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托付
离了江府后,江宛的心情久久不曾平复。
祖父虽不曾明说,但益国公怕真是被冤枉的。
而这件事,京中诸人应该也是心知肚明。
江宛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按理说,她此时该从此事出发,分析彼时大梁的局势,再往现在的情形上推演,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来的,若不善思勤思,真是人人可骗了。
可她现在就是什么也不肯想,她就是要气一会儿。
一个好人就被这么弄死了,家里亲眷更是无一幸免,就算他恒丰帝的棋已算到全地球、全宇宙去了,也是不对的。
就是不对的!
憋屈,真叫人憋屈!
更何况那恒丰帝在位许多年,后人除了说他一句杀星,还有旁的话吗?
他杀东杀西,儿子侄子全不放过。
倒是幸亏他把儿子杀得差不多了,才叫眼下的承平帝登位时还显得干净仁慈些。
就这么一个人,还安安稳稳在大位上蹲了三十年。
他凭什么?
他不就是靠安阳大长公主吗?
他不就是靠安阳这个妹妹替他分担骂名,才不至于天怒人怨吗?
他做了蠢事,别人要说是牝鸡司晨的恶果,赶紧杀了安阳才好。
他做了聪明事,便是安阳不曾插手此事,苍天有眼。
他杀了人,就是安阳挑唆了他,最毒妇人心。
他饶了人,便是安阳妇人之仁。
千错万错,都是安阳大长公主的错。
恒丰帝死前恨不得都要喊,悔不该叫那安阳分了权啊。
眼下承平帝上位,安阳大长公主退居小青山,总以为他们不能骂了。
没料到却还是可骂,还骂得振振有词——北地旱了,南地涝了,都是那安阳流毒深远,遗祸无穷。
还有没有道理能讲了?
霍著叛国最确凿的罪证竟然是他的长女与如今的北戎大王生了情愫!虽说也有些什么似是而非的书信,那时北戎王的确也放了些什么要南下的屁话,可归根结底不就是恒丰帝看益国公不顺眼了么。
可怜那霍家的嫡长女,千宠万宠地长大了,遇上了惊才绝艳的少年郎,一头栽进爱河里,还不曾过上几日的恩爱日子,家中就因她遭了大难,听说益国公获罪后,她便不知所踪了。
有人说,北戎大王曾在饮马河里打捞出一具汉人女子的尸首,那便是霍容诗。
当时也不是无人替益国公喊冤,沈望他祖父便是喊得最大声最坚决一个,可最终也落得个逆党同谋,家破人亡的下场。
后来恒丰帝之所以为沈啟平反,并非是良心发现,一是因为沈啟此人实在渊渟岳峙,是个绝世的君子,民间声望很高,二则是益国公一死,镇北军也乱了。
恒丰帝这才含含糊糊地将年幼的沈望接进了京中,含含糊糊给了个四品的武将闲职,到死也没说清到底是什么回事。
如今人人都说沈家有了沈望,也是后继有人,还有的说,若沈望不曾受那些罪,不见得能中个探花。
可沈望自己情愿受这些罪吗?
摇晃的马车上,江宛想了很多很多,故而马车停时,她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了。
春鸢下了车,问明白后,道是余蘅想见江宛一面。
怪道马车莫名其妙就停了,原来是又被余蘅拦了一回。
这昭王殿下当真是本事得很,来日不做王爷了,做个拦路的劫匪,定也大有可为。
江宛自然也还是要去见的,倒是春鸢回话有些不自在。
江宛便安慰了她一句:“他是君,我是民,随传随到是应该的。”
夫人听起来可没有半点“应该”的意思。
春鸢懵了一瞬,才跟了上去。
这回余蘅又挑了个善做鱼的馆子,润鲜楼的鱼羹自然是鲜美的,只是这一味盛在薄瓷壶中的雪泡梅花酒更是了不得。
江宛怕喝酒误事,只略沾了沾唇,便已觉得香气幽微,滋味清冽。
“好酒。”
余蘅便微微笑起来,他摆了一桌的小点,自己却不动筷子。
江宛问:“难道这香橙元里有毒,殿下竟尝也不肯尝?”
余蘅用银签子扎了一块起来,却放进了江宛碟子里。
江宛看着碟子里浅橘晶莹的团子,略一偏头:“殿下有话便直说吧。”
余蘅:“二公主满月宴的消息,你可知道了?”
“宫里来过人了。”江宛疑惑,“怎么,这宴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余蘅眼睫微垂:“也是太后给我准备的相亲宴。”
“那感情好啊,这盛夏光景里正是百花齐放的,殿下必能挑着一位人比花娇的王妃。”
余蘅的脸却猛地黑了。
江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迟疑一瞬:“要么,挑上两位也未尝不可……”
余蘅阴恻恻地笑起来:“要么,还是给夫人您挑上两位吧,夫人是喜欢文弱的还是英武的?”
“我可不喜欢鹦鹉……”江宛没绷住,还是笑了。
笑完了,江宛又叹息。
“值得你备了这么一大桌子,必不是容易的事情,”江宛眼神微凝,“直言吧,若我办得到,自然会替殿下去办。”
“我想……”余蘅刚起了个头,就被江宛打断。
“要不殿下先允我件事儿吧,总得有来有往的,才是做盟友的正道理。”
余蘅眉梢一挑,不自觉往嘴里填了块酸甜的香橙元:“但说无妨。”
“我这三个孩子,男孩子将来如何,我是做不得主也不敢做主的,但两个女孩子却很无辜,我虽把阿柔当做了女儿,但并未正经有个名分,她是好脱身的,唯独蜻姐儿,我总怕将来看顾不到她,想着将来若有个万一,还请殿下千万保住她的性命。”
江宛这一段话,诚恳得将心都要掏出来了。
唯恐余蘅看不到她的真心,她的眼睛都紧张地睁大了些。
余蘅不自觉便允诺道:“我答应你。”
答应完了,余蘅才顾得上考虑自己做没做赔本买卖,好在不过是救个小丫头,费不了多大力气,就算真的到了清算之日,大不了认来做个干女儿,想来皇兄可怜他无以为继,不会太严苛。
江宛顿时松了口气,将那块余蘅夹给她的香橙元一口吞了。
待余蘅也说了他的要求后,江宛立刻满口答应了,又要起身告辞。
可走到门口,江宛又回了头。
“殿下,我自知身无长物,”江宛问,“你为何要帮我?”
因为霍容棋拿出了他难以拒绝的筹码。
“因为我是个好人。”余蘅微笑道。
第五十五章 曜王
二公主的满月宴前,孙羿赶回来了,他虽着急进宫复命,却也专程把江宛的嫁妆给她送了回来,十几辆大车的东西,他领着人全卸在了外院里。
春鸢过去监工,粗粗扫了几眼,便见有好几样东西都是嫁妆单子上没有的,便立刻去告诉了江宛。
孙羿这小子倒是奸猾,除了嫁妆外,还坑了宋府诸人不少东西。
孙羿风尘仆仆前来,眉毛睫毛都灰不溜秋的,一照面却只说:“愧对夫人,有两件陪嫁实在寻不回来了,到底不全。”
“已是最好的了。”江宛道。
说出这句话时,她心中似是卸去了块垒,松快了许多。
这是她的嫁妆,是祖母与母亲对她的馈赠,虽曾被恶人强占,如今却回来了。
果然啊,能对抗强权的也只有强权。
孙羿的衣衫朴素如普通护卫,可脱去了一身金玉,他倒反成了金玉一般耀眼,侃侃而谈间显出昂扬志气来,再不见了从前的畏缩,尽管曾在江宛这里求亲受挫,也不见尴尬,胸怀坦荡,行事正气。
江宛问他:“怎么听说还多了些东西?”
“借钱还要算利息,他们做了强盗,自然更应该给些补偿,再有就是,我其实没给他们看嫁妆单子,他们那头的嫁妆单子也不知为何寻不见了,”孙羿对江宛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只叫他们把东西拿出来,又定了个十日的期限叫他们把卖了送了的寻回,否则就要上告陛下,他们那里坑骗来的东西多,也少有登记造册的,便乱糟糟全送来了,还有些……便不提了。”
想来这不提的东西,大约是人家给这威风凛凛的皇差备的礼物,孙羿大约全都没要,都给添进嫁妆里了。
江宛心中雪亮。
江宛晓得他要进宫,本欲让他梳洗一番,却又觉得让陛下看看他奔波劳苦的模样也好,便没提,只说:“你一去便是两个月,你姐姐又是想又是操心,人都瘦了。”
孙羿一提这个,便不见丝毫老成了,抬手搔着头,赌气道:“我给她写信了,她却没给我回信,分明是不惦记我的。”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回去一看便知,”江宛笑道,“你姐姐是刀子嘴豆腐心。”
孙羿腼腆一笑。
他没有多留,大致说了些他与宋家人斗智斗勇的事迹,便提起告辞。
江宛知道他不便久坐,只说下次请他去吃银鱼羹,便亲自送他走了。
送走孙羿后,桃枝意犹未尽道:“这简直能放在戏文里唱了。”
梨枝也不免感慨:“当时初见这孙家少爷时,可真想不到如今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原是我小看他了。”
孙羿在池州时对宋府诸人软硬兼施,有一个二太太,是宋管家也觉得棘手的人物,却被孙羿吓得服服帖帖,可见孙羿并不如其他人所想,是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浪荡子,他进金吾卫这一遭,是进对了。
江宛舒了口气。
听闻程琥也要进金吾卫,江宁侯夫人感念魏蔺的帮忙,江宛却觉得魏蔺这个表叔并不会对程琥有什么格外优待。
不过少年人吃点苦头终归是好事。
天色已经不早,因上次梨枝和春鸢熬着夜点嫁妆,神色萎靡了好几日才缓过来,江宛便叫先把大小箱子搬进空着的厢房里,明日再登记造册。
只是明日,又是她要进宫吃宴的日子。
天边微明时,江宛已经梳妆打扮好了。
春鸢取出一面小镜子来:“太后规矩大,看不得人的衣裳发饰有半点的乱,故而给夫人备了袖镜和梳子,都是杉木做的,极轻便,夫人记得时时照照。”
江宛立刻把镜子揣进了左袖子的袖袋里,好在她的礼服袖口大,再藏一对也看不出来。
春鸢又拿出两个小瓶子:“这天儿是一日热过一日了,夫人若是觉得着了暑气或是头昏了,记得闻一闻这个红瓶子,这里头是清暑丹,还有这个绿瓶子,万一夫人觉得菜里有毒,便立刻取其中的解毒丸服下。”
江宛一看,都是正经有用的东西,于是又揣进了右袖子里。
这下就齐全了。
春鸢却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东西。
这个是防着失火的,那个是备着刀剑伤的,还有浸着迷药的簪子,泡着辣椒水的帕子,林林总总一大堆。
江宛被她打扮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危险物品,只怕是走两步就要掉一堆。
最后,春鸢给她在后腰的腰封里,塞了一把薄薄的小巧的匕首。
江宛:“……”
“我这到底是去满月宴,还是上战场啊?”江宛晃了晃沉甸甸的袖子,“何至于做这么多的准备。”
春鸢给她抹平袖子上的褶皱:“这可不单单是满月宴,但凡家中有未嫁之女的京城名门都收到了帖子,这是太后要为昭王和曜王选妃呢。”
“昭王倒罢了,这曜王是……”江宛隐隐约约的,总想不起来。
春鸢解释道:“这一位因体弱多病,是被关在宫里从不出门的,如今确实也没多少人晓得京中还有一位曜王。”
江宛仔细想了想:“曜王不是守嘉帝的第六子吗?先帝上位时,应该已经过世了。”
“人虽死了,却留了个遗腹子,那遗腹子在宫里活到十七岁,也早早登了极乐,偏有个宫女,又怀上了遗腹子的遗腹子,这便是如今的曜王,似乎也已经到了十六岁的年纪,是个没声没息的人,陛下留着他在宫里,虽是因他的身子不好,不宜挪动,另外不过是记不起这个人,也记不起给他选个王府罢了。”春鸢想了想,又说,“都说曜王和他爹一样,是个短命像,手中又无权无势,京中这些跟红顶白的,怕是只愿去烧昭王殿下的热灶,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夫人若是见了他,也记得远着些。”
江宛自然是点头应了,她再次觉得自己的知识储备实在不够,竟然连宫里还有一位王爷也不晓得。
有些事,终归是旁人想不起提,她便永远不会知道的.
等上了马车进宫,因今日来的人多,门口的搜查也严格了许多,可这也是分人的,江宛这样的品级身份,又凶名在外,等闲的小宫女自然不敢碰她。
可江宛自觉主动非要人家检查检查她,那小宫女立时惊慌起来,嘴里连连说着不敢,似是江宛再多说一句,便要立刻跪下请罪。
江宛只好住了口,带着后腰的一柄匕首,僵硬地走上宫道。
余蘅今日要她帮忙挡枪,单看她今日的装备,别说挡枪了,直接可以打枪。
第五十六章 被罚
而今日的宴,确实不大圆满。
这满月宴在中午,太后却非要人起个大早进宫,大抵是要留出一整个上午让昭王选妃的,结果昭王直接没到,倒叫那十五位跟着长辈进宫的姑娘空等了一回。
不过昭王能躲开相亲,却躲不开侄女的满月宴,到底还是来了,不光自己到了,身后还跟着个不情不愿的福玉。
福玉的面色也不好看,在皇后边上坐下后,对江宛点了点头算打了招呼,便低了头。
在皇帝念礼赞告词时,江宛悄悄抬眼往玉阶上看去。
皇后因为要替庶女办宴会,福玉又不给面子地只顾摆弄鞭子,所以心情不大好。
皇上因为二女儿庄重肃穆的满月宴直接变成了九弟花里胡哨的相亲宴,所以心情不大好。
太后因为昭王早上不曾到,只有那个病歪歪的曜王来了,所以心情不太好。
曜王……只看他那个雪白的脸色,心情大抵也是不太好的。
但不过都是江宛的猜测罢了,因为座上人人都是带笑的。
只是这个曜王,总让江宛看着眼熟,他虽因生病而苍白孱弱,眉毛与睫毛却生得浓重,所以极有些英气,其实余蘅也是如此,发色极黑,肌肤却白,仿若是他们皇室的特征吧。
江宛隐隐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也很快将念头撇开,一心一意跟着礼官唱声为二公主祈福。
江宛的心情谈不上好坏,只是觉得紧张,腰后的匕首冰凉凉地硌着腰,时刻提醒着她身上有一把凶器,万一要是走动间掉下来了,定会被金吾卫们一举拿下,终成八十年来装备最齐全的刺客。
为了避免此等惨案发生,她已经战战兢兢地装了一上午的鹌鹑,只要熬过这顿饭,便能彻底解脱了。
因心里有事,所以繁琐的礼仪过程更显得煎熬,贺成后,江宛长舒了一口气。
陛下起身敬了杯酒答谢来客,便开宴了。
哇哇大哭的二公主被乳母抱了下去,却没有人多少人在意。
小姑娘们的眼神都若有若无地落在昭王身上,有不屑的,有怀春的,也有评估打量的。
江宛坐在前列,对她们的神情一览无遗。
无论是喜是嗔,这些小姑娘都如花朵一样明媚,就算把小心思全摆在脸上,旁人对她们也会多一点额外的宽容。
自然也包含太后身侧的外甥女长孙永香,她面如春花,秾纤合度,穿一袭藕荷色绣紫藤襦裙,头稍动,发髻上的蝶穿花金镶宝石步摇便是一闪,越发衬得她明眸皓齿。
长孙永香的眼神丝毫不加掩饰,直白地望着昭王,倒似余蘅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不过她会这么想也是应有之义,毕竟只要太后下了懿旨,就算昭王当即死了,她也会是昭王的王妃。
可江宛是晓得余蘅的打算的,这个姑娘现在看着成竹在胸,其实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江宛刚想到此处,便见余蘅站了起来。
冷静,江宛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昨夜她已经背好了词儿,不出意外的话,轻易不会忘。
余蘅:“小侄女满月,我来晚了,倒该自罚一杯。”
承平帝微笑着看着他,似乎在说,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花样。
太后的脸色微微沉下去了,皇后却还雍容笑着,像是啥也没听见。
福玉则一心一意玩着鞭上的穗子,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的事。
余蘅仰头喝了杯酒,笑眯眯道:“今日本是大喜,若是能喜上加喜就更好了。”
他回身扫了一眼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们,视线所及之处,有好几个都面带红晕,羞涩地低下头去。
江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撩动人家的芳心,真够不地道的。
余蘅很快收回视线,看向太后。
江宛顿时打起了精神,时刻准备着。
余蘅嘴皮子开合飞快:“我看母后对我这表妹爱若珍宝的,想来有意留她在京城时刻陪伴,表妹虽合不上我的眼缘,却也不失为一个美人儿,我便想着给表妹做媒,想了好几个月了,汪尚书家的老三,信国公的老六,郭侯家的老二,乃至于新科探花承宣使都是极好的。”
江宛看他嘚吧嘚吧,完全不给太后插言的机会,一时呆若木鸡。
这和商量的不一样啊。
余蘅眼下做出副忙不迭要推开长孙永香的模样,但凡是个有心气的姑娘,都不会愿意再和他有什么牵扯,这事情已经解决了,又为何要她来……
电光火石间,江宛已然明白了。
这人不光要断长孙永香的心思,他还要彻底断了天下名门淑女的心思。
他到底什么毛病啊!
难道......
莫非......
这就是大梁的第一个不婚主义者吗?
而太后几乎要压不住喉咙口的那声“孽障”。
长孙永香面色煞白,死死咬着唇,眼睛绝望地大睁着,一时看向余蘅,一时又看向太后。
在这样大的场面上被人拒婚,永香姑娘没有立刻昏过去,已经是她处变不惊了。
太后脸上依旧挂着平和的表情,手里的佛珠越转越快。
江宛一怔。
余蘅此举虽然彻底绝了长孙永香的念头,可也易遭反噬,只要太后……
“太后!太后!”长孙永香焦急的声音突然响起。
“太后昏过去了!”宫女花偈尖叫道。
殿中一时哗然。
江宛立刻看向余蘅。
本以为余蘅是要仗着太后宠爱胡作非为,可是太后竟然这么果断地给出了反击。
难道在太后心里永香比幼子还要重要,值得这样狠绝地栽余蘅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
皇帝和皇后都面露焦急地围了上去,殿内无人说话,眉眼官司却打得火热,命妇朝臣们看着难得的皇室热闹,看得可谓津津有味。
待帝后二人将太后送到了后殿,又回到殿中落座,诸人才各自抬了头,道貌岸然的,像是刚才那一刻钟全聋了瞎了,此时方不药而愈。
余蘅看着满殿的寂静肃杀,轻轻笑了:“瞧,母后知道皇兄要为永香赐婚,欢喜得昏过去了。”
承平帝闻言,勃然大怒:“混账!你还敢提!”
余蘅到殿中直挺挺跪下:“臣弟有罪。”
承平帝却不看他,只道:“朕再去看看太后,诸位自便吧。”
皇帝说了这话,江宛自然也不能赖在宫里非吃上最后一道热菜。
宾客们都识趣地出宫去,虽有几个小姑娘忧心忡忡的,但被各自的老娘掐了一把,自也要做出欢天喜地吃了好宴的模样。
太后走了,皇帝走了,皇后走了,宾客散尽了,余蘅还在那处跪着。
传说中疼爱他的太后,纵容他的皇兄,没有一个人真的想保他,真的想给他机会。
太后发作他,承平帝落井下石,皇后事不关己,连福玉也不敢说话。
江宛将一切尽收眼底,只觉得心头淡淡悲凉。
若要江宛知道此时太后宫里的事,怕是更要心寒了。
回到慈尧宫中的太后哪里还见半点虚弱,只似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在宫中来回踱步,她让人把嘤嘤哭泣的长孙永香带了下去,只留了心腹秦嬷嬷在屋里。
“我让他娶永香,是抬举了他,他竟敢这样下我的脸,真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这样骂,太后犹嫌不够恶毒:“不识好歹的贱种,我……”
“太后!”秦嬷嬷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话,“慎言!”
一回头,见了秦嬷嬷平静寡素的脸,太后一时身形摇晃,踉跄着扶住椅子把手,颤颤坐下,嗬地笑起来:“瞧我,都口不择言了。”
太后满脸自嘲笑意,嘴边眼角皱纹深深,像是凭空老了十岁。
“素佘,我到底意难平啊。”
第五十七章 惊吓
坐在出宫的马车上,江宛先把后腰的匕首取了出来。
余蘅原先与她说的计划并非眼下这般,他没说要给长孙永香做媒,说的是他会假称自己看上了江宛的婢女,而这位婢女正是春鸢。
坦白讲,若是余蘅真的这么说了,江宛自然要背上一个用丫鬟献谄昭王的恶名,也会得罪太后,可太后本来也不喜欢她,她在民间也说不上什么好名声,所以当时答应得很果断。
却没料到,昭王刚给太后上了道开胃小菜,太后就受不得气,直接把余蘅架在火上了。
好好一场满月宴竟然闹成这样,承平帝大抵也要庆幸他邀请北戎大王子和多荣王爷赴的是晚宴,否则这个脸就丢的更大了。
福玉这丫头看着张牙舞爪的,其实临了大事,根本不敢吭声,倒是那个曜王,竟还撑起摇晃的病体,喘着劝了一句。
不过承平帝压根就像没听见一样,劝了也是白劝。
太后的昏迷九成九是装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余蘅只能在那里跪着,尽管他只是不想娶不喜欢的人。
回府后,江宛先洗了个澡,大夏天穿这么多衣裳,身上都要闷馊了。
清清爽爽跨出浴盆,在梨枝为她绞干头发时,春鸢把点好的单子送来了。
几个孩子此时都在江宛屋里玩,圆哥儿和蜻姐儿倒罢了,阿柔正是爱打听大人事的年纪,什么都要掺和一下,此时也扒着江宛胳膊,要看纸上的字。
春鸢道:“第一页上都是嫁妆,第二页则是孙公子送来的其余物件。”
第一页倒没什么,虽少了几件,但是鎏金钗等物实在算不上贵重,翻到第二页时,江宛却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多,单这八千两的银子就快抵过寻回的嫁妆了。”
阿柔接话:“多了还不好么?”
江宛对她笑了笑:“这些东西原不是我该得的,譬如我夺了你的绢花送给圆哥儿,圆哥儿若是喜滋滋的,不肯还你,也是不好的。”
阿柔一点就通,立刻道:“我晓得的,先生说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江宛摸了摸她的脸:“先生教你《论语》了?”
阿柔谦虚:“先生给我讲了一些。”
听罢此言,圆哥儿手里的风车立刻就不好玩了。
眼看着又要闹起来,江宛连忙打发他们去厨下问王妈妈要冰酥酪吃。
春鸢才说:“那些财物太多,倒像是有人借了咱们这个由头将赃物脱手一般。”
夏日天热,头发已经半干,江宛把蜻姐儿抱到榻上:“宋家在池州根基极深,说是一手遮天恐也是有的,府中的小管事也富得流油,下面送去的孝敬多又杂,谁晓得是坑来的还是骗来的。”
春鸢点头:“依夫人的意思,这些银子该怎么用才好?”
自然是要捐出去的,只不过现在慈幼局不肯收她的东西,到底怎么做,还是要多考虑考虑。
边上站着的无咎却说:“你若真有银子,可以帮江老太爷的忙。”
先不论这个帮忙的事,无咎的声音怎么嘶哑得像个锈了十四年的破铜锣。
无咎自知声音不好听,说了一句就抿紧了嘴。
“你变声了,”江宛惊喜道,“这是好事啊。”
无咎唇角微微一翘,心中暗道,原来我竟不是嗓子坏了。
“看来咱们无咎要长大了,不知道你这要变多久,只记得近来最好莫高声叫嚷,顺便忌忌口,别偷溜出去跟那帮护卫吃重香料的烤肉了。”
江宛一念叨起来,无咎就忍不住想捂着耳朵逃跑,不过这回关系到他的嗓子,他倒是难得听话了一回。
江宛又想起来:“你说叫我帮祖父的忙,又是怎么回事?”
“我那几日住在江府的时候,听见老太爷和人说没银子。”无咎当时正在躲抓他背书的江辞,到底也没多经心,只记得这一句了。
江宛有些疑惑。
家中并非无产,祖父也不是个大手大脚的人,怎么忽然就缺银子了?
“正好,宫里的饭菜我压根没吃几口,去江府叫洪厨子做他拿手的羊羹吧。”
可真等出了门,江宛又被蛤蜊汤的鲜香气息馋得走不动。
进了馆子,江宛在屏风隔出的小间里,一口胡饼一口汤,吃得满头大汗。
胡饼绵软有韧劲儿,蛤蜊汤鲜得舌头都要咬掉,江宛一口又一口,把一大碗汤喝光了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刚抬头,便见外头有个熟人经过。
是府尹衙门的崔少尹,今日休沐,他穿着青色常服,大抵是与友人有约。
都说无巧不成书,崔少尹恰恰走到了江宛隔壁。
这屏风可起不到什么隔音的作用,江宛清晰地听见崔少尹打起了招呼,这边是望孝兄,那边是南溪兄。
四方桌子坐了三面,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就叫江宛不得不听下去。
何望孝问:“你那郑国夫人案莫非还没了结,怎地小厮说你方才还在衙门里,还来得这样迟?”
崔肃:“谈不上什么结不结的,只是还有疑点罢了。”
申南溪:“这里头的水可不浅,人都没了,你还抓着不放做什么?”
何望孝:“子穆兄这人惯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南溪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他在礼部时,因一句《礼记》中的‘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竟与刘尚书在大街上争得面红耳赤。”
“我还记得子穆兄扯着嗓子喊,”申南溪笑着模仿崔少尹声嘶力竭的模样,“《内则》中亦书‘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长公主议政朝中,扛一国之鼎,怎么不见尚书大人也去长公主面前背《礼记》!”
隔壁的笑声骤然大了起来。
崔子穆也是被他们笑得没脾气了,只闷闷道:“多少年的事了,偏每回见每回都要讲,那次是刘尚书平白说街上卖花的姑娘不知检点,我看不过去才与他争了一回……”
申南溪道:“你这较真的脾气可真是叫人没话可说。”
崔子穆听起来弱弱的:“人在府尹衙门死了,还是服毒死了,若是查不清,我底下那帮小子又要吵着说衙门里东南西北都能撞见鬼,吓得肠子也痛,眼珠子也痛,要我准假了。”
何望孝附和:“这倒确实,禁军重重围着的地方一死就死了两个,那郑国夫人的手笔当真不小。”
崔少尹反驳:“倒不见得是郑国夫人做的,她不像这么傻的人。”
申南溪道:“她这是为了一劳永逸,你且看着,十年后哪里还有人记得她的事。”
崔子穆沉默了一瞬,才说:“我底下有个衙役伤了她,她若真的睚眦必报,杀了那个衙役也是容易的,可她没有。”
听罢此言,江宛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把当时差点掐死自己的那个小衙役给忘了。
见江宛猛拍额头,春鸢便笑了,压低声音道:“夫人别急,那小衙役祖祖辈辈都在府尹衙门里供职,一步三个熟人,并没有人对他用刑,只是还没放出来。”
“明日还是去一趟为好,本来我也有些话要问他。”江宛站了起来,“走吧。”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江宛刚回府,梨枝却来了:“今晨有个自称是闫神医门下弟子的小童子送了封信来,门房以为是小孩子闹着玩,便没认真往上报,眼下才把信呈来了。”
江宛接了信,直接打开。
纸上写着副药方,江宛没看懂,可末尾缀着的那行小字,她看懂了。
——三日一副,听天由命。
江宛的脸霎时间惨白一片。
什么叫听天由命?
她她她……难道快死了?
第五十八章 绝嗣
虽然怀疑自己得了绝症,但是江宛去江府时还是笑嘻嘻的。
“祖父,写什么呢?”
她这一声来得突兀,老爷子险而又险地撤了笔,才没叫刚誊好的折子上沾上墨点。
江老爷子抬头,看见江宛身后跟着大大小小一串娃娃,顿时乐得找不着北了:“无咎,柔姐儿,圆哥儿还有小蜻蜓,都坐。”
“他们都惦记着小舅舅呢,”江宛将怀里的蜻姐儿放在地上,“赶紧拜见祖父,然后就去找小舅舅抽陀螺吧。”
长长短短的一串娃娃便都拱了手,拖着绵绵的调子:“祖父安好。”
只是无咎到底爱惜嗓子,没有张嘴。
他近来是一句话不肯说了,寻常见了,都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
江宛便像只扇翅膀的母鸡,把他们都往外赶去:“都走吧,我与祖父有正经事要谈。”
大人的正经事怎么有画着李逵的陀螺好玩。
阿柔便一手牵住了圆哥儿,一手牵住了蜻姐儿,哒哒去找江辞了。
江宛坐下了:“祖父写什么折子么?”
江老爷子先说:“今日厨下做的蜜罐子好吃,你记得带点回去。”
祖父又开始给糕点乱起名字了。
江宛无奈扶额:“若我没猜错,这蜜罐子,应该是蜜瓜滚糖酥吧。”
江老爷子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并不在乎那个长条丸子叫什么,说起正事来:“你那时还没来京城,怕是不晓得,今年赶考的学子中有人冻死街头,那学生不过弱冠之年,还曾中过解元,前途本该大好,却因家中清贫,赶考途中便已经花光积蓄,又为人孤高,不肯低头借银,只得在客栈前枯坐,半夜一场大雪落下来……”
“确实可惜。”江宛道。
老爷子:“国子监里有不少混日子的酒囊饭袋,他们自在京中有住处,看不上国子监的小小床铺,这于他们是鸡肋,于那些囊中羞涩的学子却是可以救命的,祖父便想着……”
“上道折子,让陛下逼那些已经给太学交过束脩的学生让出床铺?”江宛摇头,“此事怕是难成的。”
江老爷子:“何以见得?”
“床铺归监生所有,祖父要发善心,不该用他人之物,这不占理,祖父若以为大道理一讲,监生们便会涕泪交加地让出床铺,就更是天方夜谭,监生们与外地考生非亲非故,说难听些,来日上了考场,或要去争同一个名次的,假使他们施了援手,翌日里叫那没冻死的考生中了举,自己却名落孙山,岂不叫养虎为患。”江宛顿了顿,“再者说,文人清高,谁愿意承认自己日子贫苦,要去傍人门户?那冻死的学子未必没有相识的同乡或好友,就说那客栈的掌柜,为了沾点好彩头,对考生分文不取者也是有的。”
江宛长篇大论后总结道:“但这千里赶考的难题确实也不能放任着。”
“团姐儿有何高见?”
江宛一笑:“我给祖父说个法子,换祖父告诉我闫神医住在何处,好不好?”
要是问这个......
江老爷子为难道:“我答应过他不说的。”
早知道是这样了。
“祖父别说,祖父写下来嘛。”江宛撒娇。
可江老爷子生来重诺,叫他毁约真的不容易。
“那你先说有什么法子。”
“国子监其实也不是住不了,只是得换个名头,常听说这楼那馆里多有书生作诗作词,国子监却没有这样的美名,”江宛道,“祖父呈折子说要开国子监收留穷苦考生,陛下不见得会答应,但若是开国子监集天下英才坐而论道,这不就是一桩美名么,若是论得太过专注,忘了时辰,等天色晚了,自有那考生愿意留下的。”
“确实是个好主意。”老爷子将原来的奏折推到一边,“不过,你找老闫做什么?”
“我找神医……”江宛一时语塞,冷不丁回头一指,“无咎嗓子坏了,我找神医给他看看。”
“嗓子坏了?”老爷子满脸不信。
无咎也是一脸震惊。他真心以为自己在变声,没想到竟是嗓子坏了,看江宛的模样还很严重。
无咎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他在老爷子心里一直是个憨厚的小孩,他一愁苦起来,老爷子立即信了十成十。
“那可不能耽误,我让敬墨立刻送你们过去。”
无咎泪汪汪地对江老爷子点了点头。
江宛则拼命憋着笑,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悲痛一些。
但是离神医住处越来越近,她也渐渐真实地悲伤起来。
等到范驹让她下车的时候,她的腿都有点软。
万一真的是绝症怎么办?
怀着紧张的心情,江宛站到了篱笆园外,深深吸了口气,刚要吐,便见矮墩墩的神医吱哇乱叫,乱滚带爬地冲出了门。
但现下就算那三间瓦房下一瞬就会爆炸,江宛也不愿后退。
神医身手矫健地跨过了矮篱笆,冲到了空地上,从怀里摸了个小瓷瓶,往嘴里倒去,似乎是嚼了颗药丸,才缓过了一口气,有空注意江宛几个。
闫神医一改方才的惊慌失措,背着手,慢悠悠踱到江宛跟前:“你来做什么?”
“先不说我,神医您怎么……”
神医平淡道:
“我养来取毒液的几条银环蛇跑了。”
江宛倒吸一口凉气,立刻转身:“无咎,上马车,回府。”
……
马车里,江宛与闫神医对坐。
无咎已经晓得自己的嗓子其实还是没问题,所以正与几个护卫在远处清理瓦屋边上的杂草,顺道检查有无毒蛇躲藏。
周遭无人,江宛也可以放心问自己的病情了。
她拿出闫神医给她写的信:“不知神医这最后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闫神医正抱着靠垫研究,抬头问:“这上头绣的是龙葵还是泽膝?”
江宛看了一眼,微笑道:“是兰花。”
她边说,边抖动手里的纸。
闫神医嫌弃地看了眼那张纸,嘟哝道:“我就不该告诉你。”
“神医是医者仁心,还请与我细细说说,免得叫我担惊受怕,以为自己要活不过明日了。”
神医叹了声气:“你中这毒吧……”
“我中毒了!”江宛震惊。
闫神医不耐烦:“你到底想不想听?”
“您说您说。”
神医道:“这毒本是从南朝传过来的,原也不是为了做绝人子嗣的事,仿佛是用来解肾毒的,这里头最要紧的一味药叫琴草,除了晓得名字,我知道的也不多,光是名字也是废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出来的,他们南边奇珍异草多,好些我都没见过,更别谈解毒了,你若真的有心,倒可以去问问上回那个算命先生。”
江宛自觉提炼重点:“我生不出孩子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生,”闫神医捻着胡子,“但生出来是不是个人形就难说了。”
这也就是说她的怀孕概率会变低,而且很容易生出畸形儿。
这不免让江宛想到三梅一家人受审时,三梅她娘坦白过曾受宋吟的指使,往她的饮食里下药。
“我倒曾见过也中了此毒之人,他……”闫神医欲言又止。
“如何?”江宛追问。
闫神医乖觉得很,却不肯说话了。
江宛撬不开他的嘴,只好满心疑虑地离开,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把药方交给春鸢熬煮时,春鸢竟然说:“这个药方子倒有些眼熟。”
江宛见神医时,把春鸢打发到别处去了,所以春鸢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江宛不动声色:“怎么个眼熟法?”
“想是偶然在哪里看到的,”春鸢掩饰道,又试探着问,“不晓得夫人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江宛头也没抬:“腹泻。”
这可太敷衍了,她泻没泻,与她朝夕相处的春鸢岂能不知道?
春鸢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敢再问了。
江宛却若有所思。
能让春鸢这么急不可耐地关心着的人,除了昭王余蘅,也不做他想。
再想到昭王执意不肯娶王妃,莫非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
不能。
第五十九章 局外
从郊外神医处回来后,江宛便去江府接了几个孩子,路上她也想明白了,祖父未见得真的想不明白开国子监接纳考生的利弊,大约只是特意装作不解,引她说出目的。
心中放下了神医这件事,江宛却还惦记着府尹衙门的小衙役,于是专程去了一趟。
崔少尹出来迎了她,神色颇紧张,是真怕她要找那小衙役的麻烦。
江宛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解释。
崔少尹在前方引路:“监牢肮脏,夫人与祝勤还是在下官的值房里见面为好。”
“崔大人,在我面前不必称下官。”
“是是,下官……我知道了。”崔少尹推开门,“便是这一间,夫人先坐,我即刻去把祝勤带来。”
说完,他便提着袍子匆匆离开。
崔少尹委实没有料到江宛会在此时前来,也的确觉得这位郑国夫人是来找麻烦的,于是刚在牢口见了小衙役,就立刻将他拉到了一边。
祝勤其实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被放出来了,还以为自己已经重获自由,所以满脸喜色。
崔少尹:“一会儿郑国夫人问话,你可要答得当心些。”
祝勤立刻跳了起来:“谁问话!我才不要见那个毒妇。”
“小祝,如今可由不得你说想不想,那郑国夫人大约也是个心软的,你求一求她,她定然会放了你的。”
“我不求她,我杀了她!”祝勤扯着嗓子喊。
“你若不求她,还要在牢里呆着,你闻闻自己,都臭成什么样儿了。”崔少尹心烦意乱,“快跟我走吧,她正等着你呢。”
崔少尹牵了祝勤手上的镣铐,扯着他就往值房走。
到了地方,又把祝勤一把推了进去。
祝勤一抬头,就看见圈椅上坐着个眉眼秀丽,神情冷淡的女子,那女子微微坐正,他就不由自主就拖着铁链拱了手行礼。
江宛环顾道:“都下去吧。”
陈护卫等人犹豫一瞬,见江宛没有别的话,才都退下去了。
屋子里没人了,祝勤假装无事地站直,叉着腰摆出大爷模样:“你找我?”
江宛也不恼:“近来过得如何?”
“我是过得舒坦极了,”祝勤下巴翘上天,斜眼看着江宛,幸灾乐祸道,“但是我知道你过得可不好,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说你的坏话,你难受死了吧。”
“冯氏死了,你就这么高兴吗?”江宛微笑着,随口捅刀子。
小衙役顿时笑容一敛,不说话了。
江宛问:“你知道这世上最想查清冯可晴死因的人是谁吗?”
祝勤不屑一笑:“你?”
“没错,就是我。”江宛道,“你我都清楚,我需要洗脱罪名,但也不是必须,反正这些事情人们总会忘记的,实在不成,我回老家去过日子也一样,但是冯可晴不同,她一尸两命,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着的,她不服,她恨。”
小衙役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我为什么想给她一个公道呢?诚然,我与她没有什么交情,但是我依旧同情她,她爹娘为了养活弟弟,把她卖了,她给人做奴婢,好容易熬到妾的位置上,刚怀上孩子,相公又死了,她的身世比你比我都凄惨,可她还是千方百计想给自己和孩子挣出一条活路来,她不认命,她想好好活下去,但却被人威胁,被人利用,最终被人毒杀。”
“祝勤,你想为她报仇吗?”
江宛肃然望去。
小衙役眼睛通红,恶狠狠地盯住了她。
……
走出衙门时,日光正烈,不过几步路,便叫人额上渗出汗来。
江宛挺直了腰,走得果决,也走得从容。
春鸢替她拿来马凳,安慰道:“那小衙役委实不识好歹,夫人别气了。”
江宛的一只脚已经落在马凳上,身后却有人喊:“夫人留步。”
却是崔少尹追了出来。
“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
江宛与崔少尹走到马车的背阳面。
崔少尹有些局促地低着头:“实在无颜来与夫人说此话,方才祝勤所言我也都听见了,我替他向夫人道歉,实在是他不像话,可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崔少尹,”江宛打断他的话,“你是个好人。”
崔少尹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女子容色非凡,肌肤胜雪,一双眼黑白分明,隐隐藏着洞察人心的锐利。
“我听说多年前,您在街上为了个卖花的女子与上官争执,我不晓得她谢过不曾,但我还是想替她郑重地感谢你。”江宛说得十分认真,“就说是我的意思,这些日子关押已经足够,祝勤之事到此为止,往后一切如旧。”
江宛说完便转身踏上马凳,钻进车里去了。
崔少尹呆若木鸡。
就……这么简单?
祝勤把她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一遍,她就这么把人放了?
还有卖花女的事,她又怎么知道?
崔少尹晕乎乎地往衙门里走去。
……
那时小衙役嘴里嚷着“贱人”,还冲过去作势要打她,手底下却悄悄给江宛塞了个东西。
大约是荷包,江宛碰到的瞬间就立刻掩进了袖袋里。
这小孩给她塞完东西后,就被破门而入的陈护卫等人按在地上,眼中立刻流露出懊悔来,但也咬紧了牙没有嚷出这件事,而是继续骂着江宛。
这个荷包里会是什么呢?
江宛向后靠在软垫上。
覆天会行事既隐秘又嚣张,在汴京进退自如,背后之人一定在汴京有多年经营。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但看承平帝和余蘅的意思,是已经把这些明面上的人都排除了,正在努力去找一个暗处的影子。
江宛一直很有自知之明,她明白自己就算拼了命地去了解此地的民情典故,风俗历史,没有个三年五载,都比不过街头一个十岁的孩子。
但是她在局外,她知道的虽少,却未必无法推断出一个正确的结论。
反倒是那些身在局中者,知道的越多,干扰判断的就越多,反而瞻前顾后,皆迷雾重重。
江宛睁开眼,如常道:“范驹,去悦来楼吧。”
春鸢笑问:“上回夫人答应了江宁侯夫人劝劝程小爷,这是终于要去见了?”
江宛也笑:“我只怕辜负了表姐的嘱托。”
第六十章 杀囚
进了悦来楼,江宛便往楼上走。
程琥背对江宛坐在窗边,江宛见他托着腮一动不动,便用那把“枪出如龙”的扇子,往他肩上一敲:“底下有个卖擂茶的摊子,芝麻香得不得了,你吃不吃?”
江宛轻快地转到他对面坐下,见程琥的脸上有一大块淤青,着实一惊。
“你跟人打架了?”
程琥闷着头不说话,只转着面前一枚小小的杯子。
江宛笑了:“那你赢了没有?”
“当然赢了。”程琥立刻抬头。
“赢了怎么还苦着脸?”江宛刷地展开折扇,“我请你去吃腌笃鲜好不好,楼下那家迎留馆刚开张,说是正经的徽州风味,我正想去尝尝。”
程琥可有无可地点了头。
他丧里丧气的,等热腾腾的汤锅一端上来,却也不禁咽了下口水。
汤汁浓郁,笋香肉酥,程琥连着吃了两碗饭,才放下筷子。
人吃饱了,眉眼也就舒展了。
江宛看着他乌青的眼角,忍不住又问:“你为什么和人打架的?”
程琥嘴硬:“我没和人打架,这是撞的。”
窗外突然响起了喧哗声。
江宛朝外看去,见一溜皂衣官差正押送着一群戴枷的犯人游街。
汴京有句俗语——游街不砸臭鸡蛋,不如不看。
所以每次游街的时候,街上就全是臭鸡蛋的味道。甚至还有人会专门攒着臭鸡蛋,就等有人游街这一天拿出来砸个痛快。
江宛:“这是什么人?”
程琥眼力还成:“户部官道案。”
“没想到福玉被绑一回,绑她的人从此没了动静,反倒是户部,拔了萝卜带起泥,掉下去不少人。”
程琥做出个老成的模样,叹息一声:“古往今来,受贿是最禁不起查的。”
犯人中除去涉案官员,还有其家眷,江宛便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戴着沉重的锁链,走得十分艰难。
程琥也看见了,便道:“小孩子倒是无辜。”
江宛想了想,说:“到底是用了长辈拿回来的脏钱,若说无辜,冻死街头的孩子无辜,还是她无辜呢?”
程琥点头:“你说得对。”
江宛却笑了:“你心地良善,这是好事,若未来真的出息了,对百姓来说也是好事。”
程琥紧紧抿着唇,不知想到了什么。
“听说你要进金吾卫了?”
程琥摇头:“是去京郊大营。”
“可是你母亲分明……”
“我骗她的,去金吾卫里混日子,和我如今有什么分别?”程琥得意道,“表叔知道我的脾气,他就算让我去金吾卫我也不去,就像他当时去池州,始终不愿我跟着,我还是悄悄跟上去了。
程琥顿了顿:“说起这个,当时你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江宛一怔:“你没问过你表叔吗?”
“他说是冲他来的,可我也不瞎,明明就是冲你,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肯说了。”
江宛摇头:“他都不能说,你又觉得我能说?”
“你们都当我是孩子,所以才不肯告诉我。”
程琥这头赌气起来,那头却真有个孩子哭起来了。
原来那囚犯队伍里并不只有一个孩子,有个与圆哥儿一般大的小女孩被臭鸡蛋砸中了脑袋,立刻栽倒了。
程琥看向江宛,面带不忍。
江宛一摊手:“我是不能管的,若我管了,人家只会砸得更狠。”
程琥踌躇道:“那我去说?”
“去吧,他们本就不该太难为孩子。”
“可我也不能直接救她。”
“你就跟领头的说,叫他们走得慢一些,再给那个女孩子一张帕子。”
江宛把自己的手绢掏了出来,递给他。
程琥点头,刚刚站起身。
却听外头骚乱骤起。
程琥顿时冲到江宛面前,观察周围的情况。
他们坐的位置离大门不远,就坐在紧邻街道的窗边,街上一旦闹起来,刀剑无眼,很可能会误伤他们。
程琥当机立断,道:“怕是有人要劫囚,咱们往里面躲躲。”
他一手护着江宛,一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与江宛一道朝店里退去。
路上的行人被鲜血吓破了胆,也有许多慌不择路地冲进了店里来。
程琥始终牢牢挡在江宛身前,神情镇定严肃。
他只懊悔今日出来没带剑,浑身上下就一把小小的匕首。
江宛大场面见得多了,伸着脖子观察街上的情形,忽然说:“那些人似乎不是来劫囚的,而是来杀囚的。”
那些蒙面人手起刀落,没有保护任何人的意思,只是杀了眼前遇到的每一个人,不论是官差,囚犯,还是路人。
难为她还有闲心关注别人的事。
程琥只顾着注意店里有没有杀手,听她说了,便也分神去看。
血色四溅,又有一个衙差被人砍倒,程琥有些待不住了。
江宛立刻注意到了:“你想去帮忙?”
程琥点头,但依旧稳稳站在江宛身前。
他才十五岁,娇生惯养的,未必能帮什么忙吧。
可江宛又想到池州那一路上,程琥与寻常护卫一样餐风饮露,栉风沐雨,从没叫过半句苦。
“你去吧,店里很安全。”江宛道。
程琥回头看她一眼,便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江宛暗道,若是程琥真能宰个杀手,也是功劳一件,便能去承平帝跟前,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建功立业的志向了。
刚刚想到此处,江宛便见程琥被人绊了一脚,砰地倒在了地上。
此时店里的人已经很多,挨挨挤挤的,许多人又要看热闹,又要躲热闹,游移不定,到处乱踩。
江宛顿时着急起来:“琥哥儿,快站起来。”
她一面喊,一面往往程琥摔倒的地方赶。
人群密集,她原先被护在角落里,倒是没什么感觉,现在走进人堆里,才觉得气味混杂难闻。
程琥已经自己爬了起来,破口大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踩了小爷的手!”
江宛扶了他一把:“你不曾受伤吧。”
程琥忽然挣脱她的手,抬脚回旋往后一踹,将一个脚夫打扮的男人踢倒在地,手中寒光一闪,匕首便没入那男人掌心,将他的手钉在了地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江宛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程琥一把拽到了身后。
“你……你这小贼……”程琥气得声音发抖,“你竟然……”
他没说下去,江宛自然要问:“他怎么了?”
“偷、钱。”这俩字像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戾气四溢。
这是偷谁的钱了,竟然惹他发这样大的脾气。
再一看他的脸色,真是铁青一般,嘴抿得死紧,还屏着气。
江宛一头雾水,只先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好了好了,别气了,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程琥才大口喘起了粗气。
“他该死!”程琥咬牙切齿道。
那男人抱着手掌哀嚎,嘴里的怒骂因变调也听不出在骂什么,鲜血不断溅在围观人的衣裙上。
腥臭味里又多了血腥味,程琥怒气上头感觉不出来,江宛却觉得窒息。
江宛安抚道:“既然他偷东西了,咱们把他交给官府吧。”
反正外面的打斗也都停下来了,大概是杀手已经被捉住了。
程琥仍气得胸膛起伏,又上前踢了那人几脚,才护着江宛出去了。
“夫人,”护卫们眼下才赶到,似乎也都与杀手搏斗过,满身都是血。
林护卫一见江宛的身上也有血迹,脸色一下就白了:“夫人可有受伤?”
“没有没有,这是程小侯爷见义勇为,他捉了个小贼,这都是小贼的血。”
程琥还是气呼呼的,江宛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差不多得了,你已经戳了他一刀,就别气了。”
程琥瞪她:“你知道什么!”
“嚯哟,人不大,气性还挺大。”江宛道。
程琥又瞪她一眼,大喊一声:“气死我了!”
扭头就走。
江宛被晾在原地,只觉得自己无辜极了:“气气气,气死你算了。”
第六十一章 成熟
街上全是伤员,府尹的人手不够,江宛便和护卫们去帮忙了。
回府以后,已经是用晚膳的时辰,江宛不想让孩子们看到她满身血的狼狈样子,于是先让春鸢进去传话,让阿柔和圆哥儿去书房练字。
换好衣裳后,江宛就让把孩子们都带来。
圆哥儿近来基本上都能按时完成功课,但他学的进度还是不快,在阿柔的对比下,简直可以用惨烈来形容,他是一面学《千字文》,一面学《三字经》的,可三字经背了三个月了,还是背得不大通顺。
原先还不明显,现下江宛只能承认圆哥儿天资愚钝。
这落在别的父母身上,或许要失望一番。
但对江宛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消息。
可是再一想,这对覆天会那群人来说,兴许也会是个好消息。
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自然是越傻越好。
孩子们的到来,让她没有再想下去。
江宛挨个抱了抱他们,问:“晚饭想吃什么?”
圆哥儿手里捏着一个圆圆的沙包,大声道:“糖葫芦。”
蜻姐儿什么都要和哥哥学,也跟着喊:“糖葫芦。”
只有阿柔像个大人:“晚饭是不能吃糖葫芦的,我想喝鸽子汤。”
“果然还是姐姐最会吃了。”江宛笑着点点阿柔的鼻子。
蜻姐儿扯了扯她的裙子,江宛便把她捞进了怀里。
软软的小女孩,身上还有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儿,江宛爱得不行。
“我真是太喜欢蜻姐儿了。”
圆哥儿的小嘴就撅了起来。
阿柔见了,嘲笑道:“有人吃醋咯。”
圆哥儿的眉毛越发皱在一起了。
另一头,眉毛也紧皱着的程琥去找了他表叔魏蔺。
劫囚的犯人中还有两个活口,魏蔺急着去刑部,在上马时,却被程琥叫住了。
“表叔!”
魏蔺:“我还有公事要办,你的事若不急,便容后再说吧。”
程琥满脸的沮丧:“那你去吧。”
魏蔺看他是真心难受,便道:“算了,你和我一起去吧,有话路上说。”
程琥便立刻上了马。
路上,魏蔺问他怎么了。
程琥叹了口气:“不想说。”
“那你来找我干嘛?”
“我就是……我就是不能说,说了就对我表姨不好了。”
“你在为郑国夫人的事烦恼?”
“也不是她的事,就是我心里憋屈。”
魏蔺勒马:“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琥比他慢一步停马,于是跳转马头,才蔫头蔫脑道:“我今日和郑国夫人一起喝茶,然后就撞上了游街,又撞上了劫囚,我就护着她,但是我看店里也没什么危险,我就想出去帮忙,但是我……”
“别说废话。”
“我摔了一跤,她挤进人堆里扶我,险些被人……”程琥觉得难以启齿,“我就是觉得我不该留她一个人,然后她也不该来扶我,就是她不该来扶我!那时候鱼龙混杂的,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拐子,她也太不小心了。”
魏蔺算是听明白了,他道:“这不怪她。”
“我知道,我就是心里烦……”
“这也不能怪你,你不必因此愧疚,也不该因愧疚而迁怒她,错的人不是你们,而是那个起坏心的人。”
“可我心里难受。”
“那你就去跟郑国夫人道个歉吧。”魏蔺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程琥愣在当场。
似乎有些道理?
程琥想了想,终是往郑国夫人府邸去了。
江宛刚用完晚膳,两个大孩子继续去做功课,蜻姐儿则安安静静地跟着她。
上回中毒,叫蜻姐儿很受了一番惊吓,于是越发黏人。
江宛在书房里摊开了舆图,蜻姐儿则坐在她怀里跟着看。
程琥来时,见她正在看大梁舆图,还很是惊讶了一番。
“你也看舆图啊。”
江宛随口答应了一声,看着北戎与大梁交界的位置,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你自己坐吧,春鸢,给他上茶,梨枝,把蜻姐儿带下去玩吧。”
江宛见他也过来看,便指着问:“这一块为什么是北戎的。”
平滑的边境线上忽然凹下去一块,怎么看都违和。
程琥伸脖子一看:“你知道澶州之盟吗?”
“听说过,这三十年的太平就是因为恒丰帝订下了这个盟约。”
“但是这太平也是有代价的,这块地方就是我们借给他们的。”
“借?”江宛愣了,“你确定是借,不是送?”
“总有一天会拿回来的。”程琥握拳道。
江宛默了默:“有志气,不愧是我大梁的好男儿。”
她想了想,又问:“既然是借,那当初是约定了借多久啊?”
“二十年。”程琥道。
江宛的脸色有些一言难尽。
“总会拿回来的。”程琥道。
江宛:“要是真有那一天,也该是开战以后的事了。”
程琥便有些不自在地低了头:“可惜我上不了战场。”
江宛不欲气氛这样低沉下去,便笑道:“还没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程琥嗫嚅道:“今日……我抓的那个人……其实……”
他面带赧然之色,似有难言之隐。
“多谢你,”江宛道,“回来以后我也想明白了,他肯定不是偷钱的,又离我那么近,他是想占我便宜吧。”
程琥道:“但是我心里憋屈,因为他明明是个老淫棍,我为了你的名声,却只能说他是偷钱的。”
“不管是什么罪名,他总归是受到惩罚了。”江宛道。
程琥这是钻了牛角尖了。
“说实话,我不晓得跟你说些什么好,你只隐忍了这一回,便觉得难过,许多女子这一生都在这样的隐忍中度过,因为明明不是她们的错,真正付出惨痛代价的却是她们,”江宛道,“人活着,总有委曲求全的时候,当时你若如实说,就会害了我的名声,两下权衡,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就够了。”
“这就是妥协吗?”程琥叹息道,“从前表叔教我,说人活在世上,总要妥协,不可能一辈子都随心所欲。”
江宛:“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又成熟了一点,这是好事。”
程琥若有所思地端了茶。
江宛又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签澶州之盟?”
这可就是问对人了。
程琥:“当时南齐蠢蠢欲动,如果继续打仗,天下又要乱了,先帝就做主用恕州换了太平。”
见江宛还是很茫然,程琥解释道:“南齐人狡猾,北戎人粗疏,但都不是好惹的,那时候大梁和北戎都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况,大梁南边有南齐人觊觎,北戎西边则与韦纥人相争,所以才暂时停战。”
江宛一针见血:“如今韦纥败了,南齐也低了头,北戎和大梁还能相安无事吗?”
第六十二章 恋慕
“今日因起了乱子,竟也忘了你母亲其实是托我来劝你的。”
程琥死猪不怕开水烫,往椅背上一靠:“那你劝吧。”
“其实我不晓得你为什么不成亲,对你来说,后院多一个女子并不是多么麻烦的事,而且你成亲了就是个大人,不会一直被人当孩子了,你为什么不肯?”
程琥:“她要我做的事情,我偏不要做。”
“不怕别人说你不孝?”
“如今汴京哪里还有人管我孝不孝。”
程琥这是意有所指。
江宛沉默一瞬:“也不晓得昭王那日到底跪了多久。”
“放心吧,就跪了两个时辰不到,太后从昏迷中转醒,便着急叫人把他叫起来了,太后哪里舍得他受苦?”
看到程琥理所当然的样子,江宛不禁疑惑,他这样聪明,真的看不出太后的用心险毒吗?
不,程琥也许不是看不出异常,而是不会怀疑,余蘅活了二十年,太后就做了二十年的慈母,这是每个大梁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轻易无法撼动。
江宛出神一瞬,又笑起来:“你晓得我受伤失忆的对不对?”
程琥点头:“可你不是好了吗?”
江宛惊讶反问:“你觉得我好了?”
又觉得情理之中,她能吃能睡,脑子清楚,也没有指着身边人问这是哪位,看起来的确是好了。
“我没好,”江宛摇头,“除却这三个月外,我过去的二十一年全部都是空白。”
程琥被她唬了一唬,然后又笑嘻嘻道:“你又骗我。”
“不是的,”江宛道,“比如你刚才说太后心疼昭王,叫他不要跪,可我看到的却是她憎恨昭王,才叫他不要跪。”
这又是什么意思?
程琥闹不明白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你认真的?”
“只看这三个月里太后的所作所为——太后想把侄女塞给昭王,太后用二公主的满月宴给昭王选妃,昭王说不要太后的侄女,太后两眼一闭就装晕,”江宛反问,“莫非太后是个傻子,才会这样对人好?”
可谁不想有个太后这样永远护着自己,顺着自己的亲娘呢?
程琥心里还想为太后辩解:“兴许是太后年纪大了,行事有不周到的地方。”
“你这些年做的混账事其实也不少,可京中却没有一丝风声,这是你母亲爱护你的缘故。”
程琥若有所思:“可昭王是太后的亲生子,年前昭王与人蹴鞠受了伤,是太后不眠不休地守了昭王一天一夜,皇上跪求,太后也不愿意离开,我娘那回也进宫了,说太后熬得眼里全是血丝,我娘还说,她对我也没有这样过。”
“毕竟你可不会在家里待足一天一夜。”江宛道。
“你什么意思?”
江宛:“说你是汴京第一纨绔的意思。”
“我纨绔,”程琥,“你就比我好吗?陛下案上弹劾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小山了。”
江宛立刻警觉起来:“你听谁说的?”
“我表兄认得翰林院那个抄折子的校书郎,他说有个御史每日里写折子弹劾你。”
“弹劾我什么?”江宛真急了。
程琥眉毛一挑:“吃鸡。”
江宛诧异:“吃鸡?”
吃鸡有什么可弹劾的?
这位御史莫非是鸡精转世?
“就是吃鸡,他说他们家买活鸡的下人总能看到你们家的下人也去买活鸡,你又尚在孝中,怎么好吃鸡呢?”
江宛微笑:“告诉我他的名字。”
程琥乐了:“你若要去堵他,记得叫上我,那人仿佛是叫阮什么才……”
“倒有点耳熟。”江宛低头。
不对,是非常耳熟,给她送猫的姑娘不就姓阮吗?而且她那个好赌的哥哥仿佛就叫……
“对了,他叫阮炳才。”程琥终于想起来了,于是抚掌而笑,可他的目光触及江宛紧皱的眉头后,又不免迟疑。
“怎么,你和这阮炳才真有仇啊?”程琥问道。
江宛摇头:“没有,不过我听说他是个赌场的常客,而且输了不少银子。”
程琥对铁嘴公鸡一样的御史不感兴趣:“这我倒没太听说。”
程琥想起一出是一处,突然兴致勃勃道,“你晓得赛燕楼吗?新开的一个舞坊,里头那些姑娘全是胡人,跳起甩铃铛的胡舞来,那叫个……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程琥摸了摸头。
这小子竟又给她介绍起青楼了。
江宛真诚发问:“你真把我当作整日里只晓得寻欢作乐的纨绔了?”
程琥一噎,干脆站了起来:“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反正依你的脾气,总有一日也是要去的。”
他说完,便几步拉开书房的门,跳了出去。
始终在角落装隐形人的春鸢此刻向前一步,想去关门。
江宛淡淡道:“你出去吧,被程琥吵得头疼,我想一个人看会儿书。”
春鸢道:“是。”便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房中再无人。
江宛便从袖子里扯出了今日祝勤塞给她的荷包。
夜深人静,终于能打开一观。
江宛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小心地拉开了脏兮兮的绳结。
里面会是什么呢?
字条?
信物?
还是……
空空如也?
江宛把荷包朝下倒了倒,还是什么也没有。
晴姨娘虽喜欢自作聪明,但确实也不是个蠢女人,此物若是她交给小衙役的,其中必有深意。
可这个荷包,委实有些平常。
用的料子是白锻,上面只绣着一丛竹叶,像是男人会用的荷包,已经污迹斑斑。但其中又有一点香,闻起来像桂花,似女儿家的物件。
晴姨娘身怀有孕,那些人又企图以利诱她,自然不会待她太差,想必她身边是有婢女侍候的,此物应该是她从伺候的人身上偷的。
江宛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个荷包,怎么看,怎么普通。
江宛叫了梨枝进来:“你来看看这个荷包,上回跟春鸢出去时,在个小摊子上买的,是不是绣法还挺别致的。”
梨枝上看下看:“这就是平针绣,好似没什么别致之处。”
江宛懂了:“所以这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荷包,对吧?”
梨枝茫然摇头:“奴婢看不出特别之处。”
“我却觉得这丛竹叶有些巧思,”江宛笑道,“那给我把针线笸箩拿来,我来绣绣看。”
梨枝便去取了笸箩,正要坐下与江宛一道做针线,江宛却忽然说:“我饿了,你去看看春鸢在何处,就说我想吃她下的细面。”
梨枝行了礼,转身下去交代。
江宛低头,一剪子就把荷包剪成了两半。
夹层中,忽然飘出个小纸片来。
果然有东西。
江宛连忙翻开那纸片,见上头写了四个字——风烟诸景。
这四个字倒给人似曾相识之感。
江宛将这个纸片藏在笸箩里,站起身,扬声道:“春鸢,我又不吃面了,你把我从前最喜欢的《微著堂笔记》拿来。”
她原来每日睡前都读这本书,其中的好些词句都有印象,尤其是其中唯一一首写情的词《点绛唇》。
刘季解一生未娶,平生也只这一首情诗,还是写送别的,读来让人心酸。
春鸢送了书来,怕江宛夜里饿着,还是回了小厨房煮面。
江宛随手翻开书便是那首词的所在,指尖轻点——
沈水风烟,望断芳踪别诸景。
与佳人别离,一别便是一生,其中的隐忍的缠绵心思更是叫人伤心。
这是一阙绝好的词。
而写下风烟诸景这四字的姑娘,心思亦极缱绻。
只是沈望会晓得,这个女子恋慕他吗?
第六十三章 沈家
这纸条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可此事根本也不需要说明,承平帝定然是宁可错杀一百的态度,只要江宛将此事报上去,沈望便是死路一条了。
想想也觉得毛骨悚然,千方百计求娶她的人,竟然也想置她于死地。
那么,她要告诉承平帝吗?
江宛脸上浮起一道兴致盎然的笑容来。
当然不。
“如果这么快揭晓谜底,似乎就不会那么好玩了。”
江宛将那枚小纸条夹进了《微著堂笔记》中,然后把书放在了桌上。
阿柔最近认得了不少字,也愿意看书,若是放在此处,或许会被她翻出来。
江宛想了想,带着书往外书房去了。
圆哥儿今日习了“舸”字,一见江宛就忍不住炫耀。
他人小,手上的骨头还软,一贯也练不了几张,被邵先生寄予厚望的阿柔却不同,眼下虽然也看见江宛了,却也耐得住性子,依旧一笔一划写着字。
江宛便开始看圆哥儿的作业,看同一个字久了,往往能发现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江宛笑着问圆哥儿:“先生有没有告诉你,‘舸’是什么意思?”
阿柔一心两用:“舸,舟也。是大船的意思。”
江宛道:“对,阿柔真聪明。”
圆哥儿恨自己嘴慢,于是一把抱住了江宛。
江宛低头,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面上的笑容却有些淡。
宋吟给孩子起个名字叫大船,是希望他将来能乘风破浪,直济沧海?
还是希望他能做一艘足够宽阔平稳的船,托举起自身的荣华富贵,让宋家人踩着他劈波斩浪?
宋吟虽死了,但他这个人还是真是越琢磨,就越有趣。
次日,江府的人传来消息,说沈望去见江老爷子了。
江宛便也带着圆哥儿去了。
老爷子正在考校江辞的学问,见了圆哥儿,兴致正好,于是也要考他。
考完之后,老爷子把孩子们打发下去玩,捋着胡子发了会儿呆。
江宛晓得祖父对圆哥儿还是有期待的,于是笑道:“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江老爷子笑了:“我岂能不晓得这个道理,我是觉得……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是苏轼的《洗儿戏作》,祖父此时背这首诗,是想劝慰她吧。
江宛道:“我可没惦记着让圆哥儿去为官做宰。”
她从始至终都只希望圆哥儿做个普通人,认得字,懂道理,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就好了。
见老爷子还是有些怅然,江宛眉毛一挑:“还当祖父你只喜欢读书人?”
江老爷子哼了一声:“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摞在一起,也比不上咱们圆哥儿的一个小指头。”
江宛不语。
老爷子又道:“宦海浮沉,到底艰辛。”
江宛不愿跟老爷子彼此安慰下去,转而道:
“祖父,我前日读了沈啟先生的《源因堂手记》,其中写了他的一位友人,最嗜糖糕果子,却把菊花糕叫做黄糕子,把枣糕叫做红糕子,正可谓暴殄天物,便猜到这是祖父了。”
“祖父愿不愿意与我再说些沈先生的事?”江宛问。
在西窗下锄花的沈望默默站直了。
“你既然读了他的手记,便该知道他的脾气,是最板正不过的儒生了。”
“我知道。”
江宛读了祖父为沈啟写的祭文,其中便用了沂水春风四字,可见此人对孔孟之道是极为推崇的。
“但其实他这人也常有离经叛道之举,甚至曾允了小女儿女扮男装,进国子监念书。”江老爷子笑道。
“只看那一篇智斗恶仆的文章,沈先生也不会是那种呆板的人。”江宛对这篇的印象很深,因为沈啟为了捉那恶仆个现行,废了好多心思,说自己是设笼捉雀,雀如蛇。
老爷子饶有兴味:“你记得?”
“记得啊,有个小厮喜欢偷他的笔墨出去变卖,有一回甚至把皇上赏赐的笔也给偷走了,沈先生设计当场捉住了他,然后他就被沈先生逐出家门了。”
“可把人赶走后,还有故事。”老爷子道,“那小仆家里有个老娘,他被逐出府后,没了生计,连老娘的药钱也掏不出来,拓寒知道后,便给了银子供养他老娘,可惜中间到底断了药,那小仆的老娘还是没了,拓寒又为他置办了棺木。”
江宛:“沈先生是好人呢。”
“还不止于此,那小仆的老娘没了,他不知感恩,竟然将此事归咎于拓寒,于是怀恨在心,竟然反咬一口,说拓寒私自典当了陛下御赐的笔。”江老爷子将笔投进笔筒,“拓寒智谋高,怎么会被他坑进去,自然是巧妙化解了,但那小仆诬告朝廷命官,却要坐十年的牢,拓寒道是小仆不过丧母悲恸,一念之差而已,竟为他求情,那小仆只关了三个月便出来了。”
“他出来后,也不曾去感谢或是道歉,只是跟着商队往漠北去了,走之前还骂拓寒是个沽名钓誉的虚伪文人。”
那沈啟岂不是救了条中山狼!
江宛微微摇头:“沈先生怕是要失望寒心了。”
“那时我也问他后不后悔,他说不后悔,我就笑他迂,说他是以德报怨反被怨极,他也不恼,却再未提过此事。”江老爷子道。
听到此处,江宛也只能感慨,沈啟真是个好人,好得有些过分了,他肯帮那小仆的老娘,已经十分慈悲,那小仆对他怀恨在心,分明是一条毒蛇,他却还要去暖,简直善良得有点蠢。
还不如将那小仆关个十年,免得再出来害人。
江宛独自义愤填膺。
江老爷子却又道:“可谁能料到,后来沈家被流放,我多方奔走无果,平侯那孩子能保下一条命来,还是那小仆相助的缘故。”
当时益国公倒了,沈望被牵连,自然是人人都要踩沈家一脚,以表对皇帝的忠心,否则不过是流放而已,也不会一年不到,就只剩了沈望一个小孩子还有命活着回到汴京。
若是沈先生在被反咬一口后,没有再提出为那小仆减刑,想来便没有日后相助这一节,沈家便会绝后,恒丰帝就算想施恩,也无处可施了。
江宛道:“沈先生不念旧恶,以德报怨,是个君子。”
江老爷子却摇头:“你说他是以德报怨的人,也不尽然。”
近来常常想起故去的老友,只觉得自己此生阅人多矣,却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品德高洁——
“沈啟是以德报世之人。”
江宛一怔。
祖父竟用了这样重的四个字,可见沈啟此人的一生的确是白璧无瑕,没有丝毫污点。
这样一个好人竟然是被人冤枉死的,真让人想指天骂一句苍天无眼,不公不道。
老爷子满面惘然,江宛也很受触动,屋子里一时极静,这不约而同的沉默像是一场粗糙的悼念。
窗外的沈望则盯着紧闭的窗户,目光森冷。
过了一会儿,江宛道:“听说沈望也在家里,我想见他一面。”
听到此处,沈望立刻提着锄头,回到了花圃,继续照料绣球花。
奴仆领着江宛到时,他还是一副埋头锄地的模样,抬起头时,脸上还有一道灰痕,好笑得很。
真是个傻书生啊。那仆从心中暗道。
江宛亦笑了,点了点脸颊的位置:“擦擦吧。”
那仆从便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留他们在花圃里晒太阳。
沈望用袖子往脸上一擦。
江宛转头看着绣球花丛:“昨日我见了个衙役,倒知道了一件怪事。”
沈望配合地问:“不知是什么怪事?”
“你竟想杀我,沈郎。”江宛对他微笑,她的声音甜蜜蜜地飘进耳朵里,像加多了糖的鸩酒。
沈望笑着摇头:“夫人这话却有失偏颇,我若想杀你,你怎么还能站在此处与我说话呢?”
第六十四章 出招
江宛笑道:“总不见得还要我谢你的不杀之恩吧。”
话语中的火药味越浓,二人脸上的笑也越深。
沈望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夫人找我,便是想说这些吗?”
“我现在一声令下,便可以叫护卫把你按在地上,你竟然一点也不怕?”江宛问道。
他的态度不对,从她出现乃至于点破他的身份,他都笑着,脸色都没有变一下,他到底是城府深沉,还是早有预料?
“你若真要那么做,昨夜晓得是我后,便会做了。”沈望反问,“夫人又为何不杀我呢?”
“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沈望拄着花锄,笑道:“夫人这是想谈合作?”
“或许,”江宛笑容灿烂,说出一句曾有人对她说过的台词,“你愿意做我的盟友吗?”
她笑得极美,红唇微翘,贝齿半露,杏眼圆圆,看着竟很天真。
沈望微微眯起眼睛,此时才认真了一些。
“似乎在答应前,我应该先问夫人为什么要与我结盟。”
“你有恃无恐嘛,反正陛下管不得你的,我说了也没用,”江宛嘻嘻笑了一声,“你们覆天会那么能耐,既然打不过,那就干脆加入好了,反正看起来很有前途的样子。”
沈望定定望了他一眼,噗嗤乐了:“夫人的意思,望定会向上转达。”
“不过,既然大家已经一伙儿的了,你应该不会再让人来杀我了吧。”
“我已说过了,我从没对夫人动过杀心。”
哎哟,这人说话还真是半点不觉得亏心,真正的那个江宛早就死在了寿州城外,若非如此,也轮不到她在这里说话。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不管你想杀还是不想杀,我都活得好好的,而你的命,如今也不过在我一念之间。”江宛道,“只一件事,我晓得你恨我祖父,但他对你却掏心掏肺,把你看得如我和安哥儿一般,你对我如何,是立场不同,你若敢伤我祖父,我与你不死不休。”
“夫人误会了……”
江宛嗤笑一声:“你这人嘴里,还真是没有半句真话。”
江宛的脸蓦地沉了下去。
还当她还会再装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演不下去了。沈望眼中划过一丝嘲讽。
“杀我?”江宛忽然逼近,然后不屑一笑,“凭你也配!”
说完,江宛昂着头,转身便走。
沈望始终不动声色,望着江宛离去的背影,目光越发幽深。
……
江宛双拳紧握。
确认了是沈望,那么那些解释不通的事情就好解释了。
沈望为什么要三番两次求娶她,沈望为什么肯安分地待在鸿胪寺,沈望那日为什么要说她落在了泥沼中,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原来泥沼并不是指吸血的宋家,而是她的处境,她所面对的一切。
江宛全明白了。
怕是宋吟参与进造反的破事里,也有沈望的设计,宋吟始终不肯碰宋三夫人,叫她受了那么多的磋磨,大抵也是沈望不好报复江正,便要害他的孙女。
她如今明白了,念及不曾叫护卫们刻意回避,也不怕余蘅不明白。
只是,在去见昭王——她真正的盟友前,她还要找人确认一些事情。
“你帮我去府尹衙门找崔少尹,就说我要再见那个小衙役一面,让他帮忙安排一下。”
陈护卫领命:“属下这就去办。”
他做事利落,崔少尹比他更利落,江宛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府尹衙门时,陈护卫早已经在等她。
崔少尹也在,正用帕子忙碌地擦汗。
江宛深知自己每到一次,都会给崔少尹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于是终于在值房前,对他说:“崔少尹既然已经立了毋忝厥职的决心,便不要太在乎人情了。”
“夫人的意思……”
“至少在我这里,纵使大人正在查我,怀疑我,也不必愧疚。”
江宛对他点了点头,跨进了门槛中。
祝勤穿着皂衣,吊儿郎当地站在崔少尹堆满卷宗的桌子前,背影看来,像个顽皮的少年,清秀的面容上却有种大人所特有的麻木的愁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也不知道江宛是不是来嘲笑他的轻信,他始终是忐忑的。
直到江宛对他说出第一句话:“幸不辱命。”
“真的!”小衙役眼中流露出惊喜的神采。
“一会儿跟你细说,”江宛对他摆了摆手,提着裙子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吆喝道:“陈护卫,帮我看看有没有人偷听,还有,你们最好也什么也不要听见。”
说完,她将窗子关严实,又走到祝勤面前。
刚才的嬉笑神情全不见了,她道:“我向你许诺,一定会让凶手付出代价。”
祝勤冷静下来,难掩失望:“你现在动不了他。”
“对,我身单力薄,又有其他的顾虑,暂时没办法帮你报仇。”
“啊……”小衙役张了嘴,却茫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连郑国夫人都没办法撼动的人,那他就更帮不上忙了。
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小衙役而已。
江宛看着他逐渐低下头去,心中一软,也就是这一点心软,却让她蓦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小衙役可以因为短暂的相处,便喜欢上晴姨娘,但是沈望可不会,他正在与佟家的女儿议亲,若是他成功了……
“不行!”江宛道。
“什么不行?”
江宛看向小衙役,忽然嘶了一声。
“你为什么给我?”她问得语焉不详,但是小衙役当然听得懂。
“她说让我交给最想帮她的人。”
“什么时候说的?”
“仿佛是一来就说了。”
那么这到底是她自己想说的,还是沈望想让她说的。
看沈望今日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大抵是他的授意吧。
看得出来,沈望一贯对自己的智谋颇为自负,但是江宛偏要他知道,世上有些事是他算不到的。
江宛问:“你知不知道我今日来找你干嘛?”
小衙役刚要答:“不就是……”
“对!”江宛沉重地叹了口气,“我就是来报案的。”
“我的婢女,被新科探花承宣使沈望沈平侯,给调戏了啊。”江宛抑扬顿挫道。
小衙役掐了一把自己,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后,忽然看见江宛在嘤嘤嘤假哭之余,给自己使了好几个眼色。
小衙役福至心灵,立刻冲出了门,大喊一声:“大人,郑国夫人来报案了!她的婢女给人调戏了!”
他的嗓门不是一般的大,想来衙门外卖梨的卖酸膏的小贩们都已经听见了,这一传十十传百,等整个汴京都传遍的时候,怕是家里看孩子的春鸢会是最后一个晓得的,尽管她才是被调戏的当事人。
第六十五章 阴谋
虽说江宛把沈望调戏她婢女的事嚷了出去,但她本就不可能把沈望关进牢里,毕竟没有证据,便顺水推舟做了个宽宏大量的委屈模样,说为了丫鬟的名声,还是不要声张了。
沈望这人的事别人或许不留心,佟学士家里定时极关注的,届时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或许佟眉隽便能不嫁给沈望了。
江宛为此还特意给孙润蕴写了封信去,叫她与那佟小姐通个气,万万不要轻易答应了婚事。
写完信后,江宛去陪阿柔做胭脂了。
阿柔痴迷做胭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夏日里花多,更是让她如掉进了米仓里的小老鼠一般,不过邵先生布置的功课越来越多,她也没有多少功夫可以玩,如今也是一边背书,一边看江宛把杜鹃榨出汁来。
春鸢进来了:“公主送了信来。”
“你拆开给我念吧,”江宛满手都是花的汁液。
春鸢便念了起来。
除却些闲话,福玉要说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靖国公府的李六姑娘约了公主明日见面?”江宛疑惑。
李六家里的祖父祖母打得不可开交,日日都在和离边缘试探,她倒出来找公主了。
梨枝正在用纱布挤出杜鹃花汁水,摇头道:“我看夫人还是别去了,她们万一打起来,误伤了夫人怎么办?”
阿柔眼睛顿时亮了:“有打架可以看吗?”
江宛说:“梨枝开玩笑呢,没有人要打架。”
话又说回来,怕也只有她去了,才能压住福玉不动手。
江宛取了帕子擦手:“那就去吧,告诉范驹一声,明日早些出发。”
等到真正出门的时候,江宛却在门口遇见了蒋娘子。
护卫们又将蒋娘子查了一查,还是没有没发现异常,至于那日阿柔说的用布条喂奶,春鸢有意套了蒋娘子的话,才晓得喂的不是奶,而是米汤。
那孩子也快满一岁了,喝些米汤也是应该的,只是用勺子有些喂不进去,才用了布条去蘸着喂,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蒋娘子也要出门吗?”江宛与她搭话。
“我想去买两块布,给沙哥儿做两件新褂子。”蒋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只是不知道汴京哪里有卖布料的。”
江宛略想了想,便道:“你与我一道坐马车去吧,正好也顺路。”
“那多谢夫人了。”蒋娘子没推辞。
江宛道:“汴京好玩的不少,娘子也别整天闷在府里,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沙哥儿离不了人,我能脱身这一时半刻,也是刚喂过奶,哄睡他的缘故,”蒋娘子感激道,“幸而夫人将葡萄姑娘拨给我用,有她帮我看着,我是再放心也没有了。”
葡萄是上回春鸢“采买”进府的丫鬟之一。
略聊了几句,江宛又请蒋娘子吃果子。
蒋娘子拣了个杏子,咬了一口:“真是甜,我竟从没吃过这样甜的杏儿。”
江宛笑道:“娘子喜欢就多用一些,等回了府,我再叫丫头给你送一篓去。”
这杏儿本是江宁侯夫人送来给江宛尝鲜的,是从南边运来的贡品。
蒋娘子推辞了一回:“这杏子必是难得的,夫人留着给小少爷吃吧。”
江宛道:“本就还多,若是新鲜的时候吃不及,放着也是烂了。”
“夫人宅心仁厚,我心里真是再感激也没有了。”蒋娘子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江宛又给她拿了个杏子,道:“吃杏吧。”
她自己也挑了一个,运气却不好,正咬着个酸杏儿,酸得牙都化了,江宛捂着半边脸哎哟起来。
春鸢立刻道:“夫人是不是吃着酸的了,赶紧喝口茶。”
江宛忙吞了两口茶,等酸劲儿过去了,才不好意思道:“让蒋娘子看笑话了。”
蒋娘子摇头,含笑道:“夫人吃到酸味儿的模样倒像个小孩子。”
说说笑笑的,很快就到了布庄门口,江宛示意春鸢拿出一个小荷包塞给蒋娘子。
蒋娘子连忙推辞:“夫人已经助我良多,若是再给银子,我可真是无颜住下去了。”
江宛劝她:“你有了银子,总是有些底气,便不怕他们店大欺客,那料子也不必挑差的买,既然要为孩子做衣裳,总该挑些好布,就当是我给沙哥儿补的见面礼了。”
“多谢夫人。”娘蒋子先抽出帕子细细擦了手上的杏子汁水,又将帕子往腰间一掖,才接了。
她下了马车,却没走,说:“我还想为小少爷做双鞋子,不晓得少爷喜欢什么颜色花样?”
说话间,她腰间的帕子被风一刮,竟然落到了马屁股后边。
她连忙弯腰去捡。
“小孩子有甚……”江宛说到这里,马车忽然猛地往前一蹿,她没坐稳,立刻朝后倒去,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
范驹立刻跳下去制住了忽然尥蹶子的马。
蒋娘子却已被马踢倒在地,痛呼声撕心裂肺。
马车被稳住后,江宛急忙跳下了车。
蒋娘子抱着胳膊在地上痛苦得翻滚,陈护卫想要按住她,却无处下手。
街上的人都围拢过来看热闹,江宛先让春鸢把人按住,又问街边卖杏子的老头借了他的板车,将蒋娘子推着送往街头医馆。
骑狼虎虎生威地推着板车,江宛急得满头是汗,跟在板车后边跑。
春鸢叫住她:“夫人,还有公主……”
蒋娘子伤势如何还不清楚,她怎么好在这个时候去见公主。
江宛果断摇了摇头:“就当我失约吧。”
一番兵荒马乱后,那大夫总算是得出了结论,说蒋娘子的胳膊被马踢脱臼了。
“该是踢过来时便有意闪避过去了,才只在肩窝处挨了一下,只得脱臼,便是万幸……”那接骨的大夫絮絮叨叨地说。
江宛正听得认真,春鸢却悄悄附在她耳边说,请她去后院见一见范驹。
江宛绕到后院,便见范驹正在晒药材的架子后等待。
范驹方才没有跟过来,给蒋娘子看伤的时候,他在检查拉车的两匹马。
范驹小声道:“正要回禀夫人,属下已经检查过红梅和白雪,实在没看出动手脚的地方。”
府里的马都是有名字的,白雪红梅都是赤色的马驹,也是最常用的,脾气温和,跑得很稳。
江宛:“白雪从没有这样突然尥蹶子踢人,难道真是巧合?”
范驹:“想是那蒋娘子忽然走到马后,叫马受惊了,也是有的。”
江宛疑虑重重,却也点了点头:“到底是你懂马,白雪红梅今日也受了惊吓,你记得回去后给他们吃顿好的。”
范驹点了头,退下了。
今日的事也叫他心中很是难过,马儿不比人,受了苦也说不出口的,白雪红梅几乎与他朝夕相处,他绝不认为白雪会随意伤人。
虽然夫人不曾叫他去惩罚闯了祸的白雪,但他还是想再去好好查一查,以证明白雪的清白。
春鸢问:“夫人是怀疑蒋娘子?”
“我不是怀疑她,我是怀疑李六小姐。”江宛若有所思道,“她说要见一见公主才愿意嫁人,如果是你,嫁人前会想见情敌还是见心上人?”
春鸢道:“夫人若不放心,不如去看看公主,如今刚过申时,夫人过去,也许还能赶上。”
江宛犹豫一瞬:“那就去吧,从后街穿过去,应该用不了多久。”
她们主仆便往公主信上所写的茶楼处去了。
刚到街口,便见那门里闯出一个捂着脸的姑娘,看形容便是李六。
李六姑娘边跑边哭,哭声很响,引得路人议论纷纷。
这时,福玉慢悠悠地晃着鞭子从楼上下来了。
江宛忙走了过去。
福玉见了她,兴奋道:“可惜夫人没见着,那小丫头被我吓哭了呢。”
“看见了,”江宛无奈道,“她哭的声音很大。”
“她是活该,”福玉得意道,“她说相平哥哥心里有她,我就用鞭子吓唬了她,她竟一下就被吓跑了,相平哥哥才不会喜欢这样胆小的女人!”
真有这么简单吗?
门口的禁军可没有刻意避人,如今那些眼睛利的,怕是已经猜出了这是公主,明日公主欺负小姑娘的风言风语也许就会传遍汴京,可这傻丫头竟然还为自己引得李六演了一场这样的戏而高兴。
江宛问:“公主这是要回宫了?”
“对啊。”福玉道。
“那不如将今日的事告诉皇后娘娘一声。”
江宛心想,让皇后这个亲娘来想法子收拾福玉的烂摊子吧。
“成吧。”福玉答应得爽快,她自认为自己赢了,自然愿意说与旁人听。
“那公主也记得帮我跟皇后娘娘带个好。”江宛道。
福玉抱怨:“你什么时候带圆哥儿进宫啊,我母妃总唠叨小四没有个同龄的玩伴。”
江宛嘴上敷衍着:“近来我都不得空,日后自然会带他进宫。”
福玉就甩着鞭子走了。
皇后的确有千百个法子让李六的算计落空,不过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而已,手段粗浅得很呢。
可是李六小姐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这天夜里,李六上吊自缢,过世了。
第六十六章 诚心
李家六姑娘死了。
她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福玉,这是许多人都亲眼见到的事实,而人们谈论最多的却往往不是事实,而是自己的想象。
李六用自己的一条命,给福玉以后的人生蒙上了一层阴影,晴姨娘也是这么做的,但晴姨娘不是自愿,李六又真的是自己投缳梁上的吗?
未出阁的姑娘不可能容人验尸,大约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靖国公府则因为李六的死又闹起来了。
靖国公夫人主张草草下葬便罢,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死法,但靖国公却素日喜欢这个美貌的孙女,非要厚葬不可,两厢争执起来,倒叫六姑娘的尸体只蒙着个白布摆在她自己屋里,没人敢去动,这天这么热,还不晓得几天就要烂光。
这些事情,本不该被外人知道,可靖国公府的李世子出来喝酒时,一张嘴便全说了出来,他是长房长孙,却懦弱得没有半点主见,只知道抱怨自己的左右为难。
靖国公府好像真的要完蛋了。
江宛看够了热闹一转头,却见门口魏蔺走了进来。
这时候江宛才想起,若说无辜,其实魏蔺平白被人当作了陈世美,其实比福玉还要无辜一些。
念头刚起,魏蔺已经看见她了。
江宛便对他点了点头。
说书还没开始,空位还有不少,魏蔺却朝她走过来,他今日穿着牙白色的白袍,素得像孝服。
他虽对李六姑娘无心,此举却又有心的。
人已死了,音容笑貌都归于一杯尘土,那是最好年纪的姑娘,谁能不为她伤心呢?
江宛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
她今日不也特意挑了身月白色的袍子么。
魏蔺坐在江宛对面后,才问了句:“公子不是在等人吧。”
江宛今日也是男装打扮,听他称自己公子,心里有点高兴,便大方道:“魏公子随便坐。”
却听李世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祖母若要找人发作,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该来找我,该去找他平津侯府的世子爷才对……”
江宛顿时大为尴尬。
魏蔺却面色如常,还问:“怎么说书还没开始?”
江宛讪讪喝了口茶:“想是……”
想了半天,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魏蔺忽然问:“你也觉得我有错吗?”
“当然没有!”江宛立刻大声否认,见周围人都被惊动了看过来,又窘迫地用手遮了脸。
却逗笑了魏蔺。
魏蔺拿起茶杯嗅了嗅:“铁观音,是陈茶。”
“茶越陈越香嘛。”江宛放下手,面容尚算镇定,只是耳朵尖还红红的。
魏蔺唇边的笑便又深了三分,他生得一张纯良的脸蛋,这么若有若无地浅浅笑着,总让人以为疑心他是受了什么委屈。
这不,江宛便如受了蛊惑,不自觉义愤填膺:“那些传闲话的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人言可畏,是他们逼死了人才对,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江宛说得振振有词,面色凛然。
魏蔺认真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
江宛便有些飘飘然地笑了。
哎呀,魏公子长得这么好看,说话还这么好听,怪不得福玉喜欢呢。
想到此处,江宛便有一点朋友妻不可欺的警醒,顿时想把椅子拖到三丈开外,以示自己的清白。
魏蔺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夫人与其担心我,不如还是担心自己吧。”
嗯?
江宛收回了挪椅子的手。
“我刚从宫里出来,出来时看见了皇后宫里的太监,那太监说,是去找你的。”
江宛大感冤枉:“我最近不要太安分……”虽然昨天还害得蒋娘子的手脱臼了。
“那就告辞了。”
唉,可惜说书先生还没出场,她就要回府了。
江宛刚要走,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魏蔺若是真的这么好心提醒她,怎么隔了这么久才说。
江宛这么想着,立刻返身回去。
“你就是自己不痛快了,也想让我不痛快,魏蔺,我要收回刚才安慰你的话。”
江宛用力地对他“哼”了一声,急急忙忙出门去了。
家里等着的梨枝都快急得昏过去:“夫人,快些吧,那公公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那皇后娘娘岂不也等了这么久。”
“那公公说皇后宣我进宫做什么了吗?”江宛把脱下来的袍子踢到一边。
梨枝摇头。
江宛:“他肯等这么久,大抵也不是什么急事,你不要担心。”
“奴婢明白,只是那公公看着不大高兴,倒像要问罪夫人似的。”
竟用了问罪的地步......
江宛眉头微皱。眼下皇后怕正在因福玉的事焦头烂额,哪里有功夫来问她的罪,再者说,她根本也没犯过罪啊。
“不急,待我换好衣裳,再去问问那个公公吧。”
这回出宫传旨的内侍是江宛曾见过的。
江宛笑道:“叫满黍公公久等了,我真是极不好意思的。”
满黍垂手站在江宛跟前回话,态度恭敬:“夫人言重了。”
他虽没架子,江宛却更加客气:“实在是回了趟娘家,一接到消息便赶回来了,公公是皇后跟前的服侍的,我只怕误了公公的事。”
说着,春鸢将一个荷包塞进了满黍手里。
满黍收了荷包,极为上道地说:“娘娘传召夫人本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太后今日兴起,点了福敬公主满月宴上收的礼,倒觉得夫人的礼物有些……特别。”
“特别”的意思可是有好有坏的,江宛悄声问:“莫非是送去的礼物犯了忌讳?”
满黍摇头:“夫人进了宫便晓得了。”
送给二公主的满月礼是春鸢准备的,春鸢最擅长这些人情往来的事,应该不会出错。
江宛看向春鸢。
春鸢则对江宛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然后说:“夫人,马车应该已经备好了。”
江宛会意:“那就赶紧进宫吧,公公先请。”
一番推让后,江宛上了马车,春鸢跪坐在她身边,说起这事来:“送进宫的是个镶翠玉的金璎珞,刚晓得二公主出生,便特意去打了备着,这事夫人也是知道的。”
江宛:“东西应该没问题,咱们本就是奔着无功无过送的礼,太后莫非是要发作我没送出个别出心裁的?”
还真被她猜对了。
到了宫中,江宛熟门熟路地行了礼站好。
太后的喉舌——女官花偈开口了:“夫人为人蕙质兰心,太后一贯是喜欢夫人的,这回替福敬公主看了满月礼,也特特问了夫人……”
花偈欲言又止。
江宛像是丝毫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未尽之意,只感动道:“蒙太后错爱,妾身惭愧。”
好像也不是真的要表扬你的意思,这郑国夫人怎么傻呵呵的。
花偈一时有些措手不及,稳了稳心神,又说:“太后的确看重夫人,可看过夫人送给福敬公主的礼物却叫太后大吃一惊。”
“果真?”江宛抬头看去。
太后正闭着眼睛转佛珠,像是已经物我两忘,什么也听不见了,边上陪坐的皇后看起来有些憔悴,大抵是为福玉的事很伤神。
江宛不动声色地垂下眼:“那翠玉是妾身祖母所赐,妾身珍藏多年,也是因为公主满月的缘故,才特意拿了出来,没想到妾身这一片心从未对人说过,却被太后看出来了,还叫太后大吃了一惊,原是太后慈爱又善解人意的缘故。”
花偈:啊,郑国夫人果然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傻子吧。
郑国夫人若乖乖让太后发落了这一遭,自然没有什么,可她这样装傻充愣,怕是要激怒太后了。
花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太后却在此时睁开了眼。
“江氏。”一道与花偈截然不同的苍老女声响起。
江宛一个激灵:“妾身在。”
“跪下。”太后淡淡道。
太后让她跪,江宛能不跪吗?
她能。
江宛委屈道:“不知妾身何处有错,太后要罚妾身跪。”
花偈此时立时喝道:“你给公主送的礼物那样不诚心,还敢质问太后!”
不诚心什么?对什么不诚心?二公主还是皇室?
这个罪名可大可小,看来不跪是不成了。
“妾身有罪。”江宛提着裙子,正要拜伏下去,却有人拎着她的腰带,把她提得站直了。
熟悉的木叶香气扑面而来,江宛呼地吐了口气,觉得这深宫里时刻存在的窒息感稍稍减轻。
余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渐渐远去:“母后,我有话与你讲,你让闲杂人等都退下去吧。”
他说话的口吻亲昵,透着股家里最受宠的小儿子才有的霸道。
可太后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微笑起来,万事都应允他,而是沉着脸片刻,才慢慢笑起来。
室内的气氛随着她的沉默而越来越紧绷,一直做壁上观的皇后也忍不住低下了头。
太后抻着他们,像在玩游戏。
“来救人了?”太后忽然问。
余蘅却好似全没听出太后话里的风雨欲来,自顾自晴空万里道:“我想与母后说说表妹的事,这是喜事呢。”
满月宴没过去多久,余蘅这时候提长孙永香,不是扎人太后的心窝子么。
江宛忽然搞不清这家伙到底是来救她的,还是来杀她的。
第六十七章 相逢
太后却没有发作,而是深深吐了口气,道:“好孩子,难为你还惦记着表妹。”
皇后笑着起身:“那臣妾与郑国夫人便先告退了。”
江宛就稀里糊涂地跟着皇后走了。
难道余蘅还真是来救她的?
出了宫,春鸢和护卫们正在马车边等她。
还有一个人,依稀是在余蘅身边看见过的随从。
“你是……青蜡?”
“夫人竟还记得属下的名字。”青蜡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倒笑得有些没心没肺的。
但看几个护卫与春鸢紧绷的反应,这位青蜡在余蘅身边的地位大约不低。
青蜡收了笑:“今日戌时,殿下请夫人去花雪楼一见。”
“知道了。”
江宛转头对春鸢道,“给我拿垫脚的。”
春鸢恍然,立刻道:“是奴婢疏忽了。”
青蜡在这里站着,竟叫春鸢几个都呆起来。
江宛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她对青蜡的印象并不坏,于是笑道:“我这便走了。”
“夫人慢走。”
青蜡目送江宛的马车远去,又迎来了骑马的魏蔺。
魏蔺将缰绳甩给他:“叫我在悦来楼干喝了半个时辰的茶,你主子呢?”
不待青蜡回答,魏蔺又对着宫门笑了:“哟,这就出来了。”
余蘅手里掂着玉佩,见了他,也是笑,远远便道:“相平,你怎么在这儿?”
余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魏蔺跟前,见他板着脸,便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笑道:“这回算我错了,改明儿校场上叫你打回来还不成么。”
魏蔺摇头:“打你有什么意思,我只盼着下回昭王殿下别再爽约,竟叫我干等了那么久。”
余蘅又是笑:“你怎么知道我在宫里?”
“我不是知道你在宫里,我是知道……”魏蔺道,“她要进宫。”
余蘅玩世不恭的笑容便淡下去:“原来如此。”
余蘅道:“青蜡,去给我牵马。”
魏蔺道:“把缰绳给我。”
他们俩明显都心里有气,又都是敢在陛下跟前打架的主儿,谁都得罪不起,青蜡把缰绳双手奉上后,便忙不迭溜了。
魏蔺摸了摸马鬃,觉得气顺了一些,忽然低头笑了。
他这笑来得怪异,但余蘅想了想,便也跟着笑起来。
二人对立而笑,像是已然一笑泯恩仇。
魏蔺忽然站近一步,他们身高相当,魏蔺越过余蘅的肩膀,望着巍峨的皇城,忽然用极轻的声音说:“望遮,不要动心啊。”
……
江宛去赴约时,坐在马车里,跟春鸢说起蒋娘子的事。
春鸢道:“夫人每回去看,蒋娘子都感恩戴德的,倒真是极知分寸的,只是奴婢还是觉得那日实在巧得很,怎么马偏偏就伤了她,夫人又一直为自己没能按时去见公主而自责,奴婢想着,无论如何,还是把蒋娘子挪出去吧,她自己也一心惦记着回娘家,把她送回成都府也未尝不可。”
“喂!那马车!那车夫!停下来!”隐隐的声音传来。
江宛不想回答春鸢的问题,便掀了帘子看出去。
“是汪勃,”江宛道,“范驹,停车吧。”
汪勃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身后跟着一串高矮胖瘦的家仆,见面便道:“就你这个丑车夫,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江宛立刻反驳:“范驹不丑!”
汪勃张了张口,见江宛态度认真,只得说:“好好好,就当他不丑。”
范驹摸着下巴的疤,嘿嘿乐了。
夫人维护人的方法就是这么直白,叫人心里热乎乎的。
汪勃质问她:“我上回请你来,你怎么不来?”
江宛把头伸出车窗:“你与姑娘闹别扭,与我有什么干系?”
汪勃便讪讪笑了,他近来越发瘦了些,一笑起来,竟然有点可怜:“原来殿下都告诉你了……”
江宛脸上便浮现了一丝同情。
汪勃见了这点同情,立刻又挺直了腰,眉飞色舞道:“我来花雪楼是有正事,你既然想玩,不如去新开的那家胡姬楼吧,听说那里的姑娘跳起舞来,真叫人目眩神迷。”
“我也是有正事的,”话已说到此处,江宛干脆下了马车,“一起进去吧。”
花雪楼的鸨母见了她,眼神便是一闪,不过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殷勤地迎上来,妖妖娆娆行了个福礼:“两位公子好。”
汪勃问:“椿湾呢?”
那鸨母笑起来:“椿湾正陪郑公子呢,倒是小玫姑娘夜夜都盼着公子来呢。”
江宛无意看汪勃与鸨母扯皮,左右张望,便看见了青蜡。
青蜡在二楼雅间门口守着,见江宛看过来,对她招了招手。
江宛便带着春鸢上去了。
汪勃也追了上来。
他比江宛抢先一步跨进雅间中,然后啊哈一声:“果然是你!”
喊完这句话,汪勃就站在屋子正中间,眼神从余蘅瞟到江宛,又从江宛瞟到余蘅身上,满脸写着“你们之间有奸情”。
江宛:“你误会了。”
余蘅用手支着头,眉眼被烛光映得暖融融的,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也跟着说:“确实有误会。”
汪勃痛心疾首道:“你们还在装,还要瞒着我,我早都知道了,太后娘娘要棒打鸳鸯是不是?要把你嫁给宁家那个棒槌是不是?你们俩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了是不是?”
“第一,太后娘娘没有拿棒打我,第二,我没有要嫁给宁小将军,第三,我跟昭王殿下不是有情人。”江宛看着汪勃鬼头鬼脑的样子,又笑起来,“你还去不去找椿湾了?”
“她不肯见我。”
“她不是喜欢我吗?”江宛一甩头,“你就说带她来见我。”
汪勃一想,觉得很有道理,便哼哼着出去了。
江宛才在余蘅对面坐下:“渴死我了,你这是什么?”
闻着像桃子的香气,江宛给自己倒了一杯,咂吧了一下味道:“甜的。”
余蘅摇头叹气,语带调侃:“没想到,你的膝盖倒是硬得出奇。”
连喝了两杯果酒,江宛舔了舔嘴唇,心里晓得他在说今日在太后面前的事,于是拖长了声音道:“多谢你来救我。”
“其实也不是为了你,”余蘅不看她,也给自己倒了杯酒,“长孙永香的事,总要有个了断。”
“你真准备在京中给她找门亲事?”
余蘅摇头:“她在京中是过不下去的,若是回了苏州,因太后对她的宠爱,无论如何,旁人都要敬她三分。”
他与永香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更没有要害她的意思,一切冲突,都是因为不得已。
江宛问:“那你今日找我做什么?”
“该是你想见我一面才对吧。”余蘅道。
江宛抿了抿唇:“沈望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只晓得你见了他一回,其余的,你让陈瑞他们不要听,也不要传话,他们自然也就什么也没听见。”余蘅道。
江宛当然不信了,不过也只是说:“他与覆天会是一伙儿的。”
余蘅等着她的下文。
江宛却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余蘅还是撑着头,侧过脸看她:“你想听我说什么?”
“就……”江宛咕咕哝哝的,“我们虽然是盟友,但皇帝还是你哥,那么这个抉择的关头,你要选你哥,还是要选你这个柔弱可怜无依无靠的盟友……”
“啊哈!”余蘅忽然学着汪勃的口气喊了一声。
江宛被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怎么了!”
“你骗人,”余蘅指着她,眼睛流溢着让人看不懂的光彩,“你根本不是不要他!”
江宛一脸茫然:“我……不要谁?”
余蘅却莫名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捂住了脸。
“你这是笑,还是哭啊,你别笑了,怪渗人的。”
“好,我不笑了。”余蘅瞬间坐正了。
他说:“我选你。”
江宛反倒愣了:“你选我?没道理啊……”
“我们是盟友,怎么会没道理?”
“可是你若选了我,便要与……为敌了。”
余蘅给自己倒了杯果酒,满饮而尽:“不有趣吗?”
“有趣,有趣。”江宛点着头,觉得余蘅答应得未免太轻易了。
江宛忽然说:“他们没有兵权。”
虽说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是余蘅也听明白了,他摇头:“隔墙有耳。”
他怎么可能会犯隔墙有耳的错,江宛不信,明明就是这位殿下忽然不想谈正事,才找了个借口而已。
余蘅把青蜡叫了进来,高兴道:“叫几个姑娘来弹琴,还有酒,多要些来。”
刚才还怪难过的模样,现下却欢天喜地起来。
江宛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后颈。
余蘅动作一大,身上的木枝香气便浓了一些。
“我一直想问,你身上的熏香为什么这么好闻?”江宛忽然问。
余蘅道:“是用栀子花枝和茉莉花叶放在一起蒸出的香露做的,平时放在香薰球里,尤其能遮血腥气……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红吗?”江宛揉了揉脸颊,“大概是这里太热了。”
余蘅盯着她笑:“你醉了。”
“我连酒都没有喝,我怎么会醉?”江宛的眼睛雾蒙蒙的,举起酒壶,“不过这茶真甜啊。”
第六十八章 神药
江宛显然是醉意已上了头,余蘅便道:“我送你回家吧。”
“我才不要回家,你叫了姑娘来弹琴,我还没有听。”江宛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看着很乖,口齿清晰,也算清醒。
余蘅似是无奈:“那就看吧。”
江宛却比他还要无奈,叹了口气:“我真没醉。”
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清醒过。
只是话有些密,还没想好说什么,便把话说完了。
“殿下,你为什么总到花雪楼来?”
三个穿鹅黄衣衫的姑娘抱着琵琶和筝走进屋里,打头的那个从腰间摸出了一杆笛子。
说要看歌舞的江宛却只定定望着他。
余蘅放软了声音,反问:“你不也总出来玩吗,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我和你可不一样。”江宛嘟囔道。
笛子的声音清凌凌响起来,江宛转头去看,慢慢地舒了口气。
与其说,她是喜欢出来玩,不如说她是喜欢这种热闹的感觉。
或者说,也不是喜欢热闹,只是想要逃避。
她坐在家里的时候,无所事事的,就难免要想一想眼下这个悲哀的处境。
但在外面就不同了,看杂剧听说书都能让她进入另一个故事里,获得短暂的安宁。她不再去想自己的麻烦,糟糕的世道,还有遥远的现代记忆。
“因为我很痛苦。”
她的声音隐没与笛声琴音中,像是一阵缥缈的风。
“你知道我有多厌恶这种争斗吗,用无辜者的性命来祭奠自己的仇恨,沈望竟然以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受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江宛看着浅红色的香甜酒液,“官道案游街那天,那些人从天而降,手起刀落,那个小姑娘又能知道什么呢?他们杀她做什么呢?”
“我不能不去问,殿下,我没法不问自己。”
那些血淋淋事情就在她眼前发生,她不能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江宛又喝了一杯酒。
“从前你问我为什么要救阿柔,我没有告诉你,我现在来告诉你,”江宛道,“不是因为我善心泛滥,而是因为我看的已经够多了,那些挣扎求生连人都不算的女人,被买卖被奴役被践踏,殿下,看看她们的脚,世上最残酷的刑罚也莫过于此吧,我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人,但是当有个人在我眼前倒下时,我没法无动于衷,我不能不拉住她。”
“我心中有愧。”
她愧疚,因为她知道更好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余蘅专注地看着她,等她住了口,不自觉微微笑起来,她的醉话很有意思,醉态则和她弟弟江辞很像,都会说一些平日里不会说的话,配着两颊酡红和水汪汪的眼睛,与平日的模样十分不同,倒是娇憨得可爱。
江宛若是知道自己这一篇掏心掏肺的话落在旁人耳里,只有可爱二字,大约是要生气的。
可她如今眼里却只有弹琵琶的那位姑娘了。
“她长得真好看啊。”江宛感叹道。
余蘅笑了:“你不认得她?”
江宛细细看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余蘅:“那是椿湾啊。”
“如果是她,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救了她的。”江宛晃了晃脑袋,“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救了我。”
“是。”那是他第二次救了她的命。
“那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从马车底下钻出来,满身泥草,头上裹着渗血的伤布,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受惊的瘦猫,踉跄着站不稳,一阵风都能刮跑的模样。
“勇。”余蘅说。
他望过去,烛光在他面上晕出模糊的阴影,像半张面具。
那么,他应该已经摘下了半张。
江宛醉醺醺的,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用手在嘴边圈了起来,凑近他的耳朵,说话的速度十分慢:“我有一句话,一直想说,但是不敢说。”
余蘅:“什么话?”
却正问到了她的伤心事。
江宛用手捂住眼睛,委屈道:“我想回家——”
第二天,她在茵茵院里睁开了眼。
这世上有一类人,喝完酒以后就什么都忘记了,但江宛很不幸不是那类人,她喝完酒以后,什么都忘不掉。
想起昨夜对余蘅说的那些话,她是一身一身出冷汗。
真是正事没说,光说废话了,还是差点暴露自己最大秘密的废话。
不过不是全无好处,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昨夜昭王送我回来,祖父可知道?”
想到余蘅把她说的“回家”理解成回娘家,江宛又觉得有点好笑。
“老太爷是不晓得的,殿下并未现身,”春鸢道,“不过夫人可还记得,今日与孙小姐约了去银楼的。”
“对啊。”江宛一拍脑门,“本来还想着蜻姐儿晚上没见我定要哭的,今日该好好陪陪她,竟忘了还与孙润蕴有约。”
春鸢服侍江宛换好衣裳:“夫人先回府用午膳,再去找孙小姐也是一样的。”
“也罢。”江宛道,“只是再跟王爷说一声,就说我还有事要与他商议。”
回府见了几个孩子,江宛将蜻姐儿抱了半天,忽然出了神。
昨晚叫她难得地说了些真心话,最真的便是那句“我想回家”了。
她拼命地建立自己与这个时空的联系,她有祖父,有弟弟,还有三个孩子,可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发疯一样地想要回到二十一世纪,她愿意抛下这里的一切。
蜻姐儿忽然伸手摸了摸江宛的脸。
江宛怔怔低头:“怎么了?”
蜻姐儿却没说话,只是依偎进她怀里。
江宛无声叹息,可惜她终究还是回不去的。
孙润蕴约她去鹤林银楼挑首饰,是为了今年宫里的七夕宴会做准备。
马车走到一半,却停了。
江宛问:“前面怎么了?”
陈护卫去看了一眼,回来道:“南齐的王爷给人治病呢。”
“还有这种热闹可看,”江宛掀开帘子望出去,“我可不能错过了。”
孙润蕴向来不是凑热闹的脾气,便道:“姐姐去吧,我在这儿坐着就行。”
“那我去了,”江宛的视线在冰盒茶水点心匣子上划过,便下了马车,“陈护卫,劳烦你看着马车。”
因这日是要和孙姑娘一起出门,穿男装恐引起误会,所以江宛穿的是女装,水蓝色的襦裙配淡青色的大袖衫,头发全部挽起,攒成桃心髻,点缀一把红宝发梳。
穿裙子到底行动不便,江宛见前方人挤人,顿时打了退堂鼓。
倪脍便说:“夫人不如去边上的酒楼里坐一坐。”
还不到饭点,酒楼里应该没什么人。
江宛点头道:“好。”
开在医馆边上的酒楼,生意注定不会太好。
伙计全出去看热闹了,只有掌柜的还守在里头。
倪脍道:“劳烦掌柜的给找个二楼临街的雅间。”
他说着,将一块银子放在桌上,骑狼站在他身侧,他二人一个高壮一个猥矮,倒似哼哈二将转世。
不过掌柜的可不会挑剔客人的形容。
“您请好吧。”掌柜将布巾往肩上一搭,领着他们上楼了。
从二楼看下去,便十分清楚了。
那个腆着肚子的胖子就是南齐的多荣王爷李庞,穿着金线织的黄袍子,阳光一照,瑞气千条,跟个发光的圆南瓜似的。
躺在地上不住呻吟的老头是伤者,伤口似乎在手臂上,已经被包扎过了。
穿着藏蓝袍子的中年男子是大夫,正急得满头大汗,在多荣王爷仆从们的包围下瑟瑟发抖。
李庞拍着肚子,用奇异的口音道:“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本王这味药,可是天上才有的仙丹,是我南齐的天师花费七七四十九天炼成的,本王心善,才愿意分你一颗,一颗下去,百痛全无。”
南齐王爷用南齐话叫了身边仆从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像呼四。
那呼四身上的气质极为阴冷,刚才李王爷说推销词一样的长篇大论时,他全程连眼珠子也没转一下,像具死尸做成的傀儡,名字就是他的开关,喊了名字才能动。
呼四走到伤者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瓶,拔了塞子,捏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往老头嘴里一塞。
那老头痛得神智全无,大概是吞下去了。
但躺在地上的老头还是嚎。
蓝袍大夫被南齐人团团围住过不去,焦急道:“不成,你们这么不成,治病救人不是儿戏。”
也没人理他。
江宛道:“伤者似乎还是很痛,看样子这药见效还要一会儿。”
春鸢道:“说不准儿就是那王爷骗人罢了。”
“不可能,他又是仙丹,又是天师的,如果没用,他们南齐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江宛话音刚落,就见那伤者不再颤抖,平静了很多,整个人都松弛了。
江宛一愣。
这止疼效果真的可以算是立竿见影了,这才过去多久啊。
烈日当头,多荣王爷已经被晒得不行了,但仍像个尽职的推销员:“你瞧,你瞧,这不就行了!这不就不痛了!”
人群哗然。
日头实在大,快要将黄南瓜晒成南瓜干了,多荣王爷很快就离开了,但是聚集的人却越来越多。
江宛心里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