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审犯
四月初九亥时,刑部衙门里正是灯火通明。
宁剡挎着刀进门。
魏蔺正拿着份供词准备进宫,二人迎面遇上了。
魏蔺颔首示意:“宁将军。”
宁剡见他手中拿着用牛皮纸卷起来的纸:“世子这是要进宫?”
他们二人虽不太熟,但是能找到公主到底是宁剡的人起了关键的作用,魏蔺便道:“确实是要进宫。”
宁剡又问:“眼下审得如何了?”
魏蔺赶时间,故而指了指边上的司狱:“我也不清楚,你若想知道,还是问查司狱吧。”
说完,魏蔺就携着那卷供词,匆匆离开。
宁剡看向那位查司狱:“大人有些眼生。”
“才上任不久,不怪宁小将军不认得,”查之钟乐呵呵弯了腰,“下官查之钟,现任刑部司狱,往后还请将军多多关照。”
宁剡脸色淡淡的,并不接茬,只问:“还有供词吗?”
查之钟笑脸一僵,低头引着宁剡去了刑房:“大人这边请。”
“世子拿走的是抄录的供词,原本在此处。”查之钟双手奉上。
宁剡一张张浏览得飞快。
“这王老三虽说得多,却没什么有用的,这冯大……”
查之钟赔着笑:“这人是个硬骨头,咱们该用的刑确实都用了。”
宁剡冷哼一声:“若骨头真的这样硬,又怎么会做了逃兵?”
查之钟嘿嘿笑了一声,见宁剡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便悄悄伸手,在其中一行上点了一点。
他指出的这句话是王老三交代的,说冯大还有个闺女活着,这次来就是看闺女的。
查之钟笑眯眯的:“不怕拷打的人也未必什么都不怕。”
这位司狱大人越是笑,突出的眼珠子就越显得阴森。
这些酷吏。
宁剡摇了摇头,终是看不上这样阴损的手段。
他将供词还给查之钟,道:“我去看看犯人。”
这些逃兵必然是知道什么,才会在进望龙关前逃遁。
查之钟忽然说:“下官立即叫人把他们泼醒,正巧一会儿昭王殿下也会过来。”
宁剡的脚步一顿。
若是余蘅要来,他倒是不好久留了,毕竟他与余蘅是自小结下的梁子,这么多年都是不阴不阳的,见了也是徒增尴尬。
说曹操曹操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宁剡听到有人“哟”了一声。
“宁大将军也在。”余蘅刷地展开折扇。
宁剡深吸一口气,牢房里的气味酸腐腥臭,让他鼻子发痒。
小时候,每回鼻子痒痒,都没有好事发生。
“我先走了。”宁剡也不知道对谁说,转身便走。
楼梯狭窄,余蘅站在正中,丝毫不让,宁剡只好侧身避让。
擦肩而过时,余蘅忽然说:“那一仗,怎么竟叫你耿耿于怀到如今?”
余蘅并不清楚宁剡这些年的执念,毕竟望龙关一战事关重大,宁剡也只报给了皇上一人知晓。
至于这个纨绔王爷,告诉了也是白告诉。
宁剡撇过头,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
窗外黄鹂叫得婉转动听,梨枝捧了水进来,伺候江宛梳洗。
江宛因不曾睡好,有些懒懒的。
梨枝见她兴致不高,便道:“无咎如今正在院里练功呢,夫人可以去看看。”
一说起这个,江宛还真来兴趣了。
她道:“那就看看去吧。”
院里树荫边上,无咎正在扎马步,骑狼则在一边嘲笑他腿软腰绵,像个小姑娘。
无咎咬着牙,脸上的汗大颗大颗地滑下,脸色涨得红通通,不知道是累得还是气得。
江宛看了看自己的裙子,走过去站在无咎身边,也平举双手。
骑狼噗嗤乐出了声:“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江宛比照着无咎的姿势,慢慢蹲下:“我也来试试看。”
现在锻炼锻炼,以后逃跑也能利索点。
桃枝带着圆哥儿来看热闹,见骑狼看不起江宛,忙道:“夫人肯定行!”
“得,正好这臭小子还要站一刻钟,夫人跟着站就是了。”骑狼自认惹不起这几个丫头,往边上退了两步。
孩子们正好要来用早饭了,都聚到了院子里。
阿柔试探着蹲下去,圆哥儿不甘示弱,一蹲蹲到低,蜻姐儿高高举着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霍容棋来找江宛时,看到的便是这个画面,满院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就连正经扎马步的那个少年也一边笑得发抖,一边坚持。
真好。
霍容棋朗声道:“瞧我,这一来便看了出好戏。”
邀请霍容棋一起吃了顿早膳后,江宛与她在内室相对坐了。
桌上还叠着些小盒子,是阿柔做胭脂用的,江宛一边整理,一边问:“霍娘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想着你今日或许有空,便来看看你。”霍容棋见手边有一个膏脂小盒,便打开嗅了嗅,“也有些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头一件,便是北戎人进京那日的刺杀,”霍容棋看着江宛,“我听说被围的是你?”
“确实是我,”江宛坦白道,“但是此事我不能细说。”
霍容棋点头:“也是我意料之中,毕竟余蘅那小子也掺和进来了,不过若是此事涉及北戎人……”
江宛问:“如何?”
霍容棋抿了抿唇,压下心头自得:“北戎商路上,我还算是说得上话。”
江宛捧场地笑了:“那以后若是我去了北戎,还要仰赖霍娘子多多照应了。”
江宛又问:“你刚才说这是头一件事,那是不是还有第二件?”
“本想问问大相国寺之事,但看你活蹦乱跳的,便也不问了,只是……”霍容棋道,“我还有第三件事。”
“那就问吧。”江宛潇洒地一摆手。
“你与昭王是否有私情?”
江宛若是此事含着口茶,一定已经喷出来了。
“没有的事。”江宛立刻否认。
“若有了,也必须要断,”霍容棋紧皱眉头,“我知道他顶着个昭王的封号,又是当今唯一的兄弟,难免叫那些不明是非的小姑娘对他动心,可你不同,你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应该晓得,平平淡淡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最好的,那些名利不过过眼浮云。”
看样子,霍容棋是真的很害怕她跟昭王牵扯在一起。
江宛没有急着辩解,她道:“这些道理我原也不懂,霍娘子若是愿意,不妨再与我多说一些吧。”
“那还得说起余蘅他那个有本事的老娘——长孙太后,”霍容棋用指甲挑了些盒子里的蜂蜡,“太后这人是真的狠,不过她若不狠,自然也没有如今的陛下了。”
霍容棋问:“你知道太后为什么这么疼爱昭王吗?”
江宛:“因为昭王是小儿子?”
“固然是因为这个,但也因为太后当年因毒害妃嫔被打入冷宫,是靠这个小儿子翻的身,而且刚出冷宫门,便一举被封了贵妃。”
这些关于太后的宫廷密辛,江宛竟从未听说过,忙提起茶壶,给霍娘子倒了一杯:“您继续说。”
江宛这里聊得高兴,在牢狱里熬了一整晚的查大人和宁剡却已是疲累不堪。
“总算是招了。”宁剡捏着厚厚一叠供词,感叹道。
不过看冯大的意思,似乎当年战场私逃的事,他也没弄得十分清楚,关键还在冯大的好兄弟‘智多星’于堪用身上。
可是要找到这个于堪用,怕是还要往辑县封泽山的匪寨里走一趟。
宁剡抬头看天,今日虽是个晴天,天边却积着厚厚的云,可压在他心头五年的阴云,总算是要散了。
查之钟看他抬脚便走,忙问:“宁大人,您拿着供词这是往哪儿去?”
因灌了一宿浓茶,宁剡的声音听来有些喑哑,却依旧掷地有声:
“我要进宫向陛下请旨,去辑县剿匪。”
第二十五章 李六
与霍容棋在一起时,时间过得飞快,若非梨枝过来提醒了一句,江宛根本不晓得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霍容棋看了眼天色,起身告辞。
江宛本想留她一起吃午膳,但想到今日还约了余蘅,便也止住了话头。
霍容棋走到正屋门口,忽然回身说:“我要回北戎了。”
江宛脱口而出:“为什么?”
霍容棋洒脱一笑:“来汴京本就没打算久留,想见的人也见了,也该回去了。”
江宛心中猛地空落落的,她面上满是失望。
霍容棋看她跟看十五年前那个小不点儿一样,怎么舍得她难过,忙道:“也不是不回来了,你若乐意,也能去北戎找我。”
说到此处,霍容棋忽然想到了什么,从颈上解下一条链子。
“拿着。”她递给江宛。
江宛双手碰过,见细细的银链上缀着颗镂空雕刻的动物尖牙,一时有些疑惑。
“拿着这颗虎牙,去河北路任意商栈里找掌柜的,就说你是霍五娘的人,便可以寻到我了。”
江宛点头。
霍容棋雷厉风行,最后端详了江宛一眼,便大步走下台阶:“不必送了。”
江宛乖乖站在原地,没有送。
用过午膳后,江宛陪着孩子们玩到了未时末,便出发去见余蘅。
这次,无咎还是执意跟来,他脾气太硬,江宛只能由着他了。
又想起上回说要与他谈心,结果这小子滑不溜手,根本逮不着人。
马车上,江宛又琢磨起余蘅这人。
霍容棋与她说了好些京城里的秘事,江宛原先都不清楚。
至于余蘅,霍容棋似乎有些忌惮,说起他来时,似乎时时刻刻都想痛骂他一顿,但又生生忍回去了,最后还是强行客观道:“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坏得那么彻底,若你真的有了什么事,求他救你也未尝不可,只要给足了谢礼,他答应过的事,就算难,应该也不会反悔。”
这段话里,霍容棋隐隐想让江宛把余蘅当作最后底牌。
如果余蘅真的是个可以合作的人,江宛倒是真的想试一试。
很快便到了茶楼,跑堂引江宛进了雅间,昭王正在其中坐着。
江宛笑道:“殿下来得倒早。”一面说着,一面行了个礼。
余蘅道:“坐吧。”
江宛便在他对面坐下了。
余蘅今日不曾戴冠,只用了素色的云锦发带把头发绑成高高的一束,看起来十分清爽,阳光从窗外落在他脸上,在他鼻梁眉峰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芒,风卷云遮日,那光忽地又一暗。
“今日倒是不巧,”余蘅手里转着个小巧的瓷杯,“看来天色转阴,又像是要下雨了。”
“夏日多雨,也是常事。”
“可我没带伞。”余蘅像是在自言自语。
伴着他的声音,一滴雨落在了窗棂上。
江宛道:“那我派车送你回府。”
说完后,她才觉得这话有些太托大了,人家堂堂的王爷,难道还需要她来操心不成。
偏余蘅就是个喜欢别人给他操心的,他嗯了一声,笑得眼睛弯弯:“那便多谢了。”
江宛被他的笑晃了晃眼。
这家伙可太擅长以色惑人了。
不过还有正事要说,江宛问:“不知殿下可知道北戎人此来的目的。”
余蘅:“他们大王子呼延斫来游学。”
江宛眉头微皱:“可是那天太巧了,北戎人说要撒糖,手一扬,杀手就冲出来了,简直像是配合好的。”
余蘅因当时不在,倒不晓得还有这一节,当下点头道:“我会让人详查,不过北戎人来京自然不会只为了呼延斫游学,这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
江宛表示理解。
虽然她知道余蘅必然晓得些内情,但也没有非问个所以然来,而是转而说起今日的正事:“一会儿李六小姐来了,你还是回避吧。”
余蘅往前凑了凑:“不用我和她说?”
“你想以身饲虎,舍己为人?”
余蘅果断摇头:“那倒没有。”
“那就交给我。”江宛道。
说到此处,他们等的人就到了。
敲门声刚一响起,江宛立刻指了指背后的花鸟屏风,余蘅便满脸不乐意地避到屏风后。
江宛才站起身,给李六小姐开了门。
李六见了她,错愕地瞪大眼:“你是谁?”
“先进来吧,”江宛做出请的姿势,“来都来了。”
李六姑娘深吸一口气,瞪她一眼,终是踏进了屋里。
茶楼微雨,冷茗幽香,李六姑娘却不晓得欣赏,背脊绷得紧直,道:“你是什么人?”
江宛道:“我是郑国夫人江宛。”
李六越发狐疑:“你是郑国夫人,可是约我见面的分明是……”
她难堪地咬住嘴唇,没有说下去。
“可惜了,那封信也是我所写,并非魏相平。”江宛无赖道。
李六姑娘却不接招,她松开被咬得发白的唇瓣,喃喃道:“原来他的字是相平……”
福玉每天把“相平哥哥”挂在嘴边,江宛还以为魏蔺的字已经无人不知了,没想到眼前的姑娘竟然还不晓得。
江宛咳了一声,强行进入正题;“我请你来,其实倒也确实是为了平津侯世子与你的流言,也是受福玉公主所托。”
李六姑娘一双桃花眼早哭得红肿,闻言便冷笑一声:“不知道你们是要逼我去做尼姑,还是要逼我去死!”
江宛却不生气:“你不想做尼姑,也不想去死,那么姑娘是想嫁给平津侯世子吧。”
说起亲事来,姑娘家总要羞涩的,李姑娘气势顿时一矮,嘴上却强撑着反问:“是又如何?”
“哪怕福玉公主会杀了你?而且她一定会在你嫁给魏蔺前杀了你。”
李六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怕。”
“你真的不怕吗?”江宛循循善诱,“福玉公主是陛下的嫡长女,陛下宠她宠得如珠如宝,别说是她杀了你,就算她屠了靖国公府全家,恐怕也会安然无恙。”
“可我若不嫁给魏公子,又能有什么出路?家里已经这样了……若我不能……”李六面上一丝惶惑滑过,但很快抿紧了唇,不肯再说话了。
“便是知道你处境艰难,所以公主才给你安排了另一条路,你尽可以远远地嫁出去,嫁个富贵清闲的人家,远离京城,也就远离了流言中伤,日子定然比你嫁给魏蔺要好得多。”江宛觉得有点口干,不由抿了抿唇,“先不说你绝对不可能活着嫁给魏蔺,就算你侥幸嫁给了他,他难道会为了你与公主作对吗?你单看那日大相国寺后山,他心里只有救公主的念头,救你不过是捎带脚罢了。”
李六姑娘低着头,动也不动,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江宛的话听进去。
江宛也不催促她,转头看向窗外。
夏日里难得有这样细细密密的小雨,下了一阵,眼下也就停了。
李六姑娘终于开口,她双手交握于膝上,几乎把掌心掐出血来,她睫毛低垂,遮住了眼里的情绪,声音里藏着丝颤抖:“我还要再想想。”
说完,她眼皮一掀,又瞧了江宛一眼,眼中的刻毒与怨恨几乎倾泻出来。
眼下,她是连江宛也恨上了。
可惜江宛低头斟茶,没瞧见。
“我定会为你找一个成亲的好人选,你若答应了,只管派人给我传信。”江宛道。
没回答好不好,李六姑娘“嗖”地站起。
“告辞。”
说完,李六转身就走。
第二十六章 螳螂
江宛低头喝了口茶。
她自觉已经将道理讲得很透,虽然不晓得李六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打算,但是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李六也不是个傻子。
江宛和余蘅此时都是这么想的,可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一个被爱情蒙蔽双眼的少女的疯狂。
这种疯狂最终使这个少女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魔鬼的交易偶尔也是公平的,她如愿了,她诅咒的人走向的最终结局甚至更为悲惨。
而此时,谁也不知道后来的事。
余蘅慢悠悠地从屏风后转出来:“还以为福玉是把这遭烂事儿丢给了我,没料到出力的竟然是你。”
“雨停了,”江宛对他笑笑,“殿下没有伞也能回去了。”
这是下逐客令了。
余蘅弯起唇角:“那我走了,茶钱你结。”
“我也没带钱。”江宛怼回去。
“那该如何是好?”
“比谁跑得快咯。”江宛认真道。
余蘅微微瞪大眼,然后愕然转为好笑,他猝然仰头大笑起来。
最后,余蘅到底也没让江宛带他回去。
他将江宛送到门口,看她上了马车,又回到了茶楼中。
他的暗卫青蜡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茶室中。
“如何?”余蘅看到他丝毫不惊讶。
“霍当家已经离京。”
余蘅笑了:“真走了?”
“是,霍当家的马车出了北门后,暗线才来报。”
余蘅喃喃道:“她倒是真舍得。”
青蜡又拿出一封信来:“霍当家嘱咐,将这封信呈给殿下。”
“给我写信?”余蘅随手接过,又顿住,“查过吗?她虽不敢动大手脚,撒点痒痒粉却还是敢的。”
青蜡:“已经查过,很干净。”
余蘅才接了过来,看他这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大概是在霍娘子身上吃过亏的。
展信后,余蘅面上轻忽尽去,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纸上一共二十个字——
芳魂无人诉,寄托不知处。
宛若无忧患,来日得寄香。
余蘅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哈”地一声笑了起来。
这个情绪转变太过突然,青蜡有些摸不着头脑。
殿下怎么笑了?
上头不就几个字么,怎么殿下忽悲忽喜,还看出了跌宕起伏的感觉?
“霍容棋。”余蘅念出这个名字,又问青蜡,“火折子拿来。”
青蜡忙递上。
余蘅打开盖子,吹了口气,火绒便燃了起来,他将信纸一角凑近,点着了后,便将信纸丢在了地上。
“真是不舍得烧啊。”余蘅又道。
青蜡又不懂了。
为什么不舍得烧?
这纸很名贵吗?
殿下今日怎么这么奇怪?
然而余蘅的意思是怕没了凭证,来日就算他提着全须全尾的江宛去跟霍容棋交换,那只狡猾的母狐狸或许要赖账。
这件事对他太重要了,容不得半点意外。
可他已经烧了。
余蘅看着那点灰烬,觉得二十年来,头一次体会到“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原来霍娘子建议江宛危难时向余蘅求救,并不是觉得余蘅是个好人,而是她已经给出了一个让余蘅无法拒绝的条件——一座坟的位置。
纵横西北的霍五夫人已经替江宛算好了一切。
可越是如此,人间的无常便越是险恶。
机关算尽,终落空。
……
回转后,便有宫中的太监来传了信,让江宛明晚进宫赴宴。
这次场合正式,毕竟是要宴请北戎王子,所以江宛还是要穿着大礼服的。
但天又很热,一想到沉重的发冠和礼服,江宛心里就有些不情愿。
不过到底是宫中派人来传的口信,哪怕她病得起不来了,就算爬也要爬进宫,死也要死在宫里。
梨枝正要去准备,江宛忽然想起一事,又叫住她:“对了,过来投亲的蒋娘子如何了?”
梨枝回忆着:“不过每日做做针线,寻常是不出房门的。”
“好,那你去吧,顺道把无咎给我叫进来。”
无咎来时,满脸写着抵触。
结果,江宛什么也没和他说,只请他在书房中央站一会儿。
无咎就别别扭扭站了。
一炷香后,他有些站不住了,便抬手挠了挠头。
江宛却忽然抬头瞪他:“别动。”
无咎顿时定住,眼珠子瞪得好大,见江宛又埋头画画去了,才委委屈屈放下了手。
不对!画画!
“你在给我画像!”无咎喊道。
江宛点头:“过来看吧。”
无咎脸红红的,似乎想转头就走,但还是一步一坑,无比沉重地走到了江宛身边。
然后,他激动地探头一看。
纸上却是一只小猫,圆头圆脑,眼睛大大,怪可爱的。
“这是……我?”
江宛把笔在涮笔缸里搅了搅:“准确来说,是我眼里的你。”
无咎皱起眉:“什么意思?”
江宛没答。
她一直觉得无咎对她的保护欲有点过度了,她去哪儿他都要跟着,她干什么他都要掺和一脚。
可他还是个小孩子,纵使身世坎坷了一些,以至于早熟了一些,也不该背着那么重的包袱生活。
“我不是小猫。”无咎闷闷道。
“我却情愿你做小猫,”江宛望着他,“也不要你做笨蛋螳螂。”
螳臂当车,人却要知道量力而为的道理,也要有自知之明。
明明就是小猫咪,就算爪子锋利了点,也不能把自己当大老虎用啊。
……
当天夜里,靖国公府中,李六小姐的闺房里又传来了强行压抑的呜咽声。
丫鬟们聚在一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意进去送晚膳。
上回鹿儿进去走了一趟,挂着一身汤汤水水出来,脸还被碎瓷片割出好大一个疤,府里不愿意再用她,把她撵回家去了。
这回进去的,怕也没有个好,被骂就算了,就怕六姑娘又发起疯来,用瓷片划人脸,谁要是真挨了一下,往后连嫁人都难了。
这时候,一个新来院里的二等丫鬟道:“众位姐姐若是正忙,不如我去吧。”
这丫头叫金桂,就是来顶鹿儿的缺的,因刚来,还不晓得六小姐的脾气。
大丫鬟宁儿立刻道:“既然你愿意去,便去吧,咱们也不好拦着金桂妹妹在小姐跟前出头。”
金桂是个眉眼利落的丫鬟,此时竟像是丝毫没有察觉这里头另有隐情,只笑眯眯道:“那我便去了。”
说着,她真拎起食盒走了。
众丫鬟们顿时一哄而散,生怕到时候城门起了火,要殃及池鱼。
而大丫鬟宁儿却有些不放心,她悄悄走到窗边,耳朵贴了过去。
里头有些绵绵的说话声,只是听不清楚。
小姐这次竟没有发脾气!
宁儿不由疑惑,莫非这金桂真讨了小姐的欢心?
而此时,金桂将托盘轻轻放在李六小姐面前,弯腰轻声道:
“有福玉公主在,小姐永远不可能活着嫁给魏世子,可若她死了呢?”
李六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金桂微笑着,如毒蛇吐信般轻声哄诱道:“若她死了,小姐就是世子最名正言顺的妻子。”
第二十七章 赴宴
这场北戎大王子出席的宴会排场很大,皇宫中处处灯火辉煌,将殿中照得明亮如昼。
江宛打定主意来做隐形人,于是大概看了看列席之人后,就垂下了眼,盯着面前的几碟凉菜。
今日来的人大多是名头好听,但手中并无实权的勋贵,因座次安排,她正对男客席,看见了祖父也看见了昭王,相较女客都穿着正经的大礼服,男客的着装却都随意许多,末席的一位大爷甚至穿了一身极为扎眼的红衣。
以江宛最近对各大世家的知识储备来看,她猜测那位大爷应该就是年轻时凭借容色叫安阳大长公主求而不得的靖国公李崇,李崇一生多少风流轶事,却独独对安阳大长公主不假辞色,说起来,靖国公府的没落与李崇这个诡异的脾气也不无关系。
再想到凄凄切切的李六小姐,江宛心下便忍不住叹了一声。
不多时,帝后相携而来,又过了一会儿,太后施施然前来,雍容入座。
江宛随着大流行了三回礼,已经觉得体力不支,沉重的发冠压弯了她的腰,可沉重的布料又撑住了她的腰,总而言之就是生不如死。
又等了半刻钟,那位北戎大王子才到了。
殿中人的视线便都落在了他身上。
澶州之盟三十年,北戎大王已经换过了四个,如今坐江山的是呼延律江,听说也是个雄才大略之主,十年间已经灭了西边的两个小国。他的长子呼延斫此次来大梁,一举一动自然都是引人注目的。
万众瞩目下,呼延斫却走得极为轻松。
那日他初来汴京,坐在遮得严实的马车中,江宛又是站在楼上往下看的,所以什么也没看见。
今日一看,倒有些惊讶。
呼延斫皮肤微黑,落在脸颊边的发丝微卷,五官轮廓深邃,眼睛大而明亮,在席间像孩子一般左顾右盼,一笑起来便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看起来憨直得无害。
江宛看得一愣,竟与他对上了眼神。
那大王子也注意到她,一口白牙更加闪耀,还抬手对她挥了挥。
江宛呼吸一窒。
这偌大的一座宫殿里,万众瞩目的人霎时间换了一换。
江宛顿时眼观鼻鼻观心,板着脸装端庄,毕竟她这个方向不止她一个人,旁人弄不清呼延斫看的到底是谁。
果然,旁人的视线又回到大王子身上,她身上为之一轻。
好容易呼延斫走到殿前,拜见了皇上后入座,总算是开宴了。
宫女们有条不紊地上菜,鼓乐也奏了起来,舞女们甩着长长的袖子碎步挪到殿中,随着音乐旋转起来。
江宛却无心欣赏,一心只想吃口菜。
好在皇帝也没拖着,举杯祝酒后,就动了筷子,陪客们自然也能吃起来了。
江宛先夹了一口金海泛舟,也就是鸡汤白菜,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隔壁韩国夫人桌上多了一道炙猪肉,自己桌上却多了一道码得整整齐齐的碧绿小青菜。
转念一想,她这还在守孝,怕是全素宴还是皇后对她的心意,于是又吃了一筷小青菜。
虽有些凉了,但是味儿还不错。
等十道菜上齐,江宛已经吃了个半饱。
这个时候席间已经有许多人聊了起来,互相祝酒,也点评歌舞。
江宛左右都不认识,但也晓得坐在上首的韩国夫人是皇后的母亲,也就是宁老夫人。
她下首的则是宰相夫人周夫人,虽也是一品,但是并没有得封国夫人。
这么一想,她心里还生出了点对周夫人的愧疚。
不过她这个郑国夫人的头衔背后藏着的无数杀机,却也终是不为人知。
想了想,江宛的肩膀就缓缓塌了下来,刚才坐得挺拔,一松劲儿就觉得肩膀用过了头,像是骨头被小虫子掏空了,半边身子都要碎成粉,突来的酸痛让江宛的表情有些失控。
尽管她迅速低头控制了表情,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
比如太后。
太后身边女官花偈便问:“郑国夫人可用得还合口?”
江宛一惊,忙起身行礼,才说:“多谢太后垂问,妾身用得甚是合口。”
太后淡淡目视前方,没给江宛一个眼神。
那女官低头悄悄道:“太后,是否要让她坐下?”
略一点头,太后搓着佛珠,用极轻的声音道:“我看她青春年华,倒觉得她与宁小将军十分相配。”
说完,露出一点说不出是什么意思的笑来。
她这话别人听不见,皇上却还是听见了的,原本挂着的淡笑逐渐隐没。
花偈道:“太后见夫人正是青春年华,倒觉得与宁剡宁小将军十分相配。”
皇后恬静温柔的笑容便僵了一瞬。
最高座上的三人神情各异。
殿中已然极其安静了,江宛满手都是滑腻的冷汗,她脑海中乱糟糟的,只干巴巴答了句:“太后抬爱,妾身不胜惶恐。”
本以后还有下文,太后却忽然站起身,由花偈姑姑扶着离席了。
花偈道:“太后身体不适,先行回宫,不愿扫了各位的兴致,请各位不必离席相送。”
话虽如此,所有人还是都站了起来,恭送太后离去。
送完了,江宛也就跟着坐下了。
歌舞又起,她还在想刚才花偈说的那句话,这算是赐婚的懿旨,还是算随口的闲话?
一时有些担忧,便听得身侧的韩国夫人,笑眯眯道:“夫人不必担忧。”
江宛望过去,见老夫人笑容慈爱,竟下意识说了心里话:“只是不清楚太后的意思。”
“人上了年纪便是如此,爱看小辈们团团圆圆的,因了好心错点了鸳鸯谱的事,也是常有的。”
宁老夫人说到这里,已经算是把话说得非常明白了。
江宛心头顿时一松:“多谢老夫人提点。”
韩国夫人微微一笑,对她点了点头,才转过去看歌舞。
太后离开之后,宴上便再没什么事情发生,那位北戎大王子也是安安分分的。
江宛疲惫地拖着步子,跟随其余命妇一道走到了宫门口。
因不能高声喧哗,所以马车也是按品级列好队的。
江宛很快上了车,接过梨枝准备好的热帕子,先抹了抹脸。
春鸢则打开了点心匣子:“宫宴不过吃个意思,夫人快吃两快点心垫垫吧。”
江宛先是一怔,转而对她笑道:“竟然是白玉糕,多亏你想着我。”
吃过一块糕,她便靠在车壁上假寐。
而此时,慈尧宫中的太后正看着小宫女们聚在一处捣花瓣。
看着看着,长孙太后忽然问:“素佘呢?”
花偈便道:“今日郑国夫人进宫,秦嬷嬷可不要躲着些。”
太后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心里却想起余蘅私自求秦素佘去教导江宛的事。
本以为这郑国夫人很有些魅惑人的本事,没想到两回见下来,除了脸蛋长得还过得去,这郑国夫人竟然毫无特别之处,甚至看着有些不太灵光。
长孙太后懒懒合上了眼睛。
花偈见状,忙对几个小宫女打了个手势。
小宫女们便井然有序地退下了,脚步声轻得听不见。
慈尧宫中一片寂静。
虽夜很深,但是江老爷子还是叫人给江宛送了口信,让她不必担忧太后今日所说的话,只要没有明旨,一切都是虚的。
还贼兮兮地加了一句,若她不愿意嫁给武夫,最好尽快找个文人定下来,也免得旁人再惦记。
江宛的感动就这么被打散了。
不过,她倒想起了另一件可做的事。
“王妈妈,你明日出门买菜时,可以与卖菜的聊聊,就说今日宴上,太后为我与宁小将军赐婚了。”
第二十八章 橘猫
宫中赴宴后,孙润蕴给她写了信,说这两日便来给她送猫。
江宛便备了两份礼物,一份给孙润蕴,一份给兵部侍郎府的阮小姐。
她交代春鸢时,正巧阿柔也在边上。
小姑娘便郑重道:“把我新做的两盒胭脂也送过去吧。”
江宛与春鸢对视一眼,都笑了。
“好,”江宛一锤定音,“就听阿柔的,再各添一盒胭脂。”
春鸢看着阿柔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于是匆匆行了个礼便下去了。
江宛则一把搂住阿柔,笑着亲了她一口:“阿柔果然能干,都能帮我备礼物了,连圆哥儿都不成。”
“我是姐姐嘛。”阿柔骄傲地挺起小胸膛。
她也不忘交代:“要是小猫真的来了,我可以第一个看吗?”
“好,就让阿柔第一个看。”
可惜孙润蕴来得不巧,竹编藤篮上的软布掀开时,家里的三个小魔王都在午睡。
小猫咪傻乎乎地从篮子里探出一颗黄橙橙的头,软软的头毛随风轻飘,眼睛圆圆的,一歪头,疑惑地“喵”了一声。
是只小橘猫。
江宛的心都化了。
她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让自己的眼神转向孙润蕴。
孙润蕴看她眼睛发直,早用帕子捂着嘴乐了起来,见江宛终于回过神,晓得屋里还有一个她了,立刻笑道:“这下我可放心,宛姐姐你原也是个爱猫之人。”
江宛抱着篮子不撒手,矜持地点了点头,转而道:“还当你这个管家婆每日里忙得脚不点地,每想到竟然亲自来给我送猫了。”
“从前没有时惦记,如今有了却巴不得有人把这些琐碎事接过去,总得让我喘口气吧。”孙润蕴满脸带笑,显然还是乐在其中,她又道,“昨日可有了件大喜事。”
江宛闹着小猫的下巴,显然心不在焉:“什么事?”
孙润蕴也不在意,捧着茶道:“陛下新得了一个女儿。”
“哦?”江宛抬头,“那就是二公主了。”
“听说满月礼要大办的,”孙润蕴道,“毕竟昨日也是殿试,小公主的风头都被抢了。”
“昨日竟是殿试?”
“对,想来明后日进士名次就能出来了,便有一场琼林宴,这场宴的三日后,还有一场青桂宴。”孙润蕴解释道,“绿荑含素萼,采折自逋客[注]。所有未婚进士都会被邀请去参加,榜下没捉着婿的人家,也会叫女儿们去宴上看看。”
“你也要去?”
孙润蕴点头:“我是必去的。”
她说起自己的婚事来已经不十分羞涩。
因她是丧妇长女,继母又不愿意替她筹谋,姻缘上总是比旁人艰难些。
说起来,孙润蕴与孙羿这对姐弟的际遇与江家姐弟的处境真是何其相似。
江宛不愿意触动孙润蕴的伤心事,便笑着转开话题:“你把这个宝贝儿给我送来了,我可是认真给你备了礼的。”
梨枝立刻从内间捧出了一个长匣子。
江宛笑道:“你先看看喜不喜欢,因我没赶上你及笄,所以也算是补上份礼。”
匣子一掀开,便见一副全套的红宝头面。
孙润蕴拿起一对嵌宝石金凤穿花葫芦耳环,似乎很有兴趣。
“如何?”江宛问。
孙润蕴抿了抿唇,将那对耳环放了回去,郑重道:“我很喜欢。”
“那就太好了。”
江宛就怕孙润蕴会说太贵重。
“我见你穿着素淡,原先还以为你不喜欢太浓艳的颜色,可我私心里又想着,你若打扮起来,定然不必那些花红柳绿的小姑娘差。”
孙润蕴点了点头,忽然低下头去。
江宛还当自己说错了话。
孙润蕴却又蓦地抬头,眼中水润润的:“我祖母也说过这样的话。”
江宛一怔,正想说点什么,在篮子里安稳了好半天的小猫却耐不住性子,忽然滚出了篮子。
江宛被吓了一跳,忙去捉,可小猫极为灵巧,往椅子底下钻得飞快。
屋里很是忙乱了一阵,才把小猫逮住了。
孙润蕴也起身告辞。
“明日姐姐可有空,我近来得了几株兰花,倒还入得了眼,想邀姐姐同赏。”
“明日却不行,这几日我都有事要忙,”江宛也没隐瞒,“我弟弟要过生辰了。”
“早闻江小公子有才名。”孙润蕴点到为止,心里却盘算起她那里还有几块好砚。
送走孙润蕴后,江宛开始考虑猫的问题。
上回春鸢又往府里添了几个人,有个叫枇杷的小丫鬟,似乎家里原是替主家喂猪的,勉强专业对口,倒可以拨过来专照料这只猫。
但是家里养了猫,巧嘴儿可怎么办呢?
巧嘴儿只是一只柔弱小鹦鹉,虽然能吃能喝,但连救命都不会喊,若是在命丧猫爪前还在叫“招财进宝”,那也太可怜了。
就在江宛忧心时,阿柔已经醒了。
如今两个姑娘分别占着正屋的两个耳房,圆哥儿则睡在碧纱橱里。
孩子们一个不落全在正房,还要添上个嘎嘎嘎的鹦鹉,所以动辄便吵吵闹闹的。
要说什么时候最吵,一定是午睡刚醒的时候。
也就是现在。
三个小团子蹲在地上围着舔爪子的小猫咪,而江宛却在想怎么把猫和鹦鹉无法共存的消息告诉他们。
而事实上,她的这些担心都是白担心。
巧嘴儿向来被挂得很高,孩子们虽然也喜欢喂他,可这跟柔软的小猫咪比起来,巧嘴儿就显得不够可爱了。
江宛:“那巧嘴儿可怎么办呢?”
圆哥儿也不知怎么脑子转得快了:“送给小舅舅。”
对啊。
阿柔看着笨蛋弟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江宛简直无语。
“让你们给小舅舅准备礼物,你们就想着用巧嘴儿抵了?”
圆哥儿噘着嘴:“我写字了。”
他确然是写了一副字的,但是写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阿柔不甘示弱:“我做胭脂了。”
她确然是做了胭脂的,但是小舅舅也不使胭脂。
蜻姐儿眨巴着大眼睛,满脸无辜地看戏。
江宛就笑了。
最后,她还是决定先把巧嘴儿留下一段时间,若是他真的有了生命危险,再把他送到江老爷子那处去。
当晚,江宛就带着孩子们重新做礼物。
圆哥儿多写了一幅“生辰快樂”的字,阿柔在帕子上用黑金线绣了个看起来很像甘蔗的毛笔,蜻姐儿就是学话,顺便学礼仪,记住了一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都很圆满。
等把两个小的都送回去睡觉后,江宛问了声阿柔在何处。
小妮子对自己的绣品满意得不得了,正在院子里捧着帕子对月欣赏。
还别说,这个角度看,帕子上的这根毛笔更像蚯蚓些。
江宛也跟着她在台阶上坐了:“今天月亮真大。”
阿柔就是个小大人的模样:“夏珠姐姐说今日十五,十五的月亮就是很圆的。”
“你说得对。”
江宛托着腮,偏头看了阿柔一眼。
阿柔摸了摸帕子:“可惜我爹不知道我会绣手绢了。”
她的口吻倒不大感伤。
一时间,江宛也不知道该不该说那一套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的理论,因为总觉得说了,就会被阿柔嘲笑。
果然,阿柔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这话,我也只能和你说,圆哥儿听不懂,蜻姐儿……”
江宛:“蜻姐儿如何?”
阿柔嘻嘻笑了,捧着脸陶醉道:“蜻姐儿是世上最香的小妹妹!”
她真的好喜欢小蜻蜓啊!
第三十章 命运
别了呼延斫后,江宛反倒有些不愿回府了,她在街上大摇大摆地摇着折扇。
正走着,有个算命的忽然从边上问:
“这位公子,看手相吗?”
江宛眼前一花,便见有个蓄着山羊胡,穿着灰色直裰的中年男人站在了面前,若不是他手里握着写了卜卦算命的幡布,倒是极像个教书先生。
不过,江宛不大信这些,便道:“不用了。”
那算命先生一笑,也不勉强,便往路边退了一步。
江宛也没觉得有什么,便朝前走了。
那算命先生忽然开始念诗。
送君十里别酒家,
歌尽江畔流水夏。
有情亦托青鸟忙,
难得相逢各天涯。
他念诗的声音低沉而富有节奏美,尽管在闹市中,也依旧让人听出了享受的感觉。
江宛笑着对身边的护卫道:“这算命先生倒怪有意思的。”
也许这诗原本不是什么好诗,但被这人一念,就很有好诗的氛围。
江宛回忆着这首诗。
好像送什么……歌什么……
江宛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回头看去。
算命先生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似乎早笃定她会回头。
是的,她不能不回头。
他敢藏头“宋舸有难”,这是明白知道她的身份的,甚至也知道她的困境。
他是谁?
他有什么目的?
江宛慢慢走近:“先生懂观相?”
“我测字也还成。”那算命先生倒不是很谦虚,“不知公子姓什么?”
江宛才不跟他玩这个,反问:“不知先生姓什么?”
“敝姓席。”
“原是席先生。”江宛又问,“席先生是刚到京城?”
“确然,公子是小人今日的第一桩生意。”席先生笑容恳切真诚。
江宛用折扇敲着手心:“既如此,到不好叫先生的第一桩生意都做不成,便请先生算一算我的姻缘吧。”
“请公子跟我来。”席先生倒还真支了个歪歪扭扭的小摊子。
摊子上摆着捆成一束的蓍草,灰扑扑的龟甲,一个小香炉,一把线香,还有几枚铜签,因关系到神神鬼鬼的事,倒也没有惦记去偷,只有个三四岁大的小娃娃站在摊位前,正含着脏兮兮的拇指吮吸。
江宛见了,便对林护卫道:“买几根糖葫芦来。”
林赶虎一板一眼:“几根?”
“江宛数了一圈,六根吧,阿牛一个顶俩。”
他们在这儿闲聊,席先生则已经点了香,摇起了龟甲,又烧了不晓得多少根蓍草。
江宛没看明白,倒是对那龟甲很有兴趣,见算命先生摆弄了,自己还要问:“我能看看吗?”
“公子请便,”算命先生手上掐着诀,“龟生于水,发之于火,于是为万物先,为祸福正[注]。故而用龟甲卜算。”
“那先生算得如何?”
“公子的姻缘怕是有些曲折的。”
“有何破解之法?”
“莫轻信,”席先生含笑,语气却很有些严厉的味道,“有意与你求亲者,都不要相信。”
这也说得太过肯定了。
这算命的敢这么扫射,便是确定地知道求亲者中有人目的不纯,而他却不明说,也许是不清楚那个人是谁,也许是不能说。
这算命先生用这样的稍显隐晦的方式来提醒她,应该也有苦衷。
江宛便没有追问。
正好林护卫也买了糖葫芦回来,她便从林护卫手里抽了支糖葫芦,问那算命先生:“用这个抵算命的钱,如何?”
“可。”席先生接过糖葫芦,顺手又递给了边上看热闹的小娃娃。再抬头时,江宛却已经离开,而摊子上还摆着个钱袋。
席先生低头看了眼自己已经磨破了的布鞋,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来往人群,露出了一点怀想的笑意。
……
江辞生日那日,江宛带着孩子们回了江府。
阿柔适应良好,比蜻姐儿还强。
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了顿晚饭。
等到送礼环节,江宛送的是本名家字帖,这是她旁敲侧击了好久,才从江辞嘴里问出来的,这不,正好宋吟书房里藏了这么一本,她就直接拿来送了。
阿柔对自己绣的毛笔手帕无比满意,送完以后还说:“小舅舅可不要珍藏起来,不管是给自己擦汗擦手,还是给别人擦汗擦手,都是很好用的。”
江辞忍俊不禁:“那就多谢了。”
圆哥儿对自己送的礼物就没有那么自信,他忸怩地忘了一眼江宛,才把卷轴塞进了小舅舅手里,塞了便跑,一头撞进江宛怀里。
阿柔端正地和大人一样坐在圈椅上,此时大声笑道:“弟弟害羞了!”
圆哥儿则大声反驳:“我没有!”
江老爷子几时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乐得胡子也翘起来,他也是个老小孩儿,打圆场是不可能的,还要拱火:“我看圆哥儿也是有的。”
“我没有!”圆哥儿委屈起来了。
江宛只好道:“圆哥儿是没有,只是忘记说吉祥话了。”
横眉冷对的小娃娃一听这话,便与烤软了的年糕,又粘乎乎地偎进江宛怀里,咕哝道:“蜻姐儿一起说。”
江宛便把蜻姐儿放在地上,柔声问:“蜻姐儿宝贝,还记得娘亲教你的话吗?”
蜻姐儿一歪头,道:“祝小舅舅?”
“对,就是这个。”江宛摸了摸她的脸蛋,“和哥哥一起去说。”
蜻姐儿便牵了圆哥儿的手:“哥哥?”
“走吧。”圆哥儿一拉上妹妹,顿时有了哥哥的样儿。
两个小的便一道走到了江辞面前,圆哥儿紧张到发抖,蜻姐儿老神在在,不知在想什么。
江辞因他们俩格外郑重,也跟着郑重起来。
阿柔也跳下椅子,站到蜻姐儿身边,领了一句:“祝小舅舅——”
三只异口同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江辞猝然大笑起来。
江老爷子拍着桌子,连喊了三个“好”。
江宛得意地抱臂环视一圈,又张开手,抱住了朝她跑来的三个孩子。
而就在江府欢声笑语时,靖国公府后门运出去了一具裹着草席的尸体。
李六小姐的院子里落针可闻,其中一个丫头悄悄回了院里,刚进屋,便被另一个丫头捉住了。
安儿压低了声音:“你去哪儿了?”
碧茶带着丝得意:“我去四小姐那里了,你也知道,我娘与四小姐的奶母素有交情。”
安儿隐隐羡慕:“你这是要走了?”
碧茶咬着牙:“宁儿都死了,我若留下,说不定也被一卷草席送出去了,你若有出路,也赶紧走吧,谁不晓得六小姐根本不可能跟世子成亲,六小姐自己心里也是知道,否则也不会发疯杀人!”
安儿也有些心动,可又为难:“可我……”
碧茶冷笑一声:“你就是惦记着七少爷,可六小姐如今自身难保,身边还有那个金桂时时挑唆着,七少爷的前程也还未可知,听说七少爷还在外头到处骂那魏世子,真是……我是把你当知心人,才特特说了这番话,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我晓得你是为我好……”想到素来对她温存的李牍,安儿还是狠不下心,“可我毕竟是自小跟了小姐的,我若走了,岂不是背信弃义。”
碧茶真是恨铁不成钢:“那你守着你的信义过去吧,我是懒得管你了。”
第三十一章 现身
“你快尝尝这个糕。”江宛催江辞。
正方形的糕点在盘中码了个小塔,中间都用胭脂点了红点。
阿柔探头看见了,忙不迭举手道:“胭脂是我做的。”
江宛点头:“对,胭脂是阿柔做的,面粉是我揉的,糖是蜻姐儿撒的。”
大概就是这么个流程,但是圆哥儿见自己在这个糕点上没有什么贡献,深怕吃不着,忙憋出一句:“我……看着她们做了。”
江宛愣了一瞬,立刻笑了起来:“对,你是看见了。”
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江辞捏了一块起来,正要送进嘴里,阿柔却跳了起来:“猜名字!”
江宛一拍脑门:“对了,柔姐儿给这个糕起了名字,舅舅得先猜名字,猜对了才能吃。”
舅舅便只好猜了,他先根据外形猜了四方糕,红点糕。
结果都不对。
江宛提示他:“名字的寓意很好。”
小舅舅对她求救般地眨了眨眼。
江老爷子倒吸了一口气,似乎也在苦思冥想。
江宛见他们认了真,好笑道:“柔姐儿才六岁,可不懂什么典故。”
“那……”江辞试探道,“明月糕?”
阿柔:“……”
她仰头,满脸费解地问江宛:
“舅舅真的是神童吗?”
江宛表示这个问题可不好答。
只好再给提示了。
江宛:“金榜……”
“提名糕!”江辞做恍然大悟状。
江宛叹了口气。
“看来你这个神童之名是时候传给我们阿柔了。”
江辞才笑了,不再故意答错逗他们:“晓得了,我们阿柔的心意当然没什么不好猜的,小舅舅早知道这糕叫状元糕了。”
阿柔才满意地笑了。
蜻姐儿独自状况外,睁着大眼睛,着急道:“不是,状元糕。”
大伙儿便又一起笑了一回。
分着吃过糕后,孩子们自行去玩耍,大人们则坐在一起谈些正事。
江辞这个半大孩子也混了进来。
江老爷子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得意门生沈望。
沈平侯的承宣使已经封下来了,陛下却没有点他入翰林,而是让他去了鸿胪寺。
这可不是对新科探花的正经待遇,若是换了什么寒门出身的,承平帝此举无疑是断了此人将来的仕途,而对沈望,承平帝的真正态度还未可知。
有些人觉得,承平帝应该是因喜爱沈望,才把他调去了鸿胪寺,做个从七品的主簿。
这样看来,沈望的起点尚算不错,况且近来京中异族人颇多,北戎的大王子正在汴京游学,南齐的多荣王爷也即将带使团抵京,若能与这两位处出些情谊,将来是受用不尽的。
承平帝此举也算合情合理。
但是更多的人看法则是,承平帝终于下定决心要把沈望往废了折腾,毕竟这位沈探花与皇家可是有灭门之仇的。
更有人为沈望扼腕,早知如此,何必毕露锋芒,惹来当今忌惮,一个探花的虚名和未来的前程相比,谁都知道孰重孰轻。
江老爷子也难免为爱徒不平:“陛下既然是这个意思,何不干脆许个公主给平侯便罢了。”
平侯平侯,也许这个探花郎的命运如他的名字一样,注定是做个小小勋贵。
翰林院往往是权臣之路的起点,而这个已经被排除在起点之外的新晋承宣使,他的前途会否真的如承平帝所愿,最终流于平庸?
……
给安哥儿过完生日的第二日,江宛正预备着去布庄挑些料子,而在出门消费前,她难免要看看这个月的账册,算一算手里还有多少银子。
梨枝却掀了帘子进门:“夫人,辞小爷来了。”
“快让他进来。”江宛把手里的半块花生酥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了,将面前的账册合上,交给春鸢。
江辞来得很快,至少江宛从没见他走得这么快过。
她这个十一岁的弟弟平时崇尚气定神闲的风度,从来不快走的。
但是虽然走得急,江辞也还是行过礼,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才开口说话。
石破天惊也不过如此。
江辞道:“姐姐家里那个逃跑的姨娘去官府告姐姐了。”
江宛手里的花生酥滚在了桌上。
春鸢手里的账册险些滑落。
晴姨娘回来了!
她从看守严密的客栈不翼而飞,留下一具丫鬟的尸体,如今竟然又回来了。
江宛心念电转:“你见到她了?”
“那姨娘在衙门口击鼓鸣冤,我坐马车路过时,听人议论了两句,便知道与姐姐有关,那时看热闹的人已经很多了。”
“你别慌,不是什么大事。”江宛熟练地转移话题,“你用过午饭不曾?”
“在仓哥儿家吃过了。”
“汝阳侯夫人倒是一向待你极好。”江宛示意他喝口茶。
江宛与江辞随口说了些闲话,见他情绪平复,便问他是想回家,还是想去见一见圆哥儿。
江辞还想着把晴姨娘回来的事告诉祖父,没肯多待,直接就走了。
江宛脸上则不复轻松惬意,而是透着股凝重。
可转瞬间,凝重又化成了笑容。
不怕他们出招,就怕他们不出招。
江宛算着日子,晴姨娘的身孕也该有五六个月了,似乎怀相倒很好,才叫她能在衙门前唱念做打。
晴姨娘占了先机,给人先留下了孤苦柔弱被迫害的印象,天然便叫人同情,而江宛自然就是恶毒不容人的了。
但比苦情,江宛的经历其实也不会输给她,被留在池州整整六年,宋吟只回去过一次,嫁妆又被婆家谋夺,惨也是真的惨。
最关键的是证据。
江宛摇摇头,万事还是要亲眼见了晴姨娘才有定论。
“春鸢,今日当值的可是陈护卫?”
“是,”春鸢刚才屏着气,不敢打扰江宛的思索,眼下却说,“夫人是要找他商量刚才辞小爷说的事吗?”
“叫他找人去看看晴姨娘住在何处,再打听清楚晴姨娘所告的到底是什么。”
春鸢蹲了个礼:“是。”
江宛又吩咐梨枝:“圆哥儿的课业结束了,你去帮我将邵先生请来。”
祖父将邵先生介绍来时,曾说过他落魄时给人写过诉状。
虽迟了一步,但谁还不是个受害者呢?
江宛又想了想,飞快地出了门。
春鸢正与林护卫交代着江宛的话,见江宛出来,有些不明所以。
江宛走到他们身前,道:“春鸢,你去把韩丰收叫来。”
她又对林赶虎说:“林护卫,劳烦给我弄包砒霜来。”
江宛府中不算太平,朝堂里也不太安稳。
因前些日子城外官道塌陷的事,户部涉事人等都被下了大狱,刑部大牢如今人满为患,如果江宛也进去了,兴许还要与人挤一挤。
第三十二章 上堂
府尹衙门接了诉状,必是要叫人过堂问话的,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规矩也不能改。
所以江宛在府尹衙门来人时,非常配合地表示自己会准时出席。
他们派来的还是个熟人——上回办了圆哥儿失踪案的崔少尹。
崔少尹还是那个温吞脾气,不知被谁坑了,才接下这个苦差事,全程活像是椅子上搁了炭火一般坐立难安,没说两句就急冲冲告辞离开。
江宛看他汗流如注,白净的脸上神情纠结,也不好多留,只好亲自送他出去。
崔少尹走了几步路,一狠心,还是转头道:“按理说,我身为朝廷命官,不该说这话……”
说到此处,他为自己的公私不分狠狠惭愧了一番,才接着道:“夫人若是方便,还是赶紧递牌子去陛下跟前哭一哭吧。”
江宛:“啊?”
崔少尹看她没有懂自己的意思,解释道:“流艳楼那案子,与令公子还有些关系,其实那信国公家的屠六公子也牵扯其中,不过信国公老着脸进宫找陛下哭诉了一番,这不,屠六便脱了罪,如今快活得很。”
原来如此。
江宛揉了揉脸:“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想着,我既然无愧于心,便不该使律法外的手段,您看呢?”
“可是……”崔少尹叹了口气,到底没有说下去,而是一拱手,“崔某告辞。”
在崔少尹面前刚正不阿,等到真的要上公堂的时候,江宛便后悔了。
她就该进宫去跟皇帝要道旨意,哪怕别让她自己上公堂也成啊。
然则,她到底是没有进宫,只打算把孩子们都送去江府一段时间。
不过几个小的惹急了就在地上打滚,确凿送不出去,她最终只成功送走了无咎。
这回,无咎难得听话,乖乖地去了江府,跟在江辞身边。
这次案子闹得很大,府尹大人亲自上了公堂断案。
也是个熟人——江老爷子的钓友,那个曾想在汴渠里钓出一条蛟的侍读学士杨柏源。
杨学士如今暂代府尹之职。
江宛听了江老爷子的描述,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杨学士是个书呆子,其实不然,杨学士精神奕奕,目光如电,是个再矍铄清明不过的文官。
江宛对他一礼。
杨学士则拱手还礼。
晴姨娘有样学样,也行了个礼,只是她近来越发憔悴了,只一个圆肚子高高挺着,越发将她衬得骨瘦伶仃。
江宛也是真心看不下去:“大人,可否为晴……冯氏安排张椅子。”
晴姨娘本姓冯。
杨学士看她一眼:“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态度虽然温和,却也是不许的意思。
江宛道:“是我冒犯,还请大人勿怪。”
这就升堂了。
府衙的大门拉开,围观的群众已经全部到位。
惊堂木一响,杨柏源很套路地问了一声:“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晴姨娘捧着肚子,半点不惜力,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禀青天大老爷,民妇冯可晴,本是遂州秾县人氏,恒丰二十年,蜀中大旱,爹娘为了养活弟妹,将我卖往汴京,辗转入了江府,伺候了当时的江家大小姐,每日里鸡鸣前起,勤谨服侍,不敢懈怠,江氏却动辄打骂,我为求方寸之地安身,百般忍让,不过夜里咬着帕子哭,好歹也熬了下来。”
“恒丰三十年,我被选做了江氏的陪嫁丫头,日子更是艰难,因江氏不得婆母喜欢,平日里在正院里头受了多少气,便要往我身上出多少气,多少次,我真恨不得死了干净,却又因缘际遇,错得了宋三爷的青眼,被带至京城,总算过了些好日子,纵使如此,我也是一年四季的针线供奉给她备着,可那江氏还是对我怀恨在心。”
“原先因江氏在池州,鞭长莫及,如今一朝回京得了势,又晓得我腹中有了三爷的骨肉,更是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先是将我赶进了庄子里,后来更是想对我痛下杀手……”晴姨娘捂着脸泣不成声,声音嘶哑,叫人头皮发麻,“青天大老爷啊,一定要为民妇做主……”
她这一段诉说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估计是排练了不下三十遍,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听着背后嘈杂的议论声,江宛淡定道:“我没派人杀你。”
背后有人喊:“骗谁呢!”
江宛便提高声音道:“我夫君为救陛下而死,因我是个妇道人家,又是初到京城,所以陛下便借了我几个护卫,若我真的派人杀你,这些护卫会不知道吗?”
晴姨娘声音尖利:“你的护卫,自然帮着你说话了。”
“那可不是我的护卫,那是陛下借给我的护卫,他们依旧隶属于禁军麾下,”江宛面朝杨柏源,“请大人传唤人证,命陈护卫等人将禁军腰牌呈与大人查验。”
“我想起来了!”晴姨娘叫道,“你用的根本不是皇上的人,你用的是庄子里的刘三贵,你叫他闷死我,还有王老二,他当时也看见了,大人,我也有证人,我……我也可以传唤。”
江宛看她急得话都说不利索,意味深长地望她一眼:“晴姨娘在外躲藏,步步惊心,怎么还有本事请来杀你的人为你作证呢?”
晴姨娘不接她的招,只冷笑道:“夫人委实可笑,难道世人都与你一般恶毒不成!”
江宛只一笑,没答应。
而高坐其上的杨学士则满脸的若有所思。
江宛蓦地一怔。
她忽然想起最要紧的不是辩过晴姨娘,而是弄清楚晴姨娘背后之人的目的。
这个时候放出晴姨娘,可以说是打掉了一张不错的牌,而最近发生的事中,也只有太后在宴会上提到了她与宁剡的名字,算是比较特殊的。
他们是不想她跟宁剡成婚?
或者是让整个汴京都没人敢娶她?
可她根本就不打算嫁人,他们这一番动作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难道他们真想靠一个晴姨娘就叫她坐进大牢中,这未免太过天真,就如崔少尹所说,皇帝一定会保她的。
除非他们有本事让皇帝也保不了她......
但不管他们行不行,她眼下要做的就是不让陛下与这事牵扯太深,免得她还没向陛下要庇护,旁人便已经觉得皇帝为了她徇私枉法草菅人命。
想到这里,江宛忽然面容一肃,她用沾着辣椒水的帕子擦了擦眼睛,努力提高声音,让外面看热闹的老百姓都能听清楚。
她哀切道:“说我要杀你,我又怎么敢?你是宋家老太太的心尖肉,若非如此,你又怎能在京城安安稳稳躲了这么久,我只怕你出了事,还厚着脸皮请禁军帮我搜寻查找。”
江宛扯着哭腔:“你说你被我赶进了庄子里,怎么不提你使毒计吓昏了我的儿子?又怎么不提你在我的饭菜里下砒霜?还有你那个丫鬟,也活活被你打死!”
江宛用最大的声音凄厉喊道:“他们宋家为了逼死我,真是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话音未落,旁观的人群顿时哗然,便有那知道江宛悲惨遭遇的给别人唾沫横飞地讲述起来。
江宛从怀中掏出个小药包,双手呈上:“大人,此中便是从冯氏房中搜出来的砒霜。”
也是昨日里陈护卫刚给她准备好的。
第三十三章 筹划
便有衙役请江宛将装着砒霜的小药包放在托盘上。
杨学士问:“冯氏,你可有旁的话。”
“你在撒谎,分明就是你要杀我……”晴姨娘蜡黄的脸上满是慌乱之色,“你颠倒黑白!”
“冯可晴,我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帮着宋家来杀我!”江宛厉声喝道,“你难道真以为杀了我,他们能把你扶正?难道你真以为毒死我的儿子,你儿子就能继承宋家?”
一个炸弹又轰然落地,人群再次喧哗起来。
江宛垂下眼,心中暗叹,不能牵扯进皇帝与别人的恩怨,只能让宋家再背一回锅了。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份状纸,道:“大人,我要控告冯氏下毒害人,畏罪潜逃,如今又反咬我一口,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衙役又上前一步,接了状纸,呈递给杨学士。
“贱人,你竟敢陷害我!”晴姨娘捧着肚子,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恨不能把江宛活撕了。
江宛却对她笑了笑:“诬告当朝的一品夫人,可不是小罪,你好自为之。”
晴姨娘冷冷望着她。
江宛对杨柏源弯腰一礼:“大人,我自认坦荡清白,无愧天地,请大人立即传召冯氏的人证,我愿与其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天日昭昭,怎么竟有魑魅魍魉敢穿人皮作恶!”
江宛说得正气凛然,掷地有声。
只是,虽然这一番发挥虽然效果不错,但太点费嗓子。
她喉咙有点烧,悄悄抬手揉了揉脖子。
杨学士在上头看着,不由一笑,大抵是觉得老友家的这个孙女脾气秉性实在有点像她祖父,瞧着正正经经在框内,其实跳脱飞扬。
因要要去调人证来,所以杨学士拍了板,叫明日再审。
江宛便从衙门后门出去,上了马车。
今日日头毒辣,马车都要被烤出一层油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境烦闷,江宛总觉得热,便半路叫停了马车,让春鸢去买些凉茶来。
她自己也跳下马车,躲在阴凉地里,给自己扇风。
扇着扇着,她有气无力地对林护卫招了招手。
林赶虎忙过去了。
江宛低声道:“今日便分出人手去保护晴姨娘,若她死了,说破天去,旁人都会以为是我杀的。”
春鸢和那卖凉茶的小贩捧着一摞竹节走过来。
江宛对林赶虎使了个眼色,林赶虎便前去接了凉茶,春鸢则点了钱给那小贩。
小贩千恩万谢地走了。
江宛随手拿起竹筒抿了一口,只觉得茶水又苦又涩,不由狠狠皱了眉。
春鸢见她愁眉不展,试探着问:“今日堂审,夫人隐隐占了上风,怎么还这样忧虑。”
“因为没有用,”江宛又喝了一口茶水,“就算我说破天去,我还是郑国夫人,晴姨娘还是遭了旱灾被父母卖了的可怜人,就算她千错万错,也是逼不得已,我百般退让,依旧咄咄逼人。”
舆论上,江宛天然便输了晴姨娘一头。
这就是那群人敢让晴姨娘一个人跳出来做戏的底气吗?
见护卫们喝完茶了,江宛便招呼他们出发,因怕祖父担心,她先去了江府。
江老爷子刚钓了鱼回来,倒是云淡风轻的。
他安慰江宛:“杨柏源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你就放心吧。”
江宛捧着碗冰酥酪,一勺勺吃得正香,看起来确实是挺放心的。
江老爷子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安慰了一头啥也不懂的蠢牛,心里不大舒坦。
他也不舍得骂孙女,只道:“当年我与你祖母真是不该,叫你入了那么个泥潭。”
江宛猜测猜测他还有下文,便又往嘴里塞了一勺酥酪,没说话。
果然,江老爷子又说:“平侯那孩子,委实不错。”
江宛吃完一碗酥酪,通体舒畅,用帕子擦了擦嘴:“沈望?他还想娶我?”
这语气怎么能这么欠打?
江老爷子心里闷着火不能发,于是憋屈道:“你这孩子,怎么脾气跟江辞那臭小子越来越像了!”
江辞何等无辜啊。
但江宛也不比他好多少,有了小外曾孙,江老爷子满心里就再没有孙子孙女的位置了。
这不,江宛没说两句,就被老爷子赶走了。
回府以后,倒见了孙润蕴。
自从孙润蕴她继母卧床以来,家里的庶务便由她管着,出入也方便许多。
今日她听说了这事,便赶忙来江宛府上等着。
见江宛没有什么伤心烦恼的神情,孙家妹妹才放了心,便说起养猫的事。
家里的小橘猫因圆哥儿和阿柔的争执,名字还不曾定下来,但已经被小丫鬟带着在灶前拜过,算认了门,做了她家的猫了。
江宛便把这事儿告诉了孙润蕴,二人又乐了一回。
孙润蕴又说起江宛送她的头面:“明日便是青桂宴了,我准备戴着姐姐送的头面去。”
江宛道:“还不曾谢谢你给我弟弟送的那块砚,听他说,是难得的珍品。”
孙润蕴笑起来:“江小公子慧眼识珠,我这砚给了他,也是宝剑配名将。”
江宛不知想到什么,沉吟片刻后道:“听妹妹说明日便是青桂宴,是否未婚的新科进士都会去?”
“确然如此。”孙润蕴低头喝了口茶。
“那你方不方便带上我?”江宛忽然问,“我可以扮作你的丫鬟去青桂宴吗?”
孙润蕴不明所以:“夫人这是……”
江宛想到那日算命先生的话,用手在面上一遮,又放下:“只盼妹妹不要外传才好。”
孙润蕴道:“这是自然的。”
“实不相瞒,我祖父又为我看中了一门亲事,是他的学生,今科探花沈望,我想着青桂宴他是必去的,或许妹妹愿意帮我看看他的品性如何,”江宛道,“明日大约有许多如妹妹一般的名门闺秀,我是比不上的,若他在宴会上对谁动了心思,这门亲事便不能做了。”
孙润蕴一听便兴奋起来,到底是个小姑娘,因江宛与她分享了秘密,竟然还四下看了看,生怕这话被旁人听去,也不想想这是江宛家里,哪里就用这样谨慎了。
“姐姐信得过我,我必将此事办好,”孙润蕴这时候脑子转得飞快,已经有了计划,“不如就由我去试试他,看他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小姑娘眼睛因兴奋而明亮起来,面上含着两片薄红:“姐姐还打趣我,当然是看他对姐姐是不是……是不是情深似海!”
孙润蕴平时也没少看话本,说起其中的门道来头头是道的,连口渴也不记得,只拉着江宛商议青桂宴上的细节。
临到晚膳时分,不得不走了,孙润蕴也是极舍不得的。
江宛知道这事儿对小姑娘来说十分刺激,于是很体谅孙润蕴的激动,说了好些夸她的好话,直把小姑娘夸得飘飘然,拍着胸脯说定让江宛看清那沈望是虫还是龙。
孙润蕴背挺得过了头,发顶一朵莲花钗颤颤巍巍的就要滑下来,江宛忙帮她扶了扶。
大约是靠得近了些,孙润蕴竟红了脸,讷讷道:“多谢夫人了。”
她忸怩的模样也很好看,江宛更愿意逗她:“方才还叫姐姐,现下帮了忙,倒成夫人了,真是没处说理去。”
“姐姐莫要揶揄妹妹了。”她一捧脸,扭头跑了。
江宛调戏够了小姑娘,回转进屋。
却被陈护卫叫住。
陈瑞道:“夫人,昭王殿下派人来传话。”
第三十四章 青桂宴
“人呢?”
“已走了。”
江宛问:“那说了什么?”
陈护卫道:“殿下派来的人说,陛下已交代过主审,请夫人放心。”
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皇上跟杨柏源交代过前因后果了?
还是仅仅吩咐他保下自己?
这没头没尾的,也不说说清楚。
万一那杨大人是个信奉法不阿贵的正直人,就算陛下跟他交代一万遍,也是没用的。
江宛一撸袖子,道:“说来说去,万事还是要靠自己。”
初次堂审结束后,汴京街头巷尾便是议论纷纷。
物议沸腾时,江宛穿着丫鬟的衣裳,与孙润蕴会合。
今年的青桂宴办在这届主考文渊阁学士佟应隆府中,他家的影壁做得很有名,影壁顶上雕出形态各异的七只白鹤来,栩栩如生,纤羽分明,像是下一刻便要振翅而飞,许多才子都曾给他家的影壁题过诗作过画。
然而江宛是陪着孙润蕴去的,女眷一下马车便是后院,没有这个眼福。
孙润蕴是武官家的小姐,这次来的却多是文官家的女孩子,她面色又冷,父亲官位也高,一时间,竟没有人敢来打扰,反倒落得了清静。
正好叫她给江宛指点着认人。
此时进来的恰是吏部尚书汪家的小姐,汪八小姐的银红色绣杜鹃抹胸极为抢眼,她又将抹胸束得低,将胸脯勒得鼓鼓的,是个丰满明艳的姑娘。
说起汪家,江宛与他家三公子汪勃倒是挺熟的,上回还听说汪勃嘴上没个把门的,同人胡吣她与余蘅的关系。
孙润蕴却似乎与汪八小姐也有些恩怨,她撇了撇嘴:“她是汪家的八小姐,但却最恨别人叫她汪八小姐。”
不等江宛细问,便见又有一位漂亮姑娘走了进来,只是这一位便与汪小姐不同,妃色的禙子扣得极高,胸口挂着一块黄色碧玺斋戒牌,看着保守,衣裳的银色暗绣却在日光下闪耀夺目,也并非是个真正低调的。她生得细眉细眼,虽不十分美貌,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也有可爱之处。
不过,这位小姐从头到尾只笑了一下,便和孙润蕴一样,找个块没人的地方坐下了。
孙润蕴道:“那是户部尚书家的钱小姐,行四的,瞧她愁眉不展的,大约尚书大人也要吃瓜落了。”
看这意思,莫非浴佛节的官道塌陷案是要严办?
江宛又问:“怎么来了这么多勋贵家的小姐?”
这些姑娘应该是不愁嫁的呀。
“只因这次有些特殊,听说不只有进士前来,京城的未婚公子也会来参加。”
说话间的功夫,忽有一张帕子飘到了江宛脚面上。
她弯腰拾起,便见不远处的汪家小姐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江宛一愣,做夫人的规矩她很熟,可是做丫头的规矩就有些不大懂了。
因她站在孙润蕴背后,所以孙润蕴也没能及时察觉到她的困境,况且汪八小姐直盯着她看,江宛也不能低头现问。
于是她捏着帕子上前,双手递到了汪八小姐面前。
那小姐支使着她的丫鬟接过帕子。
江宛本以为没自己的事了。
头上插着朵蔷薇绢花那丫鬟却忽然高声说:“我们小姐要赏你。”
说着,扔了一粒银子在地上。
她说话的声音极响,花厅里的谈话便全停了下来。
见江宛不动,那丫鬟又催促:“给你的赏,怎么还不捡起来谢恩,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汪家!”
这是跟孙润蕴打擂台呢。
这是捡还是不捡呢。
江宛低着头,这些小姐将来说不定还要交际,她最好是不要露出脸才好,尽管在家里已经特意把脸化黑,眉毛化粗。
此时,孙润蕴出言道:“你回来。”
“怎么,孙小姐看不上我给你的赏?”汪小姐道。
江宛心里想出头,但是她不能。
孙润蕴冰霜满面:“汪小姐不喜欢我,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这里不是我家,也不是你家,你若欲用银子砸我一个没脸,可曾想过眉隽妹妹身为主家,必受连累,也难免落个没脸,你若真是不肯罢休,那咱们自离了学士府去,我叫你砸个够便是了。”
她说着,便用手帕捂了脸。
这段话最精彩之处便是话硬声软,孙润蕴到最后都扯了哭腔,满嘴里还在为待客的佟家小姐着想,偏显出汪八小姐是个不分场合耍性子的,也显出她是个宽宏大量,遭了无妄之灾的。可她也没有一味示弱,而是将汪八小姐的所作所为点了出来,也说明她是个不怕事,不好欺负的。
所以话不软,说的调子却软,叫旁人平白对她多了些怜惜。
佟眉隽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她刚被都水监监丞家的姑娘缠住手脚,一看不对,连忙过来调停,她是养在嫡母跟前的庶女,一向最会伏低做小,于是笑着亲自捡了那枚银子,塞进江宛手中。
“汪妹妹的梧桐不过是一时失手罢了,怎么孙妹妹竟往心里去了,快别拿帕子遮着脸了,我虽下了帖子请大家来赏花,可妹妹亦是花一样的人物,可不好不给大家看呀。”
佟眉隽笑语晏晏,又放低了身段,旁人不好不给她面子,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解起来。
“是呀是呀,润蕴姐姐你莫哭了,仔细妆别花了。”说这句话的是个圆脸小姑娘。
“本也不是大事,汪家姐姐的脾气惯是如此的,大家心里都明白。”说这句话的是礼部尚书朱锴的女儿。
“孙妹妹是怕松了帕子,便将咱们一屋子的人都比下去了,你们这些傻的,偏还要劝。”说这句话的是佟眉隽。
孙润蕴立刻破涕为笑一般放下帕子,拉了佟眉隽的手:“叫我瞧瞧是哪些促狭鬼呢,就会打趣我罢了。”
她高兴了,汪八小姐的脸色就一点点沉了下去,在她心里,她的人缘也是不错的,毕竟亲爹是吏部尚书,多少官员的升迁都握在她爹手里,从小到大,多得是人来逢迎她。
可今日,竟人人都偏着孙润蕴这个贱人了!
“你除了会矫揉造作骗人怜惜,你还有什么本事!”汪八小姐说了这一句,便愤而坐下,再不搭理人了。
孙润蕴占了上风,也不与她计较,自与佟家小姐说起话来,后见各府小姐们都到齐了,又提议联句玩。
等旁人玩起来了,孙润蕴却觑了个空儿,带着江宛溜了出去。
走之前,江宛回头看了一眼,见身为主家的佟家小姐竟然也不见了。
江宛问:“怎么佟家小姐也走了?”
“看佟家的意思,应当也是有意于沈探花的。”孙润蕴走在小径上,“佟眉隽眼看也要十八了,她也是被耽误了。”
“被谁耽误了?”
孙润蕴四下看看,见无人才与江宛道:“三四年前宫中小宴,都说是要为昭王选妃,太后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投缘的话,佟家便以为能攀上皇亲了,可惜一年前,昭王放出话来,说不喜欢铁呀铜呀的,佟家才晓得是白叫姑娘耽误了青春,可这佟眉隽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不愿将就,这不就着急起来了。”
又是余蘅。
江宛在心里叹了声气,这人的桃花也忒多了。
“其实不成也好,昭王也不是什么良配,我十次去花街,九次都能遇见昭王,不晓得的,还当他吃住都在花雪楼里。”
“那不成了龟公?”孙润蕴瞪圆了眼睛,等话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往掩住唇。
江宛也被坦白常去逛逛花街的自己震惊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瞬,俱是大笑。
第二十九章 状元游街
小猫来了以后,江宛便失宠了。
几个孩子嘴里话里念叨的全是小猫,后来阿柔又问,小猫没有名字吗?
就是因为这句话,阿柔和圆哥儿差点打了起来,因为他们都想给小猫起名字。
阿柔要管小猫叫小黄,圆哥儿要管小猫叫圆圆。
而还有个老头,最近也为了名字的事,操碎了心。
不过要讲这件事,还是先提一提眼下在京城最热门的殿试。
殿试的结果公布出来,江老爷子可乐坏了——他的得意门生沈平侯被点了探花。
按理说这也很不错了,可老爷子满口都是:“要我说,平侯的文章并不差,陛下还是看他年轻貌美,才将他压了一压。”
说还不够,还要拉着江宛去看状元游街。
上回看北戎使节进京给江宛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很不情愿去。
但江老爷子做红娘的热情不熄,非得让她去看看沈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模样。
江宛就去了,还换上了一条精心准备的袍子,戴上了平日里都舍不得戴的青鹿玉冠,争取压过探花郎一头。
上了茶楼,进了雅间,江老爷子一看她的男装打扮,稀罕得不行,连连道:“安哥儿那个臭小子若长大了,大抵也是这个模样。”
江宛要了壶普洱:“怎么安哥儿不来?”
“那小子近来正在家里苦读,我连见他一面都难,别提了。”
江宛就笑:“祖父是喜在心里。”
江老爷子就矜持地一点头:“安哥儿念书却是还成,对了,近来他小孩子要面子,正琢磨着给自己取个表字,要我说,他还没到二十,这也太心急了,不过近来京城的风气便是如此,多了好些少年秀才,称呼起来却是到底有个表字才显得郑重些。”
“祖父不给他拟几个?”
“我才懒得给那个功夫。”话是这么说,江老爷子的表情却气哼哼的。
分明是拟了却被江辞驳回,却偏嘴硬。
江宛也不拆穿他,只说:“那他可太没眼光了,祖父你可是文坛大儒,多少人求着您给取个字都难,他却不晓得珍惜。”
江老爷子深表赞同,点头道:“他爹给他选的这个‘辞’字,虽有文墨之意,到底也有一重别离的意思,我便想着叫他儒逢。”
听着还行,就是哪里有点怪。
江宛念着:“儒逢,如逢,如粪?”
江老爷子的脸立即垮下来。
江宛则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大约是因这事祖孙俩闹得不高兴了,江辞便提出先将这事搁置,本来就是及冠时要定下来的事,纵使他过完生日,也才十二岁。
等到江辞真的到了弱冠之年,最后定下的表字是迎安,取迎字是因祖父忧心他此生多别离,取安字则是因为母亲为他取的小名。
如是这般,他的名与字中,便兼顾了所有长辈的祝福。
安哥儿,到底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要看探花郎打马游街,等待的时间却有些长。
江宛喝了两杯茶,才看到远处有挂着红绢的骏马昂扬而来,江宛的视线下意识就落在了沈望身上。
原因无他,状元与榜眼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唯有沈望,如鹤立鸡群一般年青俊俏。
江宛顿时觉得,她祖父说的话倒也有些可信了。
大梁的姑娘们向来不吝于表达喜爱,于是花枝手绢荷包全冲着沈望飞去,他总是会尽力接住的,可走了这么远,手里实在拿不下了,一抬手,捧住的小物件便滑落在马背上,弄得他是手忙脚乱,脸上亦多了丝窘迫之意,这一点不忍辜负旁人心意的狼狈,反叫他下了凡似的,显出点书生的可爱呆气来。
江宛也不免一笑。
她初初笑,沈望便似有所觉地抬头看过去,见是她,亦露出了笑脸。
毕竟是人家金榜题名的大喜之日,江宛也不好没点表示,于是顺手抓了条手绢丢下去,也是巧,那手帕竟正飘着挂在了沈望的马鞍上。
沈望提起一看,见上头的青松纹样十分眼熟,顿时忍俊不禁。
楼上,江老爷子气得跳脚:“那是我的帕子,刚准备拿出来擦汗的!”
“改日定赔您一条。”江宛替祖父顺气。
队伍很快过去,江宛瞻仰了一番进士风采,自觉今日受的熏陶已经十分足够了,还能给圆哥儿讲一讲,勉励他一番。
老爷子且有谢师宴等着,虽丢了张帕子,却也乐得合不拢嘴,于是,江家这对祖孙便在茶楼下分了手,各自离开。
江宛自然是要回府的,只是今日的状元街被围得水泄不通,马车竟一时无法通过。
她不是娇气的人,于是提议留一个护卫看马车,其余的先穿过状元街再做打算。
今日来看热闹的人委实不少,护卫们围着她艰难地突破人潮,江宛却忽然听到有人喊——
“夫人!”
“夫人。”那人又喊了一次。
江宛转头,见巷口处有个卷毛少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北戎大王子?
护卫中也有人认出来了,林护卫提醒江宛道:“是北戎人,夫人要过去说话吗?”
心里肯定是不想的,但是人家这么热情,实在也不好拒绝。
她可没有忘记在茶楼被人刺杀时,恰好进京的北戎使团如何恰好大撒铜钱,又恰好将场面搞得尤其混乱。
江宛面色一凛:“过去吧,瞧瞧他想做什么。”
江宛走近后,呼延斫态度亲热道:“夫人也来看状元游街吗?”
“三年一度的盛事,自然不能错过。”江宛反问,“王子殿下不是也来了吗?”
呼延斫笑着点头,不知怎么突然说:“我听说夫人有个儿子。”
聊了一句便问儿子,江宛在汴京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她眉心一跳,拳头下意识攥紧,笑得却灿烂:“没错,只是大王子初到汴京,不知是如何得知的?”
“我见太后都想为夫人做媒,所以好奇,特特问了宫里的内侍,”大王子的娃娃脸上挂着的笑容十分纯良,“夫人儿子多大了,也能做状元吗?”
江宛稍稍松了口气:“他不过四岁罢了,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呢。”
大王子好奇:“夫人教他学写字吗?”
“我哪里能行,都是请了先生来家里上课的,”江宛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聊下去的必要,便紧接着说,“还要多谢殿下提醒,我这就该回去看儿子了,告辞。”
她屈膝行礼。
呼延斫抬起右手在左胸轻轻搭了一下,算是还礼:“夫人慢走。”
他还是笑吟吟的,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事情可以打扰他的好心情。
江宛不曾回头看,匆匆离开。
所以也错过了那位大王子脸上的笑容如何一眨眼便全部消失,这样高绝的变脸本事,大约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江宛如果看见了,肯定要在心里默默吐槽——好家伙,你要是晚生个三百年,奥斯卡颁奖典礼没你我不看。
然而她就是没看见,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尽管依旧对呼延斫有戒心,但还是不免将他看做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人。
第三十五章 梅林
孙润蕴让丫鬟去找了个借口将沈望带去后院的那片梅花林,这里头大约很有一番运作,但是孙润蕴都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那边的水榭姐姐可见了?一会儿男客便会被带到那处去,女客则会去湖上的四角亭赏景儿,我小时候来佟家来得勤,所以这园子也是极熟的。”
江宛心中感动:“妹妹这样对我,我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了。”
“我可不要姐姐的报答,我只要姐姐心里知道,”孙润蕴道,“我与她们都是逢场作戏罢了,我与姐姐,才是最知心的。”
她的桃花眼含情脉脉地望过来,素日苍白的脸颊因日晒多了丝红晕,菱唇微启,欲语还休,真真是人比花娇。
可江宛莫名就觉得她这话怕不是对很多人说过。
但依旧笑着拉了她的手,江宛道:“这院子里也没个阴凉的地方,你瞧你,都晒得出汗了。”
于是拿出帕子给她擦汗。
她们絮絮说着话,慢慢走到了梅林。
梅林在院子的一处角落里,冬日里兴许人不少,眼下是夏时,却再清静不过了。
没过多久,孙润蕴的心腹丫头沉香便带了沈望过来。
沉香机敏,行了个礼后,便悄悄回了来时的路上望风。
江宛则躲到了树后,不愿被沈望发现。
沈望扫了一眼孙润蕴,道:“不知小姐寻我何事?”
“沈公子,”孙润蕴上前一步,娇声道,“你说奴家会为了何事找你?”
她素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姑娘,眼下硬是扮起娇媚来,却也如鱼得水。
沈望却全不在意,只冷淡道:“小姐若无事,我便告辞了。”
孙润蕴虽不敢说自己倾国倾城,但总是花容月貌的,这沈望却对她不假辞色,委实可恼,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一道尖利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孙润蕴!你竟与男人私会!”
江宛大惊。
这次的事若是因为她害了孙润蕴的名声,那么她真的百死莫赎。
江宛慌忙转头,便见汪八小姐满脸得意地出现在她们的来路上。
江宛顿时松了口气。
如果只有汪八小姐看见了,按她和孙润蕴的关系,就算嚷出去了,别人也只会以为她是在恶意构陷。
这样想着,江宛踏出去的脚步便是一顿。
旁人认不出她,可沈望一定可以,她不能叫沈望发现。
可是她们也不能留在此处,若是再拖下去,被人发现的机会便很大了。
“八妹!”远处又传来人的喊声。
这回脸色一僵的却变成了汪八小姐。
汪勃从汪八小姐的身后走了出来,两个月不见,他倒清减了许多,已经称不上是个胖子了,只有脸还带着点肉呼呼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情路不畅,与那椿湾姑娘处得不好。
汪勃是跟着汪八过来的,汪八是跟着孙润蕴过来的。
事情可越来越乱了。
“八妹,你掺和旁人的事做什么!”汪勃一看这个场面,心中便有了数。
“孙润蕴不知检点,与男人在此处私会,不知道要做什么苟且的事,我要去告诉别人。”汪八小姐满脸兴色。
汪勃无语地看她一眼,然后对孙润蕴和沈望分别拱了拱手:“舍妹无礼,还请见谅。”
沈望解释道:“三公子言重了,其实我与这位姑娘也不过是偶遇,却没料到令妹竟生出了误会。”
汪勃在家里行三,故他称了一句三公子。
汪勃一点头:“确实是舍妹未明原委,倒叫二位受了委屈。”
孙润蕴不曾开口,只行了个礼。
汪八小姐却不依不饶起来:“明明就是他们要躲起来做龌龊的事,我还说不得了!”
汪勃敲她的头,压低声音道:“你说出去有人信吗?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一不小心,连累的是自己的名声,你不嫁人了,汪小八?”
汪八姑娘也不是傻的,只好忿忿一跺脚:“你不帮我!”
汪勃便道:“二位请便,我与舍妹先走一步。”
正要把妹妹领回去,余光却扫见树丛后有一角碧色的裙角露了出来,汪勃喝道:
“什么人!出来!”
江宛就低着头挪了出来。
她取了个巧儿,故意背对着沈望站着。
孙润蕴忙道:“是我的丫头,竟被吓得躲起来了。”
汪勃扫她一眼,本来又要走,却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脚。
“你……”
这丫鬟委实有些脸熟。
“三哥,还走不走了!”汪八小姐不满地催他。
江宛抬头,对他拼命眨眼,然后抬抬下巴,示意他快走。
汪勃偏还就是不走了。
“你在这儿干嘛?”汪勃认出了她,倒是也知道不能点破江宛的身份。
江宛闭着嘴,不肯答话。
汪勃又说:“要不你今晚去花雪楼吧,我有事儿问你。”
枉她还觉得汪勃还算是个靠谱的哥哥,没想到还是这个嘴上没溜儿的性子。
江宛面容扭曲地瞪他一眼。
“哥!”汪八小姐的耐心彻底告罄,“你到底走不走!”
“花雪楼见。”汪勃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江宛面无表情地目送他们离开。
沈望也冷着脸走了。
等人都走干净了,孙润蕴才走到江宛身边。
她握着江宛的手,软软撒娇道:“刚才可吓死我了。”
江宛笑着牵着她的手:“咱们也快走吧。”
她们二人也循着汪家兄妹离开的那条路走了。
之后便再没出什么事。
汪八小姐提前走了,佟家小姐则面有喜色,不知道是不是极为满意沈望的人才。
回程的马车上,江宛与孙润蕴聊起沈望:“我那时躲在花枝后面,竟没看清你们说了什么。”
“我觉得他有些奇怪。”孙润蕴道,“我长得虽不算拔尖,但也算能看吧,他看我竟然冷冷的。”
“冷冷的?”江宛疑惑。
“怕是个不懂疼人的,姐姐,你可得想清楚了。”孙润蕴想了想,又说,“我也说不上来,他看我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死物似的。”
江宛有些莫名,之前她也与沈望打过交道,观其为人,不说是让人如沐春风吧,总也不至于让人生厌。
孙润蕴又想起一条:“而且我们与他来的路正好是一南一北,他正好可以发现汪八,却没有提醒,等我说话了,等汪八得意了,他还是事不关己似的。”
江宛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一遭本是想看看沈望在旁人面前是如何,比在她跟前又如何。
这样看来,这人的心思仿佛有些不正,可纵然他不是个十足的好人,也无法解释他身上的违和之处。
见她出神,孙润蕴笑着挽住她的胳膊:“男人有什么好的,姐姐别想了,看看我吧。”
孙润蕴甜甜地笑起来。
江宛便点了点她的鼻子,陪她说起闲话来。
等马车停在了江府门口,孙润蕴又提醒了她一句:“姐姐,还是须防着一个人披两张皮。”
江宛一怔,又慎重地点了头。
之前江宛常常在心里把魏蔺的笑比作春风,而余蘅与魏蔺又不太一样,他的笑像冬末的风,看起来柔和,其实边缘锋利。
沈望与他们二人都不同,他是个纯粹的读书人,身上墨香浓,呆气也重,固然不比前头那俩人惊才绝艳,相处起来,却让人觉得更为舒服。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是因他有两张皮吗?
回府以后,江宛正要换衣服,刚解开腰带,却有一粒银子落了下来,正是汪八扔在地上的那一粒。
捡起银子,江宛才想起,原来自己来了这么久,其实是没有摸过钱的。
也没有单独出过门,身边也从来没有少于过四个人。
这种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江宛正握着银子发呆,院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第三十六章 中毒
李香绣前两日去医馆把了脉,大夫说她应该是又怀了孩子。
吴郎乐得不行,又心疼她,只叫她在家里歇着。
李香绣却不肯,执意与几个邻居妇人凑在一起做针线,好歹能补贴家用。
今日也是一样的,她拿着笸箩去了磨盘巷口卖豆腐的那一家,素日里货郎家的李婆子也是常去一道聊闲天的。
李香绣刚坐定,货郎家的婆子便赞了两句她的针线。
李香绣谦逊了两句,她因初初有孕,身子也不大舒坦,便不大说话了。
卖豆腐家的便说起了街头巷尾听来的闲话:“可听说了,郑国夫人家里那个妾生的女儿,死了。”
货郎家的婆娘也说:“我今晨去买菜时也听人议论,真是好狠的心肠啊。”
买豆腐家的眉毛都要飞上天去:“可不是么,这些高门大户里的太太小姐真是比那蛇蝎还毒,若是我有一日穿金戴银了,肯定日日烧香拜佛,冬日里还给人施粥做功德。”
货郎家的又说:“不过那也是个庶女……”
“你说什么!”李香绣想着肚子里的孩子,本没太留心,此时才反应过来,“谁家的女儿死了!”
她肚子一阵剧痛,面上血色一空。
“吴家的,你这是怎么了?”货郎家的黄婆子吓得针都掉了。
李香绣忍着痛,一把抓住黄婆子的手:“你说清楚,谁家的庶女……谁家的……”
“郑,郑国夫人……”黄婆子不知想到什么,面上划过惊慌之色,似乎也快哭出来了,“我也是听人说的,只说是许多大夫都去了那个……府上,我也是听说……出来的都说中了奇毒没救了……妹子,妹子你可别吓我……”
李香绣缓缓松开手:“我没事。”
她猛地站起,连笸箩都没拿,便往外走了。
卖豆腐家的吕娘子还不晓得到底怎么回事,正想叫住她,却被黄婆子扯了一把。
黄婆子对她使了个眼色,看李香绣真的走了,才把头凑过去,窃窃说起这李香绣的来历。
李香绣站到江府后门时,整个人已经出了一身的大汗。
她鬓发散乱,在门外徘徊良久,却不敢拍门。
那一日,她也是从这个门出去的。
她已经许诺过再不会回来,也许诺过从此蜻姐儿便不是她的女儿。
晴姨娘抚着肚子。
眼下她已经另有个孩子,吴郎不在乎她给人做过妾,却不愿意她再提起自己还生过个女儿,要是吴郎知道她还和宋家不清不楚,一定也不要她了。
李香绣不晓得自己在街口到底站了多久,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磨盘巷后,太阳正当午。
而就在她走后,一个算命先生出现在了街口。
那算命先生手拿布幡,在李香绣站着的位置掐指一番,终是上前敲门。
时机到了。
蜻姐儿昏迷了一整夜,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来过一遍,汴京里的大夫能请的也都请了,最后祖父亲自去求来了隐居颁山的圣手闫神医,好赖灌了副药下去,可闫神医说,若是没有对症的解药,最迟今晚,蜻姐儿还是救不回来。
江宛在蜻姐儿床边坐了几乎一天一夜,别说饭了,连口水也不曾喝。
恐惧,惊慌,悲伤,这些情绪让她渐渐麻木。
眼下她是愤怒的,她几乎把整个郑国夫人府都交给了别人,随便皇帝要在她府里安插什么人手,调派什么护卫,她一应不管,可就在昨夜,樱桃发现奶娘吊死在蜻姐儿屋里,而蜻姐儿则身中奇毒,昏迷不醒。
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都是瞎子聋子吗?
江宛看着连呼吸都无法察觉的小姑娘,心焦如焚。
她的蜻姐儿还那么小,来到世上不到两年,几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活得安静又谨慎,简直是再没有比她更乖巧的小姑娘了。
她想着这些,便觉得腾腾怒火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灼烧殆尽。
而就在这时,梨枝冲了进来。
“夫人,有个算命先生在门口,说他能救……”梨枝声音哽咽,“有救了,小姐有救了……”
像是兜头一盆凉水,江宛迅速清醒,她立刻站起身,还没站稳,却已经焦急道:“快请进来。”
她声音干涩,满眼都是血丝,面色白得似鬼,脸颊都凹进去。
梨枝看着这样的江宛,几乎挪不动脚,但她还是走了。
只有蜻姐儿能好起来,夫人才会好。
江宛被裙角绊了一下,却敏捷地扶了柱子稳住了。
阿柔被夏珠带出去玩,圆哥儿被送去江辞那处,家里前所未有的安静。
江宛站在门口,见来人后,眼睛微微眯起:“席先生。”
席先生笑意温和:“孩子在哪儿?”
江宛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他,最终还是让开了:“请先生跟我来。”
死马当活马医吧。
席先生还是穿着灰色直裰,看来像个落魄的中年书生,大抵因读过两本《老子》,为了糊口,便改行做了算命先生,脑门上便写着“我算不准”这四个字。
这个人,真能救蜻姐儿吗?
正厅里,江老爷子和年过八旬的闫神医也听了消息,都想过来看看这个放出豪言的算命先生是何方神圣,可刚到,便见江宛从屋里出来,反手关上了门。
江老爷子问:“人已进去了?”
“对,交代里头不许有人,我便出来了。”江宛满脸疲惫。
江老爷子正要叫她赶紧去休息,闫神医却伸着脖子往屋里看。
闫神医问:“那人真有这个本事?”
江宛:“说是有七成把握。”
闫神医倒吸一口凉气:“那他必是有对症的解药了,这怎么可能!”
江宛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身子一软,蓦地倒了下去。
闫神医还在琢磨里头那人到底哪儿来的解药,被江老爷子推了一把才回过神,他瞥了眼倒在地上的江宛,随意地摆了摆手:“她身子虚,不禁饿,肯定没什么大事,我看看里头那人怎么治的。”
“闫矜材!”江老爷子暴喝一声。
闫神医才不情不愿地收回了脚步:“快把人抬到床上去吧,唉——”
这个郑国夫人晕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第三十七章 死了
闫神医给江宛写了副药方以后,便磨着江老爷子把许诺给他的报酬先付了。
江老爷子把他骗出来时,答应把珍藏多年的一株人形何首乌给他。
闫神医撒泼打滚,非要现在拿来不可。
江老爷子拗不过他,只好亲自回去取。
闫神医就在府里瞎溜达。
如他所言,江宛的确没昏多久就醒了。
醒来后,江宛没滋没味地喝了一碗药膳粥。
粥喝完了,席先生也开了门。
闫神医两条腿倒腾得那一个快,嗖地就没影了。
江宛也挣扎着下床,梨枝苦劝不得,也就扶了她去。
本以为席先生必定被闫神医缠着,没想到竟然独个儿站在廊上。
江宛几乎张不开嘴:“孩子……”
席先生的声音如天籁一般:“已平安无虞。”
“我去看看她。”江宛挣开梨枝的手,提着裙子便往房里跑。
蜻姐儿还是躺在床上,眼睛紧紧闭着,但面色已经正常了。
江宛长舒了一口气,眼尾不自觉落下一颗泪来。
她拭了泪,又好好看了蜻姐儿一会儿,才想起去与席先生道谢。
梨枝过来问,要给多少诊金才好。
江宛想了想。
“给他五百两,一半给整的银票,其余给散碎的银票。”
她便出了门。
正是风起,席先生当风立着,衣袍猎猎,倒也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江宛招呼道:“席先生。”
算命先生回了头:“夫人可安心了?”
“多亏先生妙手回春。”
“我不是个修医道的,不敢当此言,况且能解此毒也是机缘巧合,亦是贵府小姐命不该绝,服下的量并不大,否则就算我有解药,也是难救的。”
“话虽如此,单说此毒上,先生的本事早压过了整个汴京所有的医者,”江宛笑起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了。”
这是话里有话。
江宛也晓得自己做不出来威逼利诱那一套,于是干脆放弃了:“虽说我这话真是过河拆桥,可我不得不问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你们姓江的,还真是一路脾气。”席先生却笑起来。
他已年纪不轻,半张脸都埋在胡子里,一笑,却叫人很能想象他年轻时该是何等的俊逸非凡。
“你若真是存了逼问的心,叫人把我抓起来就是了。”席先生道。
江宛便有些窘迫。
是了,她应该立刻让陈护卫把人控制起来,然后把他交给昭王或者皇帝。
“席某能说的就这么多,纵使拷打加身,也没有更多的。”
江宛负气道:“我就不信。”
“我擅解毒。”席先生又说。
那么,毒死他自己也是易如反掌了。
江宛沮丧起来,她尊重别人的秘密,也做不出忘恩负义的事。
“人生在世,多有困惑,”席先生声音温厚,看她的眼神像看个自家小辈,“席某此处有一锦囊相送,或能解了夫人的惑。”
说是锦囊,用的布是粗布,缝得也歪歪扭扭。
江宛却十分郑重地接了过来。
“先生为什么要帮我?”
“若你非要知道,便当做你祖父与我曾有过师徒的缘分吧。”席先生问,“不惊讶吗?”
江宛故作平静:“我祖父桃李满天下,结出个算命先生来,也是情有可原。”
席先生忍俊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药方被那位大夫抢走了,按着抓药,吃上七回定能无碍。”席先生低头整了整衣裳,“这便告辞了。”
听了这话,江宛连忙对侯在远处的梨枝使了个眼色。
梨枝忙回身进屋捧了个厚厚的红封出来。
席先生接了,塞进他的小布包里:“这就算两清了。”
那您的诊金可真够贵的。
江宛暗暗腹诽,嘴上却说:“我送您出去吧。”
“留步,来时无人相迎,去时也不必相送。”席先生道,“保重。”
他说完,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江宛则悄悄打开了锦囊,把字条展开一看。
又是藏头。
……
等江老爷子带着何首乌从江府赶回来时,席先生已经走了。
也不知是不是没有缘分,他们二人竟没有见上一面。
祖父问了两句蜻姐儿的事,晓得她已经无碍了,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江宛:“祖父,你可有个学生,看着四十许人,喜欢写很臭的藏头诗。”
江老爷子一听写的诗一般,就不想认,只道:“你知道我主持过多少乡试院试会试吗?单说国子监,便有几千学生都与我有师徒的名分。”
“那人姓席。”江宛又说。
“席……”江老爷子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正要说话,却见闫神医甩着手来了。
闫神医大喊一声:“江二八,我的何首乌呢!”
江老爷子叹了口气,应付老闫去了。
蜻姐儿喝了药,没过多久便醒了。
她还懵着,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浑身都痛,于是哭得满脸都是眼泪。
江宛抱着她,给她讲故事,给她喂了点甜粥,又把她哄睡了。
就在江宛的心稍稍落定时,却又有消息传来,说晴姨娘找的那个证人刘三贵死了。
晴姨娘本来提了两个人证,一个刘三贵是幡然醒悟的凶手,一个王老二是良心未泯的目击者。
结果王老二那个好吃懒做的,也不晓得怎么就找不到人了,只有刘三贵叫衙役们带回了衙门,没料到,那个衙门却是个吃人的地方,一条性命便如此枉送了。
陈护卫来给江宛回话。
江宛熬了一天一夜,已是疲惫非常,精神却还很好:“他是怎么死的,你们可知道?”
“应该是服毒自尽。”陈瑞有条不紊道,“衙门准备的房间断不会有能杀人的东西,况且他的尸体抬出来时身上并没有看到血迹,反倒是面色发紫,像是中了毒。”
这么巧,蜻姐儿中了毒,刘三贵也中了毒。
这两件事不出意外,都会被算到她头上。
一个无辜的人死了,而对手想达到的目的仅仅是往她身上泼一盆脏水。
江宛呼吸一紧。
衙门守卫严密,看守的应该没问题,饭食也应该没问题。
那么刘三贵就是服毒自杀。
江宛:“刘三贵到底是什么人?”
陈护卫早有调查:“他原是夫人庄子上的佃户,为人也算是老实本分,后来因发妻重病,花光了积蓄,于是卖身为农,依旧在庄子上侍弄田地,他妻子过世后,留下一双儿女,刘三贵也不曾续娶,就独自拉扯着一双儿女,也有五六年了。”
身份很干净。
江宛闭了闭眼:“那他死了,他的儿子女儿怎么办?”
陈护卫声音冷肃:“全凭夫人做主。”
“那就给我护住了,护严实了,他们绝不能死。”
“刘三贵的儿子已经有十二岁了……”陈护卫已经见过那个叫刘金锄的孩子。
刘金锄知道他们是江宛的人后,眼中透出的仇恨几乎让人胆寒,若是留下这个孩子,也许又是一个隐患。
可陈瑞看着江宛的眼神,知道自己决不能如实说,哪怕他认为这是逆耳忠言。
陈护卫只说:“恐他们不会受夫人的好意。”
江宛不知有没有察觉他的犹豫:“晴姨娘还有刘三贵的孩子们,是绝对不能死的。”
人不是她杀的,但她总觉得自己手上也是沾了血的。
江宛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因她送命了,一点也不想。
陈瑞抱拳道:“属下必定全力以赴。”
江宛沉吟片刻后道:“我想与晴姨娘见一面。”
陈瑞道:“属下尽快安排。”
江宛对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陈护卫刚往后退了一步,江宛不知想到什么,又问:
“家里小猫呢,怎么一直没见?”
第三十八章 再死
家里开始找猫了。
被送出去的圆哥儿和阿柔都回来了,大抵都在外头吃了个够,没有一个是想吃晚饭的,只吵着要小猫。
江宛头都被吵痛了。
春鸢今日一直陪着圆哥儿在江府,好容易回来,见外头吵嚷着找猫,她也没掺和,准备先回屋换身衣裳。
换好后,忽然觉得被褥有些乱,便想整理一下,刚把手插进被子里,却摸到了一个硬硬凉凉的东西。
她猛地掀开被子——
是已经僵硬了的死去多时的小猫。
……
“怪道席先生说阿柔中毒不深,原是小猫替她挡了这一劫。”
问清楚蜻姐儿确凿把当日的牛乳分了大半给小猫以后,江宛坐在书桌前,伸手接过春鸢递来的一碗银耳汤。
可想到蜻姐儿说昨日的牛乳味儿有些怪的懵懂表情,江宛的心都揪在一起,对银耳汤也没了胃口。
春鸢见她不喝,也不多劝,只小心翼翼道:“好在小姐吉人天相,夫人也别太介怀了,便将那猫儿好好安葬了,叫他转世也投个人胎享福。”
她有意说了俏皮话,江宛却不买帐,只说:“猫倒是罢了,可刘三贵也死了。”
春鸢略一思索:“这人怎么肯去死,晴姨娘能给他什么好处,叫他为了给夫人泼脏水,连命都不要了?”
对啊……
江宛似有所悟。
一般来说,要别人帮自己办事,有两种途径,一种靠利,一种则靠威胁。
江宛试着把自己带入对手的角色。如果是她,应该会双管齐下,先威胁,然后再给点希望,如果扳倒了她,那么晴姨娘就可以做郑国夫人,若再生下一个男丁,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是稳稳的。
依晴姨娘的性子,若背后无人指点,她定然早把圆哥儿身世存疑之事全抖落出去了。
只有那群人会顾忌圆哥儿的身份问题。
证人死了,晴姨娘还活着,她活着干什么?
把她一起弄死才能让这件案子就不了了之,永绝后患。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的死与江宛有关,所以江宛这辈子永远洗脱不了这个罪名。
因为她最有动机杀了他们。
好毒的一条计谋啊。
可是晴姨娘不比刘三贵,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唯一的孩子又还没出生,那些人可以利诱她来演这出戏,却根本没有办法威胁她去死。
江宛觉得自己还是该和晴姨娘见一面。
以陈瑞等人的能力,帮着她混进去是易如反掌的,可是晴姨娘万一不配合,大吵大闹引来别人,只会节外生枝。
那她还是请杨学士帮忙吧。
“林护卫呢?”江宛忽然问。
春鸢:“应该仍带着人在府衙保护晴姨娘。”
江宛点了点头。
刘三贵一死,衙门需要时间验尸调查,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再审,那她明日就有时间去验证席先生那个锦囊上的内容了。
江宛提起笔:“明日我要出门。”
……
丰裕门的银丝冷淘在夏日里尤其卖得好,江宛一早便让人去订了位置,这也险些没订上。
她提前到了,一面恭候着客人,一面想着那张锦囊上的内容。
昭云暮雨晚来风,
往海孤雁行路僧。
有酒当须今日醉,
解忆江南闲听筝。
故此应为,昭王有解。
只是不知道,江宛的疑惑那么多,昭王能解答的是哪一桩。
余蘅到得极准时,一进门便坐下问:“面呢,叫他们快上来,还有他们家的蜜麻酥和笋丝馒头。”
他额上渗着晶莹细汗,整个人热腾腾的,身上散着浓烈的木叶香气。
江宛疑惑:“你这是赶来的?”
桌上的茶具用的都是江宛带来的,余蘅也不见外,拎起茶壶便倒,喝了两碗茶,才说:“刚从宫里出来,为了来赴约,我连皇兄留饭都给拒了。”
余蘅看她,又说:“我倒听了件稀罕事儿。”
江宛问:“什么稀罕事儿?”
厨娘端着盘子上来,将菜碟依次放在了桌上。
银丝冷淘用的是宽大的木碗,清澈的汤水中沉着丝丝分明的碧绿细面,面上的鸡丝葱白切得也极细,边上飘着些青翠的胡荽,鲜香扑面而来。
江宛看得食指大动。
余蘅倒是常客,他也是个会吃的,满汴京的好馆子都心中有数,算是个地道的老饕。
美食当前,他也不说那稀罕事儿,只指点道:“加两滴醋,风味更佳。”
江宛依言行事,用筷子将那面一卷,便低头吃了起来。
他们二人头碰头,也算是贯彻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余蘅要的笋丝馒头也好吃,里头的嫩笋掺着老笋,层次分明,极有嚼劲,香料味儿也有些奇特,虽然浓,但配了清淡的冷淘,也是恰到好处。
吃完了正餐,用蜜麻酥来甜口也是极佳的,蜂蜜味儿正,却不十分甜,芝麻嚼起来焦香四溢。
他们就这么认认真真地吃了约莫两刻钟,才叫茶漱了口,说起话来。
江宛喝了口茶,见人把残羹都撤下去了,便道:“你那稀罕事儿,继续说说吧。”
余蘅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在嘴上蘸了蘸,才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奇事儿,定州的知州前些日子上了折子,说在饮马河的源头发现了一块祥云模样的奇石,皇上觉得有趣,就叫运进京来,结果半路却碎了,皇上便不大高兴,准备把那知州处置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江宛感叹了一句,又道,“这些日子我焦头烂额的,把大相国寺的事搁下了,竟也不曾细问。”
“你想问什么?”余蘅的口气竟然跟个包打听似的。
他既然这么说了,江宛不与他客气:“当时掳走公主的人真是土匪吗?”
余蘅面上微讶,却摇头道:“是土匪,但也不是土匪。”
“怎么个说法。”
“那些人虽落草为寇了,但其实是南军的逃兵,说起来,宁少昀这几日不在京中,便是去剿匪了,”余蘅叹了口气,“他为这事儿也真是魔怔了,也不想想……”
“也不想想什么?”江宛问。
也不想想葛将军为什么要用性命去掩盖背后的真相。
余蘅:“这就说来话长了,卫南军中曾有一位葛将军,是宁剡的恩师,因决断有误,在望龙关遭了埋伏,所以连累了三万将士,葛将军为了谢罪,在边疆自刎而死,宁少昀觉得这场败仗是因卫南军中出了内奸,可当时十中有九都死了,活下来的人中没查出问题,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逃兵身上,宁少昀追查此事约莫也有五年了,他到底还是希望能替恩师平反。”
说到这里,余蘅低头喝了口茶,又笑问道:“满大街都说夫人与宁剡都被太后赐过婚了,夫人竟然没问过宁小将军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矫揉造作。
江宛立刻道:“我跟他又不熟。”
又觉得自己解释得太快,有些莫名的不自在,江宛转移话题:“那他们绑了公主应该也是误打误撞吧,毕竟若是他们真的知道内情,就该好好躲起来。”
余蘅:“你很聪明。”
江宛:“谢谢夸奖。”
“那殿下知不知道宁小将军何时归来?”
余蘅反问:“你今日的问题似乎很多啊?”
江宛无辜眨眼——谁让你“有解”呢。
但她嘴上却说:“殿下今日说的话,似乎也不少啊。”
余蘅肯定地点头,忽然扔下一句:“我想找个盟友。”
什么盟友?
江宛一愣,然后指了指鼻子:“你是指我?”
余蘅点头。
可我什么也没有啊。
而且他是皇帝最宠爱的弟弟,他找盟友干什么?
江宛满脸惊恐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问:“你该不会要造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