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分说
江宛道:“也不晓得阿辞和无咎在国子监做什么?”
春鸢给她打着扇:“想是去读书吧。”
江宛未置可否,只是掀开帘子道:“祖父让我接他们回家吃饭,却不晓得他们到底想不想回家吃饭。”
江宛想着,少年人们总是在一起流连忘返的,不一定乐意跟她回家。
可马车还没到国子监门口,远远便见无咎和江辞两个站在墙影里翘首以盼。
他们两个看见江宛,简直如看见救星一般,立刻跳上了马车。
喝过水,吃过冰鉴里的瓜果,江辞将双手按在膝头,沧桑地舒了一口气。
无咎虽习武,却也一副就地瘫倒的模样,比江辞还不如。
“你们不是来读书的吗?”江宛问。
江辞愤愤:“是叫祖父诓骗来的。”
无咎眼睛发直:“简直不是常人能忍。”
话还要从昨晚说起。
江宛昨晚喝得醉了,被余蘅送回江府,江老爷子看江宛喝酒喝得尽兴,自己也想去找三五好友一聚,他是乘兴而去,其余的什么也没管,自然也没顾忌今日是符司业的“正礼会”首办。
国子监里三千学子里多得是勋贵宗室,十分不把符司业这个师长放在眼里,符司业从前每旬都要去江老爷子这个祭酒处哭诉一番,但江老爷子是个放任自流的性子,实在指望不上,他就想办一个明证礼仪的大会,提醒这群学生要懂得尊师重道。
他想得倒是很好,还特意请了江老爷子前来坐镇。
可惜老爷子随性,不晓得到哪处山林寻访老友去了,竟然只派了孙子过来观礼,那群学生自然不干了,溜的溜,跑的跑,最后只剩下了十来个一贯巴结着符司业的学生。
可把符熙气得吐血。
但事情已经做了,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顶着炎炎烈日,符司业领着十来个学生叩拜孔圣,还要背《礼记》的礼运篇。
这些学子全是书斋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何以能晒足两个时辰的大日头,于是中暑的中暑,装晕的装晕,院子里最终便只剩下符司业,江辞还有无咎三人,其余学生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无咎状况外,还要问:“咱们能走了吗?”
符司业长得像个圆胖的包子,此时被太阳晒得发焦,又被无咎气得发涨,竟然两眼一闭,也昏厥过去。
江辞和无咎便想要找人来抬他,可愿意帮忙的学子似乎全部中暑了,他们俩只好自己动手,用了吃奶的力气,也不过把两百多斤的符熙拖到了阴影中。
江辞看这么不是办法,只得把祖父搬了出来,才哄来几个书吏,好赖把人抬走了。
江辞和无咎便忙不迭逃出了国子监。
这是晚间无咎告诉江宛的。
他的嗓子虽然还是沙哑,但听起来总算不像是生锈了。
江宛听得发笑,可过了一会儿,想起沈望,又是一叹。
无咎问她为何叹气。
江宛看了他一眼:“有个人,满门被屠,只余了他一个,身负血海深仇。”
“哦。”无咎的反应十分平淡。
“他要报复凶手,但用的方法却会牵连进许多人,甚至是,整个大梁。”说到此处,江宛甚至觉得自己在危言耸听。
“嗯。”无咎的反应更平淡了。
江宛:“你不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太冷静了吗?”
无咎对她笑笑:“我去看看骑狼大哥。”
然后就走了。
江宛若有所思。
沈望说他有北戎铁骑十万,可无论如何,北戎大梁终有一战,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能让北戎大军为他所驱策?
他是主动暴露的,说的话真的可信吗?
就在这时,春鸢进来了:“夫人,殿下说今日愿与夫人一见。”
……
折星楼上,月凉如水。
江宛与余蘅并肩而立,眺望夜景。
江宛:“我有三件事要说。”
余蘅:“洗耳恭听。”
“先说今儿下午,多荣王爷拿出的药丸吧,我问了陈护卫,多荣王爷已经不是第一次推销他的仙丹了,不过这是第一次用在平民身上。”
余蘅道:“这我倒是早留意过了,南齐人对那药丸看得极严,因不敢打草惊蛇,所以我只让护卫调换了一丸,送给张太医辨认后,他说其中有两味药,他也没有见过。”
南蛮多毒虫奇草,张太医不清楚也是情有可原。
余蘅神色微显凝重:“不过张太医说,其中一味草药,若是他没有猜错,与流艳楼一案中的迷药相同。”
流艳楼一案中,提供迷药的人一直没有找到,原来是与南齐人有关。
余蘅问:“你怎么看?”
“他们应该是想卖。”
“你觉得不能让他们卖?”
江宛点头,又摇头:“禁是禁不住的,你若是被人捅了一刀,疼得吱哇乱叫,别人给你这一颗药,能让你立刻就不疼了,你能忍住不吃吗?”
余蘅认真道:“我能。”
江宛没好气道:“你是能,若是太后受了伤,你也能狠下心,任她疼吗?”
余蘅就不说话了。
烛火摇曳,他面上倏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江宛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继续道:“这就算了,北戎人虽也做贩马的生意,但是南齐人毕竟……”
江宛意识到自己还是受了坊间言论的影响,不由自主开始认为南齐人阴险狡诈,北戎人则好一些。
江宛想了想说:“怎么北戎人的名声这么好,一提起他们,人人都说什么豪气干云?”
“太平了三十年,都以为北戎是友邦。”余蘅淡淡道。
江宛:“反正药跟马还是不一样,药可以做的手脚实在是太多了。”
余蘅问她:“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江宛问:“如果你有这么好的药,你会卖给南齐人吗?”
余蘅低声道:“只是止疼的药罢了。”
江宛冷笑:“反正就不许他卖。”
余蘅语带笑意:“凭什么?做买卖讲究的是你情我愿。”
江宛:“那就告诉想买的人,这药有问题,是用人肉做的,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敢吃人肉吧。”
“可是这药不可能是用人肉做的,他们用药材当场给你做一粒,谣言不攻而破。”
“就算他们可以,那也能说他们的药材用人血泡过,用尸体做肥料,他们总不能待在大梁种出药材吧,”江宛打了个哈欠,“就往离奇恶心了编呗,谣言要是这么容易就能消散,济弱院也不会一直不肯收我的东西。”
余蘅语气听来很是温柔:“左右在咱们的地盘上,他们未必能得偿所愿,那么第二件事呢?”
“蒋娘子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嗯,”余蘅道,“听说她被马踢了,害得你没能去见福玉。”
“我觉得不是巧合,她是故意的,为的就是阻止我去做那个见证的人。”
“那她为的是什么呢?”
江宛摇头,又问:“你可曾派人去检查过李六的尸体?”
“我是派过一个女仵作前去,不过因不能留下痕迹,也未能看得很细,不过李六的院里倒出了个忠仆,有个叫金桂的丫头,在李六的尸首前一头撞死了。”
“你是怀疑那个丫鬟有问题?”
“仵作说李六姑娘应该是真的上吊自缢,不过也许她没有真的想死,只是想要试一试,却被人将活局做死,送了命。”余蘅道,“那丫鬟是在大相国寺事发后才进的靖国公府。“
“两条命,”江宛道,“眼下看来仅仅是让福玉声名狼藉罢了。”
余蘅问:“那你的第三件事呢?”
“我的第三件事便是沈望了。”
“我的人已监视住了他,不过,他不可能是主谋。”
“我知道,覆天会在汴京简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背后之人的经营怕有数十载。”江宛迟疑一瞬,“我听说他刚到京城时,与大皇子交好,可大皇子却在两年前意外身亡,坊间都说大皇子是病死的,可也有些人说,大皇子是被人刺杀……”
见余蘅神色渐渐怅惘,江宛立刻改口,“若是不方便,不说也是可以的。”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与这个侄子可说是一道长大的,感情格外好些,说起他时难免感伤,”余蘅道,“他从小聪慧过人,惜老怜贫,常被赞有太祖之风。”
“是刺杀吗?”江宛小心翼翼问。
“是他的心软良善害死了他。”余蘅叹气道。
“那年入秋很早,天寒得也很早,我约他去宫里的太液池钓鱼,因有事,我先行离开。湖边就只剩了他自己,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有个小宫女掉进了湖里,他叫太监下去救,宫女被救上来了,挣扎着要来对他道谢。”
“天虽冷了,宫装却还轻薄,他年纪也没那么小,自然要避嫌,便没有看那宫女,于是那宫女悄悄走近一步,把一根银簪子插进他颈侧,当时就没气了。”
“怎么会!那些太监,护卫都是吃干饭的吗?”
“离得太近,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宫女会有那样的胆子,而且那宫女出手极快,杀人狠,杀自己也狠,那宫女得了手便跳进了池中,淹死了,她是真的不会水。”
第六十九章 仇恨
“走吧。”江宛看那多荣王爷已经被七八个撑伞的随从围着离开了,便也想要回到马车上陪孙润蕴。
门被人敲响了
骑狼和倪脍正在抢银子,他们刚才赌那南齐人的药会不会管用,倪脍说不管用,便输了,可耍赖不肯给银子,骑狼就去抢,跟狗熊和猴子打架一样,怪好看的。
可敲门声一起,猴子和狗熊便都定住了,倪脍前去开门,骑狼则站在门口,手握上了悬在腰间的刀把。
一开门,却是一张清俊的书生面孔。
江宛一愣,又笑起来:“沈主簿。”
沈望毫不见外地跨进屋里:“楼下见了夫人,便想着上来打个招呼。”
“都出去吧。”江宛对沈望一伸手,“沈主簿,请坐。”
他眼下与南齐北戎的两位皇子可谓是焦不离孟,多荣王爷在此地卖药,他陪同理所应当。
“沈主簿如今是大忙人,怎么不去陪着两位王爷,倒来找我?”江宛见两个护卫都出去了,便问他。
沈望温温和和:“上回夫人说了要做盟友的,我便想问问,夫人是否反悔。”
“盟友这事,却也是要审慎些的,”江宛问,“你们有兵权吗?”
“没有。”
“那还有什么可谈的?若无兵无财,或许能杀了我,却一定没法覆天。”
沈望笑了:“我们没有大梁兵权,却有北戎骑兵十万。”
果然如此。
承平帝在军中所用人手都是靠得住的,覆天会啃不下来,便只能借力了。
江宛骂道:“畜生。”
沈望却不恼:“怎么夫人不去骂杀我全家的人畜生,却要来骂我?”
江宛冷冷盯着他。
沈望笑道:“原是夫人的祖父也不过是个畏强凌弱之人,门风如此罢了。”
“你也是我祖父门下弟子,如今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不觉得是背信弃义吗?”江宛,“说旁人恃强凌弱,你又何曾不是如此,北戎骑兵若真有十万,他们便能杀百万大梁人,难道你与大梁的每一个人都有仇吗?”
“那我的仇该向谁讨呢?”沈望眼圈微红,声音有些哑,却依旧笑着。
他不敢不笑,也不敢闭眼,因为一闭上眼睛,就似乎还在那个虫鼠流窜不见天日的牢房里,他蜷在干草最多的角落中,眼见着祖父对北边磕了三个头,大喊一声“益国公冤矣”,然后将毒酒一饮而尽。
去北方的路好远,好长,也好冷,他走啊走,怎么走也走不到,祖母倒下了,母亲也倒下了,只有小叔一路护着他,他们靠卞九的接济熬过了那个冬天,可在回程路上,小叔也害了疫病,死了。
最后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那么多条命堆起来的,是血海深仇,若不如此,他一生渡不到对岸。
江宛的声音将他从恍惚的记忆里拖出来。
江宛喃喃道:“我的圆哥儿只有四岁,他有什么罪?”
“我那时也只有六岁……”沈望的眼圈越发红,眼中却没有一滴泪,像是仇恨与愤怒已经蒸干了他的泪水。
沈望当然是无辜的,可他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背负的罪孽已经压过了他遭受的。
“我会阻止你的。”
江宛起身离开。
“已经来不及了。”沈望低声说。
但江宛走得很快,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句话。
江宛下了楼,见拥堵的人群一时半会儿也散不开,便让护卫去府尹衙门调人来疏散。
她自己则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后,才往马车方向走。
走到马车边上,却看见个熟人。
“汪勃?”
汪勃一回头:“还以为夫人在车上,没想到竟然也去看热闹了。”
江宛看着他因瘦了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汪勃摸了摸脸,一展扇子:“夫人也觉得汪某倜傥风流,堪称京城第一美男子吧。”
江宛对他笑了笑:“你高兴就好。”
江宛说起正事:“刚才南齐王爷干的事,你看见了吗?”
“人那么多,我就知道个大概,听说是治了病,救了人?”
“不,准确来说,他是想为一种药丸造势,今日救人,说不准儿是早有安排的。”
汪勃没心没肺道:“蛮夷小邦,兴许有些什么异草怪花,都是寻常。”
“这种药能非常快速地止疼。”
“嘁,止疼……”汪勃扇动的扇子停了,“止疼?”
疼痛原本是必须忍受的,如今若有一味药可以让疼痛消失,必受追捧。
而这药丸的配方,偏偏在南齐人手里。
“我会去给阿蘅送信。”汪勃正色道。
江宛对他颔首:“那就多谢了。”
反正这件事就会很快传遍京城,但愿余蘅早一刻知道,便能早一刻想到应对的方法。
只怕是毒非药。
“不过,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马车?”
汪勃道:“我认得你的护卫啊。”
对了,他昨夜还说范驹丑来着。
范驹面无表情,默默撇过了头。
江宛噗嗤笑了出来:“你快去吧。”
送走汪勃后,江宛上了马车,对孙润蕴道:“如今前后都堵着,进退不得,不如咱们去酒楼坐坐。”
孙润蕴正不知在想什么,闻言道:“再好不过,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进了酒楼,并没有遇见沈望。
江宛与孙润蕴各自坐下。
江宛道:“去厨下看看,做两道清爽的菜端上来,且有的等呢。”
春鸢应声去了。
孙润蕴见屋内无人,才问:“今日那位公子与姐姐相识?”
“这个……”
总不能说是在青楼里认识的。
江宛想了想:“他是吏部尚书汪家的三公子汪勃,与我有过几面之缘。”
“是他啊……”
江宛见她两眼发直,不知想什么入了神,不由纳闷道:“汪家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汪尚书是个极有名的痴情人。”孙润蕴道,“少年贫寒,青年中举,只三十年便做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他老妻生长子时难产过世,他便再未续娶。”
江宛一听,觉得还真的挺难得的,但是很快她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不过汪尚书的妻子在生长子时过世了,汪勃又是谁生的?”
“汪三公子是庶子。”
“原来如此。”江宛挑了挑眉,没再接话。
孙润蕴见江宛隐有不屑之意,忙道:“不过汪尚书身边也只有一妾罢了,还是家中长辈做主给他纳的。”
江宛想了想,说了句公道话:“那汪尚书的确可称是不耽于美色的了。”
“虽我与汪八不投缘,但是她那样张狂的性子,若非父亲宠爱,也是养不出来的。”
“那怎么没听说过汪勃哥哥的消息,就是他爹的长子。”
“早前便过世了,汪尚书膝下如今只有汪三公子与汪八小姐一双儿女。”
江宛脑海中灵光一闪,她试探道:“家里人口简单,倒也不失为一门好亲事。”
孙润蕴下意识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羞意上脸:“我可没想这些。”
“那就算是我想的?”江宛揶揄道。
孙润蕴反倒大方起来:“纵使我想,我们两家大约也是不成的,汪尚书多年主和,与我爹没什么交情。”
这朝堂上,谁不是见人三分笑,能说没交情,其实就是政敌吧。
江宛想了想道:“汪三公子听说也是个流连青楼的,做朋友还可以,若是要结两姓之好,恐怕未必是个好人选。”
“姐姐又说到哪里去了,我与他是不成的,只是如今年纪大了,未免自己也上心了些,只觉得他们家人口简单,相处起来应当没有什么要费心的地方,不过我与汪八打小便结了梁子,若是真的嫁过去了,光是这个小姑子,就够折腾的了。”
“你想得明白就好。”江宛道。
就算不提这些,汪勃心里可还有个椿湾呢。
“我可不是李六姑娘,傻得很,为了个男人命都没了。”孙润蕴叹息一声,“听说靖国公家里草草便将她埋了。”
江宛不愿多谈这件事,又说旁的来。
等楼下的人散尽了,江宛与孙润蕴去了银楼。
银楼隔间里,伙计拿了最时兴的样式来给她们挑选。
孙润蕴则让丫鬟打开了带来的匣子。
“这个牡丹双蝶簪好像还行,牡丹的花蕊用我带来的这颗珠子,如何?”
江宛端详了一番,道:“这粒珍珠又大又匀净,这簪子上又是牡丹又是蝶,已经十分繁复,与珠子不大相和,我看嵌入这个半开芍药步摇里还行,”
孙润蕴想了想:“这个步摇倒是别致,只是我不喜欢这个垂珠,太过轻浮了。”
“那就不要垂珠,只叫他们按这个式样做簪子即可。”
孙润蕴便依言吩咐下去。
“这个翠鸟掩鬓可以用那粒宝石点睛。”
“这个莲花顶簪难得是细巧。”
她们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在银楼消磨了一个时辰。
孙润蕴如今把着家里的中馈,手头不差钱,于是订了不少首饰。
江宛也跟着买了两个玛瑙珠子串的璎珞,是买给蜻姐儿和阿柔戴的。
逛完银楼以后,孙润蕴便回家去了,她如今要管一整个太尉府,其实也不大清闲。
江宛则吩咐车夫,去了另一个地方。
第七十一章 求娶
谁知道沈望会不会是大皇子案的凶手。
覆天会做事的风格十分鲜明,杀人,但也不会留下杀手。
一切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
晴姨娘是如此,李六是如此,大皇子也是如此。
“大皇子死后,皇帝十分悲痛,才下定决心查覆天会。”余蘅道,“那时候甚至还不晓得覆天会这个名字,只当是文怀太子的残党作乱,皇上刚继位不久,军中朝中都要理顺,可谓是千头万绪,一开始,他并未将那遗腹子被送走的事情放在心上,直到大皇子……”
“会是沈望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是他,阿视一定会很难过的。”余蘅淡淡道。
“我原来不愿意陛下知道沈望之事,是觉得万一覆天会死得太快,我和圆哥儿死得也不会慢,”江宛道,“现在看来,事情比我想象得更为复杂。”
江宛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栏杆:“沈望身上有诸多疑点,比如,他为什么要自曝身份,他又为什么愿意讲出自己与北戎人有勾结。”
“他不一定是自曝身份,至于与北戎勾结,呼延斫此次前来,也有试探重订澶州之盟的意思,我看这场仗总是要打的,未必是有所勾结,”余蘅道,“若他真的是自曝身份,大抵是刻意想要吸引旁人的目光,叫旁人忽略一些别的东西。”
“要不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问出来为止。”
“他不是没有受过刑的,大皇子死后,皇上曾把他抓起来拷问过,不过后来又把他放出来了。”
“他们之间莫非……”江宛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但沈望在陛下面前必定是有所依仗的。”余蘅道,“陛下爱惜名声,我猜想是沈望有皇上的把柄。”
“陛下或许也是投鼠忌器,比起杀了圆哥儿,他更怕世人知道还有个文怀太子的遗腹子存在,他并非正统。”
余蘅点头。
被人戳着脊梁骨说皇位是从小侄子手里抢来的,那种滋味,说不定他这个仁慈的皇兄恨不得干脆把皇位还回去算了。
“但就算圆哥儿的身份被揭穿,如今也算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他们就算想举义旗,又有什么人会响应?”
余蘅道:“北戎。”
“造出个乱世,再捧出文怀太子的孩子,看来的确大有可为,只是嘴上说着容易,他们有什么筹码,凭什么让北戎与他们合作?大梁练兵不辍,北戎人就能保证一定会赢吗?”江宛满脑袋疑问,“你刚才还说,北戎也不一定和他们合作。”
“既然是不一定,那也还有余地,”余蘅笑了,“本就是火中取栗的事,有一成的机会,他们也会去做,更何况这对北戎人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文怀旧部既然要借他们的力,自然会帮着他们攻打中原,从天而降的助力,不用白不用。”
“如果想掌控战事,必要插手军中,沈望若真的有底气,说明军中也有他们的人,或者,他们有办法窃取军中机密。”江宛摇头,“这不是我能管的。”
余蘅笑了:“夫人言下之意,是我要去管的。”
江宛理所当然地点头:“那肯定是你啊,昭王殿下人面广,本事大,我可全指着您呢。”
“倒不给我说不行的机会了。”余蘅唉了一声。
江宛便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她说:“文怀旧部卷土重来,不惜打开国门迎入饿狼。他们就不怕最后鸡飞蛋打,全为了北戎做嫁衣?”
与北戎人交易,可谓是与虎谋皮。
“你倒想得深远。”余蘅道。
“我想得可清楚了,”江宛哼了一声,“我还知道他们未必想杀我,毕竟留着我的好处更多。”
“是了,若留着你,那你将来说不定还能捞着一个太后当,毕竟生恩不及养恩大。”余蘅说这话时,语气莫名就刻薄起来。
江宛挑眉:“你怎么阴阳怪气的,我若是想做太后,我站在这儿干嘛。”
“是啊,你站在这儿干嘛?”余蘅逗她。
夜风吹得十分舒适,纵使有无数烦心事,此时也只觉得安逸了。
“对啊,他们要拥立圆哥儿,让我做太后,我还和你做盟友干什么?”江宛懒懒道。
“那你去弃暗投明吧。”
“算了,免得你孤军作战。”江宛脱口而出。
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昭王并不是孤军作战,他有家人,有朋友,有下属。
那她为什么潜意识里会认为昭王只有一个人?
余蘅问:“想什么呢?”
尾音悄悄上扬。
折星楼是汴京的第一高楼,在晴好的夜里,仰头看去,的确像是手可摘星,俯瞰而去,则是万千灯火,如星海倒影,天上人间,叫人有一瞬恍惚,似乎天地颠倒,也很合宜。
“我在想,”江宛觑着他的脸色,“你在想什么。”
余蘅看她一眼:“你是怎么猜到文怀太子身上的?”
“我聪明咯。”江宛对他得意一笑。
“是,郑国夫人智谋无双。”余蘅夸她,眼睛含着笑,却比星星还要亮。
江宛不知怎么就心里一慌,提着裙子转过身去:“话已说完,我走了。”
余蘅跟上她:“我送你。”
二人身后,天幕上繁星如河,人间亦是灯火如昼,街市鼎沸,晚风清凉拂过檐角铜铃,互相爱慕的少男少女们隔着长街对望,露出甜蜜而羞涩的笑容来。
而提着灯笼,走下楼梯的那人,心里却还惦记着别人与他说的一句话。
——不要动心啊。
他活到二十岁,最知道忍耐的滋味。
想来这一次虽然难捱些,但他也是忍得住的。
余蘅,他告诫自己,不能动心啊。
……
江宛操心着旁人在福玉身上做文章,福玉身上还真出了件大事。
南齐的多荣王爷除了在汴京吃喝玩乐,就是到处炫耀他的仙丹,就是没什么正事,可六月半当日,他见皇帝时,忽然说起他爹南齐威帝李鄄的后宫无主,一把年纪了,真是晚景凄凉啊。
李庞这是把他爹内宫里的几千美人全没当人。
总而言之,他就是诚心想替七十岁的齐威帝求娶一位大梁公主回去居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宫中适龄的公主只有福玉一人。
可是福玉身上却也是有婚约的。
因有婚约,福玉与江宛说起这事时,虽也生气,却也没有那么担心。
可是江宛却很为她担心。
第七十二章 长枪
福玉虽然与魏蔺有婚约,但如果皇帝要她嫁,她也只能嫁。
福玉对承平帝有信心,可江宛却觉得承平帝没有当即驳回多荣王爷的话,或许是另有打算,若是南齐的价码叫他满意,他未见得不愿意卖女儿。
不过这话却不能当着福玉的面说。
福玉愤愤不平,只晓得南齐人有这个念头,便已经气得快把鞭子拽断了,若是真叫她嫁去了南齐,以她的烈性,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刚坐了一会儿,江宛还没来得及劝,皇后就派了人来,火急火燎地把福玉领回宫去了。
大抵还是因为明日皇上生日的事。
江宛在茶楼里坐了一阵儿,觉得肚子饿了。
她被公主从府里拖出来时,恰是用晚膳的时辰,眼下确实又该找地方吃饭。
出了茶楼,却见来了两个熟人。
穿着一身玄衣,禁军装束的是孙羿,另一位则是曾与江宛有过一面之缘的汪八姑娘。
男未婚女未嫁,年纪正合适,除了儿女情长外,江宛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谈恋爱么,最忌讳别人打扰了,江宛便另捡了一条路,悄悄躲开了他们。
可江宛这一片苦心确凿是错付了的。
汪八在街上堵了孙羿的唯一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心里另有了惦记的人,也就是宁剡宁小将军。
她对宁剡,是一见钟情。
文官武将没有来往,汪八想找人打听宁将军,苦于没有门路。
孙羿家里却与宁家有姻亲关系。
而汪八之所以找上孙羿,还要从上回青桂宴上孙润蕴与沈望惹出的误会说起。
汪八与小姐妹去酒楼里吃樱桃煎,喝了两杯酒后,就不由自主与人说了两句孙润蕴的坏话,可巧被孙羿听见了,把孙羿气了个好歹,便想好好警告一下这个汪八小姐。
孙羿拔了刀,凶神恶煞地找过去,一时阴差阳错,把汪八吓昏了,还不小心跌进了水里。
这一番折腾下来,汪八为了名声,自然没有声张,可到底孙羿还是欠了汪八一个人情。
汪八如今便用这个人情要挟着孙羿跟她说些宁剡的事。
孙羿没有法子,只得从命。
汪八对孙羿可是没有好脸色的,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怎么宁家哥哥如今不在汴京了?”
孙羿对这件事倒是知道一二,便道:“听说是剿匪去了。”
“剿匪!”汪八小姐立刻嚷嚷起来,“宁家哥哥怎么能去做剿匪这样的小事!”
而事实上,宁家哥哥已经剿匪回来了。
匪贼是剿得差不多了,可最要紧的事,却还没有问出来。
他之所以前去剿匪,是因为那两个绑了福玉的逃兵交代了他们在辑县封泽山落草为寇之事。
逃兵中的冯大坦白,当年望龙关一战的细节种种他们并不清楚,真正出主意,做决定,让他们下定决心做逃兵的人是兄弟中外号“智多星”的于堪用。
那么要查明真相,也只有找到这个于堪用才行。
为了能够成功地捉住于堪用,问出当年的事,宁剡甚至亲身扮作土匪混进了匪寨。
那于堪用的确是个人才,不过两三年,就成了封泽山匪寨的二当家,地位很高,但是一应吃穿却很简朴,也没有寻常土匪那些吃喝嫖赌的习性,只占走了山顶一个小木屋,过得深居简出,寻常土匪,轻易不能去打扰。
宁剡潜伏了整整十日,才打听清楚,找到空隙去寻于堪用。
一切都很顺利,于堪用手无缚鸡之力,就是个普通书生罢了,眼睛还不大好使,宁剡一吓,他便连喊都不敢喊了。
宁剡问他,当年望龙关一事到底如何,他为什么要做逃兵,是不是早知道南齐人在望龙关设下埋伏,去了就是死。
于堪用立即反问:“你是宁剡的人?”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世上关心望龙关真相的只有他一人了。
就是这一个晃神,那于堪用竟寻到机会翻身滚地,像窗外射了一枚鸣镝。
宁剡深入虎穴,却不是为了找死,只得先脱身要紧,可他临走前,那于堪用竟然对他说:“当年我等人也是为了活命,我只能告诉你,去望龙关,是上头的命令。”
土匪们收到信号,立刻围拢上来,宁剡没法多留,只得先走。
宁剡下山后,便立刻整军,攻打上山,可于堪用却早已经不知所踪了。
多日蛰伏,熬尽心力,却功败垂成,宁剡回京复命时,整个人都是灰心颓丧的。
承平帝劝他去找些乐子,别又闷在家里看兵书。
皇帝的好意不得推辞,宁剡便破天荒去了集仙楼。
他去得很早,亲眼看着江宛到了。
江宛是来吃饭的,她这不是饿么,想着用美人佐餐风味更佳,就包了一些烤肉脯之类的小食过来吃。
她是万万没想到,刚坐下,北戎大王子就带着人进来了。
北戎人行动间难免有几分粗野蛮横之气,所过之处,人人避退,江宛身后虽也有四个五大三粗的护卫,但此时也不能免俗,便悄悄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缩到角落里吃去了。
舞台上的歌舞也停了下来,姑娘们面面相觑,不晓得该不该行礼。
呼延斫那张微黑的娃娃脸和蔼可亲,一笑起来,颇有些天真单纯,让人心里不免就对他有了些好感,少了些忌惮:“大家一切如常,随意即可。”
嗨呀,口音都这么可爱。
楼里的姑娘刚才是不敢扑,眼下却怕扑得晚了。
就在这时,南齐多荣王爷也到了。
南齐人的排场也不小,而且就在北戎人身边做了,没有了沈望在其中调停,这两帮人倒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江宛一看,就有点想溜了。
就是可惜了烧鸡,眼下还热乎着,若是再挪个别的地方,肯定就冷了。
唉。
歌舞稍歇,江宛正要悄悄起身,忽然见那南齐王爷手一挥,那个脸色惨白的随从呼四,便拿出了一盘银锭子来,哗哗往台上砸。
“这是我们王爷赏给柔柔姑娘的。”
领头跳舞的便是柔柔。
江宛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不由站在原地,张着嘴看起热闹来。
边上的骑狼没心没肺地“哇”了一声。
北戎那边的人立刻就看过来了,骑狼才不怕人看,立刻对他们挺了挺胸,表示不屑。
北戎大王子则似乎认出了江宛,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江宛的屁股便又落回了椅子上。
北戎大王子抬了抬手,便也有北戎的壮士也往台上扔起了金银。
南齐人却很不屑,嘲讽他们跟风学人,可偏偏没有压住旁人的大手笔。
北戎人这个脾气爆啊,撸下手上的宝石就往柔柔身上砸,倒把柔柔吓得不轻。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有个南齐人冲上去,抓着柔柔姑娘的手,柔柔尖叫一声,便要躲,却又被个北戎人抓住了胳膊。
这争着争着就打起来了,打着打着……
宁剡就从二楼一跃而下,夺过龟公用来挂红绡的长棍,横刺而去。
第七十四章 归来
信国公府没有分家,兄弟三人,爵位由长子继承,老大老二是嫡出,为人都称得上精明谨慎,唯有老三是庶出,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在吃喝嫖赌上是一把好手,屠老三与靖国公夫人一母同胞,虽然小妾一个接一个抬进屋里,却只有屠六这一个儿子。
屠六从小见着父亲声色犬马,耳濡目染下,长成了个酒囊饭袋也是情理之中。
可他毕竟是嫡亲的娘家侄儿,还是独苗,靖国公夫人怎么能不着急呢。
她都快急死了。
一收到消息,她便要递牌子进宫,她想见的是太后,可如今领着宫务的却是皇后。
皇后晾了她半日,才让内侍告诉自己身子不爽,不能见人,请她回去。
靖国公夫人气得肝疼,却没有法子,刚走到宫门口,靖国公李崇赶到了。
李崇胡子凌乱,一身红衣也皱皱巴巴的。
御街轻易不能靠近,在御河外的平安街上看热闹的人却多,人们看到李崇与靖国公夫人互相推搡,指着对方的鼻子骂。
后来不知道靖国公夫人说了什么。
靖国公一声暴喝:“屠楹!我要休了你!”
屠楹是靖国公夫人记在族谱上的名字,多年来几乎没有人这么叫过她,因为是嫡母给她取的,她连听都不愿意听,所以靖国公喊的时候,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她的名字。
靖国公夫人骤然暴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巴掌把瘦弱的靖国公扇倒在地,骑上去便打。
靖国公哪里肯忍,于是还手,夫妻二人在宫门口直打得旁若无人,飞沙走石。
还是陛下听了信儿,叫禁军把他们两个拉开了。
靖国公脸上被挠得横横竖竖,如棋盘一般,不养上三个月,是见不了人了。
靖国公夫人的伤更重,据传是被打断了一根肋骨。
江宛听说的时候,很是吓了一跳。
今晚是皇上的寿宴,虽说是三十九的生日,不是整寿,但闹出这样的事总是不大吉利的。
因为这件不大好的事情,宴会自然也办得有气无力的,直到……
安阳大长公主穿着一身玄色金凤袍,笑吟吟地出现在宴妆殿门口。
大门拉开,跳舞的歌伎们退到两旁,人们依次拜倒,口称拜见大长公主,一切井然有序,丝毫不乱,在朝拜声中,安阳大张公主目不斜视,雍容有度地走到玉阶前,每一步像踩在各人心上,没人能不为她起立,没人能不注视她。
她走上玉阶,皇帝对她施礼,唤她一声姑母。
皇后恭敬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不知大长公主要来,请先将就坐在臣妾这里吧。”
安阳略蹲了蹲,算还了皇帝的礼,便施施然落了座。
皇后低眉顺眼地立在她身后。
她坐下,皇帝才敢坐下。
这不是因为皇帝怕她,而是因为曾有三十年,安阳即是恒丰帝的化身。
他习惯了安阳站在比他高的地方,安阳像是也习惯了。
可是如今已不是恒丰年间,安阳也不再是摄政长公主。
于是,承平帝忽然想要给安阳一个教训。
这就是江宛退场时,看到安阳大长公主孤零零站在路边的原因。
朦胧的灯笼光落在安阳大长公主的面上,染出一点稍纵即逝的老态。
江宛心里就一软。
她刚才听小太监说,因一位尚书夫人的车架损坏,所以安阳大长公主的车架便被挡住了。马车迟迟不来,这些奴才虽左呼右喊,却没人能拿出个主意——这大约是皇帝或者太后的意思。
想来这些身居高位的大人物的自尊也好踩得很,不过是御马监拦一拦车,便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正正好甩在安阳脸上了。
皇宫大内,哪里会出这种没谱的事。
这车还不晓得要什么时候才能到......
“殿下,可愿意与我同乘?”江宛不由道。
安阳大长公主略带惊讶地看她一眼,然后矜持地点了头:“那就多谢了。”
就在这时,安阳大长公主的马车已经过来了,那车夫翻身滚下车来就要请罪,安阳却视若无睹,径直上了江宛的马车。
江宛不明白安阳此举的意思,便也没有贸然开口。
坐定后,安阳大长公主推开车窗,吩咐道:“马不能留下。”
车夫就麻溜在宫门口卸了车,一个呼哨,四匹马便乖乖站定了。
江宛:“那殿下的车架……”
“不要了。”
三个字,叫她说得霸气侧漏。
江宛一愣:“不要了,就放在皇宫门口吗?”
安阳大长公主微笑着对她点头。
纵使如今不比从前,若有人想欺她,却也要掂量掂量。
安阳大长公主,恐怖如斯。
都说她想要避新帝锋芒,可看她如今的作为,分明没有半点要收敛的意思。
这又是什么道理?
江宛脑中灵光一闪,蓦地问:“殿下是要回公主府吗?”
安阳看她一眼,眼中隐含赞赏:“确然。”
江宛只有佩服二字可说,不过也难免有些担忧。
安阳大长公主到底是与先帝分权的人,新帝登基后避入城外山庄,已经低调了五年,也有五年不曾进京,如今却要留宿城中,是不是也意味着她要重回权力场中?
那么汴京还会像眼前一样平静吗?
安阳:“多年不曾踏足京城,只觉得风物依旧,感触良多,便想多留几日。”
她回来了。
一日还是几日根本没有区别。
“也是人之常情。”江宛压下起伏的心绪。
范驹御马甚稳,公主府离皇宫又是极近的,江宛并没有与安阳聊上几句,便已经到了。
“便在正门口停下吧。”安阳大长公主道。
范驹依言行事。
马车缓缓停在高挂的“崇贤公主府”匾额前,镇宅石狮威视赫赫,朱门铜钉横八竖八,在灯笼照耀上寒意森森。
门口执伞而立的男子却冲淡了公主府的威严,他提着灯笼夹着伞,小臂上还搭着件大氅,双手都满满当当,却丝毫不显得累赘,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袍,站得挺拔如松,气度清朗不凡。
大抵就是安阳大长公主的第七位驸马,玉笔画师廖丛璧。
第七十五章 驸马
见车马停下,廖平将东西递给边上侍立的婢女,亲自上前扶了安阳大长公主下马车。
安阳大长公主口气亲昵地责怪道:“你身子不好,何必来等我,这天也不像会下雨。”
“是我心意。”廖平声音低沉悦耳。
江宛心中便忍不住感叹,做女子做成安阳大长公主这般,才算是没有白活。
几任丈夫都是人中龙凤,她自己则曾掌过半壁江山。
安阳大长公主对廖平道:“还不曾向郑国夫人道谢,我那马车不知怎么就迟了,多亏郑国夫人援手。”
她说话间,竟有几分娇憨,“可要好好谢谢她才是。”
廖平大抵也不是个不省事的,自然晓得这背后的因由。
“我总说在小青山住着便……”他止住话头,道,“由我去道谢吧,你快进府歇息去。”
安阳大长公主顺着他说话:“那我进去了。”
廖先生身上有些文人的温吞,看着十分纯良。
他说要道谢,便是真道谢,对着马车深深一揖:“今日多谢郑国夫人相助,殿下与我都很感激。”
“廖先生言重了。”江宛道。
廖平得了她这一句,自觉功德圆满,便高高兴兴地转了身,去追安阳大长公主。
江宛一时错愕,又笑起来
当夜,江宛送走安阳大长公主后,却没有回府,而是去见了祖父。
开宴前,江宛竟然看见沈望与那个病歪歪的曜王站在一起,两人相谈甚欢。
大半夜的,她不可能去找余蘅商量,只能去打扰祖父了。
沈望从小寄居太后娘家,也就是苏州公孙家,又与曜王很有交情,跟皇帝还有点小秘密,这皇室里统共没几个人,大半都跟他有黏连,实在反常。
曜王的出身不光彩,也是陛下继位后,才给了个封号,为这事儿,上下都说陛下宅心仁厚。曜王应该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否则也不会默默无闻了这么多年,可是他既然与沈望交好,也许这些年的无声无息其实是隐忍蛰伏,他在背后尚有一桩大图谋。
进了府,江宛直奔老爷子的书房,天已很晚,书房里却只有一点灯光。
江宛悄悄推门进去,江老爷子一无所查,还在对着烛灯看文章。
江宛敲了敲桌子:“祖父。”
江老爷子才恍然地搁下纸张:“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祖父,你为什么不多点些灯?”
“习惯了,小时候家贫,家里只能点一盏灯,你曾祖父和我读书,你曾祖母则在一旁做针线,都挤在一张桌上,如今想来,却也很是温馨。”
“那也该多点几盏,要不然眼睛坏了,不是天下好文章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就让我的团姐儿给我读。”江老爷子道。
“就算我能给您读,但是这样漂亮的字迹却看不见了,岂不是也很遗憾。”
江老爷子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心痛,忙搂了手稿,心痛道:“有理,你说得有理。”
江宛便坐下了。
祖父叫人来上茶:“这是你说的用那些干花瓣研出来,喝着一股子怪味儿,只是夜里喝不伤神。”
这是江宛惦记着老爷子总爱喝浓茶,才想出来的办法。
“你呀,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老爷子的话说得亲热,江宛却是心中一跳。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问沈望的事,祖父一定会觉得其中有古怪。
不行,她不能把祖父卷进来。
江宛笑道:“我想着没多久,您就要过寿了,若有那喜欢的物件,您提前知会一声,也好叫我去置办。”
“就为这个?”
“您就告诉我您喜欢什么吧。”
“那我喜欢的可不少,王右军的字,顾长康的画,你看着找吧。”
江宛:……
“我这就告辞了。”
开口就要王羲之的字,她确实也没有别的话可说,说自己会努力找找,都是多余的。
回了家,圆哥儿和阿柔便扑上来七嘴八舌地讲自己又学了什么,邵先生如何如何夸了自己。
江宛挨个抱了,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脸庞,心中却忽然很感慨。
世事多艰,可心里又不愿意对老人讲,不愿他们再见艰难,也不能对孩子讲,怕他们早见疾苦。
蜻姐儿如今爱走路,小小的娃娃头上扎着红头绳,闻起来透着奶香味儿,欢喜地抱住了江宛的腿,仰头一笑,露出小小的乳牙。
江宛这心啊,已经化成一滩水了。
第二日清晨,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靖国公夫人与靖国公在皇宫门口打的那一架也算是惊天动地。
老太太年纪也不小了,可别真被打出了个好歹。
不过第二日,大家就知道靖国公夫人的伤并没有那么重。
因为她为了侄子的事,四处去求人了。
靖国公夫人为人尖酸,本没什么人与她交好,可她腆着脸上门去,人家也不能把她打出来,毕竟她脸上的淤青几乎盖了半边脸,若是在家里有个万一,晦气得很。
靖国公夫人登旁人的门,礼物是绝对不带的,还要讹走些药材,遇上强硬的,她就讪讪离开,遇上脾气软的,或是些小辈,她却蹬鼻子上脸,立逼着旁人去进宫给她侄子求情。
听说庸国公府的三太太被她逼得哭了。
还是江宛的大姨母庸国公夫人出面,将靖国公夫人扔出去了。
江宛的表姐江宁侯夫人,那脾气与她母亲一脉相承,靖国公夫人嚷着程琥与屠六是打小的交情,甚至暗示说不定程琥也参与其中,把江宁侯夫人气得直哆嗦,一点脸也没给靖国公夫人留,直接把人赶了出去,还派人给江宛送了信,叫她当心着些。
江宛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也在靖国公夫人的拜访名单上。
然而靖国公夫人并没有放过她。
靖国公夫人来时,江宛本不想见,可若是将她拒之门外,她发起疯来,就更为麻烦了。
江宛还是见了她。
乍一看,差点没认出来。
靖国公夫人似乎决不允许自己露出狼狈的模样,永远敷粉画眉,腰板笔直,可眼下她发髻散着,一边脸颊高高肿起,不知是不是涂了药粉,红红紫紫发着亮,腰身也佝偻起来。
她见了江宛,眼神极麻木,蹲下行礼道:“郑国夫人。”
第七十三章 屠家
寒芒如霜,冲势若龙。
持棍一突一扫,两群人便被宁剡分开。
纷乱之中,他绰着一杆木棍,却舞出了长枪的气势,的确是武勇非凡,势不可挡。
不愧是大梁最出色的少年将军。
江宛望着他,觉得他身上多了股从前都没有的生气,靡红暧昧的烛光落在他身上,也清亮透彻,透着股磅礴的正气。
这汴京束住了他的手脚,而眼下,无形的绳索被挣开,他形单影只,身后却似有万马千军。
柔柔姑娘悄悄蹭过去,泪汪汪地缩到他身后。
江宛不由自主抬手鼓起了掌。
太精彩了。
不过几息的功夫,宁剡已将长棍收起,交还回去,难为他手下分寸准,去势虽凌厉,只分开了人,半点不伤人。
宁剡对南北两方人都拱了拱手,道:“都是出来找乐子的,或有火气上头,却不要真的伤了和气。”
话说得好听,面上却沉郁冷漠。
他早年卫守南方,后来又被调去镇北军中,倒是与南北都结过仇。
听福玉说,这些北戎人在汴京到处找人比武,几乎把金吾卫挑了个遍,眼下碰见了宁剡,却没有人说要与他比试,只是面上能看出几分忌惮。
北戎大王子看着宁剡,似乎在回忆什么,多荣王爷则正与随从说着话。
三方僵持,江宛不由为宁剡捏了把汗。
最后,北戎大王子打破了平静,他上前拍了拍宁剡的肩:“勇士。”
这像是某种信号,鸨母立刻一甩帕子道:“柔柔青青,快些继续吧。”
鼓乐笙箫再度响起,歌舞升平的人间重新降临。
江宛听不见他们说话,却能看见宁剡不卑不亢地对他们点了点头。
大抵是认下了自己的身份。
又说了几句,宁剡抱拳告辞,朝江宛这里走来。
他道:“此地不安全,你快走吧。”
江宛看向北戎大王子那边:“难道他们还要再闹一回?”
宁剡摇头:“不论闹不闹,以后见了这些人,都记得躲着些。”
这些外族人是真的惹不起,一个不好,就要引出两国争端。
“我明白的。”江宛眼神移到他腰侧,“怎么今日不曾佩剑?”
“在都城佩剑虽方便些,其实我最擅长的是枪。”
红缨长枪,如龙如电。
“看出来了。”江宛笑道。
“我送你回去吧。”宁剡道。
江宛刚要回绝,站在她身后的骑狼忽然戳了戳她的腰。
江宛迟疑一瞬:“那就麻烦你了。”
江宛转身看骑狼,骑狼背着手看天,她干笑一声,继续问:“将军是骑马来的吗?”
宁剡点头:“我先去取马。”
等他走了,江宛才回头问:“你刚才戳我干什么?”
骑狼道:“无咎那小子喜欢枪,哥几个却没有精于此道的,你帮着他跟宁少将军约上几回讨教讨教。”
“嚯,”江宛笑了,“你不是说无咎是你徒弟么,平日看得那么紧,怎么还许他跟宁将军学?”
骑狼一张黑脸便憋得红了:“我这也是……”
他说不出肉麻的话,心意却是明白的。
江宛:“可惜无咎没跟出来,否则干脆现在讨教得了,眼下还得我去开这个口,我可是跟宁将军相过亲的人。”
骑狼心中有数:“夫人有什么要求,提就是了。”
“上回我看见你蹲在屋脊上看星星,下回捎上我吧。”
陈护卫立刻急了:“夫人。”
江宛假装没听见:“走吧,去找宁剡问问。”
宁剡骑在马上,江宛则坐在马车上,出了花街,人就少些,江宛掀了帘子道:“将军,我有件事想求你。”
宁剡看来心绪不佳,脾气却温和:“但说无妨。”
江宛道:“我一个远房侄子,特别崇拜将军,为了将军,还特意苦练枪术,若有机会,想请将军指点他一二。”
“好,我在京中本就赋闲,夫人明日便可以叫他来寻我。”
宁剡答应得痛快。
江宛却想起他之所以留在京中,貌似是因为受了伤,不得不留下,但看他刚才的身手……
“将军,听说你是回京养伤,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本就是查王望龙关一战的借口罢了。
宁剡道:“上回中了毒箭,休养了一阵子,如今已经全好了。”
“那就好,宁将军这样好的武艺,若不上战场,岂不浪费了。”江宛道。
宁剡对她颔首,又说:“不日我便要回定州了。”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跑过一队差役,甲胄碰撞,铿然有声。
“是禁军。”宁剡道。
“深夜出动,必有大事。”江宛道,“宁将军若想去看个究竟,便去吧,左右我是有护卫的。”
“那宁某先行一步。”宁剡便离开了。
江宛看着那队禁军的威势,摇头道:“不晓得又是哪家要倒霉了?”
这个问题在第二天便有了答案。
……
去街上听说书时,江宛听人说起信国公府的屠褃被差役锁拿了。
“就是卖烧饼的连麻子一家,吉祥街上谁不知道他家的女儿是歹竹出好笋,那叫个如花似玉,没想到就这么被屠少爷白白糟蹋了,家里就这么一个小孙女,焉能不心疼啊。”
“屠六把好人家的女儿强掳进府里,没两天,伤痕累累的尸体便被送出府,扔进乱葬岗里,这是作下了大孽啊。”
“昨夜,我听说是刑部去的人,把人拖出来的时候还衣衫不整的,院子里当时就冲出来一个姑娘,不住冲着官差们磕头,求他们救自己出去,可怜呐。”
听完这些叙述,江宛也是气得火冒三丈:“信国公府保得下屠褃吗?”
屠褃被捉进去了,信国公一个管教不利的罪名是最少的,若是往轻了判,陛下申饬两句,罚俸三月,这事也就结了,若是往重了判,却有些不好说了。
是轻是重,全看皇帝的心意。
春鸢道:“信国公府多年经营,虽无子孙掌有实权,却富可敌国,上下打点,还是有些人脉的。”
“你的意思是,若是他们诚心想保屠褃,未必没有机会。”江宛顿了顿,“可他们想吗?”
他们是想的。
刑部审案也要时间,这期间便是打点的最好时机。
信国公府尚且不显,靖国公夫人却急坏了,听说当时就被吓得昏厥了。
第七十六章 奔走
春鸢反应极快,立刻扶住了靖国公夫人。
靖国公夫人却执着地想要对江宛行礼,似乎江宛受了她的礼,便要施以援手。
江宛只好说:“我无能为力,夫人请回吧。”
大约也没存指望江宛帮忙的心,靖国公夫人甩开春鸢的手,走到椅子边上,一屁股坐下了。
她满脸疲惫,嘴唇干裂起着白皮,眼睛又红又肿胀,老态横生。
“那也先容我坐坐吧。”
江宛看得不忍。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要为侄子出来奔走,到底是可怜人。
“给靖国公夫人端碗茶上来。”
梨枝应声下去。
“你倒是好心。”靖国公夫人看她一眼。
她如今面容可怖,兴许这一眼没什么恶意,看起来却极为阴森。
江宛摇头道:“恻隐之心人人皆有。”
“农夫拾蛇,东郭救狼,好人死得总是要快一些的。”
江宛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只是说:“夫人自比为蛇与狼,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靖国公夫人竟也没有反驳,而是低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江宛问:“信国公府的事,怎么要你出来奔走,他们家里没人了吗?”
“我那兄长除了能得罪人,便没有别的本事了,他只要有酒就行,说不准儿现在还在集仙楼里醉生梦死,连儿子被人抓了也不知道。至于另外两个道貌岸然的,到底隔了肚皮,不盼着我们姐俩死就不错了,又怎么肯出力?眼下宝哥儿是死是活,就全指着我了。”
江宛不敢苟同。
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近几年因承平帝太重名声,又以他父亲恒丰帝为戒,所以手底下宽仁得很,只要是勋贵之家,有本事递话到御前去的,身上的罪责总是要减一减的,简直是把律法当儿戏。
靖国公夫人见江宛面露不赞同,叹气道:“宝哥儿从小没了娘,他爹也是个糊涂的,说句不好听的,他就是我养大的,也跟我亲,不比家里那群白眼狼,宝哥儿孝顺着呢,有点好东西就想着孝顺我,我不能见死不救。”
江宛:“可他犯了法,手里沾了人命,就该受罚。”
“那是贱人勾引了他,那小娼妇为了攀龙附凤,什么不愿做,一根银簪子便能与她苟且一场,不过是命薄罢了,能得宝哥儿怜惜一场,已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茶也端上来了,靖国公夫人喝了一口,没多留,便走了。
江宛本来以为送走她就完了,结果靖国公夫人出了门就说郑国夫人答应为她进宫说项了。
江宛的名声本就不好,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不过虱子多了不咬,江宛便由她去了。
信国公府到底还是为屠六的事奔忙起来了。
信国公跪在陛下面前痛哭流涕,信国公夫人亲自去向连麻子一家赔礼道歉,甚至想向连婆子下跪请罪,屠褃的生父屠老三跪在宫门口负荆请罪,屠三太太虽然不愿意为庶子奔走,却也去寺庙里为那无辜惨死的连姑娘捐了盏长明灯,还供上了五十年的灯油,再有就是屠褃的嫡亲姑姑靖国公夫人,陪着屠老三跪在宫门口,赌咒发誓说情愿放弃身上的诰命,去佛前清修三年,为那枉死的姑娘祈福超度。
一家人唱念做打,面面俱到。
陛下态度便有些松动了。
而此时,安阳大长公主出招了。
本来御前的事,外头的人顶多知道些风声,不可能晓得细节。
奈何福玉公主旁观全程,觉得心中偶像崩塌,来找江宛诉苦,倒叫江宛知道了前因后果。
江宛看福玉一张小脸阴沉得下一秒便要下雨,忙小心地问:“谁给你气受了?”
她就担心多荣王爷求娶福玉的事其实没完。
“不是。”福玉说了这一声,又委顿下去。
江宛笑着给她斟了杯茶:“你帮我尝尝,这套茶具是粗陶的,我喝起来总有股土味儿。”
福玉本来正端了茶要喝,闻言顿时放下了:“什么?”
“旁人喝茶选茶具是为了增色添香,我却想看看粗陋的茶具能将茶香减去几分。”
福玉被她一打岔,便也没有那么低落了,看了眼杯口都不平的粗陶茶杯,忽然发了狠似的端起,一饮而尽。
却并没有江宛说的土腥气。
福玉捏着杯子愣了。
江宛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普通人家里能有这样一副茶具已是难得,从前觉得可怕,现在想想,其实不过这样的尊贵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安阳姑祖母带着责龙鞭去见父皇了。”福玉终于开口了。
江宛嗯了声:“然后呢。”
福玉叹了口气,又不肯说话。
江宛:“那我就猜猜吧,安阳大长公主那样的人,又与靖国公夫人素来不和,一见陛下要对屠六从轻发落,自然是去将陛下痛骂了一顿,对了,还有责龙鞭,是不是还将陛下抽了一顿?”
“要是这样就好了。”福玉托着腮,“她是去交还责龙鞭的。”
福玉苦大仇深地叹气道:“安阳姑祖母,变了。”
“怎么变了?”江宛温柔道。
“她本来应该挥鞭子的,而不是把鞭子递给太监。”福玉闷闷不乐道。
江宛笑了:“你岂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倒觉得大长公主已经做得很不凡了,”江宛摩挲着杯沿,“不论她本意如何,能替那个枉死的小姑娘讨回公道,不就很好了吗?”
更何况,这是一举多得。
无论是谁坐在皇位上,这条守嘉帝赐给安阳的鞭子,总是如鲠在喉,如今安阳交了鞭子,怕是消去了承平帝的不少忌惮。
安阳大长公主一进一出,屠家的图谋怕是要落空了。
次日清晨,一道惊雷落下,半个京城都沸腾了。
靖国公夫人被休了。
她被赶出了府,嫁妆细软一应全无,多亏路过的夫人搭了把手,才回了娘家信国公府。
然而她前脚刚进娘家大门,后脚轻履卫便破了信国公府的门。
京中的天一时又变了。
也有那等心存疑虑的人——不过是孩子犯法,何以累及全家?
江宛则心中有数。
看来安阳对承平帝说的,并不仅仅是一条鞭子的事。
第七十七章 枪法
外头一堆差役轰隆隆过去,无咎不由问:“这又是与信国公有关的吧。”
骑狼双手提着礼物,踢了他一脚:“别乱说话。”
宁府的门房端详着他们,一大一小,大的粗野,小的儍呵,还有两匹马,也都不大聪明的样子,料想是宁剡在军中的朋友。
门房心中有数后,却也不主动开口问,只把视线移开了,宰相门前九品官,他一贯是很能找准自己位置的。
骑狼便上去了:“小哥,我们是江少傅府上,来找宁少将军讨教枪法的,劳烦您通报一声。”
门房倒想起来前日夜里,宁剡回府时交代过此事。
“原来是您二位,少爷早就吩咐过了,请跟我来吧。”门房一下便换了笑脸。
他们俩顺利进了府,又顺利进了宁剡的院子。
宁剡如他自己所说,的确无所事事,收到消息时,只是在书房里翻舆图。
他穿一身灰色长袍,肩上绣着一只青虎,头发只用绑带稍稍束了,看着儒雅十足。
骑狼嘶了一声,若非当日亲眼见了,这可不像个使枪的高手。
“宁少将军。”骑狼一拱手,忽然发现自己手上还有两提礼物,忙道,“我给您带了礼物,您非得看看不可。”
江宛知道他们要来见宁剡,将那礼物包得花团锦簇,骑狼想要下手拆,也不晓得从哪里拆,还是无咎上前一步,认命地拆起了盒子。
一块石头映入眼帘。
宁剡心道自己是不是该夸这石头一番,可是这.......从何夸起呢?
宁剡喝了口茶。
骑狼介绍道:“这是块陨铁,送给将军打个枪头。”
宁剡的茶险些没咽下去。
“这礼未免太重了。”
骑狼嘿嘿一笑:“这孩子便如我的子侄一般,再者说,我是用刀的,这块铁顶多也就打个刀柄,我留着没用。”
“这么说来,这块陨铁竟不是郑国夫人送的,而是你送的。”宁剡意味深长道。
骑狼似乎没听懂他背后之意,只道:“夫人送的在这个盒子里呢,是一套扇子,其中一把写着枪出如龙的,与将军甚是相配。”
宁剡把视线落到无咎身上。
十四岁的年纪,身姿挺拔,手脚都长,看着的确是个习武的苗子。
“那就试试吧。”宁剡道,“请二位跟我去府里的校场。”
宁家是武将世家,家里不光有宽阔的校场,还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种兵器。
宁剡带着无咎挑了杆枪,又试了他的臂力,然后让他练上一段。
无咎便走到场中,深吸一口气,抬手先挽了个枪花。
宁剡让他单独耍枪,一是看看他有没有师承,二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天赋。
而现在,天赋是有了,师承则……
宁剡摸着下巴,也取了一柄枪:“且与我过上几招。”
他舞着长枪,直刺而去,无咎急退一步,将他的枪头挑开,宁剡的枪头稍歪,却如游龙摆尾一般,依旧迅疾冲来,无咎避无可避,只得就地一滚,翻到宁剡身侧,横扫而去。
骑狼顿时叫了一声好。
与此同时,还有掌声响起。
先前引着无咎进门的门房,又领了浩浩荡荡一群人过来。
宁剡收了枪,将枪扔进无咎怀里,上前行礼道:“大王子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呼延斫也笑着对他抱拳:“用你们中原人话说,这叫兴之所至。”
无咎抱着两杆枪,退到骑狼身边。
这边的寒暄还在继续,呼延斫已经表明了来意:“我这几个护卫想与你切磋切磋。”
宁剡淡淡一笑,将那长袍撩起,往腰上一掖:“那就领教了。”
便有一条威猛的北戎大汉冲将上去,与他过起招来。
骑狼皱着眉,望向大王子一行人的眼神有些不善。
无咎小声问:“咱们还看吗?”
骑狼光棍道:“看啊,干嘛不看。”
不一会儿,便有个北戎人走过来搭讪,先用戎语问了句话,骑狼装作没听懂的样子。
那大汉面露失望之色,又用汉语问:“你们兄弟,大梁人?”
无咎低着头,不说话。
骑狼哈哈笑了一声:“我们是土生土长的大梁人。”
那大汉便回去了,在呼延斫耳边说了两句话。
大王子眼神都没有转过来,只是点了点头。
无咎低着头,做出怯弱的小孩模样,悄悄问:“他们是不是盯上我们了?”
骑狼正想着他们为何来攀交情,于是随便点了点头:“是吧。”
他没有留意到,无咎浑身一僵。
宁剡虽擅长马战,拳脚功夫也不弱,几十招下来,那北戎大汉便认了输。
北戎大王子道:“你是真勇士。”
宁剡宠辱不惊:“大王子谬赞了。”
北戎大王子就低头笑了,他是个笑起来极富感染力的青年,就算是宁剡,也无法地对他横眉冷对。
呼延斫:“我这就走了,将军不必再送,做你自己的事就好了。”
宁剡却不好不送,主要是他不亲自把人送走,总疑心这些北戎人要玩什么把戏。
他亲自把人送到大门口,还回答了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回转时,无咎和骑狼正在交谈什么。
宁剡过去搭了句话,无咎却忽然低下了头去。
方才也没见他这么羞涩,怎么呼延斫来了一趟,他还女孩子气起来了。
无咎低着头,鼻梁上有一个小小的驼峰,宁剡忽然想起大王子低头那一笑,恍惚之下,竟然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
只是无咎的轮廓到底秀气许多,一打眼就是个中原人。
宁剡晃了晃头,只当自己是看错了。
“方才看你用枪,倒有几分梨花枪的细腻古风,不过到底更像本朝的霍家枪。”
无咎木着脸:“机缘巧合下被一个老头教的,他说是从军中学会的。”
“镇北军中如今用的也是霍家枪,你的这套枪法似乎还有不少改动,譬如勾马腿这一节,便是步战中不太会用的,但是若是这是马上枪,却也不会有腾挪翻滚,能融会贯通自然是好的,只是我看你年纪很小,怕是没什么机会上马,便还是先学步战的枪法吧。”
无咎沉默地点了点头,取了枪后,便朝着宁剡面门一突,宁剡缠而化之,二人又斗在一处。
第七十八章 轻履
“回来得这么晚,看样子是学了不少东西。”
骑狼和无咎从后门进来,正好路过花园,被江宛遇见了。
春鸢道:“奴婢这就让厨下烧热水,好赖换身衣裳。”
他们俩走近了,江宛噗嗤笑了:“还当你们都穿了土黄色的衣裳,原来只有骑狼穿了。”
春鸢凑趣:“针线房的张娘子可要哭了,给无咎做的那水蓝色的长袍,正配着娇娇嫩嫩的少年人,这可是张娘子的原话,只不过她定没料到娇嫩少年去泥塘里打滚了。”
“好了好了,别笑了,”江宛打圆场,“再笑下去,娇嫩少年该不乐意了。”
春鸢一边用帕子捂着嘴,一边下去叫准备热水了。
无咎看着有些累,恹恹道:“我走了。”
江宛却叫住他:“不会吧,宁剡给上一堂课就值一块陨铁呢?”
骑狼给江宛拼命使眼色,眼睛都要挤出来了,也没见江宛明白,只得道:“被宁少将军揍了整两个时辰,可快别提了。”
他说话的时候,无咎默默走开了,一转身,后背到大腿的衣裳全是密密麻麻的小洞。
江宛跳起来了:“他这么教可不行,怎么能伤孩子呢。”
“也没伤,就是费点衣裳。”骑狼一拍屁股。
江宛忙挥挥手:“宁剡到底有没有说下回什么时候去。”
“说先练个半个月再去。”
“那他这钱可挣得够轻松的。”江宛酸了一句。
骑狼因要把那块丑石头送出去,还掉了两滴眼泪,眼下却全不在意,他对无咎是真的掏心掏肺。
江宛回屋时,见春鸢和夏珠正凑在一起兴奋地说着话。
江宛问夏珠:“阿柔呢?”
“默功课呢,”夏珠忙道,“我现在就去看着她。”
江宛又问春鸢:“说什么呢,眉飞色舞的。”
春鸢道:“今晨轻履卫破了信国公府的门,抄出来的东西如今正晾在信国公府的院子里,全是一大箱一大箱的金子。”
江宛不由“哇”了一声:“他们竟然真的倒霉了,不过......到底什么是轻履卫?”
春鸢便道:“待我与夫人细细说来。”
江宛看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自从挑破春鸢的身份后,她倒是始终如一,态度没有丝毫的改变。
春鸢道:“我便是轻履卫。”
江宛饶有兴味:“你是昭王的人。”
“昭王殿下是陛下的人。”春鸢一脸正气。
竟没上套!
江宛道:“接着说。”
“轻履卫立于安阳大长公主之手,眼下分有两支,一支为内,一支为外,外卫眼下由昭王代管,”春鸢道,“轻履卫与金吾卫都有护卫陛下之责,金吾卫在明,轻履卫在暗。”
江宛道:“未必是在暗吧,抄了信国公府的不就是轻履卫吗?”
春鸢想了想,又说:“金吾卫是盾,轻履卫是矛。”
“矛盾。”江宛轻轻念出这两个字,听起来似乎有点水火不容的意思。
江宛笑问:“若翌日昭王有了二心,你会选他,还是陛下?”
春鸢面色一僵。
“真有意思啊。”江宛道。
春鸢僵硬地转移话题:“夫人不是想知道信国公府的事吗?”
“你说吧。”江宛将桌上的蜜饯碟子拖到跟前。
“听说信国公府的一个库房里,抬出来十万两银子。”春鸢道,“一斤十六两,那就是六百二十五斤,这还只是一个库房,信国公府的富可敌国之名的确不虚。”
“轻履卫总不会为了屠六一个人就去抄国公府的家,是什么罪名?”
“信国公府家财岂止万贯,根本不经查。”
“他们在京中名声尚可,虽然都爱说他家贪财,但我看各家还是爱去他们的铺子里买东西。”江宛道。
“京城贵人多,他们不敢造次,可是别的地方就不是如此了,荆湖南路的一个小小知县,不过是与信国公府的四太太是表亲,便敢在县里欺男霸女,逼迫着全县老少给他做白工,去悬崖上采药,多少人因此尸骨无存,可他舞着信国公府的大旗,到底是没人敢动他。”
“这样事情还有不少吧。”
“都说信国公府的粪车里也能筛出二两金子,若是不狠,岂能到如此地步,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倒都不提,他们为了与别家争利,买凶杀人的事,也不只做过一二桩,再有他家的姻亲大梁第一商吕家,也未见得有多干净。”
“拔出萝卜带出泥,京城又是一番血雨腥风啊。”江宛学了说书先生的口吻,幽幽哑着嗓子道。
春鸢笑了:“总之是罪有应得,大快人心了。”
“大快人心?怕是未必吧。”
与信国公府有仇的,当然是乐上一乐,可是没仇的,怕是乐不出来了。
安阳大长公主交还责龙鞭一事,眼下还没人传,可她昨日进宫,却是许多人都知道的,昨日皇上还有意轻饶了屠褃,今日信国公府就被抄家了,让人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处。
安阳与靖国公夫人素来不睦,靖国公夫人又是屠家的出嫁女,到底是屠家人,又一直为侄子的事满京城奔波着,安阳此举,可谓是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比让靖国公夫人自己去死还要让她痛。
百姓们最喜欢看权贵相争,如看恶狗夺肉,自然要拍着手说撕得再狠些,京城的官员们则无法事不关己地看戏了。
信国公府之所以遭了灭顶之灾,只因为安阳大长公主的谏议。
这是不是意味着安阳大长公主重新开始插手朝政?
新官还好些,恒丰朝的旧人心中大约只有一个念头——
她回来了!
在小青山避世四年,她又重新踏进了这权力场中。
安阳的朝中旧故未必弹冠相庆,但是与她有怨的,却已人人自危了起来。
而眼下,还轮不到他们上场。
靖国公夫人亲眼目睹娘家被抄检,亲眷被索拿,几个连路都走不稳当的侄孙也被推搡着上了囚车,她怎么肯坐视不管?
况且靖国公已经将休书摔在她脸上,她回不去了。
承平四年六月初十晨间,靖国公夫人在崇贤公主府门口长跪不起。
第七十九章 交换
靖国公夫人在公主府门口从东方初白跪到了日上三竿。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可长公主府里却没有任何动静。
但是靖国公夫人心中并不慌,因为她还有杀手锏,许多人以为天底下最恨安阳的人是她,其实不然,与安阳真正结了生死大仇的,该是当年因安阳偏帮先淑妃,故而在冷宫熬了整整十年的当今太后。
她这些年被许多人憎恶,但到底还是有一两张底牌的。
太后虽然渐渐放权,可到底是整个大梁最尊贵的女人,只要她一句话,信国公府便能得到喘息的机会,更何况,此事便如打安阳的脸,从前安阳大长公主避居城外,太后没有把柄,也没有机会,如今安阳自愿入局,相信太后很愿意整治她一番。
靖国公夫人虽然跪着,却是志得意满地跪。
可是午时到后,她觉得事情不太对了——太后总不会现在还未得到消息。
此时还没有消息......难道就算是太后,也不愿意对上安阳吗?
公主府中,忘忧亭里,安阳大长公主正笑眯眯地看着廖平作画。
一个内侍小心翼翼地上了台阶,附在安阳耳边道:“太后那头接到信儿了。”
“屠十二那个蠢女人,真是要跟我玩釜底抽薪了,”安阳声音懒懒的,透着股未作思索的轻蔑,“她还跪着?”
“是。”
“太后不会管的,叫他们当心些,别反露了行迹。”
“是。”内侍应了声,悄悄退下去了。
安阳大长公主伸出手,便有侍女扶着她,走到桌前。
廖平画的是夏日蝶穿葡萄架,不过轻巧几笔,一只蹁跹的蝴蝶便跃然纸上,安阳取了帕子给他擦汗:“画得真好。”
廖平对她暖暖一笑,眼尾几缕笑纹,衬得他更添温柔。
安阳疼惜道:“只苦了你,本来你很该去会会多年不见的老友,可因这档子事儿,却叫你又似在小青山一般,只能画画花园子,出不得门了。”
“小青山四季皆景,臣画了四年也没画完,公主府里也还有许多景色不曾看过,”廖平压低了声音,面上浮起一点红晕,“再者说,只要有公主在,臣……臣不论在何处,都是心安处。”
情话就是要羞涩些讲,才有情趣。
安阳顿时被他逗笑了。
而外头的气氛却没有这么轻松惬意。
江宛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转头对余蘅道:“这样下去不行,靖国公夫人肯定快跪不下去了。”
余蘅顺嘴吩咐道:“邱瓷,去请太医来。”
江宛看他一眼,终是没说什么。
到底是人家的人,用起来可真是顺手极了。
江宛:“我还是觉得靖国公夫人此举有些不对,她在这里跪,还不如去皇宫跪,大长公主如今不比以前了。”
这事明明是皇上做的主,靖国公夫人却来求安阳大长公主,隐隐有把安阳置于皇帝之上的意思,皇上肯定不会高兴的,说不定还要迁怒安阳,难道这就是靖国公夫人的计谋?
余蘅却大抵能猜出一二:“想来靖国公夫人这头跪着,那头去搬救兵了。”
“什么意思,谁是救兵?”
“太后,”余蘅道,“早年太后被打入冷宫,是出于大长公主的授意。”
太后与安阳有仇,可是……
“她怎么知道太后一定会帮她?”江宛问。
余蘅摇头:“她不知道啊,所以才在此处跪着,若是太后愿意帮,她的跪就更显出安阳的跋扈嚣张,若是太后不愿帮,她也总算是为娘家尽了心力,想来,能少些愧疚吧。”
“可是,她怎么知道信国公真是因为安阳大长公主才被索拿入狱,安阳难道真能让皇帝言听计从?”江宛还是觉得靖国公夫人该去跪皇宫才对,此时,她忽然想到了一桩别的事。
福玉当时来找她,因安阳大长公主交还责龙鞭而气得像只小河豚,眼下看来,这情绪的确不对,她那么生气,或许是因为对安阳存了些期待,也认为安阳可以左右承平帝的判断,比如,保证她不会嫁去北戎。
可是福玉对安阳盲目崇拜,靖国公夫人莫非也会犯这种错?
一堆禁军从街角转来,驱赶了看热闹的人群,到余蘅跟前时,江宛已经钻进了马车里。
禁军头领大约是余蘅的熟人,嘻嘻哈哈道:“参见殿下,属下奉命驱散围观百姓,殿下请随意。”
“那我就接着看了。”余蘅一边说,一边扔了袋银子给那禁军头领,“给兄弟们买酒喝吧。”
头领道:“谢过殿下。”
拿了银子,也该说些内情,头领咳了一声:“不瞒殿下,我们这哥几个自然不敢管殿下,可是还有两队人马就要到了,一队是慈尧宫出来的,一队是宇清殿出来的。”
江宛暗自思忖,一队是太后的人,一队是皇帝的人,既然是两队人,那么目的就不同,莫非太后真要与皇帝唱对台戏了?
然则等两队人真到了,皇上宫里出来的早早进府去了,太后宫里的却只停在门口。
江宛将帘子掀开一条缝,眼见着那内侍抬手便是两巴掌抽在了靖国公夫人脸上。
余蘅转头,与她交换了眼神,然后便过去了,一副好奇看热闹的口吻:“张公公,怎么亲自动手了?”
张公公顿时满脸笑地回了头,对昭王道:“小的给殿下请安了。”
“你身上这是有差事?”
“回殿下的话,奴才奉太后之名,教训这毒妇,叫这毒妇别扰了大长公主的清静。”
竟是帮安阳的!
就算太后不想这个时候与安阳为敌,也不至于来发作靖国公夫人,莫非是与皇帝有了什么交易?
“刚才看见福公公也进去了,他是来干嘛的?”余蘅问。
“回殿下的话,这奴才就不晓得了。”张公公点头哈腰道。
就在这时,公主府门大开,一辆庄重繁丽的马车缓缓驶了出来。
靖国公夫人猛地扑到了马前,头发散乱,嘴角滴着血,尖声喊道:“公主殿下,求您饶屠家一回吧!我情愿自己去死,换屠老小的一条生路!”
第八十章 一命
“芬娘!”一声暴喝响起,靖国公李崇不晓得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冲了出来,原来他一直就在不远处看着。
芬娘是靖国公夫人的小名,一晃多年,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
“你不要傻了,快随我回去吧,休书之事就当没有过,你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丢人现眼?”靖国公夫人的声音听起来沙哑极了,“若是你有半点本事,我何至于在此丢人现眼!”
靖国公夫人一把甩开李崇的手,跪行几步,用手抓住了车辕,她脸颊红肿,下巴上有一道被抹开的血迹,急促道:“殿下,只求你让屠家老小留下条命来,鹤顶红我已自己备好,即刻便能饮下,只求你给句话,殿下。”
远处,邱瓷驾着马车带着太医赶到了。
那太医下了车,江宛才看清是当时给她治过脖子的小席太医。
大长公主车架的门被推开,一个婢女跳了下来,她动作敏捷,一落地,便关上了车门,旁观者竟连安阳的一片衣角也没瞧见。
那婢女倨傲道:“喝吧。”
“屠楹!你敢!”靖国公喊道。
事已至此,靖国公夫人还有什么不敢的?
靖国公夫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描着一朵牡丹的小瓶子。
瓶里的药是她昨晚亲手放进去的,这种药丸子毒得很,当年她化在汤药里,那个贱婢只喝了一口,便死了。
李崇骂她心狠手辣,她的确是心狠手辣。
可她知道这世上比她狠的人太多了,刚才那个阉狗抽的两耳光,倒打醒了她,那些蠢货以为哭一哭,便能求到的东西,根本不是他们求来的。
皇宫里的那群人若不想给,谁也求不到。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她也是求不到的。
她终于明白了。
既然求不到,那就一起死吧。
“余柔,”靖国公夫人撑着车辕,从地上站起来,用上了全力喊道,“恒丰十七年,是你。”
是她什么?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了这样的疑惑。
可靖国公夫人没有说下去,她将瓶塞拔掉,把药丸倒进了嘴里。
真苦啊,混着血腥味儿,尝起来像她嫁给李崇的第二年,为了怀上孩子,喝得那碗红鹿胎盘熬的补汤。
靖国公夫人开始吐血的时候,自己也没发觉。
小席太医第一时间扑了过去,可她又怎么能救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不过跪在一边,茫然无措而已。
李崇木愣愣地站在旁边,像是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
可是靖国公夫人力气不支倒下时,他还是接住了她。
恨也恨过,憎也憎过,连休书都写了,原来此时心中还是茫然若失。
不知何时,马车的门已经打开了,安阳大长公主端坐其中,高高在上,满眼漠然。
李崇搂着靖国公夫人,嘴唇颤抖着,自己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靖国公夫人望着天,也没有想说的话了。
她与这个男人纠缠了大半辈子,爱恨也都像个杂色线团,乱七八糟分不清,但是一闭眼,还是那年赏花宴,她弄脏了衣裳,因怕嫡母责罚,故而在亲戚的花园子里哭得不可自拔,一个长得极好看的少年,穿着一身如火的红衣,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条帕子,也没说什么话,她心里就扑通扑通,像揣着一只小鹿。
后来才知道,他酗酒,好色,懦弱,还没出息。
就当两清了吧。
李牍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跑来了。
李牍大约是李家唯一一个对这个凶蛮霸道的靖国公夫人还有些感情的人。
李牍冲到跟前时,靖国公夫人的眼神才有了些神采。
“祖母……祖母……”李牍跪倒在靖国公身侧。
靖国公夫人咽了口血,一把箍住靖国公的胳膊:“李崇,李崇,你要照顾好牍哥儿。”
“好。”
“她这辈子唯独对你求不得,你……什么都不要答应她……”
“好,我不答应她。”
“还有签敬,你帮帮他,你别让他死。”
“好,我一定保住小舅子的命。”
“你......别恨我……”
“好。”
他只能说“好”。
谁也不知道靖国公到底说了多少个好字,屠楹才去了。
小席太医被邱瓷扶起,对江宛摇了摇头。
她死了。
江宛目睹一切,忽然说:“人对死人说的谎话最动听。”
余蘅站在她身边:“人对死人还会说谎话吗?”
“说最残忍的真话和最动听的谎话。”
……
江宛低头闻了闻袖子,总疑心身上有血腥气。
余蘅给她倒了杯茶。
江宛靠近杯沿一嗅,觉得香气苦涩:“这是药茶?”
“喝了压惊。”余蘅先喝了一口。
江宛半信半疑,也跟着喝了一口,差点被苦得吐出来。
春鸢忙用签子给她扎了块白糖糕,江宛咬了一口嚼着,对余蘅吹胡子瞪眼睛的。
余蘅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或许是我配药时,黄连加多了吧。”
他一说药的事,江宛就想起他们俩都中了那个绝嗣毒。
江宛撇掉这个时候不该出现的念头:“安阳大长公主进宫去了,陛下会找她麻烦吗?”
“安阳看似是在与皇上唱对台戏,她此举却是正中皇兄下怀。”
“什么意思?”
“快打仗了,信国公府向来有富可敌国之名。”
江宛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什么,最终只是说:“我明白了。”
她又问:“那沈望的事,你查得如何?”
“人还是监视着,不过,他既然已经是断尾,也就与那只壁虎没有关系了。”
“他们的布局雏形已现,挑这个时机抛出沈望,的确是步好棋,”江宛若有所思,“咱们不能杀沈望,又指望着从他身上发现些线索,可偏偏沈望身上没有任何线索,但这只是眼前,未来等他们真的要做什么大事了,叫沈望反常地动一动,就能起到一个迷惑我们的作用,沈望一人,便可轻而易举地牵制住我们了。”
她一口一个“我们”,是因为他们单纯是盟友,这话落在余蘅耳中,便叫他不由自主笑起来了。
江宛觉得他不够严肃:“你连他们到底联合了北戎人还是南齐人都没查清,怎么还笑得这么高兴?”
第八十一章 无名
余蘅敛了笑容,做出副严肃的模样:“南齐人被打得元气大伤,南齐王也已经是迟暮之年,不比北戎王正当壮年,龙精虎猛,南齐朝中乱象频起,几个儿子各怀异心,也就这个多荣王耽于吃喝,不得南齐王的宠爱,才被推出来做了这个押送贡品的差事。”
江宛思索着:“与南齐人联合很简单,南齐朝中皇储之争难分胜负,大梁的支持和资源对那些皇子来说非常重要,以利诱之,他们自然愿意听吩咐办事,可覆天会手中未必有能打动北戎人的筹码。”
“其实我也这么想过,”余蘅道,“北戎王固然雄才大略,却也自负,十分难打动,就算覆天会拿得出足够分量的筹码,说不定北戎王依旧坚信凭他自己大军南下,也能成事。”
“他们需要乱象,其实什么也不做,等开始打仗了,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江宛不知不觉又喝了一口苦茶,“殿下不觉得奇怪吗?”
余蘅道:“我从来不认为他们只想另立新君。”
室内陷入了寂静中。
江宛咂摸着舌尖苦涩的滋味:“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为什么这么确信,一定会有仗可打?”
她纤长的睫毛一垂,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余蘅一怔,这姑娘就差直接说她怀疑我了。
“会这么问,”余蘅笑了,“这是夫人终于要开始相信蘅了。”
江宛闹不清他是不是怒极反笑,只得干巴巴笑了一声。
余蘅脸上的笑根本止不住,像是有人推着他的嘴角向上似的,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傻,只得先说了句:“是我失态了。”
余蘅咳了声,正色道:“我自然是知道有仗可打的,因为北戎王庭中也有轻履卫。”
“哦豁,”江宛撇过头,“既然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也没见你……”当皇帝啊!
算了,这话不能说。
江宛又吃了一块白糖糕。
余蘅:“怎么不把话说下去?”
“没心情。”江宛叹了口气,“靖国公夫人说的恒丰十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余蘅摇头。
“会不会与益国公霍著的死有关系?”
余蘅还是摇头。
他说:“还要查,我不敢妄下定论。”
也是,毕竟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不过那几年并没有其他的大事发生,似乎只有益国公倒台,才值得靖国公夫人临死前抛出此事来报复安阳。
江宛深吸一口气:“不说这些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王府的花园,真大啊。”
“工部花了三年才建成这个园子,竟只得了你一句‘真大啊’,也不晓得姚大人会不会气得吐血。”
江宛坐在亭中,左看右看:“你那个紫色的花开得很漂亮,摘点给我吧,阿柔喜欢做各色的胭脂。”
“那是虞美人,有毒的。”
“哦,那就不成了,”江宛东拉西扯,“那你这亭子有没有名字?”
余蘅想了想:“我虽拟了一个,但……应该还是算没有。”
“你拟了什么?”
“我……”余蘅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有些赧然似的,搓了两下腰间的玉佩,才说,“风花雪月,此生长是思忆。[注]”
“嗯……”江宛看着远处走来的春鸢,随口道,“没听过,这是哪首大师的词,还是你自己写的?”
余蘅却是一惊,玉佩脱手而出,砸在石凳的沿上,轻轻铮然一声,却如天边响雷。
他连连摇头道:“没什么,我也……我也……没想好。”
他暗自气恼了一会儿。
江宛还是留意着春鸢。
春鸢走近了,喘匀了气:“殿下,夫人,刚传来的消息,蒋娘子失踪了。”
“找过吗?”
“葡萄说,今晨蒋娘子道有些头晕,想睡一会儿,便关了门,午后葡萄再去叫她,人就没了。”
“看来你们轻履卫也不太行啊,一个大活人竟然就这么没了。”
春鸢低下头去,余蘅却扬起头道:“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全无疏漏。”
春鸢蹲了蹲,退下去了。
江宛撑着下巴,看着远处摇曳的虞美人。
“想什么呢?”
“倒有些尘埃落定的感觉。”江宛道,“本来就在怀疑她,现在她跑了,正好说明她的确值得怀疑,只不过……她已经拦住了我。”
在布店门口,她没能准时去见福玉,蒋娘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福玉身上一定还有别的文章可做。”江宛目光幽深,“莫非是联姻?”
这边她说到了此事,平津侯府的当家主母明昌郡主也正与心腹说同一件事。
“不论她到底有什么目的,但到底是个孤女,眼界也有限,大约还是好拿捏的。”
季妈妈给明昌郡主捶着腿:“可不,正解了燃眉之急呢。”
“相平决不能与那个蠢丫头绑在一起,都说夫妻一体,将来她有多少骂名,就会让我的相平添多少骂名。”明昌郡主攥紧了桌角。
季妈妈低声道:“依郡主的意思,是否将那孤女……”
“既然是老侯爷与人定下的亲事,咱们自然不能当做不晓得,否则岂不成了贪图权势,攀附权贵的人家了?”明昌郡主挑了个橘子剥着,“立刻将那孤女接进来,声势浩大一些也无妨。”
对别家来说,尚主是荣光,对平津侯府却不然。
明昌郡主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愿意儿子建功立业,可若魏蔺娶了公主,便注定只能做个碌碌无为的驸马。
要是真到了那一天,让明昌郡主去买凶杀公主,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她是安阳大长公主的独女,血液里便流淌着疯狂。
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天底下哪有好做的父母呢?
江宛回府时,恰好是用晚膳的时候,圆哥儿和阿柔两个又拌起嘴来,圆哥儿脾气一上来,便把碗掀了。
可他掀了碗,自己也晓得不该这样,于是心虚地哇哇装哭,他一哭,那个瘦小得不像一岁半小孩的沙哥儿也哇哇哭了起来。
他们的哭声又吓到了胆小的蜻姐儿,阿柔捂着耳朵怪叫,江宛虽然也很想这样做,但是却不得不前去哄圆哥儿。
一团乱麻。
第八十二章 禁足
“辛苦姑母趁夜前来。”承平帝一指下位的椅子。
安阳大长公主道:“陛下有吩咐,我自然是要尽力的。”
这才坐了。
“信国公此事,累姑母替我备了黑锅了。”承平帝言语间带出些愧疚的意思。
安阳却像是丝毫没放在心上:“不妨事,我为先帝是背惯了黑锅的。”
安阳:你这口小锅算什么?
承平帝擦汗:你这话我很难接啊。
“姑母说笑了。”承平帝默了默,“听说廖驸马今日画了一幅极好的图。”
安阳微笑,仿佛在说,您可以直白些,直接说那是幅蝶穿葡萄架的图,再或者,直接说您在我的府里有不少探子。
安阳像是在回忆与廖平相处时的甜蜜,笑道:“毕竟是天下第一画师,无论如何,他的画总还能入眼。”
说起话来弯弯绕绕的,她这个侄子惯常这么没出息。
“姑母太谦虚了,廖画师的技艺天下闻名。”
安阳淡淡一笑:“陛下若喜欢,我即刻把画送进宫来。”
承平帝没说话。
安阳在沉默中如鱼得水,承平帝心底则多了丝焦虑。
“我一直明白,能登此位,是姑母鼎力相助的缘故,”承平帝慢慢道,“故而心中对姑母有许多感激,只是姑母前些年居于山中,不问世事,便不敢多加打扰。”
安阳道:“我明白。”
承平帝道:“父皇曾说,姑母若是男儿,世间便再无真男儿,这是姑母胸襟开阔,高瞻远瞩的缘故……”
安阳打断他:“我从没想过做什么真男儿,胸襟开阔也罢,高瞻远瞩也罢,倒也不必将这些好词儿全往你们男人身上靠,好似我们女人便不该如此似的,你若真心想夸我,说我远胜世间男儿便得了。”
这要是寻常人拍马屁拍上了马腿,总要尴尬一会儿,承平帝却没有半点不自在,立刻诚挚道:“姑母的确远胜男儿多矣。”
安阳微微低了低头,忍了讽笑:“陛下谬赞了。”
承平帝接着道:“姑母也是知道的,太后与信国公府有亲,一向亲厚,这冷不丁办了他们,倒叫太后与我闹起了脾气,我跪也跪了,求也求了,太后总不肯用膳,我是为人子的,看到母后如此,真乃十分痛心。”
安阳:“小九呢?你母后最宝贝的可是他,他来哭过没有?”
好家伙,这时候还能提一提余蘅,恶心承平帝一遭。
承平帝咳了一声:“九弟……阿蘅虽没来,但母后这回是铁了心要闹一场,怕是他来,也无用。”
“那我来就更没用了。”安阳道,“除非,陛下要找人把我打一顿,就像当时抽靖国公夫人一般,给我个大大的没脸。”
“姑母玩笑了。”承平帝笑了声,“我的意思是,禁足三日即可。”
……
“夫人,安阳大长公主被禁足了。”春鸢道。
无咎的长枪点在花园里的一个小土块上,那小土块就碎成了渣渣,江宛先叫了声好,才顾得上去问安阳的事。
“什么罪名?”
“跋扈。”
“跋扈了五十年了,现在才禁足,大长公主就忍了?”
“忍不忍的不清楚,反正眼下公主府大门紧闭,”春鸢给江宛换了碟蜜饯,“夫人,你何苦在这处吃果子,无咎这枪一甩,全是灰。”
“但好看嘛。”江宛又问,“圆哥儿呢?”
“陪柔姐儿做胭脂呢。”
“也该出来活动活动,”江宛一挥手,“把孩子们全叫出来,沙哥儿除外。”
春鸢应了是,又问:“说起沙哥儿,夫人可别忘了,午后还有三个奶娘要来。”
“你挑就行了,午后我有别的事儿要忙。”江宛捻了块桃干,干脆说明,“邵先生昨日不是说老妻病重,不能来教书了么,我想着给两个孩子寻个别的先生。”
春鸢是清楚此事的,连给邵先生的五十两银子,也是她送去的,可是这跟午后能不能给沙哥儿挑奶娘没有必然联系,说起这个,她又想起江宛把夏珠给了阿柔,桃枝给了圆哥儿,梨枝给了蜻姐儿,江宛身边如今也只有一个她了,她每日里多累啊,不说给加月银,总得配上两个小丫鬟给使唤吧。
春鸢这一片加薪的丹心,江宛确实没看出来,不光没看出来,甚至觉得春鸢最近有点清闲了。
“为了孩子们的教育,我累一些也没什么,反正今日午后我是真要出门。”
“那我先告诉范驹一声,叫他备好马车。”春鸢便退下去了。
江宛继续看着无咎练枪,甩来甩去的,说实话,看上一刻钟还成,看一个时辰是真无聊。
可是江宛不得不坐在这里看。
自无咎去了趟宁府,整个人就跟中了邪似的,话也不说了,玩笑也不开了,吃饭都不高兴了,跟他刚来的时候差不多,像头提防着身边所有人的小狼。
等几个孩子闹哄哄地过来时,无咎便晓得不能练了,旁人不说,阿柔神出鬼没的,经常从匪夷所思的地方钻出来,跟土行孙生的一样,防不胜防,说不定回头一戳,就把土行柔戳个对穿。
阿柔手里捧着个胭脂盒,一溜烟跑到江宛面前:“这是我做的新颜色。”
江宛看了一眼。
好么,土黄色。
“那你给我涂点看看吧。”江宛把脸贡献出去。
圆哥儿一向喜欢无咎这个小哥哥,此时牵着蜻姐儿往无咎跟前一站,好奇道:“这根棍子好长啊,无咎哥哥。”
无咎:“你要不要拿?”
圆哥儿点头,并平举双手,且把蜻姐儿交给了梨枝看着。
无咎端着枪,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在了圆哥儿手上,因怕他拿不住,自己依旧扶着两头。
他沉默弯腰的样子看着很可靠,虽比程琥还要小一岁,看着却沉稳许多。
这样一个孩子,几乎已经承受了所有能承受的苦难,还会有什么事情让他这样失常呢?
江宛有心问问他,不过她午后毕竟还有件大事要做。
江宛带着阿柔和圆哥儿,到了承宣使那御赐的宅子门前时,正是未时。
她一挥手:“骑狼,叫门。”
第八十三章 拜师
沈望知道江宛登门时,正在看《和叟游记》,游记里讲,和叟乘船到扬子津渡口,下船时在草丛里遇见了鼍龙,于是挥剑杀之,这种爬兽长得狰狞,身上如披铠甲,剥了这鼍的皮能做出极好的鼓,响声如鼍鸣,乐坊中常用这种鼍鼓,和叟却说“不忍闻,以为鼍哀嘶,其痛哉”。
明明手起刀落,却要假惺惺地在乎人家的尸体怎么处置。
这和叟,也是个伪善之人啊。
沈望合了书,整了整衣裳,便出去见江宛了。
只是,在见到江宛前,他先看见了一个小姑娘,粉雕玉琢的,长得很漂亮。
他与那陌生小姑娘互相望着,都不说话,那小姑娘泰然自若的模样,叫沈望不由疑心是不是江宛寻得了什么仙药,返老还童了。
江宛招呼了一声:“阿柔,快过来。”
那头顶两个红包包的小姑娘才慢慢走过去了。
江宛脚边又钻出一个矮墩墩的小萝卜头来,大眼睛,圆圆脸,看着可爱又可恶。
沈望平生最烦小孩。
江宛却没看出沈望的无语,只催促着让两个孩子叫人:“这位先生跟你们小舅舅在外曾祖父心里的地位是一样的,所以你们就叫他平侯舅舅吧。”
“平侯舅舅好。”阿柔先道。
圆哥儿到了陌生地方,有些怯怯的放不开,只含糊道:“猴舅舅好。”
猴舅舅:“……”
“不知郑国夫人所为何来?”沈望的语气不大好,惯常的笑也显得过于假了。
江宛道:“其实我的来意很简单,我这两个孩子的先生吧,近来因妻子病重,所以不干了,素知沈大人才高八斗,所以特特将孩子送来,还给沈大人备了份礼物呢。”
“教不了。”沈望道。
江宛假装没听见,对两个孩子道:“乖,你们四处看看转转吧。”
那个大眼睛里总含着审视的小姑娘就牵着那个小男孩走了。
沈望大松了一口气。
江宛转头看他:“你不喜欢孩子啊?”
“是厌恶,”沈望眉头紧皱,“所以,郑国夫人,这招对我没用。”
企图把孩子带到他面前,让他怜惜幼子无辜?
不可能。
从前也没人怜惜过年幼的他。
江宛却没心没肺的笑了:“我没指望对你有用啊。”
“那你带他们来做什么?”沈望深吸一口气,“我真的教不了。”
“我刚刚说了呀,他们先生很有可能要守寡了,没先生了,请你做先生,”江宛拍了手,往两边摊开,“承宣使大人,您耳朵不行啊。”
沈望眼睁睁看着阿柔把魔爪伸向了他精心栽培的远碧兰,立刻气急败坏道:“你怎么不管管他们!”
好在阿柔懂规矩的很,只是看见碧色的花好奇,摸了一摸。
江宛:“你声音这么大做什么,不过两个小孩子罢了。”
周遭无人,沈望看她一眼,低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还敢把孩子往我这里送?”
“我当然敢啦,束脩你都收了,我有什么不敢的?”
“什么束脩?”沈望的眼睛瞪大了——天下竟有这么胡搅蛮缠的女人。
江宛眸光冷冷:“好多条人命呢。”
数都数不清。
沈望与她对视一眼:“那么我是不得不收下这两个孩子了。”
沈望转头朝庭院中看去:“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这么多孩子,你能一碗水端平吗?”
江宛看他一眼:“这倒稀奇了,别人不知道,您还能不知道吗?这几个孩子都跟我没半点关系,我不用端都是平的。”
江宛懒得再废话了:“我把孩子放你这儿,两个时辰以后来接,圆哥儿如今《千字文》已经学到了俊乂密勿多士寔宁。阿柔学得太杂,你自己问她。”
江宛笑眯眯地转了头,“阿柔,圆哥儿,都过来。”
两个孩子抱着书包,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
“平侯舅舅现在要做你们的先生了,所以你们就不能叫他舅舅,要叫他——”
阿柔抢答:“先生!”
“对,就是沈先生。”
“好了,你们上课吧,娘亲先走了。”江宛对跟来的两个婢女点头示意,这是让她们留下的意思。
梨枝和夏珠福身行礼。
“娘亲慢走。”圆哥儿拖长了声音道。
“圆哥儿留步。”江宛笑道。
江宛从此无孩一身轻。
沈望在屋里与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半天,才试探着问圆哥儿:“你知道‘俊乂密勿,多士寔宁’是什么意思吗?”
圆哥儿抿着小嘴儿摇头。
“你不是学了吗?”沈望疑惑。
圆哥儿歪着头看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姐姐,我学了吗?”圆哥儿软绵绵问。
阿柔无奈地看着他:“就是贤才勤谨,诸君太平得赖于此的意思。”
这个解释倒是很准确。
沈望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那你学到哪里了?”
“三百千都通读一遍了,论语也快看了半本。”阿柔大方道。
自她去上课以来,邵先生便浑忘了圆哥儿,一味教授阿柔。又因阿柔不必科举,所以教得有些囫囵。
沈望点了点头,又看向圆哥儿,他与大人打交道时游刃有余,面对孩子,却像个愣头青:“你是傻子吗?”
他问得认真。
圆哥儿怔了一瞬,哇地哭出了声。
春鸢留在府里挑奶娘,江宛身边除了几个护卫,便没人了。
拉车的马在人家大门口尿了一泡,这要是别的马夫,说不定还要愧疚一番,可范驹脸皮厚,还帮着提沙土,与人家门房聊得很投契。
“夫人,接下来去哪儿?”
“崇贤公主府。”江宛一甩袖子,“不过你先擦擦汗吧。”
徐阿牛捂着嘴窃笑:“范哥流的汗都是黑的。”
他被范驹踢了下屁股,才不笑了。
这里边最稳重的还是林护卫:“夫人可知安阳大长公主尚在禁足中。”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现在去。”
林护卫给江宛搬了马凳:“夫人请上车吧。”
然则去见安阳大长公主并非小事,林护卫向来办事稳妥,还是先去查探了一番。
江宛在平安街的茶馆里等他,等来的却是个不算好的消息。
“大公主如今正在大长公主府中。”
福玉去找安阳了?
江宛眼神微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