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死灰
阿柔窝在江宛怀里,玩着江宛脖子上的吊坠,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圆哥儿揣着手坐在另一头,也是很不满意。
江宛低头看着那个虎牙坠子,不免想到霍容棋。
其实这坠子挺不方便的,但是每次想到霍容棋看她的眼神,那其中的脉脉温情,江宛便不舍得摘下来。
“哼!”圆哥儿大声道。
阿柔用鼻子出气,表演了货真价实的“哼”。
“到底怎么了,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江宛问,“先说的,下学的时候可以吃一个小老虎的糖画。”
阿柔看了眼圆哥儿,决定有骨气一点。
圆哥儿满心都是糖画,于是抢着道:“姐姐冤枉我!”
“我没有,你明明就踢我了。”
“我没有踢!”圆哥儿抬手比划,“我在姐姐很远的地方,小蜻蜓踢的。”
“蜻姐儿才不会踢人!她那么小,那么可爱,力气一定也很小!”
好了,明白了。
“其实蜻姐儿的力气真的不小。”江宛道。
刚说完,就听马车外响起“噗嗤”一声笑。
江宛掀开帘子望去,便见了骑马的余蘅。
余蘅竹冠素衣,宽袍大袖,风一来,飘飘如天上仙人一般,可偏又生得一副红尘滚滚的美人面,笑起来时,上挑的眼尾向下一弯,整齐浓密的睫毛遮下阴影,越发显得他眼窝深邃,风流俊秀。
人嘛,总是喜欢好看的事物,江宛和两个孩子也不例外。
但是孩子在,就难免涉及一个称呼问题,可是江宛在这上头最糊涂。
余蘅道:“你是郭柔,你是宋舸,对不对?”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点头。
由于江宛迟迟没有决定该不该让两个孩子叫余蘅“殿下”,所以两个孩子也就迟迟没有和昭王打招呼。
阿柔忍不住问:“你是谁啊?”
“我是江宛的朋友,”余蘅想了想,“你们就叫我九叔吧。”
“小九叔叔。”阿柔发散。
江宛忍不住笑出了声。
余蘅对她说:“从江宁侯府论起来,其实叫我一声九叔很应当的。”
圆哥儿也跟着叫:“九叔。”
“哎。”余蘅又笑起来。
被孩子这么一打岔,江宛与他之间那点尴尬也就消失无踪了。
余蘅慢悠悠地骑马走在马车边上,两个孩子趴在窗边看他,三个人有说有笑的,聊得倒是很投机。
说着,圆哥儿忽然问:“九叔,你有字吗?”
昨日沈先生讲子路的故事,两个孩子就知道子路是孔子的弟子仲由的字,而不是名。
所以今晨还问了江宛有没有字。
余蘅偏过头想了想:“我字望遮,不畏浮云遮望眼。”
阿柔立刻笑了:“我晓得这首诗,是《登飞来峰》对不对?”
“对。”余蘅道。
阿柔便显摆自己会这首诗,从头到尾地背了一遍。
阿柔又问:“那你的字是谁给你取的?”
“是我父亲。”余蘅的语气更显温和。
“哇——”两个孩子都张大了嘴,好像听到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
说说笑笑,承宣使府也就到了。
江宛下车,余蘅下马,阿柔不计前嫌,牵起圆哥儿的手,哒哒冲上台阶。
江宛对他们挥手:“下午见,宝贝们。”
宝贝们也转身对她挥手:“糖画,不要忘记哦。”
江宛看他们进去了:“沈望做人虽差了些,教学生却还不错。”
“看得出来,两个孩子都很喜欢他。”余蘅道。
“你来找我做什么?”江宛指了指街市的方向,示意余蘅和她一起走走,“总不会是偶遇吧。”
余蘅从善如流,跟了上去:“福玉嫁去南齐之事,已成定局。”
江宛脚步一顿:“圣旨下来了?”
余蘅转头,看向皇城的方向,琉璃瓦在阳光下璀璨夺目,鲜红的宫墙如血染就的一般:“就快了。”
……
“公主已经被关了五六日了吧。”萊阳宫的一个扫洒宫女捏着抹布道。
另一个拿着笤帚的宫女与她搭话:“亏的是陛下真的关住了她,否则依公主的脾气,别说宫里了,总要将汴京闹个天翻地覆才肯罢休,咱们这些做下人的第一个就要遭殃。”
拿抹布的宫女叹了口气:“公主也挺可怜的,听说是要嫁给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头子。”
“陛下这么宠公主,你瞧,公主要死要活的,陛下还过来劝,公主往陛下身上砸东西,陛下也不恼,”拿笤帚的宫女挥了挥笤帚,“我看陛下不舍得。”
“你可别跟别人说,我有个干姐姐是晖凤宫里当差的,与我说,皇后已经开始准备给公主送嫁……”
“快别说了!有人来了!”
两个宫女立刻装作专心打扫的模样,等人走得近了,才行礼退到一边去了。
禄公公捧着圣旨匆匆过去。
拿抹布的宫女掩了唇,悄悄撞了撞同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肯定是赐婚的圣旨。”
拿笤帚的宫女捡起方才掉在地上的笤帚,冷哼一声:“关我屁事,你也赶紧去抹窗框吧,免得沈嬷嬷来了,又要叫你吃板子,公主的事情不是咱们能说话的。”
“说说罢了,偏显得你能。”抹窗户的宫女甩着脏布走了。
扫地的那个左右看了看,也悄悄溜了,边溜,心中边想,这赐婚肯定是要晓谕天下的,好像也没什么必要特意传消息出去。
福玉公主的萊阳宫越发显得安静起来。
福玉接了圣旨,然后把圣旨烧了。
禄公公白胖的脸上立刻淌下汗来:“公主,这……”
皇后派来的金嬷嬷立刻拦了句:“接都接了,烧也就烧了吧。”
两边的奴才脸上都不大好看。
唯有公主平静端坐,与往日判若两人。
“禄公公,劳驾问一句,我能出宫了吗?”福玉这几日瘦了一大圈,原本丰润的脸颊也凹了下去,平日里的活泼自在全沉淀下去,变成了一股让人不自觉矮下一截的气势。
这样的气势,禄公公并不陌生。
这皇城外的安阳公主,不也是这样大同小异的高傲气质吗?
“奴才还须请示圣意。”
“去吧,本宫就在这儿等着。”福玉看着圣旨上腾起的猩红火焰,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
“那福玉怎么办?”江宛问。
余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福玉禁足的这几日,皇后,皇上,大长公主还有我,都去看她了,起先她大哭大骂,乱砸东西,用刀砍伤了好几个护卫,皇上下旨把她绑了起来,她就绝食,后来她饿得没有力气,皇上就解开了她,她便变着法子寻死,可今日我去看她时……”
“她怎么样?”
“她笑着说,”余蘅回忆着福玉的语气,只觉得不寒而栗,“九皇叔,谁能想到我还能有做皇后的一天,兴许过不了几天,我又要做太后了。”
余蘅将福玉僵硬的强作甜蜜的口吻模仿得入木三分。
江宛张了张嘴,只觉得青天白日里,也要发起抖来。
承平帝怎么舍得!怎么忍心!
“殿下,”青蜡忽然出现,单膝跪下,“陛下给福玉公主赐婚了。”
第一百章 误会
“她说什么?”承平帝问。
禄公公伏在地上,深恨自己接了这么个倒霉的差使:“公主问,她能不能出宫去?”
承平帝低头看折子,却有一炷香的功夫,一动没动。
“她……哭了吗?”
禄公公额头冒汗:“公主没哭。”
又是漫长的沉默。
承平帝终于看完了这封折子。
“那就让她去吧。”承平帝又没话了。
禄公公只得满头冷汗地追问:“要不要派些人护卫公主?”
虽说是监视,但是说成护卫到底好听了许多。
承平帝点了点头:“也不要看管得太严了。”
禄公公领命而去,承平帝忽然又说:“还是看得严些吧。”
福玉便是在“严些”的看管下,走到了平津侯府门口。
她以前也是常常来的,可以说出宫的路最熟的便是往平津侯府来的这一条,恨不得闭着眼睛都能走。
而上一次来也不过是十天前罢了。
却已经恍如隔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多荣王爷说收到了南齐皇帝的来信,要向陛下求娶她。
其实那时候,她心里就有预感了,可她还是觉得父皇不会答应的,因为她和相平哥哥定亲了的,如她所料,皇上的确用这个理由回绝了呼延斫。
可她还是觉得惶恐,当时真恨不得立刻嫁进平津侯府,嫁给她最喜欢最喜欢的相平哥哥。
这桩婚事是她的庇佑,可这桩婚事也像冰雹天里的油纸伞,哗啦一声就被砸烂了。
平津侯和明昌郡主进宫的事,她知道得并不晚,最初知道的时候,还以为他们是进宫来商量婚期的,她怀着不切实际的妄想,企图用事实来对抗糟糕的预感。
直到她亲耳听见平津侯信誓旦旦地说,魏蔺早有一门娃娃亲,两家也交换了信物,因是老平津侯订下的,家人全不知道,等找上门来了,便不得不叫魏蔺去娶那个孤女了。
从小到大最宠爱她的魏伯伯自陈犯了欺君之罪,执意让皇上收回赐婚之命。
她的心都凉了。
她站在门外时,宇清殿的金吾卫不曾拦她,可她想要推门时,瞬间便被拿下了。
后来,她被关在宫室中,还听见小宫女议论,说她气疯了,当时要拔刀杀了平津侯夫妇。
然而,她不过是想问个清楚罢了。
那个孤女比她美吗?相平哥哥喜欢那个孤女胜过喜欢她吗?
可她没有机会向平津侯问出口。
于是她只能去问父皇,去问母后。
父皇说:“纵使你生在天家,也要讲人间的道理。”
皇后说:“顺心顺意了一辈子,吃苦的时候便来了。”
这些道理跟她从前知道的根本不一样。
可她还是不服,还是要反抗,她去杀看守的禁军,她不肯吃饭,她往梁上悬白绫。
谁让她真正心灰意冷了呢?
是她的姑祖母安阳大长公主。
安阳大长公主说得对,不论她做什么,这道圣旨都是会来的。
否则,父皇当年去争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做什么呢?
难道是为了保护他的女儿吗?
甚至不是为了保护余家的江山,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利。
她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棋子,被捧上天是棋子,落下来的时候也是棋子。
可是一颗毫不起眼的棋子,或许就可以改变整个棋局。
姑祖母怜惜地抚过她的脸庞,对她说,她和她小时候一样天真,甚至也在相似的年纪走向了成熟,做余家的女人很苦,正该互相支撑。
这是她的命运吗?
她愿意接受。
可见到魏蔺的时候,她的冷静就都不见了踪影。
她只觉得心痛如刀绞。
魏蔺被她堵在门口,不得不出来见她。
他是不情愿,不乐意的。
难道短短几天,他真的喜欢上了那个贱人?
福玉扯他的袖子,一双眼通红着,却强忍着不肯掉泪。
“相平哥哥,你真的不娶我了吗?”
魏蔺慎重地退了一步:“公主请自重。”
“你让我自重?”福玉眼中似燃着一把火,“从前怎么不叫我自重,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个贱人?”
“婚约已不再,若还拉拉扯扯的,臣恐伤公主名节。”
“我还有什么名节,我马上就要被送去和亲了,我能有什么名节!”福玉逼视着他,“你从头到尾就不想娶我对不对?那你从来都不喜欢我对不对?赐婚没了,你很高兴对不对!”
魏蔺心中叹息一声:“福玉,木已成舟。”
“什么木已成舟!你那个有婚约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钻出来了,我杀了她,哪里有什么木已成舟!”她拔出腰间的鞭子,奋力一甩,抽上了平津侯府的大门,朱漆顿时被刮下一层,木刺交错,铜钉懈落,柔软盘在福玉脚边的鞭子像毒蛇,留下的痕迹却像是巨兽的抓痕。
魏蔺望着她:“公主方才问我是否不喜欢公主。”
福玉抓紧了鞭子。
“是。”魏蔺说,“我从未喜欢过公主。”
他说话时,似乎听见了尘埃落定的声音。
到底,长痛不如短痛。
“那你喜欢谁,李六?不对,她已经死了,江宛!是她对不对!所以你才千里迢迢去了池州!”福玉竭尽全力地尖叫。
“公主慎言。”
“就是她!就是她......”福玉气得咬牙。
“郑国夫人待你不薄。”
“待我不薄?那她抢我男人做什么?!”
江宛此时也正往平津侯府赶。
余蘅收到福玉去平津侯府的消息时,江宛就在他身边。
他们都怕福玉会一气之下拆了平津侯府。
毕竟承平帝已经同意了福玉与南齐老皇帝的婚事,只要福玉肯听话乖乖嫁过去,就算把皇宫拆了,承平帝也不会太过责怪。
如今的福玉才是真正的天不怕地不怕,像是已经知道死期的囚徒,只想随心所欲,大干一票。
今日天光晴好,是个让人觉得十分舒爽的天气。
福玉只觉得她置身暴雨中,耳边只有隆隆的雨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福玉尖叫道:“我要去杀了她!我要问问她怎么敢勾引你!”
“福玉,”魏蔺也顾不上避嫌了,他一把抓住福玉的肩膀,“你要成亲了,我也要成亲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嫁给那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的老色鬼吗?
“是啊,你又不会娶她……”福玉好似听到了令人发笑的事情,冷笑着再度找回了冷静,“那你要娶的女人呢?我要见她。”
这时,传说中那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孤女齐氏正站在江宛面前。
齐氏气质温婉,眉眼清丽。
江宛却像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吓人的东西,竟然后退一步,用力眨了眨眼睛。
余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齐氏。
“蒋……蒋娘子?”
第一百零一章 齐氏
福玉说想见齐氏,余蘅自然不会答应。
万一福玉见了齐氏,干脆杀人怎么办?她从前的脾气就不好,眼下更是如火药桶一般,怕是见了齐氏,就要擦出冲天的火光。
他难得把顾虑全放在了脸上,从前不看人脸色的福玉这回也看懂了。
她那么喜欢他,他却视她如洪水猛兽。
“我要去做皇后了。”鬼使神差般地,她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福玉面上看不出是痛苦还是高兴,眉头皱着,唇角却弯着,或许她心里本来就是这么矛盾。
魏蔺不忍看她的表情,让自己说了一句平淡的恭喜。
“恭喜。”
他自己也知道这两个字的威力,可他还是说了,斩断情丝的剑越锋利越好,这样对彼此都好。
福玉下意识抚上心口。
她心想,我今天总要去杀个人才能入睡。
她这辈子毁了,别人也不能快活。
她决心恨这个世上每一个人,仇恨的滋味初初尝来无比美妙,至少帮她麻痹了心上的痛,让她能够继续活下去。
福玉最后看了魏蔺一眼,然后转身。
六月就要过去了,今年的夏天来得很早,结束得似乎也很早。
萊阳宫里的合欢花已经开败了。
……
齐氏,或者说蒋娘子亲切地走近一步,对江宛微笑:“夫人怕是认错人了吧。”
她头上别着一支风铃草簪子,叶片纤薄,脉络清晰,细巧的花朵皆为银质铃铛,精致异常,衬着妆容大方的脸庞,活脱脱一个大家闺秀,与那个抱着孩子来投亲的伶仃妇人简直像是两个人。
可是江宛又清楚地知道她就是蒋娘子。
再清楚不过了。
“齐姑娘,”江宛望着她,“方才是我唐突了。”
“不妨事,”蒋娘子对她微笑,“认错人是常有的事。”
“齐姑娘的簪子真好看,是哪儿买的?”
“就是这家珍贝轩。”蒋娘子回身指了指店家的招牌。
江宛自然而然地拉住蒋娘子的手,笑道:“珍贝轩的簪子的确不错。”
“沙哥儿是谁的孩子?”江宛假装端详她的簪子,用最轻的声音与她耳语。
这就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蒋娘子摇身一变成了魏蔺的未婚妻,这背后的猫腻不小,可比起探究这些,她更想知道沙哥儿还能不能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蒋娘子笑容如常:“夫人问这个翡翠分心是在哪里买的?我是实在不晓得,兴许是路边捡的也未可知。”
江宛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当真?”
蒋娘子对她一笑:“自然是真的,若夫人没有旁的事,齐氏告辞了。”
江宛只得往边上让开一步,让蒋娘子上轿子。
余蘅在人后对青蜡交代了两句,青蜡依吩咐离开,余蘅则走到江宛身边。
“我已让人去查了。”余蘅道。
“那正好兵分两路,”江宛道,“我去见沈望,你去查蒋娘子。”
余蘅问:“你见沈望做什么?”
江宛:“和他谈谈。”
余蘅问:“谈什么?”
江宛费解道:“昭王殿下,今天的问题好像很多啊。”
余蘅咳了一声:“只是好奇。”
“有些话他不可能跟你说,却会跟我说。”
“为什么跟你说?”余蘅又问。
江宛皱着眉盯他。
余蘅这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委实有些离奇反常。
“因为我是学生家长,找老师谈话天经地义。”
江宛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余蘅想叫住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而转过身的江宛,面上也多了丝郁闷。
她不是为了去找沈望才走的,她是因为见了蒋娘子,想起沙哥儿不是蒋娘子的儿子,是捡来的,就不免想到余蘅的身世。
他是谁生的,是太后身边的婢女吗?是被狸猫换太子了,还是太后假孕借腹生子?他会不会根本不是皇家血脉?他又知不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太后亲生的?
你们大梁皇室真的烂事很多!
走出去了,江宛才意识到没有马车。
“范驹呢?”
江宛招手叫来邱瓷:“范驹把马车牵哪儿去了?”
邱瓷摇头。
江宛:“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说话。”
“夫人今天的问题好像很多啊。”邱瓷冷着张细白的脸。
好家伙,用她堵昭王话的来堵她,这就是传说中的堵人者人恒堵之吗?
江宛闭嘴了。
想了想还是气不过,又说:“你最好也还是少开口,毕竟说的话实在不太好听。”
邱瓷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公主。”
“什么公主?”江宛一抬头。
禁军开道,福玉骑在马上,满身都是凶悍的戾气。
江宛退了一步,忽然明白余蘅提起福玉时的沉重。
她不是没见过福玉跋扈发脾气的样子,可是她甚至不想承认马上那个人是福玉。
福玉看别人的眼神像看蝼蚁。
哪怕是看她。
看见江宛的瞬间,福玉就勒了马。
“把她带过来。”福玉道。
在百姓中定定望过来的江宛实在太过显眼。
禁军瞬间便锁定了江宛,立刻冲了过去。
邱瓷下意识挡在江宛身前,江宛却反手将他往背后带去,自己向前走。
“别动。”她对邱瓷道。
这么多禁军,动起手来,邱瓷就是找死。
“公主殿下。”江宛低头理了理裙子,笑起来,绕过禁军向前走。
福玉坐在高高的马上,看着江宛走近,再走近。
她看见江宛面上的笑容,真美啊。
美得让人心里发燥发狠,美得让人想把她按进泥地,挖掉她的眼睛,烧烂她的脸。
把她撕碎!
福玉举起鞭子,就要落下的瞬间。
“公主,”江宛如常笑着,飞快说道,“我想到可以让你不嫁去南齐的办法了。”
“真的?”
烧得发红的铁块上被浇上一捧溪水。
福玉怔怔放下手里的鞭子。
江宛瞥了眼她紧抓鞭子的手,强逼自己维持着笑容:“我的确想了个法子。”
其实早就想到了,不过余蘅当时就说,这个法子行不通。
但是拿来哄一哄福玉也还可以。
眼前的福玉像是已经失去了理智,绝望愤怒已经把她逼到了崩溃边缘。
必须有人拽住她。
第一百零二章 良策
江宛仰着脸,抓住福玉的缰绳:“公主听我说,南齐人的求娶,陛下的确不好回绝,但若北戎王子也求娶福玉公主,事情就不同了,南齐对上的就是北戎,陛下两边都是为难,让公主嫁给谁都不合适了,或可一试啊,公主。”
福玉却讥诮一笑:“真的?”
江宛用力点头:“只有运作得当,未必没有好结果,公主,我们还可以试一试的,对吧。”
其实没有必要了。
圣旨已经下了,消息也已经送去了南齐。
承平帝没有反口的机会了,除非他想与南齐开战。
可看着福玉这一两日的功夫便瘦下去一大截,跟熬干了的似的,江宛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福玉茫然地低头看她:“你说试一试?”
“你的话总说得那么好听,第一次在马车上,我也忍不住听下去,其实我知道,魏相平才不会吹着笛子想我。”
“他的心是最狠的。”福玉反倒笑起来。
江宛缓缓松开了拽着马缰的手。
“我见过他了,他既不会与我私奔,也不喜欢我,”福玉下意识松了手,鞭子落在地上,“他不喜欢我啊……”
“说起来,你倒是和他……”福玉没说下去,似乎是强行咽回了极伤人的话。
“福玉……”
“郑国夫人不必多言了。”
福玉最后看了她一眼,而后策马向前。
这一眼,深沉如海。
福玉离开后,江宛很是愣了一会儿。
范驹赶着马车到时,江宛还没回过神。
范驹悄悄摸了把马屁股,假装正经地问:“夫人,去哪儿。”
“去承宣使府上。”江宛道。
她上了马车,刚坐好,就听见外边有人嘀咕。
徐阿牛:“少爷还没下学吧。”
骑狼:“那不废话,这不刚送去。”
徐阿牛:“那咱们去干嘛?”
江宛掀了帘子:“看来你们一个两个是真的都不怕我了。”
骑狼嘻嘻一笑,跳开去。
范驹则道:“我看着追风有些拉稀,许是方才路上吃了人家一棵芹菜的缘故。”
江宛立刻伸头出去:“严不严重啊?”
这边范驹给骑狼递了个得意的眼神,意思是还得靠哥哥给你转移话题吧。
范驹笑道:“没什么大事儿,我身上带了搓好的药丸子,给他喂下去了。”
江宛不由抱怨道:“你怎么不看着他,他一贯娇气,不能随便吃菜的,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范驹道:“方才险些撞了个穿麻衣的,好像是靖国公府上的下人,我嫌弃晦气,就等了等,一个没留神,追风就从人家摊位上叼了根芹菜,我有什么法子。”
他话里带到靖国公府,倒叫江宛深思起来。
靖国公夫人死前喊的那句话,余蘅说他会查,却查到现在也没有个结果。
恒丰十七年,除了与十八年的益国公逆案有关,还能和什么有关系呢?
江宛因为此事还特意问了益国公倒了以后的发展,宁家人得益最多,将镇北军收入麾下,除了宁家,就是……葛家?
起初卫南军不太受重视,益国公没了以后,因为镇北军中不稳,又值北戎与韦纥大战,恒丰帝就拆了镇北军,狠狠打压了一番,又出于各种考量,开始倚重卫南军,才叫葛家人出了头。
但是葛家在望龙关一战后,便衰落下去,在京城中销声匿迹了。
说起这个,还不得不提一嘴宁少昀,余蘅曾和江宛说过,宁剡多年奔波,就是为了证明望龙关大败与他恩师无关,是有宵小通敌陷害。
宁家,葛家,益国公,安阳大长公主……
这其中似乎有某种联系,但是江宛就像是隔着层窗户纸,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等等,”江宛道,“掉头,我要去找余蘅。”
“怎么了夫人?”
“我只是忽然觉得,殿下也可以给我答案。”
这四个月以来,她实在积攒了太多的疑惑。
也许今天这些疑惑都要被解开了。
她甚至可以知道——“江宛”到底是怎么死的。
……
余蘅前脚送走江宛,后脚就被叫进宫去了。
他与皇帝虚与委蛇了半天,疲惫地走出宫门,一掀马车帘子,却看见了江宛。
余蘅的眼睛一下睁大,然后不由自主笑起来。
江宛:“走吧,吃饭。”
“好。”余蘅看着她笑。
去昭王府吃了顿饭后,江宛问起余蘅进宫干什么。
余蘅说北戎大王子要离开大梁了。
江宛:“怎么忽然要走?”
“把他送回驿馆后,他就再没出来过,连太医也不让看,只说是要养伤,谁去,那群北戎人就对谁拔刀,”余蘅摊手,“眼下看他们的意思是呼延斫伤得实在重了,必须送回北戎医治。”
“这么大的事,皇帝刚知道,就急忙叫你过去商量,可见是很信任你的。”
“他不是信任我,他信任的是……血缘。”
又是这两个字,福玉曾对她说过的这两个字。
江宛忍不住道:“你们姓余的说这话就不可能有人信,说起来也往下传了三代了,基本上就是光秃秃一个皇帝,就说你吧,你既然行九,其他的七个兄弟呢?”
这是讽刺他们为了夺嫡骨肉相残呢。
“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余蘅看着窗外摇晃的竹叶,慢慢说,“他不相信我,他相信的是我身体里流的血,是我的姓氏。”
承平帝是真的相信血缘的力量,他相信每一个姓余的人都会全心全意的拱卫皇权,而皇权在他心中就是他自己的权利,所以他对余蘅极尽提防,却也付出了信任。
“因为这次危害的是大梁,而不是他自己,所以他愿意请你共商大计。”江宛道。
“就是这个道理。”
余葑不是把余蘅当做了弟弟,只是一个有竞争力的下属。
那么,余蘅会否对兄长有过期待,最终看清后失望。
江宛想了想,咽回了这个问题。
因为她直觉那个答案是肯定的,她不敢说自己多么了解余蘅,只是仍记得余蘅仰着脸问她为什么要对圆哥儿那么好的表情,看着很天真。
其实他当时那样问了,还特意强调了圆哥儿不是她的孩子,应该也是知道太后不是他生母的。
一瞬间,觉得这家伙更可怜了。
“说说正事吧。”
江宛深吸一口气。
“我们慢慢来,先说皇上为什么同意嫁公主。”
第一百零三章 疑惑
眼下承平帝膝下只有两位公主,二公主还在吃奶,先不算,那也就是只有福玉一个适龄的女儿,算是不错的政治资源,从承平帝的角度来看,就这么嫁给战败国的老皇帝,怎么都不划算,至少嫁给个南齐的皇子,再扶那皇子继位才合理啊。
余蘅:“皇上答应许婚,大致上应该有两个原因。”
江宛洗耳恭听。
“其一,南齐人战败后,这也是低头装孙子的一个姿态,若是福玉成了沛帝的皇后,从此以后,大梁的每个皇帝都比南齐的高一辈。”
南齐沛帝原来与先帝是一个辈分,眼下生生被压了两辈。
“其二,与覆天会争夺南齐的支持。”余蘅道。
江宛想了想:“我看皇帝也没有十分乐意。”
眼下想事情,一个念头后边跟着无数个但是,乱糟糟的。
江宛道:“我的意思是,或许是覆天会推动了这件事——蒋娘子在李六死的那天,拦住我没去见福玉,眼下福玉与魏蔺的婚约作废,也是因为她与魏蔺有了娃娃亲,我觉得真正想要福玉嫁去南齐的,是蒋娘子背后的人,或许是覆天会,但绝对不是皇上,因为他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覆天会难道能控制福玉吗?”
“也许覆天会在福玉身边安排了人,福玉眼下对皇上皇后都十分抵触,若现在有个人能让她信任……”
“你在怀疑谁?”
“宁剡。”
“谁?”余蘅被逗笑了。
江宛道:“你上回跟我说,宁剡在查多年前望龙关一战的内幕,那一战,死了个葛将军。”
“当时皇上刚刚登基,南齐人便大胜了一场,朝内朝外都不安稳,皇上也就没肯让宁剡细查,而是将他调去了北方,后来,最艰难的一阵过去,南齐也被渐渐打服,皇上顾虑若是再查旧事,又会叫军中动荡,所以只许宁剡私下暗查。”余蘅道,“你之所以提起此事,是不是因为靖国公夫人死前对大长公主喊的那句‘恒丰十七年,是你’。”
“对。”
“你也怀疑安阳大长公主。”余蘅肯定道。
他用了“也”字,难道他原本也怀疑安阳?
江宛道:“我不是怀疑,我是几乎快要确信了。”
“几乎?”
“所以我还要再去找沈望,本来找你是想问,真正让福玉决定嫁去南齐的人是不是安阳大长公主。”
“应该是,福玉当时把皇上皇后都看做仇敌,觉得父母背叛了她,我正是因为这个才赶去看她,没想到那时她就已经……在我之前,只有姑母去看过她。”余蘅想了想,道,“我手中有一支暗卫,是从姑母手里接过来的,所以我一直怀疑,她并没有把完整的轻履卫交给我。”
事实上,他拿到的轻履卫中都是些歪瓜裂枣。
承平帝对他的要求就是用这些轻履卫去做见不得人的脏活儿,尤其是涉及反逆之事,毕竟要反的是他们余家的江山,所以皇上放心让他挡到最前方,所以他要承受暗处的无数杀机,常常生死一线,而他脱险也常仰仗暗卫。
暗卫是饮饱血的刀。
如果有现成的暗卫,那安阳完全可以做到覆天会可以做的事,她这几年在小青山韬光养晦,如今出山,会否时局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
江宛噌地站了起来:“那我先告辞了。”
余蘅猝不及防:这么突然吗?
江宛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去接阿柔和圆哥儿下学,还得给他们买糖画呢。”
“那,慢走。”余蘅起身相送。
去承宣使府的路上,江宛使唤邱瓷去买糖画,自己则坐在车上与范驹闲聊。
“你上回说在镇北军里养过马对不对?”
“对啊,”范驹清咳一声,“给夫人念首讲军马的诗,夫人可不要被属下的文采吓到。”
边上骑狼和徐阿牛交换了个眼神,叽叽咕咕笑了起来。
范驹也不恼,自顾自诵念道:“霜蹄奋迅追飞电,凤首昂藏似渴乌。[注]”
听着还行。
江宛:“你写的?”
骑狼的笑声立刻高了八度。
范驹啧了一声:“虽不是我写的,却已经写出了我心中的豪情。”
“哦。”
江宛接着问,“北戎大梁的盟约只有二十年,为什么还能太平十年?”
“因为北戎还有两个强敌,一个是韦纥,一个是回阗,当时北戎也是战乱之际,见天儿地打仗,我在镇北军那会儿常去看热闹,”范驹说得手舞足蹈的,“他们多是马上遭遇,所以打起架来可好看了,一个个全都精通马术,下半身好似跟马长到了一起,在马上随便甩,就是掉不下去,我有一回亲眼看……夫人……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没有,你说得挺有意思的。”江宛想了想,“我就是好奇,北戎经常和别的部族打架吗?”
“这倒是的,他们逐水草而居,觊觎更丰饶的水土本就是天性……”
“所以先帝把恕州拱手相让。”
“其实也不是让,当时朝中吵得厉害,个个都说,今日让了一寸,明日就要让一丈,今日让了恕州,明日就是汴州,后日便是整个疆土,先帝迫于无奈,就把地借给他们了。”
江宛眼神示意,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范驹挠了挠头。
江宛:“那你觉得他们会卷土重来吗?”
“属下只知道,草原人扩张之心永不死。”
没过多久,便到了沈望的家门口。
两个孩子乳燕投林般飞奔过来,江宛一手抱一个,将他们抱上马车,然后一人一个糖画。
范驹就等着江宛下去找沈望,所以一直没动。
江宛见了,一面躲着圆哥儿黏滋滋的手,一面伸头出来问:“怎么还不走?”
范驹疑惑:“夫人不是想找承宣使吗?”
江宛笑道:“明日再来,先回府吧。”
回了府,江宛路过花园时,又看见无咎在练枪,真正是寒暑不辍,朝夕苦练。
把两个孩子安顿好了,与蜻姐儿亲热了一会儿,江宛回到花园,见无咎正在休息,便上前问:“你这没日没夜练着,到底为什么?”
无咎一边擦汗,一边道:“我怕来不及。”
江宛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来不及?”
“宁将军让我一个月后再去找他讨教,他是想让我练熟这套枪,所以只要我练熟了,就能早点去找他。”
所以他才这么拼命。
江宛不解:“可是才过了半个月,你着急什么?”
第一百零四章 揭开
“我怕来不及。”无咎道。
是啊,马上就要打仗了。以江宛对宁剡这点粗浅的了解来看,他只要还能动,就一定会上战场。
可是无咎怎么会知道?
江宛投去疑问的目光
“北戎人就要离开了。”无咎道。
这么解释,倒也说得通。
江宛还想说什么,无咎却将枪一撇,向前送去。
枪尖一点鲜红。
江宛只得向后退去。
上了回廊,江宛回头望去,嘟囔道:“还算听话,把我做的红缨戴上了,这样就好看多了。”
身后忽然传来骑狼的声音:“那不是春鸢做的吗?”
“反正也是有我的一份心意。”江宛拍拍胸脯,丝毫不脸红。
骑狼摇头,没再说怪话。
他们站在一起,又看了无咎一会儿。
少年的身体尚显单薄,可持枪挥舞的每一下都劲道十足,他甚至会将自己重重摔在地上,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发丝上挂着的汗水被甩在空中,锋利的枪尖破开空气,飞舞的红缨像一团火焰。
“他为什么这么急迫?”江宛不由问。
骑狼道:“或许是想报仇吧。”
“你说什么?”江宛猛然回头。
骑狼看着无咎,用一种江宛难以理解的堪称温柔的目光。
他像在看着另一个自己,更年轻,也更幸运。
这个午后,江宛听完骑狼的叙述后,心中有一点很淡的惆怅。
她还想追问,又觉得没什么可问的。
问了骑狼,骑狼也只会说,一切只是他的猜测而已。
若问无咎,她则要担心,一个问题或许有十个字,那就是十把锋利的刀。
骑狼讲故事的时候,每三句话里要夹一句“其实我也不知道”。
可江宛已经全部相信了。
“骑狼,”她忽然开口,自己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这样问,“你看过草原上的星星吗?”
骑狼低头笑了,粗犷的面容上浮现出狡猾的笑意:“你猜啊。”
他走出去,留江宛一个人在屋里。
无论是谁,初听到无咎的身世,都要是独自冷静一会儿的。
谁能想到,那个初见时说他没有姓的少年,本姓呼延。
他的父亲是北戎大王,母亲则是益国公的长女霍容诗。
骑狼说,无咎是个不被祝福的孩子,他的出生对身边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噩梦。
骑狼还说,无咎不是十四岁,其实已经十五岁了。
霍容诗与呼延律江的爱情指向了益国公府的覆灭,霍容诗但凡是个长了心的人,都不会继续留在呼延律江身边,大约也不会毫无芥蒂地去爱自己的孩子。
这不是霍容诗的错,她身上背负着害死父母弟妹的罪,她没有预料到甜美的爱情会成为他人手里的刀剑,她比任何人都要自责。
已知的情报是,北戎大王向霍容诗隐瞒了霍家的事,后来查出霍容诗有孕后,甚至囚禁了她,在她生产虚弱的那段时间,她自尽过一次,差点就死了,不晓得怎么被一个高僧救下,就动了遁入空门的念头,至于她的儿子,在她眼里大抵只是一块不小心黏在腿上终于被甩掉的肮脏的泥巴,她连看都不屑看,对呼延律江是爱恨交加,对儿子便只剩下了恨。
她是个狠绝的女人,呼延律江不放她走,她竟然有本事说动呼延律江的其他女人为她帮忙,成功逃了出去。
后来,便没有了音讯。
至于无咎怎么流落到了江宛身边,还要说到北戎大王子呼延斫。
呼延斫是个狠人。
他爹对无咎毫无关心,没有亲娘看管的无咎在北戎王庭里像株野草,长在最边缘最贫瘠的地方,可呼延斫依旧嫌他太碍眼,也嫌他踩不死。
呼延斫比无咎大五六岁,孩子间的五六岁远比大人间的十岁差距还要大,他又是最受宠爱的大王子,要弄死无咎,再容易不过了。
无咎五岁那年,差点就死了。
幸而一直照料他的婆婆不忍心,将他偷偷托付给一对牧人夫妇,将他远远带走了。
从此,再也没有了这个孩子的消息。
骑狼说,如果想要知道无咎五岁后的经历,还是要江宛亲口去问才成。
可是江宛不忍心。
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要平安长大,该吃多少苦啊。
怪不得当时捡到他的时候,他撒谎说自己十四岁,梨枝也要说看着不像,分明身量才十二三岁的样子。
江宛唏嘘时,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刚才骑狼分明说无咎想要报复。
那么他想要报复谁呢?
呼延斫险些被程琥刺杀了一回,又确凿地被椿湾刺杀了一回,难道还要被无咎刺杀一回吗?
江宛眉头微蹙。
……
春鸢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江宛满脸神游天外,独自坐着。
“夫人,夫人。”
“怎么了?”江宛回过神。
春鸢反身合上门:“夫人是不是忘了,三日后就是桃枝出嫁的日子。”
“对啊!”江宛一拍脑门,“我不曾对婚事上心,这些天辛苦你了。”
春鸢一看就知道江宛完全把这事忘了,便略带埋怨道:“六月二十八这吉日,还是夫人特意挑的,怎么自己也忘了?”
江宛抱歉一笑,她心知桃枝的婚事全是春鸢在筹备,时间又赶,连日奔忙下来,直把春鸢的腰都累细了。春鸢是真的不容易。
“都准备得如何了?”
“准备得倒是差不多了,只担心夫人是个大忙人,那日可别又要去见别人。”春鸢故意板着脸。
江宛连忙恳切保证:“不会的不会的,我二十七也不出门,坚决和你在一起。”
春鸢绷不住笑了:“旁的倒罢了,就是凭舟这几日一见我就抖,好似把我看做了丈母娘一般,还是夫人去找他说说吧。”
“说什么?”
春鸢把腰一叉,虎着脸道:“我们娘家人可不是好欺负的!”
江宛一看她的架势,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笑过了,春鸢道:“我那边还得看着他们点东西,就先过去了,夫人记得把给桃枝的添妆拿出来。”
晚上,江宛屋里就多了两口箱子。
春鸢整理着江宛桌上的库房单子和书籍,随口问:“哪箱是添妆?”
“这口小的是添妆,这口大的里面是临别礼物。”
春鸢没听清:“什么礼物?”
江宛对她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春鸢便低下头,继续整理书桌。
江宛一瞥她的动作,忙不迭道:“那堆穿黄线的不是书,是我爹的笔记,你放着就好,我还看呢。”
第一百零五章 会长
翌日,江宛依旧送阿柔和圆哥儿去上课,只不过这回他们几个是走着去的。
勋贵的房子都在这一片,沈府离家里确实不算远。
周围清静,连早食摊子也没有,两个孩子还是走得蹦蹦跳跳,高兴得不得了。
等到了地方,江宛却没有像平时一样。送到门口就离开,而是跟了进去。
一路停停看看,走到沈望面前。
沈望行礼:“郑国夫人。”
两个孩子则对沈望行礼:“先生。”
客套完以后,江宛直入正题:“先生让他们去读书,我们聊一会儿吧。”
圆哥儿听了这话倒还好,阿柔却有两分忐忑在脸上。
这就是老师和家长谈话的威力吧。
江宛摸了摸阿柔的头:“我想找沈先生请教一本书。”
沈望的目光落在江宛揉阿柔的手上,道:“也可。”
沈望领着两个孩子进书房,对他们交代了该读什么书。
院子里绣球花开得正好,一团团毛茸茸的,时有蝴蝶落在其中,叫江宛不自觉微笑起来。
沈望听孩子们读了两句,便返回找江宛。
与江宛隔着合规合礼的距离站在院子里,沈望和气地问:“不知夫人想与我聊哪本书?”
江宛道:“你这里也种了绣球花啊,开得真好。”
沈望对恭维不为所动:“夫人有话直说吧。”
江宛听了,确实说得很直:“我吧,就想请教你覆天会真正的会长是谁?”
会长?
这个词虽然奇怪,但听着也有些道理。
沈望咂摸了一番,不自觉点了点头。
他说:“我以为夫人应该有猜测了。”
江宛挑眉:“我的猜测足有二十个。”
沈望微微摇头:“不会有二十个的,顶多也就五个吧。”
江宛也跟他打太极:“其实只有三个。”
“不晓得是哪三个。”沈望又问。
他自己说话云遮雾罩,问别人却很利索。
江宛掰着指头:“复活的文怀太子,假死的恒丰帝……”
“夫人这是与沈某说笑呢。”
江宛对他微笑:“大长公主。”
沈望笑容丝毫不改:“夫人有证据吗?”
“没有。”
这就是问题所在。
若是有,她也不用来套沈望的话了。
江宛定了定神:“一直以来,针对我的行动都很诡异,有时候杀气腾腾,有时候又软绵绵的,要么是除了覆天会,还有另一股势力,要么就是你们覆天会中有人怀着私心,没有按照上头的指示办事。”
“对于覆天会来说,既然是想扶持文怀太子的孩子上位,那么有我一个太后的好处多多,因为我跟着你们才有活路,承平帝不会留下我和圆哥儿这两个后患,我天然就是你们那一边的,”江宛道,“不过,我迟迟没有加入你们,这就很奇怪了。”
“奇怪吗?”沈望的笑容依旧毫无波动。
江宛勾起唇角:“因为你们没有想要我加入啊。”
“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你们根本不想拉我入伙,因为我在计划里不重要,圆哥儿也不重要,”江宛看向摇头晃脑背着书的圆哥儿,眼神瞬间极为温柔,“你们不是要让他做皇帝,是要毁了大梁。”
沈望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一开始我以为想夺权的是安阳,想灭国的是你,后来觉得不对,也许不是你阳奉阴违,而是你们两个都想毁了大梁。”
灭国?这郑国夫人可真敢说啊。
沈望也看向屋里的两个孩子,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无论她想怎么做,你拦不住她。”
“尚未可知。”江宛冷静道。
江宛说完这句话,便笑道:“没几日就是祖父的寿辰了,你记得也要来。”
沈望低了低头,也笑起来:“既然遇上喜事,功课也要少些才好了。”
江宛道:“告辞。”
“你不恨我吗?”沈望忽然说。
“从前安哥儿跟我说起过你,这小子是你的拥趸,说的话大约是有些偏颇的,我说你未必是个好人,他就给我背了一首你写的诗,大声问我,你能写出这样诗,能是个坏人吗?”
江宛回望,对他略一颔首,扬长而去。
向他扔石头容易,可他巴不得砸他的人多些,让他心里的仇恨更厚,好支持他去心安理得地做些混账事。
江宛就算想拿剑把他捅个对穿,也不要遂了他的心意。
她偏要告诉他,他骨子里就是个好人。
……
此时宫中。
“北戎人明日启程,南齐人听说了,也急着要走。”承平帝叹了口气。
余蘅低眉,没说话。
“北戎人那边,我已经让宁剡过去了,南齐……”承平帝欲言又止。
余蘅端茶,喝了一口,还是不说话。
承平帝只得挑明:“给福玉送嫁并非小事,朕思来想去,还是阿蘅你最合适。”
余蘅放了茶:“可是南齐那地方全是毒虫毒瘴毒蘑菇,臣弟只怕一去不回。”
承平帝用指腹擦了擦唇上的短髭:“你若不愿,这却有些难办了……”
他笑容淡去,已是十分不悦的征兆。
可余蘅依旧淡定坐着,似乎什么也察觉。
兄弟二人静静对坐,似乎谁先扛不住开口,谁就输了。
最后,是太监输了。
寿公公躬着腰进门,道:“鸿胪寺卿许大人到了。”
承平帝最后看了眼余蘅,依旧温和:“那你先下去吧。”
余蘅行礼退下,毫无留恋。
承平帝手里的折子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折痕。
承平帝面上依旧什么也看不出,见许大人时,还是一如往常。
余蘅走出宫门,心中像是堵着块大石头。
他不是不想去,也不是想去。
给福玉送嫁,他是想去的,福玉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小侄女,能送她出嫁,他求之不得。
可送去南齐,又是另一回事。
有良心的农夫尚且干不出卖儿卖女的事,一国的皇帝却可以堂而皇之,甚至无半点愧意,真是忝为人父!
余蘅固然不想亲手把福玉推向火坑,但也是为了他自己。
承平帝这点小算盘,也就他自己觉得旁人看不懂,今日若是余蘅真的答应了去送嫁,来日史书上把福玉公主推出去换太平的就是他余蘅了。
他皇兄对好名声的执念可谓是异乎寻常的重,究其根本,大约是那时候文怀太子过于惊才绝艳,把承平帝衬托得毫无光彩的缘故。
余蘅想到江宛拉着他的袖子,泪眼汪汪地问他能不能悄悄把福玉送出去,藏起来。
事情虽难,只要福玉愿意,其实未必不成。
可是那日他与福玉提起,福玉却反问他:
“不许我去南齐,九皇叔是想让我去做北戎的皇后吗?”
第一次,他被问得哑口无言。
第一百零六章 至交
出了沈府,江宛一瞥林护卫:“你看出沈望刚才说的是真是假没有?”
林护卫摇头。
江宛叹了口气:“这也太能装了,就他那个笑,跟画在脸上的一样,动也不动。”
其实江宛并不知道安阳大长公主的目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能用来做判断的东西实在太少,还要小心他们故布疑阵。
可惜沈望这人太精,真是滴水不漏。
或许他也做出了一些暗示,可是江宛不敢相信他,因为他心中的仇恨明显还没有被化解。
林护卫道:“夫人接下来还想去哪儿?”
“去江府拿点东西,再去公主府。”江宛道。
范驹正站在马前掰苹果,两匹马各得一半。
江宛看得眼热,忙道:“我也想喂。”
范驹得意地看她一眼:“没了。”
其实就算有,范驹也不会让江宛喂的,美其名曰要培养马儿不随便吃别人东西的好习惯。
等到了江府,敬墨出来接她,江宛探头探脑地问:“祖父在吗?”
“老太爷出去钓鱼了。”
“那江辞在吗?”
“少爷去找郭侯府的公子了。”
“那就好,”江宛瞬间挺直脊梁,“我去书房找幅画,你不必跟着了。”
进了书房,江宛回忆着父亲笔记上所写的特征,从一画缸的卷轴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上头写着“癸亥年春”的画卷。
展开再一看,哦豁,果然是个披头散发拿着笔的疯子。
就是这幅!
江宛飞快地卷了画,冲出去,跃上马车,催促范驹:“快走快走。”
“夫人这是做贼去了?”
“差不多吧,”江宛看他还不走,立刻拍了拍车壁,“赶紧的,去崇德公主府。”
范驹喊了声“驾”,又问:“今晨夫人叫老陈去打听,公主不是回小青山了吗?”
“我又不是去找公主的。”
“那你是去找谁?”
“廖先生。”
雅厅里,江宛行了个福礼,廖平还礼。
廖平,字丛璧,帛州人氏,恒丰十八年来京城赶考,屡试不第,后结识江殷,也就是江宛的父亲,才渐渐有了妙笔画师的美名,恒丰二十七年,他与安阳大长公主成亲,成了安阳的第七任驸马。
“不知郑国夫人找廖某所为何事。”廖平与江宛对坐,明明是在自己家里,看着却很拘束。
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说起话来还十分腼腆,几乎是头也不好意思抬的,的确很像个醉心画艺好几十年且生活不能自理的天才画家。
江宛端详着他,企图看清他皮囊后的本貌。
“近来消磨时光,读了几本先父的笔记,里头写,先父曾与您打过一个赌,赌注是任意的一件事,他赢了,你输了。”
廖丛璧更显得局促无措起来,他不停摸着膝盖,眼睛四处转了一圈,似乎是要找人求助。
江宛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来:“我这人没有爹娘的品行高洁,一听有这等好事,立刻便来找您兑现了。”
“啊……”廖丛璧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单音节后,继续无助且绝望地环顾四周。
“不是什么难题,我只是想请廖先生回答我一个问题罢了。”
廖平一听只要回答问题,先是一喜,但又是一忧,喜是喜只要动动嘴皮子很简单,忧是忧不晓得江宛会不会问很刁钻的问题。
这画师活了快四十年,又跟在安阳大长公主身边,竟然还如孩童一般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一眼就能看到底。
江宛觉得自己像在欺负小孩子。
她不由想到江殷在笔记里谈起廖丛璧时,毫不掩饰的喜爱和亲昵。
她爹说廖平是世上难得一真人,真心真性真行,大智若愚,是他此生最得意的知交。
她爹是真的喜欢廖平啊。
唉。
算了吧。
廖画师一看就是个傻白甜,估计什么也不知道。
别欺负老实人了。
江宛有些释然道:“我想请您跟我说说我爹娘年轻时候的事。”
廖平揉衣裳的手一顿,整个人奇异地平静下来,他微微有些仰头地看向江宛,眼睛闪闪的,清澈如孩童一般:“真的?”
“廖叔叔被我吓到了吧。”
“没有没有。”廖平摇头,又说,“那我就从我与你父亲相识那日说起吧。”
他平日里似乎也没有什么机会与人聊天,说起来就没完了,江宛起初是敷衍着听,后来也忍不住听入了神,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原来她那套漂亮的兔子笔洗是廖平送的,是她的周岁礼物。
廖平说她爹娘是神仙眷侣。
只是,命都不长。
廖平说到好友的早逝,不免沉默了。
江宛无从劝慰,陪一会儿,便站起来告辞离开。
廖平将她送到门口,然后搓着手道:“你来,我也不曾招待你。”
他身上有一股很少见的淳朴与天真。
江宛想了想,从马车上拿下来一幅画。
“送给你。”
“这是我画的吗?”
江宛摇头:“你看了就知道了。”
廖平便展开了已经有些发黄的卷轴。
“这是……”
“是我那个老爹偷偷画的你。”
“笔落深浅惊风雨,画成点墨狂丛璧,”廖平抚着画头的那句诗,一时失笑,“果然是勤仙兄的笔迹,还是那么促狭。”
“我爹说,原是想等你十年后成了大师,再把你因为画上多了个黑点,就开始发狂的样子公之于众的。”
“是他能办的事,”廖平眼圈红起来,“是他……”
他自己哭了倒罢了,偏营造了一个让人想哭的氛围。
江宛也不禁擦了擦眼角。
这么好笑的事情干嘛要掉眼泪啊。
画上的廖画师捶胸顿足,还丢了一只鞋。
画外的廖画师生怕眼泪砸在画上,所以歪头用肩膀去蹭。
江宛想了想,没什么可说的,便悄悄离开了。
也不晓得廖平展着那幅画,在公主府的侧门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坐在马车上的江宛则抱着头懊悔,还气得用头撞车壁。
这么难得的一个机会,她怎么就把那些试探的把戏全忘了呢!
难道她真觉得廖平是个好人?
江宛怒捶墙。
外头范驹道:“夫人,你可轻着点啊,我这车都快被你敲散架了。”
江宛才沮丧地坐正了。
“接了孩子就回府吧。”她道,“春鸢正急着没人手呢。”
第一百零七章 宁牛头
筹备婚礼的确不是件轻松的事,千头万绪是乱七八糟。
春鸢本来正跟江宛一起算着帐呢,忽然就跳起来了,急得团团转:“那喜绸不成,颜色太淡了,我忘记叫他们换了。”
说着,春鸢提起裙子就冲出去了。
江宛:“你慢点。”
梨枝与夏珠正围在一起做针线,几个孩子则一人抓了个李子,仔仔细细地给李子剥皮。
江宛一面算着账,一面问:“谁要请我吃一口李子?”
阿柔圆哥儿还有蜻姐儿纷纷响应,争先恐后把李子往江宛嘴里塞,只有沙哥儿傻乎乎抱着个李子咬得满脸汁水,他已经冒了四颗牙了,就喜欢啃东西。
这边其乐融融,宫里却是一片肃杀。
皇后告病,皇帝也有十天不曾往后宫去了,各个宫室都静悄悄的,既因为皇后眼下因福玉的事心烦,也因为福玉的脾气越发大了,又无人敢管,大家都生怕惹上她。
太后的慈尧宫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福玉也太不像话了!”太后道。
秦嬷嬷给太后打着扇子,不发一言。
宫女花偈则顺着说:“太后别气,可别为公主气坏了身子。”
太后哼了一声:“这丫头从小就是这个德行,一味争强斗狠,没有半点聪明劲儿。”
“可不是么,”花偈道,“若是公主能有太后一二分的品格,想来也不至于叫宫人们怨声载道。”
“宫人倒罢了,我只说是明昌丫头,也算当了她好几年的婆婆了吧,只怕是巴不得儿子别尚这个公主,”太后嫌弃地皱了皱眉,“扶不起的烂泥,嫁出去也好。”
花偈心里知道,太后嘴上骂,其实根本懒得管公主的事,不过就是喜欢骂骂底下的小辈儿,以显示自个儿高瞻远瞩罢了。
花偈道:“奴婢倒是听说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说吧。”太后慵懒道。
“昭王殿下又闯祸了,听说当着鸿胪寺官员的面,驳了皇上的面子……”花偈故意说得欲言又止,她向来喜欢告昭王的状。
太后果然怒了:“这个畜生!阿葑对他这样好,他却丝毫不记得,果然是个白眼狼!”
花偈垂眸,只当没听见,心中泛起了嘀咕,这太后骂昭王,是骂得越来越狠了,有一回,她还听见太后骂昭王贱种呢。
旁人若是知道,太后骂自己肚里爬出来的是贱种,怕是又要说太后糊涂昏聩了。
但花偈心知肚明,太后对昭王一贯如此。
太后被秦嬷嬷提醒了一句,到底是不骂了,但还是气哼哼的,连声道:“明日非把他叫进宫来,我要好好问问他,是不是真要做个逆子,把我气死才好!”
花偈耳里听着,心里记着。
人人都说她是太后的喉舌,其实做人的喉舌是最难的,要说出太后心中所想,更是难上加难,必须平日里勤加揣摩着,比如太后对皇后便是轻视,对皇上则是爱重,这些都很好懂,唯有太后对昭王,时冷时热,似爱似恨,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被太后责骂过几回,全是因为昭王。
昭王——她女官路上的一道坎。
要是昭王死了就好了。
……
无咎收枪站定。
宁剡鼓了三下掌。
“练得不错,定是下了功夫的。”
无咎对他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宁剡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只拿起长枪上前道:“只是你后撤的时候,下盘不稳,若是有人一扫,你便倒了。”
无咎领会了其中意思,试着换了种方式后退。
宁剡正要说他做得不错,忽然听见小石子落地的声音。
二人都转头望去。
亲眼看见一个石子从围墙外被抛了进来。
宁剡:“我先去查看。”
无咎点头,留在原地。
宁剡绕过了忍冬丛,果然见地上有散落的石子,其中一枚上还包裹着纸。
什么人玩的无聊把戏!
宁剡本不予理会,但想了想,还是把纸条从石子上剥了下来,打开一看。
无咎眼睁睁看着宁剡脸上的表情从漫不经心到震惊,再到怒容满面。
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
宁剡把纸条团起,对无咎道:“你先回去吧,改日再来。”
无咎什么也来不及问,便见宁剡打了个呼哨,往后院跑去。
宁家人爱马,宁剡的军马蚊雷便一直养在后院里,听到宁剡的召唤,立刻冲了出来。
宁剡的手在马鞍上一撑,提着枪翻身上马,催促蚊雷跑了两步,才想起家里不能纵马的规矩,于是又下了马,牵着蚊雷,便往最近的后门跑去。
出了门,他便上马朝巷口疾驰,只觉得心中有一把火在烧。
就在这时,巷口忽然有个蓝衣男子转了出来。
那男子修眉凤眼,琼鼻高挺,生得一副讨人厌的漂亮模样。
宁剡立刻勒马,只是蚊雷冲势太急,高高跃起,落地后又小跑几步,才停了下来。
灰尘四起,闪避道一侧的余蘅用袖子遮住口鼻,大声抱怨道:“宁少昀!你赶着投胎啊!”
宁剡调转马头,下马去查看。
灰尘落定,余蘅才放下了手,露出昳丽的面容来。
他总是这样,在灰尘里,在阳光下,都漂亮得好似能发光一般。
宁剡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们在宫里练武,袁将军就常常说,九皇子男生女相,心肠也更软些,怕是在武道上没什么前途。
事实上,每次交手,余蘅都能和他打个平手。
“牛头,怎么不说话?”余蘅叫他的外号。
想到这家伙爱捉弄人的性子,宁剡敏锐地问:“那个石子是你扔的?”
“对啊。”余蘅低头掸灰。
宁剡立刻转身就走
“但写的是真事儿!”余蘅喊。
宁剡脚步一顿。
余蘅:“你先说你知道的事。”
“当年我赶到望龙关时,听埋在尸堆下的亲卫说,葛将军中了埋伏,军中有奸细,我查出一伙逃兵很有问题,可陛下不让我查,把我调去了镇北军,”宁剡声音低沉,“后来南齐战败,我旧事重提,陛下也松了口,你也知道,那伙逃兵在大相国寺绑了公主,他们供出军师姓于,在封泽山落草为寇,我又去剿匪,可惜棋差一招,只问出当年是有人对葛将军下了命令,他才去了望龙关。”
余蘅微微点头,他的猜测也是如此。
余蘅道:“那个下命令的人就是安阳大长公主。”
第一百零八章 前夜
“不可能,”宁剡此时也冷静下来,“我去看过兵部的文卷,并没有这道命令。”
“是密令。”余蘅道,“皇上从来不对战事指手画脚,葛将军还能听谁的命令?”
宁剡看他十分有把握,不由问:“以你的脾气,不可能凭猜测给人定罪,你一定还有别的证据。”
瞧这傻大个,要是别的证据能说,他会不说吗?
余蘅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你玩吗?”
宁剡认真回答:“我是武将,也是外戚。”
“屁!”余蘅道,“因为你傻!”
“你提着枪骑着马,现在去找安阳有什么用,是想杀了她,还是指望她和你说实话,我告诉你此事,难道是为了让你去打草惊蛇吗?”
“你是为了让我有个防备。”宁剡也不是不懂,只是不甘心。
“也是想了结你的这场执念。”余蘅拍了拍他的肩,“你也该放下了。”
不过是被人绊住,未及驰援,这家伙竟然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也真是蠢到家了。
要是继续这么蠢下去,将蠢可是要蠢一窝的,把镇北军全带偏了怎么办?
宁剡沉默一会儿,又问:“真的没有证据吗?”
余蘅道:“真的没有。”
蚊雷在不远处低头吃草,巷口前后一片安静。
宁剡忽然道:“我们刚才说的话,会不会被……”
“不会。”
余蘅看着他,不禁想问,他看起来会蠢到让别人听见这么机密的话吗?
“嗯。”宁剡的肩膀塌了下去。
这个傻子啊,要难过回屋里难过,在这儿难过,还叫人看着怪不忍心的。
余蘅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声气,还是伸手抱了抱他。
……
无咎从宁剡处回来,看着情绪不高。
江宛叫住他,让他陪自己去掏鸟窝。
无咎皱着眉看她,就像看隔壁不争气的二蛋:“你说什么?”
“掏鸟窝啊,就后罩房门口那颗榆树。”
别人家的夫人是插花刺绣,他们家的夫人掏鸟窝。
无咎:……
“走吧。”无咎道。
江宛才不会自己去呢,肯定还要招呼上小朋友们。
到了树前,无咎想起来了:“这鸟窝不是你让我去挂的吗,来了一窝麻雀住进去,你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合着就是为了掏?”
江宛:“咱们家前面有一帮六七岁大的小孩,成天拿着弹弓打麻雀,咱们家里的小麻和小雀估计也糟了毒手了,留下一窝叽叽待哺的孩子,咱们可不能不管。”
咱们为什么不能不管!
无咎茫然地看向跟着喊口号的阿柔和圆哥儿,十分不解。
江宛催他:“你赶紧上去吧,等你把他们救下来了,封你一个雀爹当当。”
还雀爹……
这辈子没听过这么损的外号。
“雀爹雀爹!”阿柔又跟着喊起来。
“雀爹”只好上树去了。
还真被他取下来一窝小麻雀,其实也不算小了,小麻雀们已经差不多长全了毛。
“哇!”阿柔立刻跳了起来,“我能摸摸吗?”
“可以,但只能轻轻摸一下。”江宛道。
一回头,看见无咎傻呵呵地笑着,她问:“你笑什么?”
无咎立刻回到那副死人脸的模样:“我没笑。”
“唉——”江宛长长叹了口气。
“你叹气做什么?”无咎问。
江宛看向小麻雀:“我在想世事无常,人和麻雀一样,有时候跟父母的缘分是不一定的,有些人深厚些,有些人淡薄些,有些父母不配为父母,子女过得便格外艰辛。”
无咎面上再不见一丝笑影。
江宛继续道:“可是没有关系,老天爷是公平的,你今日少了父母这一份,明日便可以从旁人那里得到。”
“没有血缘也可以是家人。”
小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孩子们也吵成一团。
阿柔忽然回头说:“我们都摸了,无咎哥哥还没有摸。”
圆哥儿也说:“哥哥拿小麻雀下来,哥哥能摸、两、下。”
圆哥儿竖起两根手指,圆嘟嘟的脸上满是羡慕。
无咎仰头,逼回眼中的泪水。
“好,哥哥摸两下。”
……
桃枝婚礼的前一天,北戎大王子启程离开了,全程没有露脸,承平帝也没搞什么欢送宴会,走得突然,汴京里知道这事的人不多。
宁剡护送着他们往定州去了,出发的时候,无咎还去送了。
不晓得宁剡跟他说了什么,无咎回来的时候可高兴了。
江宛问了一回,这臭小子还卖关子,不肯说。
后来骑狼悄悄告诉她,宁将军夸无咎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说他若愿意从军,恐能做一番大事业。
“这也就是哄哄他个小孩子。”江宛嘴上这样说,夜里却找春鸢吹了好半天的牛。
春鸢:“夫人这话说得也太满了,要不是奴婢方才还看见无咎跟圆哥儿掏蚂蚁洞,就真信了咱们无咎要封一个冠军侯了。”
说曹操,曹操到。
无咎敲了三下门。
江宛道:“菡萏,开门。”
菡萏也是新采买进来的丫鬟之一。
无咎进来,不晓得是不是听见了春鸢笑他的话,脸色不大好。
江宛拍了拍手上的果仁碎屑,用湿帕子擦了手:“你要是找我,咱们就去外边说吧。”
无咎点头。
廊下除了巧嘴儿,还有一窝三只小麻雀,别的倒罢了,就是有点吵。
无咎很突兀地说:“你不用担心了。”
江宛:“担心什么?”
“我……对……那个人不利。”
江宛漫不经心道:“我早不担心了。”
无咎恼怒道:“你明明就是很担心的。”
江宛嘻嘻笑起来:“你舍不得嘛,这么可爱的弟弟妹妹,要是以后只能做通缉犯,再见不着了,你肯定不舍得啊。”
其实她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了,就怕无咎一气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可是他没有。
不是仇恨熄灭了,是他不想连累他可爱的弟弟妹妹们。
还有江宛。
……
江宛在床上躺了很久,却还是睡不着,想了想,还是披衣坐起,推门出去。
月光明亮,天边无云,明日桃枝成亲,也一定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这么说来,她给桃枝挑的确实是个好日子。
江宛舒了口气,觉得稍稍轻松了一些。
她心里装着事,就想随机抽一个守夜的小护卫下来聊天,于是像往常一样,江宛轻轻说:“哪个护卫下来一趟,我问问今日的布防?”
却听见边上传来很轻的一声:“夫人,你也……你也睡不着啊。”
是桃枝。
江宛猝然转头,明亮的月光下,她与从柱子后转出来的桃枝对视。
江宛:“怎么还没去睡,明日可有的折腾呢。”
她语气里有些微微的埋怨。
桃枝低下头,怯生生地拽着裙子,嘟囔道:“我……我就是害怕……”
江宛走上回廊,把她抱进怀里,肩上披着的衣服滑落在地,她也不管。
抱了一会儿,桃枝忽然说:“夫人摸摸我的心,跳得好快啊。”
“我知道,”江宛拍拍她的背,“可是明日也只是普通的十二个时辰而已啊。”
桃枝哼唧了一声:“不一样嘛。”
“我知道不一样,但我可以保证,明天一定会万里晴空,一切顺利,所有人都会祝福你,会是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天。”
第一百零九章 婚礼
桃枝婚礼当日。
“慢着慢着,”江宛一边啃馒头,一边插言道,“这花轿就直接从正门出去,然后绕一圈,再从正门回来就行了。”
“这不成回娘家了,”春鸢不同意,“还是从府里出去,直奔容易巷的新房,容易巷那处的鞭炮都挂好了。”
江宛看热闹:“那他们拜天地呢?”
“连夜给凭舟做了爹娘的牌位了,”春鸢一时想起这话忌讳,“呸呸呸,这大喜的日子......”
江宛又问:“那席面也送到容易巷去?”
春鸢正忙着跟下人交代一会儿放炮竹拦门的事,实在是不想跟江宛多废话:“夫人,你看着蜻姐儿没有,正在那吃酥酪呢,你也去吃一碗吧,听话。”
江宛看出自己在这儿待着挺添乱的,就转了一圈去桃枝屋里。
桃枝屋里正有喜娘准备开脸,喜娘手里拿着绞合的红丝线,忽然转身对江宛说:“快出去喊一声,请宾客们吃开脸汤果了。”
桃枝一看是江宛,立刻挣扎着站起:“哎呀,这是夫人,怎么能……”
“没事没事,”江宛兴致勃勃道,“就让我去喊。”
那喜娘倒是一脸淡定,把桃枝按回去:“天大地大,新娘子最大。”
江宛提着裙子出去了,但又不晓得该往什么地方去喊,想了想,既然是要吃汤果,那肯定要告诉厨子,她就往厨下走了。
结果走了没两步,就看见梨枝领着一群扎着红腰带的丫鬟过来了,个个手里都捧着托盘,盘子里就是汤团子。
江宛问:“我还没去喊呢,你怎么就来了?”
梨枝也是不明所以,她今日插了一只茜红色的绢花,时不时就要扶一下:“夫人要喊什么?”
“没什么,”江宛问,“你们这要送到哪儿去啊。”
“前边花厅,春鸢姐姐安排了五张桌子。”
“宾客都有谁?”
“府里闲着的下人还有护卫。”
果然如此,凭舟和桃枝的熟人也就是府里这几个了。
江宛道:“那你们去吧。”
梨枝不放心:“那夫人呢?”
“我去找无咎,商量怎么拦门。”
梨枝就没话说了。
要她说,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可拦的。
江宛兴冲冲去找无咎,也是巧,刚过了二门,就看见他正在遛阿柔和圆哥儿。
江宛就喊他:“无……”
无咎转过身来,江宛喊不出那个“咎”字了。
“无,无……”江宛忍了又忍,还是大笑起来,“哈哈哈……”
笑得弯腰捧肚子,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
无咎头顶两个和阿柔一模一样的红包包也就算了,脸上竟然还有两坨巨大的鲜红的腮红。
天哪!
神啊!
实在是太好笑了!
无咎对江宛的嘲笑处变不惊,甚至还过来扶了她一把。
江宛好容易平复了,一抬头:“噗哈……哈哈哈……”
那两个腮红特别像那种寿材店的纸扎人偶......
呸呸呸!
太不吉利了!
“对……对不起……但是真的很好笑……”
阿柔和圆哥儿也仰着脸跟着江宛傻笑。
江宛一手捂肚子,一手扶着无咎的胳膊,笑得肩膀颤抖,腮帮子发酸。
大大小小笑成一团,最后连无咎也没忍住,没头没脑地跟着笑起来。
府里的笑声一直不断,等把桃枝送出了府,江宛也跟着去看了一圈新房,还把几个孩子搬上新床滚了一圈。
圆哥儿嘴馋,偷偷摸喜床上的花生吃,把喜娘气得够呛。
凭舟满头是汗,急着给滚床童子发红包,可阿柔手一挥,牵着两个会走的弟妹去玩捉迷藏了,倒叫凭舟这个新郎官找得满头是汗,最后也没找着,还是江宛这个娘亲代收了红包。
孩子们满地乱跑,护卫们起哄灌凭舟喝酒,把新郎官喝得晕晕乎乎,摇摇欲坠。
骑狼捂着嘴儿窃笑:“看样子,舟兄弟今日是办不了事儿了。”
阿柔正巧路过,手里捏着个咬了一口的桂花糕:“要办什么事儿啊?”
骑狼支支吾吾,阿柔一路追问,把骑狼问得差点摔下凳子。
后来阿柔每次见了骑狼都要问一遍,骑狼还每次都被她问得面红耳赤,后来偷偷和江宛说:“我看这小丫头心里门儿清,你也不管管她!”
江宛坐得八风不动:“这有什么可管的。”
小孩子被管来管去,要变笨的。
月上柳梢,桃枝的婚礼终于结束了。
孩子们跑了一天,也笑了一天,都在马车上累得睡过去。
江宛怀里抱着沙哥儿,靠在软垫上闭着眼休息。
马车摇摇晃晃,车外是热闹的市集。
江宛听着风送来的只字片语,觉得疲惫,也觉得高兴。
她做到了,桃枝的婚礼办得圆满,喜庆,热闹。
人人都能暂时忘掉烦心事,只是痛快地高兴一次。
真好啊。
……
此时的莱阳宫中,宫女太监皆噤若寒蝉。
福玉突发奇想:“上次姑祖母就说请我去小青山住着,我看现在去就行。”
边上摇扇子的宫女顿时浑身一颤。
且不说眼下宫门早就关了,就说去小青山一事,或许还要惊动禁军开城门,这一番折腾,可不是公主在宫里摔摔打打能比的。
百霁是皇后特意放在公主身边的,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稍稍劝阻公主。
可这一回,百霁还没开口,公主的眼风便扫了过来。
“你,过来。”福玉对她勾勾手指。
百霁立刻放下了扇子。
“陪我去晖凤宫,我要找母后要牌子出宫。”
百霁还想再劝:“公……”
“多说一句,立刻杖毙。”
百霁立刻闭紧了嘴。
虽然皇后有交代,可这种时候,还是自己的小命最重要。
等到了晖凤宫,便见宫门紧闭——皇后已经告病多日了。
福玉不知想到什么,叫悄悄推门,不惊动人。
她如今在宫里可是扎扎实实的大煞星,谁也不敢招惹,晖凤宫的侍卫婢女一个赛一个地安静如鸡。
福玉一路走到寝房门口,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心中一股邪火。
把她送给糟老头子时不见伤心,眼下房门紧闭装什么慈母啊!
她用力推开房门,气势汹汹地冲进去,连要说什么话来恶心皇后都想好了。
可她没想到……
母后做贼一样紧闭宫门,是在绣一件大红嫁衣。
第一百一十章 母子
福玉张着嘴,觉得准备好的恶言已经无声冲了出去,于是连忙闭紧嘴,咬着唇转头看向别处。
皇后见她进来也是惊讶得很,枉她自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此时满脑子只剩下了藏起嫁衣这一个念头,慌乱间团起嫁衣时,指尖被针扎了一下。
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又与嫁衣融为一色。
寝宫中,只有母女二人。
谁也没法先说话。
福玉看着那件嫁衣,心中五味杂陈,最终还是硬下心肠:“我要出宫。”
皇后整理着嫁衣:“天这么晚了……”
“我要出宫!”福玉还是不看她,瘦出尖尖下巴的小脸紧紧绷着。
皇后摸着嫁衣,心中又是疼又是愧,却不得不咽下这一切。
她告诉自己,她是大梁的皇后。
“方……方才你九皇叔也被太后叫进宫来了,”皇后清了清嗓子,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哑,“就让他护送你吧。”
“令牌给我。”福玉又说。
皇后便站了起来,一面走出让人窒息的寝宫,一面喊着:“粟殷,粟殷,拿我的令牌来,再去慈尧宫一趟,若是看见了昭王殿下,就请他护送公主出宫……”
皇后还交代了些什么,但是福玉没有听清。
皇后与粟殷说完话,却迟迟站在门口不进来。
是不敢吗?
是羞于面对被她抛弃的女儿吗?
福玉心中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痛快。
福玉:“我走了。”
“福玉,等等。”
“大梁皇后,我马上也要是南齐皇后了,你最好对我尊重一点,不要对我呼来喝去。”
福玉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而被她甩在身后的“大梁皇后”则扶着门框,觉得心口剧痛,几乎要呕出血来。
福玉越走,越觉得姑祖母说得对。
皇家的这些女人都被教得满身奴性,她知道母后不舍得她远嫁南齐,越是知道,就越是看不起她——母后贵为一国之母,却连守护女儿的勇气也没有。
母后是痛的,可母后越痛,她就越觉得痛快。
凭什么只有她受折磨呢,就该让其他人也陪着她痛!
皇后是如此,至于她那个没有心肝父皇,自然也不能踩着她的血泪得偿所愿。
福玉等着和余蘅一起出宫,传信的小太监跑回来后,却说余蘅已经出宫了。
福玉见他神色慌张,显然没有讲实话,便吓了吓他。
那小太监便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他刚到慈尧宫,就听见太后大骂昭王,又听见好几声瓷器砸碎的声音,实在被吓得不行,后来好容易看见昭王出来,昭王又浑身是血,看着很凶,故而他没敢上去打招呼。
福玉听完他这一段话,竟然笑起来了。
她咯咯笑着,用奇异的语调感叹:“这天家的母子情啊……”
她又问:“那你听见太后为什么生气没有?”
小太监哆哆嗦嗦道:“奴才……奴才也没听见……好似……好似说到了公主。”
“竟然提到了本宫。”福玉的表情顿时有些怔怔。
莫非九皇叔去替她求情了?
她的九皇叔跌跌撞撞出了皇城,此时正在街上游荡。
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却还是该上药包扎,可青蜡在余蘅身后跟着,却迟迟不敢与他说话。
方才慈尧宫里发生的事,他也是亲眼看见的。
此时,主子大概更想一个人走走,不被打扰。
而此时的余蘅,并没有在想与太后这场前所未有的争执,也没有去想那个飞来的花瓶在头上碎掉的感觉。
他想到了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幸被了灭大师请上山喝茶。
那时他是八岁,还是九岁啊,记不清了,只晓得比起自己的亲哥余葑,他更喜欢太子哥哥。
文怀太子对谁都是那样的温敦可亲,尤其对他这个最小的弟弟,也许是因为年纪差得太多,有些格外的慈爱与宽容。
大哥就是年幼的余蘅最喜欢的人。
但是他也见过大哥难受的样子,别的兄弟讽刺大哥生不出孩子的时候,大哥虽然装得不放在心上,但终归是介意的。
人人都在和文怀太子说,若是太子得有一子,这储君之位,便坐得更稳了。
而太子最小的弟弟,听人说大相国寺的了灭大师最灵验,所以想找大师帮忙,去求观世音菩萨,给大哥送一个孩子。
那个时候,了灭大师便开始避世,寻常是见不到的。
可是那天,余蘅却见到了他。
大师笑眯眯的,长着一张清瘦和蔼的脸。
余蘅刚要说话。
了灭大师却说:“老衲已经知道小友你的来意了。”
余蘅面前一共放着六只圆圆小小的茶杯,大师随心所欲地倒,这里倒一点,那里倒一点,然后挑出一杯,递给余蘅。
小小的余蘅双手接过,低头一看——
杯中空空。
要是个大人,大约就明白大师的意思了。
可他那时候还是个憨头憨脑小男孩,只是傻乎乎道:“我这杯没有茶哦。”
了灭大师乐呵呵的:“是老衲忘记了,小友勿怪啊。”
大师请他喝了杯茶,就让他下山了。
他晕晕乎乎的,却还记得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于是没有跟任何人说那日的事。
后来他就明白了,了灭大师是在告诉他,文怀太子命中无子。
后来他查出来的结果也是如此,那个被江湖术士预言“命中必得男”的婢女,很可能根本没有被太子临幸过,可惜如今太子府诸人都死光了,没人能出来作证。
真作假时假亦真,圆哥儿不是宋吟的儿子,也不是文怀太子的儿子,可他此生注定只会这两个人的儿子。
天知道圆哥儿是那个婢女跟谁私通生下的孩子。
可这不也妨碍江宛依旧对圆哥儿爱若珍宝,哪怕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的羁绊。
余蘅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十四岁知道太后不是他的生母,从此,太后眼中那越发藏不住的厌恶便有了原因。
他长得很像生母,听秦嬷嬷说,是个温柔寡言的宫女。
有时候觉得恶心,在太后诉说那虚无缥缈的母子之情时,有时候又觉得痛快,因为太后的虚情假意并不是在伤害他一个人。
太后是名门淑女,要她捧着一个宫女生的贱种,真的难为她了。
今日也是一样的。
太后说起让他去给福玉送嫁的事,态度强硬,见他不肯答应,便说起在冷宫里如何辛苦才挣扎着生下他。
指甲掐进他肉里,嘴上还是说他是最爱的儿子。
花瓶惯在他头上,嘴上忽然开始骂他是不孝子。
他从小做着挡在兄长之前的靶子,太后对他恨之入骨,却要他拿出百依百顺的孝心。
这又是什么道理?
余蘅摸了摸头上凝固的血迹,忽然朝后倒去。
青蜡飞身接住他,抬头一看,却是郑国夫人府。
他茫然地想,王爷怎么不往自己的王府走,却走到了郑国夫人这里?
莫非……
是接了帖子,来喝喜酒的?
今日桃枝成亲,府外头的红灯笼还没撤,满地的炮竹红纸也没扫,喜气渐颓,却仿佛比冷清的王府好得多。
第一百一十一章 乌龙
“我看还是请个太医来看看吧,这撞了脑子可不是小事,万一殿下和我一样,也成了个傻子可怎么办?”
青蜡听出江宛这不是什么好话,也不知道能回什么,只好呵呵傻乐。
“好了,”余蘅对青蜡招手,对江宛说,“你别欺负人了。”
“谁欺负人了?”江宛回身瞪他。
余蘅不答,只吩咐青蜡给他处理伤口。
江宛叉腰:“我这大喜的日子,你一身血到我家来,合适吗?”
余蘅扶着隐隐作痛的头,从腰间扯下个荷包,抛进江宛怀里:“算我给新娘子添妆。”
江宛接了荷包,见上头还有一块干涸的血渍,心里叹了一声,拖了个凳子坐到床前:“你又被人刺杀了?”
“不是,这是太后砸的。”
江宛惊叹:“太后砸你了!”
“你很高兴?”余蘅问。
江宛一脸的幸灾乐祸,连掩饰都没有,被余蘅点破了,才勉强控制住笑意:
“反正我看你倒霉,心里就是难受不起来。”
余蘅:……我谢谢你啊。
过了一会儿,江宛又问:“太后……为什么要砸你啊。”
“不愿意说可以不说。”江宛迅速补充道。
余蘅摇头:“没什么,青蜡都听见了。”
正在给他包扎伤口的青蜡顿时连连摆手:我不是我没有。
那还是不想说呗。江宛心中暗道。
余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印象里的母亲也曾经是温柔的,至少在父皇面前,她是温柔的。
在不知道真相前,他也如所有人一样,认为他是太后的心肝宝贝,最疼爱的小儿子,因此,尽管当时的承平帝常常找他的麻烦,他也甘之如饴。
毕竟承平帝没有他那么幸运,三哥从小在别的娘娘跟前长大的,因为太后当时被打入冷宫,三哥那时过得也不好,常常被别的兄弟欺负。
母亲爱我,母亲最爱我。
这个幻象被打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也跟着碎了。
原来母亲不爱他,原来母亲眼中只有兄长,原来母亲的憎恶与敌视早就已经到了显而易见的程度,只是他傻傻地不愿去看。
这样丢脸的事情,余蘅自然是不愿意告诉别人的。
江宛也不逼问他,只是问:“你恨她吗?”
余蘅沉默了一会儿:“她对我终归是有一份养恩的。”
“那也很好。”
恨别人的时候,自己也会变得丑陋的。
江宛:“福玉……”
余蘅:“你……”
二人同时开口。
江宛:“你先说吧。”
“你可从沈望口中问出了什么。”
“他个人精子,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我眼拙,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糊弄我。”江宛提起来就生气。
江宛:“那福玉……”
余蘅:“我出宫时,仿佛听她闹着要去小青山。”
江宛:“又是安阳大长公主……”
“不行!”江宛立刻站了起来,“不能让她去!”
“你若还惦记着带她逃跑,就趁早歇了这个心吧。”余蘅淡淡道。
江宛不解:“南齐已经战败了,就算……就算反悔就能怎么样呢,可是福玉的一辈子……”
江宛不由把怒火冲着余蘅。
余蘅说起自己到底为什么被砸:“陛下想让我去给福玉送嫁,我没答应。”
江宛点头:“那你确实不应该答应,这就是个坑。”
“我没答应,所以被花瓶砸了。”
不过这是外因,还有他不愿提及的内因。
此事已无法转圜,这是他想说的。
江宛还是不甘心:“要不我去和福玉说说,劝劝她。”
“可别,嘶……”余蘅瞥了眼青蜡,“你轻点。”
余蘅道:“福玉眼下性子已经偏了,你去劝她,她说不定还要问你,你怎么不嫁,况且,她与相平婚事不成,说不定会迁怒你。”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今日喝了好些茶才睡着的阿柔被尿憋醒了。
她爬起来方便,忽然看见窗外有人影闪过。
这丫头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立刻就趴在门缝里看是谁,可惜没看清。
肯定是个贼!
阿柔就去找圆哥儿,一起去捉贼。
今日办了喜宴,丫鬟们也不免吃了几杯酒,睡得都很沉,阿柔推醒了圆哥儿,又叫起了蜻姐儿。
三个娃娃走了一串,蜻姐儿懵懵懂懂地牵着圆哥儿的手,转头问:“哥哥,去哪儿?”
圆哥儿立刻把食指在唇边竖起来,让她不要说话。
他们一路走,还真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阿柔大叫:“捉贼啊!”
无咎连忙冲过来捂住阿柔的嘴:
“别喊,是我。”
“无咎哥哥?”
无咎垮着脸:“是我。”
阿柔:“你为什么不睡觉?”
“我……”
他听见动静,好似是那个讨人厌的昭王又来了,他还偷偷看见江宛跟着余蘅走了。
他作为这个家里年纪最大的男丁,能不多关注些吗?
虽说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但这个娘嫁的总得是个好人吧。
昭王打眼一看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再一看,就是个见异思迁的青楼客。
这种人能嫁吗?
无咎真是为江宛操碎了心。
所以他看见阿柔几个小娃娃的时候,一时竟然悲从中来。
昭王若是真做了他们的后爹,肯定不会对孩子好的。
“走。”无咎拉住阿柔的手。
“去哪儿?”捉贼没捉到,却遇见了无咎哥哥,阿柔觉得困了。
无咎硬邦邦道:“捉贼。”
采、花、贼!
于是他们一个拉一个,跌跌撞撞进了跨院,踉踉跄跄站到烛火摇曳的大屋门口。
无咎深吸一口,用力一推门。
好家伙,余蘅竟然躺在床上!
无咎下意识捂住了眼睛,反应过来后,又手忙脚乱捂住了阿柔的眼睛。
只是捂的地方不太对,阿柔还剩了一只眼睛在外头,阿柔被捂住眼睛,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也迅速把圆哥儿的眼睛捂住了。
圆哥儿一脸懵,顺手把蜻姐儿的眼睛捂住了。
他们这边大的捂小的,捂成一串。
江宛:……
余蘅:……
“我穿衣服了吧?”余蘅疑惑。
“不用问,你确实穿了。”
江宛再没有比这更无语的时候了。
“都把手放下!”江宛质问,“为什么不睡觉?”
两个小的懵懵懂懂,一个大的嘴硬,中间的阿柔便道:“抓贼。”
余蘅指了指鼻子:“我是贼?”
阿柔摇头:“你不是,你是九叔啊。”
无咎震惊侧目:
你竟然认贼做九叔!
第一百一十二章 告别
福玉和亲的圣旨下来后,许多人都盯着平津侯府。
魏蔺避到了京郊大营,侯府则一味闭门谢客,那位飞上枝头的孤女倒是露了几回面,不过也都全须全尾的,没有发生被公主安排的刺客一剑封喉这种好看的戏码。
程琥早些日子进了京郊大营,如今有了假回来,特意找了江宛一趟,与她说起魏蔺的打算。
他说魏蔺不想再留在京城,似乎是想去边关。
没过几日,魏蔺便自请去镇北军中历练,承平帝答允了。
后来魏蔺与宁剡在与北戎对战时,巧用良策,立了大功。
后人称,世有其双,名将难老。
但那毕竟是后话,江宛与程琥说了些琐事,又点了福玉的出嫁。
程琥进了军中,倒似成熟了许多,说起福玉来,也不说不许她嫁,也不说要去劫婚车,只说:“若是她愿意,刀山火海我也去,若是她不愿意,我也不能拦着她往刀山火海去。”
这里边的道理有点绕,江宛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怕你做傻事,如今听你这样讲,便不怕了。”
程琥却又嬉皮笑脸起来:“你东怕西怕,也不怕老得快。”
送走程琥后,江宛回了屋。
桃枝耐不住性子,成亲第二日便跑回来了。
这日下着寒寒细雨,桃枝回来时,鞋上一脚的泥。
春鸢还抱怨她:“都说是三朝回门,偏你要作怪,自己就溜回来了。”
因春鸢一手操办了婚礼,与桃枝也亲近了许多。
待桃枝换了身衣裳和鞋子回转,春鸢便把她拉到一边,遮遮掩掩问起她房中事,这傻丫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微红着脸颊装傻。
春鸢傻眼了:“难道妹婿昨日的酒真的多了,竟……”
桃枝涨红了脸,冲她一跺脚:“再不理春鸢姐姐了!”
春鸢才满意地微笑起来。
江宛笑她:“干脆你认了桃枝做干女儿得了,也全了你这一片拳拳的丈母娘之心。”
一时间,屋里的姑娘们都笑弯了腰。
江宛转头望去,梨枝正站在窗边描鞋样子,桃枝正在剥杏仁,春鸢笑吟吟地说起外边的传闻,夏珠提着鹦鹉进来,一掀帘子,一片紫薇花瓣便顺着飘了进来,孩子们的笑声也钻了进来。
秋日渐至,天高云淡。
真好。
只是这样的日子,终归是少有的。
……
桃枝三朝回门后,便是江老爷子的生日。
江宛掀了帘子出门,见春鸢正在回廊上:“春鸢,发什么呆呢?”
“我……我想着去把礼物包起来。”
“你别忙了,这事叫菡萏去做吧,你叫人去请个大夫过来,我看蜻姐儿好像有点发烧。”
“奴婢这就去。”春鸢转身就走。
江宛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这春鸢是越发雷厉风行了。”
她说完,又急忙去看蜻姐儿了。
蜻姐儿还是在昏睡,大夫看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没什么大碍,兴许是昨晚没睡够,眼下才睡得多了些,最后连药都没开就走了。
江宛摸着蜻姐儿的脸叹气:“要不老爷子的寿辰咱们就别去了。”
春鸢道:“这怎么成!夫人备的礼物该亲手送给老太爷才是,况且,夫人都多久没和老太爷辞少爷一起吃饭了,老太爷该想了。”
“你说的也对,那就让梨枝留下照顾蜻姐儿,我带着两个大点的孩子去。”
春鸢点头:“那我去跟梨枝说一声。”
她退出去,却没有去找梨枝,而是去了后花园。
阿柔和圆哥儿正在花园里踢毽子,春鸢走过去,做出找人的模样。
阿柔拎着毽子问:“你找什么?”
“小姐可见着梨枝了?二小姐发起热来,夫人今夜要去赴宴,叫梨枝照顾二小姐的。”
“蜻姐儿生病了?”
春鸢道:“也不是大病,只是有些昏睡,想着晚间便能醒过来的,只是夫人要去赴宴,二小姐醒了要是看不见夫人,怕要闹的。”
阿柔想了想,懂事道:“那我留下吧。”
“奴婢可不敢做主,小姐去找夫人说说吧。”
阿柔便去了。
圆哥儿也听懂了,于是跟着跑了上去。
春鸢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又往正房去了。
无咎正用筷子夹着小虫子喂麻雀,那叫一个专心致志。
其实他心里正在想别的事。
自从江宛封他做了一个雀爹,他嘴上不肯,心里却也隐隐地操心起这窝小麻雀,眼下就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江宛说,小麻雀总要学飞的,可是他们几个人中没人会飞。
这是怎样一句多余的大实话啊。
但是无咎还真的犯愁了。
是啊,这可咋办呢。
要是小麻雀们迟迟不会飞,难道他要养他们一辈子吗?
“无咎,”春鸢喊他,笑道,“你可记得今晚一定去江老爷子的寿宴啊。”
无咎回过神,对春鸢点了点头,本来就是打算要去的。
春鸢:“听说辞小爷可惦记你了,估计你一去,辞小爷肯定就不放你走了,非要你留下陪他不可。”
无咎的心情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好了。
春鸢又道:“不过你那几日在江府住得也很习惯,要不我给你整理些铺盖带去吧。”
无咎顿时摆手:“那我……我还是不去了。”
他一着急,端着一碗蚯蚓就跑了。
还没吃饱的小麻雀急得喳喳叫,春鸢过去看了一眼,见他们小嘴儿嫩黄,绒毛蓬松,不由也伸手想摸一摸。
只是手指还没碰到柔软的绒羽,她就像被什么烫到了,猛地缩回手。
彼时夜色深沉,星星却很亮,上马车前,江宛特意多看了会儿星星。
“今日竟然只有我和圆哥儿去看老爷子,他该不高兴了。”
春鸢扶她上马车,声音听着有些细涩:“日子还长,以后多得是见面的机会。”
“骑狼怎么没来?”
“他……”春鸢一愣,才慢慢说,“不是他的班。”
江宛便没有想问的了。
春鸢上了马车:“夫人若是嫌闷,不愿放下帘子,奴婢便点一支驱蚊香吧。”
“好。”
马车有节奏地晃着,有点催眠的功效。
江宛觉得头有些发昏,于是晃了晃脑袋道:“怎么觉得今日的路格外长些,圆哥儿都睡着了。”
人一困顿,想事情都要变慢。
迷蒙中,江宛扶着额头:“春鸢,你觉得……头晕吗?”
马车的摇晃忽然一停,范驹惊异道:“这帮人是……”
不好!
江宛的手朝春鸢抓去,却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只是软软落了下去。
第一章 我娘
“今日竟是个大风天。”敬墨看了看越发浓重的夜色,脚步匆匆往侧门去了。
江辞还在那处等着。
“少爷,”敬墨道,“你快回去吧。”
“可是姐姐还没来呢。”江辞看着冷清的巷道,迟迟不动。
敬墨劝道:“若是要来,早就来了,老太爷吩咐人去问了,少爷回屋里等吧。”
“好吧,”江辞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风筝,“阿柔上回眼馋我给圆哥儿做的风筝,我特意在这儿等着,想亲手给她的。”
敬墨给他披了件大氅:“天凉风大,少爷多穿一件吧。”
郑国夫人府中,一片死寂。
寂静中,阿柔忽然出现在门口,怯怯问:
“夫人和弟弟,还没回来吗?”
满室的护卫静成一片,只有春鸢强笑了一下,刚要开口……
梨枝叫着“柔姐儿”冲了过来,迅速抱住阿柔,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春鸢和几个护卫。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们第一次见时,梨枝也没有这样防备过他们。
春鸢先撇过头去。
梨枝抱起阿柔就要走,阿柔却忽然用手抓住了门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本能地害怕。
“她去哪儿了……”她用小小的哭腔问着,眼泪不知不觉淌了满脸。
春鸢不自觉低下头去。
梨枝抱着她,轻声哄道:“柔姐儿,我们走吧,他们不会说的。”
“我不走……”阿柔死死抓着门框,指节用力到泛白,憋得脸都红了。
“春……春鸢……姐姐……”她知道今日出门是春鸢陪着江宛的,于是乞求地看过去,泪眼中一切模糊,她想伸手擦,可是又怕一松手,就会被梨枝抱走。
“我娘呢?”
女童软软的哭音回荡在屋里。
她第一次称呼江宛为“娘”。
梨枝顿时就忍不住了,立刻用手捂了嘴,生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夫人不见了,这么多孩子的娘亲不见了。
就是他们干的!
是春鸢和这些护卫干的!
他们骗走了夫人和圆哥儿,不晓得弄到哪里去了,还说是碰见了盗贼!
那么多护卫的保护下,若是几个盗贼就能把两个大活人掳走,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若非是眼睁睁看着,能毫发无伤地回来吗?
对了,他们竟然还有脸回来!
梨枝气得喉咙都发疼,她这辈子第一次咬牙切齿地去恨别人,尤其是春鸢,这个白眼狼!
陈护卫在阿柔的哭声中几乎无地自容,可他又能回答什么呢?
他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陈护卫上前去,一点点掰开了阿柔的手:“小姐乖,跟……梨枝走吧。”
阿柔的手在空中徒劳地张着,她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可梨枝已经头也不回地抱走了她。
阿柔哭叫着:“不……我不走……我娘……我娘呢……”
尖锐的哭声回荡在空中,很快,他们就不只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了。
和孩子们相处最多的春鸢甚至可以分辨每一声哭泣来自哪一个孩子,蜻姐儿睡醒了害怕,沙哥儿不知道是不是饿了。
陈护卫站在门边,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骑狼实在忍不住,跳出来问:“到底怎么回事!谁下的命令,他们为什么要带走夫人和圆哥儿,你说呀!”
春鸢只是摇头。
邱瓷拉住了骑狼,难得开口:“你别问了。”
骑狼扯着嗓子喊:“我怎么能不问?就算我不问,这事能瞒过殿下吗?殿下来问她,我看她怎么办!”
春鸢进门到现在只说过一句“是上头的命令”,然后便站得像个木雕泥塑。
倪脍劝她:“妹子,你是知道哥哥我的,你若……”
骑狼打断他:“问有什么用,左右她不知道!”
“那你不问,你知道吗?”
屋里争执起来的时候,春鸢忽然伸手拔出骑狼腰间的剑。
她看着冰凉的剑锋,提剑往脖子上抹去。
骑狼眼疾手快地踢向她的手,果然把剑踢开,但春鸢的手也耷拉下去,手腕大约是脱臼了。
她也不管,竟然还想扑过去把剑捡起来,倪脍一把抓住她的肩,把她按倒在地上,她反身踹去,倪脍脱手。
陈瑞几步赶来,在春鸢即将摸到剑的时候,薅住她的后领,把她拖开一步,然后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喊道:“找根绳子来。”
春鸢拼命挣扎着:“让我去死……”
骑狼指着她的鼻子骂:“有话你就说,做这样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
倪脍劝她:“若有难处,殿下会体谅的,你这是何苦啊。”
“春鸢,你死了有什么用?”陈瑞把她的手腕正回去,然后绑住她,“既然于事无补,何必白搭上一条命?”
春鸢木木任他动作:“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
陈护卫:“那也不能随便糟蹋。”
那边骑狼和倪脍吵得正欢,邱瓷大喊一声:“那你说怎么办!”
“人都交出去了……”倪脍叹了口气。
骑狼暴跳如雷:“那也不能不管!”
“我们去救她吧。”最小的徐阿牛忽然说,“不暴露身份,就去把夫人和圆哥儿劫走,装成土匪也可以啊。”
陈护卫断然道:“不行。”
徐阿牛天真反问:“为什么不行?”
“你们年纪小,不懂。”陈护卫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此事干系甚大,若他没猜错,春鸢之所以会把夫人交出去,是因为陛下的授意。
让他们几个去跟金吾卫硬碰硬?他们不想要命就算了,若是不慎,恐怕连殿下也要被牵连。
骑狼冷冷看着陈瑞:“春鸢之所以调开我们几个,不让我们跟车去,就是知道我们绝对不会让夫人落进别人手里,你以为自己思虑周祥,可还记不记得殿下给我们的命令是什么?”
徐阿牛帮腔:“是要保护夫人。”
骑狼第一次这么逻辑清晰:“夫人被人绑了,我们也是失职,若是追上去,也许还能补救,你觉得殿下会在意你担心的那些屁事,还是会在意夫人的安危?”
陈瑞被问得哑口无言。
骑狼不再看他,朝着门外喊了声:“出来吧。”
无咎握着一把刀出现在门口。
“你们若要去救人,我也要去。”无咎直直望向骑狼。
他本来是要来杀人的。
现在看来,若能去救人,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