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身份
“你能肯定他们中的是同一种迷药吗?”江宛问。
邱瓷点了点头。
那事情便越发扑朔迷离了。
如果迷药是相同的,是不是就可以证明牛感召和流艳楼那帮人是一伙的,或者说,他们是从同一个地方拿到这种药的。
这种迷药的效力不错,用的方子流通也不广,牛感召既然能拿到药,就必然有什么路子。
江宛想起余蘅曾说仍有余犯在逃,便觉得把牛感召送给他,说不准儿余犯的下落便有了。
想到这里,江宛紧皱的眉头便是一松。
她坐到床边,将还迷糊着的孙润蕴扶着坐起。
孙润蕴起先没认出她来,还想挣脱。
江宛握住她的手:“是我,江宛。”
孙润蕴定定地望住了江宛,好半晌才慢吞吞道:“郑国夫人——”
显然,孙小姐眼下脑子里还是混沌一片,认人都不大认得清楚。
“我怎么在这儿?”孙润蕴问。
她的眼神茫然如小鹿。
江宛怕吓着她,握着她软软的小手道:“别怕,你想喝水吗?”
孙润蕴像是听不懂,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点了点头。
江宛便起身给她倒水。
这才发现晕倒在地的牛感召不见了,护卫们也都出去了。
眼下屋里只有一个坐在桌前的霍娘子,躺在床上的孙小姐,提着茶壶的郑国夫人,以及正准备接过江宛手中茶壶的春鸢。
茶壶中没有水。
牛感召是来寻欢作乐的,自然备的是美酒。
江宛摇了摇空壶。
春鸢抬手接过,轻轻道:“奴婢去要些水来。”
“好。”
江宛又小声问她,“方才没顾上,你的衣裳怎么弄脏了?”
“夫人叫我去打听这客栈的事,我便借着去灶房要热水,问了个厨子,那厨子倒罢了,偏他婆娘是个蛮横的,一见了我便拿洗菜水来泼我,直把我逼出了后门,我没留神踩进了烂泥坑里,这不就弄脏了裙子。”
江宛劝她:“马车上有干净的衣物,还是去换了吧。”
春鸢看着裙子上斑斑点点的污迹,心里也很想去换裙子,可又有些犹豫道:“夫人这头……孙小姐也要人伺候……”
江宛笑道:“左右她醒了,没什么要伺候的,你快去换了衣裳吧,你素日里便是最爱洁的,眼下怕是都要怄死了。”
春鸢晓得江宛说什么便是什么,便没再推辞,只说:“到底这壶茶叫奴婢去泡了吧。”
江宛笑着说好,又补了句:“这事儿陈护卫也能做。”
春鸢忍俊不禁:“晓得夫人是心疼奴婢,但这是奴婢分内事。”
江宛才点了头。
春鸢屈膝行礼:“那奴婢先下去了,左右护卫们都在门外,夫人叫一声便是了。”
春鸢这是还对霍娘子不放心。
见春鸢走了,江宛才看向霍娘子。
“霍娘子,”她紧张地眨了眨眼睛,“你想喝水吗?”
霍容棋柔柔望着她:“不必了,我不渴。”
“那你……”江宛不知道自己在霍娘子面前为什么总有些难为情。
霍容棋:“你想问就问吧。”
“霍娘子从前认识我吗?”
霍容棋微微摇头。
江宛却有些不信:“真的?”
“若从前真有交情,你也不会丝毫不记得我了。”
这倒有些道理,可江宛到底不是原装的,坦白讲,她谁也不记得。
可她虽然觉得哪里不对。
霍容棋生得一双凤眼,看别人时极为凌厉,看江宛时却总温柔地弯着。
江宛与她对视时,不由想,自己看圆哥儿时会不会也是这样。
若非年纪对不上,江宛简直要怀疑眼前的女子其实是自己的母亲或者姨母。
这时,春鸢敲了敲门。
她装了一壶清水回来,然后便下去换裙子了。
孙润蕴就着江宛的手喝了些水,精神头便好了许多,说话也不像是喝醉酒似的了。
“我依稀记得是牛公子约了我出来的。”
“对,”江宛搁下杯子,“他给你下了迷药。”
“迷药?”孙润蕴茫然地抬了头,又问,“是你救了我?”
江宛将她面上的发丝拨到耳后:“凑巧罢了,若要认真论起来,救你的其实是那边那位霍娘子。”
孙润蕴便挣扎着下了床,江宛忙扶了她一把。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响声,像是梁柱被人用力地撞了一下,江宛脚下的木板也隐隐震颤着。
很快,许多打斗一样的动静响了起来。
江宛的手心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
但好在陈护卫反应很快,在门外扬声道:“夫人莫怕,是昭王殿下带人来了。”
“昭王!”孙润蕴惊呼道。
她面色发白,几乎站不住了。
“天大地大没有你的名节大。”江宛反握住她的手,“你留在楼上,我下去和他说,必不叫这事儿外传。”
“姐姐……”孙润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江宛便去了。
楼下情形如何暂且不论。
楼上的孙润蕴看着坦然坐在桌前的霍容棋,却微微皱起了眉。
这位霍娘子绝对不简单
孙润蕴虚弱地微笑起来,她本就是西子捧心般的美人,愈是病弱,便愈显得有风情。
“多谢霍娘子相救。”孙润蕴也在小圆桌前坐下。
孙润蕴到底是冰雪聪明的才女,此时已经将前因后果想得十分明白了。
此事绝对不能外传!
可今日之事毕竟牵扯太多,昭王那头不是她能使力的,要辖制牛感召不难,要说服心软的郑国夫人更是简单,唯独眼前的女子,是个变数。
孙润蕴嘴上道谢,其实一双眼里透出的全是审视。
虽然聪慧,却也到底年轻。
霍娘子不动声色:“同为女子,若是不知道便罢了,既然知道了,我便绝不会坐视不理。”
霍容棋的态度岂止是不卑不亢,面对孙润蕴时,她简直是居高临下的。
可孙润蕴还是不明白她的底气从何而来,明明这位霍娘子的衣料用的全是棉布,通身也无甚首饰,看起来顶破天也就是秀才太太。
可这一身的气度,公侯世家里也未必养得出来。
霍……
眼下京城世家也没有姓霍的呀。
霍容棋见她咬着唇,想得极为出神,便知道孙润蕴这是犯了聪明人的毛病,开始钻牛角尖了。
到底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愁肠百结地皱着眉时,连她也是要怜惜一二的。
霍容棋声音平缓:“我姓霍,曾当公府首的霍。”
益国公府?
孙润蕴失口喊道:“不可能!”
第一百零七章 了结
京城曾有四国公府,如今只剩了靖庸信三府,而若说起国公府之首,依旧当是太祖的股肱之臣益国公。
纵使益国公府覆灭那年,孙润蕴才刚刚出生,多年来,却也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得以窥见益国公府当年权势之盛。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了最盛处,总是要衰落的。
益国公犯的是谋逆大案。
先帝感念老益国公的功勋,所以只判了男丁斩首,将霍府女眷流放边关,而被牵连进此案中的其他人便没有这么好运了。
京城中曾因此血流成河。
孙润蕴还以为京城里已经没人敢姓霍了。
她紧张地咽了口水,思绪一时有些乱。
她不过只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甫一醒来,便被告知心悦之人给自己下了药,没当场哭出来已经是心志坚强。
可她必须说点什么。
霍容棋也在猜测她会说什么。
孙润蕴低了头,又抬头看向霍容棋:“冒昧问一句,霍娘子为何要将出身告知于我。”
霍容棋:“告诉你了又能如何?”
孙润蕴的一双手在膝上交握。
是的,她什么也不能做,毕竟她也有短处被捏在对方手里。
孙润蕴:“可你不告诉我,就更少了风险。”
霍容棋笑了:“不递个把柄给你,殿前指挥使孙忤的宝贝女儿岂能轻易放过我?”
话说到此处才明。
可霍娘子说得轻飘飘,真要做起来却难。
这里头用的心计的确半点不深,可贵的是果断授人以柄的胆气。
孙润蕴郑重道:“霍娘子,是我小人之心了。”
霍容棋微微点头,然后等着她的下文。
“可若你真有所图谋,冲我来便罢了。”孙润蕴认真得有点蠢乎乎的,“江家姐姐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又是个难得的良善人,待我极好。”
霍容棋面色一缓,笑道:“这么点儿的小姑娘,心思却这样深,你只瞧见你江家姐姐对你的好,可瞧见我对她的好了,还当你要说什么,这才是小人之心呢。”
孙润蕴一时愕然。
此时的楼下,江宛正与余蘅对坐。
余蘅似乎心情不错,看起来如同吃饱喝足的豹子,懒洋洋地靠在圈椅上,时不时拨弄一下茶杯。
江宛对几个护卫使了眼色,邱瓷便没有跟下来,而是守在二楼房间门口。
江宛:“殿下是被搬来的救兵?”
她眼风扫过身后站着的陈护卫。
想来应该是陈护卫做主,把昭王叫来了。
余蘅点了点头:“听说牛感召所用的迷药便是一梦散,所以我亲自来了。
这帮护卫还真是什么都告诉他哈。
不过这个一梦散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人就罢了,小孩子吃了会不会伤脑子啊。
她的圆哥儿本来也不是什么聪明孩子。
江宛忧愁起来。
“那殿下准备如何处置牛感召,他毕竟是兵部尚书的孙子,且此事又关系到孙小姐的名节。”
余蘅笑了一声:“明日他是不是兵部尚书,还未可知。”
他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江宛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去,此外,她心中却多了一丝莫名的郁气。
原来一个家族的覆灭只需要短短的一个晚上。
于是相对沉默。
江宛忽地想起余蘅送给圆哥儿的见面礼。
“还不曾谢过殿下送去的见面礼,圆哥儿是极喜欢的。”
“喜欢就好。”余蘅站起身,手中掂着一块常在他身上看到的龙形白玉佩,“事已毕,我便不久留了。”
“恭送殿下。”
江宛跟着站起来,蔫头耷脑的,神情可说是丝毫不恭。
余蘅深深看她一眼,又看向楼上的那个房间,终是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江宛提着裙子上了楼,邱瓷跟门神似的守在门口,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江宛看他一眼,还是忍不住:“今日跟出来的怎么不是倪脍?”
邱瓷木着脸:“他被打了。”
江宛:“被谁打了?”
“赌场的。”
江宛似有所悟:“怪不得他视财如命,原来是爱赌。”
邱瓷还是木头人的模样。
江宛懒得管他,推门而入。
却见房内霍娘子与孙小姐对坐,气氛有些古怪。
江宛:“孙家妹妹,你没事了吧?”
孙润蕴对她一笑:“无事。”
江宛也坐下了,给自己倒了杯茶:“昭王许诺不会让这次的事情传出去,我想过了,一会儿你就随我回府,就说整天都跟我待在一处。”
江宛喝了茶,却见孙润蕴呆呆的不说话。
大抵是因为芳心辜负的缘故吧。
江宛:“润姐儿,你是否在为牛感召难过?”
孙润蕴回过神。她方才想着霍娘子的身份,才有些发愣,但此时却顺势点了点头。
“若说我有多喜欢他,也是没有的,只是曾被他救过一回,觉得他人品不错罢了。”孙润蕴叹了口气,“是我识人不清。”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分明是那牛感召的错,”江宛道,“可恨牛感召虽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平日里看来的确人模狗样的。”
孙润蕴点了点头,又问:“不过昭王殿下怎么会过来,他又将牛感召带去了何处?”
江宛才想起昭王在世人眼中一直是个纨绔。
可不能让他露馅儿,否则自己就麻烦了。
江宛笑了笑:“其实昭王殿下也是恰好路过,他带着家奴招摇过市,一时碰巧,便来帮了个忙,我又告诉他,牛感召所用的迷药便是圆哥儿被人掳走时中的,所以……”
孙润蕴:“圆哥儿竟然被人掳走过?”
江宛点头:“因这事还在查,所以不曾声张。”
紧接着她便与孙润蕴说了圆哥儿被人掳走的事,霍娘子也颇为关切,还问了疑犯是否落网。
江宛一一答了,见天色不早,便想早些把孙润蕴送回府去。
到了楼下,江宛便见了范驹赶着的马车。
确实到了该道别的时候。
霍容棋看着江宛,面上闪过一丝挣扎:
“我能常常去见你吗?”
江宛正要说话,边上的孙润蕴忽地用力地咳嗽起来。
江宛忙扶了她:“没事吧?”
孙润蕴软软地靠在江宛肩上,道:“我没事,只是若是霍娘子想找人说话,可不能越过了我去,只单单找江家姐姐。”
霍容棋高高挑眉,意味深长道:“若是孙小姐不嫌弃我,自然要多去叨扰。”
孙润蕴脸上的笑便僵了一瞬。
就在这时,远远有人叫道:“表姨!”
第一百零八章 赏花宴
少年翻身下马,朝着江宛走来。
江宛对孙润蕴道:“你先进马车吧。”
再一转身,她想提醒霍娘子一声,霍娘子却已经不见了。
不过江宛也顾不上追究,她对程琥摆了摆手:“表外甥,这么巧啊。”
程琥牵着他的马到了江宛跟前。
江宛待看清他的衣饰后,不由笑了。
他头上戴着一顶精巧的束发银冠,银冠上嵌着一粒硕大的红宝石,与他所穿的一件大红窄袖金丝团云锦袍相映成趣,腰间束着玄色玉带,悬着叮当一把的玉剑玉佩还有荷包香囊,因他懒得打理,所以此时都乱七八糟地挂在一处,他脚上的靴子亦是华而不实,鞋底雪白,鞋面用的是石青色的缎子,上面的刺绣层层叠叠,因程琥不晓得当心,所以沾了飞灰,纹样都混沌成一团,看不清是什么花色。
纵使这身打扮上还有些小瑕疵,可依旧玉树芝兰,灼灼耀目。
江宛脑海中只余了一句诗——
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注]
程琥平日里唯恐别人因他的年纪看轻了他,所以只穿稳重的颜色,今日却一反常态,打扮得像只开屏的孔雀。
江宛不由问:“你这是做什么去?”
“汪家开了赏花宴,我正要过去。”程琥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裳,“我娘非要我去,还给我挑了衣裳,累赘得很,我可烦了。”
“你可别烦了,”江宛心疼地看着快要被他揪烂的衣裳,“穿这么好看还骑马,你这袍子都皱得不行了。”
程琥负气地一甩手:“真恨不能立刻脱了。”
“那你脱就是了,干嘛把自己弄得这么邋遢。”
程琥理直气壮:“若不把自己捯饬得脏乱写,赏花宴上姑娘们见了我岂不就要往上扑?”
“说的和真的似的,你素日里不是都和那帮公子少爷厮混么,譬如上回那个李牍?”
程琥:“李牍如今可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江宛瞧着他那团在一起的穗子实在糟心,便道:“你先别动。”
她伸手帮他解着那团纠纠缠缠的饰物。
程琥接着道:“不过李牍这回却是因为他妹妹李六姑娘伤的,平日里总嫌他懦弱,嘴又碎,没想到王四不过开了他妹妹的几句玩笑,他就气得起来打人。”
“那他也算有些血性。”江宛把玉佩的长穗又顺了一遍,“这样舒坦些了吧。”
“不舒坦,”程琥哼了一声,摸了摸腰间,“没佩剑。”
“平日里也没见你挂剑,行了,既然表姐还在等你,就你快去吧。”
“那我走了。”程琥不情不愿地晃了晃缰绳,还是上了马。
可他身形一转,又伸手在江宛的发冠上比了比,嬉皮笑脸:“你好矮。”
江宛正要发怒,程琥却已经翻上了马,一夹马腹:“走了,小兄弟。”
他那腰间,荷包的穗子便又缠上了玉佩的丝绦。
江宛摇头失笑,目送他离开,而后便上了马车。
马车上,孙润蕴好奇地问:“刚才那可是江宁侯家的公子?”
“是。”江宛道,“江宁侯夫人是我的表姐。”
孙润蕴点了点头:“方才听他说汪家开了赏花宴,这我倒是没有想到。”
江宛:“汪家不能开赏花宴吗?”
莫非家里有白事。
“这倒不是,如今正当是春日里,各种赏花宴便是层出不穷的,婚事也办了好几场了,只是这赏花宴,名为赏花,其实是给有意结亲的人家相看的,汪家的老夫人向来不耐烦办宴席,这是整个汴京都知道的……”说到这里,孙润蕴又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也难怪……”
“难怪什么?”
孙润蕴笑着解释:“汪家八小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家三公子跟着昭王殿下胡混也不是一两日了,大约汪老夫人真的着急了。”
汪勃的确十年如一日地做着昭王的狗腿子,忠心耿耿,任劳任怨。
不过他们地位虽说是君臣有别,但相处时就像是普通的朋友,并非如外人眼中一般,汪勃一心巴结着余蘅。
江宛心中这么想着,忽然发觉孙润蕴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婚事也是摆在孙润蕴面前的一大难题,她说起别人的婚事时,自然难免感怀己身,再加上如今没了牛感召,她的前途更是渺茫了。
孙润蕴不由感慨:“哪儿能都像福玉公主那样好运气,十三四岁便订下了终身,魏小将军又是个极出息的,真是羡煞旁人了。”
江宛笑道:“福玉自己也有烦心事呢。”
“是啊,人人都知道魏小将军好,往上扑的更是不少。”
好久不曾有魏蔺的消息,江宛便问:“怎么魏蔺明明早就名草有主,汴京闺秀还……”
“公主的禁脔自然是人人都好奇,再者说,魏蔺公子也的确是京城青年才俊中极出色的一位。”
江宛:“可赐婚的圣旨都下了好几年了,况且本朝的驸马地位总是不高的。”
“魏小将军到底还是平津侯世子,又是明昌郡主的独子,未必就压不服公主。”孙润蕴晓得江宛对汴京的人情世故不大精通,便道,“方才听你与程小侯爷言谈间提到靖国公李家的少爷,我倒想起一事,上回赴宴时,我依稀记得听人提过,李家六姑娘似乎很属意那平津侯世子魏蔺。”
“李六姑娘?”江宛如今的知识储备里还没有涉及到这些小辈,多停留在李六姑娘太爷爷的风云事迹上头。
看来她还是要加紧用功了,争取赶紧把这前头的历史补完,开始了解同辈乃至于小辈的关系。
可是八十年来,世家大族相互通婚,到了今朝,亲戚关系委实是错综复杂。
想想就头痛。
孙润蕴:“李六姑娘是靖国公府三老爷的女儿,听说一直养在靖国公夫人膝下,她的心思,并不难看出来。”
“却终究是要落空的吧。”江宛叹了句。
福玉那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若是不叫她如愿,她怕是能将金銮殿都掀了。
江宛回了府,便派了马车想将孙润蕴送回去。
孙润蕴离去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肯放。
握了好久好久,久到天光都暗了,才贴着江宛的耳朵问:“我将此事告诉父亲吗?”
她才多大啊。
“说还是要说的,”江宛轻轻抱住她,“只是也要告诉你爹,牛家或有破门之灾,这事除了你爹,旁人便一句也别透了。”
孙润蕴满脸疑虑,却只点了点头:“我听姐姐的。”
第一百零九章 姻缘
孙润蕴走后,江宛歇了歇,就把蜻姐儿抱了过来玩。
小小的女孩子软软一团窝在怀里,其实分量并不轻,可江宛就是不舍得松手。
“蜻姐儿,你想玩什么?”
“喂它。”蜻姐儿遥遥指着挂在廊下的鹦鹉架子。
江宛抱着她站起:“好,那咱们就去喂。”
到了廊下,巧嘴儿一见江宛,便忙不迭跳了起来,嘴里叫着“招财进宝”。
桂圆如今是专照顾巧嘴儿的,见了江宛,忙捧了一碟花生上来。
江宛让蜻姐儿去拿。
蜻姐儿便捏了一个起来,却迟迟不敢喂。
她每次试探着伸手,便被激动的巧嘴儿吓回来。
“要不要娘亲帮你?”江宛让她自己试了试,才问。
蜻姐儿点了点头。
江宛便握着她的手,把那粒花生投进了巧嘴儿的食盆里。
巧嘴儿衔起花生,咔吧嗑着吃了。
蜻姐儿瞪圆了眼睛,惊讶地指着巧嘴儿:“吃了?”
江宛:“对啊,巧嘴儿是不是很聪明?”
说着转头,江宛见院门口有婆子提着膳食来了,梨枝走在最前头。
只是提膳的队伍最后那个小厮,倒是极为眼熟,依稀是凭舟。
梨枝叫婆子们把膳食摆了进去,自己到了江宛跟前。
江宛:“你帮我把凭舟叫来。”
梨枝依言去了。
凭舟很快就过来了,先行了一礼。
江宛让蜻姐儿又拿了一粒花生,又问凭舟:“你怎么在此处?”
凭舟恭敬道:“今日有锅子,沉得很,小的见梨枝姐姐提不动,便来帮把手。”
他说完,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江宛。
江宛被看得莫名其妙。
待看到凭舟腰间的荷包,又有些恍然大悟。
江宛拖长了语调:“我今日便去问问桃枝的意思,总不叫你白白惦记一场。”
凭舟压住翘起的嘴角,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谢夫人。”
用完晚膳后,江宛打发圆哥儿去书房习字,叫春鸢过去伺候着,然后便叫来了桃枝。
不过江宛一要跟人聊感情问题,自己先一步便觉得有些尴尬。
江宛将糕点碟子往前推了推:“你尝尝这个点心,是玫瑰牛乳糕,口味清淡,但是奶味儿很浓。”
桃枝就高高兴兴地捏起一块,侧头吃了。
桃枝笑得眼睛弯弯的:“果然好吃。”
江宛看她吃糕吃得津津有味,清了清嗓子道:“桃枝,我见你年纪也到了,是否有心仪的人?”
桃枝立刻被糕点碎屑呛得咳嗽起来。
“夫……夫人……我……”
“你慢点。”江宛忙递了杯水给桃枝。
桃枝仰头喝了,好容易将这口糕点顺下去,便急急忙忙开口:“我比梨枝姐姐还要小一岁,我不嫁!”
“没让你嫁,不过是问问你是否有心仪之人罢了,”江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府中也有不少小厮到了婚配的年纪,我是想叫你和梨枝先挑的,譬如前院那个凭舟,从前是伺候笔墨的,如今跟在齐管家身边,前程也是不愁的。”
“我……”桃枝咬了唇,脸蛋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若你看不上他,我便只好去问问夏珠的意思了。”
“夏珠不成!”桃枝立刻否了,“她五大三粗的,胳膊比……别人的腿还粗。”
“比别人的腿还粗?”江宛起了坏心眼,“这个‘别人’是谁啊?”
桃枝低了头,口舌讷讷:“就是……嗯……”
江宛终究是不忍心再逗她:“不过凭舟倒和我说过他心中是有了人的。”
怎会如此!
桃枝死死咬了唇,却不肯问是谁。
江宛道:“就是你呀,傻丫头。”
“我?”桃枝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是我……我又没有梨枝姐姐漂亮,也没有春鸢能干……我……他怎么会……”桃枝六神无主,“他怎么……他怎么能……”
江宛不由自主微笑起来:“我已经把话带到了,剩下的你回去慢慢想吧。”
到底还是要她自己拿主意的。
江宛端茶送客。
桃枝晕晕乎乎地下去了,梨枝一直守在门外,看桃枝进了她们的屋子,没平地栽个跟头,才放心地掀了帘子进屋。
梨枝笑道:“桃枝可乐坏了,瞧她连路都走不明白。”
“得偿所愿的滋味便是如此了,你若想尝尝,也该给自己找一个才是。”
这句话说完,江宛才觉得失言。
梨枝却神情依旧:“哪儿有主子这样打趣奴婢的,夫人这样促狭,合该先给自己找一个才是。”
江宛嘿嘿笑了声,转移话题:“王妈妈如今做什么呢?”
“因夫人吩咐叫她做些清闲的差事,奴婢想着库房原是最轻省的,便把钥匙给了她,不过她说自己毕竟有瓜田李下之嫌,又将钥匙还了回来,如今在后罩房住着,没事儿会扫扫地。”
江宛:“她乐意做什么便让她做吧,除了王妈妈,其余陪嫁可还安分?”
梨枝道:“按夫人交代的,陪嫁家人除去三梅一家子,全送去了庄子上,倒也没出什么幺蛾子,三梅和她老子娘被关了八九日了,除了夏珠偶尔过去骂两句,一直被关在屋里,也没人说话,夫人要是再不见他们,怕是要吓疯了。”
“那就见见吧,”江宛道,“不过见之前先把他们三人分别审问,就问这些年做了多少亏心事,三人之间互相印证,再叫王妈妈亲去看着,胆敢隐瞒一条,便剁去一只手,若是说得实在,没有欺瞒,我便送他们去庄子上过活,总留得一条命。”
梨枝肃容应是。
漏夜审问,纵使蜡烛挑得亮,也多三分阴森。
三梅她爹姓刁,被押到西跨院的厢房时,腿肚子哆嗦得几乎站不住了。
他是第一个被审的,审他的是春鸢。
两刻钟后,一份像模像样的供词便被送到了江宛案上。
刁老头自来了宋府,便过得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终于有人来审,如蒙大赦一般,将知道的全一股脑倒了出来。
他女儿三梅也是如此,虽然不情不愿,但也丝毫不敢隐瞒。
只独独那个刁婆子,说起事来吞吞吐吐。
第一百一十章 药
春鸢审刁婆子时,只审了一半,便给夏珠使了个眼色。
江宛早前就提点过她们,若是刁婆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立刻去告诉她。
夏珠便立刻放下手里的长棍,板着脸走了出去。
听说刁婆子言有不尽,江宛倒不意外。
刁大福是个怕老婆的,三梅年纪小,若说对内情知晓得最清楚的,必然是刁婆子。
刁婆子若不是个有成算的,怎么可能领着一家人去庄子上过好日子。
而王妈妈却在庄子上受他们的欺压,一味苦熬着。
江宛看着刁大福和刁三梅的供词,慢慢叹了口气。
供词上也不曾有什么大奸大恶之事,甚至没多少和江宛相关的事,刁大福还能说出自己去庄子上之前给刁婆子望过风,因看门子的便利,还私自放刁婆子出去过好几回。
三梅便是只说了些在庄子上作威作福,欺负同龄小姑娘的闲事了。
要想将这些年的事弄清楚,到底还是要去问问刁婆子的。
江宛整了整衣裳,对夏珠道:“我亲自过去一趟吧。”
出乎江宛意料的是,刁婆子并不是个面目可憎的人,相反,被关了八九日,她的发髻还是很平滑,她见了江宛,虽面上发白,却也依旧镇定。
比她男人和女儿强出不少。
春鸢让了位置给江宛,江宛坐在案前,将面前的供词扫了一眼,不过三三行。
刁婆子这是什么都没说。
江宛平静地看着她。
一边看着,一边猜想,这刁婆子能在自己的注视下坚持多久。
事实上,并没有过去多久,刁婆子就伏在了地上:
“不知……夫人……想知道什么?”
江宛无声地笑了:“抬起头来。”
刁婆子颤颤抬了头。
江宛审视着她:“其实你的话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
刁婆子惊讶地抬头。
她不信,若是真的,怎么夫人还要审她。
江宛:“起先想审你们,是想把你们的供词呈到皇帝面前,叫陛下准许我和离。”
刁婆子震惊。
江宛低头一笑:“现在皇后娘娘要给我做媒了。”
江宛也不多说,讲了这两句,便不再开口。
刁婆子眼珠子乱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略等了等,江宛便站起身,漠然望向刁婆子,口吻却带着一丝同情:“春鸢,拿酒吧,到底是一家人,下地狱的时候做个伴也好。”
她毫不留恋地起身便走。
刁婆子才慌了。
夏珠难得机灵一回,已经拉开了门。
江宛的一只脚已经落在了门槛外,她看着院中夜色浓浓,树影幢幢,知道真正的鬼魅便要现身了。
“夫人等等!”刁婆子喊道。
江宛的另一只脚也落在了门槛外。
“夫人!夫人!”刁婆子对着江宛连连磕头,额间一片青肿,“我什么都愿意说,只求你饶我女儿一命……夫人……”
“我方才说过了,”江宛满脸漠然,“你的话不值钱了。”
刁婆子膝行几步,想要抓住江宛的裙子:“有一件事!有一件事!只有我知道……”
刁婆子的手快要碰到江宛的裙子时,夏珠抬脚便将她踢翻。
江宛饶有兴味地望着她:“哦?”
刁婆子握住被踢伤的胳膊,飞快地跪好,卑微道:“奴婢……什么都愿意说……”
“那就说吧。”江宛犹豫一瞬,还是亲自留下了。
刁婆子期期艾艾:“夫......夫人……我女儿……”
“若你真的说了有用的东西,我留你们一家子的命也不是难事。”
“谢夫人。”刁婆子拉了拉衣角,跪好了。
“还要从夫人诊出有孕的时候开始说起。”
若说刁婆子一开始就起了异心,那也是不曾的。她也伴在夫人身边,想象自己为夫人出谋划策,叫夫人靠着宋老太太对小儿子宋吟的宠爱,尽早将掌家大权握在手中。
可夫人实在是被江家那位过世的老夫人宠坏了,在二太太面前简直走不过三个会合,心计没有,城府又浅,也不晓得讨老太太欢心,连带着他们这些陪嫁也在府里被人看轻。他们和夫人不同,夫人金尊玉贵,就算是不得老太太的宠爱,也照样锦衣玉食。
刁婆子第一次起异心,为二太太办事后,得了整整十两银子,她做的事很小,不过是在夫人给老太太炖的汤里加了三勺盐,可这三勺盐,救回了正发高烧的女儿的命。
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二太太给的银子也越来越丰厚。二太太本就管着中馈,手指缝里漏下的一星半点,便足够刁婆子将女儿养得白白胖胖。
可二太太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了,她叫刁婆子办的事也越来越刻毒。
直到宋吟回了府。
三爷是回府给老夫人侍疾的,回来得极突然,不过老夫人那时也确实有些咳嗽,满府上下都在炖冰糖雪梨去讨好。
刁婆子那日里悄悄去寻二夫人,想回报江宛的日常起居,再得些赏赐,却不小心撞见了叔嫂奸情。
二房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待到刁婆子走到窗下,却见宋吟竟搂着二夫人在桌前作画。
刁婆子吓得魂都丢了。
结果没过几日,江宛便被诊出有孕,二夫人似是大失了方寸,竟然一反常态,对江宛处处为难,宋吟怜惜有孕的妻子,便求老夫人把江宛安排到庄子上静养待产。
这是多么体贴人的夫君啊。
刁婆子在江宛生产前,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有一天,宋吟递给她一包药粉,明明之前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他却像吩咐自己的心腹一般顺手,他让刁婆子找机会,在江宛生产后,将这药粉分三次加进常喝的补汤里。
这种事,刁婆子是做惯了的。
可她不明白宋吟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抵这些贵人们的心,都是比石头还硬的。
三爷没有等到夫人生产便回京城去了,夫人带着几个陪嫁丫头,独自在庄子上待产。
刁婆子不敢不给夫人下药,可那药竟然并非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夫人喝了三回,恶露便愈加难止,整整流了一个月的血,等出了月子,听说还是断断续续的。
事关三爷,刁婆子便谁也没有说,直到今日的生死关头。
江宛听完后,淡淡笑着问:“那药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那依你看,会是什么药?”
第一百一十一章 惊闻
刁婆子被问得面色发白,嘴唇无声翕动着。
说白了,刁婆子不过是为虎作伥的那只小伥鬼,知道的东西极为有限。
但这有限的东西里,却也透出十分的蹊跷来。
在江宛看来,宋吟让刁婆子下在她饮食中的那包药也许不一定是毒药,甚至可能会是解药。
江宛:“宋吟是几月回家侍疾的?”
刁婆子浑身一颤:“端午之后。”
圆哥儿是正月初一出生的。
就算宋吟是五月初一回来的,宋夫人也不过怀了八个月。
更像是江宛是趁宋吟不在的时候与人珠胎暗结,宋吟为了面子不肯声张。
池州天高皇帝远,宋吟要让江宛“病故”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毕竟江家老的老,少的少,根本没有得力的人能为江宛做主。
可宋吟没有。
江宛闭了闭眼。
刁婆子之所以会把此事当作底牌,因为之前种种,多是二太太吩咐她做事,顶破天就是后宅倾轧,而宋吟一出手,此事的性质便不同了。
一个得不到丈夫信任和尊重的妻子,怎么可能在婆家有活路。
宋吟让刁婆子给江宛下药,就像是明晃晃地告诉了刁婆子,江宛是可欺的。
所以刁婆子便成功踩着江宛,让自己的丈夫成为了庄头,带着女儿去庄子上过上了舒坦的日子。
不过后来的事,现在江宛并不感兴趣。
江宛问:“我是显怀前就被送去了庄子上?”
刁婆子点头:“三爷还过去陪夫人住了大半个月。”
“他走了,我就被一个人留在庄子上,那时候是什么人伺候我?”
“是夫人的陪嫁大丫鬟,还有庄子上服侍的人,还有三爷的人。”
这些人里,江宛的陪嫁丫鬟们,除了晴姨娘外,都死干净了。
如果当年的江宛的确生下了圆哥儿,那么圆哥儿到底是谁的孩子?
圆哥儿的父亲到底是前朝欲孽,还是本朝某位皇帝倒霉早死的兄弟,亦或者是北戎高官,南齐贵族?
江宛长长叹了口气。
……
刑部地牢中,火把熊熊燃着。
余蘅一目十行,扫完了牛感召的口供。
“对他用过刑?”余蘅随口问,见站在身边的人有些眼生,又补了一句,“你是?”
“臣大理寺右寺司狱查之钟。”答话之人年约三旬,面白无须,长相十分普通。
查之钟低头行礼,一举一动都透出谨小慎微这四个字。
“回殿下的话,不曾对此案犯用刑。”
“哦。”
余蘅点了点头:“新来的?”
“回殿下的话,臣本是……”
“不必说了,你下去吧。”
查之钟始终躬腰低头,飞快地退了下去。
余蘅将口供嫌弃地往边上一拍,暗卫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青蜡,去把牛尚书那桩贪污案的文卷调出来,还有流艳楼略童案的文卷,上回让三卫查牛老三,查得如何了?”
暗卫青蜡:“已汇总订成文卷。”
“那就一并带上,我稍后进宫面圣。”
青蜡领命而去。
“绿烛,今日出现在郑国夫人身边的女子,是否是霍家人?”
“就是当日借婚约留在汴京的霍五小姐霍容棋。”
“她怎么会找到江宛?”
绿烛犹豫一瞬:“料想是偶遇。”
余蘅淡淡反问:“料想?”
绿烛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知错,这就命人去查。”
“查查查,让你查那个郭大虎的去向,你查出了什么。”
“属下知罪。”
余蘅抬脚踹他:“滚。”
绿烛也下去了。
余蘅懒洋洋地靠在圈椅上,把玩着一枚龙形白玉佩,浮动的火光掠过他的眉峰,模糊的阴影隐去了他的眼神。
……
春鸢提着灯笼,走在前头。
江宛沉默地跟着。
今天月亮边上罩着一层七彩月晕,江宛虽没什么心情,却也多看了两眼。
江宛:“月亮真好看。”
春鸢笑道:“若是梨枝姐姐在此处,一定要说这是毛月亮,很不吉利的。”
“怎么个不吉利法?”
春鸢的声音温柔敦厚:“听说是妖魔鬼怪出没的时候,才会有这样光晕。”
江宛笑着重复:“妖魔鬼怪出没,那人岂不是不能出门了?”
春鸢:“就是这么个说法。”
江宛逗她:“那你怕不怕?”
春鸢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
江宛便笑了。
到了院门口,却见台阶上有一点昏黄的烛光闪烁。
江宛吓了一跳,紧张地缩在春鸢身后:“那是什么!”
春鸢一手护着她,一手提着灯笼:“想是哪个粗心的丫头遗落了灯笼,夫人别怕。”
江宛哪里能不怕,那么大一个灯笼,怎么可能凭空遗落。
春鸢试探着问:“要不奴婢先去看看?”
江宛正想说还是一起去吧。
却见灯笼边上一道不算太长的黑影竖了起来。
江宛闭着眼大声尖叫。
叫得没气以后,江宛小心地睁开眼。
一个矮墩墩的人影捡起那个灯笼,跳下了台阶。
春鸢定睛看去:“夫人,是柔姐儿。”
“是阿柔?”
阿柔提着灯笼走到江宛跟前,鼓了鼓脸:“我……吓到你了吗?”
“没有,是我胆子太小了。”江宛想到应该已经睡了的圆哥儿和蜻姐儿,不由压低了声音,“阿柔,你是等我吗?”
阿柔点了点头。
江宛拉住她的小手:“那多谢你了。”
“可我吓了你。”
“没有啊,是春鸢姐姐想吓我,故意说什么妖魔鬼怪的话,我才一惊一乍的,”江宛道,“反倒是你,刚才我忽然叫起来,你有没有被我吓到?”
阿柔摇头。
“那你等我做什么?”
阿柔又摇头。
江宛便一路把她牵进了屋里。
外间的榻上还散落着圆哥儿和蜻姐儿的玩具,江宛要换衣裳,便先让阿柔过去玩。
待在里间换完了衣裳,江宛推开隔扇门,却见阿柔小小的一个,站在屋子中央,没有碰那些玩具一下。
“怎么不去玩?”
阿柔眨巴着大眼睛,还是不说话。
江宛蹲下,平视着她:“我要养你的呀,那我就是你娘亲,跟娘亲说什么都是可以的。”
阿柔眼中便蓄起了泪。
江宛轻轻抱住她。
小小的女孩子伏在她肩上,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的,起先不出声,后来就哭得很大声了。
等到这夜再晚些时候,阿柔抓着江宛的衣襟,抽噎道:“我想……想我爹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分明
江宛哄睡了阿柔。
看着小姑娘恬静的睡颜,江宛不自知间神游天外。
想阿柔今年不过六岁,要面对的更是孤苦无依的境地,比她惨得多了,却哭过一场后,便能沉沉入眠。
比她强出许多。
不过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活到就是赚到。
想明白了这一点,江宛便叫来了春鸢。
今夜既然注定难眠,何必浪费时间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出门找点乐子,去程琥说过的那个全是男伎的卷阳楼看一看。
江宛换了男装,也勒令春鸢换了,点了几个护卫出门去了。
卷阳楼名声不小,江宛也算是慕名前往,心里当然存着一些期许。
马车经过门口时,她便掀了帘子望去,可惜这卷阳楼不似寻常花楼一般门户大开,而是半掩着门,门口还有一座百花屏风遮着,什么也看不清。
待下了车,范驹赶着车去停马棚,江宛便带着扮作小厮的春鸢和三个护卫进了卷阳楼中。
刚一进门,江宛便觉得熏香撩人,暖风阵阵,还没等回过神,便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童到了她跟前。
这小童用红绳绑着双髻,生得玉雪可爱,一面作揖,一面甜笑着打招呼:“公子好。”
他这一打岔,江宛才发现这楼中来来去去的全是男子,并不如她表外甥所说,是专做女人生意的。
台上弹琴的是男人,席间坐着的是男人,捧壶斟酒的是男人,难舍难分地搂在一处的分明也都是男人。
男人,男人,全是男人!
江宛两眼一黑,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小童还等着回话:“公子,我带你入座吧。”
江宛笑道:“我是头一回来,你给我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吧。
“公子既然是新客,”小童说的清脆活泼,“那怕是还不知道,今日正赶上了咱们这儿玉郎君登台表演,可是不能错过。”
江宛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正想跟过去,一偏头,看清三个护卫的神情后,这步子便迈不动了。
三个大汉,一个赛一个的面红耳赤,陈瑞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倪脍的小眼睛里透着股生无可恋,骑狼尤其扎眼,别人只不留心看他一眼,他便要恶狠狠地瞪回去,偏又生的凶狠高大,怕是江宛带着他们再走两步,就要被人当做是来砸场子的了。
江宛倒是没什么,可她身后这几个护卫确凿是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江宛便想开口请那童子把他们再领回门外。
可她刚一抬头,却见二楼雅间前,有位公子分外眼熟。
江宛不由呼吸一窒。
若说熟悉,其实倒也没有那么熟悉,只是他们二人受明昌郡主的撮合,日后还要去月老祠相亲,今夜却相逢在了这南风馆中,不由让人感慨这命运啊,还真是弄人。
原来这位宁剡宁小将军之所以独身至今,是因为他是个断袖。
这是怎样一个沉痛却又让人欢喜的事实啊。
哈哈哈!
这下便不用担心宁剡会主动娶她了。
江宛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出了卷阳楼,江宛道:“如此良夜,辜负了未免不美,咱们去花雪楼看看歌舞再回去吧。”
护卫们一道响亮应是。
只要能离开卷阳楼,刀山火海也是愿意去的。
马车还要一会儿才来,江宛便在门口略站了站
这一片儿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也常常能看到女扮男装的女子以及女装打扮的女子。
江宛她望着来往的人群,莫名笑了起来。
她心道,再次感谢安阳大长公主,感谢她足够离经叛道,才叫寻常女子也能出门夜游。
而就在江宛登上马车时,兵部尚书牛府的大门被甲胄俱全的轻履卫撞开了。
这一夜的汴京有多少欢笑声,便有多少哭声。
……
如今的欢场风气很是奇怪,老少爷们都不爱那等空有美貌的女伎,必要追捧色艺双绝的才好。
这艺里也分门类,善吟诗作对者是头等,琴棋书画是次等,歌舞则还要再次一等,故而各楼里的花魁也都能熟读四书五经,仿佛恩客们来这勾栏里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而是来找人一道在学业上努力进步的。
得幸于此,花雪楼里的表演花样繁多,十分精彩。
江宛一时看入了神,便多喝了几杯茶水。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她有些内急。
江宛找了姑娘领着去楼后方便,示意护卫不必跟随。
江宛方便完后,那领路的小婢便不见了,她只得自己找路,没走两步,便见一对情浓时分的野鸳鸯,也不嫌弃茅厕臭,正亲得分外投入。
江宛忙捡了条小路避开,往花木幽深处走去,这东绕西绕的,便到了花雪楼的另一处入口。
虽不是正门,却总能到正门。
江宛没多犹豫,便跨上了台阶。
歌舞声隐约传来,江宛沿着长廊向前,判断此处大抵是杂役们休息的地方。
正辨着方向,忽听得耳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声,紧接着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江宛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房门便被人推开。
一个脂粉厚重的中年女人一脚跨了出来,手中捏着把沾血的匕首,衣裙上溅着大片血迹。
江宛的视线越过她,落在没有点灯的房内。
地上分明倒着个人!
江宛下意识退了一步。
刚杀了人的中年妇人却依旧镇定自若,她回身阖上门,血红唇,细弯眉,笑着看向江宛,声音轻柔低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公子快走吧。”
她的态度自然温和,像对待一个走错了地方的普通客人,而非是个目睹了她杀人的证人。
江宛骤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宛认出她是花雪楼的鸨母,又忌惮她手中仍滴着血的匕首,强撑着冷冷道:“你放我走,不怕我报官吗?”
鸨母的视线刮过江宛的胸和腰臀,抬手抹了抹鬓角,举手投足间真是仪态万千。
“你这样的黄花大姑娘来我这妓院里流连,若真出去嚷开了,你这辈子也就完了。”
江宛脑海中轰然一声。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是黄花大姑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艰涩道:“我已嫁人生子,妈妈可看错了。”
那鸨母一扬眉,冷笑道:“你头次来时我便看出来了,从我手里破了身的姑娘不说上千也有几百,你若不是处子之身,我这几十年岂不白干了!”
可若你真的说对了,圆哥儿又是从哪里来的?
江宛透过眼前的鸨母,似乎已经看到了被掩盖在重重迷雾下的真相隐约露出的轮廓。
一片静默中,窗外夜枭嘶唳,风声也呼啸起来。
汴京的天已然变了。
第一章 猜想
刚下过场雨,院子里的樟树浓翠蔽日,投下一片喜人的阴凉来。
如今日头长了,圆哥儿便在正屋歇午觉。
怕扰了小少爷的清梦,几个丫头进出时,手脚都放得很轻。
今日江宛心血来潮说要插花,梨枝给她剪了花枝来,她却又懒懒的,用指头拨弄着花瓣,眼睛望着花瓶发呆,任由蜻姐儿把花瓣全拔了个干净。
桃枝看了,便忍不住扯了扯梨枝的袖子:“夫人这是怎么了?”
梨枝对她摇摇头:“前日晚间回来后,便一直如此。”
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像是心里另存了大事。
桃枝嘟嘟嘴:“总这么也不是办法。”
“那我也是没法子的。”梨枝忽然看见窗外春鸢来了,便说,“瞧春鸢这模样,大抵是有人上门了,我灶间还炖了一盏燕窝,你去瞧着点吧。”
在客人上门时服侍的多是梨枝和春鸢。
桃枝也没什么不满,悄悄退出了房间,与春鸢擦肩而过。
春鸢不禁回头看她,桃枝脚步轻快,走着走着便要蹦起来似的,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与那凭舟到底是成了的。
春鸢不由为桃枝高兴。
再一转身,春鸢见江宛正发呆,便小声唤了声:“夫人。”
等江宛回过神了,才笑道:“明昌郡主打发了妈妈来。”
“什么事?”
“说是送点心。”
江宛眉头一蹙,低头看了衣裳,觉得见客人没什么问题,便说:“把人带上来吧。”
她去了偏厅,刚坐下,春鸢便把一个年约四十的妈妈带了上来,衣裳简单,料子却很不错,发间插着根低调的银簪子,腕间却露出了碧绿的玉镯子。
装扮上就和她这人一般,礼数是一丝不错的,但就是给人一种倨傲的感觉。
江宛心头另有一件大事,于是没什么心情与她寒暄:“不知秦妈妈前来,除了送点心外,郡主还有没有旁的吩咐?”
“我们郡主想为侄女求姻缘,便想起夫人来了,若夫人得闲,不如后日巳时也与郡主一道去城外的月老祠拜拜。”
江宛眉头一皱,这么都什么和什么啊。
但她很快想起,郡主曾欲将皇后的侄子宁剡介绍给自己,大约后日就是郡主安排的相亲时间了。
江宛便立即笑了:“多谢郡主想着我,我是必去的。”
又说了些闲话,江宛便端了茶,叫春鸢将秦妈妈送走。
梨枝换了茶上来。
江宛问她:“昨夜捡着的那小孩如何了?”
昨夜撞见了鸨母杀人,江宛便匆匆离开花雪楼,回府路上竟然遇见了个昏倒的半大孩子,本不想管闲事,但是陈护卫查看后,说这孩子是被活活饿晕的,她总不能连一碗饭都吝啬,便叫护卫们把他背了回来。
梨枝道:“给他灌了些米汤下去,昨夜寅时便醒了,闹腾了好一会儿,被骑狼护卫教训了一通,便安稳下来,就是能吃,简直吃空了半个厨房。”
江宛:“他饿了好几天,猛地这么吃,肠胃怕是受不了吧。”
“是了,骑狼护卫正张罗着给他抓止泻的药呢。”
“骑狼竟这样上心,”江宛微讶,“莫非是他亲戚?”
梨枝抿嘴笑了:“哪儿的话呀,不过是那少年拳脚功夫还成,骑狼就嚷着要收人做徒弟,才鞍前马后的,明明今日不是他的班,他也赖在了府里。”
“随他去吧,难得骑狼有这个闲心。”
江宛抿了口茶水,状似无意地问:“我让你去打听花雪楼的事,你打听得如何了。”
梨枝笑道:“夫人也知道,这些青楼里头事情多得很,伎子们互相扯头花的故事有一箩筐,都没什么特别的,若说有什么,倒是那里鸨母,前些日子有段新鲜事。”
“哦?”江宛不动声色,“你说来听听。”
“那鸨母本姓罗,是被人卖到汴京来的,年轻时也很当红了一阵儿,在这汴京烟花地里,也算是个人物,从没听说有什么亲眷的,只是前两个月,她却有个弟弟找上门来了。”
江宛问:“亲弟弟?”
“应该是亲的,否则以那鸨母的精明,断不会认下他的。”王妈妈道,“不过那弟弟委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还经常白睡楼里的姑娘,听说还在赌场里欠了一大笔钱,都是那鸨母给还上了。”
“那现在呢?”
“她弟弟听说是回乡去了。”
江宛心中便确定了七八分。
今年汴京入夏很早,天已经很热,江宛昨夜不曾睡好,便想去睡个午觉。
可躺到床上,又觉得心烦意乱的。
她忍不住想起那天在花雪楼里发生的事,那个老鸨怎么信誓旦旦地说她是个黄花大闺女,又怎么赌咒发誓,说自己杀的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江宛选择了息事宁人,与那叫牡丹的鸨母各退一步,她装作什么都看见,鸨母则为她保守身份的秘密。
然而江宛到底有些心神不宁,鸨母没必要骗她,可如果她选择相信鸨母的话,那么现在她几乎是连自己的身份也没办法相信了。
她没有生过孩子,那圆哥儿是哪里来的?
会不会这具身体的主人根本不是原来的江宛,江宛已经被人掉包走了?
不,不会的。
江宛沉下心。
她肯定是江宛,是江正的孙女,是江辞的姐姐。
毕竟要找到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还是太难了,至少概率非常非常小。况且出现破绽的可能性也很高,应该没人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么她既然是江宛,却又没有生过孩子,也就说明,不光圆哥儿的父亲不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圆哥儿的母亲很可能也不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仔细想想,宋吟回池州为母亲侍疾的时间也太巧了,更何况宋老太太不过是有些咳嗽,怎么就能让他千里迢迢回了池州。
那个时间点太巧了,恒丰二十九年五月,不就是在文怀太子被赐死之时!
文怀太子一生无儿无女,坊间素有传闻,说他身有失阳隐疾,也就是因为他生不出孩子,才被恒丰帝废了。
文怀太子死了,宋吟便急忙回了池州,江宛立即有孕,被送到庄子上,生了圆哥儿。
而圆哥儿既不是江宛的孩子,也不是宋吟的孩子。
那么他只会是……
第三章 月老祠
“可是阿柔真的很好。”
“阿柔的确是个懂事的孩子,”春鸢拾起地上的帕子,“可夫人还得拿个主意才好,是送是留,是女是奴,不能一味含糊着。”
江宛叹了口气:“知道了。”
江宛伸手接过春鸢递过来的帕子,见上头绣着喜鹊登枝,用色极为大胆,倒不像是身边几个丫头的手艺,毕竟家里还在守孝,她们也不敢用鲜亮的颜色。
江宛不由问:“这帕子倒是很眼生。”
春鸢笑道:“想是孙小姐落在这儿的,夫人下回见她时,记得还给她就是了。”
孙润蕴自从上回那件事后,便再也没有露面。
昭王余蘅信守承诺,果然没让此事流出半点,孙润蕴依旧是清白的太尉府大小姐,只是牛府却没有她的好运气。
轻履卫深夜破门,索拿牛府除却牛尚书外的一干男丁。次日早朝,承平帝在朝上大发雷霆。牛尚书的三子牛塄掳劫幼童,再送与达官显贵亵虐至死,牛尚书虽不曾参与其中,却到底是轻忽管教,纵子为恶。承平帝责令兵部尚书牛茨脱冠谢罪,在事情查清前闭门思过。
牛尚书当年到底是有从龙之功的,故而承平帝总算是给了他最后的一点体面。
江宛想起来,只觉得痛快:“虽皇上把牛尚书从流艳楼案中摘了出去,但是牛尚书老当益壮,上个月还纳了一房十四岁的妾室,想来未必不晓得那些勾当。”
“不过陛下要保他,也是人之常情。”江宛叹了口气。
春鸢却忽然笑了,她卖了个关子:“今晨可出了件有意思的事儿,夫人要不要猜猜看。”
正说到牛尚书的事,江宛随口道:“莫非是牛尚书以死谢罪了。”
“以死谢罪倒是不曾,不过孙家大少爷当街拦了他的轿子,叫人往轿子上泼了一车粪,还骂他是吃粪的尚书。”
江宛笑起来:“倒真是孙羿那小子能干出的事儿。”
春鸢:“孙少爷入了禁军,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能容人欺他姐姐。”
江宛却敛了笑容:“那日的事,从此便莫提了,孙家大公子怕只是少年心性,看不过人作恶,才做了这样的事。”
春鸢郑重点头:“奴婢明白。”
……
与郡主约定好的相亲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因是要与宁小将军相亲,江宛左思右想,还是打扮了一番以示郑重。
吃过午饭,江宛便往月老祠去了。
因快要立夏了,日头很高,马车中也随之闷热起来。
江宛掀了帘子,见无咎个子小小的,偏要咬着牙跟在马车后的,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
江宛怕他中暑,便想让他上车。
可无咎和几个护卫都不答应,说正要这样练练他。
江宛便退而求其次,让春鸢去街边买了些竹筒凉茶,每人发了一罐。
好在月老祠也不远,很快便到了。
江宛下了马车后,一眼便看见不远处的银杏树下,站着个佩刀的青年。
梨枝跟下来给她整理裙摆,春鸢则问:“夫人想自己过去吗?”
“他既然没带人,我便也自己过去吧。”
江宛朝系满红绳的银杏树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琢磨着该说什么做开场白才好。
宁剡却忽然转过身,想是早就注意到了江宛。
他抱拳施礼,江宛敛衽还礼。
各自站直后,宁剡先开口:“真是没想到,月老祠的香火竟这么盛。”
不论什么时候,求姻缘的人总是不会少的。
江宛:“西北没有月老祠吗?”
她问得淡定老练,实则也在东张西望,新奇地看个不停。
宁剡见了,便语带笑意道:“池州也没有吗?”
于是二人相视一笑。
江宛只觉得与宁剡相处起来实在舒服,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也是好的,于是便坦白道:“我的确不知道池州有没有月老祠,京城这个其实也从没打算要来。”
宁剡闻弦知雅意:“我亦然。”
话便已说明了。
江宛余光忽地瞥见无咎摇摇欲坠的,脸还是通红,一时有些担心,便想要告辞。
宁剡却说:“郡主正看着,能不能劳烦夫人再站一会儿。”
江宛见陈护卫已经上前询问江无咎,便道:“可以。”
“其实我之前便见过夫人,那日夫人穿着禁军的衣裳与王爷一同进宫。”宁剡抬头看着银杏,“陛下很喜欢听西北战事,所以时常召我入宫,那日便撞见了。”
江宛想起那日的荒唐,不由笑了:“我竟不知道,叫将军看了笑话了。”
“要说起笑话,夫人可是比不上昭王殿下的,”宁剡犹豫了一瞬,道,“昭王殿下为人虽不错,然也是个荒唐人,且又是太后的心头宝,夫人该远着他些。”
这话里怕是大有深意。
江宛不动声色:“谢将军提醒。”
“不敢当夫人的谢字。”
“您对我有忠告,我却也有一句话,非说不可。”
“夫人但说无妨。”
“宁将军若是真的不好女色,便莫要耽误了其余的女子。”
不好女色?
宁剡满脸愕然地看了她一眼。
江宛见了,说:“昨夜我路过卷阳楼……”
宁剡才有些恍然,他摇头失笑,但终归不曾否认:“宁某受教。”
又大概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江宛问:“此事不成,不知宁将军可有什么说辞?”
“自是宁某不堪相配。”
凭空多了顶高帽子,江宛好笑道:“将军是真豪杰,我虽是个小女子,却也没有到听不得实话的地步,姻缘不成,再见亦是朋友。”
“先行一步。”江宛对他颔首。
宁剡挎着刀,目送她上了马车,才向不远处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走去。
明昌郡主正坐在车上。
“谈得如何?”郡主问。
“不如何。”宁剡直白道。
明昌郡主大抵也猜到了这个结果,那个江宛又不是傻子,一个孀妇,身份还这样特殊,怎么敢攀宁家少爷,再说了,江宛已经进宫见过皇后,皇后那个人精总不会没暗示。
至于太后那头……
听说慈尧宫近来多了不少京城闺秀的画像,估计昭王也快定下来了,太后忙着那头的事,也没空管个小寡妇了。
明昌郡主一瞬间转过了数个念头,最终只是淡淡道:“既然如此,也不至于就要你们成了对怨偶,你便去吧。”
“是。”宁剡施礼。
车轮滚动,马车平缓地驶了出去,宁剡才直起腰。
不多时,一个做脚夫打扮的男人出现在宁剡身边:“将军,已经搜寻到了那人的踪迹,是不是要现在动手?”
第四章 细作
宁剡摇头:“不急,既然已经找到了人,监视的弟兄也不要超过四人,切忌打草惊蛇。”
“是。”那人抱拳,面上划过一丝狠厉之色。
宁剡拍了拍他的肩:“老四,望龙关一战的真相即将查明,弟兄们的仇也能得报,咱们更要沉得住气,不要冒进。”
“我明白,”姚四重重点头,“属下这就去安排。”
姚四没多停留,便转身隐入了来往的人群中。
宁剡正想离开,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招呼:“少昀哥哥!
……
马车上,江宛在思索宁剡那句劝她远离昭王的话,不仅突兀,还有些交浅言深。
虽然宁剡是个武夫,但总不至于有勇无谋,怎么想,他都不该说出这番话。
难道是有人授意他来警告自己?
会是皇后吗?
宁剡是皇后最出息的侄子,若皇后不愿他明珠暗投也是理所应当。
如果她与昭王再有接触,太后必然不悦,说不准儿就直接一道赐婚懿旨下来,叫她这个克夫的寡妇和宁剡这个克妻的将军凑做一对互相克。
又或者,皇后还有别的考虑在其中。
不过就算旁人想算计江宛的婚事,怕是也没用,毕竟皇上的意思明明白白是不愿她再嫁的。
皇上只要她好好守着圆哥儿。
圆哥儿,圆哥儿。
圆哥儿又到底是谁的孩子。
会真的如她所想,是文怀太子的孩子。
亦或者是真正有问题的是圆哥儿的生母,而非生父。
重重猜测乱麻一般堵在江宛脑子里,让她头昏脑涨。
一个女人生没生过孩子,到底是很难掩盖的,就算她当时被送到了庄子上,但是也很难瞒住别人,这世上有心人太多,就像是花雪楼的鸨母,总能发现破绽。
宋吟若要做到人尽不知,便该斩草除根。
可他没有。
江宛起初只当自身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圆哥儿的神秘身世,现在想想,或许原来的那位宋三夫人,也未必那么单纯。
……
月老祠前,宁剡刚一转身,便见一身火红衣衫的福玉公主朝他跑来。
眼下人多眼杂,他便只是抬手一礼,隐去称呼,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福玉道:“听说这月老祠灵验,我便来拜一拜。”
宁剡朝她身后一看,见无人跟随:“你又甩脱了护卫。”
福玉仰头对他笑:“跟着一堆人,怎么玩得尽兴,正好表哥在这儿,你送我回去不就成了。”
这小妮子倒嘴甜。
宁剡犹豫一瞬,还是点头道:“正巧有些事要去向陛下禀报,你便跟我走吧。”
将福玉公主送回去后,宁剡去见了皇上。
他所查之事,还要追溯到五年前,承平帝刚刚登基,未改年号之时。
南齐人趁新帝登基,朝中不稳,大举进攻,邕州望龙关一战,卫南军大败,三万将士几乎全军覆没,人人都说这是葛将军用兵轻率,中了埋伏,才害死了三万英烈,然则宁剡始终不信。
他那时随军驰援,从尸堆下的葛将军亲兵口中分明得知,军中有奸细。
可是葛将军被救出后,竟然什么都没说,便自刎当场。
人一死,旁人便什么污水便能往上泼了。
当时宁剡下令清点人头,发现除去幸存者以及死在望龙关的士兵外,还有五十七个逃兵。
葛将军对他如父如兄,从他刚进军营时,便受他父亲所托,一直看顾他。
宁剡便想要追查下去,还葛将军一个公道,至少让世人知道,葛将军不是那等贪功冒进之人,更不是因为通敌之事败露,才羞愧自绝。
后来再听人提起那一战,南兵的兄弟们都说他那时为了追查真相,以近疯魔,他谁都怀疑,谁都不信,还好承平帝当机立断,把他调去了北边,让他爹宁统管着他。
可他进了镇北军中后,也从没放弃过追查饮马滩一事。
幸而陛下圣明,也准了此事,更替他遮掩,让他得以回京详查。
从皇上那处出来后,宁剡又去向姑姑请安。
宁皇后正在侍弄茉莉,听了宫女回报,便抬头看去。
宁剡通身无兵甲,却像持剑于万军中,眉眼坚毅,步伐稳重,举手投足间尽是沙场铁血之气。
是她宁家人。
皇后欣慰地望着他,将手里修剪花草的剪子递给了宫女,拉着宁剡,问了好些闲话。
宁剡一一答了,又说:“我今日去月老祠了。”
“你这憨牛莫不是转了性子?”
“是郡主心急,才劝我去月老祠拜拜。”
一提明昌郡主,皇后便了然道:“那你拜得如何?”
“不如何,”宁剡压低了嗓音,“人家竟没看上我。”
宁皇后却不信,只说:“不过是聪明识趣罢了。”
宁剡未置可否。
宁皇后望着他,又叹息道:“你这孩子偏在姻缘上艰难些,若非了灭和尚当年说你……也不至于就叫你这孩子拖到了今日,倒叫京城中流言四起。”
宁剡却全然不放在心上:“问心无愧,何惧流言。”
因不好在后宫留得太久,宁剡说完,便起身告辞。
他走后,皇后端详着面前这株茉莉,忽然伸手掐了一朵花下来。
“太后最爱茉莉,把这盆给慈尧宫送去吧。”
便有宫女手里麻利地捧了下去。
皇后倦了,便叫人都退下,在床上歪了一会儿。
她的奶嬷嬷金氏站在一边给她打着扇子,表情欲言又止。
皇后瞧了金嬷嬷一会儿:“有话便说吧。”
“还是娘娘知道老奴,”到底是打小喝着她的奶长大的,金嬷嬷在皇后面前很有些直言不讳的品格,“我瞧着咱们小将军倒很是受了委屈。”
“这话怎么说?”皇后懒懒的,半阖着眼睛。
金嬷嬷道:“还不是太后,竟叫咱们侄少爷去拾个破鞋,打量谁家稀罕寡妇呢,我瞧着,太后今年是越发昏聩了。”
“少昀自然是好的,只是你这张嘴啊,总学不会什么叫祸从口出。”
“老奴不过同娘娘抱怨罢了,难道还敢漏出去给旁人听见?”牛嬷嬷讨好地笑笑。
皇后想着金嬷嬷这些年虽无功劳,却也对自己忠心耿耿,确实在口舌上也没有什么大错,便也懒得多教训她。
倒是长孙太后,近来倒是真的糊涂了似的,昨日她与皇上一起去请安,太后一把拽着皇上坐在榻上,非闹着去找了灭大师吃茶。
了灭大师都圆寂十年了。
皇后此时想起来还想发笑。
不过,太后也不敢不昏聩啊,她毕竟还有个小儿子。
第五章 危机
太后宫中,余蘅看着眼前的一排画像,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可主位上的太后与秦嬷嬷却喜气洋洋的,尤其是秦嬷嬷,笑得极欢喜,本就高耸的颧骨似是连眼睛也要遮住了。
秦嬷嬷:“还是太后眼睛毒,礼部王大人的嫡次女温婉大方,素有贤名,犹擅绣海棠,咱们九王爷也最爱海棠了。”
余蘅:我不是,我没有。
长孙太后雍容点头:“王家一向诗书传家。”
秦嬷嬷又道:“还有正奉大夫家的长孙女,都说在棋艺上得了祖父真传,都说世事如棋,这样的姑娘,脾性定然不差的。”
余蘅嘀咕道:“我可不爱下棋。”
不光不爱下棋,也不想成亲。
太后瞧他不情不愿,便道:“看画像终归是隔了一层,赶明儿在闻蝶轩办个赏花宴,把这些姑娘都叫进宫来玩玩,等亲见了,自然晓得谁是好的了。”
余蘅本欲反驳,想了想,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月禅忽然走了进来,行过礼后道:“陛下传王爷去宇清殿。”
余蘅如蒙大赦,立时站了起来:“皇兄找我,必有急事。”
太后挥了挥手:“去吧去吧,知道你坐不住了。”
余蘅讨好地对她笑笑。
太后无奈地看他一眼,然后对身边的大宫女花偈抬了抬手。
花偈便道:“雪颂,把画像收起来吧。”
同是大宫女的雪颂对太后蹲了蹲,然后指挥着宫女们卷起画像。
偏有个宫女手不稳,竟叫画像落在了地上,余蘅似是也没留意,便一脚踏了上去,正踩在这姑娘的脸上。
那小宫女顿时吓傻了,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余蘅一脸无所谓得挪开脚,直接往外走去。
雪讼弯腰把画像捡了起来。
秦嬷嬷:“这是哪家小姐的画像?”
雪讼低头看了画上的小字:“是宁太尉府的三小姐。”
此言一出,太后脸色微变,不过很快又笑起来:“这孩子,还是同小时候一样莽莽撞撞的。”
秦嬷嬷心中也有思量,却半点没露在面上:“太后,皇后遣人送来的茉莉花已经叫人摆好了。”
“那就看看吧。”太后伸了手。
秦嬷嬷忙上前扶了。
……
余蘅到了宇清殿后,便见承平帝正在练字。
“皇兄。”余蘅行礼。
承平帝看他一眼,笑着道:“过来坐。”
“皇兄今日这么有兴致,”余蘅绕到承平帝身边,低头看他写的字,“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这是杜子美的《白帝》。”
承平帝搁了笔:“北戎人三日后便会进京。”
“相平为了此事忙得脚不点地,若是人真的到了,怕是就更忙了。”
承平帝点头:“我准备让少昀去城外相应。”
宁少昀?
这家伙一直在镇北军中,与北戎人必定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怕是有热闹看了。
“皇兄,够促狭啊。”
承平帝摇头笑笑:“满京城,也就少昀与他们是老相识罢了。”
还老相识,有一见面就打架的老相识吗?
余蘅挑了挑眉,没再说话,而是挑了张椅子坐下,对伺候的小太监道:“今年的雨前应该送来了吧,我是专程来喝的。”
承平帝对小太监点了点头。
小太监便下去煮茶了。
承平帝:“宁家镇守西北,实有大功,不过镇北军中,到底是益国公积威犹在。”
承平帝还在看自己的字,头也没有抬,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余蘅的拳头却微微攥紧了。
嘴上依旧吊儿郎当的,余蘅笑道:“什么积威犹在,都十五年了,我怕镇北军中晓得有这号人的都没多少。”
承平帝抬头看他:“你与少昀自小不对付,难得竟对他爹这样推崇。”
余蘅嬉皮笑脸:“宁伯伯还送过我一杆枪,现今还挂在我书房里,宁剡小时候还想跟我抢来着。”
随后,余蘅便说起了他的枪法,把承平帝逗得连连大笑。
而小太监端上来的他心心念念的雨前茶,他就再也没动。
……
江宛回府时,见几个小姑娘正凑在一起。大的有樱桃桂圆,小的有阿柔蜻姐儿。
樱桃和桂圆坐在台阶上翻花绳,阿柔跃跃欲试,指点着樱桃该怎么办,蜻姐儿是头一回见,新奇得不得了,时不时用娇嫩的指头,戳一戳被绷得紧紧的绳子。
“阿柔。”江宛喊了声,又对蜻姐儿招手,“小蜻蜓。”
蜻姐儿甜甜喊她:“娘亲。”
声音简直要滴出蜜来。
江宛对她飞吻一个,再看阿柔,却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江宛便先去牵了阿柔:“今日我买了好甜的杏子,专程给你们带回来了。”
一手一个小姑娘,江宛自觉非常满意。
她又把人挨个抱到榻上,嘱咐夏珠:“快去把杏子洗了。”
不多时,夏珠嘴里叼着个杏子,光明正大地一面偷吃,一面把杏子送来了。
梨枝与她前后脚进了门:“夫人,孙小姐遣人送了封信来。”
江宛正在喂蜻姐儿吃果子,闻言,便把杏子叫蜻姐儿拿着,自己先接过了信。
展信后,江宛先看了最后一行字,孙润蕴竟然她阅后即焚。
这却有些稀罕。
江宛读了一遍,才知道孙润蕴是用心良苦。
原来上回那个霍娘子是益国公的后人,那场巧遇也未必是巧遇。
不过,她与那霍娘子到底只有一面之缘,倒不太担心这事。
江宛将信装回信封中,叫梨枝先收起来。
她觉得眼下最要紧的,却是找个可靠的人打听文怀太子的事。
……
余蘅出宫后,便回了王府。
书房里,他的近卫站了一排,青蜡绿烛,翠炭碧煤,赤灯红烬,绛烟妃焰。
余蘅依次看过去,最终点了点青蜡:“你去郑国夫人府,把李思源换回来。”
青蜡下意识抱拳应是,回过神后却又不甘心地问:“为何是属下?”
余蘅反问:“陛下今日提起了益国公,你说这又是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青蜡回过神,羞愧下跪:“属下有罪。”
余蘅掂了掂手里的玉佩,没再说话。
青蜡接手宫中事务已经二月有余,却还不曾理顺,到底是不及李思源。
余蘅淡淡道:“不知道,就去查。”
青蜡满脸羞愤:“属下定当竭力。”
话是这么说,余蘅却也没有想着全靠青蜡。
陛下身边的人都是筛了再筛的,自从上次那颗钉子被人拔走,他们便很难安插人在陛下身边了。
陛下绝不会贸然提起益国公,其中必有因由。
可益国公之案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陛下此时再提……
却有些巧了。
余蘅蓦地有了醍醐灌顶之感。
第二章 无咎
接下来两日风平浪静。
江宛顺手救了的少年腹泻的毛病也没了,骑狼便拎着他过来,说要让这少年给江宛谢恩。
骑狼的态度怪郑重的,到似真的把自己当作了这少年的师父。
他这一番做作的意思,江宛不是不明白,可这小孩儿到底是来路不明。
江宛叹了口气,看向立在她跟前的少年。
少年垂着头,大约十三四岁,和程琥一般年纪,瘦瘦小小的,身上的衣服大约是朝护卫们借的,大了一圈,越发衬得他还像个小孩子。
他生得倒是很好,一双眉眼英气勃勃,只是眼神始终阴郁,蒙着层戾气,像头小狼崽子。
江宛莫名觉得他有点熟悉,但是又说不上来跟谁像,只好先将此疑惑放在一边。
江宛:“你姓什么?”
少年动了动脚:“我没有姓。”
时人有姓无名的怕是多一些,所以江宛才特意问他姓什么。
这少年不愿提及身世,连姓都不说,大抵是出身有问题。
可他也没有随口编一个姓,尚且算是坦诚。
江宛:“那你叫什么?”
少年猛地抬起头,微微眯了眯眼睛,似是草原上失怙的灰狼幼崽,对偶尔经过的风,也要亮一亮柔弱的爪牙。
江宛自认这个问题丝毫不过分,若是他真想做个无名无姓的人,她也没什么意见。
少年终是不情不愿道:“无咎。”
兀鹫?
这种鸟可不太好惹啊。
江宛正要问他是不是真的叫兀鹫。
少年忽然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可江宛没读过《周易》,于是转头看向春鸢。
春鸢摇头。
江宛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个无咎。”
然而其实还是不知道。
江宛问:“你会写字吗?”
无咎警惕地看着她,这回没答话。
一边甩着手看戏的骑狼终于有点急了,他推了把少年的后背:“夫人问你呢。”
骑狼下手没轻没重的,竟把少年推了个踉跄。
不过无咎看着脾气不好,这时候竟然也默默忍了。
“没关系,”江宛对骑狼摆手,又对少年说,“我若要害你,早就害了,何必等到现在,再者说,你若要离开,我是绝不阻拦的。”
“夫人!”骑狼着急起来。
江宛晓得他的意思,这孩子不肯透露身世,又狠吃了一番苦头,乃至于饿昏在街边,若是她能留下他,对这孩子来说是最好的。
可是无咎的意思也很重要,若他不愿意,难道还要江宛强留不成。
但是骑狼这家伙,到底与这孩子投了什么缘,竟然这样为他筹谋?
骑狼拽了无咎一把:“你没地方可去,留在此处是最好的。”
无咎不说话。
骑狼更是着急起来,这世上像江宛这样人傻……良善的人可不多,无咎一看就是个可怜孩子,和他当年的遭遇差不多,无亲可投,无处可去,只要能留下,江宛绝对不会亏待他的。
江宛还不知道自己在骑狼心里已经成了顶顶好的大好人,她取了块燕窝糕,慢慢吃着,心里在考虑这少年可能给她带来多少麻烦。
但这倒是其次,反正她的一举一动都处在这群护卫的监视下,并不担心若他的身份有问题,会让皇帝怀疑上她。
她担心的是自己的麻烦。
她也算把圆哥儿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断定自己日后的麻烦绝不会少,换句话说,她如今的日子看着安逸,但能安逸上几个月却还未可知。
若真有一日,到了要上断头台的时候,她不愿意平白连累了这少年。
其实江宛这些天甚至琢磨着要不要把阿柔也送出去,另寻一户可靠的人家照顾她。
无咎:“我留下。”
江宛回过神:“你想留下?”
无咎点头。
江宛心中叹气,却只是微笑道:“也好,但是我不养闲人,还不晓得你有什么本事。”
“我……”
无咎涨红了脸。
他心里那股子不想白吃饭的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骑狼憨笑一声:“实在不成,让他跟着护院干也成。”
江宛:“听说你要收他做徒弟?”
骑狼皱了皱鼻子:“这小子不肯。”
江宛笑了:“他倒是有眼光。”
“夫人!”骑狼听出是在笑他,顿时不依,“枉属下还说夫人是好人,你竟与陈老大一样!”
江宛但笑不语。
这一会儿功夫,足够无咎想明白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说:“我知道你有儿子,我可以教他功夫。”
别人还琢磨着做他师父,他这头便想做别人的师父了。
骑狼嘿嘿笑了:“就你那半吊子……”
“可以。”江宛却说,“你跟着圆哥儿也还不错,他今日与阿柔闹了别扭,正吵着要个哥哥呢。”
话虽如此,不过若是把他放在圆哥儿身边,江宛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过,你暂时先跟着我吧,一是,你得学学府里的规矩,二是,你跟着我的护卫,也有机会学些旁的功夫,可别小看了骑狼几个,他们合起来,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没什么是不会的。”
骑狼深以为然,骄傲地挺了挺胸。
无咎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安排。
骑狼又悄悄推了他一把。
无咎才磕磕绊绊道:“谢……过夫……人。”
江宛被他逗笑了。
“只是在外行走最好还是有个姓好些,你既然叫无咎,不如就说自己姓吴……”
无咎打断她的话:“你姓什么?”
江宛一怔:“我姓江,江河湖海的江。”
“那我也姓江。”
这么草率吗?
江宛笑了:“好,江无咎。”
无咎板着嫩生生的小脸,嘴角却牵动了一下,似乎对这名字还算满意。
随后,江宛问清了他十四岁,但也仅仅问出了这个。
无咎这人旁的不敢说,反正是很有主意的一个孩子。
谨慎,警觉,聪明。
防人之心虽然过了点,但对他这种吃过不少苦的孩子来说,也实属正常。
对江宛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为人要正直,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只好先放一放。
家里便又添了一个孩子。
江宛本觉得没什么,直到春鸢委婉地提醒她,现下郭柔整日与夏珠混在一起,奴婢不奴婢,主子不主子的,处境实在尴尬。眼下是因为阿柔还小,所以这么混着还成,可若她大了,心思多了,怕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江宛才头痛起来。
第六章 心防
江宛在花园里带孩子们风筝的时候,本没想到这场雨会来得这么急。
好在风一起,梨枝便紧着提醒她,她就招呼着孩子们进屋了,时机刚好,正赶在雨点子落下来之前。
一溜小矮子便如没有见过下雨一般,跪在榻上扒着窗台往外看。
原本外间的美人榻不是搁在窗边的,是昨日江宛为了吹风,特意叫人搬过去的,如今倒便宜了几个孩子。
尤其是圆哥儿,咯咯笑个不停。
蜻姐儿两岁,圆哥儿四岁,阿柔六岁,本都是小娃娃,纵使阿柔平日爱装个大人样子,小心翼翼地伸手接雨,而后尖叫一声的模样却稚气满满。
江宛看着也觉得高兴,特意吩咐了桃枝先让他们玩一会儿,再换衣裳。
江宛自己却有别的事要做。
春鸢昨夜里跟她提了一嘴儿,说是如今主子多了,下人便显得不够。
江宛记在了心里,便挪了这段时间出来,去书房与她商量商量该添多少人。
虽正院五间都已经打通了,但江宛还是特意从廊上走了。
廊上,桂圆踮着脚,想把巧嘴儿的鸟架子取下来,却又够不着。
江宛见了,本想帮忙,却见离得更近的无咎正守在书房门口,板着脸,对桂圆的困境视若无睹。
江宛咳了一声:“无咎,帮忙。”
无咎很不赞同地看着她。
桂圆怯生生地收回手,瞥了无咎一眼,对江宛道:“夫人,不用了。”
江宛眉头微皱,见巧嘴儿低头梳理羽毛,把头都藏在翅膀底下,似是也察觉到了此时的尴尬氛围。
江宛就笑了,自己上前摘下了鸟架子,让桂圆接了:“别逞强,遇到为难的事叫旁人帮一帮也不妨事。”
桂圆就笑了,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小米牙,又抿了嘴儿:“谢过夫人。”
江宛摸了摸她的头,对她笑了。
再看无咎时,江宛的笑就收了:“你跟我进来。”
无咎背在身后的手就是一抖,他面上掠过一丝紧张,才跨过了门槛。
春鸢正在收拾书桌,江宛便在窗口站了。
“住得可还习惯?”
无咎愣了一瞬,才意识到江宛在和自己说话,硬邦邦回了句:“还行。”
江宛又问:“吃得可还习惯?”
无咎眉头狠狠一皱,心中更是忐忑,这回语气没那么硬了:“也还成。”
“都还成啊,”江宛转身看他,“那怎么看起来都不高兴?”
她生得漂亮,眼睛尤其明亮,跟能看透人心里想什么似的,眼风扫过,但凡心中有一点虚也要忍不住低头。
无咎的大拇指缩在袖子里,不住抠着食指,一时忘记了自己该回答什么。
江宛心中叹了口气。
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心中装的事情却好像比她还多还沉重,也不知道到底吃了多少苦。
江宛的神情缓和下来,她想了想,忽然问:“你知道被人追杀的感觉吗?”
无咎猛地抬头,紧紧盯着江宛,十分的警惕里还带着一丝杀气。
江宛却好似没看见,自问自答:“你若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
“而且我不比其他人,我没法逃。”江宛重复道,“没法逃,真没法逃,杀手却还好,真正让人觉得逃不开是恐惧,觉得每杯水里都有砒霜,每道菜里都有鹤顶红,每个人都会从背后抽出一把刀。”
一旁收拾东西的春鸢已经悄悄退到了屋子一角,垂着头,似块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木雕。
无咎先是惊讶,再是疑惑。
他不知道江宛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心中又有些隐隐的担忧。
这个郑国夫人府的确让他住得好,吃得也好,几个护卫也都对他照顾有加,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若能留下,他自然是希望留下的。
可他却不是个灾荒年里从真定府逃出来普通小孩。
他心中惴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被人知道了,一定会被赶出去。
或者在他的身份被人知道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人不能那么活着。”江宛却说,“人不能一直活在恐惧里,你必须学着去相信别人。”
无咎咬着唇,眼神游移。
江宛拍了拍他的肩:“就像我相信别人一样,也像我相信你一样。”
你,相信我吗?
无咎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送走无咎后,江宛便开始与春鸢说起添人的事。
江宛想认阿柔做干女儿,那阿柔身边必要加几个伺候人,圆哥儿和蜻姐儿渐渐大起来,身边的人更是不能少。
按春鸢的意思,便是采买几个小子丫头进来,先慢慢调教着。
江宛没有异议,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她,自己做个快活的甩手掌柜。
江宛甩着手便去了廊下逗鹦鹉。
逗着逗着,却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一抬头,见一个有些眼生的护卫站在不远处,对自己抱了抱拳。
江宛印象模糊:“你是李思源护卫?”
“夫人竟还记得属下贱名。”李思源约莫三十出头,身形瘦削,面上有一道刀疤从耳垂处延伸至眼尾,细细看去,他的耳垂也似乎缺了一块,应该就是被刀割去了。
江宛熟悉的护卫大多是陪她出去玩的几个,像李思源这种始终留守的,便不大了解。
她手里抛着颗榛子:“你有什么事吗?”
“属下确凿有事回禀。”他单膝跪下。
江宛一惊,却也没叫他站起,只道:“说来便是。”
李思源声音镇定:“夫人听说过益国公吗?”
……
天色已晚,余蘅走在宫道上时,与小太监闲聊:“眼下都快入夏了,宫里还是酉时点灯?”
小太监生得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弯弯的:“回王爷的话,奴才也不清楚。”
“宫里蚊虫又要多起来,你可见了蚊子了?”
“回王爷的话,蚊子倒真是不少。”小太监声音清脆,说的话能传出去很远。
余蘅懒懒地跟在他身后,听了这话,竟然真的抬手挥了挥,宛如在赶虫子。
九王爷就是这么个人了,像是谁都不放在眼里,但也因为这个,他对下人一向也不错。
可若有人真以为他是个游戏人间的纨绔,便要晓得,这宫道他走过千百遍,每回也乐意跟小太监小宫女聊两句,始终没问一句犯禁的话。
第七章 解决
“皇兄。”余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在皇帝的宇清殿里也敢大呼小叫的,真是将纨绔小弟的角色演得入木三分。
江宛暗暗腹诽,若是他真与他哥感情这么好,何至于还要她专程进宫一趟。
余蘅进了门,见江宛也在,很自然地惊讶道:“怎么郑国夫人也在此处?”
他要是问这个,江宛可就有话要说了。
午间,那个叫李思源的护卫告诉了江宛一些事。
这些事解开了江宛的一些疑惑,也让江宛不得不进宫走这一趟。
李思源先跟她说了霍娘子的身份。
益国公霍著共有七女一子,霍容棋是霍著的第五女,十五年前益国公案事发后,益国公府女眷被流放西北,但她却借着婚约留在了京城,匆匆与当时的太子侍读侯亨成婚,此行径多为人不齿。
可惜她虽留在了京城,却只与侯亨做了四年夫妻,便被休弃出门,不知所踪了许多年。
而现在她回来了。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走,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回来,但一定会有人好奇。
李思源说到这里的时候,江宛还是搞不懂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纵使她娘对霍容棋有救命之恩,可她与霍容棋却无交情。
李思源便只好再吐露了些内情。
霍容棋离开京城的这些年其实一直在西北,寻找自己在流放途中失散的姐妹。
李思源笃定她是个聪明人,所以点到为止。
江宛的确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霍容棋虽武艺不弱,但到底是个女子,在外行走时种种不便,能平安无事,定然是有人相助的。
旁的时候这件事倒没什么,可现在,就算是江宛也会怀疑帮助霍容棋会否有所图谋。
毕竟霍容棋是益国公的女儿,而益国公霍著一手创立了镇北军。
霍著死时,他的小儿子才两岁,市井之中多有流言,说那个小娃娃被夹带出了天牢,其实没死。十五年过去,若那个小娃娃还活着,今年也有十七岁了。
当年恒丰帝虽杀了益国公霍著,但是却留下了霍著的旧部,镇北军如今在宁家人手中,看着也算服帖,可若益国公霍家也有个后人,宁家人还坐得稳统帅的位子吗?
已知她的圆哥儿可能是文怀太子的后裔,可若有人想将圆哥儿做个造反的大旗,最需要的自然就是兵力,若是能笼络住霍家后人,岂不有机会让镇北军乱上一乱。
江宛心头大震。
旋即,她想,谁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之后呢?
而最想知道答案的,大约就是承平帝了。
而这个问题的谜底,也很好猜,李思源的主子是谁,谁就是和霍容棋有牵扯的人,不是魏蔺,就是余蘅。
再说此时殿中,余蘅见了江宛竟也不大惊讶,还冲她眨了眨眼。
江宛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然后正色,对承平帝道:“陛下,妾身进宫实是有事禀告。”
承平帝:“哦?”
江宛道:“想来昭王殿下也是为此事而来,但此事到底是因妾身而起,便由妾身来说吧。”
“几日前,妾身去银楼挑首饰,遇见了个登徒子,虽没吃亏,但到底恶心,便想叫护卫跟上去,教训他一番,未料得那登徒子便是兵部尚书府的牛公子,而他竟然欲与殿前指挥使府上的孙小姐相见,妾身与那孙小姐极为投缘,唯恐她被人轻薄,便悄悄跟了上去。”
“此事朕亦知晓。”承平帝声音温和,“夫人想说的,便是此事吗?”
“当时牛公子对孙小姐下了迷药,又命打手困住了妾身的护卫,妾身势单力薄,六神无主,在街上撞了个人,那位夫人竟是个古道热肠的,听说那牛感召的龌龊勾当后,便要与我一起去救人,她自称霍娘子,”江宛顿了顿,“妾身也不曾怀疑她的身份,因妾身当时知道昭王殿下正在茶楼喝茶,便叫护卫去请他来帮忙,昭王殿下急公好义,当即便带了人来,妾身便前去谢他,孙小姐与那霍娘子便独自留在了房里,未料得……”
江宛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奈何演技实在拙劣了些。
余蘅偏过头咳了声忍笑。
江宛自顾自往下说:“未料得孙小姐却给我送了这样一封信。”
她从袖中抽出信封,双手捧上。
自有太监接了,展开检查后,才放在了皇帝案上。
江宛继续表演:“妾身读罢此信,真是心惊胆落,便又去找了昭王殿下,殿下嘱咐妾身不要轻举妄动,可妾身到底心中难安,还是进宫走了这一趟。”
她转头怯怯看了余蘅一眼:“还请昭王殿下不要怪罪才好。”
余蘅便笑了:“夫人安心,其实我也是为了此事而来,还要谢夫人说得这样详尽,倒省了我的口舌。”
承平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难得看你在别人面前这样知礼服帖。”
余蘅:“郑国夫人是美人,对美人,臣弟自然要格外怜惜些。”
江宛紧紧皱了皱眉,还悄悄往边上挪了一步,似极为嫌弃余蘅一般。
当然了,她是故意的。
承平帝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些。
余蘅说起正事:“其实郑国夫人将此事告知臣弟后,臣弟便着人去宝雨街附近搜寻霍五娘的踪迹,她虽懂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可还是被我找到了!”他孩子气地握了握拳。
承平帝像每个纵容幼弟的哥哥一样,笑着调侃道:“早晓得你办事牢靠了,不愧是文武双全的昭王。”
一旁的江宛看着这兄友弟恭的一幕,脚心一阵阵往上冒寒气。
她自觉今日的戏份已经演完,准备静悄悄等出宫,却不防承平帝又点了她的名字。
“郑国夫人,你送了个极重要的消息,该赏。”
哟呵,还有意外之喜。
江宛忙推辞了两句。
承平帝却问:“赏还是要赏的,只是不知道夫人想要什么。”
想要自由,想要你不杀我,也别杀我的孩子,你能答应吗?
江宛暗暗腹诽两句,实则早在来的路上便想好了应对。
她这次来,是来检举揭发霍娘子的,而她检举揭发,是为了洗脱昭王身上的嫌疑。
还要多谢孙润蕴的那封信,才叫事情更为可信。
而她将孙润蕴的那封信呈给皇帝,到底是她辜负了孙润蕴的信任。
既为了孙润蕴的名声,也为了将这出戏彻底圆好。
江宛道:“孙小姐写这封信,是因她以真心待妾身,妾身反将信交给陛下,虽是全了对陛下的忠,于孙小姐到底是不义,妾身别无他求,只求陛下莫要怪罪孙小姐,为了保全孙小姐的名节,也求陛下不要将此事叫旁人知晓。”
第八章 审问
“念及她也算是无辜,朕便允了你此事,”承平帝摩挲着下巴,“前些天你说嫁妆被宋家人侵吞了,朕再赐你一道旨意,着宋府将你的嫁妆全部送回,如何?”
妈耶,狗皇帝难得做回人。
江宛唯恐他反悔,忙不迭谢恩:“谢陛下。”
然后江宛得寸进尺:“不过,妾身担心宋家那帮人阳奉阴违,实若是陛下愿意借妾身几个禁军跟随宋管家回池州,威慑一二,那就更好了。”
承平帝:“合着朕的禁军就是被你用来吓人的?”
“妾身不敢。”江宛缩了缩脖子,做出个可怜的模样。
承平帝大笑:“那就让魏将军拨四个金吾卫给你。”
余蘅早已经毫不见外地坐下喝茶了,此时懒洋洋地捏了捏手指骨节:“北戎人眼看便要来了,相平可忙得很。”
承平帝:“那依你看……”
“皇兄既然已经给了郑国夫人这样大的恩典,干脆再给她挑上四个金吾卫吧,”余蘅声音慵懒,“就右卫里那几个新来的毛头小子,仗着家里的权势,整日里招猫逗狗的,正好放出去历练历练。”
余蘅说的是右卫中新添的几个世家子,殿前太尉孙忤的长子孙羿也在其中。
右卫历来是勋贵子弟镀金的地方,平日里也就是做些守门或巡逻的差事。
承平帝略一沉吟,不晓得有什么考虑,竟然点了头:“说得有理,叫他们出去吃些苦也不是坏事。”
江宛反正是没有资格发表意见的,反正她不过要扯虎皮做大旗罢了,这虎皮是好是孬都一样。
承平帝下了决心,便对江宛道:“你若无事,便可回去了。”
江宛自觉占了个便宜,心满意足:“多谢陛下,妾身告退。”
她对承平帝一礼后,又对余蘅一礼。
却见余蘅舒舒坦坦地坐在宽大的圈椅上,眼睛里漾着些轻松的笑意。
真是叫人牙根痒痒。
她可是活活站了小半个时辰。
江宛内心不忿,这昭王装得若无其事的,可李思源之所以向她提了此事,九成是想让自己替他挡灾。
但愿这家伙有点良心,好赖给点好处,别叫她做了白工。
想到此时,江宛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方才余蘅特意开口为她争取让金吾卫右卫中的世家子,会否有什么深意。
但她来不及细想,便先离开了宇清殿。
江宛回府后,已经入夜,因今日下了雨,所以天气格外凉爽,凉风习习,分外怡人。
对她来说是如此,对被押送前来的宋管家,便是阴风阵阵,寒凉入骨了。
江宛换过衣裳,吩咐梨枝把凑在一起玩珠子的孩子们都抱走,然后取过了一面绣绷。
阿柔说她是四月半的生日,算一算,也就半个月的时间了,江宛想亲手为她准备一份礼物,受桃枝的启发,便想为阿柔绣个荷包,图案是她自己画的,是一只小兔子。
等护卫们把宋管家送来的时候,江宛每一针都深思熟虑才敢落下去,加上昨夜绣的,堪堪凑出了半个耳朵。
按她的进度,倒是真的要绣上半个月了。
无咎站在她身边,看她磨磨蹭蹭的,很是匪夷所思了一番,毕竟江宛的外表还是很唬人的,看着温柔可亲,很有些时人推崇的贤妻良母的气质。
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笨手笨脚的,一看就没做过女红。
毕竟,没有哪个绣娘会在手上套八个顶针。
八个!
跟戴了半截铁手套似的。
比起做绣活儿,江宛更像是在玩一场有趣的游戏。
然而宋管家进门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一幕,事实上他什么也不敢看,一进门,那两条哆嗦着的腿就是一软,“扑通”便是一个大礼。
可惜跪错了方向。
无咎见他朝自己跪下,吓得往边上跳了一步。
但又想起几个护卫的教导,无咎小哥又悄悄挪了回去。
江宛捏着根银光闪闪的绣针:“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头一次见宋管家吧。”
“回……回夫人的话……”宋管家连话都说不利索。
这几天,他都被关在间小屋子里,外头看守的人都凶神恶煞的,他不信邪,偏要叫嚣,便被人断了食水,结结实实饿了一天。
后来他的齐老弟来看他,说夫人得了宫里的意思,要杖杀他。
他心里不信,但被夫人不慌不忙地晾了这么久,真的也由不得他不信。
宋管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地喊道:“小的该死。”
喊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江宛见他一副吓破胆的模样,不由好笑:“放心吧,你虽是个刁奴,但我却不好越过池州的老爷子处置你。”
宋管家便松了口气。
这三夫人还是这么柔柔弱弱的,又素来心软,看来齐管家的话未必是真的。
回了池州就是他的天下,怎么处置还不是他一张嘴就能颠倒了黑白。
宋管家眼珠子瞎转,显是小算盘已经打了起来。
江宛看得好笑,将绣绷往桌上一搁。
“陛下皇恩浩荡,知道我的嫁妆被侵吞了,特意派了一队金吾卫与你一道去池州。”
江宛在“金吾卫”三字上加重了语气。
金吾卫是天子亲卫,直接受命于陛下。
一滴汗顺着宋管家的脑门淌了下来。
江宛只当没看见,淡淡道:“嫁妆单子一会儿会派人给你,金吾卫何时过来,你便何时与他们一道启程。”
“小的……明白。”
他想到府里把持着中馈的二夫人,那可是个死要钱的人物,要她把钱吐出来,可以说是难于登天。
看来他这小命怕是保不住了。
宋管家面色惨白。
“你也别怕,”江宛看出他的顾虑,“金吾卫手中有陛下的手令,若是有人侵吞了我的东西,你拿着手令直接去拿便可,有人阻止,便可以治他们的罪。”
宋管家听罢此言,顿时精神一振,也不打哆嗦了,也不流冷汗了。
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满心里都想着该怎么狐假虎威了。
江宛冷哼一声:“宋管家,金吾卫除去护卫押运之责,亦有监管之责。”
宋管家乖觉道:“小的明白。”
嘴上说着明白,心里怎么想却不知道。
不过江宛也懒得管他心里的小九九,等他见了那几个走马章台的金吾卫后,便晓得他那些小心思都是要落空的。
“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下回你送回来的嫁妆还是缺斤少两的,便是辜负圣恩,你这条命我便保不住了。”
“这……”许是江宛的态度实在太过和气,宋管家眼皮一掀,竟然有些为难道,“年头久了,只恐多有散佚……”
“但那是我的东西!”
江宛猛拍桌子,心中骤然腾起汹汹怒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会有这样多的愤怒,她甚至清楚地知道这些愤怒并不是属于她的情绪。
“物少一件,你少一指,物少五件,你便拿命来抵。”
江宛轻轻吐了口气,对无咎抬了抬手。
无咎向守在门外的护卫们示意,宋管家便被堵住嘴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