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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连灼     宛在青山外txt下载     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章 往事

    江宛审完宋管家后,余蘅才从宫门出来。

    他身侧是个披着斗篷的人,容貌隐在兜帽里,正是霍容棋。

    宫城高大而坚固,霍容棋走出城楼阴影后,微微转头,似乎想说什么。

    余蘅:“若是你想道谢,大可不必。”

    “谁要与你道谢了,我是想问,她没事吧?”

    余蘅心念电转:“你说郑国夫人,她自然没事,还讨了不少好处。”

    霍容棋:“那就好。”

    余蘅似是好奇:“你不怪她?”

    “怪她什么?”

    “拿着信急吼吼去给皇帝看的人,可是她。”

    霍容棋对他微笑,似乎在嘲笑他的挑拨。

    余蘅也不在意:“那日街上是你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她吧。”

    “对,但我一眼便认出了她。”霍容棋微微抬头。

    今夜月明星稀,大约明日也会是好天气。

    她第一次遇见江宛的母亲岑如澜的时候,便是这样的夜里。

    月光很亮,可巷子里却很黑,她被一伙歹人逼到墙角,那时澜姐姐刚刚新婚,与夫婿出门看灯,隐隐听见她呼救,便来搭救,为此,手上还被刀划了一道,留了疤。

    她那时不知是九岁还是十岁,家里的姐妹多都跟着爹妈在边关,她和孪生姐姐却被留在了京城陪伴祖母,受祖母的看管教导,真是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再加上她没有姐姐霍容琴会逢迎,更是为祖母所不喜,那日之所以悄悄溜出了家门,依稀是因为大姐姐在边关嫁人了,她却没有看到。

    自从被救了一回,她便把澜姐姐当做了亲姐姐,恨不得吃住在江府里,好在她姐夫也不嫌弃她。

    至于祖母,更是懒得管她。

    那真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几年,她每日黏着澜姐姐,照顾小阿宛,还认识了侯郎。

    可惜好景不长,益国公府一朝倾覆。

    不知是什么蒙住了她的眼睛,她为了与侯郎厮守,跪求母亲,设法留在了京城,可她得到了侯郎,却失去了所有家人。

    嫁给侯郎日子也并不如她所想一般快乐,她的身份使侯家蒙羞,她和侯郎的孩子不能入仕,还好她嫁给侯郎四年,一直不曾有孕,不曾生出一个注定悲哀的孩子,而这在侯老夫人口中也成了她的错误。

    她越来越想念娘亲和姐妹们,她的愧疚却无法宣之于口,只能藏在湿透的枕头里。

    变心的丈夫,刻毒的婆婆,她在京城里孤立无援,只有一个澜姐姐。

    可一日日过去,就算有澜姐姐的宽慰,她也越来越厌弃这样的自己。

    再后来,澜姐姐难产而亡。

    她终于下定决心和离,而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男子扔给了她一封休书。

    当年嫌弃她是犯妇的侯家已经随文怀太子一道覆灭,一切都过去了。

    霍容棋:“她和她母亲很像,当年若非想为我讨回公道,她母亲也不会动了胎气,早早便过世了,别说是她真的想卖了我,就算她现在要我去死,我也是情愿的。”

    余蘅似有动容,淡淡笑了:“那你就高兴了,因时间紧,她托人向我传话时,只提了一条,就是得保你平安。”

    “连脾气也这样肖母。”霍容棋感慨道。

    马车已在眼前,余蘅想了想,还是问:“你与陛下谈了什么?”

    霍容棋面上的惘然骤然一空,她勾起唇角:“一问换一问。”

    这位浚州的女霸王可真是时刻不忘生意。

    余蘅问:“你想问什么?”

    “那日宝雨街重逢,我见她身边有几个武功不弱的护卫,本没放在心上,不过,若他们是轻履卫,事情便有意思了。”

    余蘅连想都没想:“我不能说。”

    霍容棋紧皱眉头:“你别给我故弄玄虚,小阿宛……”

    可余蘅的表情十分认真,不似作伪。

    事情不小。

    霍容棋继续观察着他的神情:“被轻履卫团团围住的人,都死得很快,那我不问为什么她身边有轻履卫,我只问,我能把她带出京城吗?”

    余蘅依旧不假思索:“不能。”

    霍容棋心中极为震动,面上却半点不露,慢慢说起了与承平帝所谈之事。

    待与余蘅说完后,霍容棋便上了马车离去。

    她十年后归来,京城的一切都不同了。

    那位懦弱的旻也王已经大权在握,生杀予夺。

    人事皆非中,幸而她的小阿宛却没有变。

    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

    陛下派的金吾卫是巳时到的门口,这时候,圆哥儿已经去上课了。

    江宛拉着阿柔的手,正在给她涂街上买的红色花汁,也不晓得是不是凤仙花,反正近来在京城里很是流行。

    买一小罐花汁便送一只极为细小的木槌样儿的小棒,棒头上包着块棉布,可以蘸着花汁涂在指甲上,只是这操作起来,却要十分谨慎,才能不涂歪。

    阿柔盯着自己的手指头,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喘。

    蜻姐儿跟着凑热闹,看了一会儿却觉得无趣,便悄悄把手指头伸进了小罐子里。

    就在这时,梨枝进来传话:“夫人,门口来了四个金吾卫。”

    江宛握着阿柔的小手,仔仔细细端详起来,满意道:“不错,染得很均匀嘛。”

    蜻姐儿有些小吃醋:“娘亲,你看我的。”

    小女孩噘着嘴,把手从罐子里拔出来,胳膊却在桌上撞了一下,猛地把罐子带翻了。

    鲜红的花汁倾翻,顺着桌子淌到了江宛的裙子上,场面极为血腥。

    可江宛却毫不在意,抱着蜻姐儿大笑道:“红指甲漂亮,红指头却也不差哈哈哈——”

    梨枝迅速将帕子罩在了桌上,吸去花汁:“夫人先抱着小姐儿离远些吧。”

    江宛看着蜻姐儿那半截鲜红的手指头,笑得停不下来,但也没忘阿柔,一把牵住她:“你妹妹把这蔻丹汁洒了,咱们罚她今日少吃块牛乳糕,好不好?”

    阿柔却是个宽容的孩子,欣赏着自己鲜艳的指甲,毫不在意道:“妹妹也不是故意的。”

    江宛便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蜻姐儿不依,也要来亲,江宛便一边搂一个,母女三个亲成一团。

    待江宛换好衣裳,能去见客后,已经不知耽误了多久。

    “久等了。”江宛跨进了外院的小厅中。

    一抬头,便见左边坐着穿着禁军常服的孙羿,右边却是程琥。

第十章 少年

    无咎跟在江宛的身后进了门,他目不斜视,显然对面前这两个少爷都不感兴趣。

    “小孙大人。”江宛笑容可掬地招呼了一声。

    孙羿面色微红,对她行礼:“不敢当。”

    江宛再看程琥:“我可不知道你也进了金吾卫。”

    程琥一挺胸,伸了个懒腰:“进那地方有什么可傲的,整日里就被人使唤着做些杂活儿。”

    程琥边说,边挑衅般地看了眼孙羿。

    他今日来本是被人托了来传话的,没料到被请进了门,便见孙羿竟然也在厅里坐着。

    还真别说,这孙大郎穿着禁军的衣裳,倒是去了两分平日的畏懦,顺眼了不少。

    但是平白无故,孙羿这家伙打扮得这么俊做什么。

    程琥想着想着就悟了。

    必是这孙羿做他表姨夫之心不死啊!

    所以程琥此时看孙羿异常不顺眼,也是情有可原。

    江宛看不惯程琥耀武扬威的模样,只道:“不论做什么活儿,好赖人家有份正经差事,你呢?”

    程琥便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我怎么了!”

    他真生气了,再看江宛身后那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矮子,竟然也一副看笑话的模样,顿时炸了:“你,跟我出去打一架!”

    “走。”无咎果断道。

    江宛道:“无咎,别跟着他胡闹。”

    程琥见无咎脸上一丝畏惧也无,不满道:“你个下人怎么嚣张!”

    江宛又转头对程琥道:“慎言。”

    江宛看看他们俩,再想到自己毕竟要跟孙羿谈正事儿,便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不许见血。”

    偏程琥走都走了,一看孙羿还留着,便悄悄跑回来附在江宛耳边道:“表姨,可别这小孙子骗走了啊。”

    江宛抬脚便踹,可惜踹了空。

    再看孙羿时,也就懒得虚客套了。

    “坐吧。”江宛也坐上了主位。

    孙羿道:“夫人若有什么交代的,直言便可。”

    江宛摇头:“倒没什么交代的,这点事儿的前因后果想必你也清楚,我只有一句话。”

    “请说。”

    江宛正色道:“公事公办,不必替我报什么私仇。”

    孙羿有些怔忪地望着她。

    这是为了他好。

    还以为上回自己唐突上门后,她便会避而不见,没想到竟这样坦荡。

    孙羿莫名觉得自己心头的大石头也不见了。

    他望着江宛平静的双眸,释然道:“我明白。”

    因公务在身,他也没多留,便起身告辞。

    江宛亲自将他送到了大门口,见护卫将绑着双手的宋管家推上了马车,对他道:

    “一路平安。”

    孙羿颔首,翻身上马,下令启程。

    兴许是因为身边孩子多了,江宛看着沉稳不少的孙羿,竟然有了老怀大慰之感。

    少年人们长得总是这样快。

    回了院子后,见到抱着在地上滚的无咎和程琥后,江宛就很想撤回上一句话了。

    等分开两个混世魔王,江宛忙让无咎先去换衣裳,把程琥领进了偏厅中。

    “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江宛问。

    程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耳廓通红:“没什么,就是福……福玉公主,那日我……我……”

    “你说话怎么结结巴巴的?”江宛好整以暇。

    早觉得这小子对福玉的态度有些别扭,眼下光是说一说福玉公主的名字,他就要脸红了。

    程琥声音越来越低:“我……她说……问你浴佛节要不要去大相国寺。”

    把话说完后,他竟然当即长舒了一口气。

    瞧这没出息的样儿。

    江宛乐了:“就这个?”

    这时候,蜻姐儿和阿柔手牵着手过来找她,

    程琥大大咧咧的:“哟,哪儿来的小丫头。”

    江宛在心中捋了捋辈分,最后肯定地对两个小姑娘道:“叫表哥。”

    阿柔仰头看着程琥,只觉得自己头一次见这么好看的哥哥,眨巴着眼睛:“表哥好。”

    蜻姐儿也糯糯地跟着喊:“表哥哥。”

    程琥顿时笑了:“得,这两份见面礼我是逃不掉了。”

    江宛见两个小姑娘都雪团一样的,心里喜欢得不行,笑眯眯地伸了手:“让我看看新做的衣裳合不合身。”

    阿柔忙牵着妹妹上前。

    程琥凑上来,捏了捏阿柔的脸蛋。

    “要不我带两个小表妹出去吃牛乳酥酪吧。”

    江宛下意识拒绝:“不好,蜻姐儿还小呢。”

    但又一想,如果只是去平安街吃碗酥酪,一个时辰就够了,想来并不会出什么意外。

    两个小姑娘眼巴巴地抬头看着她,想来也是想去的。

    江宛看着她们俩期待的眼神,心先软了。

    孩子们整天闷在家里确实也不是个事儿,尤其是蜻姐儿,还没怎么出过门呢。

    江宛刮了刮阿柔的鼻子:“表哥都发话了,我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江宛话音未落,阿柔便扑进了她怀里。

    程琥却还有话说:“但不许那个小矮子去!”

    实话实说,无咎小他一岁,也只比他矮小半个头罢了。

    而且脾气倒是很像。

    无咎听说自己不能去,冷哼一声:“我也不是三岁,不是非上街玩的小娃娃。”

    于是,他二人险些又打了起来。

    程琥是骑了马来的,有他护送,江宛也就没有换男装,挑了身颜色素淡的衣裳,便出门去了。

    马车上,两个小姐妹挤在一处,都看着窗外的街景。

    阿柔到底显得沉稳许多,蜻姐儿则满脸兴奋,趴在江宛怀里,差点把头伸到窗外去。

    江宛只好搂紧了她。

    程琥凑热闹,故意逗阿柔,问她要不要骑马。

    阿柔趴在窗上,头顶着竹帘,一本正经地答:“马是男人才能骑的。”

    程琥:“可你娘马也骑得好。”

    阿柔瞪大眼睛,转头大声问:“真的吗?”

    江宛还沉浸在程琥刚才极为自然地对阿柔说“你娘”的震撼中,愣了愣才答:“对,我会骑马,你想学吗?”

    阿柔猛点头。

    江宛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那好,娘亲以后教你。”

    因平安街离探花巷并不远,马车出发不过一刻钟,便到了老吕家酥酪馆,春鸢先进去要了雅间。

    江宛下了马车,本想进馆子,蜻姐儿却拽着她,指着糖葫芦。

    江宛便对夏珠使了个眼色,让她去买糖葫芦。

    蜻姐儿倚在她身上,看得眼睛都直了。

    江宛瞧她口水都要淌下来,便想让阿柔也看看这个小馋猫,可一回头,只见街上有个身姿窈窕的妇人夹着伞过来,眼熟得很。

    江宛看向梨枝:“那是不是……”

    梨枝跟着看去,点头道:“应当是绣姨娘。”

第十一章 李香绣

    “要是旁的就算了,可是蜻姐儿难得出来一趟……”江宛犹豫一瞬。

    她到底还是让梨枝前去叫住了绣姨娘。

    绣姨娘也很是惊讶,她一转头,视线在江宛脸上转了一圈,就立刻转向了两个小姑娘。

    阿柔和蜻姐儿一人手里拿着串糖葫芦,一边舔着,一边看向李香绣。

    阿柔是压根不认得的,蜻姐儿却微微皱着眉毛,似乎觉得眼前的妇人有些眼熟,但又不知道到底是谁。

    毕竟李香绣已经脱了满头的珠翠,也没有平日里的浓妆艳抹了。

    看见孩子,李香绣的脚便不由自主地往这边来了。

    明明从前下定了决心与那宋府再无瓜葛,可真见着了……

    那毕竟是她的女儿,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

    一时相逢,彼此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江宛想了想,总不能叫人家绣姨娘,人家早改嫁了,不是什么姨娘,她是不是姓李来着。

    李香绣却是个油滑的,解围道:“夫家姓吴,夫人若不嫌弃,便称呼一声吴娘子吧。”

    江宛对她笑:“吴娘子,我们正想去吃酥酪,你若不忙,便一道吧。”

    李香绣犹豫了一瞬,虽已经极力克制,眼神却还是忍不住往蜻姐儿身上飘。

    江宛便对两个小姑娘道:“这是……”

    李香绣下意识抢话:“吴娘子!”

    江宛抿了抿唇,算是晓得她的意思了。

    李香绣讪笑,甚至带着丝惶恐:“两位贵小姐……便叫声吴娘子便得了……”

    江宛:“问吴娘子好。”

    阿柔察觉气氛不对,只乖乖道:“吴娘子好。”

    蜻姐儿迟了一步,似乎有些茫然,但也跟着姐姐学:“吴娘子好。”

    “一起吧。”江宛对她说。

    进了店中,江宛将两个孩子另安排了一桌,自己则与李香绣坐在一处。

    “我要桂花蜜的,你要什么?”江宛问。

    李香绣有些局促地将伞靠在桌脚,自己则虚坐了半张椅子。

    她心里晓得自己不该来的,但偏又来了,所以对着江宛时,总有些心虚,竟连她的问话也没有听见。

    江宛只好说:“那就和我一样吧。”

    对面坐了个眼睛发直的,江宛也跟着发起呆来。

    她想的,却是蜻姐儿的归宿。

    在她的猜测中,圆哥儿是文怀太子遗孤的可能性很大,死了的那个宋吟是主谋,那么宋府自然是同谋,承平帝现在是没有处置的由头,将来却不一定了。

    可靠的人家总能找到,阿柔应该会有个去处,实在不成,把阿柔托付给祖父或者江辞,也是个办法。

    至于圆哥儿,他的下场和江宛自己的下场一样,都不由她做主。

    而蜻姐儿,她是这其中最无辜的一个。

    按江宛的想法,若是宋府真的倒了,她设法让蜻姐儿跟着生母过活,也不是不行,毕竟她还这么小,正是什么都记不住的年纪。

    就这么发着呆,店家已经把两碗酥酪端上来了。

    江宛便笑了:“快尝尝吧。”

    自己先吃了一勺。

    江宛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夫家是做什么的?”

    李香绣微低着头:“做些补瓷的活计,勉强糊口罢了。”

    她平日里的那些精明飞扬的做派竟都不见了。

    江宛想了想,说:“蜻姐儿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

    “夫人,我离开宋府的那日便下定决心,就当我从没进过宋府,也从没生过那个孩子。”李香绣语气本来有些冲,说到这里,却又软下来,“夫人,她……她也不记得我,只要你好好待她,必定比亲生的也不差什么。”

    “若我不愿好好待她呢?”江宛反问。

    李香绣一愣,眉头紧紧一蹙,又松开,狠心道:“那也与我无关了。”

    李香绣被送给宋吟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这么快就有了孩子,她那时与晴姨娘打对台,仗着孩子作威作福,还一个劲儿说,自己肚子里肯定是儿子,大夫为了多得赏钱,也顺着她,说她是梦熊有兆。

    她是连梦熊有兆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却已经学着淡定自若地摆着谱,确凿地说自己昨晚梦到了一头大熊。

    然而她生的是女儿,从前通过假儿子享的福便都要还回去了。

    她真恨啊。

    晴姨娘踩在她头上屙屎拉尿,不就是因为她肚子里终究没爬出来个儿子么。

    偏偏是个女儿,偏偏就是个女儿!

    本就带着恨了,小婴儿又没日没夜地嚎,连累她坐着月子也吃不好睡不好。

    可她流露出一点厌烦,那个奶娘就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她,还要说,世上哪儿有恨娃的娘,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疼还来不及呢。

    可他娘的谁身上掉下一块肉能不疼啊!

    后来,她女儿也被宋吟做主抱走,养在了晴姨娘的院子里,又取名叫蜻姐儿。

    蜻姐儿,蜻姐儿,岂不暗合了晴姨娘的名字。

    给仇人做了女儿,这样的女儿她更是不想要了。

    可后来她因年轻貌美,也和宋吟好过一段儿。

    三爷和她说起蜻姐儿名字的典故时,抱着她念了一句诗。

    李香绣怔怔道:“蜻蜓飞翾翾,向空无所著。”

    江宛搅着碗里的酥酪,不明所以地抬头。

    李香绣的视线略过她,看向对面桌上正嘻嘻笑着的女娃娃,眼中情绪莫名:

    “我此生只会念这一句诗。”

    什么意思?

    江宛正想问。

    李香绣却已经站起,说了句恕罪,就走了。

    连她立在桌脚的油纸伞也没拿。

    李香绣走得匆忙,引得两个孩子也侧目。

    江宛转头看去,见她走得又快又急,几步便出了门。

    阿柔见江宛望过来,便急急地要请她吃自己碗里的酥酪,又香又甜,真是再好吃也没有了。

    江宛不忍推拒她的好意,便将李香绣的事放在一边,先伸头过去抿了勺子里的酥酪。

    嗨呀,娘亲怎么能只吃姐姐的酥酪呢。

    蜻姐儿连忙也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勺子:“吃。”

    江宛绝对不厚此薄彼的,可蜻姐儿人小,连木勺子也拿得很勉强,勺里压根什么也没有。

    但吃女儿的心意,就算是空气也很香甜。

    江宛吃完以后还咂吧咂吧嘴儿,道:“真是再好吃也没有了。”

第十三章 使团

    四月初,北戎使臣进京了。

    一道来的还有他们北戎的大王子呼延斫,茶坊勾肆连着好几天全在议论这件事,江宛自然也是好奇的。

    福玉和程琥两个都想拉着她去看,江宛想了几个借口全被驳回,最后只好两头都答应了,不过……

    嘿嘿,叫他们两个凑作堆了。

    她自己在北戎的使节车队进京时,确实也去凑了热闹。

    今年入夏早,天气也炎热,江宛伏在茶楼窗台上往下望,见打头的便是熟人——全副甲胄的宁剡。

    宁剡银铠肃然,但怎么看怎么闷得慌。

    皇帝让宁剡这个镇北军中的大将来迎,倒似个下马威。

    这不,后头跟着的北戎人看着宁剡的背影都目光不善,可见还是个很成功的下马威。

    承平帝果然不是个好东西,这欢迎人家的时候,还得顺便恶心人家一回,太不地道了。

    但是百姓们却还是很吃这一套的,尤其是小姑娘们,见着丰神俊朗的宁小将军,早就叫成了一片,基本上用上了状元游街的最高规格,鲜花荷包手绢纷纷扬扬落下,如一场五颜六色的雪,还飘着阵阵的香风。

    江宛没有鲜花也没有荷包,便没有跟着凑热闹,但也在宁剡经过时,跟着欢呼的人群喊了两嗓子。

    不过宁剡便有些不解风情了,竟然什么也不接,跟个安在马鞍上的石头雕像一般。

    不过他越是这样,姑娘们还就越喜欢。

    江宛看得嘿嘿笑起来:“且看吧,宁小将军这一亮相,往后他们家不用愁没人提亲了。”

    但再一想,这位爷可是个断袖。

    那还是别祸害小姑娘了。

    江宛就跟出门追星似的兴奋恣意,伴在她身边的夏珠则有些魂不守舍似的,也不看热闹,只目光呆滞地看着墙面。

    其实也不是她胆子小,任谁在出门前被江宛告诫了一通遇到危险要自行逃跑的话,也没法安之若素。

    更何况她夏珠不过是个小丫鬟,虽然吃得多一点,长得壮了一点,但是被剑捅个窟窿,还是会一命呜呼的。

    江宛布置这次出来的护卫时,没有避着她,所以夏珠清楚地知道,江宛是认定了今天会有人趁着北戎使节进京的大热闹,安排杀手杀了她的。

    反正街上人那么多,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再来,这些日子,江宛费尽心机地给自己立了个爱凑热闹的人设,几乎没有哪天不出门游玩的,并非她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而是她清楚地知道皇帝留着她的性命就是为了钓出想杀她的人,而她自己正好也担惊受怕的,恨不得立刻把那些人一网打尽,哪怕要担一些以身做饵的风险。

    其实不光是夏珠,陈护卫也紧紧握着腰间的剑,神情冷肃,丝毫不为楼下的欢庆场面所动。

    易地而处,他们也会认为今天是个动手的好时机,闲人这么多,只要闹出点乱子,哪怕事情不成,脱身却是轻而易举的。

    茶室内的众人各怀心思,便显出了江宛的没心没肺。

    亦可以说是大将之风吧。

    宁剡骑着马过去了,江宛便观赏起今日这场热闹的正主来——北戎使团。

    这使团不知是不是入乡随俗,亦或是多年贸易往来,已有了逐渐汉化的趋势,穿着的衣物竟然与看热闹的百姓是差不多的样式,只是都为左衽,领子和手腕处也点缀了皮毛。

    队伍中的北戎武士多头结髡发,腰佩蹀躞带,衣襟大敞,显得狂放不羁。

    不过也有不是髡发的,或散着及肩的头发,或将发髻束成马尾,还有编了一头辫子的,各式各样,简直可以说是一人一种发型。

    后来江宛才知道,北戎的四位大将出自不同的部族,头发式样也不同,北戎的这些平民一般是崇拜谁,就梳哪种头发。

    队伍中也有骑马的文臣,头上戴着幞头,蓄着短须,简直就是大梁文士,骑狼比他们“北戎”多了。

    这行人引发的讨论并不比宁小将军少,街上闹哄哄的,有女孩子尖细的笑声,也有男子们的怒骂声,不过少了鲜花与荷包齐飞,就没什么看头了。

    就在这时,茶室的门被人敲响了。

    笃笃笃。

    陈护卫手中的剑顿时悄无声息地出鞘,江宛则站在窗口没动。

    陈护卫高声问:“谁啊?”

    楼下的庆典一样的气氛还在继续,笑闹声欢呼声不绝于耳,茶室里却是一片死寂。

    “小的是茶楼的,给各位大爷送壶茶来。”

    陈护卫的手搭在门闩上:“不是已经上过一回茶了吗?”

    “这回是小店赠送的茶点白玉糕一碟。”

    陈护卫一愣,旋即看向江宛,等她的决定。

    其实他早就说留两个人在门外看着,可江宛非说要和平时一样,这才没留人,眼下就被动起来了。

    江宛笑眯眯道:“既然是白送的糕点,那就让他进来吧。”

    楼下,北戎大王子的马车缓缓驶过。

    陈护卫便开了门,见是前几回来时便见过的跑堂,握剑的力气便松了两分。

    小跑堂把一碟糕点从托盘上取了下来,搁在桌上。

    江宛趴在窗台上,竹骨小冠摇摇晃晃的:“小跑堂,这糕点是每个人都有的吗?”

    “今日点了碧螺春的客官都有一份。”小跑堂大约是察觉了气氛古怪,也不笑了,只说,“那小的先下去了。”

    他躬着腰出了门,陈护卫就立刻将那碟糕点扔进了一个黑布袋里,然后扎住袋口,扔在墙角。

    江宛怕他们绷得太紧,便说:“不会在此刻动手的,跟来的官员几乎都在前面,都有高手保护,贸然动手,说不定会引起误会,得不偿失,估计他们要动手也会挑后头那些辎重经过的时候,人群还未散去,然则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江宛对他们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夏珠抬杠:“万一他们料定你这么想怎么办?”

    “那我就没办法了,毕竟主动权在他们手里。”

    这么说了两句,载人的马车已经全都经过了,后头的马车上大都只有个顶棚,能看见沉甸甸的箱子垒在一起。

    江宛随意望去。

    忽然间,她觉得北戎队伍中似乎有人正在看她。

    是谁?

    她定睛望去。

    就在这时,车队中传来一声口音生硬的吆喝:“大王子有命,请大家尝尝咱们草原的奶酥糖。”

    语毕,一堆被鲜艳彩纸包裹着的糖块就被北戎人扔了出来,中间竟然还夹杂着铜钱。

    欢呼声骤然腾起。

    糖块与铜钱在阳光下,似一场闪亮亮的雨,无数人伸手去捞,弯腰去捡。

    混乱就在这一瞬发生。

    陈护卫浑身汗毛倒立,突然打了个激灵。

    有杀气!

第十四章 刺杀

    变故就在这瞬间发生。

    江宛迅速蹲下,被骑狼推到墙角。

    江宛刚才趴着的北窗外有冷箭“咻咻”射了进来,紧闭的南窗则被人攻破,三个蒙面灰衣人翻了进来,陈护卫立刻与其缠斗,骑狼一边警戒,一边往窗外扔了个炮竹样的点火可爆的玩意儿。

    炮竹在空中炸响,茶馆四周都响起了打斗声,另一队在街角待命的兵马也赶了过来。

    低头捡糖的人群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一个浑身是血的蒙面人被陈护卫踢下了楼,有人惊叫一声“杀人了”,人群才乱起来。

    江宛听着街道上传来的嘈杂人声,暗道一切都如构想一般,似乎还是很顺利的。

    不过她虽然已经请程琥给魏蔺送信,调动禁军以备疏散人群之需,但眼下这个情形,要是无人受伤才是出了鬼了,只盼着那些禁军手脚麻利些,若真见了伤者也能及时送进街角医馆。

    皇帝给她安排的护卫们倾巢出动,刀光剑影中,也不过是片刻便分出了胜负。

    江宛毫发无伤。

    她依旧被骑狼护在墙角,其余护卫则四散开检查是否还有漏网之鱼,陈护卫则蹲在地上,给那些灰衣人喂药。

    那药丸黑漆漆的,看不出有什么用。

    很快,陈护卫与回来的护卫们交谈了两句,确认附近已经没有危险,于是请江宛下楼。

    戴竹骨小冠,穿青色衣裳的女子飞快地上了马车。

    车夫喊了一声驾,马车缓缓驶了出去。

    陈护卫跟在车旁,衣上的鲜血滴滴答答往下落着。

    而茶楼里,江宛看了眼骑狼:“咱们也走吧。”

    自有另外的兄弟收拾残局,骑狼环顾四周,与守在门外的护卫交换了眼神后,肯定道:“夫人这边请。”

    穿着夏珠衣裳的江宛便由他领路,从茶楼的后门出去了。

    出了茶楼,江宛才说:“家里回不去,那就去江府吧。”

    他们也没有租马车,就一路走了过去。

    这也是江宛一早想好的,从茶楼后门走牵牛巷,正好可以到状元街,再绕一圈就能回娘家了。

    她只带了两个护卫,并不算惹眼,一路上也不曾急着赶路,而是东看西看的,还买了不少东西,骑狼是早就领教过的了,因此来者不拒,杂菜饼和梨干全都照吃不误。

    途中还去吃了一回钱歪头家的炙猪皮,江宛一路被香气勾进了店里,猪皮被烤得一面酥脆,一面软糯,吃起来全无腥味,鲜美多汁,劲道弹牙。

    奈何店家不做外带的生意,否则江宛肯定是要包上个十块,带回去分给家里的仆从吃的。

    就这么一路吃着,到江府后门时,他们仨手里一人一个装着鹅梨浆的小竹筒,骑狼和倪脍的另一只手也被大包小包占满了。

    江宛上前拍了拍门。

    与守门的小厮一番交涉后,成功进了江府。

    等到江辞收到消息来迎时,江宛已经坐进了她的茵茵院,由丫鬟们打着扇,歪在榻上吃蜜饯了。

    江辞匆匆赶到茵茵院,便见门口有两个铁塔一样的护卫守着,其中一个的衣摆上似乎溅了血迹,他不知发生了何事,急匆匆推门进去:“姐姐,你没事……”

    “……吧。”

    江辞看着姿态悠闲的江宛,不由觉得自己的担心委实多余。

    江宛笑容轻松:“我没事啊,就是想你了,回来看看。”

    江辞半信半疑:“果真?那你怎么不把圆哥儿带回来?”

    “这当然是因为……”

    江宛一时语塞。

    她不由在心中暗暗腹诽,这小子真是越大越不好骗了。

    好在江辞也不是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他来,是来逮人替他做工的。

    “近来趁着天好,家里正在整理藏书,”江辞揉了揉鼻尖,“可我与仓哥儿约好了去柔玟亭观荷。”

    “懂了。”江宛站起身,“既然江公子要出门找朋友玩,那只能由小的去当监工了。”

    江辞笑了一声,又道:“其实祖父也在,不过这些藏书本就是他翻乱的,所以实在是指望不上。”

    “懂了,不光要当监工,还得看住祖父。”

    “姐姐真是一点就明。”江辞捧了她一句,放心地走了。

    江宛则去怀净居凑热闹。

    这一进院子,可把她惊着了。

    怀净居占着正房正院,地方不可谓不大,眼下却被一箱箱藏书挤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起码有个三十箱。

    比起书来,收拾的仆役却不大多,因为书籍珍贵,有些古籍更是易碎,所以动手的仆役都格外小心。

    江宛见祖父惯用的小厮敬墨也在其中,便去问了句:“墨叔,你这箱是什么?”

    “回小姐的话,这箱里都是四书五经的注本。”

    江宛点头,不由感慨道:“家里竟有这么多书。”

    “故而外人笑称,江家不藏金不藏银,只藏书。”

    到底是几代人的积累啊。

    “我祖父呢?”

    “老爷在书房。”

    “那我找他去了,墨叔,一会儿再来帮你。”

    敬墨笑着点头。

    进了书房,却见祖父正打开一个卷轴。

    江宛凑上去看了,见是一副山水图,高山流水,画得十分有灵气,便看向落款。

    落款是余苫。

    江宛浑身一震。

    “祖父,这是……”

    江正道:“这是文怀太子所作。”

    文怀太子余苫!

    江宛骤然瞪大眼睛,纵使她才来这儿才几个月,却也知道当今圣上是干掉了文怀太子后上位的,这位文怀太子是先帝嫡长子,三岁就封了太子,一路顺风顺水,直到恒丰二十年,一场谋逆案给文怀太子带去了一杯毒酒。

    文怀太子死后,才有了当今承平帝即位。

    据她猜想的,文怀太子说不定就是承平帝拉下马的,她祖父留着这些东西倒是有些犯忌讳了。

    江老爷子却没怎么察觉江宛的犹豫,自顾自道:“想当初文怀太子亦是诗赋皆通,书画俱佳,可惜啊。”

    “祖父留着这些东西,不怕圣上不高兴吗?”

    “陛下可不止这点儿肚量,”江老爷子将画轴卷起,笑着指他,“你啊,是小人之心啰。”

    江宛皱了皱鼻子,不以为然道:“您刚才那意思分明是很惋惜的。”

    “文怀太子昔日也曾做过我的学生,我怎么就不能惋惜了。”

    江宛说不过他:“总之是您有道理,我不跟您争。”

    她随手捞起一幅字,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又忍不住问:“那文怀太子真的那么好吗?先帝怎么会……”

    “其实前朝废太子的声浪从未停息过,因为文怀太子一直到死前,都无子。”

    江宛试探着:“他是身有隐疾?”

    江老爷子似乎也不想多谈,只说:“终是往事,追究缘由也没什么意思。”

    见祖父提起文怀太子便面带郁郁之色,江宛便也不忍再问了。

第十五章 八卦

    江宛本想帮忙分书,可刚出了书房,茵茵院的红蒹就找了过来。

    江宛:“何事?”

    红蒹:“陈护卫让奴婢请夫人回茵茵院。”

    江宛用了个不算高明的掉包计,叫夏珠扮成她回了府。

    陈护卫是跟着夏珠回府的,他此时前来,必是有了结果。

    江宛长舒一口气:“走吧。”

    红蒹却问:“夫人要乘轿吗?”

    江宛一愣,忽地笑起来,觉得心头阴霾稍稍散去。

    上回她与江辞抱怨茵茵院离旁的地方都太远了,走得腿疼。

    虽说家里常备着竹轿,但那都是老爷子使的,用的也都是小厮,她若坐了,就是不贞不孝。

    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安哥儿便记在了心里,还这么快便备好了。

    但江宛还是摇了摇头。

    红蒹本想再劝,却见夫人一回头,笑容极是灿烂。

    江宛笑道:“急着回去,坐轿子不如自己走快。”

    红蒹愣愣地点了点头。

    江宛匆匆回了茵茵院,一眼便看见陈护卫正侯在中庭。

    江宛为了躲太阳,所以从廊上走了,远远对他打了个手势。

    陈护卫便跟了上来。

    江宛问:“如何?”

    陈瑞:“如夫人所料,马车在经过前门街时,被人伏击,用的是箭。”

    江宛点头,又问:“夏珠没事吧?”

    “没有,照夫人吩咐安排,安排她在半路下车,眼下已经回府了,只是受了些惊吓。”

    “嗯,”江宛想了想,又问,“你们可留下活口?”

    陈护卫抬眼望向她,似乎有些惊讶于她会这么问。

    江宛顿时回过神:“不能说,便不必勉强。”

    陈护卫犹豫一瞬,低声道:“来的都是死士,若是能活,说出来的也有限。”

    江宛:“那无辜伤亡多不多?”

    “夫人早安排了禁军,往那医馆里又押了一百两银子,就算有人受伤,也救治及时,没有性命之忧。”

    江宛才大大松了口气。

    真是不枉她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劝得程琥给魏蔺送了信。

    魏蔺是皇帝的人,告诉了他便等于告诉了皇帝一声。

    皇上默许,故而江宛明知有人要来刺杀,还是上了那座茶楼。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她也不可能知道此事会如何善后,很该放下了。

    江宛闲着无事,便又去帮着分拣书籍。

    正干得热火朝天时,国子监司业符熙符大人到了。

    符大人生得圆胖白嫩,气喘吁吁赶到时,便如一颗刚从锅里捞出来的汤圆,水淋淋的,滑稽中透着一丝心酸。

    江宛站在院子里,见他直奔书房,便不曾上前相见,只是问了边上的敬墨。

    “墨叔,这人是谁?”

    “这是符司业,国子监的庶务多是他管着的。”

    “那他来找祖父做什么。”

    敬墨板正严肃脸上便浮现了一种微妙的笑意:“大约又被学生欺负了吧。”

    “被学生欺负?”

    这可是副校长啊。

    江宛百思不得其解,便在符司业哭哭唧唧地离开后,去找祖父打听。

    祖父听她这么问,更是笑得肆无忌惮,甚至反问:“你不觉得符司业长得就很好欺负吗?”

    江宛愣在当场,然后乐了。

    “传说中的大儒,万世师表,祖父,您就这?”

    江老爷子把手里的书一合:“你别拿旁人捧我的词儿来堵我。”

    “不过亮臣这人吧,长得确实人畜无害的,国子监里那帮刺头儿最爱在课上与他唱反调,他这人又软和,便只会整日里念叨着礼乐崩坏,实在难受了,便到我跟前哭一哭。”

    那符司业不知是不是因为圆润了些,所以看着年纪不大,又是个被霸凌的角色,江宛的心顿时就朝他偏了一偏:“他在您跟前哭有什么用,您又不管他,最好去陛下跟前哭呢。”

    江老爷子顿时觉得冤枉:“整三年了,就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每三日便要来哭一回,逢休沐日是次次不落,若是你,你也烦。”

    “那您不是祭酒么,他受欺负了,您也不帮着他。”

    “那他还是司业呢,我老大他老二,”江老爷子啧了一声,“自己立起来比什么都强。”

    江宛这点上倒是很赞同,又嘟哝道:“其实我也觉得,这大梁的确礼崩乐坏,不愧是世上第一无体统之朝。”

    江老爷子稀奇地看她一眼:“你又何来此感悟啊。”

    “这不人人都这么说么,譬如我的诰命,按理说是断然封不到这么高的,但是陛下将所有给宋吟的恩宠加于我一身,那些礼部官员竟然也就让步了,总给人一种……”江宛顿了顿,苦恼道,“我说不上来,但是真的就像他们所说,是因为安阳大长公主太过惊世骇俗,所以叫诸位大人全都破罐破摔了吗?”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江老爷子叹道,“先帝的确极为宠爱安阳大长公主这个妹妹,然则先帝登位时,因从前有个中庸的名声,在朝堂上常被压制,那班老臣满口仁义道德,动便引太祖遗训,仿若先帝只要驳斥一句,便是不忠不孝。”

    “怎会如此?坊间说起先帝,都说是天下第一铁血的皇帝,另外不过是宠妹无度,”江宛有些恍然地问,“莫非安阳大长公主是他立出来的靶子?”

    江老爷子摇头叹息:“是他的利剑。”

    “恒丰元年,安阳大长公主的第一位驸马身故,适逢陛下欲扩兵,便有广洛侯劝谏,隔日安阳大长公主便戴孝进宫,求皇帝赐婚于她和广洛侯世子。”

    江宛:“赐婚有什么不好?”

    “安阳大长公主的第一位驸马便是被她亲手所杀,你若还要问她为什么可以杀人,一是因为那位驸马犯了蠢,与安阳身边的宫女勾搭,二则是她手中有一块太宗赐下的免死金牌,太宗有七子,独独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倍加宠爱,听闻当日赐下免死金牌时,安阳忧心步了南朝兰陵公主的后尘,也为驸马所杀,便央求太宗为她在金牌上加了一行小字——若杀驸马,不以为罪。”

    江宛疑惑:“广洛侯不敢让儿子跟她成亲,所以让步了?”

    “怎么可能,广洛侯自诩为忠臣,一个儿子罢了,没了大可以再生,可此举却让当时的广洛侯世子与他离心,数十载钟鸣鼎食,认真追究起来,谁家里没有些龌龊事,听说最后查出来的罪证加起来足够广洛侯死上十回了。”

    江老爷子半阖着眼:“恒丰二年,先帝在禁军外另起了一支军队,便是镇北军,专扎在与北戎接壤的边疆,话又说回来,若无益国公的鼎力相助,凭先帝兄妹两个的本事,断不可能立刻便立起了镇北军,不过眼下,镇北军已是宁家的了。”

    江宛问:“常言道,镇北卫南守疆界,卫南军竟然不是与镇北军同时出现的?”

第十七章 难题

    “母后!”少女的声音忽然响起。

    正说得高兴的明昌郡主顿时住了口,转而道:“必是公主到了。”

    这皇城里的公主能大呼小叫的,也只有一位。

    江宛转头看去,一身红色骑装的福玉几步跨上台阶,朝厅中走来。

    见到福玉,宁皇后脸上的笑意真是真切到了极点。

    江宛默默看着,甚至想用“栩栩如生”来形容宁皇后此刻的笑容,可见平日里,那看似温柔得体的笑,大都不是真心的。

    福玉见了江宛,笑道:“郑国夫人,我正有事要找你。”

    皇后柔柔道:“还有郡主呢?”

    “明昌表姑,”福玉笑得跟朵花一样,“上回的面脂果然不错,表姑看着又年轻了好几岁。”

    她嘴甜起来,真是人人都爱。

    明昌郡主顿时不计较福玉先与江宛打招呼了,而是笑眯眯道:“若你也用得好,便只管使人去我那里拿。”

    “那就多谢了。”福玉笑着对明昌郡主行了个礼。

    然后她一拍脑门儿,对皇后道:“小四那个小混蛋,去御花园挖了一篮泥巴,然后找了一帮小太监,在他屋里用泥巴打仗,如今他屋里简直是不能看了。”

    福玉边说边比划,后腰上赫然有个小小的泥巴手印。

    江宛没忍住笑了。

    皇后微皱了眉:“这孩子,怎么就是这么多的鬼主意。”

    明昌郡主善察人意,此时笑吟吟道:“既然娘娘还有事要忙,那我们便先告退了。”

    江宛跟着站起。

    皇后又虚留了两句,明昌郡主与江宛便告辞离开。

    不过福玉又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江宛的手,对明昌郡主一笑:“表姑,我跟郑国夫人还有两句话要说。”

    “那你们说吧,”明昌郡主显然没怎么放在心上,她对江宛道,“郑国夫人,我就先行一步了。”

    江宛:“郡主慢走。”

    福玉正要说,却又卖起了关子,得意道:“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改日我找你去,有个大事告诉你。”

    她若有尾巴,此时定然翘上天了。

    江宛点了点头,让公主先带着皇后这个靠山去打弟弟要紧。

    ……

    此时的余蘅也正要出宫。

    岔道上却遇见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二皇子余祺越发清瘦文弱,三皇子余礼则更显圆胖可爱。

    二人见了余蘅,异口同声:“九皇叔好。”

    余蘅受了两个小家伙的礼,顺道摸了把二皇子的头,掐了掐三皇子的脸颊:“你们俩这是干什么去?”

    两个小的对视一眼,又是不约而同:“没干什么。”

    “什么大事儿,连我也要瞒着?”

    三皇子屁股一顶,二皇子便轻飘飘地向前一步。

    可是余祺这孩子委实不大会撒谎,事实上,除去背书外,他连话都说不太利索。

    “我们……”

    三皇子看二皇子的脸上都要滴出血来了,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再一想,九皇叔这人一向不错,很能和他们玩到一起,便道:“其实我们是救人去。”

    余蘅失笑:“救谁?”

    眼前这两位皇子一个胖乎乎的,一个瘦巴巴的,可都是一团稚气,偏还很有些眉眼官司,只当别人看不出来。

    还是三皇子:“就是四弟呗,听说他那屋里都被烂泥给淹了?”

    余蘅捧场:“哟,这可不是小事啊。”

    三皇子余礼一看已经被余蘅耽误了不少时候,生怕自己赶不及去救人,忙道:“不和你说了九皇叔,救人要紧啊。”

    说完,就扯着二皇子余祺嗖地跑了。

    余祺还没反应过来,被扯着冲出去时,甚至想要负隅顽抗,可惜他太轻了,余礼拉着他,就跟放风筝一样,他是根本挣脱不开。

    余蘅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眼底不由浮现出了些温暖的笑意。

    大抵孩子们的感情都是这样单纯的。

    而在一旁看完全程的江宛的心理活动,也和他差不多。

    如今皇子们都还小,后宫才显得太平,若是日后大了,自然会有风波。

    余蘅看见了江宛,想了想,还是只远远点了点头。

    江宛见了,也遥遥行了个福礼。

    之后,他们便隔着这样的距离,慢慢走出宫去了。

    ……

    马车一前一后离开,就在江宛的马车经过前门街时,范驹却勒了马。

    “夫人,”他道,“昭王殿下想与您见一面。”

    宫中到底人多眼杂,昭王此时派人拦住她也是情有可原。

    江宛道:“知道了。”

    正好可以和昭王谈谈她上回帮他的酬劳。

    春鸢便想先下去。

    江宛却拦了一拦她:“你先别忙,我还穿着大礼服呢。”

    春鸢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车上备了衣裳,奴婢这就服侍夫人换上。”

    等卸了大礼服,江宛身上现成就是一条素色齐胸襦裙,春鸢还想再让她穿件粉杜鹃罩衫,但江宛嫌热,还是拒了。

    待下了马车,江宛环顾四周:“这是哪儿?”

    “也在前门街上,不过咱们平日里不到这头来,”范驹解释道,“殿下便在这方圆棋馆中等着夫人。”

    江宛便提起裙子,上了台阶。

    这方圆棋馆中极为清幽,进门便是一个院子,小桥流水,山石嶙峋,别有意趣,江宛上了游廊,被个腰肢纤细的婢女引进了一处挂着“闻戈”牌匾的屋里。

    余蘅就坐在其中,面前摆着个棋盘,左手执黑,右手执白,似乎下得还很认真。

    江宛坐在对面,随口道:“黑棋要输了。”

    余蘅抬头看她:“你也懂棋?”

    江宛:“略通。”

    余蘅:“那就来一局?”

    “没这闲工夫,我急着回家,”江宛直白道,“我以为昭王殿下找我,是专程来谢我的。”

    “是要谢你,也是为了说明一些事。”

    江宛做出个洗耳恭听的模样。

    “李思源将霍娘子的身份告知于你,不是出自我的授意,是他擅自做主。”余蘅盯着江宛的眼睛,英俊的面容上带着罕见的诚恳。

    江宛眉梢一动,微笑起来:“得利的是你,殿下。”

    她心里知道,昭王的意思是他从来没想过利用她,也没有想过利用霍娘子,可他若真的有这么舍己为人的品格,江宛让李思源给他带话的时候,他是完全可以拒绝的。

    可他没有。

    余蘅默了默:“终归是我欠你一个人情。”

    “昭王殿下的人情啊。”江宛喟叹一声。

    余蘅慢慢分拣着棋子。

    棋盘上,那条被白子围困的黑龙最终溃散。

    江宛:“我想着,欠人人情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我也不狮子大开口,请殿下明确地回答我三个问题吧。”

    余蘅唇角微弯,似在赞叹江宛的精明。

    江宛笑道:“那这第一个问题,我就先用了。”

    “夫人请问,蘅必知无不言。”棋盘上的最后一枚黑子被余蘅捏在手中。

    江宛站起身,拎起余蘅手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但她没有喝,而是将微冷的指尖伸进温暖的茶水中。

    蘸着茶水,她用手指在棋盘上写了两个字。

    江宛抬头看向余蘅,笑容极明艳,也极冷:

    “这一位,与我的儿子圆哥儿是什么关系?”

    天热,水渍几息间便看不清了。

    但对坐的二人都对那两个字心知肚明。

    余蘅低低笑起来:“夫人,你可真是能给人出难题啊。”

第十二章 教育

    带女儿们出去玩了一下午,回了府,就要便对儿子狂风骤雨般的责问了。

    圆哥儿吃醋生气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发起脾气来就全无理智,竟然气冲冲地要去推阿柔,这就极为过分了。

    他推了人,虽没推动,却也知道自己错了,又拉不下脸道歉,又觉得江宛只一味安慰阿柔,实在太过偏心。

    他就跑了。

    江宛想让他先冷静冷静,也没去追,只在心里暗暗感叹,养孩子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待她腾出空去找圆哥儿的时候,守在外书房的桃枝迎上来,见她脸色还好,才有些犹豫地说:“圆哥儿今日又耽误了功课。”

    自从上次圆哥儿不肯好好做功课,江宛就特地请邵先生将每日上课的内容减半,回来的作业也只是写十个大字。

    没想到圆哥儿还是不买账,见她今日带姐姐妹妹出去玩了,竟又借机偷懒。

    这孩子还真是无心向学的典范。

    江宛被桃枝引着去了小书房,便见圆哥儿正趴在书桌上玩华容道,玩得十分入迷,连江宛进来都没发觉。

    这个华容道他少说也摆弄了一个月了,竟然还没解开,江宛又不得不承认她儿子除了不爱学习以外,天资上也委实有些一言难尽。

    人都说三岁看老,这样一个软软糯糯还有点笨笨的小孩子,怎么就能成为漩涡中心,不自觉就叫那么多人为他送了命?

    “圆哥儿。”她于是叫他的名字。

    圆哥儿一见她,就委屈巴巴地低了头,浓密的睫毛一矮,在眼下打出一道惹人怜爱的阴影。

    江宛走到书桌前,状似无意道:“今日出门,倒看见了一个……老虎吃鸡的华容道,阿柔记得你喜欢,非要我买。”

    圆哥儿果然巴巴地咬了钩:“那买了吗?”

    “我是不想买的,你这个三国演义的还没有解开,若给你买了新的,你岂不就要把这个丢开了,还是你阿柔姐姐,非求我,说你一定喜欢,我才买了。”

    “她……”圆哥儿撅着小嘴,“被我推疼没有?”

    “疼,怎么不疼,所以你写完大字以后,要去跟阿柔姐姐道歉。”江宛轻轻点了点已经压平的纸。

    可是真的真的不想写字啊……

    小嘴儿一憋,圆哥儿眼里含了两汪泪,道:“我……我写。”

    “那你写吧。”江宛微笑。

    圆哥儿便颤颤巍巍拿起了笔,今日要练的是“腾”字,笔画委实不少。

    他每写一笔,都要东张张西望望,偶然发了呆,还会弄污宣纸,又要重写。

    江宛耐着性子陪他。

    等他写完后,便装作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夸赞道:“圆哥儿写得真是不错,娘亲小的时候都比不上的。”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若是圆哥儿每日都能这样认真,娘亲必是要嘉奖圆哥儿的。”

    小小的人儿却也知道嘉奖是个好词,于是乐滋滋地问:“奖什么呢?”

    “圆哥儿想要什么?”

    圆哥儿高高举起双手,讲出了自己的终究梦想:“小猫!”

    江宛笑着摸摸他的头:“好呀,那圆哥儿一定要乖哦。”

    等圆哥儿写完了字,江宛便牵着他去给阿柔道歉。

    小孩子的心思深也深不到哪里去,握了握手后,这件事便算过去了。

    宋管家离开后,江宛还是过了两天悠闲的小日子。

    但汴京却不那么风平浪静了,流艳楼之案也终于有了结果。

    牛府多日门户紧闭,因判决迟迟不下,牛尚书以古稀之年被发跣足,一路步行至宫门前,足足跪完了整个早朝,才等来了承平帝的召见。

    多少人感慨他白圭惹玷,晚节不保,就有多少人正在上蹿下跳,左右钻营,图谋瓜分他离开后的官场资源。

    承平帝到底对这个拥立他的老臣是手软三分,只处置了首恶牛尚书三子,牛府其余诸人,则是有官职的削了官,没官职的三代内不许科举。

    圣旨到的那晚,牛尚书便领着全家,灰溜溜地回原籍去了。

    城门送行,孙润蕴的继母牛晶莲哭得肝肠寸断,一是真心替家人难过,二是失了靠山,在这京中也算是举目无亲了。

    也是因此,她才会出了昏招。

    江宛与孙润蕴在孙羿婚事上给她埋的那颗雷,她义无反顾地踩了上去,于是被炸得灰头土脸。

    用孙润蕴的话来说,这是对上牛晶莲多年以来的第一次大胜。

    这场雨来得倒很好,江宛站在廊下,看着朦胧的雨景,忽然觉得眼下的意境很适合作诗。

    圆哥儿和蜻姐儿一个手里捏着一只风车,大呼小叫地跑过她身侧。

    “还下着雨,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孙润蕴对她摆摆手,道:“屋里说吧。”

    她虽强自装作无事,眼里的高兴却做不得假。

    进了屋坐定了,孙润蕴才说:“夫人别怪我喜形于色没城府,实在是这么多年,总算叫我那继母吃了个亏。”

    她见屋里只有个春鸢伺候着,便放心道:“这回还是托了姐姐的福。”

    “是提亲的事?”江宛虽问了一句,其实心里也是笃定了的。

    “确然。”孙润蕴点了点头,本想再说些细节,但想到终究是父亲嫌弃江宛是个寡妇,不愿意让长子娶她,才有了后来继母受父亲掌掴的事,于是不再说下去。

    从带来的丫鬟沉香手里接过个包袱,孙润蕴道:“给圆哥儿做了件小衣裳,姐姐别嫌弃。”

    江宛伸手接了衣裳,展开看了看,赞叹道:“这袖边的兰花真是绣得精致,我可舍不得给圆哥儿穿了。”

    “夫人打趣我呢。”

    “不过我倒真有一事想请你帮忙,”江宛放下衣服,“圆哥儿很喜欢你的佛奴,所以嚷着也要养猫,所以想请教你,这猫该怎么得来才好?”

    孙润蕴满口答应道:“夫人问我便是问对了,只是不知道小公子喜欢哪样的花色,是金丝虎还是乌云豹?”

    “这个就全凭你好了,挑只脾气好些的。”

    “兵部侍郎阮家的姑娘与我玩得最好,也是个爱养猫的,只是她养的可就多了,听说去岁便得了四五窝,正急着找人送呢。”说到这里,孙润蕴有些意味深长道,“牛家走了,怕是要轮到她家上去了。”

    江宛会心一笑,又问:“却也不好白得了阮姑娘的猫,我想着要不备份礼?”

    “这可就外道了,我与她是常来常往的,姐姐若愿意养,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孙姑娘用帕子掩了唇笑起来,“我也是要跑趟腿的,夫人若不给我备份礼,我可就不依了。”

    江宛知她玩笑:“可我今日见你脸上笑都不曾断过,不像是发愁的样子。”

    此话一出,孙润蕴脸上的笑却有些淡了:“夫人不知道罢了。”

    “若是你愿意,不妨说出来给我听听。”

    说起这个,孙润蕴是真正牵动了心事。

    她叹道:“我爹那个填房左右是指望不上了,眼看着我要快十七了,却也没个着落。”

    江宛见她说话时面容平和,不十分低落,也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所以也没有多劝,只说:“缘分该到时,自然会来。”

    她留孙润蕴在家里吃了顿午膳,才散了。

第十八章 蒋娘子

    余蘅最终还是说:“我不能说。”

    他的眼睛颜色极深,看着人时,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若他想要骗她,有千百种方法,可他没有。

    江宛收回视线,道:“多谢。”

    她看向棋盘上最后的一点茶渍,那是“怀”字的最后一笔。

    没想到,圆哥儿竟然真的是文怀太子的儿子。

    可是这个文怀太子分明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太子啊。

    江宛心中千头万绪,面上却依旧平静。

    室内气氛极是幽深沉静,余蘅将棋盘上散落的白子都扫到一起,拨进棋罐中。

    江宛忽然轻笑一声:“还没恭喜殿下。”

    余蘅眉头一皱。

    “早就听说太后的娘家侄女是个惊才绝艳的神仙人物,如今配了殿下,倒真成了神仙眷侣了。”

    余蘅以手支颐,闲闲道:“今日你入宫,就是去听人说闲话的?”

    “是皇后说的。”江宛莫名其妙,“若非此事已成定局,皇后应该也……”

    余蘅微微摇头:“娶什么人,我自己说了算,纵使我要娶,不说娶个天仙,至少也要娶个知道秉性脾气的。”

    说到此处,他忽然斜斜瞥了江宛一眼:“与你不同。”

    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看不起人了!

    江宛冷笑一声:“殿下这是……”

    电光火石间,江宛立刻住了口,她想到倒霉催的自己,就是因为嫁给了宋吟,才落到这样的困境中。

    还别说,昭王这么说她,有理有据啊。

    可是……

    江宛站起身:“殿下一心要娶个天仙,而我与殿下不同,只要我喜欢,谁都我敢嫁,真龙天子我敢嫁,贩夫走卒我也敢嫁,天底下的男人,只要合了我的心意,我都敢嫁。”

    江宛居高临下地望向余蘅,余蘅则仰着头看她发表宣言,像个乖乖听讲的小孩子,面上没有一丝轻蔑,只有认真,而他深潭一样的眼眸中,则是一点不含恶意的好奇,纤长的睫毛一颤,江宛的心也跟着一颤。

    江宛飞快低下头,低声道:“告辞。”

    说完,她再没看余蘅,便自己推门离开了。

    见过余蘅后,江宛直接回了宋府。

    圆哥儿一整日没见她,想得要命,都不肯去上课了。

    江宛抱了抱他,心里十分感动,当即把他送去了外书房见先生。

    她又问起阿柔和蜻姐儿,梨枝道是在花园里采花。

    又说:“两位小姐是极有心意的,听说夫人快回来了,便要去给夫人采杜鹃来插瓶。”

    “快叫回来,一日不见,我都想死了。”

    梨枝使唤小丫鬟葡萄去了,自己则留下了。

    江宛刚刚坐定,喝了碗清茶后,梨枝又告诉了她个大消息。

    “什么人?”江宛一边让梨枝给她揉着肩膀,一边问。

    梨枝有条不紊道:“咱们这样的家里,来些来投靠的穷亲戚倒是也不足为奇,那位蒋娘子说宋老夫人是她的姨祖母,老夫人本姓曹,娘家是在成都府,嫁到宋家来后,因路远,所以与娘家来往不多,府里人也不大清楚那头还有什么人,蒋娘子自称她祖母是老夫人嫁到梓州蒋家的庶姐,论起来,蒋娘子便是圆哥儿的表姐,您便是蒋娘子的表婶。”

    江宛对辈分称呼不感兴趣,便问:“也就是说,她其实是宋老夫人那头的亲戚,又怎么会投到我这里来?”

    “说起来也是可怜,”梨枝道,“她夫家与汝阳侯郭家是同宗,丈夫原是在陈留县做文书的,半年前因病过世了,她带着儿子孤儿寡母的,在县里活不下去了,又没有路费回梓州娘家,听到夫人的名头这样大,所以才带着儿子过来投靠。”

    倒真是个不收留不成的人。

    江宛点了点头,示意梨枝不必再给她捏肩:“人怎么样?”

    梨枝回忆着:“挺老实本分的,打扮也朴素,初来时抱着个一岁大的孩子,凄凄惨惨的,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什么人品,奴婢把她安排在东跨院先住下了,也安排了小丫头过去服侍。”

    “嗯。”江宛心里有事,只虚应了一声。

    春鸢撩了帘子进来:“夫人,热水已经备好了,可去沐浴了。”

    江宛便先去洗了个澡。

    下午,江宛搂着两个小姑娘学着做胭脂。

    梨枝掀了帘子进来,道:“夫人,蒋娘子说要来请安。”

    江宛便将蜻姐儿和阿柔留在了内间,自己去了偏厅见人,心道这蒋娘子倒是个勤谨的。

    “请她进来吧。”

    很快,梨枝便把蒋娘子领了进来,打眼望去,蒋娘子身形瘦弱,脸色蜡黄,麻衣朴素,头上只一朵白色的绒花。

    江宛刚看清她长什么模样,眼前就是一花,蒋娘子已经跪倒在地。

    江宛忙站起来扶她,愣是没拽动,忙给梨枝使了个眼色。

    梨枝正要过来,蒋娘子背一弯,就给江宛叩了个头。

    蒋娘子声音凄凉沙哑:“多谢夫人收留之恩,蒋细萍必结草衔环,不敢相忘。”

    她一说话,眼泪便落了下来。

    春鸢使了个巧劲儿,将蒋娘子从地上扶起来,又掏了自己的手绢递过去,笑道:“蒋娘子何必如此,昨日我得见了郭小少爷一面,看面相定是个聪慧机灵的,娘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梨枝也问:“怎么没见郭小少爷?”

    江宛故意嗔了梨枝一句:“不忙问,快扶蒋娘子坐下吧。”

    两个丫头便一起把蒋娘子按在了椅子上。

    “让夫人见笑了。”蒋娘子擦了眼泪,“沙哥儿今日有些咳嗽,怕沙哥儿扰了夫人的清静,故没有带来。”

    江宛问:“令公子叫沙哥儿?”

    “是沙子的沙,我原是填房,夫婿本是渝州人,姓郭,中了进士后便谋了外放,天南海北的,常自嘲如沙子一般随风飘荡,方给儿子起沙字做了小名。”她说着,才止住的眼泪又要往下淌了,她生得只是清秀罢了,一含泪却有别样的风情。

    听起来,这位蒋娘子与丈夫的情分倒是很不错。

    江宛道:“你只管安心住下,有我在这府里一日,总不能让你们母子流落街头。”

    蒋娘子又谢了一回,江宛与她说了些孩子的事,又让梨枝去给她儿子请了个小儿大夫,便端茶送客。

    这蒋娘子的身份还是存疑,江宛让陈护卫去陈留县打听,暂时还没有结果。

    就在这时,春鸢却进来禀告,说福玉公主来了。

    这位是真的惹不起,江宛便立刻起身去迎。

第十九章 大相国寺

    江宛忙出门迎福玉,余光却瞥见了杵在一边的无咎。

    死孩子见了她,竟然撇过头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

    江宛一时顾不上他,只道:“待会儿再收拾你。”

    福玉此来却也是真的有正事的。

    她一见江宛便拉住了她的手:“我可有件大喜事要告诉你。”

    江宛的视线在福玉身后的老太监身上停留一瞬,便任她拉着往厅里去。

    “公主,便别卖关子了。”

    “后日便是浴佛节了,我求了太后,让她准你伴驾去大相国寺斋会。”

    进了屋,三个孩子依着大小都已经乖乖站好了。

    一看就是春鸢告诉的。

    福玉先点了点站在中间的圆哥儿:“你就是圆哥儿吧,可见着你了,我的见面礼你看着不曾,喜不喜欢?”

    虽福玉有些过分热情,但圆哥儿近来胆子大了许多,他看了江宛一眼,得了个鼓励的眼神,便上前歪歪扭扭地行了个礼:“拜见公主。”

    江宛笑着对他道:“还记得那只白玉小老虎吗?那就是公主送给你的。”

    圆哥儿老沉持重地一点头,又不满地看了眼江宛,似乎很不情愿江宛提醒了一声,他自己其实全晓得,又对公主口齿清晰地说:

    “公主送的小老虎,圆哥儿非常喜欢,多谢公主。”

    “这有什么可谢的,”公主蹲在地上,掐了一把圆哥儿的肉脸蛋,又瞧见了蜻姐儿,“这是夫人的小女儿吧,上回忘了给见面礼,这个给你。”

    她从头上拔了个簪子下来,塞进蜻姐儿手里。

    是支金镶蓝宝蝴蝶步摇,蜻姐儿手小,于是双手颤颤巍巍地捧着,蝶翅摇振,精巧非常。

    圆哥儿大人般道:“妹妹,你快谢过公主啊。”

    蜻姐儿听了哥哥的话,却也能学舌:“谢……谢过公主。”

    然则公主对小宝宝有种超乎寻常的宽容,她一摸蜻姐儿的脸,从头上又拔下一根簪子,大方道:“说得不错,这支也给你。”

    “那这个是……”福玉看向阿柔。

    江宛八风不动:“我大女儿。”

    福玉满脸疑问地看着江宛,不过她也不是傻子,当下把红宝枫叶手镯撸了下来,塞给阿柔:“你叫什么名字?”

    阿柔也不知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也没被板着脸的福玉吓到:“我叫阿柔。”

    福玉噗嗤便笑了,摸了摸她的小辫子:“有胆气,是个好姑娘。”

    阿柔得意地扬了扬头。

    江宛见礼物也收得差不多了,关于那个大相国寺的事,她也想多问问,便对夏珠等丫鬟使了个眼色道:“孩子们礼也收了,快抱下去午睡吧。”

    孩子们都乖巧,排着队下去了。

    等圆哥儿和蜻姐儿走了,江宛才有功夫问:“不知公主方才说的大相国寺礼佛一事……”

    “忘了告诉你,一应礼节有这位张太监告诉你。”

    江宛便望向张太监,笑道:“梨枝,先把张公公请下去用些茶水。”

    这下房里只剩下江宛和福玉公主了。

    福玉有些忸怩道:“今年浴佛节,相平哥哥也要一起去大相国寺,你说我那日与他一起骑马好不好?”

    就知道这小丫头专程跑一趟,才不会只为了告诉她这件事。

    江宛对上福玉公主明亮的眼睛,一时无奈地笑了:“那毕竟是要去礼佛,魏蔺大人必然有护卫之责,你若打扰了他,反而不好。”

    “道理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和相平哥哥一道骑马。”

    “公主三思……”

    “可我就是想!”

    江宛:那你开心就好咯。

    ……

    四月初八浴佛节当日,江宛寅时初就起了。

    春鸢为了快些让江宛清醒,便有意说些闲话:“浴佛节后,便是春闱放榜,四月里可有的热闹。”

    “二月二,三月三,哪个月没有热闹?”起得太早的后遗症就是江宛的脾气变得不大好。

    “春闱放榜虽没有状元游街好看,却也有许多好戏,譬如那榜下捉婿,”春鸢梳着江宛的头发,“当时也有个俊美的榜眼,当场便被安阳大长公主捉走了。”

    江宛有了点兴趣,眼睛总算睁开了:“那后来呢?”

    春鸢挽起江宛的头发,随口道:“人没了。”

    江宛彻底清醒:“死了?”

    春鸢双手翻飞,便梳好了一个朴素的圆髻:“听说是不知所踪吧。”

    “唔。”江宛随口应了声。

    说起春闱,江宛便想起也参加了这科的沈望,此时只想乞求上天,赶紧来个慧眼识珠的官老爷,当场就把沈望给捉走吧。

    “夫人,可快些吧,时辰快到了。”梨枝进门提醒。

    往年每逢今日,太后都会邀请些诰命夫人同行,江宛作为其中之一,须乘自己的马车,去宫门口列队等候太后大驾。

    今日天公也是不作美,天气格外闷热。

    虽有庄重虔诚的礼仪规训,但江宛还是把马车的窗子推开了约莫一指宽的缝,要她说,在这种天气里,还不如坐车马行里租赁的青帘马车,至少透风,她这郑国夫人的车驾虽然华丽,车厢跟个笼子一样严丝合缝,大夏天的简直能把人憋死。

    今日是带的梨枝与春鸢出门,她们俩素来是稳重的性子,也忍不住抱怨,更别提跟着范驹坐在外头的无咎了,偏这孩子倔,就咬牙死扛着。

    江宛担心他,叫送了些凉白开出去给他。

    梨枝用手绢给春鸢擦汗:“这天真是热得人心里发燥。”

    春鸢摇头:“还好多备了茶水,惯常怕临事出丑,夫人小姐总是情愿忍着渴的。”

    江宛刚灌下一杯凉水,抬手把窗户缝又推得大了些:“咱们可别委屈自己,中暑可比去茅厕麻烦多了。”

    就这么煎熬了一路,总算在巳时初,太后的车驾缓缓驶入大相国寺,与此同时,空中闪电劈过,雷声一滚,大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天一下就黑了。

    雨声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说话也要提高三分调门。

    虽然未料到这场雨,但魏蔺的应对还是非常及时的,找僧人安排禅房,让太后和众位夫人进去躲雨,还请小太监四处送了解暑丸药。

    也不知是因为这场雨,还是因为寺中天然寒凉些,江宛走进禅房时,莫名觉察出一丝冷意。

    梨枝和春鸢因要顾着她,身上多多少少淋湿了些,好在江宛料到这样的情况,出门前用油纸包了外衣,刚才虽匆忙,却也带上了。

    “哎呀,竟忘了夫人的九树冠!”梨枝看着江宛道。

    因这冠太沉,所以江宛在马车上就没戴,方才兵荒马乱的,竟也没有顾上。

    江宛浑不在意道:“那个冠又不怕丢,最要紧的是这个。”

    她把搂在怀里的油纸包打开:“你也别管别的了,先换衣裳吧,还有春鸢,你也过来吧。”

    梨枝见是临行前准备的干爽衣物,心中一暖,轻轻埋怨道:“夫人怎么还想着我们。”

    春鸢也走了过来:“这榻上还算干净,夫人赶紧靠着眯一会儿吧。”

    确实是起得太早了,江宛一说便起了困意,打了个哈欠,便伏在了矮桌上。

    因为不能弄乱头发,所以她不敢倒下去睡。

    梨枝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又对春鸢道:“姐姐也去眯一会儿吧,我去找个小和尚,要些热水来。”

    春鸢却按住了梨枝:“今晨你起得比我还早,还是你去眯一会儿吧,我是一点也不困。”

    梨枝见她确实神采奕奕,便也没有再让,便去椅子上靠着闭了会儿眼。

    约莫半个时辰后,外头吵嚷的动静忽然大了起来,几乎盖过了雨声,江宛便被闹醒了。

    “什么事?”江宛揉着眼睛问。

    梨枝也是刚醒,先给端了杯清茶过去:“奴婢也不晓得,春鸢应该去打听了。”

    江宛喝了半杯茶,春鸢便回来了。

    她半个肩膀都雨淋湿了,发丝也散了一绺,面有急色,一张嘴便是个大消息:

    “福玉公主失踪了。”

第二十章 失踪

    梨枝失口喊道:“失踪了!”

    江宛也是极惊讶的:“外面不是还在下雨吗?怎么就失踪了?”

    春鸢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只晓得确凿是公主不见了。”

    就在这时,门被人拍响了。

    春鸢上前,小心把门拉开了一条缝,然后大松了一口气,回头道:“是无咎。”

    无咎不知从哪里过来了,衣襟似乎被人扯乱了,但看起来应该没受伤。

    江宛忙问:“你怎么过来了?”

    无咎本该和范驹一起被安置在车夫该呆的地方,不能随意走动。

    无咎道:“我看到了那个公主是怎么失踪的。”

    江宛立刻朝春鸢使了个眼色。

    春鸢微微颔首道:“奴婢去屋外守着。”

    无咎道:“我那时跟范大哥一起准备把马车卸了,把马牵到马棚里避雨,忽然公主就来了,然后那个魏将军带着个马车来了,那个马车上似乎是姑娘,公主就不乐意了,然后就和那个姑娘吵起来了,那个姑娘也不知是不是傻……”

    “等一下,”江宛打断他,“那个姑娘是哪个姑娘?”

    无咎微微皱了眉:“我看她马车上的徽记,应该是靖国公家的。”

    一听说是争风吃醋的事儿,江宛的心稍稍定了些:“你接着说。”

    无咎面色无一丝波动:“然后靖国公家的姑娘也不知是不是傻,跳下马车淋雨,公主就要用鞭子抽她,魏将军不许她抽,然后公主就跳上马车,说任何人不许跟上来,就跑了。”

    “就这样?”江宛问。

    “嗯。”应了一声后,无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很关键的事。

    江宛见他低头,还以为他是惶恐,忙安慰道:“别担心,你只是不小心撞见了,没人会责怪你。”

    正说着,却听见外头春鸢的声音响了起来,只是模模糊糊的,听不清。

    不多时,春鸢便推开门走了进来,神情还算镇定。

    江宛:“怎么了这是?”

    春鸢:“外头来的雪颂女官说太后要见夫人。”

    江宛疑惑:“怎么这么突然……”

    就在此时,无咎忽然喊道:“我知道了!公主失踪时,坐的是夫人的马车。”

    谁的马车?

    我......我的马车?

    江宛深吸一口气:“这可就麻烦了。”

    无咎脸上闪过一丝无措。

    春鸢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却也稳得住:“夫人先打扮起来吧,九树冠在马车上,马车又被公主带走了,就先抿抿头发,理理衣裳,奴婢再去与那宫女套套话。”

    “你先去吧。”江宛对春鸢道。

    江宛看了眼无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他近来吃得好,个子窜了好一截,脸颊上的婴儿肥也圆润起来。

    “事情已经发生,懊悔无济于事,你再详细与我说说,当时公主是怎么上了马车走的。”

    “这事是不是很麻烦?”无咎脱口而出,看了眼江宛,又丧气地低下头说起当时的情景,“那时候雨下得很大,公主本是站在檐下的,那姑娘下了马车站在雨里,公主为了抽她,也站到了雨里,本来我和范大哥都没怎么留意,范大哥惜马,不舍得马多淋雨,所以那时候正在给马披蓑衣,我帮忙牵着马,不知怎么,公主争辩了两句,就跳上了马车,拉住了缰绳,鞭子就抽到了马儿身上,我和范大哥拉不住马,就让公主跑了。”

    这和江宛猜测的也差不多,确凿是一场无妄之灾。

    可看着少年脸上的沮丧神情,江宛有些不明白了。

    这事本就与他无关,无咎却好像认为当时他本该能拦住公主的,一时失手,以至于现在十分懊悔。

    这不能说他是心高气傲,只能说他报恩心切,急于证明自己的本事,有点没有自知之明了。

    有些事情是他注定无法插手无法改变的,还有些事情是该留给大人来做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江宛忽然问。

    无咎耳廓忽然红起来:“我想来想去,还是该把这事告诉你,趁那些兵卒乱起来,我就偷溜进来了。”

    江宛:“那领子怎么这么乱?”

    “过,过来的时候……”无咎眼神飘忽,似乎难以启齿。

    江宛有些严厉地问:“你今年多大?”

    无咎无措地看着她,紧紧抿了嘴,不肯说话了。

    江宛:“你才十四岁,你……”

    太后驾临,守卫们都是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的,若非今日因福玉失踪乱起来了,他根本进不来,稍有差池,便会被当作了刺客,等着他的就是个死。

    可江宛对上无咎的眼睛时,却还是没有说下去。

    无咎自尊心这样高,贸然给他泼凉水,万一叫他钻了牛角尖,离家出走怎么办?

    救命啊,明明她根本没生过孩子,为什么现在家里会有四个小孩子要她操心。

    “多谢你,”江宛最终无奈地笑起来,“你送来的消息很有用,至于其他的,咱们回去再说。”

    不等无咎反应,江宛道:“梨枝,走吧。”

    春鸢见江宛出门,忙过来扶了她。

    来的是个长相秀丽的宫女,脾气依稀是极为傲气的,虽笑着对江宛行了礼,却压根不给江宛说话的机会,便道:“别让太后久等了。”

    说完,就走在了前头领路。

    春鸢则扶着江宛落后几步,轻声在江宛耳边道:“听说有人曾见到靖国公府的小姐跟公主起了口角。”

    “太后驾临,靖国公府的小姐怎么会来?”

    “说是本欲去城外的庵堂祭拜的,突遇暴雨,所以前来避雨,”春鸢压低了声音,“魏将军便准她进来了,后来不知怎么就和公主闹起来,公主一气之下就上马车说要回宫。”

    “竟是如此……”

    说到此处,江宛与春鸢便都住了口。

    江宛心头疑云重重,起初不过是小姑娘口角,福玉怎么会失踪?

    福玉驾的马车是一品夫人的车驾,小道轻易走不了,她若要出去,应该走的是官道,回城的官道也就那么一条,那群禁军骑马去找,不会找不到的。

    还有那个靖国公府的小姐,若真的只是恰好路过便罢了,否则福玉一旦有个万一,她是百死莫赎。

    廊下的水珠坠得很急,每一颗水滴里都倒映着清幽的佛门景象,站在太后的禅房前,江宛想,这场暴雨终归是要结束了。

    可惜,属于更多人的风暴还没有真正到来。

    廊下跪着八个宫女打扮的女孩子,俱已浑身湿透,瑟缩地挤成一团,打头的那个正无声掉泪,江宛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福玉公主身边伺候的大宫女。

    江宛收回视线。

    太后与福玉公主的情分很好,公主是坐着她的车马失踪的,审问她一遭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她与太后到底因为昭王已经有过交手,在太后心里,她大约不是什么好人。

    就是不晓得,她的下场比这些宫女如何。

    江宛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踏进太后的禅房中。

    一进门,便见一座峰峦叠起的博山炉,炉上檀香袅袅,虽清淡,却叫人脑中一清。

    江宛收敛心神,见前方有个约莫五十许的雍容妇人正侧坐在榻上,犹豫一瞬,她到底是没下跪,只是屈膝行福礼,低到能保持姿态优雅的极限:“拜见太后。”

    一息后,太后身边的宫女得了示意,道:“夫人请起吧。”

    江宛缓缓站直。

    大宫女花偈又说:“福玉公主失踪之事,夫人是否知情?”

    从前就听人说,太后身边有个宫女花偈,宛如太后的喉舌,因太后挑剔得很,除却这大梁最尊贵的几个人外,轻易不亲自与人说话,所以许多话,都由花偈代叙。

    这个花偈,绝不简单。

    江宛恭恭敬敬道:“方才已听说了。”

    “那夫人可知道福玉公主为何坐了夫人的车驾而去。”

    “妾身因染暑气,一到佛寺便有些昏沉,故而并不知情。”

    江宛规矩地低着头,隐约听见那宫女极小声地同太后说了两句什么。

    熟悉的嗓音再次响起:“那夫人请先回去吧,公主失踪是大事,如若夫人又想起了什么,请务必告知奴婢。”

    说得客气,话里的意思却不客气,还隐隐有把她这个一品夫人与宫中奴婢相提并论的意思。

    太后果然看她不顺眼。

    不过无论如何,太后到底没有动她,那就足够了。

    江宛动作麻利,依言退下。

第十六章 婚事

    “本是先帝为了制衡罢了,再加上太祖不曾赶尽杀绝,南人的野心愈大,再立卫南也是水到渠成,但卫南与镇北不同,镇北是当即募兵,卫南则是分兵禁军,”江老爷子话锋一转,“然则,在镇北卫南外,先帝手中还另有一支亲卫,隐在暗处,多做些见不得光的差使,最开始掌握这支卫队的便是安阳大长公主了。”

    “是金吾卫吗?”

    江老爷子摇头:“是轻履卫。”

    江宛恍惚道:“牛尚书家是不是就是轻履卫抄的。”

    “确然,一旦用上了轻履卫,便无小事。”江老爷子道,“安阳大长公主在恒丰朝可说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不过当今甫一登基,她便领着驸马住到城郊庄子里去了,说是身体不好要静养,已经两三年不曾进城。”

    “那她手里的卫队……”

    江老爷子语气肃杀:“自然也交出去了,否则陛下也不会容她。”

    江宛想了想,嘻嘻笑了:“那她生得漂亮吗?”

    江老爷子肃容一缓,也跟着笑起来。

    “她是个极聪明也极漂亮的女人,虽然秉性强势,却一点也不叫人生厌,所有人站在她面前,都会认为她是在对自己笑。”江老爷子笑道,“就算她不是公主,大约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江宛正想说话,书房门却被人敲了敲。

    敬墨进来了:“老太爷,宫里来人了。”

    江老爷子:“什么人?”

    “应该是皇后身边的公公。”

    江老爷子便看向江宛。

    江宛忙站起来:“那就是找我的。”

    “去吧去吧。”江老爷子似是嫌弃地对她摆了摆手。

    江宛乖巧地露齿一笑,正要出门。

    老爷子却在她身后问:“听说北戎使团进京的时候闹了乱子,跟你有关系吗?”

    江宛瞳孔一缩,旋即转身笑了:“出什么乱子了,跟我说说呗。”

    江老爷子淡淡地看了她一会儿:“你去吧。”

    他继续低头看画。

    江宛轻轻吐了口气,提着裙子,跨过门槛去了。

    ……

    次日巳时,江宛准时站在了晖凤宫门口。

    还是满黍公公带她过来的。

    “天这样热,夫人快快进去吧。”

    “多谢公公了。”江宛袖中滑出一个荷包来。

    满黍接了,笑容满面地给她行了礼,看着她进去了。

    粟殷出来迎了她:“夫人到得真是巧,厨下刚上了一道白玉梅子汤。”

    待江宛到了跟前,她扶了一把,又轻声提醒了句:“明昌郡主也在。”

    江宛微讶,手上塞东西的动作却不慢。

    本以为是皇上要见她,问她昨日刺杀之事,但是明昌郡主也在,皇上就不可能与她相见,难道真是皇后叫她来的?

    江宛心中思量,面上却半点不露,从容地进了小厅中,盈盈福身:“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皇后微笑着,似乎心情不错。

    “郑国夫人,一向可好?”明昌郡主站起身,笑问道。

    江宛忙转过身行礼,明昌郡主回礼。

    二人再各自坐了。

    江宛体会着屋里的气氛,觉得有点懵。

    怎么皇后和明昌郡主都这么高兴,难道是宁剡终于要成亲了?

    好在皇后也没让她疑惑多久,便道:“郑国夫人还不知道吧。”

    明昌郡主一搭一唱的:“合该叫郑国夫人也知道这件喜事。”

    江宛若不咬钩,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便从善如流:“不知是什么喜事?”

    皇后道:“昭王的婚事总算是有眉目了。”

    余蘅要成亲了!

    江宛没有不恭喜的道理,便跟着笑起来:“果然是件大喜事。”

    但比起这个,她更想喝一碗梅子汤。

    今日的衣裳这么厚,真是热得她头昏脑涨。

    而另一边,刚刚晓得自己马上就要成亲的余蘅,却没有她那么好的闲情逸致,手里的酸梅汤哐叽砸在了地上。

    “我不成亲!”

    他吼完这一句,便气冲冲地大步走了出去。

    见他如此,太后一口气没接上来,几乎站不住,只嚷着逆子。

    皇上忙扶着太后坐在榻上,给太后顺气。

    “母后千万消消气。”

    长孙太后却丝毫没有消气的意思,反手把盛着晶莹汤液的白瓷碗扫在地上,恨恨道:“我还不是为了他好,他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难道要找个天仙……”

    太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气得连话都说不下去。

    皇上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对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把太医叫来。

    “母后,阿蘅到底这么大的人了,冷不丁和他这个浪子说要成亲,他自然觉得……”

    “他觉得什么,他能觉得什么,”太后提高了调门,声音极为尖锐,“永香是多么好的姑娘啊,配他……配他我还不舍得!”

    永香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如今陪着住在慈尧宫里。

    皇上也是没想到,满汴京的闺秀给太后随便挑,太后还是选了自己娘家侄女,按理说,这事也是无可厚非,可是太后可从来没往他后宫塞过长孙家的姑娘。

    真别说,皇上心里还有些莫名的滋味。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想在母亲跟前争宠的心思真是多大也不消停。

    长孙太后还在骂着:“这个没心肝的,我还不是为了他!”

    外头,被秦嬷嬷拉住的余蘅则没有半点火气,只靠在墙上,自嘲一笑。

    “嬷嬷也听见了,不过上十天半个月的,我就算去给母后赔礼道歉,她也只会让我滚。”

    秦嬷嬷叹了口气:“其实长孙姑娘……”

    “不必说了,”余蘅摆了摆手,“我曾远远见过一面,长得虽还成,可说起话来的腔调我不喜欢。”

    “到底是苏州长成的,调子软一些也是有的。”秦嬷嬷说了这句,便余蘅仰着头,一副似听非听的模样,便住了口。

    余蘅笑问:“不说她温柔大方了?”

    “殿下不喜欢,老奴说什么都没用,”秦嬷嬷眼神极为慈爱,使她天生刻薄的长相也柔和了两分,“可殿下这么孤孤单单的,老奴怎么能安心呢。”

    她一说这话,余蘅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这回,他竟然点了头:“嬷嬷说得有理。”

    秦嬷嬷大喜过望:“我就说长孙小姐……”

    余蘅却自顾自道:“是,我是该找个盟友了。”

    秦嬷嬷:“殿下?”

    余蘅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他站直了身子,紧紧握住了腰间的白色玉佩:“走了,嬷嬷留步。”

    秦嬷嬷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殿下这意思到底是要成亲还是不成亲?

    只能改日再问了。

    秦嬷嬷忙回了太后跟前。

    太后还在气头上,平日里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今日却絮絮叨叨骂了昭王良久。

    边上的承平帝也没有逃过,被唠叨得头都大了一圈,小半个时辰后才脱身离开。

第二十一章 疑问

    雨势稍歇,天光初绽。

    官道上,一位算命先生路过大相国寺门口,他穿着一身灰色直裰,头上包着同色软巾,手里握着竹竿,杆上挂着幡旗,上书“问卜算卦”四个字。

    此刻魏蔺正在整顿人马去寻福玉公主,大相国寺门口一时人仰马翻,一个兵丁列队时,指着算命先生骂道:“滚一边去,别挡路!”

    那算命先生却不以为怒,闲庭信步般地让到了路边。

    魏蔺见了,呵斥了那个兵卒,又对那算命先生道:“兵士无礼,冲撞了。”

    他何等慧眼,一眼便觉得这算命先生气度不凡,寻常人见了这样甲胄俱全的士兵,不是两股战战,总是面有惶恐,这位先生却像是见惯了一般,面上只有平静。

    “无妨。”算命先生微笑道。

    魏蔺便想调转马头离开,可是目光却忍不住在那算命先生脸上停留一瞬。

    此人轮廓清俊,年轻时应该是个美男子,他的眼神温和笃然,可正是这样的平静,才有些古怪,他看这些士兵,似乎像是看着村口一群不懂事的孩子胡闹。

    而且这人……有些面熟。

    魏蔺正想要说些什么。

    但那边的副将已经整顿好兵士,遥遥喊道:“将军,可以出发了。”

    到底还是公主的事重要。

    魏蔺对那算命先生点了点头,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算命先生见禁军朝着汴京城门的方向奔驰远去,竟然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

    ……

    江宛吸了口尤其清新的空气,见春鸢正站在廊下,面色肃然,便朝她笑了笑。

    福玉的那几个宫女依旧跪着,跪在最前面的正用袖子擦眼泪。

    江宛一时不忍,便从袖袋里抽出条帕子,弯腰递给她。

    “别哭了,公主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说完这句话,江宛便挺直了腰背,走向春鸢。

    福玉公主虽然失踪了,但是斋会还是要办,只是过程精简了许多,陪同的女眷坐在蒲团上,念了一卷经,拜了一回佛,烧了一炷香,太后就叫人打道回府了。

    除了江宛。

    也没个人来说明情况,江宛猜测可能是因为她的马车被福玉带走了,到底和失踪有关,所以太后才会让她留在大相国寺。

    等车队离开,江宛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便叫梨枝去问问有没有斋饭。

    梨枝前脚出门,后脚魏蔺便来了。

    魏蔺对江宛道:“马车已经备好,夫人随时可以回城,不过到底是留在寺中更为安全。”

    在寺中更安全,就是路上不安全的意思吧。

    江宛默了默:“你们怀疑公主是被人掳走了?”

    魏蔺点头:“方才来人报信,说在路边找到了空马车。”

    江宛正欲细问,却见有个护卫快步走了进来,对她抱拳施礼后就在魏蔺耳边说了什么。

    可能是不想让她知道的,但是这个悄悄话的段位远不如太后宫里的宫女,所以尽管隔着挺远,江宛还是听见了。

    “昭王殿下到了。”

    江宛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余蘅已经走进了禅房中。

    “相平,你怎么在这儿?”

    “殿下。”魏蔺道,“我正欲安排人手护送郑国夫人回京。”

    “我还是不回去了,”江宛道,“那马车毕竟是我的,或许我能发现什么你们难以留意到的细节。”

    她是对着魏蔺说的,但一转头,却对上了余蘅的眼睛,他的眼神微冷。

    江宛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忘记对昭王行礼,但现在再蹲个福礼又有点奇怪,于是假装无事发生,偏过头看魏蔺。

    气氛有些微妙。

    魏蔺略一想,道:“也好,若是夫人真能看出什么,也省了我们的事。”

    梨枝便在此时端了一盘子斋菜进来,江宛实在是饿,便先吃了点饭菜才随魏蔺他们去了马车所在之处。

    路上,魏蔺与江宛说了福玉公主失踪之前发生的事,他是个君子,言谈间总是柔和克制的,毕竟失踪的两位姑娘是因他起了争执。

    靖国公府的李六姑娘因暴雨想进大相国寺投诉,僧人欲行方便,找人告诉了魏蔺,魏蔺正欲去马房看看马棚里是否塞得下那么多的马,便干脆领着李六的马车去了,到了地方,偏遇上了福玉,李六越是娇怯示弱,福玉就越是脾气火爆,魏蔺在中间调停,反倒左右不是人。

    福玉一气之下随便上了辆马车冲出了大相国寺,李六姑娘深感自责便要去追,结果双双没了踪影。

    “原来李六姑娘也追出去了,”江宛问,“那她……”

    魏蔺道:“也失踪了。”

    江宛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此时若非福玉的恶作剧,便是有人刻意为之。

    只要福玉出了事,首先承受陛下怒火的便是那位靖国公府的李六小姐,而她也逃不过。

    江宛忍不住怀着一丝侥幸。

    而真正到了出事的地方,她的侥幸便成了空。

    她先看到塌了一半的路面,之后才注意到横在塌陷路面边上沟里的马车。

    拉车的两匹马都已经死了。

    但是车架还是很完好,毕竟是郑国夫人的马车,质量总是很不错的。

    江宛转头问魏蔺:“李六姑娘的马车呢?”

    他们站得很远,站在马车边上的多是刑部和大理寺专业的办案官员。

    魏蔺道:“另一辆马车在后方的树林里。”

    余蘅负手站着,问魏蔺:“你怎么看?”

    江宛却以为是在问自己,答道:“我觉得不一定是路面塌陷在先,有可能是马车把路压塌了。”

    这句话若是个直肠子,定然是听不明白的,不过江宛身边站着两个显然都明白了。

    “绊马索。”余蘅轻轻念出这三个字。

    江宛面色一变。

    魏蔺大步走到未塌陷的一半路面上,跃进沟中,检查起来。

    余蘅留在原地:“郑国夫人脸色好像不太好。”

    余蘅大约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江宛也不瞒他:“那是我的马车。”

    “怕旁人迁怒你?”

    “纵然是我的马车,也没有人可以未卜先知,所以应该不是冲我来的。”江宛揉了揉眉心,“我只是担心公主而已。”

    余蘅目光微凝:“再说说吧,你不会只看出了刚才那一条吧。”

    江宛看他一眼,道:“马车翻了,福玉一定都会受伤,李姑娘的马车紧随其后,定然是看见了的,看见了于情于理都会下车帮忙,如果有匪徒,一个已经伤了,剩下的两个中还有一个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当然就一锅端了。”

    “想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吗?”余蘅问。

    江宛点头:“殿下请说。”

    余蘅淡淡道:“公主的马车一翻,李姑娘的马车一停,然后就被一锅端了。”

    “这跟我说的有什么区别?”

    “我的故事里没有好人。”

    江宛默了默,不得不承认其中李姑娘下车帮忙的情节的确是自己编的,于是笑了:“殿下说得对。”

    余蘅淡淡的:“你说的也没错。”

    相对沉默。

    江宛看着马车边忙碌的官员,忽然说:“应该不是刻意寻仇,现在没找到尸体,应该也没有性命之忧……”

    “你是在安慰我吗?”余蘅忽然问。

    江宛被点破心思,一时便有些尴尬。

    到底是亲叔叔站在身边,她总不好说风凉话,只能说安慰的话了。

    “我……”

    “那么,多谢。”

    余蘅望她一眼,上挑的眼尾向下一弯,面上的笑容似冰雪初融。

第二十二章 事结

    大相国寺后山。

    一丛南天竹正开得很好,雨水洗过的白花如玉雕般晶莹剔透,花枝下,两只地胆虫摇头晃脑地爬过,旋即,其中一只被人一脚踩死。

    “走快点!”有男人低声呵斥了一句,伸手推了把一个被绑住的姑娘。

    那姑娘生得腰如细柳,看着就孱弱,被粗鲁地推搡后,脚下一个踉跄便倒在了地上,露出一张苍白妩媚的小脸来,赫然是失踪的李六姑娘。

    湿土滑腻,推李六的男人不小心踩到了她散在地上的裙摆,也向前扑去,正砸在李六姑娘身上。

    “老三!”跟在后面的粗壮男人呵斥他。

    王老三压着温香软玉,狠狠在李六姑娘身上磨了磨,揩够了油,才从地上站起来,踢了李六一脚,把人从地上拎起来:“大哥,那小娘们儿跑了,眼下带着这个,咱们脚程都慢了许多,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算了。”

    “还不是时候。”冯大道,尽管缺了根手指,他手里的刀却依旧很稳。

    冯大总是兄弟中最冷静的一个,因年纪最大,也被几个兄弟尊为头领,今年是他们从幽州逃出来的第五年,在辑县封泽山落草为寇也有三年了。

    但是今天王老三却不想听他的:“带着她也太累赘了。”

    他们聪明地选择走大相国寺后山,反而绕过了追兵,所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全城通缉,只以为是绑了两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其中一个还跑了。

    “你别忘了咱们回来时做什么的!等天黑了把这娘们儿卖给蒋二爷,总能给我女儿挣出一份嫁妆钱。”蒋二爷是专经手销赃生意的中人,靠赚差价在京郊置下了三百亩良田。

    冯大他女儿已经十六岁了,还没有人家,就是因为亲娘跑了,亲爹去南边打仗再没回来,只能跟着叔父家勉强吃顿饱饭,也没人给她置下一份嫁妆。将这娇贵的小妞卖了,至少能得二十两银子,可惜就是叫另一个穿红衣的跑了,否则还要更多。

    冯老大想到这些年东躲西藏的,等在封泽山的匪寨混出了头,才敢悄悄来看女儿一眼,便长长叹了口气。

    冯大看了眼天色,不再往下想,对王老三说:“快走吧。”

    翻过这座山,就能到小河村,近来他们都躲在那处。

    王老三不情不愿踢了李姑娘一脚,又狠狠捏了她的臀尖,眼中淫邪之色一闪而过:“快走!”

    李姑娘真叫眼泪淌成河了,她初初被抓时便吓得动也不敢动,眼下虽然知道自己要被卖了,却也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寄希望于公主不是个没良心的人,不会只顾着自己逃命,不再管她。

    李六虽然平时爱做个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则并不是个没有韧性的女子,她咬着牙,不顾脚上水泡磨了又破的痛,挣扎着往前走去。

    ……

    “雨太大,没留下什么痕迹。”魏蔺用帕子擦了擦手,神情有些懊恼。

    余蘅看了江宛一眼,拍拍魏蔺的肩,学着江宛的口气:“不必太过忧心,福玉武功不弱,未必不能脱身。”

    魏蔺点头。

    这时,忽然有人策马而来,看装束是今日跟出来的禁军。

    那禁军翻身下马,径直到了魏蔺跟前,也不避人,道:“方才有人送来消息,说掳走公主的那伙人躲进了大相国寺后山。”

    “怪不得至今没有消息,原来他们是玩了一招灯下黑,”魏蔺又问,“可清楚送消息的是何人?”

    “那人自称是镇北军宁小将军的人。”

    竟然是他。

    魏蔺心思电转,便猜到兴许是掳走公主的那伙人有问题。

    不过一切以公主的安危为重,宁剡那边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如果真的因为公主此事坏了宁小将军的计划,也只好日后赔罪了。

    魏蔺朗声道:“列队整军,准备围山。”

    他说完,看向江宛。

    江宛识趣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给诸位添麻烦了,劳烦将军派人送我回去吧。”

    她就真的回城了。

    这件事到底是如何了结的,她还是从陈护卫口中得知的。

    然而次日晚间,她出门闲逛的时候,忽然发现似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而事件的焦点似乎是在……

    提着篮子卖头绳的大娘道:“听说没有,平津侯世子,就是要和福玉公主成亲的那个,跟靖国公家的小姐有了肌肤之亲了,听说是那小姐先被人掳到了大相国寺的后山,然后这个平津侯世子就去救,两个人幕天席地就搂到了一起。”

    “听说还亲了嘴儿呢,”嗑瓜子的大娘心有戚戚然,“世道艰难啊,公主也要捡别人的破鞋了,可真比不上当年的安阳大长公主,她当年说的什么……”

    卖头绳的大娘不假思索:“别人摸过的男人我不要!”

    “对对对,就是这个,”嗑瓜子的大娘从荷包里抓了一大把瓜子塞给卖头绳的大娘,“啧啧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站在她们身后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的江宛则有些茫然,她转身看着陈护卫:“你也没跟我说还有这一截啊。”

    陈护卫也是很茫然:“属下也是听旁人说的。”

    合着全是二手消息。

    可这流言满天飞,人家姑娘的清誉到底是没了,迫于压力,也许魏蔺真的会娶靖国公府的李六姑娘,而那时的福玉公主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可还没等到平津侯府与靖国公府联姻,今晚福玉便已经从皇宫出走。

    江宛刚一回府,便听梨枝说公主大驾光临了,眼下正陪着圆哥儿玩耍。

    江宛便急急忙忙进了正房。

    房中,圆哥儿正蹲在地上啪啪抽着陀螺,陀螺则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公主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托着脸,懒洋洋道:“再抽得响些。”

    可怜的圆哥儿满脸是汗,胳膊挥得发酸,一回头,却看见了娘亲。

    他立刻不顾陀螺,直直扑向江宛:“娘亲,你总算是回来了。”

    他抱着江宛的腿,仰头看她,额间满是细密的汗水,粉嘟嘟的脸颊微微颤抖着,黑亮的眼睛充满孺慕地望着她。

    江宛整颗心都被他看软了,忙弯腰搂住他,为他擦汗。

    可还没等跟儿子多说两句话,她就又被公主拖出了门。

    “我心里苦闷,夫人陪我去喝酒吧。”公主一面拉着江宛的手腕往门外走,一面摸了摸圆哥儿的头。

    圆哥儿很不情愿地撅起嘴。

    他的娘亲,那么大一个的娘亲,还没来得及亲一口,就被坏蛋公主带走了,该不会也会被带到哪里去抽陀螺给公主玩吧。

    江宛放弃挣扎,只来得及对桃枝交代了一句:“记得叫圆哥儿早些睡,别等我了。”

    春鸢小跑着跟在她们身后,又对分散在院中的护卫们招手。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宋府正门,福玉连马车也不肯坐。

    “夫人陪我走走吧。”

    江宛简直怀疑她不是想去喝酒,她这分明是喝了来的。

    福玉走了两步,回头:“夫人怎么还不跟上来。”

    江宛只好跟上去。

    可这刚走到福玉身边,福玉便是平地一声雷:“你说我现在杀了那个贱人,怎么样?”

    江宛:“......”

    那可真是不怎么样。

第二十三章 计谋

    “我现在就去杀了她,她不是爱说自己的身子被人看了吗?我就把她剥光了吊在城门上,叫所有人都看看她的身子。”福玉的语气是漠然的。

    江宛被吓了一跳,在她心中,福玉始终都是个表面跋扈,心地善良的小姑娘。

    而显然,福玉是认真地想杀了李六姑娘。

    江宛脑海中一片空白。

    福玉显然也不在乎江宛怎么想,她只是要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母后说我一味刚强,只会惹人厌恶,可是她也不想想,我为了相平哥哥已经忍了许多事了,那个贱人明知相平哥哥是我的,还要在京城里大肆散播谣言,把相平哥哥说得像色中饿鬼一般,也不瞧瞧她自己有几分姿色,还妄想做相平哥哥的人,枉我为了救她连鞋子都磨破了,她却这样害我!”

    福玉气得发抖,她迅速捉住了江宛的手腕,冰冷的指节如铁箍一般。

    江宛连忙半抱住她。

    夏日的风暖暖拂过,江宛觉得自己怀里像抱着一座火山,又像是一座冰山。

    江宛想了想,试探着问:“那日李姑娘到底是如何得救的?”

    “马车翻了,我的头在车上撞了一下晕过去了,等我醒了,手已经被绑了起来,李六那个蠢货大呼小叫的,当时雨还很大,那群人杀了李六的车夫后,就把我们俩往山里赶,我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头不那么晕以后,我就跑了。”福玉厌恶地皱了皱眉,“然后我也没有只顾着自己跑,我悄悄跟在他们后面,然后就遇见了个男人,自称是表哥的人,我就让他去找相平哥哥来救人。”

    江宛:“那当时魏小将军是否……”

    “没有的事!因相平哥哥要避嫌,还是我去搀了她一把!”福玉咬着牙,“我非杀了她不可!”

    事情说到这里,江宛才算真的清楚了。

    她心里有了底,便轻轻放开了公主,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公主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出了宫?”

    “母后不许我杀人,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她去阴曹地府待嫁!”

    福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笑了起来,只是笑声委实阴狠了些。

    江宛挽住她的胳膊,把整个人贴过去:“公主别急,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不必杀人,也能解决这件事。”

    福玉有些难为情地抽了抽被江宛抱住的胳膊,被江宛打了个岔,她不再跟个怒火上头的杀人魔似的。

    带着丝羞赧,福玉小声问:“真的?”

    江宛声音放得柔缓:“那日的事瞒得并不紧,李姑娘与公主不同,她被人掳走,名节便全完了,恐怕嫁也是嫁不出去了,干脆便赖上了魏将军。”

    福玉嘟着嘴儿,说起话来总算像个娇蛮的小姑娘了:“就是这样才十足可恨!”

    江宛安抚她:“其实我们若能给她寻一桩好些的亲事,叫她后半生不必在庵堂里念经,说不定,她就愿意嫁了,若她愿意嫁,那流言也就不足为惧了。”

    可若她不愿意,这件事就难办了。

    不过福玉到底是公主,威逼利诱一番,未必不能成事。

    “便宜了她!”福玉口气还是不好,但眉头总算是舒展了。

    江宛哄她:“说句实话,这李六的命还不是公主救回来的,纵使她轻贱自己,但她的命因被公主救了一遭,总是比旁人贵的,不能叫她轻易就弄丢了这条命。”

    莫名觉得很有道理。

    福玉点头道:“对,她那条命是我捡回来的,可不能轻易死了。”

    “公主说的是。”江宛面上掠过丝讽笑,大抵是在自嘲吧。

    江宛果断拖人下水:“不如叫昭王殿下同行,也显得可信一些。”

    福玉一拍手:“对,皇叔认识的人多,肯定能找个合适的配她。”

    江宛笑了笑,并没有附和。

    福玉忽然转身握住她的手,用力攥了攥:“多亏了有你。”

    说完这句话,她就撇下江宛,去昭王府找她皇叔了。

    到底夜深,江宛让护卫们都跟上去,自己只留了一个。

    目送福玉离开后,江宛也慢吞吞地朝回走了。

    春鸢提着灯笼跟着她,小声问:“夫人真有十分的把握吗?”

    “没有,”江宛摇头,“其实五分都没有,那位李姑娘显而易见是对魏将军有情的,若要她放手,应该并不容易。”

    她出的主意固然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可也要那个做选择的人还有理智才行。

    “魏将军也忒能招惹旁人了。”春鸢故作愤懑道。

    江宛一下便被她逗笑了,可想起家里还有个梨枝,也是对魏蔺芳心暗许,又有些笑不出来。

    “翻墙!”

    春鸢忽然惊叫一声。

    “有贼翻墙!”

    那翻墙的人被吓了一跳,嘟噜从墙上滚了下来。

    陈护卫迅速冲了上去,不知从哪里拔出柄银光飒飒的匕首,一下便横在了那人颈上。

    见那人被陈护卫制住,江宛和春鸢也上前去,用灯笼一照,才发现是个熟人。

    程琥狼狈地坐倒在地上,用力盯着那把匕首,把自己活活盯成了对眼。

    “还有没人管管了!”他蹬着腿喊,身上酒气冲天。

    江宛嫌弃地后退一步:“叫表姨。”

    程琥虽然醉,但脾气还不小:“偏不叫!”

    “那我是谁?”江宛问。

    程琥犹豫了好久:“……表姨?”

    说起来程琥也是一片好心,他喝酒的时候才知道大相国寺发生的事,担心江宛受了惊吓,所以特特来探望。

    就是探望的时间和方式没选对。

    不过他来了,江宛正好托他给昭王送封信。

    给他灌下去了一碗醒酒汤,江宛就派了马车把他送回江宁侯府。

    由此诸事毕,江宛喝了一碗热牛乳后,便去睡觉。

    却也没能睡一个好觉。

    不曾大喊大叫着醒来,她从噩梦中挣脱时,仅仅只是睁开了眼。

    睁开了眼,方才的梦境却依旧格外清晰。

    满地残肢,血雨腥黏。

    江宛急促地呼吸着,依旧觉得喘不过气。

    不知不觉中,两滴泪顺着眼尾没入发中。

    她坐起,终于觉得窒息感稍稍缓解。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像是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独自坐了很久很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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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青山外介绍:
出了车祸的江宛刚睁眼,就在陌生朝代喜提一个大胖儿子。
未曾谋面的夫君为救皇帝而死,给她留下了一品诰命。
就在她准备这个陌生朝代大干一场的时候,血气森森的长刀忽然架到了脖子上。宛在青山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宛在青山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