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又死
余蘅无语地望她一眼。
江宛干笑一声,也不尴尬,伸出手:“那就击掌为盟。”
余蘅看着竖在自己跟前的小手,懒洋洋地贴了上去,一触及离。
“这就算是击过了吧。”余蘅道。
又在心中暗暗道,但愿和你击的掌在霍娘子那处也是有用的。
“既然是盟友,”江宛一垂眸,“月来楼那次,你为什么被追杀?”
他替皇上做事,想来做的事都很隐秘也很危险,江宛这一问,不过是想问出他到底在做什么危险的事,与自己的事有没有什么关联。
余蘅像是看破她的心思,道:“人死了,事也就没了,就如同你的官司。”
“你这话却错了,我的官司恰恰相反,是人死了,事就坐实了,我这盆污水就彻底洗不掉了。”
江宛捧着脸,哀怨地叹了口气。
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了极为吵闹的声音。
江宛料想他是真不愿说当时的内情,便站起身去看热闹,正好瞧见有个满身绫罗的胖老爷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指着个穿布衣的人破口大骂。
“穷酸鬼!也不看看你身上的泥,就敢往老爷我的轿子上撞,整日里就为了那一毫半厘的铜板,你那粟米不成就是不成,老爷我赏你十个子儿已是格外开恩,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那穿布衣的哀哀辩解了两句,那胖老爷就作势要让轿夫打他,他便不敢再多说,畏畏缩缩让到路边去了。
从旁人嘴里,江宛知道了这是满仓米行的赵掌柜,另一位恐是城外的农人。
瞧着商人的嚣张气焰,江宛凉凉道:“看来这士农工商的次序要变一变了。”
余蘅虽没去看,却也听完了全程,此时倒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随口道:“士农工商看似是四层,实则是两级。”
“士”凌驾于所有其他阶级之上。
江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认真道:“所以《韩非子》有言,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而非赏善不遗农工商。”
余蘅愕然看去,一时也记不起自己说此话的初衷,只莫名勾起唇角,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但他也没笑多久,就因另外有事,只得告辞离去。
下了楼,余蘅回头看去,抬手摸了摸下巴。
青蜡不明所以:“殿下,皇上还等着呢?”
余蘅放下手,大步向前:“忽然觉得咱们的人手还是少了点。”
……
吃完银丝冷淘,送完昭王殿下,江宛便回府去了。
马车上没了无咎守着,倒还让人有些不习惯。
不过晴姨娘之事一起,江宛便决定将他送去江府,美其名曰,跟着江辞读书。
这些日子,不少人送来消息,让江宛有事就说话,但是这件事上,确实没有旁人帮忙的余地。
其实案子闹得这么大,虽说也是因为晴姨娘先声夺人,在府衙门口大哭大闹了一回,但到底皇帝还是默许了的。
江宛在揣测圣意上委实没有天分,但这么明显的纵容,她也是看得懂的,只好陪着晴姨娘把戏唱下去,还要唱得皇帝满意。
晚间陈护卫送来消息,说是杨大人准她明日一早去看晴姨娘。
于是次日卯时又半,江宛独自踏进了府衙。
陈护卫等人须得避嫌,只能在府衙外等她。
给她带路的是个小衙役,面色苍白,瘦瘦小小,比她还矮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把她当做了杀人凶手,对她是满脸的憎厌。
江宛自然不会与个小衙役计较,可走近那排值房时,江宛忽然闻见了淡淡的血腥味。
她骤然停住脚步。
她问:“你闻见了吗?”
“闻见什么?”那衙役对江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血的味道。”江宛说。
小衙役不耐烦道:“哪儿有血的味道?”
他表现得浑不在意,然后敲了敲最里面那间房的房门:“冯娘子?”
没人应答。
小衙役又喊:“冯娘子,你在吗?”
还是无人回答。
小衙役终于慌了,难道柔弱娇美的冯娘子也遭了毒手!
他不管不顾地推开门,一脚踏进了血泊中。
血腥气扑面而来,江宛依旧站在原地,轻轻闭上了眼睛。
衙门中寂静一片。
陡然响起一声暴喝:“是你杀了她!”
看到晴姨娘恐怖死状的小衙役猛地冲江宛扑过去,他目眦欲裂,恨不能立刻将江宛碎尸万段。
冯娘子的尸体两眼突睁,死不瞑目啊。
小衙役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腐臭腥味,想到这些日子冯娘子对他的温言细语,乃至于亲切的微笑,只觉得心痛如刀绞。
而眼下这个凶手却衣衫洁净,事不关己。
他要杀了她,他一定要杀了她!
小衙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他直直冲向前去,用从没有过的利落身手,一把抓住了郑国夫人纤细的颈子。
他很快又加了一只手,用力地掐下去,自己的脸也憋得通红。
江宛猝不及防下被扼住喉咙,一开始便呛了口气,她又想咳嗽,又咳不出来,似溺水一般,先懵了一瞬。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用手去强掰小衙役的手,但这并不容易,这小孩现在一股子疯劲儿,指望监视的林护卫出来帮忙也不行,这会暴露他们。
只能靠自己!
疼痛之下,意识都变得模糊。
江宛下意识抬起腿,用膝盖猛顶小衙役的胯下。
也亏得是这孩子矮,才叫江宛顶了个儿准。
剧痛之下,小衙役下意识松了手,江宛捂着脖子踉跄地退后两步。
已经有值班的衙役们赶来,陈护卫也不顾阻拦,冲了进来。
江宛的喉咙痛得说不出话,她单膝跪在地上,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嘴里全是腥苦的血气。
小衙役很快被控制起来,守卫的禁军们训练有素,已经将他的嘴堵住了。
杨学士听到动静,也从前堂里快步过来了。
江宛扶着陈护卫的胳膊站了起来,试着张嘴说话,最后还是放弃了。
她指了指那个小衙役,然后对陈瑞做了个“名字”的口型。
陈护卫立刻心领神会,问那小衙役:“你叫什么?”
小衙役的嘴已经被堵上了,另有个中年的皂衣衙役道:“他叫祝勤,今年十六岁。”
江宛点头,然后无声地做出“先关起来”的口型。
陈护卫竟然又轻而易举地看懂了:“先把他关起来吧。”
这孩子在衙门里暴起伤人,还不晓得会受什么处罚,江宛叫先关着,至少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江宛于是无声地问他:“你懂唇语?”
陈护卫答:“略通一二。”
小衙役祝勤被拖了下去,江宛看向站在一边始终没有发表意见的杨学士。
江宛转过脸对陈护卫无声道:“替我谢谢杨学士的帮忙,还望他早日查明真凶。”
陈瑞便说:“杨大人,夫人请我谢过您,还望您早日查明真凶。”
虽然声音哑得不行,但是江宛坚持自己对杨学士道谢:“多……谢。”
杨学士拱手还礼。
第四十章 猜测
江宛嗓子受了伤,审也审不得,杨大人便让她先回府去了。
自她进了府衙,一路上都有禁军暗中监视,倒也没有什么嫌疑。
陈护卫遣人拿着帖子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太医院有个规矩,若是不指名道姓,人家便很可能就扔个资历浅的出来敷衍,然则陈瑞这回明白说了要请的太医是对喉咙脖颈这一节很有研究的张太医,来的却还是个无名小卒。
陈瑞回来道:“本来张太医要亲自来,不过贤妃那头叫了去,所以就让他徒弟过来了。”
江宛点头。
外头就走进来个背着药箱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身青袍,头上系着青色纶巾,生得唇红齿白。
再一细看,这少年身姿纤细,分明是个做男装打扮的少女。
大抵是张太医知道她这是外伤,或有什么不方便处,才叫个姑娘过来了。
江宛也不点破,只沙哑着嗓子道:“不知小太医如何称呼?”
那姑娘道:“我姓席。”
“席太医请坐。”江宛客气道。
小席太医:“夫人若是喉间不适,不必强撑说话。”
江宛点头。
小席太医便打开了药箱,最上头一层歪歪斜斜地压着卷《伤寒杂病论》,书角高高翘起,书页豪放地大摊着。
叫旁人见了自己粗疏邋遢之处,小太医臊得脸都红了。
江宛为免尴尬,忙转头当作没看见。
小席太医手忙脚乱地将书页捋平,迅速将其压在了最后一层,然后又平复了呼吸,才给江宛望闻问切。
先把了脉,再细细检查了喉咙,又看过她颈间的淤痕,斟酌再三后,小席太医开出了一张内服的药方,吩咐人下去煎了,又拿出一瓶外敷的药,将用法详尽地交代给了梨枝。
江宛见她行事老陈,说话虽轻柔,却自有一股利落劲儿,不禁对她起了些好奇。
不过到底只是一面之缘,她又不方便说话,便谨遵医嘱,没有开口。
小席太医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说三天后会再来复诊,便提着药箱走了。
春鸢准备的诊金她也没肯收,只说等江宛好全了,再拿不迟。
既受了伤,江宛便不敢大意,干脆闭了口。
蜻姐儿也还躺着,江宛便去陪她。
一个不大会说话,一个开不了口,两个人相处得倒很惬意。
又过了一日,陈瑞前来回话,说的是衙门仵作验尸的结果。
“刘三贵和冯可晴都是被同一种毒药毒死的,这种毒药可以让人在睡梦中无痛死去。刘三贵应该是在睡前服了毒,所以是在床上被发现的,死的时候很安详,晴姨娘则不同,仵作推测,应该是剧毒先至胎儿,引起疼痛,故而晴姨娘转醒,很是受了些折磨,还挣扎从床上爬到了门口。”
江宛用过药以后,嗓子已经好了许多:“那晴姨娘肯定不是自愿吃毒药的,否则她就不会想要挣扎了,饮食中确认没有毒药吗?”
陈瑞:“所用吃食都留了一份,并没有验出毒药。”
江宛若有所思:“毒是她自己带进衙门的,她不想吃毒药却还是被毒死了,要么,这毒药在身边的器物衣服里,会日积月累到一定地步才发作。”
陈瑞摇头:“不会,只要中毒必有症状,依这种毒药发作的症状来看,药性很凶很急。”
“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比如说给她开一种保胎药,每隔三天吃一次,但是她进衙门要吃的药丸却被调换成毒药,她一无所觉,还是像习惯的那样吃,当然就死了。”江宛道。
陈护卫反问:“若是保胎药,他们怎么能确定冯可晴会按时吃?”
江宛:“或者事先给她喂毒药,每三天吃一丸解药才能延缓毒发,那她被逼无奈,只能按时吃,但是吃的却不是解药,而是更催命的毒药。”
陈护卫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夫人所言极是。”陈护卫急着去回报此事,“属下先告退了。”
“等等,”江宛叫住他,垂着头搅弄香粉,“如今天也热了,若是仵作检查完尸体,还是叫他们入土为安吧。”
陈护卫点头:“是。”
他才离去了。
书上说,用香橙皮、荔枝壳、梨滓,还有甘蔗滓,磨碎调和,便可以制出四合香。
江宛拿出备好的模子,想压几个梅花样儿的香块,又喃喃道:“反正只会是一桩悬案,就别折腾了。”
江宛靠给慈幼局送东西积攒下的好名声,一朝全毁了。
也不能说京城人人都对她喊打喊杀,至少别人提起她,第一个想到的会是她心狠手辣,顺便还能一手遮天,所有人都知道这俩人是她杀的,就是衙门不知道。
从前那些给慈幼局捐钱捐物的举动,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伪善罢了。
“天日昭昭,世无公道啊。”有个老头感慨。
已经听老头骂了她好一会儿了,江宛带着春鸢起身离开。
江宛面上半丝忧色也无:“总听你说那家的猪头肉好吃,咱们去吧。”
春鸢担忧地望她一眼:“好,奴婢带路。”
江宛见她眉头皱着,跟个小老太太似的,不由一笑:“人家骂的是我,又不是你,你难受什么呀。”
春鸢努着嘴儿:“奴婢为夫人担心,夫人还打趣奴婢……”
“好好好,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你买荔枝糕和芙蓉饼赔罪吧。”江宛可怜巴巴地对她眨了眨眼。
春鸢便笑了,提着钱袋子去卖荔枝糕和芙蓉饼。
陈瑞忙不迭道:“属下不吃。”
其余几个护卫跟着点头。
江宛看他们还挺真诚的,便笑道:“行,一会儿留着肚子吃猪头肉。”
说着,她余光瞥见街边店铺的柜台上摆着副眼镜一样的东西,江宛好奇地走近一步,却看越像眼镜,于是干脆跨进了店里。
“掌柜的,这是何物?”江宛指了指那物件。
“这叫随目对镜,是从南边来的新奇玩意儿,”掌柜的见她穿着不俗,忙介绍起来,“能叫人看东西更清楚,瞧这镜片,多清透啊,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水晶,磨得是一丝瑕疵也没有,咱们京里虽有卖水晶镜的,却都是单片的,你瞧咱这个双片的,还能挂在耳后,夹在鼻梁上,方便极了。”
他越说,江宛便越心动。
江老爷子马上就要过六十五岁的生日了,虽不是整寿,江宛却也很想给他挑件和心意的礼物。
这是这镜片到底是什么度数还未可知,若是不合适反而不好。
江宛犹豫了一会儿:“掌柜的可认识懂得磨镜片的匠人。”
“这都是南边的新奇玩意儿,一整个船队里就这么一副,这可难打听了。”
江宛:“不妨事,您先给我包起来吧,只是若将来还有商队过来,您可一定帮我留意着。”
正好春鸢买了糕点回来,便又上前交涉,因东西贵重,不方便立刻带走,于是只留了定金,叫送去郑国夫人府上后,再结清余下款项。
小小的一副眼镜却要三百两。
“太后也有一副,听说也是找人做的,花了一千两呢。”春鸢点银票时道。
江宛便不好意思说心疼了。
第四十一章 跟踪
刚出店门,江宛忽然看见不远处程琥正鬼鬼祟祟地缩在个卖绢花的摊子后,似乎正在跟踪什么人。
江宛对春鸢使了个眼色。
“程三少爷。”春鸢便喊。
程琥被这一嗓子吓得跳了起来,猛一回头,看见是江宛,脾气也发不出来,只能吹胡子瞪眼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回头了,他跟踪的人因这一声喊,也回头了。
江宛却没发觉,她笑嘻嘻地走向程琥:“你偷摸干什么坏事儿呢。”
程琥垂头丧气:“我跟着我表叔呢。”
“你跟着魏蔺?你跟着他做什么?”
“是啊,”斜刺里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魏蔺缓步而来,“你跟我做什么?”
“我……”程琥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谁说我跟着你了,我随便走走。”
江宛看他急得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不由看了眼魏蔺。
他穿着牙白色斜襟外袍,衣上绣着玉兰花暗纹,腰间佩着荷包玉佩等物,束了白玉冠,便如那芝兰玉树脱出了纸面。
但魏蔺出现时从没有狼狈过,江宛也猜不出他是要去做什么。
她又看看脸蛋通红的程琥,决定快刀斩乱麻,对魏蔺道:“你去吧,我把表外甥领回去。”
魏蔺略一沉吟,眼神在程琥面上打了个转儿:“那就劳烦……江公子了。”
魏蔺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开。
程琥见他走得利索,懊恼地咬了唇。
江宛便问他:“到底什么事儿啊?”
程琥也不说自己是怎么发现的:“他要去见靖国公府那个女的。”
“是被土匪劫走的那个?”江宛疑惑地问,还不忘刷地展开折扇,遮在脸前,掩了嘶声。
她记得自己那日与李六姑娘谈得还算顺畅,那李六似乎也已经想开了,怎么现下魏蔺竟要与她见面?
难道实是魏蔺对李六姑娘动了心?
这样一来,福玉可怎么办啊。
江宛对福玉,若说多么喜欢,那是没有的,初时与她结交,不过是因为她是大公主,深得皇帝喜爱,做事又肆无忌惮的,不能得罪。
后来才渐渐发现她虽然脾气坏,心肠却不坏,而且有时候看着她横冲直撞的,便如看自家妹妹一般,觉得她也有很可爱的地方。
她想帮一帮福玉。
“我们跟上去吧。”江宛的折扇又往上抬了抬,只剩了双眼睛在外头。
程琥眼睛立刻亮了,刚要点头,却看清了江宛折扇上的字,一时纳罕地问:“你扇子上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莫加芫荽?”
“望文生义即可。”
程琥后知后觉地乐起来:“原来你不爱吃芫荽,这下每个见过这把扇子的人不就都知道了。”
“别说我了,”江宛笑他,“我从未发觉,你竟对自家表叔的婚事这样上心,你也到年纪了,可有喜欢的姑娘?”
程琥咳了一声:“我还小,不急。”
就怕你不是不急,而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程琥这小子对福玉到底是有点心思的。
江宛深觉自己不该管这种多角关系的闲事,于是一时有些犹豫。
程琥却不管她,扯着她的袖子就往前走。
跟着魏蔺踏进了茶楼里,掌柜的打量了他们一番,便道:“魏公子已经替二位定下了雅间,小的立即找人领二位上去。”
魏蔺果然猜到他们会跟上来。
江宛:“那就多谢了。”
程琥却有些嘟嘟囔囔的:“与人私会还要找人看着,真是莫名其妙……”
“你跟踪人家就有理了?”
“我那是……打抱不平……”
“你那是什么,你自己心里知道。”
“我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程琥丝毫不肯示弱,一面走,一面回头皱着鼻子对江宛做了个鬼脸。
这个鬼脸扎扎实实地将他的五官挤到了一处,还没等眼睛鼻子复位,他就哐叽撞了个人。
被撞的还扶了他一把,语气颇慈爱:“当心。”
程琥立刻站直,平白无故撞了人,他尴尬地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魏蔺的脸。
江宛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这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李小姐还没到呢?”看程琥打定主意不说话,江宛只好没话找话。
魏蔺语气平淡:“她约我来见,我其实是不愿来的,却又怕她做蠢事,所以想将话与她说明白。”
江宛莫名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所以呢?”
魏蔺道:“我却忽然觉得,这话由我来说不大好。”
江宛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我还有事,你们先聊……”
魏蔺拖长了语调:“江公子——就帮我这个忙吧。”
“不行,我已见过她一次了,那次我自称是公主派去的说客,若这次我还出现,她定以为是公主不许你与她相见,又或是公主逼迫了你,”江宛摊手,“非得你独自与她说明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才好。”
“那便罢了。”魏蔺好说话得很。
程琥故作无意道:“表叔,你对李姑娘确凿是无心的吧。”
魏蔺深深看他一眼,避而不答:“时辰快到了,你们先进去吧。”
江宛便带着人进去了。
程琥有些欲言又止。
江宛把他拽进来:“放心吧,若他真要对不起福玉,咱们这么多人呢,总能把他打一顿。”
“表姨,你怎么是这种人?”
“哪种人?”
“和我差不多的人。”
“你哪种人?”
“纨绔。”程琥认真道。
他的认真几乎让江宛有点惭愧,就在江宛想要反省自己是不是为老不尊的时候,程琥却说:“但是要打我表叔的人太多,可能还轮不上咱俩。”
江宛一怔:“什么意思?”
“李牍那小子……我虽好久不曾与他玩在一处,但也听说他到处找人,说要狠狠揍我表叔一顿。”程琥为李牍的天真叹了口气,“我表叔那人看着文雅,其实与小宁将军也能过上好几百招。”
只是江宛确凿也不晓得宁剡的本事有多大,一时无从想象。
程琥突然说:“表姨,你能借我点银子吗?”
江宛顿时回过神,警觉反问:“什么银子?银子是什么?陈护卫,劳烦你去门外守着,若是李姑娘来了,告诉我一声。”
程琥便又委屈地垂了头。
江宛看得不忍心:“那你要多少银子?”
第四十二章 猪头肉
程琥道:“一千两。”
江宛:“先不说我有没有一千两,你告诉我,你要钱做什么?”
程琥面红耳赤,声音嗡嗡:“买份礼儿。”
他这未语脸先红的情态,可这叫人看得牙根发酸。
江宛又摇起扇子:“你若真要送心爱的人礼物,最好还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否则你花的是我的钱,这礼物到底算我送的,还是你送的?”
程琥一扭身:“你只是不肯借银子罢了。”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把江宛的话听了进去。
“只是,什么礼才算是用心了?”程琥问。
“这就要你自己想了,否则还有什么意思?”
这时,门被人敲了两声,陈护卫推门进来:“夫人,隔壁来人了。”
程琥顿时来了兴趣:“要不要去听听?”
“有什么可听的,你表叔那样聪明的人,又是个人尽皆知的君子,若他真的喜欢了谁,绝对会先退了婚,再三书六聘送上门去的,怎么会这样委屈心爱的人。”江宛道。
程琥不得不承认她这话还真是说对了,嘴上却有些酸溜溜的:“你倒知道得清楚。”
江宛随口一句就顶回去:“谁让我长了眼睛呢。”
二人你来我往地斗着嘴,时间便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顶多也就两刻钟的功夫,魏蔺那头就完事了,自来找了他们。
程琥憋不住话:“你和她怎么说的?”
魏蔺默了默,道:“无外乎是劝她另觅良缘罢了。”
程琥又急切地问:“那她呢?她也答应你了?”
魏蔺不答,只露出了丝苦笑。
能说到这里,魏蔺已经是极限了,叫他去讲一个喜欢他的女子的是非,无疑是让他很煎熬的。
江宛便出来打了圆场,叫程琥憋回那些不满的话。
江宛:“她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想通的。”
魏蔺的苦笑始终没有散去,大抵这位李六小姐真的给他留下了什么震撼的印象,不过他不愿多说,另外俩人也都不是傻子。
江宛对程琥使了个眼色。
程琥便岔开话题:“表叔,你如今忙什么呢?”
魏蔺果然神色一正:“北戎人到了,南齐人也要进京了,京中布防会有些调动。”
“你管着金吾卫那一摊事,还要管城卫的事儿,也太忙了点吧。”程琥一面说,一面抬手抹过鬓角,暗示的意味十足。
魏蔺却好似全没看到:“金吾卫那头自有薛将军管着,我本就不多过问的。”
这话的意思也很明白,程琥的情绪骤然低落,扯着荷包的穗子,又不说话了。
不过少年人便是如此了,晴一阵雨一阵的。
倒是江宛好奇起来:“坊间众说纷纭的,南齐人到底为什么要来?”
她今日穿着雨过天青色的衣裳,颈上仍松松系着素色的裹伤布,越发将一张尖尖的小脸衬得清润灵动,正用折扇撑着下巴,菱唇弯弯,眼尾翘翘,漂亮得不沾半点烟火气。
魏蔺定了定神,才道:“去岁卫南军打了场胜仗,南齐人进京是来补齐岁贡的。”
程琥倒嘀咕起来:“不过就是那三瓜俩枣的,还一趟趟来,到底是谁占便宜还不定呢。”
“说起这个,我倒不好久留了。”魏蔺道。
他是有公差在身的人,江宛和程琥却是纨绔外甥纨绔姨,自然不敢耽误他,都叫他忙去。
魏蔺便离开了。
这一看时辰,倒也能用午膳了,江宛惦记着自己的猪头肉,于是招呼程琥:“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真的假的?”程琥满心不信。
等他站到聋七叔那个破败的门脸前时,晓得自己的直觉果然是最准的。
“好歹也是个一品夫人,你怎么就吃这个啊。”
“这个怎么了,难道你认识这头猪,同它有什么缘分,我还吃不得了?”江宛拉了椅子坐下。
程琥被噎了一噎,气哼哼威胁道:“若是不好吃,可再没下回了。”
他非要人在竹藤小椅上铺了手绢才坐了。
春鸢在账台处点好了菜,又端了碟子过来。
“不知哪里养出的娇贵性子。”江宛用折扇敲了敲程琥的头。
不过也是,眼下这年头,猪肉到底还是贵族们不大愿意吃的下贱玩意儿,倒是羊肉稀罕。
江宛叹了口气,正准备念一首《悯农》洗涤一下这位勋贵子弟的心灵,便有人拉开边上的椅子,很是自然地坐下了。
江宛一看,深觉这人来得极妙。
她脸一板,对程琥道:“你看,人家昭王殿下不是照样来吃嘛。”
余蘅懒得搭理对面那个嘴上能挂油瓶的傻小子,只对江宛道:“聋七叔家的猪耳朵可是汴京一绝,你还挺会吃的。”
江宛道:“彼此彼此。”
他们聊了起来,程琥却有些尴尬,竟然一个招呼没打,就飞快地溜了。
余蘅又说:“好长时间不来了,他这儿一个挺旧的幌子怎么没了?”
江宛被问得一个激灵,道:“不清楚。”
上次春鸢就是因为那个旧幌子砸了路人,才博得了铁齿先生的好感,让他帮自己说书的。
说起来,倒是很有一段故事。
不过眼下江宛却没什么心情与人说故事,她夹了一块油汪汪的猪耳朵送进嘴里。
余蘅又要了酒:“这杏花酿也是好的,配着吃,更有风味。”
“若是雨天,怕是更佳。”江宛道。
“确然。”余蘅笑起来。
二人却又同时开了口。
一个说:“可惜我今日不便饮酒。”
另一个说:“可惜我不能喝酒。”
却都没了口福。
天边一块老大的云遮住了太阳,槐树的影子渐淡。
余蘅忽然问:“汪勃是不是找过你?”
江宛想起上回陪孙润蕴去赴宴,汪勃还让她去花雪楼一见,于是点了头。
余蘅:“若是他来找你撒泼打滚,一概别理。”
江宛一惊:“你把我的身份告诉他了?”
余蘅摸了摸鼻子:“宫中赴宴时,他已经见过你了,自然晓得你是谁。”
“那他找我撒泼打滚做什么?”
余蘅故意卖关子:“背后不好说他人是非。”
江宛反问:“本就事关我,怎么是他人是非?”
余蘅才说:“还得从那回泼酒说起,汪勃看上的那个椿湾,你也是见过的,那姑娘的心却委实不在汪三身上,那椿湾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竟与汪三说,觉得你很是不错……”
江宛做匪夷所思状:“我以为我走在路上,大家都能看出我的女的来着。”
嘴上谦虚,其实她今日也是男装,自觉扮得天衣无缝。
余蘅不置可否,又吃了口肉。
“还当你知道自己被人爱慕了,要沾沾自喜的,”余蘅问,“看来最近不顺。”
“你不是我的盟友吗,难道不是时刻挂心着我,注意着我?”江宛反问,“怎么我的这点破事儿满京城都知道了,您却还不晓得?”
她真是字字句句都带刺。
余蘅一挑眉,并不在意,反而正色问:“盟友,需要帮忙吗?”
第四十三章 覆天
江宛四下看了看,见只有那个耳聋的七叔正在看着卤汤,便放了心。
“帮忙就不必了,”江宛默了默,“他们费尽心机地抹黑我,肯定还有后招,后招又有后招,说不定还有人要死,而我最坏不过是被人骂两句,何必再折腾。”
“你该不会以为,他们叫你的名声臭了,只是因为想搞臭你的名声吧。”余蘅道。
江宛放下筷子:“我若人人喊打,有朝一日死了,那叫受了报应,大快人心,没人会在意我是怎么死的,我若人人赞颂,有朝一日死了,那叫天妒红颜,总有人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余蘅摇头:“他们动手的时候做得干净些,就算有人好奇,也查不出来,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叫旁人觉得你是坏人。”
“是想示威?”江宛猜测,“尤其是我的官司上,两条人命没了,他们却没露半点行迹,在汴京能有如此手笔,绝非一朝一夕的经营。”
余蘅默了默:“他们似乎做的都是些无用功。”
圆哥儿还在皇上手里,江宛也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忙活了这么久,难道真就是一场空吗?
“那些杀手里真的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倒是抓住过一些,不过能问出来的也有限,只知道他们自称是覆天会的人。”
“是翻天覆地的那个覆天?”
倒是个很直白的名字。
江宛指尖转了圈折扇:“要覆天可没有那么容易,连我都弄不死,他们……”
“什么?”
江宛压低了声音:“他们有兵权吗?”
“据我的推断,没有。”余蘅道。
江宛脑海中猛地浮出了个念头,折扇骤然脱手砸在地上。
她抿了抿唇,弯腰去捡,抬头时又问:“听说南齐人也要进京了,南齐人是什么样的?”
“往难听了说,”余蘅用筷子点了点前方,“南齐人生性狡诈,擅攻心诡计,十分不好对付,相较于北戎人,跟南齐人打仗十分憋屈。”
“都来送岁贡了,虽说难打,不还是赢了吗?”
“澶州之盟后三十年,我朝对南齐用兵约莫也有十载了,这才将他们打服,其实背地里他们到底服不服,也未可知。”
江宛看不明白他说得是真是假,便当作真的来听。
江宛正欲再问。
余蘅眼睫一扬,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便在这时,却有个小厮打扮的男子,走到余蘅边上,对他说了句话。
余蘅一听,神情便有些耐人寻味起来,不过他很快掩饰起来,还对江宛介绍:
“这是我身边的青蜡。”
青蜡对江宛叉手施礼。
江宛对他点头,算是认识了。
余蘅便带着人走了。
江宛也不愿久留,因整盘的猪头肉几乎没怎么动过,她抬手叫来在一边等待的春鸢:“都包起来吧。”
……
小席太医前来复诊时,说江宛恢复得很好。
江宛也捧了她一句:“也是小席太医的药开得极好。”
这小太医大抵也是听过些流言的,对江宛却不曾带出丝毫的厌恶,也是难得。
晴姨娘的诉告随着她的死无疾而终,江宛的恶名却因此四海皆知。
这几日里,家人出去买菜都不敢说自己是郑国夫人府上的了,否则有些菜贩中的仁人义士,拼着不挣钱,也不肯玷污了自家的高洁无暇的小青菜与皓霜白璧一般的大萝卜。
小席太医还隐隐劝慰了江宛一句:“夫人是乐达之人,没有因流言郁结,伤势才恢复得这样快。”
“我本就是个出将入相的人才,极是能容,故而才有俗话讲宰相肚里能撑船呢。”江宛回了句俏皮话。
果然把小席太医逗笑了。
清秀的少女笑意盈盈的模样,真是好看极了。
江宛也满足地笑起来。
窗外却传来奶声奶气的说话声。
似乎是圆哥儿正扒着窗台:“娘亲是不是又吃药了?”
阿柔哼了一声:“那个大夫我见过的,上回她说娘亲好了她才来的。”
圆哥儿也哼了一声:“我也知道的。”
这两只却又有要做冤家对头的意思了。
小猫没了后,几个孩子凑在一处很是伤心了一场。
江宛跟他们说,小猫是悄悄逃回家里找他娘了,阿柔才通情达理地表示,那就让小猫骨肉团圆吧。
也不晓得她从何处学了这么个高深的词儿,用得倒也很恰当。
江宛一直带着她认字的,只是小妮子玩性重,江宛又事多,所以阿柔学得断断续续的,江宛便和邵先生打了声招呼,叫阿柔也过去跟着圆哥儿上课。
本是件好事,却叫圆哥儿受了大打击,只因他柔姐姐委实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拘是《三字经》还是《千字文》,她都用不了几遍,便可倒背如流,问她文意,对答间又显灵气逼人,叫那邵先生直呼“若是男儿,堪当魁首”。
每一个普通孩子都是不大情愿跟天才待在一处的,于是圆哥儿和阿柔本就糟糕的姐弟情更是雪上加霜。
江宛对此事心中有数,也正寻着合适的机会想管一管。
圆哥儿的确天资有限,平日里邵先生却对他以鼓励为主,可鼓励与真心赞赏也是不同的,一有了对比,圆哥儿便暗暗吃醋了,所以此事的根结还是在圆哥儿身上。
圆哥儿一溜烟跑了进来,阿柔慢吞吞跟在身后,两个人都噘着嘴儿,像是下一刻就要打起架来。
江宛忙叫人给小席太医包了厚厚的诊金,又让春鸢亲自将小席太医送到门口去,自己则顶着一脑门儿的孩子官司,艰难卓绝地劝和起来。
圆哥儿也不是个不好哄的孩子,说两句亲香话儿,再保证一句永远喜欢他比喜欢阿柔多,这事也就得了。
只是他却忽然问:“家里还有个妹妹吗?”
又说听见了妹妹哭。
江宛险些以为是闹鬼了,梨枝却笑道:“大抵是来借住的那位蒋娘子的小公子的哭声,说起这个,蒋娘子今日还送了两双鞋过来。”
说着,梨枝呈了两样针线上来。
“蒋娘子问我要了鞋样子,给夫人做了双鞋,也给小少爷做了一双。”
“你谢谢她没有?”
“当然是谢了。”梨枝将针线搁在江宛面上的矮几上,“她还说等孩子再大一些,就回老家去。”
“也好,在汴京到底是人生地不熟的,她大约也不愿一直依附着别人。”
圆哥儿听了好一会儿,隐约明白了,他手上摆弄着绣着虎头的鞋子,没说话,心里却有了主意。
第四十四章 点破
那案子也算是结了,无咎便也从江府回来了。
江宛晨起时见了他,还觉得有点想。
这小子似乎又长高了一点。
刚照面,无咎行了个礼,根本没给江宛与他嘘寒问暖的机会,便问:“你晓得《孙子兵法》怎么背吗?”
江宛还能看不出他的小心思?
江宛笑道:“听这口气,你必然是会的了。”
无咎暗藏得意地看她一眼:“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江宛随意鼓了两下掌:“才把你送去多久啊,便已是出口成章了,要是多住些日子,考个状元怕是也手到擒来,不如你干脆就在……”
“我不去。”无咎反应极快。
他虽背下了书,但过程简直是苦不堪言,江府那个小书呆子管教起人来花样百出。
江辞一张十二岁的嫩脸,直直盯着人看时,却凭空长了八十岁似的威严十足,板着脸时,像个私塾先生,皱起眉时,简直就是含辛茹苦养大了他的亲爹。
无咎真是许多辛酸说不尽。
江宛却笑了:“没想到你倒是怕江辞,那我以后可有办法治你了。”
无咎一听江辞的名字就跟紧箍咒响了一般,他左右一看,便想脚底抹油,却又被江宛叫住。
江宛看他神清气爽的,领上一圈偏又被汗水浸得深了,便问:“你扎过马步了?”
无咎:“我还打了套拳呢。”
“那你怎么不等我?”江宛叉腰。
“你起得那么晚,凭什么要人等你?”无咎说完这句话,便往回廊下一跳,不知往哪儿一钻,便没影了。
江宛也不管他,如今出了门便能听人痛骂郑国夫人,还不如留在家里找乐子,她有三个娃娃可以玩,比什么都有趣。
可惜平静的日子就是用来打破的。
当夜,江宛正与春鸢商量着给府里人裁衣裳,忽听得两声夜枭叫,江宛还没说话,春鸢便急忙推了门。
江宛探头一看,吓得倒退两步——血淋淋的昭王立在眼前。
她那几个护卫也血淋淋地站在昭王身后。
“又让我的护卫帮你打架?”江宛语气凉凉的。
“我以为,这是我的护卫。”余蘅捂着胳膊上的血窟窿道。
林护卫忙道:“殿下在路上遭了埋伏,贸然前来也是无奈之举,还请夫人体谅。”
嗬,还真把老娘当盟友了,竟然这么不见外。
既然这么理直气壮,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来,已然熟门熟路的了,又何必特意来通知她,平白让她受了回惊吓。
江宛语气越发冷了:“咱们汴京民风淳朴,夜不闭户,怎么偏你身边全是苍蝇?”
却又有人出来劝说了。
春鸢为难道:“夫人先别说了,殿下这还伤着呢。”
江宛看她一眼:“那你去吧。”
说着,江宛就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这群人动静不小,江宛担心会吓到孩子们,所以去巡逻了一趟。
先去碧纱橱里看了眼圆哥儿,这小子睡得正香,只守夜的桃枝醒了,江宛嘱咐她当什么也没听见,桃枝素来听话,便又回去睡了。两边耳房里也静悄悄的,夏珠睡得死,阿柔也不遑多让,两人比赛似的打着小呼噜。梨枝陪着蜻姐儿,倒是警醒的,江宛知道瞒不过她,便简单交代了两句,只说是昭王受伤求救,梨枝担忧着夫人的闺誉,自然闭紧了嘴,情愿做个聋子。
昭王还是被安置在东跨院里,与上次不同,春鸢很快便回来了。
她的一颗心肝全系在余蘅身上,肯回来必然也是余蘅交代的。
春鸢一进屋,便朝江宛跪下了。
江宛不喜欢别人给她下跪,春鸢来了这么久,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跪过,这是第二次。
“别跪着了。”
说到底,江宛并没有打算发落她或是追究什么。
她仍记得自己是如何的孤立无援,也记得每一双援手,春鸢纵使与她不是一条心,却也是实实在在帮助过她,哪怕目的不纯。
“夫人都知道了?”春鸢却没起,只忐忑地问。
“也不能怪我知道吧,你做眼线的水平,确实也不大高,”江宛见她跪得坚定,终是低了头,翻过一页书,“单说今晚,你也太过了些,我若再装着看不出来,岂不显得我像个傻子。”
许是因为夜凉,才叫夫人的声音听起来也这样凉。
“夫人,奴婢断没有这个意思。”春鸢急切道。
江宛没说话。
漫长的沉默后,春鸢又问:“夫人是何时发现的?”
“认真说起来,大概是齐管家出现的时候,”江宛的眼睛仍看着书,“你暗示我,齐管家会在账本上弄鬼,而你恰好又是算过好些年帐的,于是隐隐与齐管家成了对立之势,你掌内院,他顾外院,既然不对付,那么我便两边都能信任,且不能随意放弃任何一个人,否则就有失衡的风险,你用两句话便保住了自己的地位,也保住了齐管家的地位,手段极为高明。”
“可夫人还是察觉了。”
“我这样的处境,那位怎么会不安排人手看着,池州有人监视,京城自然也有,桃枝傻,夏珠呆,梨枝只对我的日常起居上心,只有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夫人说奴婢聪明,奴婢却也只是枉恃聪明。”春鸢似有些灰心,眼睛眨了眨落下一行泪,“当初瞒了夫人,都是奴婢的错……”
“别说这个了,你也是依照吩咐办事,我不怪你,”江宛倦倦支了头,“至于你是走是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去问问你主子的意思吧。”
江宛明摆着不想听她忏悔哭诉。
春鸢便干脆利落地擦了眼泪:“夫人,这几个月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江宛合上书页,吹灭了灯,什么话也没有。
春鸢又等了等,才悄悄退下去了。
次日清晨,江宛醒得极早。
无咎风雨无阻地在院子里蹲马步,江宛却没有闲心去招他。
无咎却自己过来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人是谁?”
江宛靠着廊柱坐栏杆上,揪着一片叶子,随口道:“你昨晚也看见了?”
“只因夜深,我顾忌男女大防,故不曾寻你,却也辗转了半夜。”无咎文绉绉道。
江宛猛地坐直:“江辞到底给你吃什么了?你如今说话可太奇怪了。”
无咎一下红了脸:“你说不说!”
“我不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我还指望着你活到九十九呢。”
她满嘴里没一句实话,无咎气得脸又红了一层。
恰在此时,余蘅从回廊里转了出来。
他像是一夜没睡,眼下青黑,面色又白,简直像个痨病鬼。
不过也确实是个好看的痨病鬼。
无咎心里觉得这是江宛的情郎,于是脱口道:“你怎么能找这么弱的男人!”
余蘅:“……”
第四十五章 南齐
江宛回头,才看见了余蘅。
“第一,”她对无咎竖起一根手指,“这不是我找的。”
“第二,”她竖起另一根手指,“他不……”
“不弱。”余蘅抢答道。
江宛微笑着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第二,他不是男人。”
“不,不是男人……”无咎无措地看过去,手脚都僵了一瞬。
这……这男……这小娘子……竟不是男人!
那他到底是什么?
会不会是个太监?
说起来,无咎长这么大,似乎也没见过太监。
江宛见无咎认了真,才得意地笑起来。
无咎什么都好,尤其好骗。
此时圆哥儿咯咯笑着跑了过来,嘴里嚷着:“娘亲,你要看我昨日写的字吗?”
他的千字文眼看着也快学了一半了。
走到近前了,他才发现余蘅,于是又有一问:“这是谁?”
无咎被骗了一遭,此时冷哼一声,端要看江宛怎么向她儿子介绍自己的情郎。
江宛却拉了圆哥儿的手,态度随意道:“新来的护卫罢了,你不是要给我看字吗?”
提起自己那满意的字,圆哥儿忙拖着江宛往书房去了。
江宛始终没给余蘅一个眼神。
进了书房,江宛搂着圆哥儿一起看他昨天写的大字,母子两个亲亲热热的。
不多时,阿柔也来了,蜻姐儿不肯在床上躺着,也跟着看热闹,一大家子人便一道欣赏了圆哥儿写的一句“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每个字都夸了一遍后,江宛怀里搂着,手里牵着,和孩子们吃了顿你追我赶的早饭。
正房里欢声笑语,久久未歇。
用过饭后,上学的两个自去上学,蜻姐儿则被江宛抱到了小床上。
江宛哄着蜻姐儿喝了碗药汁,又陪她玩了一会儿,才想着去做自己的事。
可她进了屋,见余蘅背对门坐在绣墩上,正用手托着腮发呆。
江宛惊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余蘅转过头,看她一眼,眉毛拧得很紧,忧愁的样子莫名让江宛想到方才掉了一只小包子在地上的圆哥儿。
她的口气便软了一些:“你怎么了?”
余蘅似是真的费解:“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对谁?”
“宋舸。”
江宛倒吸一口凉气,望着他:“我对我儿子好,干你屁……什么事!”
余蘅认认真真道:“他不是你的孩子。”
“如果你想夸我上善若水兼济天下,就不必开口了。”
“我是……”余蘅眼尾微红,瞳孔漾出一点水色,“我是想不明白,是因为你没有孩子吗?”
江宛心里莫名就有点烦躁:“阿柔,圆哥儿,还有蜻姐儿就是我的孩子,如果殿下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余蘅深深看她一眼,哂然一笑。
这笑刺痛了江宛一般,她说话间带了几分真火:“团哥儿,如是你受了触动,非要唤我声娘亲,我也乐意叫你做我的好儿子的。”
顾不上儿子不儿子的,余蘅愕然问:“你怎么知道……”
江宛但笑不语。
“定是福玉与你说的。”
“且不论谁与我说的,”江宛瞥他一眼,“团哥儿,你走是不走?”
她左一个团哥儿,右一个团哥儿,余蘅可招架不住,忙道:“这就走,这就走了。”
“团哥儿,走好。”江宛对他挥手。
余蘅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说:“今日南齐人入京,你若乐意,可以去瞧瞧。”
江宛不接话,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团哥儿,你还不走吗?”
团哥儿才捂着耳朵跑了。
江宛面色木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也转身出门。
无咎正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被她撞了个正着,她却什么也没有讲,只说:“帮我把陈瑞叫来。”
江宛神情冷肃,倒与平时大不相同,无咎心中一凛,立刻去了。
虽然护卫们对他不错,不过——
他回了头。
到底江宛才是那个真正留下了他的人。
陈瑞到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江宛在那摆弄一个头顶栀子花的小香炉,手边摆着形状各异的香片和线香,各种香气混杂,却因清淡,并不难闻,她今日穿了一身黛蓝色的丝裙,似一挂瀑布自腰际悬着,裙角折在地上,波澜不平,像是结出的小潭无风自动。
江宛缓缓转着小香炉,似乎在看那个角度最美,随意开口道:“我自来是觉得用人不疑这话很对的,本也不该平白去怀疑谁,只是昨日里昭王殿下倒给我上了一课,叫我晓得原来我身边这些人,原也不是我能‘用’的,是旁人用在了我身上,于是,我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说他们不得用了。
陈瑞忙要请罪。
江宛却又说:“但是我又想了,因我从前也不晓得我的话不管用到了这个地步,所以有些事上倒不知你们究竟是按我的吩咐办了,还是按你们主子的意思办了。”
陈瑞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手心冒汗:“夫人想问什么?”
“我不耐烦翻旧账,”江宛砰地把香炉放在桌上,“刘三贵的孩子们怎么样了?”
陈瑞吞了口唾沫:“已送走了。”
“送到哪儿去了?”江宛步步紧逼。
“……”陈瑞答得迟了一瞬。
江宛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接进府里来吧。”
陈瑞一愣,他脑海里千百个念头转过,却知道一个也不能说。
过了很久,南窗里落进来的光线都黯淡了许多。
江宛才轻轻问:“他们死了,对吗?”
陈瑞明知道自己此时什么都不该说,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当时是安排了马车把人接走的,但那刘金锄委实不简单,他险些设计害了几个兄弟,若是不除,将来必定后患无穷,此事的确是问过了殿下的意思,不过殿下……”
江宛直接打断他:“我不想听了,你下去吧。”
陈瑞张了张口,终是沉默着退下了。
江宛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平气和,清楚明白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跟这个时代的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死荣辱都做不得主,她没法推翻什么,没法改变什么,因为她的能量很小,而且还有一堆软肋。
她只能接受这一切的发生,可是她没办法让自己麻木地接受,她很痛苦。
她非常痛苦。
她忍受着痛苦。
第四十六章 青春
南齐人进京的阵仗和北戎人又是不同。
北戎人到底是苦寒之地来的,除了马多,总体而言还是很简朴的。
南齐人则不同了,他们那儿盛产黄金,所以侍从披金戴银,马儿额上也要悬宝石,看来看去,却是带队的王爷穿着最简朴,就只有薄薄一层绸衣,若非那令人瞩目的身形,想是旁人还看不见他。
带队的这位王爷,听说也是行九,却与大梁行九的这一位天上地下。
余蘅虽然不着调,但皮相却是皇室里顶尖的,多荣王爷却生得极胖,人如其名,叫做李庞。
李庞的封号是“多荣”,他一入汴京,马上风采被人见了,立刻就被那些促狭的说书先生改成了“多肉”。
这多肉王爷骑马,打一成语,是以为马到成功。
不过是弓箭的弓,形容的是被压出了个坑的马背。
如今满汴京里都在传,北戎来的大王子像条白牙卷毛小狗儿,是不是狼还未可知,但南齐来的多荣王爷绝对是条胖头狼,因为他也是“马见愁”。
戏言种种都只能博看客一笑,还是说回这南齐。
南齐的皇室是前朝逃过去的一支皇族。
大齐覆灭后,天下五分,大梁太祖立国时却只收回了三块地方,余下二地,一块被北戎人占走,一块便是如今的南齐。
南齐那地界从前被称为南蛮,当时的中原人总觉得南蛮人愚昧闭塞,全是野人,实则却不然,否则齐人也不会与当地蛮人多年通婚,皇室中也渐渐掺杂了蛮人的血脉。
但不少南齐人依旧认为自己才是中原正统。
南齐多丘陵,矿藏丰富,金银产出极多,汴京曾有句俗语——大商千百,豪商南来。足见南齐商人出手阔绰,极善商事。
不过南齐人虽然穿戴得奢靡,送来的贡品却有些拿不出手了,多是动物皮毛,晒干的菌菇和药材,简言之便是那边遍地都是的东西。
相比之下,号称只是来游历一番的北戎人送来的东西都实诚许多。
一时间,京中那些南人奸滑的论调又重出江湖,而北戎人的名声则好得多,听来都是豪爽直率。到底是用一纸盟约换了三十年的太平,许多人已经忘记了太祖年间,北戎铁骑过处血流成河的惨状。
多荣王爷起码有三百来斤,不过他自称长途跋涉已经叫他掉了一半的肉,在大殿上哭着喊着诉说委屈,硬是要皇上给他些补偿,甚至还要认皇上做干爹。
江宛之所以知道这些,多亏了福玉这个小喇叭。
不过江宛与福玉公主倒也不曾约好,只是在街上偶遇了。
江宛做风流才子的打扮,手里一把折扇,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句“枪出如龙”,不知道的还当她真会耍长枪。
福玉则难得穿了身艾青色的衣裙,头上也只簪了朵洁白的玉兰花,聘聘婷婷,恰似枝头含苞的玉兰,叫人光是看着,也要露出会心的微笑来。
因天热,江宛在茶楼里歇脚,见了福玉,自然也看见了福玉左右的便装禁卫,便吆喝了一声。
福玉见是江宛,立即高兴地跑过来,这几日因南北使节都在京中,陛下管她也严起来,倒让她好久没寻到空子出宫。
福玉对她招手:“郑国……”
“咳咳!”江宛握拳抵在唇边,重重咳嗽了两声。
福玉心领神会地改了口:“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和你一样,出来找乐子。”
福玉便在她对面坐下,喝了口茶,话匣子便打开了,光是抱怨南齐人,便说了一箩筐的话,江宛连插嘴的余地也没有。
好容易她说得渴了,低头喝茶。
江宛才问:“他们说来上贡,到底贡了什么宝贝?”
“他们能带什么好东西来,无非是些菌子和草药,”福玉歪头想了想,“仿佛前些年还准备送几头象来,不过都死在路上了。”
“可怜的大象……”江宛叹了一声。
福玉皱起眉:“本就不该送活象来,把象牙锯了送来便罢了。”
江宛不敢苟同,却也不愿在此事上纠缠,转而问:“药材里兴许也有那千年的灵芝,未必就真没有贵重的。”
“药材不发霉就谢天谢地了,哪敢指望他们送灵芝来,不过今年……”福玉面露厌恶之色,“那胖子说有一味吃了能让人欲仙欲死的药。”
江宛顿时瞪大眼睛。
福玉得意道:“我偷听到的,就在那个胖子单独见我父皇的时候。”
她小孩脾气,立刻说起那多荣王爷来:“那个王爷真的是肉山肉海,一屁股坐下去,一个小宫女就没了半条命,他还哈哈大笑,不光这样,他笑完以后还痛哭流涕,好像深怕父皇会因此弄死他似的,身为一国的王爷,真是半点骨气也没哟。”
江宛提起茶壶给她续茶:“真的假的?”
“是真的。”有人接她的话。
原是程琥趴在窗外看着,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了,满脸的笑遮也遮不住。
福玉一见他,却皱了皱鼻子:“怎么是你。”
“我找我表姨,碍着你了吗?”
福玉请他离开的话就憋了回去。
江宛这才算明白,为什么当初福玉会希望跟她做亲戚。
有时候亲戚的旗号可太好用了。
程琥摇大摆地坐下了。
却坐在江宛对面,愣是不怎么敢看福玉。
少年情怀总是诗,读也读不懂。
江宛道:“公主今日穿得倒是很素。”
“还不是那个胖王爷,他在我父皇跟前哭啊,说他爹不疼娘不爱,这么些年连个王妃也没有,一心想在大梁找一个名门淑女,我担心自己被他看中了,所以只好藏一藏我的美貌。”
“可你没藏住哦,大美人。”江宛笑道。
目不斜视的程琥也就跟着悄悄看了一眼福玉。
却立刻被福玉察觉,对他挥拳头:“你看什么看!”
程琥讪讪摸了摸鼻子,却又放下手,硬气道:“你又没有我表姨好看,我看你做什么!自作多情!”
“我看你是欠抽了!”福玉拍桌子。
眼看着他们俩就要打起来,江宛喝道:“快看,天上怎么有只猴子在飞!”
俩熊孩子立刻就伸着脖子往窗外看:“哪儿呢?”
第四十七章 诺言
江宛叹了口气。
“不就在眼前吗?一个孙悟空,一个猪八戒,我就是那个倒霉催的唐僧,一不留神就被人捉走了。”
福玉哼了一声,没说话。
程琥却道:“那边怎么有个人摔了?”
“哪儿呢?”
“就街角。”
答完这一句,他们就一起看了一出家庭伦理大戏。
程琥看见的摔倒在地的是个书生,他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他娘拉住了。
他娘哭得那叫一个惨啊,说他忤逆不孝,被狐狸精勾去了魂,说他原本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就是因为那个狐狸精哄骗,才连个秀才也考不上,眼下那狐狸精又要勾着他私奔,要弃了她这个没用的老娘了。
谁看了不说一句,天底下竟有这样猪狗不如的人!
程琥想冲出去揍那个书生一顿。
他确实也冲出去了。
他一冲,江宛怕他惹麻烦,身为他的长辈,当然也跟着出去了。
福玉为了看热闹,跑得比江宛还快一点。
程琥一马当先跑那个书生跟前,提着他的领子就要打。
江宛忙喊:“住手——”
伴着她的喊声,边上扑过来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一下子就把那个书生从程琥手里扑到了地上。
那女子形销骨立的,像是动作大一些,身上的骨头便要散了架,她伏在地上,哀切地喊:“徐郎,徐郎!”
江宛就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像他们认为的那样。
那个女子喊了两声以后,跪在地上冲着书生的娘拼命磕头,声音凄厉:“老太太,求你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求你了,求你了。”
江宛一把揪住程琥肩上的衣裳,把他从别人的故事里拉了出来。
也就这么会儿功夫,苦熬着刺绣供儿子念书的老母亲成了黑心的继母,勾引人的狐狸精变成了勤勤恳恳的小寡妇,耽于享乐的狠心书生变成了任劳任怨的孝子。
故事完全反转,程琥这个英雄也成了笑话。
程琥默默涨红了脸:“怎么竟是这样的……”
福玉起先也被那个老太太蒙蔽了,于是有些不自在,见江宛若有所思的,便问:“夫人,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将来会不会也像那个老太太一样。”
福玉嘟着嘴:“反正我是肯定该不会变成那样的,我的儿子也不会那样窝囊,一定要像相平哥哥一样了不起。”
程琥顿时跟上:“那我肯定也不是那样。”
江宛拍拍他的肩:“放心吧少年,你是不会变成老太太的。”
“但会变成老太监。”福玉哈哈大笑。
程琥满眼无奈:“我是说我不会变成那么懦弱的男人。”
“最好也不要变成逼迫自己儿子的男人。”江宛补充道。
程琥点头,忽然大声道:“我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倒把围观的吓了一跳。
“我相信你。”江宛却笑了。
就在这时,前方有禁军开道,程琥察觉得快,忙带着两个姑娘又回到茶楼里。
福玉被承平帝狠狠告诫了一番,竟也难得不耍性子,还说:“那胖子是旁人遮也遮不住的,我一眼便看见了,真是晦气。”
只有江宛没见过传说中的多荣王爷,于是好奇地看过去。
她是一眼便看见了沈望。
沈平侯夹在一群金光闪闪,五大三粗的人里头,倒是鹤立鸡群般的俊秀出尘。
沈望被陛下塞进了鸿胪寺中,眼下陪着南齐人也算是情理之中。
南齐的王爷的确是极为显眼的,他浑身上下就一件衣裳,不知是不是承受不了多余饰品的重量,所以真的把艰苦朴素体现到了极致,不过以他的身形来看,纵使侍从再怎么金碧辉煌,旁人也不会把他错认成仆从的仆从,因为一般的穷苦人家里,也确凿是难以养出这么富态的儿子。
而且一般主家,也确凿是难以养着这么富态的小厮。
再一细看,原来那个在绢花摊子上左挑右选的就是北戎大王子呼延斫。
怪不得要禁军开道,单说这个阵容,哪个爱梁义士能忍住不放火烧街,一举烤了这两个敌国皇子。
只说程琥,就够义愤填膺的了。
“中原大国,何以叫几个敌邦小贼横行霸道。”
江宛不知他怎么就发了这样的慨叹,却也不愿他像刚才似的冲出去,改日登了《刺客列传》,便按住他道:“诚然,他们不该霸了道,可是依着那多荣王爷的体态,硬要找人与他并行,那也忒挤了些。”
程琥才噗嗤乐了。
如今南北中都在汴京里,北戎人和南齐人一起寻欢作乐,大梁人陪吃陪喝陪玩。
此时的都城可以说是群英荟萃,只是这热闹背后,却是无尽的暗潮汹涌——这三国到底是谁也看不上谁的。
不过沈望真是看谁都像看兄弟一般真挚,倒在南齐人和北戎人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不论承平帝把他塞进鸿胪寺的初衷是什么,他的确是将这份差使办得很好。
眼下外族人经过,茶楼里的其余茶客也都聚在门口看热闹。
江宛便听见有人说:“这夷人倒是排场很大,听说北戎那个大王又打下一块地来,倒叫我想起一事来。”
另一人便问:“你想起什么了?”
那人说:“听说有人在定州的河里边发现一块祥云样的石头,然后交给了当地的通判,当宝贝一样,就要运上京来。”
另一人追问:“然后呢?”
边上的茶客们也都留神听着。
江宛却是早听余蘅提过一嘴的,故而已经知道了结局。
那人被众人目光注视着,故意摊手做了个夸张的惋惜样儿:
“碎了!”
人群里顿时叹息声一片。
时人总以为祥瑞者关乎国运,如今那祥云石头碎了,可不是有些不好的预示么。
正好禁军队伍也过去了,茶客们顿时如鸟兽群散,带着这个不大好的消息,全没影了。
江宛等人也都没了心情,便分了手,各回各家去了。
江宛则去了江府。
马车上觉得项链有些硌人,江宛便把霍容棋赠她的那颗虎牙拽出来,放在了衣裳外。
待她进了书房,江老爷子是个识货的,一眼便看见了那颗虎牙:“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什么?”
第四十八章 回绝
“就是个坠子罢了,听说是能趋吉避祸的。”江宛拨了拨胸前的挂坠。
霍娘子到底身份敏感,她便没有直说。
“杨时道,虎牙有余勇,我从前也曾听说佩了此物便可鬼神莫近,原来你父亲也有一个镶金的,不过比你这个大。”
“这是磨小了的。”
江宛一抬头,却见窗外的绣球花长得正好,粉蓝花瓣层层叠叠,颜色如墨染一般渐变,很有些韵味。
“花开得真好。”
“是你祖母从前种下的,她最爱绣球花,说开得热闹有喜气。”江老爷子提着笔道。
江宛一低头,却笑了:“祖父,你怎么用上了这样的笔?”
江老爷子手里的笔可不是一般的粗。
老爷子素来对她耐心,慢慢解释道:“有个老友请我给他孙子写幅劝学的字,我预备写幅大楷,所以用了斗笔。”
江宛随口一夸:“若无几十年的笔力,怕是不敢拿这种笔的。”
江老爷子朗声大笑:“你这妮子最是嘴甜。”
“我可不是嘴甜,”江宛挽了袖子,帮着磨墨,“我今日遇见沈平侯了。”
“平侯近来似乎是忙着陪使节吧。”老爷子看着面前平陈的宣纸,琢磨着该怎么下笔,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抬头看向江宛,又看纸,小小声道,“他那宅子陛下也让人修缮好了,陛下向来待他亲厚,他十五岁进京时,还让他跟着大皇子念书,若你愿意,让平侯去向圣上求一道赐婚的旨意,也不是难事。”
江宛手里的墨条还慢悠悠磨着:“祖父,你在少傅的位置上蹲了这些年,还想不想成太傅了?家里有了二嫁之女,可是家风不清的征兆。”
“我做不做太傅有什么要紧,反正我是熬不过当今的,也只有身后才能追封了,左右我都看不见,稀罕它做什么,”江老爷子长吁短叹道,“倒是你,若与我的弟子成了,倒是一段佳话。”
江宛不以为然:“一门两探花是佳话,我一女嫁两探花,怎么也是佳话?”
“平侯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早已把他看做与安哥儿一样的了,他对你,是有情的。”
“他对我怎么会有情?我都没怎么见过他……”江宛的声音低下去,她忍不住怀疑自己,“莫非我又忘了什么事?”
“你从前大约也是不知道的,可他来的那年,你也还在家里,他这些年借口要做学问,不肯谈婚论嫁,可你一回京,他便向我提亲。”
江宛的面色倏然冷下去:“也是祖父的猜测罢了。”
沈望可从来没承认过。
江宛想到这里,忽然又想到原来的江宛被宋吟多年冷落的事。
宋吟利用江宛是真,可他对江宛没有丝毫的怜惜,甚至小妾在私下里都敢笃定江宛早晚会死,家业全要归了庶子,这背后真的没有别的隐情吗?
江宛这张脸长得不说倾国倾城,总也是极漂亮的,宋吟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厌恶江宛,他与那晴姨娘说江宛与人偷情才生下了圆哥儿,会不会是真的对江宛有这样的误会。
可江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与谁有私情?
而她成亲时,沈望刚住进江家不久,这不就是明白的瓜田李下之嫌。
若他在江宛嫁人后,再表现出一二离愁别绪,长了脑子的人肯定会往有私情的方向想。
这一切不过是江宛的猜测,就和江老爷子的猜测一样,没有证据,全是直觉。
可这种捕风捉影的猜测最能伤人,而且是暗箭伤人。
“团姐儿,”江老爷子在她眼前摆了摆手,“想什么呢?”
“祖父,你就真这么喜欢沈望?”江宛问。
江老爷子理所当然道:“平侯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爷爷临走前将他托付给我,我非得看着他成婚生子了,才能安心啊。”
“你觉得他好,又觉得我好,就觉得我们俩在一起也很好,可成亲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多少佳人才子终成怨偶,若不喜欢,再好的人也会两看相厌。”江宛顿了顿,“我是真的无意于他。”
“你说的也有道理。”江老爷子沉吟良久,叹了一声,“沈望那头,我亲自去回绝。”
江老爷子言出必行,他说要回绝,便是今日事今日毕,立即给沈望送了消息去。
然而沈望如今是大忙人,鸿胪寺从前是个门庭冷落的清水衙门,眼下因外族人多起来,倒在京中炙手可热起来,他这个主簿事情自然也多了,不过到底是恩师相邀,无论如何也是要拨冗一见的。
沈望来时,见江老爷子正在挑选印章。
沈望伸头一看,见上书“学海思航”四字,银钩铁画,风骨傲然,赫然是江老爷子的笔迹,便笑道:“既是勉励的话,先生还是盖个闲章便得了。”
“引首章我也有几个,却不知哪个合适了。”
“先生这幅字劲气半露,配这个‘合云紫府’的葫芦章却很合适。”
江老爷子别号合云居士,这幅字因是赠给友人家里的小辈的,用个别号章正显合宜,葫芦形的印章也不那么方正刻板,亦彰亲近。
“到底是你最明白我的心意,若是叫家里那两个来,怕是都没有你细致的。”江老爷子蘸了印泥,果在最右“乙亥年江则直”那行小字下按了印章。
落印无悔,江老爷子忽然说:“平侯啊,你与她到底是没有缘分的。”
沈望一怔,心中倒不多么吃惊:“先生此言倒叫学生有些不明白了。”
江老爷子语重心长:“强扭的瓜不甜。”
再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这一句已经足够了。
可强扭的瓜再不甜,总比没有强吧,而且也不是人人摘那瓜都是为了吃,万一是想盘了做手串呢?
不过沈望只是恭顺又不失哀伤地低了头:“学生明白了。”
江老爷子看他一眼,觉得安慰也是伤口上撒盐,转而问:“你如今入了那鸿胪寺,与同僚相处得如何?”
沈望似是失魂落魄的,竟没有听清江老爷子这句在问什么,只站起身道:
“衙门里还有公务,学生先告辞了。”
江老爷子看着沈平侯匆匆离开的背影,心中为他的失礼开脱,这孩子到底是伤了心,一时情难自制也是有的。
沈望出了门,自有马车候着。
那马今日似乎有些闹肚子,车前落着一滩粪,江府的门房正在铲。
沈望没多看,飞快地上了马车,忍不住抱怨道:“因太祖的一句‘以人代畜’,满汴京里坐轿子的全是不慈悲的了,可用畜生又平添这样多的恶心。”
车中有一身形细瘦蒙面人,声音萎绵中又藏着一分尖利,仿若很愿意看他的笑话:“沈主簿今日好大脾气,莫非江祭酒约你前来,真是因那神女无心?”
“老爷子的确拒了我。”沈望声音含笑。
怕是强作无事罢了。
“怎叫你竹篮打水一场空。”蒙面人细声细气道,虽也听得出是男声,但总叫人觉得别扭。
沈望皱了眉:“每回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太监?”
蒙面桀桀笑了,做出个妩媚模样:“大人要验验吗?”
“不必了。”
沈望满脸厌恶。
第四十九章 发现
今日沈望亲事被拒,而余蘅则是又拒了一回太后娘家的长孙永香。
拒人的余蘅却也未必多么爽快,迎面又遇上了情伤难愈的汪勃,二人一拍即合,便想去集仙楼喝酒,在门口却看见了两个眼熟的少年。
一个是汝阳侯的老五郭仓,一个则是江少傅家的江辞。
郭仓十三岁,江辞刚满十二岁,二人站在门前,俱是一脸好奇。
江辞:“我看此处不是什么好地方。”
郭仓不以为然:“读万卷书还得行万里路呢,阿辞你不晓得,我三哥说这里是满汴京最有意思的地方了。”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辰,江辞略一犹豫,还是进去了。
余蘅看着他们俩,不由一笑,拽着发呆的汪勃跟了进去,又叫来老鸨,吩咐了两句。
事情到此处,不过是两个傻小子头一次进风月之地,余蘅帮着他们家大人看顾了一些。
然而千不该万不该,余蘅拦着鸨母不许给派姑娘进去,却没拦住他们要酒。
喝了酒,却生乱子了。
郭仓和江辞别说什么酒量了,一个是因体弱从没沾过酒,一个则是觉得喝酒不利于修身养性。
偏楼里热融融的,果酒又甜,他们也不知道上头,竟然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都醉了。
郭仓晕乎乎地出门方便,脚一软就栽倒在地上,鸨母正好看见了,忙让人去跟余蘅说。
余蘅便来处理这烂摊子了。
郭仓倒还好,只是起得猛了才没留神摔了,倒是坐在桌边眼发直的江辞,看起来还要严重些。
余蘅过去问他:“你喝了多少?”
江辞抬头看见他,傻憨憨一笑:“好多。”
余蘅端详他一瞬,不由感慨:“还是小孩子好啊,没什么烦恼,不比大人,酒多了便要开始流泪。”
江辞正是不喜欢旁人叫他小孩子的年纪,反驳道:“我也有烦恼。”
余蘅看他憨态可掬的,也不愿回去面对酸唧唧的汪勃,便撩了袍子在他身边坐下:“你有什么烦恼?”
江辞高深莫测地看他一眼,叹息道:“礼法废弛,国将不国。”
“你说什么?”余蘅忍俊不禁,看个小孩子忧国忧民可太有意思了,他又问,“除了这个,你还烦恼什么?”
“我姐姐……”江辞嘟囔道,顺道还叹了口气。
“你姐姐怎么了?”
“我姐姐恐是嫁不出去了。”江辞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余蘅笑他:“怎么,怕你姐姐不嫁人,要你养着她和她那三个孩子?”
“我是很情愿养着他们的,但是我姐姐心里还是想嫁人的,”江辞说到此处,又有了一声叹,“只是她要嫁的人,非但要那人洁身自好,把圆哥儿视若己出,还要他英俊潇洒,位高权重,最要紧的还是第一条,姐姐说要成婚前跟人签字据,一旦逛窑子纳妾,立刻和离,家产全归她。”
难为江辞还记得江宛几个月前的玩笑。
余蘅笑了:“那倒真是不容易。”
“是不容易啊,倘我也能长到二十岁,大约倒是能做到的,可惜位高权重非我愿。”江辞嘴角往下一撇,“那我姐姐可怎么办呀?”
平日里小大人一样的少年,竟然就这么一捂脸,呜呜哭了起来。
合着小孩子喝多了酒,也是要流泪的。
余蘅起身,预备安排人把他们送回家去,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哭得正投入的江辞,叹道:“怪不得你愁呢,纵使是我这样一位伟男子,怕也只能堪堪合上你姐姐的条件。”
时辰不早,余蘅便遣人将这两位喝醉了的小公子各自送回府了。
……
与此同时,阿柔正趴在江宛的书桌前,软软对江宛道:“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这个秘密的由来,还要说到今日早些时候,圆哥儿悄悄溜进了西跨院中。
与江府别地儿不同,西跨院尤其冷清。
蒋娘子母子二人虽在此处住下了,蒋娘子却坚决不要江宛派人过来服侍,说自己原也不该享这样的福气。幸而她的儿子沙哥儿极为乖巧,照顾起来很省心,虽还没满一岁,素日里却是极少哭的。
可黄昏时,却总是要哭一哭的。
圆哥儿今日就是循着哭声来的。
他一心惦记着屋里的“小妹妹”,所以极想来看看,只是平时上课下学都有阿柔陪着,阿柔有主见,好玩的主意也多,所以总叫他想不起这个“小妹妹”来。
午后阿柔一心陪着蜻姐儿,叫他落单了,他才到西跨院来玩。
院门是虚掩着的,他一钻便钻了进来,所以没有碰到虚搭在门上的一个大锁头。
这锁头又大又厚,若是落在地上,声音必是很大的。
圆哥儿溜进了院子里后,便被一株紫色的小花吸引了目光,近来阿柔因江宛说干花也可以做书签,所以满世界里摘花,府里的花都被她霍霍完了,她却好像没有采过这种花。
圆哥儿见了小花,忙想要采了去阿柔跟前献宝。
可他蹲在花丛后看花时,却见有个白裙子的姨姨端着碗进屋去了。
空气中飘着甜甜的奶香气,圆哥儿断定那一碗牛乳。
他先采了花,才去看那姨姨做什么。
姨姨怀里抱着个哇哇哭着的小娃娃,然后姨姨往桌上的碗里倒了包白白的粉,好像是糖一样,接着姨姨就用一个折成长条的布卷蘸了蘸碗里的奶,往那娃娃嘴里一塞。
那娃娃就努着嘴儿吃了起来,然后就再没哭过了。
圆哥儿在那儿站了很久,因为他有点困惑。
这个姨姨在喂那个小宝宝吃东西,他是懂得的,可是这个姨姨看着那个娃娃的时候,怎么眉毛都弯弯扭扭挤在一起。
难道这个姨姨原来是不喜欢这个娃娃的,那娘亲可不可以养这个娃娃呢?
家里再多一个妹妹也很好!
圆哥儿自觉这是一件大事,于是连忙赶去和阿柔商议。
阿柔也觉得奇怪,于是想在睡前把这事告诉江宛。
阿柔道:“圆哥儿说他看见蒋娘子给娃娃喂奶,用布条蘸了放进娃娃嘴里,然后娃娃就不哭了,他说那个蒋娘子被娃娃哭得头疼,眉毛全都皱在一起,要是姨姨不喜欢那个弟弟,我们可以养他吗?”
江宛听完便笑起来:“沙哥儿弟弟也是他娘亲的宝贝,他大约也是更情愿跟着他娘亲的。”
阿柔闷闷不乐地低了头。
江宛刚想安抚她,却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说蒋娘子用布条给娃娃喂奶?”
第五十章 和离
江宛对蒋娘子生出了些许疑心。
春鸢在一边听见了,也是若有所思的。
春鸢承认自己是昭王的人后,倒是很稳得住,对待府里诸人的态度一如往常。
江宛对昭王在这府里的布置很感兴趣,然则有些事情若是她问得多了,倒不晓得春鸢的主子会怎么想,于是她干脆不问,只确认了一件最要紧的事。
“那个凭舟,可是你们的人?”
桃枝与凭舟也算是两情相悦,若是那凭舟也是存了别的心才去接近桃枝的,怕是二人难长久,桃枝也会受伤一回。
春鸢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
放下了这桩事,江宛才说起蒋娘子来。
“她在这个节骨眼投奔来了,又是个走投无路的,你们定是查过她的,可曾发觉不对?”
春鸢摇头:“查必是查过的,应该也没查出不对来,否则早就把她挪出去了。”
“那就再叫他们重新查查。”江宛到底没说出别的话来,一是在查清前不好节外生枝,二是这蒋娘子的身世又实在可怜,早前在家里是个受宠的庶女,好赖嫁了人,夫君又早逝,留下孤儿寡母受人欺侮,连日子都过不下去,只得寄人篱下。
“夫人,夜已深了。”春鸢委婉提醒了一句。
江宛便也从善如流:“那就睡吧。”
春鸢一边给她铺床,一边道:“明日便是端午了,先生也不来,夫人可要担心少爷和小姐闹翻天了。”
江宛笑了:“那就把他们带去江府,叫阿辞带着他们玩。”
端午那日,汴京格外热闹,赛龙舟,跳钟馗,满街都是出来游玩的人。
只是江宛却不在此列。
端午的习俗里有小儿佩长命缕这一节,这长命缕又以孩子他娘亲手编的为好,江宛本着别人家的孩子有,自己家的孩子也必须有的信念,决意多编出几条来。
阿柔圆哥儿还有蜻姐儿是必戴的,无咎和小辞也得有,程琥福玉那处也可以送个心意。
编这长命缕倒也没有那么简单,要把五色丝线细致地结成索,很是累手指,不过做上手了,又有点瘾头,江宛一口气编了十来条,又想起从前上街,买过些雕得极为可爱的木头生肖,当时见那手艺人雕得实在可爱,便多买了几套,此时正好可以拴在长命缕上。
与丫鬟们说说笑笑,应付捣乱的孩子们,她便如此平淡安恬地消磨了端午这一日。
是夜,心境平和松弛时,江宛不由感叹,自古人生何其乐,无非光阴得虚设。
次日清晨,孙润蕴前来拜访。
她近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继母的气焰被她彻底打压下去,她如今在家中内宅里可算是老大了。
看到孙润蕴,江宛便想起那只小猫来。
江宛道:“本你来,很该叫你看看那只小猫的,奈何这小猫前些日子竟走失了。”
孙润蕴一听,顿时信以为真:“竟丢了,夫人可叫人寻了不曾?”
“满府里都找遍了,我想着大抵是跑到外头去了。”江宛低头喝茶。
孙润蕴便叹了两声,又问:“夫人可还要养猫?”
正有巧嘴儿在外头叫了两声,江宛便笑了:“原也是我思虑不周,家里还养着鹦鹉呢,若是再养了猫,这两个岂不要日日斗在一处,单说你的佛奴,也是因为和巧嘴儿打架,阴差阳错才被我救了的。”
孙润蕴便笑了:“这才叫缘分呢。”
江宛道:“阮小姐那头我不熟,若是方便,倒要托你也去知会一声。”
“唉,”孙润蕴却叹了一声,“其实方才我那一问,也是为了她。”
“此话何讲?”江宛有些好奇。
“她家里近来的确有些不大顺,原说要到处送猫的,眼下却变成卖猫了,”孙润蕴摇头,“她长兄欠了赌债。”
观孙润蕴的神情,是真心为阮姑娘担心的,她与阮姑娘纯粹是因猫结缘,做了闺中密友,多半也是孙润蕴折节下交的缘故,难为她们感情却这样好。
这倒真不是小事,若是真的赌瘾上了头,倾家荡产也是有的。
二人便一起沉默了一瞬。
江宛道:“若是家里有人规劝着,或许也是能好起来了的。”
“她长兄叫阮炳才,有家有业,还颇得陛下青眼,而立之年已经是从三品的御史中丞,”孙润蕴摇头,“怕是个道理都懂的,哪里要别人规劝?”
“只是赌到小妹卖猫来填帐,也太过了,阮炳才家里到底是父母俱在的,一个孝字压下来,他不听话也不成。”江宛给她出主意。
孙润蕴叹息一声:“这些法子总也是试过的。”
说了这一句,孙润蕴也不多在此事上纠缠,转而说起另一桩稀罕事儿来:“夫人可听说没有,靖国公和夫人闹起和离了。”
江宛面露惊讶:“他们都一把年纪了,这公侯世家又是最重名声的,怎至于如此?”
孙润蕴端起茶盏:“传言是靖国公提出来的,说他夫人弄死了他好几个小妾的孩子,又说他夫人犯尽了七出之条,非要休了他夫人不可,现在街上都传遍了。”
江宛还不晓得端午节那日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只觉得匪夷所思。
她自己与靖国公夫人打过交道,晓得那是个顶不好惹的妇人,又素来听了不少靖国公李崇做下的混账事,对这夫妇二人俱无好感。
李崇的那堆破事儿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他这辈子花天酒地,窝囊无能,人生中唯一的闪光点,就是严词拒绝了安阳大长公主。
看着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其实这辈子也就干了这么一件腰板直的事儿。
李崇年轻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惯常流连花街柳巷,对哪个姑娘都是满口的甜言蜜语,可不过新鲜几日,他便腻了,可因出手大方,面容英俊,依旧有大把的姑娘前赴后继的。
旁人为他为何不喜欢还要伤姑娘的心。
他道,因他爱看美人。
旁人不解。
他便问,美人何时最美。
旁人答,欢笑时。
他却答,心碎时。眼泪含而未落,便如那花间露水。
可不是个混账么。
孙润蕴又说:“听说那靖国公世子还去拉架,却被靖国公夫人照着脸就来了三四下,今日都不曾去上朝。”
靖国公家里这都什么破事儿啊。
再想起那执意要嫁给魏蔺的李六姑娘,江宛暗道,这李家可真是鸡犬不宁,小的折腾完老的折腾。
江宛皱了皱眉,不愿再说这些,倒取出一条昨日里编的长命缕来,装在匣子里递给了孙润蕴:“这长命缕是我亲手编的,坠上的这只小猴儿也是我选的。”
孙润蕴笑着起身接了:“这小猴儿抱着桃不撒手,夫人可不是笑我总偏了你的好东西去,好在今日我也是备了节礼的。”
二人俱笑。
第五十一章 寺中
送走孙润蕴后,江宛扶着梨枝回转。
“算算日子,孙羿也该回来了,蕴姐儿心里想问,嘴上却故作不在意的模样,倒与阿柔很像。”
“世间哪儿有不疼弟弟的姐姐呢,端看夫人,还不是为了辞小爷花了那样多的心思。”
“说起小辞来,上回他是不是吃醉了酒,在家里撒泼来着?”
梨枝抿嘴笑了:“便是夫人说遗憾不能得见的那回了。”
迎面却来了春鸢:“夫人,江宁侯夫人方才派了妈妈送口信来,邀夫人后日去大相国寺上香。”
“后日?”江宛想了想,自己左右无事,便道,“出城散散心也好。”
春鸢便下去回话了,再来时,颇有些踌躇。
江宛捏着个花生碟子在廊上看鹦鹉:“有话便说吧。”
春鸢才说:“方才夫人陪着孙家小姐,奴婢与那金妈妈也说了些闲话,江宁侯府与那佟学士家是有亲的,奴婢听说……沈探花要与佟家的小姐定亲了。”
江宛一怔,又笑起来,自取了花生去逗巧嘴儿:“那就备份礼吧。”
……
上回去大相国寺,因为福玉丢了,所以江宛满脑子都只顾着担心,连享誉天下的大相国寺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若说起大相国寺,倒不能不提其中的八角琉璃塔,琉璃瓦在日光瑞气千条,光耀夺目,衬得整座塔不似凡物,倒像天宫造物一般辉煌出尘,翼角皆悬持铃铎,微风一过,便铮然有声,似高渺佛音从九重天遥遥落下,让人身心顿净,杂念全消。
江宛对着那塔拜了拜,便陪着江宁侯夫人进了大雄宝殿。
用了顿斋饭后,江宁侯夫人提起今日求的那签是为了程琥求的。
江宛便道:“琥哥儿一表人才,必是有大出息的。”
江宁侯夫人道:“我也不瞒你,我如今就忧心着他的婚事。”
江宁侯夫人叹息一声:“他眼看着也快十六了,也该定下来了,可是给他挑了好几个姑娘,他都不喜欢,也说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一会儿又说他成亲了,一会儿又说他还不懂喜欢,这样的矛盾里到底是一片慈母心。
江宛知道她表姐心疼儿子,于是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表姐也别太着急了。”
“我怎么能不着急,若不早些定下来,好姑娘都被别人抢走了,剩下给琥哥儿岂不就要将就了。”
“兴许是姻缘来得晚些。”江宛安慰。
“你看着京城里,姑娘们虽多,但尖子就那几个。”江宁侯夫人真是满面愁容,“我看他表妹就很好,人都说姑表亲,他却不乐意,人家小姑娘如花似玉,年纪轻轻便很拿得住了,绣花的手艺更是炉火纯青,我看啊,我就是命里少了个女儿罢了,若他有个姐姐,总能听得进去话。”
姐姐倒是没有,表姨却在此处坐着呢。
江宛也听明白她的意思了:“要不,我去和他说说?”
“那自然是最好的了,我想着他难得肯听你的话。”
“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见他身边全是小子,便想把石榴给他。”
石榴就是江宛第一次去江宁侯府时引路的丫鬟,挺水灵的一个小姑娘,若是没名没分地跟了程琥,倒有些可惜。
江宛:“他小孩子心性,其实与他好好说,他必是懂的,只是我还是觉得成亲到底是结两姓之好,若是琥哥儿实在不乐意,就算逼他答应了,想来也未必就能美满。”
“这是自然的,只是我瞧他不是看不上人家,而是谁也看不上,没有半点成亲的意思。”
“不过是没开窍罢了,夫人不必忧心,且先看着,他总有急的一天。”江宛软语安慰着。
江宁侯夫人看她一眼,摇头焦心道:“我倒不是怕别的,就是怕他跟宁家大公子似的,眼看着二十二了,宁老夫人到处烧香拜佛,可这位爷就是咬死了不肯成亲。”
江宛心里一惊,这位宁小将军可是个断袖,不随便找人成亲简直是他的积德行善,于是她岔开话题:“听说琥哥儿要进金吾卫了?”
这是来时春鸢打听出来的。
江宁侯夫人面有得色:“不过是他表叔愿意提拔罢了,称不上什么。”
江宛:“表姐过谦了,也是琥哥儿自己有本事,他表叔才愿意提携。”
江宁侯夫人笑着喝了口茶。
江宛趁热打铁:“琥哥儿有了好前程,姻缘自然就来了,表姐实在不必过虑。”
江宁侯夫人却又微微蹙眉:“人活着总要成家的,都说成家立业,成家还在立业前头呢。”
江宛算是看明白了,江宁侯夫人就是一门心思想要给儿子娶媳妇。
江宁侯夫人又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明白了,杨学士的夫人前两天请我去吃她家孙子的满月酒,哎哟,那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别提多窝心了。”
合着江宁侯夫人是想要孙子。
程琥可才十五岁啊。
江宛一时失语。
好在江宁侯夫人也说够了,她道:“旁的倒罢了,你也准备一辈子就守着圆哥儿过了?”
“我是很乐意的。”
“你年纪轻轻的,虽说那官司的事闹得有些大了,但过不了多久,也就没人记得了,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江宁侯夫人这是给自己的儿子做媒不成,满腔的热情无处抒发,准备给她做红娘了。
江宛敬谢不敏。
“多谢表姐好意,可我确实不想再嫁了。”
江宁侯夫人也就是顺嘴一提,江宛的事前两天还满城风雨的,现在可找不到人娶她。
又说了些旁的闲话,江宛便想离开了。
江宁侯夫人则去找了无大师解签,所以要再逗留一段时间。
江宛与她告辞出来,坐上了马车。
路上只是偶有几个行人,江宛推开窗子吹风。
她手搭凉棚遥望去,忽然发现前边有辆马车似乎是轮子坏了,车身倾斜。
她便让驾车的护卫放缓速度,想问问那是哪家的,要不要帮忙。
马车的式样十分华贵,看形制,应该也是公侯之家。
马车还没靠近,便听得怒骂声传来。
“……糟老头子!嘴上说得好听,心里还不是惦记着那个贱人,我为他李家生了四个儿子,我敢拍着胸脯说,没有半点对不起他李崇的地方,我欠他什么!这个杀千刀的,老了老了心思活了,又开始惦记那个千人摸的烂货,他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惹急了老娘,把他的子孙根一刀给他断了,叫他再没有那些腌臜想头……”
第五十二章 路遇
“咳咳!”听到这里,江宛是听不下去了。
她也算听出来马车里是谁了。
老太太坐在塌了一截的马车里还有这样的战斗力,属实让人佩服。
江宛敲了敲车壁,叫来陈护卫:“去告诉一声,我愿意带她一程。”
陈护卫领命而去。
靖国公夫人见有人来了,没再骂下去,问明是哪家的人,却又哼哼着不说话了。
江宛上次与她结了梁子,虽料到这老太太是个记仇的,但她到底是马车坏了,如今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想是只能委屈一遭了。
不过若是靖国公夫人抵死不要帮忙,江宛心里也佩服她的骨气。
靖国公夫人纠结了很久,江宛等得百无聊赖,忍不住扬声道:“陈护卫,若是靖国公夫人实在想走回城去,你便回来吧。”
她话音未落,靖国公夫人马车的帘子就被掀开了,老夫人把不情愿三个字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又被丫鬟扶上了江宛的马车。
她冷冷地瞥了江宛一眼,将傲慢姿态做到了十成十:“去小青山吧,”
“你要去小青山?”
一提起这个,江宛就不免感叹一番安阳大长公主占了座山做别院的手笔。
人都说安阳大长公主落魄了,避到庄子上住着了。
可江宛的庄子叫田庄,而人家大长公主的庄子是山庄。
圈了一座小山,甚至能在庄子里连打猎骑马,如果这就是憋屈,世上也没有几个人不憋屈了。
对了,安阳大长公主的庄子就叫小青山。
江宛私心里也很想去看看热闹,见识一番这位曾与先帝共天下的安阳大长公主的风采。
于是吩咐护卫:“就依靖国公夫人的,去小青山吧。”
范驹调转车头。
江宛看向靖国公夫人。
四目相对,靖国公夫人便像是看到脏东西一样扭过了头。
江宛则噗嗤乐出了声。
这位老夫人都求到旁人脸上了,还要故作姿态,委实有些好笑。
“老夫人这是半点不怕我把你扔下车?”
“你敢!”她横眉竖眼,厉喝一声。
看来在家里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才被惯出了这副臭脾气。
可出了家门,她一个破落户家的老太太,谁又能对她有好脸色呢?
江宛懒得与她计较。
“我只把你送到小青山,之后便不会再管你了,也不会去你家报信,你还有一个后悔的机会。”
传说中的安阳大长公主可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物,说不准儿这老太太就没命回来了。
“假惺惺的,谁要你来操这个心。”她说话时阴阳怪气,脸上的皱纹全纠结在一起,扑簌簌往下掉粉渣子。
江宛懒得和她计较。
老太太坐得笔直,腰身离背后的靠垫三尺远,活像是车壁上黏着浆糊。
她也不嫌累得慌。
这种承了恩就要多结一门仇的脾气,让江宛不禁疑惑,老太太到底是怎么平平安安活到这把年纪的,真没有人成功拍过她的黑砖吗?
忽然,靖国公夫人咳了一声:“那个妾是你杀的?”
“不是。”江宛下意识道。
她可没杀过什么妾。
“呵!”靖国公夫人冷笑一声,显然是不信,不过她似乎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不嫌弃江宛的理由,竟然慢慢靠上了身后的垫子。
这又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也加入了杀妾联盟,所以才纡尊降贵地靠了我的垫子吗?
江宛哭笑不得。
靖国公夫人教育江宛:“杀了就杀了,人该敢作敢当才对。”
她还是阴沉地板着脸,却似乎对江宛有了一二分的欣赏。
江宛试图去理解杀人到底有什么可骄傲的,但是理解失败。
“我真没杀人,真的,杀人犯法。”
“冠冕堂皇的,打量谁看不出来似的,”靖国公夫人冷笑,又换了种姿势靠在垫子上,大约靠得更舒服了,她的表情稍稍柔和了些,“妾也算人?全都是自甘下贱的东西,一辈子在我跟前都得跪着,生的也都是下贱玩意儿。”
她轻描淡写的,显然说的都是心里话。
江宛只觉得荒唐。
她如今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恶人了,但却意外凭借这个误会博得了靖国公夫人的欣赏。
这人生啊,还真是无常。
“夫人,到了。”范驹在外道。
看来小青山离大相国寺并不远。
靖国公夫人却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让丫鬟先去送了帖子,拿着十足的架子。
要江宛说,如果靖国公夫人真是要来找茬的,那就干脆利落地冲将进去,将守门的石狮子先砸个稀碎,气势上一定要立住了。
如今却只敢送个帖子,万一人家公主不肯见,这不又得灰溜溜地回去。
没劲极了。
不过没过多久,便有人来请。
来的是个内侍,声音尖尖细细的,却很柔和。
“郑国夫人可在?大长公主请您一见。”
江宛一愣:“好。”
她嘴上答应了,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按理说,她和安阳大长公主该是没有交集的才对,怎么会放着情敌不见,反而要见她?
等真正看见安阳真容时,江宛心中却没了疑惑,只剩难以置信。
不管她是美艳的还是威严的,是高高在上,是凶神恶煞,是雍容华贵,亦或者落魄失意,暮气沉沉,疯狂跋扈,都很合理。
但是江宛从来没有设想过,叱咤风云的安阳大长公主会这么……
温柔。
似水,似皎洁的月光。
她发丝依旧乌黑,眼角的皱纹也不明显,看来不过三十多岁,指尖捏着枝洁白的茉莉,望过来时微微一笑,便让人忽略她的年纪和地位,只看到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的存在就是美的。
江宛几乎是呆了一呆,才找回思绪。
这样极致的温柔,江宛却有些莫名的熟悉。
她在皇后身上也看到过相似的温柔,毫无攻击性,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下心防。
她又走神想起关于安阳大长公主的一些八卦,譬如她抚养过陛下一段时间,又譬如皇后是他为陛下选择的。
这样的温柔,原来是一脉相承。
江宛先是发怔,又是呆愣,就完全错过了行礼的最佳时间。
不过她到底是练出来了,依旧屈膝行礼。
“妾身江氏,见过大长公主。殿下的气度惊为天人,竟叫我失礼了,”
安阳大长公主又是一笑。
她一笑,江宛的身子就酥了半边。
但她同时也就警觉起来了。
致命的温柔背后往往是致命的危险。
这可是安阳大长公主,是玩弄权术的高手,曾给先帝当半个家。
她在看安阳时,安阳也在看她。
“夫人亦是娴雅贞静,叫人见之忘俗。”
“殿下谬赞。”
“赐座。”
江宛谢了一回,便坐下了。
安阳大长公主笑着看她:“贸然将夫人请了进来,却还不晓得今日夫人为何与屠氏一道来了?”
第五十三章 愧对
江宛回话:“妾身今日与江宁侯夫人一道去大相国寺参拜,回程路上见靖国公夫人的马车坏了,便想捎她一程,等她上车了才知道原是来找殿下的,却也不好再扔她下去。”
安阳大长公主笑了:“她就是这脾气,一辈子抱着个李崇当宝,以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惦记她的男人。”
将刻薄话说得这样温和,叫人根本意识不到她的刻薄,委实很本事。
江宛没接话。
安阳又问:“本宫记得你祖父是江正?”
“是。”
“一想起江祭酒,本宫便又似回到了小时候,几个先生中,唯有江祭酒不打手板,沈先生则打得最重。”安阳掐了朵花枝上的茉莉花,“你知道沈啟吗?”
江宛摇头:“妾身不知。”
但是大长公主特意提起这个人,莫非是与祖父有何关联?
想到此处,江宛不由微微抬头看去。
安阳大长公主还是侧坐着,对着一大捧水灵的茉莉花枝,正在挑选合心意的,不知道是要制香还是要做面脂,被她挑选出来的花朵,总会被侍女马不停蹄地送到屋外,被一个跪坐在地上的侍女细细捣碎。
江宛没能看得更多,安阳大长公主对她一笑后……
端茶送客。
江宛晕乎乎地进去了一趟,又晕乎乎地出来了。
只有靖国公夫人面色铁青地站在马车前骂着什么,见了她就劈头盖脸地问:“她找你做什么?”
江宛正在琢磨安阳大长公主的用意,不愿身边有人叽叽喳喳:“夫人若还想跟我一路回城,劳驾安静些。”
靖国公夫人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我就不信有人敢把我这个老太婆扔在这荒郊野外里,若是有了个万一,我家七郎要她的命!”
江宛却懒得搭理她,径自上了马车,然后吩咐道:“走吧。”
靖国公夫人才急了,狠命拍了一下跟出来的丫鬟:“停下!”
江宛掀开帘子看她:“想上来,就闭嘴。”
靖国公夫人面色发青,拧了把丫鬟:“没眼色的东西!是要让我撕了裙子爬上车吗?”
丫鬟怯怯道不敢,小心翼翼地取下马凳,扶着靖国公夫人上了马车。
这一路,靖国公夫人果然没有再多嘴说话,只是偶尔掐打丫鬟。
把靖国公夫人卸在了靖国公府门口,江宛便叫去江府,马车出去很远,还能听见靖国公夫人指桑骂槐:“怪道你这贱皮子要叫道梅,自己霉气当头还要连累我,那个死鬼老婆子的院里果然风水不好,不知养了什么脏臭东西……”
靖国公夫人离开后,一直坐在马车外头的春鸢也便能进来了。
春鸢的脸都被太阳晒得通红,听了靖国公夫人的骂声,不由道:“这老虔婆嘴上狠,手底更黑。”
江宛却摇了摇头:“可我却想着她十四五岁时,大抵也不至于如此,那靖国公年轻时连安阳大长公主都看不上,却许了靖国公夫人,她总也衬得上半句闭月羞花,何至于就到了这样面目可憎的地步。”
春鸢心道这是夫人心软的毛病又发作了:“总是咱们不晓得的。”
进了江府,江宛提着裙子直奔正院书房。
“祖父,我今日见到安阳大长公主了。”
“什么?”江老爷子的笔立刻停了。
江宛找了张椅子坐下:“公主说,您还做过她的先生?”
江老爷子不答,由敬墨服侍着用帕子净了手,又对敬墨道:“你先下去吧。”
等书房里没有别人了,江老爷子才说:“我的确教过公主三个月,不过她真正的先生是我的老友,沈啟。”
“公主也提过,”江宛单刀直入,“沈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沈望的祖父,也是个极有风骨的人。”
江宛兴致来了:“愿闻其详。”
老爷子回忆往事:“太宗守嘉十年的科举舞弊案,当时牵涉其中的是信国公屠家。信国公之女嫁入宫中,被封贵妃,还颇得圣宠,屠妃拦着太宗,不许治她爹的罪,否则就以死相逼。那时,沈啟不过是国子监的小小典簿,我也不过是学士院中的小吏。”
江宛是个好听众,紧跟情节,一步不落:“太宗就听贵妃的了?”
“当然没有,不过太宗以信国公满门忠烈为名,不欲问信国公之罪,只叫将所收贿赂赃款交归国库,话又说回来,屠家人没发迹前是卖猪头的,祖祖孙孙都视财如命。”江老爷子叹了一声,“陛下心意已决,连陆老相爷也无能为力,可沈拓寒却站了出来。”
江宛:“难道他痛斥了皇上?”
“拓寒那小子,”江老爷子笑了起来,“他脱下官帽,做了首诗,应该也是当时有感而发,挺啰嗦的,我也没怎么记住,就只记得最后一句了。”
他说到这里,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望着窗外,满脸惘然。
“宁教散发弃冠去,明月依旧照扁舟。”
江宛也笑了:“沈先生听起来是个疏狂之人。”
江老爷子摇头:“不,他脾气极佳,从来待人都是温温和和的,不比我,初入官场便得罪了好些人,想当年,他还替我收拾了许多烂摊子。”
江宛记着没听完的故事:“他在大殿之上念了首诗就走了,祖父你就干看着?”
“我当然也是要跟他一道走的,官帽一脱,自有青天。”想是说到了得意事,思及从前的年少轻狂,江老爷子一时畅快大笑。
可这笑声却停得很急。
老爷子低着头,夕阳的光映在他身上,叫他看着有些佝偻了。
沉默良久,江老爷子声音嘶哑道:“只是恒丰十八年,我却没有与他同行。”
江宛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很难过。
江老爷子就对她笑了笑,用手抹了把脸,道:“年纪大了,说起往事来,竟然有些失态,团姐儿可不要笑话祖父啊。”
江宛咬唇,忽然问:“恒丰十八年的益国公谋逆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老爷子望着她:“十五年过去,我本不欲再提此事……”
江宛道:“就当是我想知道。”
“罢了。”老爷子叹息一声。
“大梁开国,共封了益信靖庸四位国公,靖国公李家已经没落,庸国公胡家依旧屹立不倒,却也是大不如前,信国公屠家方才已经说过,舞弊案叫他家元气大伤,如今已经彻底从朝堂中抽身,子孙多经商,与天下第一商吕家成了三对儿女亲家,至于益国公霍家,一直都是风头最劲的。”
“恒丰帝之母便出身霍家,那场逆案事发时,金吾卫破了霍家的门,可霍家无论男女老幼,人人可战,逼得金吾卫指挥使亲自向陛下求来了诏书,交由霍老夫人验看后,霍家人才弃了刀剑,束手就擒。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十分难看,当时的益国公霍著进宫求情,却私藏刀剑,意图行刺恒丰帝,加之霍家长女与如今的北戎大王情投意合,霍府中又搜出了霍著与敌将的书信……”
老爷子沉重道:“最终,霍家男丁全部处斩,女眷则流放威州。”
江宛一时心神俱震,若是祖父没有隐瞒,那么此案中确凿的叛逆证据竟一应全无,书信可以伪造,家中女儿嫁了北戎人也不见得就是全家投敌,至于刀剑......霍著戎马半生,若真有心伤人,先帝岂能全身而退?
她还记得沈啟之事:“这与沈家又有什么干系?”
“沈啟一贯与霍著最好,他一个文官,本不该与武官走得那么近,可我劝了几回,他都不肯听,偏要说霍著是难得的真男儿,是执槊君子,霍著也是,他一个武将,偏偏喜欢吟诗问月,朝野上下,唯独与沈啟交好。”
“现在想来,不过是两个傻子罢了,一个傻,另一个更傻,沈啟至死都不肯承认霍著与敌国私通,死前也不喊自己冤枉,却要喊益国公冤……”江老爷子的声音颤抖着。
江宛忙拍了拍祖父的背,祖父却一把握住她的手,掌心一片冰凉。
江老爷子哆嗦着嘴唇:“团姐儿,祖父有愧啊。”
“这不能怪祖父,”江宛反握住老爷子的手,她语无伦次,只恨自己无从安慰,“这不能怪你,当年的事……恒丰帝也是……”
“我没有站出去,团姐儿,你才五岁,你还那么小,我怎么能站出去……”
江老爷子低头捂着脸,指缝里漏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泪水顺着皱纹砸在石青色的长袍上,泅出一团墨色的绣球花。
而江宛只是徒劳地,更用力地抓紧祖父的另一只手,企图给这个泣不成声的老人些许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