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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连灼     宛在青山外txt下载     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放学

    福玉虽骄纵了些,却也不过十五岁,叫她嫁给个行将就木的老皇帝,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福玉始终不敢去求承平帝,因为她知道承平帝心中江山社稷重过女儿,可是她去求安阳,也未必是步好棋。

    江宛心中对安阳大长公主始终有着说不出的忌惮,像是小动物面对更高一级的捕猎者的胆颤。

    “那就算了,不去公主府了,去银楼吧。”江宛把杯子推到阳光能照到的地方。

    等上了马车,江宛交代道:“去银楼的路上应该能路过绣房,也停一下,就是那个好合绣房,别弄错了。”

    “属下明白,”范驹喊道,“驾。”

    马车出发,车轮滚动声响起,骑狼好奇地问:“那绣房不是专卖嫁衣的吗?夫人要出嫁了?”

    江宛猛地掀开帘子:“亏你们每日跟长在我院里一样,我院里能出嫁的不就一个吗?”

    这么说,骑狼就明白了。

    “是不是那个小胖丫头,整日里跟前院那个小瘦书童眉来眼去的,我还寻思你不知道呢。”

    江宛先叹了口气:“其实这事儿我还没问过她的意思。”

    “她肯定乐意。”骑狼道。

    江宛:“你怎么知道?”

    骑狼乐了:“那书童家里又没别的长辈了,你是最大的,一发话,他们肯定照办。”

    “照办又不是乐意,”江宛虎着脸一放帘子,“不跟你说了。”

    然则到了地方,看见那些嫁衣的花样,就属骑狼看得最起劲,还要点评:“一样的价钱,这个孔雀纹绣的地方比这个葫芦纹的少了好多。”

    “闭嘴。”江宛白他一眼,又对那绣庄的老板娘说,“便定下后日巳时过来量尺寸,若是有事,则会遣人来告诉。”

    掌柜的笑得像朵花:“好咧,您千万放心。”

    出了绣庄,也才刚刚过去大半个时辰,江宛琢磨了一下,道:“去府尹衙门。”

    她还是去找祝勤的。

    这个小衙役一直很想替晴姨娘找出幕后真凶,一听江宛来了,把笤帚一扔便跑出来了。

    “祝勤,这边。”江宛对他招手。

    骑狼给她打着伞,陈护卫等人护卫身侧,还真像个官太太。

    祝勤放缓了脚步,每两步抬头看一回天,不情不愿地走到江宛面前三步远的地方。

    “找我作甚?”

    “想请你帮个忙。”

    祝勤立刻左右看了看,不比前门,侧门冷清得很,轻易没人。

    江宛:“别看了,连只狗也没有。”

    祝勤还是压低了声音:“是不是有眉目了?”

    他是在问晴姨娘的事。

    江宛下意识眼神闪躲:“这件事我暂时还是无能为力,我想请你帮的忙与此事无关。”

    那祝勤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但他还是先问了,毕竟问明白什么事,才好对症下药地拒绝。

    “你说吧。”

    江宛问他:“府尹衙门每日告状的人多不多?”

    “多。”

    “那积压的案子是不是也很多?”

    “也多。”

    “那女子来报官的多不多?”

    “这倒不多。”祝勤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宛道:“你帮我留意留意,有没有什么案子是府尹衙门懒得管的女子来报官的案子。”

    祝勤讪笑道:“我如今都在后院扫地,前头的事……”

    “那我找崔少尹问问。”江宛作势就要走。

    “我帮!”祝勤喊起来。

    “那就好。”江宛道,“我明日还是这个时辰来找你。”

    祝勤抱怨:“时间这么紧!”

    “我相信你哟。”江宛对他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就上马车了。

    走前,还特意说:“替我给崔少尹带个好。”

    “哦。”

    祝勤对马屁股皱了皱鼻子。

    “你这女人做不出什么好事,我才不会让崔少尹掺和进来。”他嘀咕道。

    这个时候,再去接阿柔和圆哥儿,就很合适了。

    沈望的庭院布置得不错,书房里传来阿柔念书的声音,天高云淡,一派闲适。

    骑狼:“我看今晚有雨。”

    江宛嗬了一声:“你懂得挺多啊。”

    就在这时,书房门开了。

    沈望一脸被摧残得不轻的表情,扶着门的动作看着有气无力的。

    他难受,江宛就高兴了。

    江宛满脸是笑:“今日辛苦沈先生了。”

    沈望:“快把他们带走!”

    “先生怎么咬牙切齿的,说不准儿明日还来呢。”

    “我有公务在身。”

    “你很快就没有了。”江宛对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沈望哼了一声,没说话。

    江宛确实不是威胁他,昭王殿下刚送来的消息,准备让他别干这个鸿胪寺的差事,专心在家修书,修他祖父沈啟当年没能编纂完的一部《四科汇典》。

    圣旨马上就要下来了。

    阿柔收拾好了书,又去给圆哥儿收拾,然后才一起走了出来。

    “我们走吧!”阿柔看着也有点不高兴的模样。

    圆哥儿则眼睛红通通,分明是哭过了。

    沈望这么大个人了,竟然欺负小孩!

    江宛一下就炸了。

    强忍着怒气,她道:“你们先跟骑狼哥哥去车上待着,我一会儿就过去。”

    目送着两个孩子离开,江宛怒气冲冲一转头,刚要开口。

    沈望道:“我正好有话要跟你说。”

    “你说。”江宛火气被浇下去半截。

    沈望慢悠悠道:“你们家这个小姑娘,可不简单啊。”

    “有话直说。”

    “原来教他们的先生是不是邵远志?”

    江宛点头:“是,邵先生为人不错。”

    “他为人是好,”沈望的语气凉凉的,“可他糊涂,怕是从来没怀疑过这丫头不是天资聪明,而是……”

    江宛:“而是什么?”

    “她早已学过三百千和论语。”

    “不可能!”江宛否认得很果断。

    阿柔是农庄上的孩子,家里就只有一个爹,还是只会种地的,根本不可能教她。

    而且阿柔自己也从未提及曾念过书。

    这下轮到沈望看戏了:“这我就不清楚了,兴许是我弄错了也未可知。”

    江宛深深看他一眼:“你最好是给我好自为之。”

    马车上,江宛问起沈望教得如何。

    “没有邵先生强,动不动就这样,”阿柔模仿沈望皱眉头的样子,“太爱生气了。”

    江宛不动声色,给她理领子:“那他教的东西你都懂吗?”

    阿柔笑嘻嘻道:“没什么难的。”

    江宛的手一顿:“是因为曾经学过吗?”

第八十五章 问明

    阿柔的小身子一颤,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望着江宛的眼睛,为难道:“可是阿爹不叫告诉别人,我就没有说。”

    “姐姐学过?”圆哥儿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也有点明白了。

    江宛见阿柔咬着嘴唇,又惊又惧地看着她,立刻把满心的疑惑按了下去。

    “没事,就算学过,阿柔的年纪还小,也很厉害了。”江宛安慰道。

    圆哥没什么兴趣,忽然张着红红的小嘴儿,打了个哈欠,又一个劲儿揉眼睛。

    邵先生的课都在上午,圆哥儿是睡惯了午觉的,现在困了。

    江宛便把他搂在了怀里,让他靠着自己,好歹眯一会儿。

    阿柔则坐在江宛对面,双手绞在一起,等快到家的时候,她轻轻说:“我撒谎了,对不起。”

    江宛温和道:“其实我心里是有点难受的,因为你没对我讲实话,可是没有关系,阿柔,我原谅你,因为你是为了遵守你对你爹的承诺。”

    江宛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阿柔反而没有那么愧疚了:“我以后不骗人了。”

    “果然是我的好阿柔。”江宛悄悄凑到她耳边,“今晚做了蜜羹,我让梨枝给你多装一勺。”

    “娘亲!我听见了!”

    一转头,圆哥儿噘着嘴看她。

    ……

    用过晚膳后,江宛坐在榻上看书。

    春鸢坐在一边做针线,顺道给江宛说些外头消息。

    “靖国公夫人下葬了,用的还是国公夫人的规制,那靖国公虽给了休书,但没送去官府,也就不算数了。”

    “那信国公府……”

    “说起他们家,今日还传出件极耸动的事,那屠六在牢里被人凌迟了。”

    这可真是够稀奇的,陛下的判决还没下来,人就是凌迟了。

    “该不会是哪个侠士干的吧?”

    春鸢摇头:“自然不是,是个姓查的牢头干的,他女儿也被屠褃糟蹋过,他下手也是真的狠,整个牢房里全是血,从那屠六身上片下的肉整整齐齐码在地上,屠六的惨叫就没断过。”春鸢的声音幽森可怖,确实是很认真地在讲鬼故事。

    “你这语气果然耸动啊。”江宛道。

    不过这就是有个轻履卫在身边的好处了,什么传闻的任何细节都明明白白。

    江宛:“那牢头怎么处置了?”

    此时的余蘅也在烦恼这个问题。

    查之钟跪在案前,一身血衣还没换,散着刺鼻的腐腥味,可他却像是没闻见,面上也没有恐惧,只有大仇得报的解脱。

    “你后不后悔?”余蘅问他。

    刑部的值房素来逼仄,被这昭王殿下一衬,却好似那蓬莱宫殿一般。

    这些高贵公子从小被泡在金银美玉里,极尽豪奢地养大,就算是个渣滓,身上也总有两分贵气。

    有时候入睡前想想,真是要恨上苍不公,叫禽兽披人皮,享富贵。

    查之钟杀屠褃之前,就想过后果,所以他道:“不后悔。”

    屠六给他的娇姐儿赔命,是天公地道的事,他就算到神佛面前,也不后悔。

    “那你回去吧。”

    “殿……殿下说什么?”

    “就当是我的授意,你一切如常即可,事情虽由他而起,如今他却已无足轻重,死就死了,”余蘅道,“对了,你急着先别走,把那牢房先收拾干净。”

    “下官遵命。”查之钟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只疑心是在梦中,抽了自己一巴掌后,才如梦初醒般跪下磕头,“谢殿下救命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去吧。”余蘅的脸隐在跳动的烛焰后,看不分明。

    “不过,奴婢觉得殿下不会杀那牢头的。”春鸢颇有信心道。

    江宛笑了:“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殿下小时候最敬仰冲冠一怒的英雄豪杰,这查牢头是为女报仇,殿下肯定敬重他的人品。”春鸢头头是道。

    江宛问:“你与他是自小便在一起的?”

    春鸢低头摆弄针线:“我这也是听旁人说的。”

    忽然有微弱的哭声响起。

    “应该是沙哥儿哭了。”

    蒋娘子消失快两天了,大抵也不会再回来,这沙哥儿最终还是要落在江宛肩上。

    “一岁多的孩子,却被饿得像小猫一样,真是可怜。”春鸢叹道,“夫人还不知道吧,午后我让三个奶娘都抱一抱沙哥儿,沙哥儿一闻见了奶味儿,抓着第一个奶娘就不松手,非吃到了奶才算完。”

    真是个顽强的小娃娃。

    只是不晓得到底是哪家的孩子,那蒋娘子的身份有问题,这个沙哥儿也不知是不是被拐来的。

    “暂且先养着吧,或是翌日见了蒋娘子,再问清楚沙哥儿的身世,若真是偷来的,那必让他回到亲身父母身边。”江宛道。

    春鸢笑道:“沙哥儿是好养活的,只要葡萄一抱,便笑得高高兴兴,不像二小姐。”

    “蜻姐儿怎么了?我一抱,蜻姐儿也是笑得高高兴兴。”

    春鸢道:“是是是,咱们家里就没有不好的孩子,等桃枝将来嫁了凭舟,府里更有的热闹了。”

    “说起这个,倒要劳你去探探桃枝的口风,”江宛道,“我虽想着桃枝和凭舟是郎有情妾有意,干脆成亲得了,可还是要听听他们的意思。”

    “这个容易,只要是夫人的意思,桃枝便如听圣旨一样,再不会驳了去的。”春鸢道。

    江宛道:“我是盼着她早些成亲的,知道她女红不好,我把礼服也订好了,万事俱备,只差她点头了。”

    春鸢这时候也听出不对了:“夫人怎么这样着急,其实桃枝的年纪也不大。”

    “可我没有时间了。”江宛低喃道。

    “夫人?”

    “我说,时辰不早了,我去看看阿柔的功课。”江宛出去了。

    进了院子,第一个看到的却是屋脊上的黑大汉。

    江宛哈了一声:“骑狼,你不是说要下雨吗?”

    “后半夜下。”骑狼道。

    “我也要上去。”江宛道。

    骑狼想到自己确实答应过一回,于是飞身下来,把江宛拎了上去。

    江宛颤颤巍巍站稳后,便见漫天星斗触手可及,灯海尽头是一轮圆月。

    “真美啊。”

    江宛吐了口气,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

第八十六章 提问

    江宛扶着屋脊坐下:“怪不得你喜欢在这里看星星。”

    骑狼道:“虽然夫人总把我的守卫误解成看星星,但是我真的很喜欢看星星。”

    “那不还是看星星嘛。”

    江宛托着腮,感受着夜风带起脸颊边碎发的感觉:“无咎的枪练得很好吗?”

    “确实不错,宁少将军指点他了后,大抵还能更上一层楼。”

    坐在屋顶上闲聊的感觉,真的可以用岁月静好来形容。

    江宛跟骑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问:“你真的不是草原人吗?”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个草原人,因为我说北戎话说得很好。”骑狼道。

    江宛好奇道:“那你来一段。”

    骑狼深吸一口气,看架势像是要来一段高难度戎语绕口令。

    江宛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骑狼:“叽里那个咕噜。”

    江宛:……

    “感谢你百忙之中抽空敷衍我。”

    骑狼朗声大笑,提着江宛下了屋顶。

    看星星是件很浪漫的事情,看星星的时候,人似乎也比较容易敞开自己。

    江宛有了一个主意。

    这天晚上,江宛和阿柔一起坐在亭子的台阶上仰头看天,无咎也来了。

    花园里促织鸣声响亮,掺杂着花草生长的极细微微的簌簌声,亭子中点着一炷驱蚊虫的线香,烟气袅袅,把枝叶繁密的花园笼罩得像个仙境。

    江宛拍拍台阶,让他也坐下。

    无咎疑惑:“这是做什么?”

    “我们来举行一场谈心会,对着月亮,每个人都不可以撒谎。”

    无咎:“不干。”

    “来嘛来嘛,”江宛道,“多有意思啊。”

    周遭连个灯笼也没有,全赖又大又亮的月亮照着,竟也照得出她眼中的温柔。

    无咎鬼使神差般地点了头。

    他坐在江宛身边。

    阿柔早就听江宛说了这个“谈心会”是什么意思,此时兴致勃勃地与无咎解释:“等一下每个人都可以向另外两个人问一个问题,被问的人必须说实话。”

    “对,这就是游戏规则,不愿意的赶紧退出哦。”江宛故意看了无咎一眼。

    无咎最受不得激,此时别说主动退出了,江宛逼他退出,他都要为自己争取一番。

    “我参加。”无咎道。

    江宛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我年纪最大,你们就先问我吧。”

    阿柔着急道:“我,我先问!”

    “你问吧。”无咎无所谓。

    阿柔早就想好了要问什么:“你更喜欢我还是圆哥儿?”

    这个题简直送分。

    “当然是喜欢你啦。”江宛的声音甜甜的。

    阿柔心中暗喜,却又撅着嘴:“你肯定是骗人的。”

    “这一句确实是说了让你高兴的,”江宛很坦白,“因为我喜欢你和喜欢圆哥儿一样多,我刚才请月亮监督我们的谈心会里有没有人撒谎,如果有人撒谎,那么那个人的头发就会掉光的。”

    阿柔深信不疑:“那我肯定不撒谎。”

    她不是贪心的小孩,不会因为没有得到偏爱而失望。

    江宛对她笑笑:“阿柔最好了。”

    “无咎,你也可以问了。”

    无咎想了想:“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留下我?”

    “哎呀,”阿柔人小鬼大,“这是两个问题。”

    “其实是一个。”江宛把阿柔揽进怀里,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

    “世上有些人注定是要做一家人的,”江宛慢慢道,“这些人也许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他们可以支持、信任、保护彼此,我想,我留下你的时候,认为你也可以成为我的家人。”

    她在世上本就是方外游魂,认真说起来,跟谁也没关系,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特别愿意与人建立亲密关系,一个接一个地往家里捡孩子。

    无咎板着脸:“就算你没说谎吧。”

    阿柔对江宛的话理解得模模糊糊,此时只是兴奋道:“该我了,该问我了。”

    “无咎先问吧。”江宛道。

    无咎属实对小女孩的事不感兴趣,此时只是随口道:“你是不是讨厌圆哥儿?”

    阿柔哼了一声:“他又懒又馋又笨。”

    “但是……他上回把最后一块点心让给我吃了,其实我也没有讨厌他。”

    “哦。”无咎可有可无道,“我问完了。”

    “那就轮到我了,”江宛轻声问,“阿柔,你知不知道你爹为什么让你隐瞒念过书的事?”

    夏虫鼓噪声大起,阿柔倚在江宛肩上,回忆着她爹郭大虎。

    她爹是个很沉默的人,只晓得埋头苦干,很少和她说话,但她心里知道,她爹已经把最好的全给她了。

    “其实我也不清楚,教我念书的人是周嬷嬷,她原先也不肯教我,因为我一直被关在家里,特别眼馋别的小孩在外边跑着玩,周嬷嬷才答应教我识字看书。”小孩子记性短,阿柔似乎也有些模糊了,“后来我爹说,在家里学就算了,千万不能往外说,被别人知道。”

    江宛还是满肚子疑惑.

    郭大虎为什么不让阿柔往外说?

    那个周嬷嬷是什么来头?

    阿柔真的是农庄上出生的普通小姑娘吗?

    但眼下并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这些事情可以日后请护卫去查。

    江宛笑道:“原来是这样呀。”

    无咎酷酷道:“那你们问我吧。”

    江宛想了想,虽然很想直接问无咎的身世,可是无咎既然有心隐瞒,她若逼问,反倒不好。

    谁没有点小秘密呢?

    江宛眼珠子一转,故意抻着他:“哎哟,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阿柔说了实话,也是放下了心头一桩事,高高兴兴道:“你慢慢想,我让你先说。”

    “那我想好了,”江宛看向边上板着脸的小少年,“无咎,你这辈子最讨厌或者最恨的人是谁?”

    严阵以待的无咎立刻松了口气,如果是这个问题的话,他的答案一直没有变过。

    “呼延律江。”

    北戎大王呼延律江?

    为什么是他?

    江宛再次忍住疑惑,对阿柔道:“阿柔也可以问了。”

    阿柔对这个游戏的兴头不减,听见轮到自己,立刻大声问:“无咎哥哥,你的爹娘是谁?”

第八十七章 噩梦

    阿柔是童言无忌,可她既然问出口了,依无咎的性子是非答不可的。

    良久,无咎道:“我娘没有成过亲,所以我没有爹。”

    谈心会就在这样一种感伤的氛围里结束了。

    这夜,江宛睡得很早。

    只是做的梦却不很好。

    她梦见天地如炉,脚下是滚滚岩浆,天上是纷纷火雨,她抱着圆哥儿无处躲避,面前只有一条细细的独木桥。

    胸闷,头晕,喘不上气。

    江宛抱着孩子,别无选择地踏上了窄窄的独木桥。

    有无数星辰剧烈燃烧着在她身边坠落,桥下的岩浆翻滚着越升越高,她走得步步惊心,专注得几乎忽略了地狱一般的周遭,一心一意地走到对岸去。

    她走啊走啊,怎么也走不到头。

    蓦地脚下一滑。

    她抱着圆哥儿坠向深渊。

    不知道是什么接住了她,她没有死,也没有被灼伤。

    孩子!

    她慌忙低头看圆哥儿。

    可她的孩子已经全无生息。

    江宛骤然睁开了眼睛。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冰凉凉的,夏夜的房间总是又闷又热,一时间,她也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坐起来,又下了床,慢慢走到碧纱橱里去。

    圆哥儿正睡在那里,睡得十分香甜。

    是温热的呼吸,跳动的脉搏,是活生生的孩子。

    万籁俱寂,江宛坚定地低声道:“这是我的孩子,我要保护他。”

    ……

    信国公的案子被刑部的人加班加点,不分日夜地审了三天,虽还有些证据不全,疑点未明,但确凿的罪名已经足够信国公死上十回了。

    据传承平帝因此气得不思饮食,还在朝臣面前痛斥了信国公一番。

    但其实没有。

    承平帝甚至没有费神去想要怎么处置他们,他只是照搬了先帝处置益国公的方法。

    男的处死,女的流放。

    这个年月,其实流放还不如直接斩首。

    信国公中搜出的金银全部没入国库,他们的姻亲吕家也受了牵连,主家被抓,余下的旁支子弟因争产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也闹出了人命。

    曾经的天下第一商也就这么倒了。

    一时间,汴京关了三分之一的铺子。

    不过换东家总是简单的事,很快一切便又恢复了原本的秩序。

    信国公案也算到此为止。

    可是一波稍平,一波又起。

    听说那平津侯府的主母明昌郡主,忽然收留了一个孤女,还亲自带在身边,宠爱得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江宛听春鸢说起这事时,不晓得怎么个联想,忽然又想到了桃枝。

    “昨日我让你去探口风,可探着什么没有?”

    “夫人问起这个,我可要抱怨了,”春鸢笑吟吟道,“这种怀春少女的嘴是最硬的,要她说句实话,可是极难的。”

    “那她到底怎么说的?”

    春鸢道:“她说,若是夫人的意思,她没有不肯的。”

    “那就好!”

    江宛笑了起来。

    “明日我给她找了量嫁衣的裁缝铺,今日倒很可以把那些木头嫁妆置办起来,还有凭舟那头,我也让陈护卫去与他通过气了,既然桃枝答应了,那下个月办亲事也是可以的。”江宛兴奋道。

    春鸢看着江宛高兴,自己心里也很高兴,只不过也有些疑惑,怎么这个月刚提,下个月就要办亲事,好似赶时间似的。

    夫人这是怎么了?

    ……

    死劝活劝,桃枝都因害羞不肯出门。

    江宛只好带着春鸢去找木匠铺子了。

    一时兴起,江宛又想去找孙润蕴一道。

    可是马车刚要进孙府所在的巷子,便见孙润蕴惯用的马车转了出来,马车上挂着孙府的徽记。

    江宛想了想,便叫跟上去。

    她以为孙润蕴可能在马车中,便想去给她个惊喜。

    可万万没想到,孙润蕴先叫她吃了一惊。

    原因无他,孙府的马车停下,孙润蕴款款下车,走进茶楼中,而茶楼里坐着的,正是汪三公子汪勃。

    “慢着慢着,”江宛觉得有点乱,“上回在路上看见孙羿和汪八小姐有说有笑,如今蕴姐儿又跟汪三见面,这……按规矩不是只能成一对吗?”

    “是这个道理,”春鸢也大清楚这里头的事,便道,“或许是没有通过气,再或许,他们见面本无关儿女私情,夫人寻个机会问问孙家小姐便是了。”

    “别的倒罢了,只是汪勃心中始终放不下那个椿湾,最是麻烦,不过……”

    江宛叹了口气。

    不过这世上女子的生存法则里往往把爱情放在最末的最末,也许站在孙润蕴的角度,只要对方家里人口简单,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混账事,就是最重要的。

    这些事情,不是外人可以随意置喙的,江宛能做的,也不过把自己看到的有关汪勃的事先与孙润蕴说个清楚。

    想到这里,江宛不免又为桃枝发起愁来。

    桃枝与凭舟倒是两情相悦,可是人心难测,古代的这些男人的心可真不是一般的黑,租妻典妻都是寻常事罢了。

    若是江宛在,或许还能护着桃枝,可若她有个万一……

    本就是为了这个才让桃枝嫁,如今难道又要因为这个不要桃枝嫁吗?

    江宛自嘲地笑了起来。

    春鸢道:“说起来,还不晓得哥儿姐儿头一回出门上学是否习惯,我看那承宣使可真够吓人的。”

    “我问过阿柔,她说沈望虽总板着脸,却不骂人打人,这样说起来,比邵先生也差不多,再者说,圣旨已经下来了,沈望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教教书修身养性,我这也是为他好。”

    “夫人的道理总是最明白的,”春鸢乐呵呵道,“那一会儿咱们去接少爷下学吧。”

    “其实我也馋了,”江宛掰着手指,“买些甜糕糖葫芦,就算圆哥儿又要哭一场,也是无妨的。”

    买了点心,嫁妆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江宛便去承宣使府上接孩子。

    这回两个孩子倒是眉眼俱笑,尤其是圆哥儿,就算是邵先生也没叫他这么高兴过。

    沈望跟在后头,慢悠悠出来,交代道:“圆哥儿要写十张字,阿柔要接着背《论语》。”

    江宛看他这劲头,倒像是要认真投身教育事业了。

    他要是真这么尽心,江宛不给他备个春秋束脩,四季节礼,还有点说不过去。

第八十八章 死罪

    江宛问:“圣上让你编书,你怎么不编?”

    “我愿此书永不成。”沈望说,“除非……”

    “除非什么?”

    “我祖父重新活过来。”

    这书只能在他祖父手上完成,这是祖父的半生心血,任何人都不可染指。

    可就算这是残书半本,沈望也想刊印广发,他依旧想让世人知道,他祖父曾编纂过这样一部奇书,哪怕未竟。

    他要人人都为此叹息扼腕,他要人人都感慨苍天无眼,恒丰帝昏庸,他要后来人知道,他祖父是个多么有才又多么冤枉的人。

    他的心思一字未说,江宛却从他眼中读尽了。

    “你这样偏执,真的是你祖父想看到的吗?”

    江宛牵着两个孩子转身离开。

    ……

    “桃枝,桃枝。”江宛连声叫道。

    江宛跳下回廊:“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桃枝才低着头从柱子后面转出来:“夫人。”

    “你随我进来。”江宛道。

    桃枝始终没有抬头。

    “坐吧。”江宛指了指椅子。

    桃枝平日对她言听计从,此时却只咬着唇站在原地。

    “不肯坐?”江宛叹了口气,“你这是怪我了。”

    桃枝没说话。

    “其实我明白,要是有人这么对我,我不恨他就不错了,你怪我也是应该的,”江宛勉强笑了笑,“因为我让你成亲,是不是?”

    “奴婢……不敢。”桃枝轻声道。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夫人的眼睛,因为她知道夫人是为她好,可是她心里却止不住有怨气。

    夫人说得对,她确实怪夫人这样对她,像是急不可耐地把她踢给别人一样。

    甚至没有问她的意思,便叫人来给她试嫁衣了。

    “是我错了。”

    可我没有时间了。

    “可我……可我想着,你与凭舟情投意合,想来……想来……”

    江宛说不下去。

    她太想当然了,她没有资格安排别人的人生,她就是错了。

    “夫人,我是很情愿嫁给凭舟的,”桃枝带着糯糯的哭腔,“可是我以为……我以为夫人不要我……不要我了。”

    说话间,桃枝已是泪流满面。

    江宛连忙抱住她:“没有,我没有,我……”

    她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桃枝,这个圆圆脸的小姑娘天真烂漫,给了她全心全意的信任,才让她对这个世界多了一点信心。

    “我怎么舍得不要你,我还记得我刚醒来的时候,你给我煮药,药滚开了,你傻乎乎地用手去碰,指尖烫了好大的一个泡,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还要跟我说一点也不疼,我怎么能舍得不要你呢,”江宛搂紧怀里的小姑娘,“桃枝,对不起。”

    “夫人……夫人……”桃枝哭得说不出话。

    “好桃枝,我们不嫁了。”江宛果决道。

    桃枝却松开她,结结巴巴道:“那……那我……还是……和舟哥……”

    她窘迫地低了头,觉得自己真是无理取闹,好没道理。

    江宛却取了帕子,给她擦脸,哄道:“我明白了,你只是恼我,心中却是欢喜凭舟的。”

    “夫人!”桃枝噘着嘴,脸蛋哭得红扑扑的,极为娇俏可人。

    江宛笑问:“你心中可还有委屈?”

    桃枝摇头:“没有了,夫人这样说,就没有了。”

    “那我的桃枝就可以欢欢喜喜地做新嫁娘了,明日你起得早些,把圆哥儿送走以后,就到我这里来,咱们一起等那裁缝铺子的过来,然后好好挑些花色。”江宛道。

    桃枝被她牵着到榻上坐了。

    江宛把她脸上的一缕碎发夹到耳后:“自来了汴京以后,我便总是忙,也不曾多关心你,明日你就跟着我,别绕着圆哥儿转了。”

    “好。”桃枝的难过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又高兴起来。

    次日清晨,最后一道更鼓响过,街上还冷清着。

    却有一辆形制威武的马车一路疾驰,朝着御街奔去了。

    包子摊上的孔老七素有眼力,此时笑道:“哟呵,平津侯府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边上卖豆浆笑嘻嘻搭话:“老哥,你看是不是跟那个屠家一样也要抄家灭门了。”

    卖包子的点了灶火,拖长了声音道:“这个就难说咯。”

    然则平津侯和明昌郡主的确是入宫请罪的。

    平津侯一进宫门,就跪在地上,明昌郡主也随着跪下。

    承平帝大惊:“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陛下,”平津侯魏疏磕了个头,“微臣死罪。”

    他会这么说,定然是有大事的。

    承平帝心中一沉。

    “说吧。”

    “前些日子,有个孤女上门来,拿了家父的一块玉佩,说是婚盟信物,”平津侯说的平稳,“家父早年去兎州时,被山匪所劫,便是那孤女的祖父救下了他,那时相平刚刚出生,听闻那义士也有个孙女,家父便与义士定下了孙辈的婚约,只是家父因身受重伤,回到汴京时,已是回天乏术,陛下也是知道的,臣也只得见了最后一面,家父便过世了,故而并未与我提起这桩婚约。”

    沉默。

    饶是平津侯心中有数,此时也不禁背浸冷汗。

    “哦?”承平帝反问,语气平静。

    魏疏一惊,伏在地上道:“实在是微臣糊涂失察,才耽误了公主年华,臣罪该万死。”

    “表哥,”明昌郡主哀戚道,“老侯爷也不曾与銮风提过此事,我们夫妻二人确凿是不知情的,可如今那姑娘找上门来了,我们实在也是六神无主,全凭请陛下圣裁。”

    承平帝却又没了话。

    明昌郡主膝行向前,面上滑下两行清泪:“表哥,我犯下大错,本没脸见你,可这事实在拖不得了。”

    砰!

    承平帝一脚踹翻了几案。

    这时,江宛还不知道此事,她正帮着给桃枝量嫁衣。

    凭舟也是个孑然一身的人,江宛做主,给他们在不远的羊毛巷买了个小院子,算作桃枝的嫁妆。

    春鸢之所以不在,便是替江宛去交接小院子的。

    凭舟平时看着伶俐,在婚事上却是一棍打不出三个屁,往往把自己憋得面红耳赤,十分可怜,春鸢也就不逼他了,干脆将婚礼的事一手包办,越发忙得脚打后脑勺了。

第八十九章 救不救

    江宛去府尹衙门的时候,身边是四个护卫,再添一个桃枝。

    祝勤懒洋洋地走了出来,刺啦刺啦拖着个扫把,跟下一秒就要骑上去飞一样。

    江宛:“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

    “不怎么样!”祝勤散漫道。

    一看江宛撸袖子,又连忙改口:“你让我找,我找到了。”

    “哪儿呢?”

    “就墙根那儿,这不蹲着吗?”祝勤不耐烦道。

    桃枝立刻从江宛身后站出来:“你怎么跟夫人说话呢!”

    “我怎么了。”祝勤一看是个小姑娘,声音就高不起来了。

    江宛看向街角,依稀可以见个瘦弱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模样,正缩在墙角抱着膝哭得一抽一抽的,看得人揪心。

    见江宛看得专注,祝勤道:“你也是来得巧,这丫头刚被赶出来,你就到了。”

    “她是来告什么事的?”江宛转头问。

    “谁知道她,连个状纸也没有,哭着就去敲锣,典簿问她话,也是答得磕磕巴巴的,只晓得是她家小姐要嫁人还是怎地,反正没说清楚。”

    江宛:“你陪我一起过去问问。”

    “我陪你?你自己去不行吗?”

    “你好歹穿着皂衣,那小姑娘可能会相信的,可我这样过去,她说不定不信。”

    “那好吧。”祝勤答应得很快,但他想了想,又劝了一句,“这种事情多了去了,要是麻烦,你也别多管。”

    难得从这小衙役嘴里听句好听的话,江宛笑道:“多谢你提醒。”

    触及江宛含笑的眼睛,祝勤又低下头去,一路踢着小石子到了那小丫头跟前。

    “喂!”他喊了声。

    江宛立刻拍了他的背一下,又放轻了声音:“小姑娘,听说你是来告状的对不对?”

    祝勤板着脸,虽是张娃娃脸,但乍一看,还算有气势。

    小姑娘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就蹿了起来,可怜巴巴地用背抵着墙,手里紧紧抱着个小包袱。

    江宛对她笑:“你别怕,这位差爷是听说了你的事,专程来帮你的,我也是他特意请来的。”

    “真……真的?”小姑娘生得细眉细眼的,眼睛几乎被泪水全糊住了。

    江宛看得心里一酸:“真的,是真的。”

    说着,手上又悄悄拍了祝勤一下。

    祝勤负着手,咳了一声,装腔作势道:“自然是真的,只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冤屈,尚待查问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小婵。”

    江宛笑意温软,声音也绵绵的:“穿过那边的巷子,就是平安街,我带你去茶楼里吃点东西,你慢慢说,好不好?”

    小婵怔怔点头。

    眼前的夫人明眸皓齿,笑容极温柔,头上的莲花分金上镶着好多颗莹白的拇指大小的珍珠,比小姐的首饰还要强。

    这样的人,应该不是骗子吧。

    此时,站在身后一直不说话的桃枝站了出来,她生得圆润可爱,声音活泼讨喜:“你别担心,我们夫人说要帮你,肯定就是要帮你的。”

    她说得信心满满,效果倒比江宛还要强些。

    小婵最后还是跟着他们走了。

    桃枝一路牵着她,江宛回头看时,便见桃枝得意地对她笑。

    进了茶楼,江宛要了茶水点心。

    上齐后,小婵看着面前的四碟糕点,犹豫再三,还是没敢碰。

    江宛先取了一块:“都吃啊,小婵,这绿豆糕可是这家的招牌。”

    她又看向祝勤,眼神顿时凶狠起来。

    祝勤只好随便拿了一块糕点,吃起来。

    桃枝最上道,取了块糕点,吃得很香。

    大家都有了,小婵才小心翼翼拿了离她最近的米糕。

    她昨夜从别庄逃回城里,一路上担心受怕的,好容易进了衙门,又被赶了出来,眼下肚子都饿疼了,可就算饿得眼冒金星,她也不敢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只慢慢咬着吃了,生怕比别人吃得快。

    江宛假装和祝勤聊天气,也不看她。

    桃枝又姿态自然地取了块糕点,小婵才跟着吃了第二块。

    江宛又给她夹了几块别的,说是让她尝尝味道。

    她东一块,西一块,竟也吃了个半饱。

    江宛推了杯凉好的茶给小婵,等她喝完了,才问:“你是来告状的?”

    “我……我想救救我们家小姐,”小娟抓紧了衣裳,眼神坚定起来,“我,我要救我们家小姐。”

    “你先说到底是什么事,我一定会帮你的。”

    祝勤不赞同地看江宛一眼,但也没拆台,只粗声粗气道:“你赶紧说。”

    这个故事大抵是个荒唐的事。

    在小婵乱七八糟的叙述下,祝勤刚听懂,就立刻对江宛道:“不知道哪家小姑娘胡闹,你可别掺和。”

    江宛想了想:“的确很难办。”

    祝勤舒了口气,桃枝的心却提了起来。

    突然,江宛拍桌子:“但我非掺和不可。”

    她回头看了一眼桃枝。

    小婵说的是大梁每天都在发生着的包办婚姻的故事,只不过她家小姐比较可怜,要嫁的是个四十岁的傻子鳏夫,听说已经打死过两任妻子了,她家小姐十五岁,一嫁过去,就是个死。

    “你是哪家的?”江宛问。

    小婵嗫嚅道:“我家老爷是礼部尚书。”

    “朱锴是不是?”江宛模糊地回忆起,似乎有人跟她说过这个朱锴的女儿被福玉逼死,朱锴却全不追究,踩着女儿的尸首,才坐上了这个尚书之位。

    “是。”小婵满心沮丧地承认了。

    她知道尚书是很大的官,许多人去府里,都对老爷点头哈腰的,所以她一直不敢说自己是哪家的,生怕这位好看的夫人就不管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位夫人能怎么管,但是总比不管好。

    江宛的确在犹豫。

    她之所以跟祝勤提起要找个苦主,是因为当时她知道福玉去找安阳大长公主,也想帮福玉。

    福玉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名声太臭,李六一死,百姓口中的她就从跋扈公主变成了心狠手辣女魔头,江宛便考虑着或许可以通过替人伸冤的方式,帮福玉扭转口碑。若是百姓愿意给福玉搞个万民书,祈愿公主不远嫁南齐,也许便可以左右承平帝的决定。

    可这件事是别人的家事,帮忙的人不占理,若是她把福玉拖进来,只能两败俱伤。

    那么,她就自己管。

    江宛神情坚毅。

第九十章 勒死

    可是这件事情依旧十分棘手,就算江宛有决心,做起来却很难。

    朱十三娘让自己的丫鬟去官府报案,这件事本来就很值得推敲,毕竟官府根本不可能管旁人的家事,她就算让丫鬟来了,也不会有人因这件天经地义的事去得罪礼部尚书。

    江宛眉头紧蹙,越想越不合理,便又看向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婵。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郑国夫人。”

    江宛一回头,却是孙润蕴。

    “宛姐姐。”孙润蕴笑语嫣然道。

    她今日穿了一身天水青绣水波纹裙,配一件荼白色樱桃禙子,妆容淡雅柔美。

    “竟这样巧,”江宛看了看小衙役,又看了看小婵,见他们不约而同低着头,便站起身道,“咱们那边坐吧。”

    挪了两张桌子远的距离,江宛与孙润蕴对坐,笑道:“莫非是在街上瞧见了我,才上来了?”

    “楼下看见夫人的护卫了。”孙润蕴笑意柔和,“就是那个铁塔一样的,真是想装看不见也没法子。”

    江宛笑问:“那你这是出来做什么的?”

    “本想去脂粉店转一圈的。”

    “前些日子我叫你出来,还说忙,怎么今日这样清闲?”

    “管家的权,我还给继母了。”孙润蕴表情轻松道。

    江宛细看她的神情,却看不出丁点儿不满,还是问了句:“可是她使了手段?”

    孙润蕴摇头:“没了娘家支持,她可不敢。”

    “我总是要成亲的,”孙润蕴解释道,“累死累活做个家里人人怕的母夜叉,还要落个不敬母亲,强持中馈的名声,于我岂不是得不偿失?还不如把管家的权给了她,我让一步,她也让一步,这也是齐家之道吧。”

    “你说得有理。”江宛赞叹道。

    时刻都明白地知道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是什么,并且可以不觉遗憾地去做,是个了不起的品质。

    “羿哥儿可还好?”江宛问,“上回我还看见他和汪八小姐在一处。”

    “你也见了?”孙润蕴惊讶反问。

    看来孙润蕴也知道孙羿和汪八曾经私下见面。

    江宛促狭道:“我还看见你和汪三公子在一处呢。”

    孙润蕴的反应却格外平静:“我和汪三在一处其实也是为了我弟弟和汪八的事。”

    这也是说得通的。

    江宛点头:“原来如此,我还当你觉得汪三也可嫁。”

    孙润蕴却也没有急着否认,而是反问:“姐姐觉得他不好?”

    她到底还是存了这个心的。

    “我不知道对你来说,他好不好,反正我总是偏着你的,若是你真想嫁给他,我便不得不告诉你,兴许婚后便要容忍他三不五时去花街游荡,乃至于他心中始终有个放不下的女人。”

    孙润蕴沉默一瞬:“姐姐知道他放不下的人是谁吗?”

    “我知道。”

    “是不是花雪楼的一位女伎?”孙润蕴问。

    “你也知道!”江宛惊讶道,“没错,就是一位擅弹琵琶的女伎。”

    孙润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道:“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与汪三公子见了几回,倒还说得来,他也与我提了那位花娘。”

    “他也……”

    难道汪勃也有意娶孙润蕴,才对她坦白了情史?

    孙润蕴此时带着点小骄傲道:“我配他,想来也是绰绰有余的吧。”

    也许吧。

    江宛低下了头。

    孙润蕴见江宛愁眉不展,不由问:“姐姐怎么看着心事重重的?”

    “我……”江宛本不欲将小婵的事告诉孙润蕴,可又觉得自己实在还是不太懂大梁的人情,便想让孙润蕴给自己出出主意,便还是将事情说了。

    江宛说完,孙润蕴的神情就有些凝重。

    “姐姐,”她道,“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江宛察觉到她的不赞同,有点心虚地咳了一声道:“你问吧。”

    “你与朱十三小姐是什么关系?”

    “素味平生。”

    “成亲是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是。”

    “那你凭什么管人家的家事?”

    “因为我……我想……”江宛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想救她。”

    天下的女子我都想救。

    “我心中总有一股火,无论别人觉得是我离经叛道也好,罔顾伦常也好,我就是要管这件事,否则我心里的这把火会把我自己烧成灰烬。”江宛道,“无论成与不成,我都要让那个敢让丫鬟跑去报官的小姑娘知道,这世上有人愿意援手,有人觉得卖女儿是错的,而她没有错,蕴姐儿,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孙润蕴的口气有些冲。

    她是真的不明白。

    人生在世,有些人投好了胎,就是天潢贵胄,有些人投的胎不好,就是乡野村夫,这都是命,朱小姐摊上个卖女求荣的爹,也是她的命,更何况,若是没有朱大人十五年的养育,这朱小姐根本也活不到今日,说破天去,朱小姐这条命就是她爹给的。

    若是一个人连父母都不敬,连父母的恩情都不感激,这还能算人吗?

    简直禽兽不如!

    孙润蕴何止不解,她是愤慨,她是想把江宛的脑壳敲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此时,几个护卫忽然上来了。

    江宛连忙问他们:“不是让你们在楼下等着吗?”

    林赶虎道:“见到了南齐王爷的车马,看着是往皇宫去的。”

    江宛敏锐道:“皇宫里出事了?”

    林赶虎看了一眼孙润蕴,想着反正事情已经闹大了,也不怕现在被她知道,便说:“今晨平津侯夫妇进宫退亲,说魏小侯爷早有娃娃亲,与公主的亲事不能算数了。”

    “什么?”江宛懵了,“那福玉怎么办!”

    林赶虎道:“公主……似乎已经去陛下那里闹过一场了。”

    江宛:“陛下怎么说?”

    林赶虎摇头:“魏小侯爷的婚事是老侯爷亲自定下的,还有信物为证,陛下就算是想让公主做大,那姑娘做小,也是不可能的。”

    江宛顿时陷入了沉思。

    孙润蕴此时凉凉道:“姐姐可听见了,婚事便是父母亲长做主的,就算是陛下,也越不过去。”

    江宛沉默了。

    孙润蕴以为劝动了她,却又叹息道:“那朱尚书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他还有个女儿被公主逼得上了吊,他跪在陛下面前说公主也是君,雷霆雨露俱是恩情,这才……”

    “不是的!”小婵尖利的声音忽然响起,她的脸涨得通红,像是拼命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江宛道:“你别急,慢慢说。”

    小婵双眼含泪,抓紧了手里的包袱,拼命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

    江宛问:“不是什么?”

    小婵发着抖,声音凄哑道:“九姑娘不是吊死的……”

    “是被老爷勒死的!”

第九十一章 求助

    “那也没用。”孙润蕴斩钉截铁道。

    她看小婵的眼神简直像看一个蛊惑人心的妖精。

    江宛看向林护卫等人:“杀女儿犯法吗?”

    眼睛肿得只剩条缝的小婵也跟着看过去,林护卫莫名从其中体会出了强烈的希冀。

    这些小姑娘该不会真的以为能凭这个扳倒一位尚书吧?

    “太祖时,父母杀子,徒三年,经太宗先帝二朝,如今是徒一年。”林护卫泼了盆凉水,“若是父母能证子女忤逆大恶,便无罪。”

    孙润蕴接上:“先不说‘忤逆’之事极易捏造,顶一两句嘴便可称是忤逆,再者说,人都死了三年了,验尸也是没法子的,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朱尚书杀人?”

    孙润蕴目光锐利地看向小婵。

    小婵打了个哆嗦:“我……我看见了……”

    孙润蕴蔑笑:“就算你是人证,那府尹也认了你的证词,可你却是十三小姐的丫鬟,她竟敢去衙门状告生父,这叫不孝,不嫁父母许嫁之人,更是大逆不道,朱尚书杀她可就名正言顺了,你难道也想害死你们家小姐吗?”

    “我没有!”小婵激烈摇头。

    孙润蕴面色稍稍温和了些:“趁现在事情没有闹大,你赶紧回家去,告诉你们家小姐,歇了这个心吧。”

    林护卫赞同地点头。

    “不,不行……”小婵摇着头,直直看着江宛,“你们不明白,我们小姐是好人,她从小就是学塾里最用功的,她也……她也不打骂下人,小姐的生母死得早,小姐在府里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小姐她是好人……小姐不能嫁啊,求求你们了……小姐不能嫁,嫁了就完了,就死了……”

    她冲到江宛面前,猛地跪下,膝盖骨在地上砸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来,她抓住江宛的裙子:“夫人,你救救她……你救救我们小姐……”

    江宛握住她的手,声音很平静:“说了这么半天,她要嫁的到底是哪家人,汴京也没听说过谁家有个四十岁的傻子打死过人。”

    “是邓州范家长房的嫡长子,他爹是天章阁学士,他娘是汝阳侯府的外嫁女,他家里把这个傻儿子的事情瞒得很紧。”

    明明哭得打嗝,这一篇话却说得极为通顺,说明是在心里翻来覆去许多遍的。

    “别哭了,”江宛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给她擦眼泪,“我会帮你的。”

    “夫人!”

    “姐姐!”

    林护卫与孙润蕴异口同声。

    江宛道:“这丫头的主子让她来告状,不是真指望把自己的爹弄进牢里,你们都知道不可能,那姑娘自然也知道不可能。”

    桃枝早跟着小婵哭起来:“那她为什么要让小婵来?”

    “她做了这样的事,范家知道了,自然不会要她,天下恐也没有人家敢要她,”江宛怅然道,“她是存了死志的。”

    不畏死,敢抗争,的确如小婵所说,她的小姐是个很好的姑娘。

    孙润蕴喃喃道:“何至于此……”

    “她做出这样的事,朱大人大抵是容不下她的,一颗废棋,留着碍眼,死是必定要死的,反正嫁到邓州也是生不如死,不如用自己的死来恶心朱大人一把。”江宛想着,觉得这个姑娘竟有些侠气。

    若是嫁去邓州,孙润蕴还觉得没什么,可这姑娘一心求死,她却也不得不动容了。

    “你们小姐有心上人吗?”江宛突兀地问。

    小婵下意识摇头:“没有。”

    想了想,她又说:“我也不清楚,还得回去问问小姐才成。”

    那就是可能有。

    “我想见你们小姐一面。”江宛道,“但是见你们小姐之前,你先跟我去个地方。”

    ……

    “夫人,这是哪里呀?”

    “你知道安阳大长公主吗?”

    “知道。”

    “这是她的公主府。”

    小婵顿时腿一软:“公主府,怎么要来公主府?”

    江宛提着裙子上了台阶:“要救你家小姐,我是不成的,便只能看看安阳大长公主有没有办法管了。”

    小婵茫然跟在后头。

    这真的可以吗?

    安阳大长公主不是个凶狠跋扈的母夜叉吗?不是最喜欢在路上抢良家妇男回去凌辱吗?不是动辄就要杀人还吃小孩的心肝吗?

    小婵吞了口唾沫,觉得腿肚子有点抽筋。

    晕晕乎乎跟着江宛进去了,小婵连头都没敢抬,等江宛寒暄完毕,提起正事,叫了她的名字后,她才颤颤巍巍地把重若千斤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看见的却不是个无盐刻薄的老太太,而是个……

    “神妃仙子……”

    这小丫头看得眼睛都直了。

    越是如此,安阳才知道这不是特意恭维她,笑意淡淡道:“这孩子倒是嘴甜。”

    声音竟然也这样好听。

    小婵觉得自己的脸肯定已经红得不成样子了。

    江宛此时提醒道:“小婵,说说你们小姐的事。”

    提起小姐,小婵的满脸红晕骤然褪去。

    她还是用颤抖的欲哭的声音,颠三倒四地慢慢地讲完了她的故事。

    江宛已经听过一遍,此时便有些跑神。

    这种感觉真好啊。

    安阳大长公主眼中含着些柔软的怜悯,望向小婵的眼神十分认真,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惊世骇俗,也不会觉得这朱十三小姐胆大妄为。

    她就在江宛身边,和江宛用相似的眼神望着小婵,一起同情故事里可怜的女子。

    这让江宛久违地感觉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安阳即是她,她懂,她知道,她明白。

    这些苦,这些丑恶,这些理所应当,这些女子身上的枷锁,是那样沉重,可是她们仍可以守望相助,彼此支持。

    就在这个瞬间,没有任何道理,江宛觉得安阳大长公主一定会帮忙。

    听完小婵叙述,安阳久久没有说话。

    天色其实已经晚了,夕阳西下,长长的光束从窗格里流曳穿梭,最终落在那个跪地的小姑娘身上。

    安阳大长公主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眼前这桩事倒让我想到福玉,那孩子也是可怜。”

    江宛微微低着头,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安阳会借题发挥,在她意料之中。

    看安阳如何借题发挥,才是她的目的。

第九十二章 冒险

    安阳大长公主道:“相平是我的外孙,福玉也唤我一声姑祖母,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是两难。”

    江宛眉梢微动:“婚约不成倒罢了,我只忧心公主到底还是要嫁去南齐。”

    安阳眯起眼睛扫她一眼:“都退下吧。”

    侍女鱼贯而出,小婵也跟着退出去,室内只剩下江宛与安阳二人。

    一樽金蟾玉树的香炉袅袅升着青白的烟雾。

    安阳看江宛的眼神中颇多兴味。

    “郑国夫人,竟是个热心人。”安阳的眼神像是隐在雾后。

    “不敢谈热心,不过血尚未冷。”

    “夫人这是意有所指。”

    “那殿下以为,我所指何人?”

    安阳忽地笑了,听着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朱小姐的事,我可以帮,公主的事,我无能为力。”

    江宛眼神一黯:“人之常情。”

    安阳慢悠悠道:“方才那一篇场面话已经说得很明白,相平是我的亲外孙,而福玉是侄孙女。”

    两下权衡,亲疏已明。

    “殿下的意思是魏小侯爷无意于福玉,所以偏帮了外孙,可是,魏小侯爷与那可怜的孤女也未必有情……”

    安阳好笑地看着她。

    江宛明白其意,便住了口。

    一个孤女而已,比解决公主更简单。大长公主应当是这个意思吧。

    而就在这个时候,江宛意识到话题偏了,公主与魏蔺的事根本不是最要紧的,公主要嫁给南齐那个只剩一口气的老头才是最可怕的。

    安阳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为什么?

    难道安阳在南齐老皇帝与福玉之间也有亲疏吗?

    难道南齐皇帝也是安阳的亲外孙吗?

    “时辰不早了,”安阳端茶,“我瞧着你也该回去了。”

    江宛接了这个逐客令,只得起身行礼:“妾身告退。”

    ……

    朱十三小姐得救了。

    安阳大长公主一出手,无论是谁,都要避其锋芒。

    安阳只请朱十三小姐进公主府坐了一会儿,甚至没亲自见她,朱夫人就吓得肝胆俱裂了。

    这就是做个疯子的好处了,人人都要躲着她走,生怕她一个不乐意就挥刀砍人。

    更何况这个疯子还有一面免死金牌。

    这么说来,安阳大长公主简直无敌。

    帘外雨潺潺,江宛给朱十三小姐倒了杯茶。

    “这家的铁观音最好,朱小姐尝尝吧。”江宛道。

    朱十三是个生得十分普通的姑娘,只是肤色养得白,故而也是个清秀佳人。

    她眉眼虽不十分出众,却也有寻常姑娘没有的坦然与从容,让人看得极为舒心。

    朱十三低头品茶:“果然好茶。”

    江宛微微笑着。

    朱十三又说:“夫人别叫我朱小姐了,叫我琼波吧,是我的小字。”

    “琼波,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我的大名才好玩呢,叫朱阑,”朱琼波摇头笑笑,“可见我父亲不上心到何等的地步。”

    江宛道:“怎么没见小婵?”

    “她……”朱琼波略迟疑。

    “莫非是畏惧我这个郑国夫人的名头?”江宛笑道。

    “这个自然是没有的,坊间对夫人的毁谤是无稽之谈,她既见过夫人,自然不会相信,只是小婵已被我放回家去了。”朱琼波的声音清冷,“嫡母将我赶去别庄,也是放了些人手监视的,小婵出门想来没有逃过那些人的眼睛,若是细究起来,嫡母定然会处置小婵,如今我借故发落了她,也是为了她好。”

    “我明白,”江宛道,“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你父亲何故将你嫁去邓州?”

    “邓州范家是当地大族,去邓州做知州知县,都必须对范家上贡,否则是不得安稳的,故而有人称,登耳三年太平,宴客粥饼千金。”

    登耳是邓,粥饼即指范家。

    “你们家有人去邓州做官?”

    “夫人一点即通,”朱琼波捏着了瓷杯,声音发紧,“便是我那大哥朱报殷。”

    “怪不得你嫡母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原来是要给你大哥铺路,”江宛似有所悟,“眼下你嫡母怕是恨极了你,你在家里可还好过?”

    朱琼波道:“我父亲为了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可说是殚精竭虑,如今他以为我搭上了大长公主,自然对我另眼相看。”

    “可我看你并不为之高兴。”

    “被他喜欢没什么可高兴的。”

    江宛忽然道:“小婵说你有心上人。”

    “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个心上人,”说到此处,她双颊通红,待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往下说,“但若夫人想请大长公主殿下来做这个媒人,便不必了。”

    朱琼波眼睛明亮:“得蒙上天垂怜,免于零落成泥,欠夫人和殿下的,我早已还不清了,不敢再受恩情,再者说,眼下不过是我单相思,那人并不晓得我的心思。”

    “那他是谁?”江宛随口一问。

    朱琼波忸怩答道:“是江宁侯府的。”

    “程……程琥?”江宛问。

    朱琼波没有否认。

    想到程琥,江宛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福玉惹怒了皇帝被禁足,还有被嫁去南齐的风险,最着急的该是福玉的爱慕者,比如程琥。

    这小子又憨又莽,可别干出什么蠢事来才好。

    江宛有些坐不住了。

    事实上,她的担心很有道理。

    程琥的确策划起来了。

    他的想法很单纯,魏蔺不能娶福玉了,他就去娶呗,只是他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向皇上开口的资本,所以便想创造一个机会。

    少年人总是容易被情爱冲昏头脑,他也不例外。

    江宛在江宁侯府后门堵住他的时候,他正要去实施这个计划。

    江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福玉被禁足了,我带你去见她。”

    程琥心中一突:“我就不去了,我另有急事。”

    江宛道:“什么急事啊?我陪你一起去。”

    “没什么,约了一帮小子蹴鞠。”

    “正好我喜欢看蹴鞠,一起吧。”

    “好像记错了,仿佛是去看胡姬跳舞。”

    “正好我也爱看跳舞。”

    “我……去茅房。”

    “正好我也想去茅房,顺路。”

    程琥舔了舔嘴唇:“表姨,你别耍着我玩了。”

    “是我耍着你玩,还是你耍着天下人玩呢?”

    程琥的面色陡然一白。

    “这大梁江山,社稷太平,在你程琥心里,都是狗屁吧。”江宛怒极反笑。

第九十三章 坦白

    程琥脸色惨白。

    江宛看看周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走到角落:“说,你到底怎么计划的?”

    程琥紧闭着唇,不肯说话,怔怔然如失了魂一般。

    江宛面色缓和了些:“你不肯说,那就由我来说,你想求皇上赐婚,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底气去求,所以没有功劳也想创造功劳,而你创造功劳的法子是遣人跟踪呼延斫,意图让人假刺杀,真救人,我说得对不对?”

    程琥恼羞成怒:“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来问我!”

    “果然。”江宛冷笑一声。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按照你的脾气,绝不会安分的,所以想找你的小厮打听,可巧,竟然看见你的小厮偷偷摸摸跟在北戎大王子身后。”江宛搭上程琥的肩,“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及时收手,或许北戎与大梁还能再多些太平日子。”

    热血上头时,自然只晓得一往无前,眼下被江宛一点,程琥也后知后觉地心慌起来:“我没想真杀他。”

    “我知道你没有,可万一北戎人借题发挥怎么办?万一真的伤到了呼延斫怎么办?再者说,万一你的计划败露,你又该怎么办?一旦被人知道你意欲行刺,谁会在意是真是假呢?”

    “我……”程琥像是站在雪地里还被泼了一盆冷水,嘴唇都哆嗦起来,“我没想害人……”

    “你当然没想害人,所以尚可悬崖勒马,你快说,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找了什么人去行刺!”

    ……

    天色已经暗得差不多了,江宛看着北戎大王子一行人转进了花街中。

    这北戎和南齐的两位王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在吃喝嫖赌上也是一骑绝尘,听闻夜里这二位总是离不开勾栏瓦舍的,北戎人还好些,南齐人就格外荤素不羁,连那卷阳楼也光顾得很勤。

    江宛道:“兵分两路,我去试试看能不能拦住北戎大王子进集仙楼,你赶紧去告诉买通的那个花娘,刺杀之事仅仅是你的一个小玩笑,叫她千万别当真,封口费也多给些。”

    程琥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听了他这句话,江宛也没敢让他自己去,而是吩咐稳重的陈护卫跟上去看着他,自己则带着徐阿牛、骑狼还有倪脍,快步从小巷另一头穿了出去,再走几步就是花雪楼。

    刚出巷口,便听倪脍“咦”了一声。

    江宛还以为他看见北戎王子了,便问:“哪儿呢?”

    “属下看见朱尚书了。”

    花街柳巷寻乐子的人不少,高矮胖瘦的男子多得是。

    江宛问:“哪个是朱尚书。”

    “就那个穿黄衫子的。”

    天色暗,就算广点了灯笼,也还是看不太清,只依稀能看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

    骑狼道:“这朱尚书竟然不胖!”

    徐阿牛道:“那他不胖,为什么姓朱呢?”

    江宛注视他们片刻:“你们真的是傻子,还是在装傻子?”

    骑狼:“……”

    徐阿牛:“……”

    觉得自己很无辜啊。

    江宛叹了口气。

    算了,跟傻子计较什么。

    江宛道:“朱锴杀女求荣,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话说得很凶很。

    倪脍:“那夫人要怎么让他付出代价?”

    江宛:“......我还没想好。”

    就盯着朱尚书闲聊这一会儿,也有人盯上了他们。

    江宛正看朱尚书看得专注,忽然听见背后有人用带着一点口音的汉话道:“夫人。”

    江宛立刻回头看去。

    她为了来花街堵北戎大王子,特意换了身男装,此时玉冠风流,折扇轻摇,端得是翩翩公子。

    “就是矮了点。”骑狼嘀咕。

    江宛回头瞪了骑狼一眼。

    呼延斫走到她身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好巧。”

    江宛耸了耸肩,抖开他的手:“的确很巧。”

    特地跟踪他来的,能不巧么。

    但江宛也不能暴露自己,来了一招以退为进:“我还有事,就此告辞,希望大王子今夜尽兴。”

    呼延斫却道:“要和朋友一起,才能尽兴。”

    江宛故作为难地看了看四周人高马大的北戎人。

    呼延斫又道:“相请不如偶遇,这是你们中原人的话。”

    江宛对倪脍点了点头,倪脍表示心领神会,一挤眼睛一歪嘴,看着可太不像个好人了。

    可惜陈护卫跟着程琥走了,眼下护卫中最可靠的竟然是贪财怕死的倪脍。

    这是怎样一个可悲的情形啊。

    江宛对呼延斫道:“大王子盛情,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呼延斫便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虎牙尖尖的。

    夏日酷热,晚间出来游玩的人极多,街上可说是摩肩接踵。北戎人虽换上了中原的衣裳,但粗悍的气质却掩盖不住,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江宛便道:“大王子先请。”

    等北戎人进去了,她才领着护卫进去。

    鸨母扭着腰迎了上来招呼,一个北戎护卫往那妈妈怀里抛了颗银子。

    “最好的房间,最好的姑娘。”北戎人用卷着舌的大梁话说道。

    “好咧,立马给爷安排上。”妈妈的眼神似有钩子一般,在北戎护卫健硕的胸口一转,咯咯笑了起来,“各位爷,请跟我上楼吧。”

    “请。”江宛依旧示意北戎大王子先行。

    大王子看她一眼,爽快地笑了起来:“那我先请了。”

    他前方开路,江宛跟上。

    红绡处处,绮罗遍地,姿态万千的姑娘们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鸨母早就认出了大王子的身份,聪明地没有点破,只说:“我即刻叫楼里最好的姑娘来陪,必不叫公子白来。”

    江宛仿佛一个隐形人,那鸨母根本看不见。

    北戎护卫们都在门外,她的护卫也没带进来,现在屋子里就她和北戎大王子,气氛很诡异。

    她想了想问:“大王子常来花雪楼吗?”

    “好像就两次。”大王子伸手揪了把帘子上的流苏,回头憨憨道。

    江宛没话找话:“大王子的大梁话说得真好,是从小学的吗?”

    就在这时,姑娘们进来了,齐齐福身。

    其中,抱着琵琶的姑娘十分眼熟,眉若远山,眼若春水,对江宛轻轻抿嘴一笑。

    椿湾?

第九十四章 杀机

    鸨母热切招呼道:“快给公子请安。”

    姑娘们莺声燕语,娇娇柔柔道:“问公子安。”

    一个字十八个弯,江宛听得都酥了。

    江宛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在美色这方面的定力真的很差。

    端着酒菜的女婢门依次摆了菜,又有两个举止柔顺的姑娘倒酒布菜。

    鸨母看没什么其他事了,便婀娜地行了礼:“姑娘们都给我好好伺候着,公子们慢慢玩。”

    鸨母便退下了。

    北戎大王子道:“不要这么多人,留两个就可以了。”

    众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留下了椿湾和一个拿小鼓的绿衣女伎。

    椿湾上前一步,与那绿衣女伎一起盈盈下拜:“奴家椿湾,愿给公子弹一曲《水晶帘》。”

    那绿衣女伎则道:“奴家碧洛,愿伺候公子们吃酒。”

    她是真的不太会打渔鼓。

    大王子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转头笑呵呵地招呼江宛:“吃菜啊,这家的肉不错。”

    江宛确实是没吃过这家的肉,不过这找乐子的地方,饭菜却失了精致,分量给得很足,切得也大块,大约是方便客人与姑娘你一口我一口地吃。

    一抬头,便见椿湾抱着琵琶站在前方,看着格外纤细可怜,江宛不由对她招了招手道:“你先坐吧。”

    “多谢公子。”椿湾羞怯地低头,“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江宛一愣,这是在装不认识?

    不知道由何而来的冷风飘过,江宛胳膊上的寒毛立了一立。

    江宛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我姓江。”

    “江公子好,”椿湾柔柔地行礼,又问呼延斫,“那这位公子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呼延斫懒得搭理她:“希望你的琴声比你的声音好听。”

    椿湾拨了拨弦,指尖漏出清脆的叮咚二声。

    “你们认识?”呼延斫冷不丁问,他眼窝深邃,睫毛浓密,眼睛生得尤其亮,室内虽然点了灯,依旧很暗,江宛被他的大眼睛晃了晃,不由说了实话。

    “我来过花雪楼几回,与这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江宛道。

    呼延斫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轻柔的旋律从椿湾素白的指尖流泻,江宛不由跟着打起了拍子。

    呼延斫认真吃着菜,江宛也挑了两筷子吃,她和呼延斫很默契地都没碰酒。

    碧洛见他们都面色冷冷的,也没敢贴上来,只是乖巧坐着。

    一曲完毕,江宛鼓掌道:“弹得真好。”

    椿湾对碧洛点了点头,碧洛便上前去接了她的琵琶。

    椿湾道:“我来给公子倒酒。”

    她一笑,柔柔落在她面上的烛光灯影一齐波动,越发衬得她明眸皓齿,嫣红的嘴唇如饱满的花瓣一般惹人采撷。

    江宛不由自主说:“好。”

    可是酒壶却放在呼延斫那一边。

    椿湾便迈着小碎步,绕到了呼延斫那一边。

    江宛托着腮,看着椿湾的白净的小手一点点靠近了酒壶。

    然后被另一只手攥住。

    呼延斫慵懒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椿湾脸一僵:“奴家名唤椿湾。”

    “你太急了。”呼延斫又说。

    他话音未落,江宛忽然听见噗呲一声,像是什么锐器刺破了窗纸,紧接着,一只白羽箭擦着她的鼻尖飞过。

    再来,数支长箭一齐将薄薄的窗纸冲烂,射进屋里。

    呼延斫踢翻了她身下的椅子,让她摔倒在地,避过利箭。

    椿湾手腕一转,从他手里挣脱出去,然后双手一翻,原本弹琵琶的手中各多了一把匕首。

    磨得雪白的刀刃上泛出一点晕蓝的光,冷冷的。

    呼延斫早已退到箭射不到的地方,二人相隔四步的距离对峙。

    此时,江宛连滚带爬地躲进桌子底下。

    没有时间了。

    椿湾脚尖一点,轻盈地直飞向前,匕首挥得飞快,呼延斫身上却没有趁手的兵器,只得矮身下去,想要用脚去扫开椿湾。

    这时,听到动静的护卫们已经破门而入。

    椿湾临时收势,足尖在呼延斫腿上一点,翻出被射烂的窗口,几个起落便逃走不见了。

    呼延斫伸手去抓,却只抢到一条碧蓝色的披帛。

    护卫们呼啦围拢上来,纷纷拔了刀剑。

    大王子将披帛扔到一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江宛平复了呼吸,慢慢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她在地上很是滚了几圈,灰头土脸的。

    呼延斫慢慢站直,道:“不必追了。”

    酒里大概有毒,那弹琵琶的女伎擅长的也不是拳脚,而是轻功,难为她的脚那么小,却有这样的本事。

    那个叫碧洛的绿衣女伎则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方才起乱子时,也抱着头叫了好几声。

    屏风小几上凌乱地插着长箭,倪脍看着那箭的白羽,与骑狼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而骑狼并没有读懂他的意思,见没有别的危险,忙看向江宛:“夫人没事吧?”

    江宛摇头:“多亏大王子身手敏捷,将我……”

    踹到了桌下?

    这么说不太合适。

    “总之多谢。”江宛道。

    “不用言谢。”呼延斫转向她,北戎护卫的刀锋也转向她。

    骑狼等人握着刀剑,此时也对准屋里的北戎人。

    都很凶恶。

    江宛一见这个架势,立刻站出来打圆场:“大王子受惊了。”

    呼延斫道:“那个人想杀我,是我让你受惊了才对。”

    江宛看着北戎护卫戒心满满的模样:“大王子怀疑是我?”

    “我怎么会怀疑你呢?”呼延斫反问。

    最好是没有怀疑我。江宛暗暗腹诽,若不是想阻止程琥刺杀你,我压根不会来这儿。

    江宛想了想,又问:“今晚的事,殿下会告诉陛下吗?”

    呼延斫想了想,忽然摊开手:“我受伤了。”

    他掌心有一道浅浅的血线。

    方才她缩在桌子底下,并没有看见呼延斫与椿湾的打斗过程,没想到椿湾竟然真的伤到了呼延斫!

    江宛脸色一变:“刀上没毒吧。”

    这大王子要是死了,北戎和大梁一定会开战的。

    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呼延斫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现在……很晕……”

    上半句话还口齿清晰,下半句话他的身形就开始晃了。

第九十五章 遇险

    北戎护卫中站得离呼延斫最近的,立刻接住了软倒的呼延斫。

    江宛心里直喊救命。

    这都什么破事啊!

    怎么她总是能撞见这些破事!

    呼延斫用北戎话跟护卫低声交流了两句。

    叽里咕噜的,江宛听不懂,可呼延斫说完这两句话后,那些原本杀气腾腾的北戎人就跟狼变狗一样,立刻乖顺起来,也收起了落在江宛身上的不善眼神。

    江宛无辜地蹭了蹭鼻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护卫也进来了。

    江宛看向他,他则对江宛点了点头。

    意思是程琥那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可就算他们阻止了程琥,呼延斫还是被人刺杀了。

    陈护卫扫过屋子里的一片狼藉,迅速判断了眼下的情况。

    江宛低声道:“快给大王子找个太医来,他不能死。”

    陈护卫道:“属下明白。”

    陈护卫看了眼倪脍,不知道眼神交流了什么,倪脍忽然道:“我已经通知卫城军。”

    说话间,呼延斫彻底晕了。

    江宛想了想:“要不要把他的胳膊绑上,别让毒太快流遍全身。”

    可她的话并没有北戎人响应,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鸨母的声音在外响起。

    江宛补充了一句:“这鸨母还得封口。”

    这个鸨母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费太多功夫。

    北戎大王子那个叫钦噶的护卫站起身对江宛道:“你走。”

    他粗声粗气的,但也没什么恶意。

    江宛道:“那我先出去等。”

    她的护卫们整齐地收剑入鞘,跟在她身后离开。

    下楼时,陈护卫道:“倪脍留下善后。”

    “骑狼去叫范驹过来。”

    “徐阿牛和我保护夫人。”

    明面上的四个护卫就被分配完毕了。

    骑狼图快,从楼上直接跳了下去。

    倪脍则走了另一边,去找鸨母交涉。

    周围依旧歌舞糜丽,没人察觉到楼上的风波,江宛不由驻足片刻,对于大多数汴京人来说,此时大约真的是盛世太平。

    江宛忽然问:“朱尚书在哪个雅间?”

    她问的是徐阿牛。

    “我知道,雪字丁号房,”徐阿牛兴奋道:“夫人是不是要把他杀了?”

    “不。”江宛摇头,“你找件衣裳,点燃后,楼上楼下跑一跑,就说失火了,陈护卫,你就趁乱把朱尚书塞进北戎人的房间。”

    “夫人……”陈护卫要劝。

    江宛打断他的话:“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陈瑞和徐阿牛分头准备,江宛则提着袍角,施施然回了北戎人的房间。

    虽然门已经没了,但是她还是敲了敲门,对钦噶微笑道:“我能进来坐一会儿吗?”

    钦噶是呼延斫身边的贴身护卫,最信任的心腹,这个消息是春鸢告诉她的。

    钦噶面色铁黑,却对守门的护卫点了点头。

    江宛进了门,就乖乖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见呼延斫的胳膊被简单地绑起来了,心中便有了定论。

    这位大王子,根本没中毒。

    那他手上的伤口……

    江宛悄悄看了眼四周,杯盘碎裂,呼延斫被安置在一面的榻上,被北戎人重重围着。

    碗碟的碎片上似乎也没有血迹。

    不是用碗碟碎片,大抵他有别的法子,反正没有被刺客伤到就对了。

    那么这个刺客……

    江宛想到椿湾,心便慢悠悠沉了下去。

    这场刺杀显然没有成功,那么便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根本没想杀,一种则是认真想杀但是失败了。

    第一种情况里,若是两边都在演戏,那就是北戎人自导自演,但是这种情况,基本不可能。

    若椿湾真的是北戎人安排的,那么他们大可以将戏做得更真,不用让呼延斫自己动手划伤自己,也不用在窗外射那么多箭。

    若是只有刺客演戏,那么这场戏应该是给呼延斫看的。

    背后的人想要呼延斫看到一些东西。

    江宛的眼神装作不经意看了一圈,最终停在那白羽箭上。

    这箭实在是多余,甚至在当时起到了给呼延斫示警的作用。

    这些箭也很眼熟,寿州城外,她见过,北戎人进京时,她也见过。

    这是覆天会的箭。

    可是覆天会和北戎人是合作关系。

    要么是合作破裂了,要么这就不是覆天会所为。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几个杀手很笨,处处留下破绽,刺杀失败,仓皇逃走。

    眼下她没有证据,无法断定真相到底是什么。

    但是无论如何,她亲眼看到了北戎人的反应——呼延斫假装被刺客所伤。

    那么他想要的是什么?

    大梁人公然刺杀,成功伤了北戎大王子。

    他要挑起两国纷争吗?

    就在她出神的时间里,徐阿牛已经完满完成了任务,陈护卫则假装不经意地将朱尚书丢进了虚掩的门板里。

    朱尚书咕噜咕噜滚进了屋里,就停在江宛脚边。

    江宛举起双手,立刻表明立场:“我可不认识这人。”

    ……

    徐大牛喊着火的效果很好,客人和花娘基本都跑光了,倪脍叫城卫的效率也很高,城卫到得也飞快,所以立刻就把人全隔离在外,维持了秩序。

    余蘅是和城卫一起赶到的。

    一看见他,江宛的心就定了。

    余蘅拨开人群走进来,看着江宛和她身后的北戎人,有些轻浮地问:“这是怎么了?”

    被他的语气激怒,北戎人立刻鼓噪起来。

    江宛立刻把余蘅拽到一边,回头还对钦噶抱歉地笑了笑。

    钦噶安抚了北戎护卫。

    江宛松手,拍拍余蘅的肩,示意他低头,方便说话。

    余蘅却一反平时的聪明,愣乎乎地站在原地,抚着被江宛抓过的胳膊,不晓得在想什么。

    “大哥,北戎大王子被刺杀了,你跟我在这儿发呆?”江宛问。

    余蘅才回过神:“你说。”

    江宛语速很快:“当时我和呼延斫在屋里,椿湾进来了,给呼延斫倒酒的时候,窗外有箭射进来,看起来很像是覆天会杀我的时候用的箭,我当时……躲到桌子底下,所以没看见呼延斫和椿湾是怎么打起来了的,但是我觉得呼延斫应该没有受伤,但是他说他受伤了。”

    江宛紧急地说完这一段,一抬头,余蘅又两眼发直。

    江宛:“大哥,你要是想让我再说一遍,我可不干了。”

    余蘅低头,直直望着她,眼睛黑黢黢的,又被灯光映得波光粼粼,他说:“别担心。”

    低沉的三个字从唇舌间落进江宛耳中时,叫她耳根酥麻。

    夜风吹来一点凉,人声灯火俱远长。

    缥缈人间星月冷,依稀伐桂问吴刚。

    江宛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灵:

    “你莫非是,喜欢我吗?”

第九十六章 托付

    余蘅说:“椿湾是皇上的人。”

    暧昧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当作江宛没有问那句话,江宛自然也只能当作自己没有问了。

    江宛挠了挠脸颊:“眼下最要紧的是要给大王子的伤,大碍估计是没有的,但是他想利用自己受伤图谋一些别的东西,是肯定的。”

    他们俩都对着墙,说话的口型看不见,声音也听不清。

    这让一些窥探的视线有些焦躁起来。

    余蘅道:“我护送呼延斫回驿馆,今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你也别想着睡了,宫里时刻会传召。”

    江宛点头。

    心中很有些不安。

    如果椿湾是皇上的人,那么皇上的目的应该是要挑拨呼延斫和覆天会的合作关系,所以故布疑阵,先用了白羽箭,椿湾也不曾恋战,匆匆就走了,但是呼延斫立刻利用这一点反击,说自己受了伤,这个伤重不重全看呼延斫的意思。

    余蘅看了看四周,忽然指着北戎人脚边昏着的人大声问:“那是谁啊?”

    江宛也放大了声音:“不认得,忽然闯进屋里的!”

    “礼部尚书朱锴。”她呢喃道。

    ……

    “有什么话,就说吧。”江老爷子披着衣裳。

    江宛强笑一声:“祖父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

    江正见她面色发白,眼下发青,一时着急道:“你是不是又头疼了?”

    江宛鼻子一酸,觉得从没有这样想哭过。

    “祖父也知道,我忘了许多事情,所以这些日子重读祖父给我写的信,心中许多感慨,您在信中说,亲人一场,是缘分,亲疏却不可强求,祖父还说人生在世,最易的是问,最难的是不问,”江宛低头擦泪,“我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祖父不相问,是对我尊重,也是因为心疼我。”

    江老爷子看着她叹息。

    “我还是不能说,却有事想求祖父。”

    夜深人静,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被无限放大了。

    江宛道:“忽然觉得我很不孝。”

    “傻丫头,”江老爷子骂了一声,“先说你要我干什么再认错吧。”

    江宛呜咽一声,揉了揉眼睛:“我想请您帮我照顾家里的好几个孩子。”

    “无咎,阿柔,蜻姐儿还有沙哥儿。”

    “沙哥儿是……”江老爷子的声音颤抖了。

    起初他以为江宛只给他生了一个外曾孙,现在一眨眼,就多了这么多个,唉,让老人家心里是又有点慌张,又有点高兴。

    这么多小娃娃可以玩,肯定比江辞那个傻木头好玩多了。江老爷子笑了:“正好我也该致仕了,到时候领上一帮小娃娃,得让老杨羡慕坏了。”

    他这边笑,江宛那边哭。

    老爷子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辈子在讨女孩高兴上,却是没有什么天分。

    此时,敬墨敲了敲门:“老爷,宫里来人了。”

    ……

    江宛眼睛还有点红:“怎么是你?”

    余蘅的脸板不起来:“我来带你进宫。”

    算起来,离呼延斫遇刺已经快过去两个时辰了。

    承平帝大概已经想到了应对的方法,此时叫她入宫,无非是要把戏做得更真一些。

    江宛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椿湾行刺大王子,她跟汪勃怎么办?”

    余蘅见她问得真心实意:“汪勃那小子处处留情,不会在椿湾身上放多少心思的。”

    可汪勃近来明明就憔悴了很多。

    不过江宛跟汪勃到底不太熟,便没有发表意见。

    她一沉默,气氛便有些微妙。

    想到自己没头没脑问人家“你喜欢我吗”,江宛就尴尬到手指蜷缩,可偏偏又不能解释,一解释倒显得自己看上了余蘅似的,江宛心中装着这桩事,便不肯开口。

    余蘅心中装着的,恰恰也是这桩事。

    他喜欢江宛吗?

    他也不知道。

    只是常常会想起魏蔺与他说的话,告诫他不要动心的那句话。

    二人各有思量,倒把最要紧的进宫之事抛在脑后了。

    江宛下车时,听见马儿嘶鸣一声,一转头,猝然与余蘅对视,二人俱转开视线。

    余蘅没有跟进去,只是对江宛低声道:“说实话便可。”

    进了宫,见了皇帝,江宛屈膝行礼:“参见陛下。”

    “坐吧。”承平帝头也不抬道。

    这也没有个椅子,江宛默了默道:“我还是站着吧。”

    承平帝也似没有注意到,只说:“今日的事,你细细说来。”

    江宛悄悄抬头看去,这是皇帝日常起居的省身殿偏殿,虽不算狭小,却也摆着不少书架,江宛站得离承平帝的书桌很近,身边的矮架上陈列着不少折子,皇帝坐在书桌前,正在将批完的折子归拢在一起。

    她想到余蘅说的那句“椿湾是皇上的人”。

    既然是皇上的人,那么就该说皇上希望她说的话。

    江宛做出副受了惊吓的模样,颤抖着嗓子道:“妾身今日巧遇北戎大王子,大王子为人豪爽,邀请我一道去花雪楼,盛情难却,我便去了,席间有个叫椿湾的姑娘善琵琶,弹奏一曲后,来为我斟酒,忽然发难,窗外射了好多箭,我因不慎摔倒在地,所以不曾看到他二人的打斗过程,大约是过了两招后,那女伎见讨不到便宜,便翻窗逃走了。”

    这就是江宛所见的全部,没有夸张,没有隐瞒。

    承平帝掐了掐眉心。

    “北戎大王子受伤了。”

    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江宛却觉得每一个字里都透出深沉的阴鸷。

    江宛后背一凉。

    她明白自己一定是被迁怒了,尽管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旁观了别人刺杀北戎大王子而已。

    从前她笃定承平帝不会杀她,可现在局势不同了,北戎大王子丝毫不曾遮掩野心,她这个钓鱼的饵就显得有些招摇,乃至于愚蠢。

    江宛忽然道:“臣妾还想起一件怪事,北戎大王子昏迷后,有个人在门外窥探,不小心摔进屋里,当场被北戎护卫擒住,痛打一顿,不晓得是不是刺客同党。”

    承平帝呵了一声:“那是礼部尚书朱锴,应该只是巧合。”

    “竟是礼部尚书,”江宛故作惊讶,“我记得本朝官员不许狎妓的,怎么礼部尚书还带头去花楼了?”

    她这纯属是胡搅蛮缠,可朱锴出现的时机的确很巧,那些北戎人大约不会轻易放过他,再有就是律法上确实也写了这一条,于情于理,这个朱锴被推出去做个替死鬼是最便宜的。

    至于朱锴到底是怎么进了北戎人的屋子……承平帝看了江宛一眼,决定装作不知道。

第九十七章 漫长

    既然如此,承平帝与江宛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正要叫江宛退下,忽然有个小太监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愣是将江宛撞了个跟头。

    江宛猝不及防,扑倒在一边的小架子上,叠好的折子稀里哗啦地落了满地。

    小太监颤抖着喊道:“公主……公主上……吊自……自缢了……”

    就在这时,江宛忽然发现手边那个展开的弹劾折子里,有一个很熟悉的名字——阮炳才。

    “郑国夫人,你先下去吧。”承平帝显得很淡定。

    江宛依言退下,疑虑重重地看了眼那个小太监。

    他方才一个字一顿,说得含糊不清,但似乎是说公主上吊自缢了?

    那就是福玉。

    福玉并不是个寻死的性子,此番折腾大约想用自己的命来要挟承平帝。

    这傻丫头,尽做蠢事!

    江宛心里一生气,脚步就快了些。

    在前方给她提灯笼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太监,被她追得满头大汗。

    可追着追着,身后那位郑国夫人的脚步又慢了下来。

    不光脚步慢了,嘴里还念叨着“怎么办”。

    小太监放缓了脚步,半只眼睛都留在郑国夫人身上,听到的碎碎念就更多了。

    “我怎么这么蠢啊……”

    “万一他在外边等着怎么办……”

    “救命啊……”

    宫道幽深,风声呜咽,小太监心中打了个突,为什么郑国夫人忽然喊救命,难道……难道昨日小灯儿说的冤魂附身索命是真的?

    郑国夫人就给附上身了?

    江宛就眼睁睁看着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哆嗦起来,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抒发的那些废话被人听去了,还以为这小太监是冷了累了,于是悄悄伸出一只手。

    “啊——”

    江宛的手还僵在半空,就看见那个小太监咕噜滚在地上,然后哇哇乱叫着跑没影了。

    江宛:……

    请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新的问题出现了,灯笼灭了,小太监跑了,不认识路的她要怎么走出去呢?

    而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平日里宫道两侧都是有灯有禁军有巡查的,这一处怎么乌漆嘛黑什么也没有?

    江宛犹豫一瞬,想着要不要喊喊救命。

    喊吧。

    “救……”

    不行,要是引起什么乱子就不好了。

    说不定她能凭自己的本事走出去呢?

    风吹散遮月的流云,莹白清澈的月光洒落,前路也清晰起来。

    江宛点兵点将,决定走右边。

    走啊走,走啊走,又不知道拐了几个弯,江宛迎头撞上了一个提灯笼的人。

    不管三七二十一,江宛连忙招手:“前面那位,我是……”

    那宫女却忽然转头就跑,江宛下意识就追上去。

    好在那宫女腿脚不好,江宛轻轻松松就追到了,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裳,江宛道:“你跑什么?我只是迷路了……”

    那宫女回过头来,一张皱纹层叠的老脸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手上挎着的篮子里放着两根白烛,一叠黄纸。

    江宛忽然明白了那个小太监的心情。

    “啊——啊——”

    “啊”了一会儿,江宛细细端详着眼前的老妇人:“秦嬷嬷?”

    江宛条件反射立刻立正站好,反思刚才跑步的仪态是不是太过粗鲁。

    秦嬷嬷抚了抚袖子,不晓得为什么,看着江宛叹了口气。

    “看来老奴的药膳房子还是有用,夫人如今中气很足啊。”

    江宛呵呵干笑一声:“嬷嬷的夜生活也挺丰富啊。”

    秦嬷嬷皱起眉:“夫人怎么走到冷宫来了?”

    “这是冷宫?”

    秦嬷嬷示意她跟上来:“这原是惟琴宫,先帝时会将犯错的嫔妃挪进这座宫里,平时落着锁,也不让出门走动,所以也就叫冷宫了。”

    “原来如此,”江宛跟在秦嬷嬷身边,“嬷嬷不问我如何到此处来了吗?”

    秦嬷嬷声音隐隐带着笑意:“夫人身边没人跟着,要么是被陷害了,要么就是自己不识路,跑丢了,无论如何,遇上老奴,便也没事了。”

    江宛嘿嘿一笑:“嬷嬷待我好着呢。”

    她既不问秦嬷嬷从前为什么说已经被放出宫了,也不问秦嬷嬷怎么有底气讲这样的话。

    有时候想想,真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

    就在江宛美滋滋的时候,秦嬷嬷到了冷宫前。

    “劳夫人给我拿着灯笼,我将这纸烧完便也罢了。”

    “好。”江宛提着灯笼,给秦嬷嬷照明。

    秦嬷嬷点了白烛,烧了黄纸。

    江宛原以为安安静静烧完就算了,没想到秦嬷嬷竟然开始说话了。

    “卿宁,二十年过去了,我从没给你烧过纸,也不知道你的坟茔在何处,更不知道你的坟上有没有墓碑,当年的事,虽你说心中并无怨怼,可你到底是委屈的,那孩子如今活得很好,我......娘娘将他视若己出,二十年了,也不晓得你在地下好不好,等我下去了,再向你赎罪吧。”

    话说完了,纸也烧完了,江宛擦了擦满头的冷汗,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真的真的没听见!

    “我送你出去。”秦嬷嬷忽然道。

    江宛被吓得差点跳起来。

    她定定地看了秦嬷嬷一会儿,又看向还没燃尽的白烛。

    “那就,”江宛声音发涩,“多谢嬷嬷了。”

    ……

    春鸢替江宛解下披风:“眼看着都二更天了,夫人擦洗擦洗,便睡吧。”

    “几个孩子今日如何,没见我回来,吵没吵?”江宛看着很是疲惫。

    可不是么,白天去安阳大长公主府接了朱十三小姐,然后就知道程琥要刺杀北戎大王子,紧接着亲眼目睹北戎大王子被椿湾刺杀,对余蘅疑似表白失败,趁夜向江老爷子托孤,话没说完就被叫进宫,敷衍完了承平帝,就知道福玉上吊了,曾经弹劾她阮炳才被人弹劾了,出宫路上走着走着就迷了路,遇上秦嬷嬷,知道秦嬷嬷原来对她撒了谎,更是不小心知道了一个把天都捅破的大秘密。

    这一天叫她过得……顶别人半年。

    “阿柔倒是懂事,就是圆哥儿几个小的哭闹着,不过梨枝有办法,叫他们几个今日一道睡了,小的几个稀奇得不得了,也就不吵着找夫人了。”春鸢柔柔道。

    “我去看一眼吧。”江宛往耳房走去。

第九十八章 后路

    孩子们都睡得正香,阿柔左边搂着蜻姐儿,右边抱着圆哥儿,三张红扑扑圆嘟嘟的脸蛋凑在一起,看一眼,就叫人心都化了。

    江宛用手护着烛台,生怕掉滴灯油下去,又怕离得近了,会把孩子晃醒。

    大约这就是为人母的心情吧。

    江宛吹熄蜡烛。

    孩子是她的羁绊,他们的爱是澄明的,是热乎乎的,他们这样爱她,连沙哥儿也会像小猫一样用脸蹭蹭她的脸,江宛也同样爱他们,可是如果能回去,回到另一个世界,她愿意舍弃这一切。

    死亡会让她解脱吗?

    “夫人,夫人,”春鸢轻声道,“厨下给下了碗面端来,夫人用一些吧。”

    江宛便跟她出去了。

    果然,方才还不觉得,眼下闻到了牛肉面的香味,肚子才饿起来。

    一碗面,没花多久就吃了个一干二净。

    江宛吃饱了,就有些犯困:“让我漱漱口,就歇了吧。”

    她走到屏风后,想换寝衣,走着走着,却忽然踢到了小杌子,上头摆着个针线笸箩,里头是一串殷红的缨子,就算没有灯,也看得出这串缨子的红色有多正。

    这是给无咎预备的。

    她前些日子看他舞枪,觉得上头光秃秃的不好看,总听人说红缨枪,便也想给他绑串红缨上去。

    脚下生凉,江宛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竟然只穿了一只鞋。

    睡意渐渐消弭无踪。

    春鸢拿了热水进来,江宛漱了口,擦了把脸,也不往床上坐,而是去了小书房。

    一旦过了那个想睡的点,夜里只会越来越清醒。

    江宛就是这样,今日被掏空了全部精力,脑袋一抽一抽地疼着,可是却不知道从哪里折腾出了火苗,可以燃烧自己来继续。

    “夫人这是要做什么?”春鸢见江宛铺开了一张大纸,又像是要画画,又像是练字,故有此一问。

    “给我磨墨吧,有些事情想不通,所以便想写在纸上看看。”

    “是。”春鸢执着墨条。

    江宛说是想事,还真是想事。

    她在想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了,但是每一件都很重要。

    北戎人行刺此事能否善了,还要看呼延斫的“伤”到底重不重,就先不说了。

    福玉上吊的事,则有些诡异。

    当时承平帝正在见她,小太监慌慌张张进来报信。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承平帝在的地方应该是守卫最森严的,怎么会让一个这样慌张的小太监进门?

    是她太敏感了吗?江宛揉揉太阳穴,还是觉得很古怪。

    不过福玉她的名声真的是够臭的了。

    福玉……名声……

    有什么念头隐隐闪过,江宛却没有抓住。

    果然夜里思考问题的速度会变慢。

    最后,是她最不愿意去想的问题——秦嬷嬷到底在给谁烧纸。

    其实秦嬷嬷几乎已经挑明了,把话说得十分清楚,甚至没有什么可推理的部分,她已经把全部的真相摆在将江宛面前。

    江宛很想选择扭头不看。

    可是她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怪自己当时给秦嬷嬷打灯笼,站得太近。

    不过,就算余蘅不是太后亲生的,只要太后没有脑子发热主动承认,无论是哪个知情人出来叫唤,都没用。

    天下人已经看太后做了二十年的慈母,虽说是个败儿的慈母,但终归看习惯了。

    那么,秦嬷嬷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为什么呢?

    江宛忍不住叹气。

    叹了一声又一声,春鸢听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问:“夫人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吗?”

    江宛搁了笔,往后靠在椅背上:“我在想若我真的……出了事,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该怎么办。”

    她也不是真要春鸢出主意,其实自己已经打算好了:“桃枝是能嫁出去过她的小日子的,嫁妆婚房我也都准备了,夏珠这丫头不像是想成亲的,我也给准备了一笔钱,她娘亲一直在吃药,有了这些钱,总能让老太太过得舒服些,至于梨枝,我想让她去江辞身边。”

    “府里的银子么,我的嫁妆就留给孩子们,至于宋吟的积蓄,若是池州有人来要,也就给了吧,还有上回和嫁妆一起送来的银子,我已经许诺祖父,捐给他在国子监里建房子。”

    春鸢听得发怔,夫人这是想为丫鬟们找后路。

    “至于你和其他人,反正有殿下管着,想来应该没有我伸手的地方了。”江宛道。

    其实就算江宛……春鸢等人也不可能在郑国夫人府待一辈子的,可是如今提起来,春鸢心里也有两分悲意。

    江宛看着未落一笔的宣纸,还是忍不住叹了声气。

    她一直明白,太阳不会只照耀好人,那就由她来做这个太阳吧。

    这一晚后,江宛结结实实歇了两天。

    也就错过了许多事。

    呼延斫遇刺,朱尚书入狱,这些事情都敌不过公主上吊的消息。

    大家对这位公主已经没有什么期待了,若说有,也是期待着她犯更多错。

    可是大家知道福玉以死威胁皇帝,却不知道她威胁皇帝的目的。

    至于被空出的礼部尚书之位,承平帝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竟然吩咐由六部公卿共同推举,最后当选的是学士杨柏源的侄子杨半应。

    再有就是阮炳才的事,江宛得他妹妹送猫,也算有过往来,又因总被他弹劾,所以问得就细了些。

    阮炳才有赌瘾的事,江宛也听说过,他被人举报聚赌闹市,坏了风气,看他不顺眼的人非逼着皇帝处置他不可,可承平帝喜欢他,否则也不会让个三十出头的人做了从三品的御史中丞,此次也想保下阮炳才,于是让他出京暂避风头,挑的地方也是刚出过一回名,就是那个知州送了块碎掉的祥云石头进京的定州。

    因为石头碎了,定州知州被查办贬官,正好腾出个空来,方便承平帝把阮炳才挪过去。

    也有人说,其实承平帝已经厌弃了阮炳才,毕竟定州那地方鸟不拉屎的,就是跟北戎接壤的地界儿,在位的多是只求无过罢了,若是运气不好,真遇上个大战,小命怕是都保不住。

    不过送孩子上学的江宛却不是很在乎这些事,她只在意圆哥儿和阿柔为什么又闹别扭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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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青山外介绍:
出了车祸的江宛刚睁眼,就在陌生朝代喜提一个大胖儿子。
未曾谋面的夫君为救皇帝而死,给她留下了一品诰命。
就在她准备这个陌生朝代大干一场的时候,血气森森的长刀忽然架到了脖子上。宛在青山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宛在青山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