山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