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鸢簪
“除了无咎,还有谁要跟我走?”骑狼问。
徐阿牛举手:“我我我!”
邱瓷道:“那我也去。”
倪脍摸了摸油光四射的额头:“要是再不走,城门可就关了。”
骑狼看了一圈,道:“那就走吧。”
骑狼等人便出发了。
剩下的其他人则是各有顾虑,他们不出言阻止,已经是对江宛存了深情厚谊的。
陈护卫是护卫中的大哥,除了还在外头防卫的,剩下的护卫都在屋里了。
陈护卫道:“兄弟们都没拦,那这事便只能一起担了,你们也都知道殿下的脾气……”
砰!
门被人推开。
余蘅大步走进来,飞扬的披风上裹挟着幽暗夜色。
“人呢?”他问。
陈护卫抱拳跪地:“是属下失职。”
余蘅没搭理他,只看向春鸢。
春鸢双手被缚,正坐倒在地,她低着头,木然道:“是我该死,殿下杀了我吧。”
陈护卫想求情:“殿下……”
“我问你,江宛人呢?”余蘅语气平静。
春鸢才稍稍回过神:“夫人……我……属下昨夜接到陛下的命令,他让我今日酉半把夫人送到东横街去,我本想禀告殿下,但是那人有陛下的令牌,还说,若是我不从命,陛下恐以为殿下存心不良,将轻履卫视为……”
“够了。”余蘅闭了闭眼,“我问你人呢?”
“已经交给他们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拿夫人……怎么办……”最后几个字说得尤为艰难。
余蘅转身就走。
春鸢挣扎着膝行向前:“殿下……殿下……我也是没办法……我也是为了你啊……殿下……”
余蘅头也不回,身影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松开我吧。”春鸢面如死灰。
陈护卫看她想明白了,便帮她解了绳子,又有一叹:“如今看来,夫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殿下没说要怎么处置他们,便是一切如常的意思,护卫们便都散了。
他们各自值守,春鸢则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往常这个时候总是和江宛在一起的,会聊一些有关孩子的生活琐事。
春鸢浑浑噩噩走进内室,视线一转,忽然落在角落的箱子上。
她隐约记得,夫人说过这里面是什么礼物。
春鸢想了想,掀开了箱子。
最上边是一张纸,写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纸下是一个细长的螺钿鎏金红木盒,春鸢将它拿了出来,打开一看,是一支金镶碧玉燕子纸鸢簪,簪顶的纸鸢做得十分细巧,连支撑的竹骨都做得分明。
春鸢一把攥紧了簪子,忽然想到某一日自己随口道,梨枝桃枝都有合着名字的首饰,唯独别人不爱做鸢筝簪子,江宛似乎也没有放在心上,只说将来等她过生辰了,必定给她送一支。
她是八月十二的生辰。
这是七月初二的临别礼。
春鸢看着底下满满当当的皮质护甲和数个精致的木盒,忽然泣不成声。
只有她和春鸢知道,夫人刚到汴京那会儿,枕头常常都是湿的,替换时,梨枝总是叮嘱她别在夫人面前提,她们都知道,夫人心里是苦的,是痛的,可夫人也喜欢笑,对每个人笑。
自己陷在水深火热中,却仍一次次对别人伸出手,阿柔无咎,都是她非要救下的。
可夫人得到了什么呢?
她甚至还有一支簪子,夫人却什么也没有了。
这一刻之前,春鸢都认为自己做的也许不是一件正确的事,但至少是个正确的决定,她在殿下和夫人之间,选择了殿下,她以为自己会认为值得。
可是真的值得吗?
世上为她的生辰备礼的只有这一个人,还被她亲手推向了深渊。
她好悔。
她好悔啊。
……
马车的晃动似乎永无尽头,江宛清醒的时候很短,她能感觉到有人往她嘴里灌流食,喂她喝水,也能感受到搭在她口鼻上的闻起来有一股淡淡药香的布条,就是让她不停昏睡的罪魁祸首。
可是她没有办法,就算在昏迷中,她的手脚也都是被绑住的。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三天。
渐渐地,她清醒的时间稍微地多了一点。
负责照顾她的老嬷嬷也开始在她耳边絮叨一些话,只是口音很重,她听不太懂。
如果她没有算错,那应该是第六天的早晨,她喝了一点粥后,没有再被捂晕过去。
这代表,绑架她的人已经进入安全地带了吗?
江宛怀疑自己不断被迷晕,脑子也受到了损伤。
她这脑子还算聪明,伤一伤也就罢了,就怕圆哥儿也是这个待遇,本来小脑瓜子就一般,要是再笨些,那可真是没法活了。
很快,她就见到除了照顾嬷嬷以外的人。
高大精锐的护卫们,以及一个文士打扮的男人,约莫是三十岁的年纪,生得还算过得去,不曾蓄须,透着股油滑的轻浮气,这股气质有点像她表外甥程琥,总体来说,就是看着不靠谱。
“你是什么人?”江宛问。
“区区不才陛下亲封的定州知州阮炳才。”阮炳才像戏台上的公子一样,给江宛弯腰拱手。
“阮炳才。”江宛去掉前缀。
阮炳才点头:“小可前来只为告诉夫人,最好别想逃,否则那药便不给夫人断了。”
“你们费劲千辛万苦,千里迢迢运送我一回,肯定不是为了杀我,我有什么可逃的?”江宛道,“你貌似也是个聪明人,难道看不出我在京城才是必死无疑?”
阮炳才:“这……”
江宛:“我儿子呢?”
“舸公子就在隔壁。”
江宛没好气道:“谁是葛公子?”
阮炳才:“……”
他们对圆哥儿倒管得松一些,也没有用药,只是不知道阮炳才怎么吓他的,江宛再见到圆哥儿时,小小的娃娃面对江宛张开的手,竟然愣住了。
“圆哥儿,”江宛眼泪险些掉下来,“来娘亲这里,过来呀。”
圆哥儿才撞进了江宛怀里。
多日累积的恐惧与焦虑爆发,小小的孩子几乎哭得背过气去。
江宛拍着他,安慰他,望向阮炳才的眼神如毒箭一般。
阮炳才被看得心虚,摸了摸鼻子道:“我对他已经很好了,每日里给备六七根糖葫芦呢。”
“什么!”江宛低头,“圆哥儿,我说过没有,吃糖葫芦了吃多了会怎么样?”
第三章 送货
圆哥儿用更大的哭声回答她。
江宛无奈叹了口气:“好孩子,娘亲在这儿呢。”
阮炳才看着这样催人泪下的母子相逢场面,似乎并没有什么触动。
在圆哥儿的哭声稍稍止住后,阮炳才振了振袖子道:“夫人也看见了,这孩子多可怜呐,所以切勿做些蠢事,叫令公子与夫人再度分离。”
阮炳才长得就很像个汴京城里的文官,一打眼便知道他出生在优渥的官宦人家,一辈子顺风顺水,经历过最困扰的不过是苦读科举带来的乏味。
江宛其实还没有把眼下的处境理得特别清楚,但她莫名就认为,这样一个男人,恐怕没有背叛皇帝的心,因为他的一切得来容易,这种容易的果实只有在太平的王朝中才会结出来。
江宛抱着孩子,反问:“什么是蠢事?”
“在下希望能将夫人和令公子平安送到定州。”阮炳才道。
江宛:“懂了,你跟北戎人做交易了,要把我们全须全尾地交给北戎人。”
阮炳才面色一僵。
江宛一手按着圆哥儿的头,一手托着圆哥儿的小屁股,找了张椅子坐下:“没想到阮大人长得眉清目秀,竟是个卖国贼啊。”
阮炳才忽地笑起来:“夫人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与北戎人有关系呢。”
“咱俩谁跟谁啊,阮大人跟我竟也没句实话了,若你不是要把我交给北戎人,那把我千里迢迢运去定州做什么,莫非是看上我了?”江宛不屑地扯了扯嘴角,“看上我了也没必要带上我儿子吧,还是令千金看上我儿子了?”
把她交给北戎人眼下是最可能的选择。
刚才一诈,光看阮炳才的反应,江宛已经确定了八分。
至少清楚接下来会被送到哪里去,江宛稍稍定心,又问:“大人,我们现在何处?”
告诉她也无妨。
阮炳才道:“此处是枫丘县城外的驿站。”
“枫丘?那已经出了开封府了呀,约莫在路上也花了七八日了吧。”江宛到底是一个背过舆图的人,说起来头头是道。
“是。”阮炳才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这女人是个怪物吧,小嘴巴巴的,竟然全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江宛抱着圆哥儿,此时手也酸了,便想着送客:“大人若无事,请先出去吧,我们母子久别重逢,有些私密话要讲。”
令公子才四岁,能说什么私密话!近来吃了几根糖葫芦吗?
也不多,三十根不到罢了。
阮炳才觉得江宛对他太过轻视,但还是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毕竟这二位的身份他也知道一点,或有时来运转的一天,便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了。
凡事还是该留一线。
等阮炳才出去了,江宛放下千头万绪,先开始检查圆哥儿的情况。
说实话,真的不太好。
阮炳才用糖葫芦哄他,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小犟驴不肯吃饭,江宛掂了掂他的分量,轻倒是没轻多少,只是脸色有些发黄,眼角还沾着眼屎。
“邋遢宝宝……”江宛在他臭烘烘的头上亲了一下。
江宛用帕子给他擦了脸,轻声细语地问起他这几天到底怎么过的。
圆哥儿坐在娘亲怀里,情绪也平静了许多,便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起来。
总的来说,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顺道想娘亲,然后被欺负了就哭。
圆哥儿告状:“那个才叔,人可坏了,他说,圆哥儿不听话,见不到娘亲。”
“他让你叫他才叔?”
圆哥儿点头。
江宛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圆哥儿的脸。
若是不出意外,圆哥儿和她还要与阮炳才以及外头那些凶神恶煞的护卫相处很久,让小孩子长期认为身边全是坏人肯定是不太好的。
江宛循循善诱:“圆哥儿只记得才叔吗?这几日有没有高兴的事情,咱们难得出来旅行,圆哥儿应该看到很多没见过的东西吧。”
说起这个,圆哥儿便一下坐直了,也不贴着江宛了,用手比出一个大圆:“我看见这——么大的一个小狗。”
“哇!”江宛惊叹,“这么大!”
“他还会这么叫呢,”圆哥儿噘着嘴儿,一本正经地模仿,“哞~”
江宛:“……”
“或许,你说的那只狗还长了角?”
跟江宛相处了一整个下午,圆哥儿的情绪已经从草木皆兵变成了草木皆我兄弟。
江宛哄他,说这是一场旅行。
旅行这种东西古而有之,皇帝出巡,官员宦游,僧人云游,文人们走遍四海,写下无数诗篇。
沈望虽没教圆哥儿多久,但是在教阿柔作诗需要用到的对仗、平仄和押韵的时候,圆哥儿也学会了一点。
江宛说:“圆哥儿也可以试着把看到的东西写下来,等咱们回去见到先生和姐姐,就可以告诉他们,圆哥儿也作诗了。”
她将图景描绘得十分有吸引力,圆哥儿一下就上钩了。
“那我要作诗。”
江宛引导他:“那就先写一首《狗》好了,我看五言就可以。”
圆哥儿就开始琢磨该怎么写,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
江宛将他放在床上,给他盖了被子,自己则四处查看起来。
阮炳才刚才说这里是驿站,看着倒很像,窄小的房间,前后两窗,一张挂着被虫蛀过的床帐的床,一张吃饭的桌子,三张椅子,放脸盆和布巾的盆架,一张小小的梳妆台,上头有一张磨得光亮的铜镜,还有一个屏风隔开马桶。
东西摆得满满当当,都有被人使用过度的痕迹。
阮炳才说的应该是实话。
江宛想推开窗子看看,前窗不晓得是不是被封死了,怎么推都推不开,而且一用力,就有灰尘刷刷往下掉,后窗能推开,可以看见宽敞的后院和马厩,还有正在巡视的护卫,江宛推开窗的瞬间,那个男人就抬头紧盯着她,应该特意安排来监视她的。
江宛低头对那人挥挥手,笑了笑,然后合上了窗户。
室内光线顿时暗下去,江宛站在窗前,不由叹了声气。
那可是春鸢啊。
是把她和圆哥儿送到阮炳才手上的人,也是世上绝对不会背叛余蘅的人。
第四章 学臣
春鸢为什么要这么做?
首先,余蘅不可能命令春鸢这么做,那么春鸢会是北戎人安插的细作,亦或是别人派来的细作吗?
不可能啊。
她对余蘅的那种死心塌地是装不出来的。
那就是她没有背叛余蘅,而是……为了保护余蘅。
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命令她,还让她不敢违抗?
除了承平帝,不做他想。
可这是个很荒唐的答案。
皇帝图什么呢?
她就算了,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文怀太子之子之母,可是把圆哥儿都打包送走,莫非承平帝失心疯了?
江宛皱着眉,觉得这里边的逻辑实在是有问题。
阮炳才把她交给北戎人肯定是一个通敌叛国的行为。
他背叛了皇帝?
不可能。皇帝敢把江宛交给他,那就是信任他的。
或者阮炳才是去北戎人那头做二五仔的?
此时,江宛还不知道她已经基本解出了真相。
阮炳才之所以会将江宛母子送去北戎,的确是与呼延斫做了交易,这同时也是承平帝的命令。
江宛对自己的猜测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只是忽然想明白了另一些事。
她想到蜻姐儿那个吊死的奶娘,那个时候晴姨娘状告她,又碰上蜻姐儿中毒,于是那个奶娘就被遗忘了。
可是现在想想,这个奶娘的死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那时江宛怀疑奶娘可能是被人买通,却没有想过,奶娘可能和春鸢一样,只是接到了命令。
余蘅之上还有皇帝。
所谓轻履卫又是从安阳大长公主那里接来的,余蘅也只管了他们四年,其中有多少人阳奉阴违,怕是他自己都不清楚。
话又说回来,她把天下人都怀疑了一遍,竟然下意识相信了余蘅。
江宛苦笑。
也许是因为每一回和昭王打交道,这位殿下都在保护她吧。
……
再说汴京,自江宛走后,也发生了不少事。
沙哥儿是从梨枝怀里抱走的。
春鸢抱着孩子,把孩子交给江府的人。
江老爷子坐也没有坐,看孩子在张妈妈怀里待住了,便立刻拄着拐杖走了。
梨枝哭得几乎站不住,等老爷子走了,她就冲过去抓住春鸢的领子,哭着质问她:“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夫人对你的好,你全都不记得是不是,夫人明知道你是他们的人,对你如何,春鸢,你告诉我,夫人对你如何!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
春鸢被她推搡倒地。
梨枝自己也摔倒了,她哭得像个孩子,一面拍地,一面含糊地骂着。
春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一滴眼泪。
后来夏珠听着动静出来了。
她拽起梨枝,道:“小姐正练字呢,夫人不在,照样知道上进,你也别哭了,难道连小孩子也比不过吗?”
梨枝才捂着脸往后院跑了。
桃枝有自己的小日子了,不在府里。
夏珠寸步不离地守着阿柔。
春鸢站在府里,觉得一转身便能听见欢声笑语,可她不敢转身,因为她知道转身后没有欢笑,能看见的只是空得让人心里发慌的屋子。
她不能哭。
圆哥儿没了,无咎跟着骑狼走了,剩下的阿柔,蜻姐儿还有沙哥儿的归属便成了问题。
江家的老少自然是愿意照顾她们的,可阿柔抱着蜻姐儿就是不肯离开,她说要等江宛回来。
江老爷子只抱走了沙哥儿。
阿柔知道江宛失踪后,哭了一夜,烧了一夜,病刚好,就说要去上课,还非要带着蜻姐儿不可。
沈望也同意了。
所有人都默许了阿柔和蜻姐儿的形影不离。
京城的其他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江宛失踪的原因。
这些谈论偶尔也会被阿柔听见,这个小姑娘就会用谁看了都觉得心疼的表情抱住蜻姐儿。
余蘅来看过她们几次。
阿柔不赶他,也不太在乎他,自己练字看书,也教蜻姐儿识字。
余蘅也不说话,就静静坐在某一处,像快石头。
但是有一天,这个石头看起来很难过。
阿柔想了想,第一次主动和他搭话:“你难过什么?”
余蘅一惊,他不懂怎么和小孩打交道,一时手足无措,但又想到江宛曾经和他说过,跟小孩说话也没什么难的,把他们当大人就好了。
于是余蘅道:“皇上教训我了。”
阿柔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怎么教训的?”
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模样,跟江宛可真是一模一样。
余蘅就跟她说:“皇上给我赐了个字。”
“就是李白字太白的那个字吗?”
“对。”
“你不是有字吗,你爹给你取的,不畏浮云遮望眼,我还记得呢。”
“是啊……”
“那你喜欢皇上给你的字吗?”
余蘅摇头:“不喜欢。”
阿柔遗憾道:“那你以后不能叫遮望了吗?”
余蘅纠正她:“是望遮。”
蜻姐儿忽然软软喊道:“望遮。”
余蘅便笑了:“我还可以叫望遮,你们都可以叫。”
“那皇上想叫你什么?小猫小狗吗?”
她跟圆哥儿吵架了,就会说圆哥儿是最臭的小狗。
余蘅笑了。
孩子的世界总是天真的,以为难听话只有骂人这一种,却不知道有些暗地里的龌龊,更令人作呕。
当时皇上把他叫进书房,说:“弱冠之年该有个正经的表字了,朕看学臣二字便很好。”
计相也在,闻言道:“学海无涯,俯首为臣,寓意是极好的。”
可计相知道,皇上不是这个意思。
余蘅自己也知道。
学臣——学着做臣子。
若是认了这个表字,便是认了一生的恶心。
这是敲打。
在赐字之前,他问过江宛的事,也着手在查,这在承平帝来看,大约是挑衅。
但余蘅不在意,这些年他受的猜忌也不少,但承平帝顶多也就冷着他,或者恶心恶心他。
别的,一应没有。
有时候他甚至巴不得有,他巴不得太后不要抱着他哭泣,而是干脆刺他一剑,他巴不得皇上给他按个罪名,让他去死,也不要受这些阴毒的攻心之计。
“望遮,望遮,望遮。”阿柔看着他,“我们都叫你望遮,不叫你的那个字。”
听她这样说,这件事竟然也不算个事。
没人叫他学臣,那这两个字与他便无干系。
余蘅怔然望去,然后笑了:
“多谢你。”
第五章 《狗》
离开郑国夫人府时,余蘅的心情很好。
他觉得很奇妙,没想到江宛离开后,他在这个地方依旧可以得到安慰。
青蜡为他牵着马,神情凝重。
余蘅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怎么了?”
“多荣王爷在花雪楼说为了庆祝公主与南齐联姻,决定把手里仅剩的十颗仙丹卖给有缘人。”
余蘅嗤了一声:“有缘人?”
青蜡道:“也就是价高者得。”
……
吃晚饭的时候,江宛和圆哥儿那两份是送进房里的。
晚饭后,阮炳才又进来了,还带了两套衣裳,都是给圆哥儿的。
阮炳才说:“路途中风沙大,为了少些麻烦,还请夫人替少爷换上衣裳。”
衣服是肯定要换的,毕竟圆哥儿闻起来都要馊了。
可是这些衣服全是小姑娘穿的衣裳,上衣下裙全是一水儿的粉色。
江宛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阮炳才脸皮不薄:“都是好料子。”
江宛:“你想把圆哥儿打扮成小姑娘,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么我呢?”
阮炳才握拳在唇边咳了一声:“贱内。”
“什么?”
“委屈夫人做一回阮夫人,令公子则须当一回在下的女儿。”
“这个自然可以,”江宛展开漂亮的小裙子,“不过您堂堂一个三品知州,就准备让妻儿臭上一路吗?”
阮炳才干笑:“路上沐浴多有不便,再者说,这天也凉了,万一寒气入体,便要耽误赶路了。”
这倒是实话。
不让圆哥儿洗澡,是怕他生病,影响他们赶路,可是江宛是个大人,这天气也没有冷到哪里去,头皮都痒了两天了。
江宛道:“好歹送些热水上来,擦洗一番,否则这么捂着,也是要生病的。”
阮炳才也没得寸进尺:“在下即刻叫人送上水来。”
这是江宛洗的第一个澡,之后七天,她都没有洗澡的机会,因为没遇上驿站,一直都是在马车里将就。
在外赶路,衣食住行是样样都要将就,离了枫丘驿后,途径醉水镇,江宛死活不肯往前走了,非要进镇里找个客栈,烧水洗澡吃点好的。
还扬言,要是阮炳才不答应,她就跳车。
江宛眼下也算是拥有了一定的行动自由,虽然这个自由很有限。
那么,如何不露痕迹地争取到更多自由就很需要考虑了。
清醒地相处了几日,江宛发现阮炳才身边只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兼职赶车,另外就是十个做镖局行打扮的护卫,气势还要压过阮炳才,尤其是为首的护卫,江宛听别人叫他熊大。
实在是很想问一问他有没有一个弟弟叫熊二。
但是她更想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是金吾左卫,比右卫那群勋贵子弟强出一座山去,以悍勇闻名的左卫,经常出没在大梁的重要人物身边。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她需要洗澡洗头换身干净衣裳。
“如果不洗澡,我这样爱干净的人,是绝对熬不住的,如果我真病了,更要误了行程,还不如今日去镇上住客栈,好赖让我舒舒服服地歇一歇,”江宛根本不给阮炳才插话的机会,“况且你们看我这个蜡黄的脸色,就知道我离病倒就差一阵风,再多赶一天路,说不定就吐血了。”
阮炳才见江宛虽嘴皮子利索,确实也是满脸病容,便点了头,可他同意了不够,还要去看熊护卫的脸色。
熊护卫皱着眉,打量着灰头土脸的江宛。
江宛坦然回望。
熊护卫因赶路满面风霜,眉毛都被灰土染得发黄,他高颧骨,方下巴,眼睛不大也不小,但因浑身的煞气,显出一副凶相来,若是换副破烂些的行头,路上碰见了尽职尽责的官差,定是要惹来盘问的。
圆哥儿把头伸出马车,给娘亲帮腔:“对的,娘亲咳哧咳哧,嗓子难受。”
熊护卫的眼神落在圆哥儿身上时,便没有那股子如刀一般刮人面皮的审视了,不知考虑了什么,他也点了头。
江宛便睡了几日来的第一个好觉。
洗完澡,身上都轻了十斤,江宛甚至觉得自己跑着跑着说不定就能飞起来。
江宛给自己绑了头发,换了衣裳,又让护卫再去给她买几身干净的。
最要紧的还是月事带,这件事她也告诉给熊护卫了。
熊大听到她需要月事带后的表情,真的是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因她中了那个要命的绝嗣毒,所以月事不调已经很久了,有时候缠绵半月,又动辄两个月也不来一次。
正因为没有规律,江宛才想着要准备。
江宛道:“且我这一旦遇上了,就是痛不欲生,还得给我抓药吃。”
她认认真真的,熊护卫也就镇定下来。
熊护卫道:“只要夫人能平安到定州,属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还请夫人不要玩什么花样,免得又要受罪。”
这番敲打落在江宛耳中,便是左边进,右边出。
送走熊护卫,江宛关门回屋,看见缩在被子里,露出一个小脑袋的圆哥儿。
江宛笑道:“圆哥儿在玩躲猫猫吗?”
圆哥儿摇头,天真道:“大块头,坏人。”
江宛一惊。
她意识到不能让圆哥儿这么下去,如果他认为身边的全是坏人,心中该承受多么大的压力。
于是,江宛开始牵着圆哥儿去认识车队里的每个人。
阮炳才是第一个。
江宛:“这是你才叔,中过进士,很聪明的,圆哥儿不是作了诗吗,背给才叔听听吧。”
一谈到学问,圆哥儿有些怯怯的。
可是江宛今天在屋里跟他说:“这样的精彩的诗,合该大家都听一听,娘亲是觉得很好的,但是说不定才叔也觉得很好,但是如果他觉得不好,然后告诉圆哥儿,圆哥儿的诗就能变得更好了。”
圆哥儿被江宛说服了,心里又觉得他的诗的确有些水平,便先掸了掸身上的灰,握起肉呼呼的小拳头,抵在下巴上,咳咳两声,才朗诵起来:
“狗长尖尖角,狗吠哞哞叫。圆哥儿把狗瞧,狗看圆哥儿笑。”
话音未落,江宛就鼓起掌来,声情并茂地感叹道:“好!绝世好诗!”
一边说,一边给阮炳才使眼色。
阮炳才只好也跟着鼓起掌来:“好诗,好......诗......”
好臭的诗!
第六章 赶上
得到赞美的圆哥儿高高挺起了小胸脯。
江宛看着阮炳才的脸都青了,生怕他憋出句实话,连忙拉着圆哥儿去找熊护卫。
挑战文人的底线有点不太人道,那护卫承受能力肯定高点吧。
熊护卫像是被豹子盯上的小兔子,僵直地站在原地,弱小可怜且无助。
圆哥儿却恍然不觉——以他的身高,不足以看清熊护卫的表情。
“熊护卫,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啊,”江宛热情洋溢地招呼道,“想不想听圆哥儿新作的《咏狗》,我私以为与骆宾王的《咏鹅》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不起,骆宾王。
江宛心底微微愧疚一瞬,然后低头说:“圆哥儿开始吧。”
圆哥儿又开始那一套基本动作,整理粉色的小裙子,握拳靠在唇边,沧桑地咳咳两声,提醒对方注意,他要开始了。
“慢着。”江宛指着熊护卫,“以示郑重,我想熊护卫很乐意蹲下听。”
熊护卫:“……”
好像并没有很乐意。
熊护卫蹲下了。
圆哥儿继续咏狗,咏完四句后,期待地等着熊护卫的表扬。
熊护卫实在夸不出口:“这诗……这诗……”
这也能算诗!
还说那狗长了角,那明明就是耳朵,耳朵!
“好诗!”江宛领掌。
熊护卫跟着鼓掌,还是这活儿容易:“好……好狗……”
江宛:“瞧,把熊护卫激动得都不会说话了。”
圆哥儿满脸兴奋,脸都红了:“真的吗?”
“真的有那么好吗,娘亲?”
江宛笑着摸摸他的头:“娘亲说的你不信,熊护卫说的你应该信了吧。”
圆哥儿点头,然后不知怎么想的,握住熊护卫的手:“谢谢你,大熊叔。”
之后,江宛一次次带着圆哥儿去和队伍里的其他人认识。
“这是高叔,你看他高不高,以后圆哥儿也长这么高好不好?”
“圆哥儿也能长这么高吗?”圆哥儿不可思议,震惊到脸颊上的两坨圆嘟嘟的肉都在抖。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各个角落发生着。
很快,圆哥儿就能准确地叫出护卫里每一个人是什么叔叔。
吃饭的时候,江宛也会安排圆哥儿给大家发碗筷。
露宿野外的时候,江宛会告诉害怕的小娃娃:“外面的护卫叔叔们会保护圆哥儿的。”
圆哥儿睁大眼睛,把下半张脸藏在被子里:“这是旅行。”
“对,我们每天都在看很多没看过的东西。”江宛亲亲他的额头。
等到圆哥儿已经有勇气在别的护卫的陪伴下离开江宛的时候,江宛便知道她成功了。
而现在,江宛看着站在她身边的熊护卫:“这就是我想让他看到的人间,所以,多谢了。”
熊护卫听了这话,默默点了点头,然后说起正事。
“明日启程离开醉水镇,若是夫人还有要采买的,尽管吩咐属下。”
在醉水镇的这两日主要是补给物资,他们这个车队特殊,马比人还多,所以要考虑的也多一些。
小镇的夜晚很安逸,江宛带着圆哥儿在院子里看星星时,听见熊护卫教训倚在墙上的高护卫,她离得不算近,所以只听见一句:
“越是想要懈怠时,越是要警醒,因为坏事的很可能就是你的一时大意。”
此时的骑狼等人,正在醉水镇外的小树林里休息。
他们这几日不分昼夜地赶路,总算是赶上了江宛一行人,期间也是殚精竭虑。
为了不引人注目,在关城门前出城,他们分别从四个城门出城,骑狼和无咎一路,扮作出城的家丁,借了江宁侯府的名头,说奉江宁侯夫人之命,赶着出城去别庄抓程家三少爷回来。
程琥这人的顽劣是出了名的,江宁侯府也得罪不起,那群城门军一听,立刻就放行了。
其余几人也各有招数,都平安出城了。
在城外会合后,由擅长斥候技艺的倪脍寻路,他们一路打听,生怕走错了路,五个人都没怎么合眼,才在枫丘镇外确凿地寻到了江宛的踪迹。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虽在来醉水镇的路上见到了江宛真容,却也按兵不动,唯恐打草惊蛇,眼下更是连进城都不敢,无他,只因江宛身边的那群护卫,他们是认得的。
多是金吾左卫中的好手,刀头舔血的人物。
范驹不在,倪脍是最懂马的,有一匹马因为太过疲劳,已经活不成了,倪脍正蹲在地上想法子。
救马的办法估计是想不出来的,邱瓷觉得他应该是在想怎么把马卖出高价的办法。
邱瓷从随身带的一笼鸽子中取出两只,然后写了两张交代江宛行踪的字条,分别塞进两只鸽子的竹筒中,放飞了一只,另一只按规矩,要在一个时辰后放飞。
邱瓷看了一圈,徐阿牛已经坐着打起了呼噜,骑狼从腰间掏出了一张地图,在上头比比划划,便喊了骑狼一声:“狼哥,我困得不行了,这只鸽子一个时辰以后放。”
“你睡吧。”骑狼道。
无咎坐在骑狼身边,他眼底发青,人也黑瘦了一圈,精神头倒还好:“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往哪里去?”
“还不能下定论,依我看,”骑狼的粗黑的手指点了点定州方向,“他们是往这处去。”
无咎看着与定州一线之隔的北戎,咬着下唇:“会不会是北戎人?”
“不知道,虽认得面孔,但我们对那伙人并不熟悉。”骑狼摇头。
无咎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但是我们知道江宛会怎么办。”
“若我没猜错,进镇子里连住两日,极有可能是夫人的意思,那伙人看管夫人并不十分严,”骑狼摸着胡茬丛生的下巴,“依夫人的脾气,肯定是不愿意吃苦的,他们接下来恐怕走得就不会很快了,而且会挑大路走。”
无咎握拳:“那我们就可以绕到他们前面,埋伏下来,一网打尽。”
倪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了,嘿嘿一笑:“一网打尽怕是很难,他们那边至少有十个人,全是好手,不过早做准备总是好的。”
骑狼拍拍倪脍的小腿:“英雄所见略同。”
第七章 海阔
七月初十,天边微暗。
太后问:“怎么,人还没到?”
按理说每月逢十昭王总是要进宫看太后的,今日却没来。
秦嬷嬷道:“想来酉时昭王殿下还不到,应该是不会来的了。”
太后问:“瞧你这模样,是担心他了?”
秦嬷嬷道:“听花偈说,殿下又被皇上训斥了。”
“他该!”太后拨弄着佛珠,“他又为那个郑国夫人上蹿下跳,都当我不知道,我什么不知道。”
秦嬷嬷没说话。
“现在想想,那个江氏也真是长得一副不安于室的狐媚相,倒跟原来宫里那个谈淑妃有点像。”
谈淑妃是恒丰二十年被赏的白绫,被腌臜的太监活活勒死,因当时太后坚持要去看谈淑妃怎么死的,所以秦嬷嬷也在场。
看见美人被勒得伸舌头瞪眼睛,成了一具丑陋的尸体,这一辈子都要做噩梦的。
太后伸了手:“既然他不来,便用膳吧。”
秦嬷嬷立刻上前扶了她,一晃四十载,她在慈尧宫早已是一人之下的人物,然则依旧这样勤谨恭敬,伺候太后的机会轻易不会让给年轻宫女。
这份尽心,太后是极为受用的。
宫里太后都要说到江宛,宫外就更别提了。
程琥几次找到魏蔺,问他江宛失踪了为什么没人管。
魏蔺被他缠得受不了,只能说了实话。
魏蔺明白江宛的失踪必然与承平帝或者覆天会有关。
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事。
“一切都是圣意。”他斟酌再三,说了这六个字。
程琥也曾护送过江宛,知道路上那几次凶险万分的刺杀都是冲江宛去的,只是他不知道原因。
其中竟然还牵扯到陛下。
怪不得府尹没有派人去查案,怪不得。
“我明白了。”程琥看着魏蔺院子里的箱子,忽然问,“表叔,你要启程了。”
“陛下已准我去镇北军中历练,我自然也不该贪恋汴京繁华。”
可你这也不是贪恋,是巴不得赶紧逃啊。
“公主她……”
魏蔺截断他的话:“此事休要再提,于公主名声有损。”
程琥便蔫巴巴地离开了。
他想了想,去找了昭王。
余蘅正从郑国夫人府上离开,迎面便撞上了他。
程琥道:“我去你王府找你,没找见,就来这里看看。”
果然神机妙算,一算就知道昭王在此处。
余蘅冷着脸:“找我做甚?”
“你是不是在找她?”
这个“她”,他们都心知肚明。
余蘅深深看他一眼:“找个清净地方说吧。”
他们去了昭王府。
程琥:“我真想不明白我表姨一个女人,怎么就能牵扯进这些破事里头。”
余蘅正煮茶。
程琥叹气:“别的就算了,我就怕她回不来了。”
“回不来?”余蘅皱眉。
“流言猛于虎,现在汴京说什么的都有,但就没有一句好话,她就算回来了,在这个地方也是活不下去的。”
余蘅继续泡茶:“未必,你太看轻她了。”
程琥下意识挺直了背:“我怎么看轻她了?”
“她不会畏惧流言不回来的。”
“她还畏惧别的?”
“也许不是畏惧什么,只是自己不愿意回来。”
最后一次见她时,他头破血流。
江宛对他说:“皇城外,也有海阔天空。”
谁知道呢。
她也许会因为海阔天空,选择远离樊笼。
“不说这个了,”余蘅给他倒茶,“你表叔如今要走了,那京郊大营你也不乐意去了吧。”
“不是不乐意去,就是没什么意思,”程琥闷闷不乐,“本以为能和金吾卫那种混日子的地方不同,没想到他们也都捧着我,把我当个吃饱了撑的纨绔,说起来我就烦。”
余蘅觉得他小孩子心性:“你不乐意去京郊大营,可曾想过将来到底要走什么路?”
“我是要做大事的。”
余蘅表示洗耳恭听:“什么大事?”
程琥却没话说了,把腿往边上的椅子上一翘,光棍道:“大事来了你就知道了。”
余蘅不置可否。
“不过我这里倒真有件大事可做。”
程琥眼睛一亮:“什么大事?”
三日后的花雪楼中,程琥拽了拽自己身上的宝蓝盘蟒云锦袍子,将腿往桌上一架,嘟囔道:“要是世间全是这种大事,倒真是快活了。”
目之所及处都张灯结彩的,为了那南齐胖王爷的仙丹,这花雪楼也是下了血本了。
程琥喝了口果酒,舌尖漾起微甜的滋味。
余蘅让他来抢胖王爷的仙丹,他当然一百个乐意啊。
抢东西让他高兴,抢南齐人的东西,就更让他高兴了。
简直高兴得没法说。
等那胖子把仙丹拿出来,他就给这楼里点一把火,趁乱抢走仙丹。
简直是完美的计划。
不过胖王爷身边那个长得跟干尸一样的男人有点不寻常,似乎一直注意着他似的。
程琥觉得那干瘦的男人会是个麻烦,事实上,他的预感成真了。
妖娆的姑娘扭着小腰捧着木盒上台的时候,他做了个动手的手势,二楼的火一下就烧了起来。
程琥的人吱哇乱叫着乱窜,可惜他们这一番辛苦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趁乱跳下楼去抢仙丹是一群乱七八糟的人。
混乱的情况下,有便宜不捡是傻子。
客人们的随从护卫一拥而上,全都奔着台上的那颗仙丹去了。
程琥气得目眦欲裂,他精心安排了这么久,怎么甘心让别人摘桃子。
“快去!都给我上!”他在嘈杂中扯着嗓子大喊。
四周打成一团,没人听他的。
程琥只好自己上了。
他跳下楼去,刚丢开一个拦在跟前的傻子,背后便被人拍了一掌。
掌风阴冷,落在后心,四周心脉如冰封一般,有一瞬,他觉得自己会被冻死在那里。
但至寒之感并没有停留多久,他运气周天,胸膛回暖,程琥捂着心口,蓦地吐了血。
这一口血吐出去,后心一阵剧痛,但痛过之后,阴寒的感觉更轻。
程琥擦干唇边血迹,回身望去,那个干尸还站在多荣王爷身边,似乎从没离开过,可程琥就是知道,落在他身上的这一掌定然是那个干尸拍的。
他绝对,不会放过这条干尸!
要像吃晒干的咸鱼一样,一寸寸将他嚼碎。
但是想想又觉得恶心,还是杀了他以后,让狗去嚼吧。
第九章 跟随
江宛遭受的一切都是宋吟带来的,诚然宋吟已经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归根结底,落在她身上的一切依旧是一场无妄之灾。
她没有罪,圆哥儿也没有罪。
在承平帝那里,却已经是罪大恶极。
江宛现在就担心家里好不好,她和圆哥儿突然消失,阿柔和蜻姐儿有没有害怕,无咎有没有一气之下找人报仇,沙哥儿有没有学会用勺子吃饭。
本来和阿柔说好了七夕要一起乞巧,却横生变故,只能失约了。
江宛抬头,天空是很深的墨蓝色,一角流云氤氲,凝出莹白的半圆的月亮。
她想到上回看月亮的时候,似乎还是为了打听无咎的身世,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府里那个小小的花园,虽总嫌它不大气,但也能让圆哥儿和阿柔跑上几个来回。
正屋那张贼能沾灰尘的地毯上,总是散落着蜻姐儿的各种小玩具,书房的笔筒里往往藏着好几张圆哥儿写坏的字,花圃里的杜鹃总是备受阿柔的摧残,巧嘴儿至今没有学会年年有余,梨枝总愿意在廊下做针线,春鸢则喜欢打算盘,算盘珠子叮呤桄榔响成一片,中间夹着桃枝用锤子砸核桃的声音,从北窗望出去,便能看见练武的无咎,榻上的沙哥儿还在跌跌撞撞学走路。
这人间的烟火真叫人眷恋啊。
此时的郑国夫人府中,倒没什么江宛想念的温情。
阿柔和蜻姐儿正在书房里练字,家里除了正院的书房,其余地方也就没点起灯来。
陈护卫与春鸢摸着黑往后罩房去了,梨枝出来给阿柔送甜汤,正好看见了。
梨枝眼下对春鸢可以说是十万分的不放心,见了她与陈护卫鬼鬼祟祟的模样,自然是要跟上去听听。
她放轻了脚步,从后罩房后边绕过去,陈护卫竟然没发现。
她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谈话。
春鸢:“我明白,殿下如今不处置我,是想等夫人回来,如果我也没有别的念想,无非是等着罢了,夫人若平安,我便把命给她,夫人若有个万一,我也……”
陈护卫:“若非担心你,我也不敢把这话告诉你。”
梨枝顿时竖起了耳朵。
春鸢:“什么话?是不是有夫人的下落了。”
陈护卫:“没错,骑狼他们追上夫人了。”
春鸢:“夫人在何处,过得好不好,那些人没有对她怎么样吧?”
陈护卫:“你先别急,骑狼他们遇到夫人时,是在潞州。”
春鸢:“潞州,他们带着夫人往北方去了?”
陈护卫:“我猜,大概是往北戎去了。”
春鸢:“北戎可是……”
此时的梨枝已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
北戎,夫人被送去北戎了。
北戎那地方穷山恶水,夫人怎么能去那儿!
梨枝咬着唇,忽然想起上回程家少爷来找夫人时说的话。
她在心中默默做出了一个决定。
潞州孤月高悬,汴京却浓云密布,不见丝毫月光。
昭王府中,魏蔺与余蘅对坐。
余蘅给他倒酒。
魏蔺拦住他的手:“明日我还要起早赶路。”
“那你这可不是镇北军的作风,”余蘅边说,边给他满上,“镇北军中向来有昨日大醉,今日大胜的说法。”
魏蔺似乎不敢苟同。
“还没到地方呢,魏将军就开始觉得宁家人治军不严了?”余蘅挑拨得光明正大。
魏蔺捏起酒杯,轻轻一嗅,闻到一丝发酸的葡萄味,又将杯子用手掌一拢,隔绝了灯光,酒杯依旧熠熠生辉,他对余蘅这闲情逸致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呢?”
“在酒里。”余蘅大笑。
笑过后,他搁了筷子:“我的错,没给魏将军备下葡萄,我立马去花园里给你摘两串来。”
“算了吧。”魏蔺道,“殿下摘的葡萄,我可不敢吃。”
“你怕什么?”余蘅把玩着通透的酒杯,“是不是怕,古来征战几人回?”
魏蔺正色:“我娘应该没本事请动你来做说客吧。”
余蘅道:“明昌郡主倒不曾把主意打到我这里来,不过,她没大闹一场,的确在我意料之外。”
“有什么可闹的,立朝以来,征夫百万,别人的儿子能上战场,她儿子自然也能。”
话虽如此,送儿子上战场,总是在剜母亲的心啊。
余蘅喝了杯酒:“你这一走,家里的美娇娘也不管了。”
魏蔺:“那人不简单。”
“安阳大长公主的人,自然不简单。”余蘅说完这句话,又仰头喝了一杯。
魏蔺难掩惊色。
余蘅淡淡一笑,由着魏蔺思索,他叫魏蔺来,本就是要将近日所查得的消息告诉他,免得他去了北边,傻傻地栽进什么坑里。
约莫谈了小半个时辰后,魏蔺起身告辞。
这些消息太过震动,他需要回去好好想想,然后留下些相应的布置。
余蘅叫住他:“相平,此去山高路远……”
魏蔺脚步未停,背对他摆摆手:“别背《凉州词》了。”
余蘅遥遥举酒,喃喃道:“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注]
等人走了,他一回头,见魏蔺的杯子竟然是空的。
余蘅一时失笑。
“这个魏相平啊。”
魏蔺清晨出城时,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他勒了马:“你是郑国夫人身边的丫鬟?”
“奴婢梨枝。”
梨枝挎着小包袱,站在尘土飞扬的道边,像一株长错了地方的玉簪花。
魏蔺下马,将缰绳交给随从。
“梨枝姑娘,怎么在此处?”
梨枝因等到了魏蔺,满心都是高兴,提起江宛却忍不住眼泛泪光:“夫人失踪了,奴婢听说夫人会被送去北戎,便想求将军带上我,带我去找夫人。”
江宛会被送去北戎?
这个婢女又是从何而知?
种种疑虑浮上心头,于魏蔺,也不过一瞬而已。
魏蔺主意定了,便道:“去北方的路,可不是花红柳绿的。”
梨枝急切道:“我明白!只求将军能带上我!”
魏蔺转头叫来随从:“付千,你过来。”
“这位是付千,是我手下心腹,便由他护送你去定州吧。”
梨枝仍想争取:“将军……”
“我有公务在身,须日夜赶路,若你不会骑马,只能拖累我等。”
梨枝才讪讪垂了头:“全凭将军安排。”
魏蔺又交代了付千几句,便上马离开。
抱着小包袱的梨枝看着眼前黝黑的护卫,露出一个强忍失望的笑容。
付千护卫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了思量。
第八章 天空
程琥出了花雪楼后,直接去了昭王府。
昭王府处处雕梁绣柱,但是程琥却没有欣赏的心情。
程琥捂着仍隐隐抽痛的心口,站在余蘅面前时,有些愧疚。
“我把事情办砸了,那丹药没给你抢回来。”程琥道。
余蘅眉毛一扬,把手边的一个盒子打开:“在这儿呢。”
“你拿到了,怎么可能!”程琥失声喊道。
余蘅对他眨了眨眼。
“我明白了,你是故意的,你根本没想让我拿仙丹,你是想让我把水搅浑,然后让你的人去偷,”程琥全明白了,“你利用我!”
的确如此。
余蘅一开始就没觉得,程琥能有本事从南齐人那里拿到哪怕一颗仙丹。
所以他对程琥的期待,仅仅是把场面弄得越混乱越好,然后给他的人机会,悄悄调换几枚丹药。
因南齐人谨慎的缘故,余蘅手上也不过三枚而已。
余蘅道:“我问过你了,是你说愿意帮忙的。”
程琥觉得心口更痛:“你耍我!”
程琥气得想用刀砍了余蘅,余蘅则可以用一句话就让他消气。
“福玉出嫁那日,我能让你见她,甚至能让你带她逃走。”
余蘅的眼神在满屋子夜明珠的柔光下显得十分认真。
程琥把刀收了回去。
“信你一回……”程琥刚才动了气,觉得心口又有寒气弥漫。
余蘅觉得他脸色不对:“你怎么了?”
“被一个人拍了一掌,可能是那个胖子身边的随从。”程琥面色更白。
余蘅转过书桌,一把捏住程琥的手腕:“别动。”
他先摸了脉,又导了一丝真气在程琥查探,放下手时,余蘅面沉如水。
程琥却有些满不在乎:“他难道还敢杀了我?”
“你已经快死了。”余蘅按了按眉心。
程琥还要说话,余蘅却把他一转,对他说:“站住了。”
他双掌翻飞,按在程琥后心,用温热的真气暂时护住他的心脉。
这掌法的阴毒之处就在于不是断了别人的心脉,是在心脉中留下寒气,逐渐使心力细弱,若强用真气去逼,则可能让心脉尽断,眼下,或只能用银针拔去寒气,再佐以药浴。
余蘅交代程琥:“不要运功,也不要有大的动作。”
“赤灯,”余蘅叫来暗卫,吩咐道,“马上备车出城,把他和仙丹都送去给闫神医。”
程琥不满他安排时不问自己的意见,但是又确实有点担心。
他这样一位英俊无双,智勇双全的人才,若是英年早逝,岂不是百姓之祸,大梁之难。
余蘅不明白程琥命都快没了,还在那里美什么。
但他也不在乎。
“你记住,一会儿上了马车,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当作没听见,千万别动,见了闫神医更是一句话都不要说。”
程琥担忧道:“说话会死吗?”
余蘅乐了:“你这人太不会说话了,我是怕你一开口,就把神医气死,然后你也只能等死了。”
程琥:“……”
我看世上最不会说话的人就是你!
程琥走了,偌大王府,又只剩了余蘅一个人。
他习惯性地摩挲着腰间的龙形白玉佩,静默中,听得屋外大风骤起。
一场秋雨一场寒,大约这天又要冷下来了。
……
“哇,这风可真够冷的。”江宛感叹道。
“毕竟刚下过雨,”阮炳才把圆哥儿从马车上抱下来,“还好此处有个小村子,否则今夜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他们出钱借宿,还想问此地的富户买些厚被子。
吃了顿饱饭后,江宛出了门,跟两边站岗的护卫打过招呼,她就去找阮炳才了。
阮炳才正在别人家里的花园里溜达,走走停停,正在酝酿好诗似的。
他腰间总别着个小簿子,荷包里放着一木管的墨汁和笔,时不时就要咬牙切齿地写两笔,据江宛猜测,他应该是在记仇。
但是看他如今的模样,又不太像。
“阮大人,干嘛呢?”
“四处走走。”阮炳才把小簿子合上。
江宛:“总看你拿着这簿子,是在记仇吗?”
“只是偶尔记下哪处官道的路面不平整,何处县镇的民风不淳朴。”
江宛表示理解:“原来如此,以后整理了报给陛下知道,既是你的功绩,也是对当地官员的报复。”
阮炳才脸上微微有些发烫:“这怎么能叫报复,你若以为这些地方上的官员真的清廉,就大错特错了,最能捞钱的就是他们,不过有些人还愿意做些表面功夫,有些则太过懒怠,我弹劾他们,是为百姓。”
瞧这义正言辞的,谁能想到他这么一位热心民间疾苦的御史,整整两个月都在弹劾郑国夫人吃肉的破事儿。
江宛笑了:“阮大人,别的就不说了,那时候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弹劾我吃鸡?”
“我也是没法子,”阮炳才叹气,“恒丰帝定的规矩,御史每日都要交一封弹劾折子,可哪儿有那么多人事可写,这三不五时,只能糊弄糊弄。”
原来是有绩效考核。
阮炳才:“况且像夫人吃了肉这样的小事,皇上不会追究的。”
“所以您就弹劾我。”江宛盯着他。
阮炳才开始讲道理:“夫人,我可不是妄言捏造,您吃肉是真的吧,这人在孝期,到底还是该……”
江宛打断他:“可我为什么要为他守孝呢?”
“他是您的夫君。”阮炳才苦口婆心。
“他死了,我没有夫君了。”
阮炳才满脸写着,你这个女人很不讲理嘛。
“那若是夫人的娘死了,夫人也能当作没有过娘吗?”
“我娘在天之灵,希望看到的难道是我用饥寒来惩罚自己,把自己弄得虚弱无力吗,”江宛道,“我娘死的时候,我九岁。”
“我六岁。”阮炳才忽然说。
“你六岁,就比我更可怜吗?”江宛白他一眼。
“宋吟这人是个什么货色,想必你也不是不清楚,文怀太子的遗腹子明明是宋吟偷走的,我却沦落至此,我为他守孝,那是对陛下不忠!”
阮炳才:这一刻,我真恨不得自己聋了。
他跳起来:“我去喂马!”
江宛嗤了一声:“胆小鬼。”
第十章 八卦
汴京中发生着各种新鲜事,江宛对此一无所知,她的马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疾驰,五脏六腑纷纷挪位,又被颠簸回原位。
下马时,她用力顺着胸口,生怕自己会吐出来。
圆哥儿小小一只,适应能力却比她强些。
江宛缓了一会儿,牵着圆哥儿走进路边的茶肆中。
他们是要在此处吃午饭的。
茶肆里也有些佐餐小食,江宛每样都要了一些,又买了些茶肆掌柜的秘制酱肉,配着热腾腾的茶和烤得酥脆的饼子,吃了这几天最舒坦的一餐。
吃完饭休息的时候,江宛想起阮炳才要靠妹妹卖猫还赌债的传闻,不由好奇地问:“阮大人,你真的喜欢赌钱吗?”
“略通而已。”
江宛:“一般说略通,就是很擅长的意思。”
阮炳才谦虚:“小道而已。”
江宛好笑:“赌钱在你心中竟然也能算个‘道’,那你的大道是什么?”
阮炳才对她的嘲笑毫不在意,站起来一整衣衫,不晓得对哪个方向拱手:“学生惟尊儒而已。”
江宛:“……”
江宛对他的厚颜无耻表示惊叹:“没想到你这就给圆上了,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阮大人就是靠这种‘道’挣钱的吧。”
江宛啧啧两声,“不晓得赌了这么多年,阮大人攒下多少钱了,说个数目吓吓我呗。”
可不就正戳中了阮炳才的痛脚,若非赌运太差,他也不可能欠下那许多银子,又被承平帝和北戎人两边都给看中了。
说多了不过是辛酸泪一把。
别说赢钱了,倒欠了好几万两。
阮炳才转移话题:“你这都是听了有关我的流言,那你的流言不是更多吗?”
“我有什么流言?”
阮炳才:“我听说你疯了。”
江宛知道肯定还有后文:“那我是怎么疯的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阮炳才撩袍子坐下,往嘴里丢了颗盐水花生。
“话说那郑国夫人,年约二十许,夫君为报皇恩……”
“说重点。”
阮炳才直击重点:“你之所以疯了,是因为宋吟的外室给他生了三个孩子。”
“哦豁,”江宛惊叹,吃了一颗花生,“请继续。”
“说起宋吟这个得宠的外室,其实还是你的贴身婢女,因你嫉妒婢女美貌,将她卖给人牙子,人牙子将她卖进青楼,这第一夜就遇上了这宋吟,二人干柴烈火……”
“还有孩子在呢。”江宛提醒他。
阮炳才看一眼圆哥儿,正色道:“二人便钻了被窝。”
江宛:“……”
“后头那些说你嫉妒成性迫害贤淑人的话,还说吗?”
江宛摇头:“有没有别的,这些我都听过了。”
“别的……”阮炳才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十足猥琐的笑容,“听说还有个男人经常坐你家的马车出门去脂粉街游荡,而且那个男人长得就是个小白脸的模样。”
江宛:“迫害外室的确是捕风捉影,然则小白脸男人倒是确有其事。”
一干护卫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那男人是谁?
“是谁?”阮炳才充满求知欲地看过来。
江宛在承平帝和昭王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坦诚道:“我自己。”
阮炳才:“我不信!”
“真是我自己。”
“那你去花街柳巷做什么?”
“我去花街柳巷还能……”江宛放弃,“杀人放火。”
她看着阮炳才,等他再说一次“我不信”。
然而阮炳才:“这我信了。”
“夫人一般去杀什么人?”
“男人。”江宛对他挑眉。
阮炳才背后寒毛一立。
“夫人说笑了。”
“想想也真没意思,”江宛感慨道,“都是凡人罢了,何必这样狠毒,非要把彼此的脊梁骨戳烂不可。”
阮炳才:“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本是古而有之。”
江宛正经了一会儿,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不过我很好奇啊,你为什么把我送给北戎人,因为他们给你银子让你还赌债吗?你就不怕陛下发现后找你麻烦吗?你从哪里雇到这么多武功高强的镖师?难道他们都是北戎人,其实是来监视你的?”
江宛连珠弹一样发射问题,终于把阮炳才问得出汗。
阮炳才抖开一条汗巾,低头擦汗。
他是皇帝的人,这点绝不会错,不过江宛眼下并不想惹来过多忌惮,所以还是决定装会儿傻,就当阮炳才只是跟北戎人做交易好了。
江宛兴致勃勃道:“阮大人既然背叛了皇帝,那我们一起骂皇帝玩吧,我先来,承平帝余葑就是坨臭狗屎!”
哇,真痛快。
江宛拍拍阮炳才的胳膊:“兄弟,轮到你了。”
阮炳才:“……”
江宛:“骂吧,多解气啊,他把你扔到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当知州,你不恨他吗?”
“我……”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心中的恨意滔天,来,跟我骂,余葑是臭狗屎!”
“余……”
“咳咳!”熊护卫咳嗽,充满警告地看了阮炳才一眼。
阮炳才只好闭嘴。
江宛左看右看,猛地笑出了声,然后拍着桌子,笑得停也停不下来。
笑声传出去好远,而在座其他人脸上只有尴尬。
圆哥儿不解,但也跟着娘亲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江宛捏了把他的脸,看着脸色菜青的阮炳才,再度放声大笑。
吃过饭后,继续赶路,掌柜的说前边有个村子可以暂时歇脚,可惜熊护卫带错了路,他们只得在官道上休息。
熊护卫在道路边生了火堆,江宛却没有过去烤火,只是坐在车辕上,背靠着车厢,抬头看天发呆。
也不是什么也不想,江宛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最后由自己中的毒想到余蘅,如果他们中的是同一种毒,而她的毒是宋吟给她下的,那么余蘅的毒,会是谁下的呢?
也是覆天会,或者说安阳大长公主吗?
可是安阳大长公主给他下这种毒,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自己知道为什么吗?
“你干嘛呢?”阮炳才的声音突然响起。
江宛:“看月亮。”
阮炳才仔细地抬头看了看:“这也没有月亮啊。”
江宛:“那我就是在想月亮。”
或许是......
在想一个可能喜欢我的人。
第十一章 探病
阿柔:“先生,我妹妹很聪明吧。”
沈望看着蜻姐儿写的字,笑着点了点头:“是。”
“小蜻蜓,先生不说谎的,你果然比圆哥儿聪明多了。”阿柔亲了口蜻姐儿的脸。
提到圆哥儿,阿柔不由叹了声气。
娘亲和弟弟已经走了十来天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梨枝前些日子不见了,留书说去找娘亲了。
她也想去,可她又必须回家守着,万一圆哥儿和娘亲回来了,看不到人,该着急了。
“先生,你说我弟弟会回来吗?”
“你希望他回来,他就会回来。”
“真的吗?”阿柔看起来已经相信了。
沈望替她把歪斜的笔架摆正,对她点了点头。
阿柔又说:“小舅舅昨日来看我,他说外曾祖病了。”
“先生病了?”沈望问。
他倒是不知道这个,他被勒令闭门修书,便真的不太理闲事了。
“那我该去探望。”
阿柔就等着他这句话呢:“那我们别上课了,去江府看外曾祖吧。”
沈望低头看她。
扎着双髻的小女孩对他眨了眨眼,圆领衫子上绣的那只小鹦鹉竟也是一副狡黠的模样。
阿柔道:“先生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蜻姐儿困惑地歪着头看向沈望,似乎很想研究出他的沉默到底是不是同意。
被两个小女孩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沈先生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好吧。”
去江府的路上,沈望心中感慨万千。
江宛曾经和他说,江正看他和看江辞一样,他并非一无所查,只是他没有办法像看亲祖父一样看待江正。
就像江辞对他的崇拜,他也无法回应。
那个一看就是个好人的“沈望”,不过是他在绝望中捏出的面具,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摘下,清醒地知道自己并不是那样一个人。
江辞喜欢的也不过是他的一个面具而已。
这样的喜欢和崇拜,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在思考高深的问题时,蜻姐儿已经把头靠在他胳膊上打盹了。
沈望回过神,察觉到胳膊上传来微微的暖意,下意识就要躲,然而他刚一动,小女孩就发出了被人惊扰美梦的嘤咛。
沈望就不敢动了。
阿柔背对他们,趴在窗子上看街景,也没有背后长出眼睛,察觉到他困窘的处境。
沈望只能硬挺着。
挺着挺着,也就到了。
阿柔高兴地跳下车,沈望则手足无措地看着蜻姐儿。
两岁的小娃娃,话也不太会说,这可怎么办。
她自己应该也不能跳下车。
那她要怎么下车?
抱……抱下去吗?
沈望天人交战一刻,终于还是对蜻姐儿伸出了手。
他拎住蜻姐儿的袖子,觉得不对,继而拎起蜻姐儿肩上的衣服,呃……还不行。
蜻姐儿这几天也跟他熟悉起来,于是主动张开手,就像对江宛一样:“抱。”
沈望呆若木鸡。
蜻姐儿以为他没听懂:“抱,下车。”
沈望于是用手托着小娃娃的腋下,把蜻姐儿往帘子外一举。
然而并没有人从他手里接过小女孩。
眼下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可真是太丢人了。
沈望把蜻姐儿放回去。
自己下了车。
等让蜻姐儿也站到地上后,沈望出了一身的汗。
阿柔想沙哥儿,也想小舅舅了,于是像脱缰的小马驹,早已没了影子。
沈望和蜻姐儿面面相觑。
沈望身心俱疲,但还是挣扎出一张笑脸:“走吧。”
蜻姐儿皱着小眉头,姐姐不见了,路好远哦。
她于是又张开手:“抱。”
沈望:“……”
阿柔曾经说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沈望觉得这句话非常对。
所以他还是没有抱蜻姐儿,而是对她说:“姐姐是自己走的。”
蜻姐儿就自己走来了。
老爷子虽说病了,却也没有躺在床上。
沈望到时,阿柔正在给江老爷子还有杨学士背《论语》。
大约是很受了一番夸赞,阿柔满脸是笑。
沈望看着阿柔得意的小表情,决定下节课就要告诉她,人学了学问,不是用来显摆的。
“先生,”沈望行礼,又转向杨学士,“学士。”
江老爷子上下打量了他,见他面无郁气,不由道:“不错。”
杨学士也说:“探花郎确实有点宠辱不惊的品格。”
杨柏源说着,看了阿柔一眼。
杨学士话里的“辱”说的是沈望被迫赋闲在家,“宠”则是在暗示阿柔要保持平常心。
但是阿柔显然还没有聪明到听话听音,她还以为杨学士只是单纯地夸奖她的先生,于是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
多可爱的孩子啊。
杨学士告辞,孩子们去找小舅舅玩了。
沈望觉得老爷子消瘦了许多,精气神也没有往常好了。
江宛和圆哥儿的失踪对这个老人的打击是巨大的。
沈望道:“听说先生微恙,学生才来探望,实在不该。”
“你忙着修书,其实这趟也不该来,免得又招了眼。”
沈望点头:“先生曾说,人世逍遥,百俗莫侵,如今也该放宽心胸。”
江老爷子叹了一声,“多是年少轻狂时的狂言罢了,人生在世,憾事无常,能始终如一者,能像你祖父沈拓寒那样直道而行的人,实在很少。”
沈望没有说话。
江老爷子咳嗽两声:“当年之事,你对我心存怨怼,实是应该的,只是平侯,不要因怨走了歧路。”
沈望微微一笑:“先生何出此言?”
江正望着他,像望着自己的孩子:“深恩厚望,不敢轻纵。你叫沈望,是你祖父希望你在想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也想到这句话的缘故,那时候他怕你爹娘宠坏你。”
“先生为什么让我以平侯为字。”
“你以为如何?”
“功平万户侯。”
“但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老爷子,“威服诸侯有什么好的,我希望你,平如尘时不自轻,天地之间自封侯。”
“原来先生早看到我的路了,怎么不曾劝我不要走科举之路?”
“你想去做,便能去做。”
“先生对郑国夫人也是如此吗?”
“确然,有时候想想,我这个祖父不够尽心。”
“先生早年说,唯有放手,纸鸢才有天地,人亦如是。学生觉得说得不错,歧路正路谁能知道,不过是平心而论,随心而行。”
江正摇头。
沈望起身:“学生告辞。”
临出门时,又回头道:“望不过一书生而已,没有翻覆天下的本事,先生多虑了。”
第十二章 沈霍
出了江府,沈望便上了马车,今日的课也上不成了,他便没再带上两个女孩子。
马车中却坐着个不速之客。
蒙面人细瘦矮小,一双三角眼透出一丝精光。
车夫是自己人,沈望坐定后问:“你怎么来了?”
蒙面人声音放得很轻,但是依旧刺耳:“放心吧,昭王监视的人手没看见我,都一窝蜂跟着你跑了。”
沈望微微不悦:“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来找我,凡事传信便可。”
“此事干系甚大。”
沈望似有所觉:“是那位叫你来的?”
“确然,”尖细的声音道,“那位亲自吩咐,必须让我亲口告诉你,”
沈望双手环胸,向后一靠:“说吧。”
“风已起,雷可动,引雷人将至,负雷人应为日召。”
沈望闭了闭眼睛:“我明白了。”
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说完最重要的话,蒙面人看起来放松了一些:“其实我亲自来倒不为这个,是想为主子问你句话。”
沈望睁开眼:“愿闻其详。”
“你如今很喜欢做人先生吗?”尖锐的声音刺来。
沈望手指微微一蜷,面上依旧风平浪静:“若非如此,今日你也坐不到我的马车中。”
蒙面人掏了掏耳朵:“是与不是,沈大人心中有数,只是我以为这先生不做也罢,免得处得久了,再生出叫人优柔寡断的心思来。”
“孩子罢了……”
“左右是不能再去的,若我动手,可不敢保证她们毫发无伤。”
沈望沉默良久:“我明白了,陛下叫我闭门修书,我确实不该在闲事上费神,明日便叫她们别来了。”
蒙面人拍了拍手:“沈大人果然俊杰。”
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望掩去眼中怒火,忽然笑了一声:“郴刃大人,其实,你是个女人吧。”
一个月前的苏州城里,有个十八岁的少年正赶着小毛驴出城,他长得高大健壮,面容俊朗,笑容中有一种生动的憨厚。
有个大娘路过,问他去哪儿。
他欢快道:“我家少爷说想我了,叫我进京见他呢。”
又有一群人匆匆追上他,这个给他塞干粮,那个给他塞铜子儿,乱糟糟地叮嘱他:“霍子,路上平安啊。”
“沈霍,在破庙里遇见那漂亮姑娘,可别动心,那都是狐仙。”
沈霍爽朗一笑:“周叔,你就放心吧,我心里只有小兰一个人,等我从京城回来,就去家里提亲。”
被唤作周叔的老头便满意地笑了。
“都回去吧,别送了,”沈霍笑着回头对他们摆手,“放心吧,就我这一身的功夫,就是遇上山贼也不怕。”
后边的家丁们哄笑。
边上过路的见了,多是感叹这人的人缘倒很好。
……
虽说马车的颠簸很难忍受,但是一路上,江宛还是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比如一家叫玄铁的铁匠铺和一家叫靑纱的布庄的匾额下,都挂着一个镂空雕刻的“明”字铁牌。
其实这个铁牌子跟五花八门的猎奇幌子相比,可以说是非常普通了,但是随着他们往北边走,这个牌子出现的几率越来越高。
江宛好奇,便去问阮炳才:“那个牌子什么意思?”
阮炳才用“你竟然连这都不知道”的眼神看着她,然后说:“这是明家商铺的标志。”
“所以那个‘明’是个姓氏,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叫明氏绸缎庄,而要叫靑纱,或者妆雀?”
“因为这些铺子不是明家的,这些掌柜之所以挂牌子,是为了便宜用明家的车马,买进明家的布匹,也受明家保护,当然了,每旬也要给明家交钱。”
江宛懂了,这种商业模式在这个时代倒是很稀奇:“明家背后肯定有什么大人物吧。”
“明家商铺遍布北方十七州,若无人支持,肯定不至于如此,不过也得赖他们的当家人,”阮炳才啧啧两声,“要是我儿子将来能像明当家一样,那我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
江宛:“这位明当家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才二十三岁。”阮炳才道。
“若是这个年纪要扛起这么大的家业,的确不简单。”
“是啊,不过我还听说他们家……”阮炳才不知忌讳什么,没有说下去。
江宛看他是不打算说了,于是也没有追问。
“你要去定州做知州,所以才特意打听了这些事?”江宛问。
“毕竟是人生地不熟的,我肯定得弄清楚这些事情。”
江宛啪啪鼓掌:“太有道理了,阮大人这些金玉良言,我真恨不得立刻记下来。”
阮炳才:“?”
他觉得自己仿佛又走进了什么坑里。
江宛长长叹了口气:“听阮大人这一番话,倒叫我想起了自己,眼看着就快到北戎了,我这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也很该知道些北戎的风土人情才对。”
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阮炳才的屁股离开凳子,已经想好了去茅厕的借口,只等着说出来就溜之大吉。
可江宛竟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殷切地问他:“阮大人,您说对不对?”
“我……”
“对啊,太对了,”江宛不让他说话,“所以阮大人和我说说益国公的事情吧,益国公死的那年,您也十六七岁了,肯定知道不少关于他的事。”
阮炳才:我就知道!江宛这厮从来不安好心!
袖子死死被江宛攥在手里,阮炳才还能怎么办。
“夫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些事?”
因为昨日做了个梦,梦里的靖国公夫人又指着安阳大长公主,大声喊,恒丰十七年是你。
恒丰十七年,肯定和益国公有关。
可是到底有什么关系!
靖国公夫人说是安阳,安阳到底干了什么?
靖国公夫人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人,又会知道什么内幕?
老天爷啊。
江宛之所以问阮炳才,其实也不是觉得他能记住十六年前的旧事,只是想找个人说说。
可是没想到,阮炳才竟然还真的对霍著一案记忆犹新。
他的角度很特别。
“这要是十年前你来问我,我肯定不愿意和你说,但现在不同了,陛下继位,先帝的那些旧事也就没什么忌讳的了。”阮炳才道。
江宛点头:“那你知道什么?”
第十三章 不教
车轮咕噜噜向前,阮炳才折了根叶片茂密的樟树枝,挥打着周围的小虫子。刚下过雨,地上的尘土倒是不恼人了,却多了不知何处来的飞虫,嗡嗡嗡跟在马屁股后头,有时候也会飞进人的眼睛里。
阮炳才用袖子遮着嘴,说起益国公之案来:“其实我能知道什么,那时候流言满天飞,我爹怕我闯祸,把我关在家里读书,不许我出门,其实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就是现在还在传的那些谣言罢了,只不过我记得那时候,京城戒严,每日都有禁军巡查,有人说,若是在茶楼里说益国公的坏话,便没有人管,若是为益国公不平,就要当作乱党,一并关进牢里。”
在江宛看来,益国公十有八九就是冤枉的,那么恒丰帝这样做,也是情理之中,虽然露骨了些。不过恒丰帝就是这么个人,似乎不会玩精巧的手段,就喜欢乱拳打死老师傅那种霸道的方式,跟安阳……
等等!
那时候安阳大长公主在做什么?
“你说什么?”阮炳才问。
江宛方才心神震动,竟然不由将心中所想问出了声。
阮炳才摸着下巴:“你若提起安阳大长公主,依我看,那些被派上街的禁军恐怕就是她的手笔。”
江宛的手肘撑在车窗上:“何以见得?”
“不知道,我也是听说。”阮炳才转过头,用后脑勺对着江宛。
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江宛低头思索。
如果真是谋害益国公的真凶是安阳大长公主,那么靖国公夫人的那句话就很好解释了,也许是安阳在益国公之案的前一年就在与人谋划,机缘巧合被靖国公夫人听见。
但是,就算安阳想要弄死益国公,这又有什么可忌讳的呢?
益国公都死了十六年了。
再看靖国公夫人说话时,安阳大长公主依旧稳如泰山,似乎也不认为她与益国公的死扯上关系是件麻烦事。
靖国公夫人难道真的就说了这样一句鸡肋的话,还是背后真意并没有被她解读出来?
江宛纠结地皱起眉头。
阮炳才看了会儿风景,忽然回头道:“陛下圣明是我等之福啊。”
什么鬼啊。
怎么就忽然陛下圣明了。
他那叛国人设这不就崩了么。
江宛一转头,看见熊护卫骑马过来了,一时恍然大悟。
江宛大声咏叹:“陛下圣明是我等之福啊。”
阮炳才眼神示意:你学我!
江宛回以眼神:学你就学你咯。
江宛道:“陛下的确圣明,不晓得在阮大人心中,什么陛下不圣明?”
阮炳才:“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江宛皱起眉头:“这诗是你写的?”
阮炳才鄙视地看她一眼:“这是李商隐的《隋宫》。”
他的语气之嫌弃,好像不知道这诗的人都该去死一死。
江宛不与他计较:“看来我最近确实不太想听见别人背诗,哪怕是李商隐的诗,听了也会头疼。”
阮炳才:“噗哈哈哈……”
圆哥儿近来三句不离作诗,他也是知道的。
江宛:“圆哥儿的《咏鸡》就快写完了,到时候邀您共赏啊。”
“敬谢不敏。”仗着马不快,阮炳才跳车而去。
落地时只听清脆的嘎嘣一声——
他脚崴了。
江宛当即哈哈大笑。
……
这日阿柔照常带着蜻姐儿出门上学,却在家门口遇见了先生。
阿柔夹着布包,嘴里还叼着个包子,回头见了沈望,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
她含着小包子,露出一个纠结的表情。
如果现在问,势必要把这枚花生蜂蜜小包子吐掉,可是若是先吃包子,便不能立刻问先生为何在此处,要忍受一些焦虑。
沈望看破她的心思:“先把包子吃了吧。”
阿柔把包子整个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
沈望和蜻姐儿一起看着她吃。
阿柔在围观下,淡定地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先生怎么在这里?”
沈望:“我若不在此处,怎么看得见你竟在走路的时候吃饭。”
“这样是不雅。”阿柔表示自己明白,“但是今日我起迟了,从前夫人又说小孩子不能不吃早饭,否则永远长不高。”
显然,阿柔还是觉得她自己比较有道理。
沈望说:“请我进去坐坐吧。”
阿柔困惑:“今日不上课吗?”
“去你的书房说吧。”
二人坐定,丫鬟也上了茶。
沈望道:“我不能再教你了。”
阿柔撅着嘴皱眉,想看看他是不是故意开玩笑。
可是沈望没有笑。
阿柔嘴巴一瘪,声音里掺着一丝软绵绵的哭腔:“先生为何不愿意教我了?”
沈望无奈地摊手:“陛下叫我关起门来好好编书,我也没法子。”
“陛下真坏!”阿柔道。
“郭柔,”沈望面色一凛,“不能这么说话。”
阿柔叛逆心起,偏要说:“反正你也不是我先生了,你不能管我,皇上本来就不好,他还欺负九叔来着。”
沈望叹了口气:“阿柔,我恐怕很久都见不到你了。”
小女孩的眼里含着一包泪:“我……我不能去看你吗?”
沈望摇头。
阿柔低头抠手指,“那我的课业怎么办?”
沈望道:“你的小舅舅应该很乐意教你。”
“哦。”
阿柔发顶插着一朵半开杜鹃,花瓣粉嫩,似乎还结着欲滴的露水,便如眉眼灵秀的小姑娘一般。
沈望面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挣扎。
闭了眼,再睁开,他依旧温和笑着。
沈望问:“你九叔常常来吗?”
阿柔抬头,看着沈望,不知想了些什么,眼睛朝下看去,摇了摇头:“不常来的。”
她的情绪掩饰得不够好。
沈望环顾四周,也不计较她的疏远,自顾自道:“我倒是很想见一见他,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他。”
阿柔眼睛一转,没说话。
沈望起身道:“我这就告辞了。”
阿柔从椅子上跳下去:“先生慢走,我就不送了。”
瞧这脾气。
沈望抬头揉了揉她的头。
说不再教她时,也不见她真的生气,提一句昭王,竟然让她竖起心防来了。
也不知他累死累活教了她这么久,到底图什么。
“走了。”沈望不曾回头。
第十四章 奴竞
沈望说他不能再做老师以后,阿柔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当时就去江府,找小舅舅做自己的另一个老师。
事实上,她久违地打开了装着胭脂制作工具的箱子。
不疯玩几日,都对不起苦读了这么久的自己。
她确实快乐了小半个月,直到她爬上院子里那棵挂着破风筝的柏树。
然后摔了下来。
此处不得不提到,刚刚摔下马车扭了脚的阮炳才。
他看起来是个细皮嫩肉的文人,实际上也是,所以崴了脚的疼痛对他来说非常难以忍受,但如果这就是他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并且把马吓得疯跑的原因,那么差点被甩出马车的江宛并不接受。
事实上,她的脚因为突如其来的撞击,也受了一点小伤——她右脚大拇指上的指甲裂开了。
今日出行看来比较费脚,连千里之外的安阳大长公主,也伤到了脚踝。
要说这段故事,不得不提起已经在小青山住了一段时间的福玉公主。
小青山是安阳大长公主的天下,可福玉一来,她后院那群寂寞的小侍奴们难免起了些别的心思,也有那胆大包天,想要另择高枝的蠢货,在花园里明目张胆地对公主暗送秋波。
安阳大长公主亲眼看见了一场,她不愿意搅了福玉的桃花,便匆匆往后一躲,却不小心踢到了台阶。
虽没受伤,却也狠狠痛了。
本来欲游花园,却伤了脚回来,安阳大长公主看着有些恹恹不乐,善解人意的女官史音便去叫来了安阳新近宠爱过的一个侍奴。
侍奴来得很快,一到便悄无声息地跪到了安阳榻前。
安阳似无所觉,依旧闭眼假寐。
侍奴几次悄悄抬头看去,又规规矩矩低头跪好。
殿下可真不像个五十的女人,她的皮肤依旧细嫩,头发浓密乌黑,有时候,还有些少女的风情,像是开到正好时候的牡丹,香气馥郁,花瓣靡红。
侍奴走神的瞬间,下巴被勾起。
柔软的指腹落下,侍奴惊慌失措地回过神,清晰地感觉着殿下细致描绘着丹寇的指尖拂过他的嘴唇。
安阳欣赏着侍奴两颊因紧张浮起的红晕。
“听说福玉看上你了?”安阳声音慵懒,“嗯?”
映流忙摇头,又怯生生道:“奴不知。”
“瞧瞧你,长得真俊啊。”修剪圆润的指甲划过脸颊,流映顿时起了鸡皮疙瘩,水润润的眸子望过来,像在求饶,糯糯喊,“殿下。”
安阳却收回手,淡淡对站在身边的女官道:“史音,你来说,福玉可是看上他了?”
女官史音道:“臣下以为未必。”
“对啊,”安阳笑了,“她才十五岁,她知道什么?”
映流和史音不约而同选择沉默。
安阳挠了挠映流的下巴:“你说说那皇宫里的女人们好不好笑,一个把婢生子宠得叫亲生子嫉妒,一个蠢得死了儿子又要害女儿,也不晓得是长孙妗和宁容惜真有这么蠢,还是被日夜关在宫里,关得傻了。”
映流如小狗一样,黢黑的眼睛水光粼粼,专注地看着她,却像是听不懂她说的任何话。
真乖巧。
念头刚起,这只漂亮的小狗便张嘴含住了安阳的指尖,唇瓣轻颤,做出诱人的求欢姿态。
安阳此时当然舍不得把映流送过去,便对女官道:“挑几个伶俐的小子送去给她,这丫头的苦还在后头呢,该在我这儿享受享受。”
她的手暧昧地抚过侍奴的胸膛,那清秀少年便低低喘息起来,女官识趣地放下纱帘,退了出去。
门外花园里,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揪花。
一个说:“又叫那个没皮没脸的得逞了!”这一位生得俊俏可人,一张嫩白的娃娃脸惹人掐。
另一位则生得弱不禁风,有一段西子捧心的态度:“葵然,你少说两句吧,映流能得殿下青眼,也是他的本事。”
葵然愤愤不平道:“什么本事!狐狸精!勾引人!这也叫本事!”
女渊叹了口气:“你也说了,他得逞了,你没有,这不就是本事么,不是我说你,上回大长公主殿下亲临,你何苦去与他争谁先谁后。”
“他打扮得花枝招展,若是让他先去,咱们谁能得了好!”葵然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上回是女渊在他耳边不阴不阳地说映流的簪子如何珍贵,他才一气之下非要站在映流前边,二人相争,俱惹恼了殿下,反叫这个病歪歪的得了好处,去前殿住了整整两夜。
女渊捂着心口咳了两声,哀怨叹了声:“咱们这样的人……”
葵然在他的叹息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学聪明了,此时道:“你继续看花吧,我走了。”
他大步离开,边上等着的侍童忙跟了上去。
葵然走了两步,回身看了眼侍童,冷哼一声:“你别跟着我了,今日我要吃桂米粥。”
“公子……”那十四五岁的侍童无助地喊了一声,却在葵然恶狠狠的眼神中站在了原地。
府里的桂花才刚刚打苞,公子要喝的桂米粥却要用桂花蕊去煮的,若是他真的去采桂花,先不说要被看院子的嬷嬷责骂,若不摘上一夜,就是凑出一碗粥的花蕊也是难的。
可是侍童眼里包着泪,什么也不敢说。
他心里明白,公子这回发作他是事出有因,上回也是花园里遇见了殿下,殿下……多看了他一眼。
这府里阶级森严,虽然大长公主待下慈和,不许公子们随意打骂侍童,但是暗地里的小手段却是不断的,若说他真对葵然公子有多么的忠心,那是骗人的,能做主子,没人会做奴才。
伺候大长公主又不是他们公子才成,府里的侍童全都没净过身,只要敢搏一搏,未必没有好前程,来日再见,看谁巴结谁!
侍童自恃并不比葵然公子长得差,而且在后院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讨好人的手段。
侍童忍下了心中的怨气,一转身,去采桂花了。
他这一番雄心壮志,与宫里那些咬着牙往上爬的宫婢,倒也没什么不同。
第十五章 灰蛇草
中元节那日,太后突然身体不适,余蘅奉诏进宫探望。
太后似乎是真的病了,面色青灰,皇上坐在床边,握着太后的手轻声说着什么,余蘅进去时,看着人家母子情深的画面,只觉得心头被针扎了一下。
他请安后,太后便让他到床前去,与他说起了上回她被顶撞时的伤心,还有福玉。
说来说去,还是要他去送嫁。
余蘅没答应,于是被赶出了宫。
出宫时,已是万籁俱寂。
余蘅由侍卫给他围上披风,见赤灯也在,不由问了句:“可是神医出了什么事?”
上回他让人搅了花雪楼多荣王爷的卖仙丹大会,累得程琥中了一掌,便让暗卫赤灯护送程琥和仙丹去找闫神医。
赤灯面露难色。
余蘅回头扫了眼皇城,道:“你跟我上马车吧。”
马车上,赤灯道:“神医说,仙丹中的一位药材与一梦散相同。”
一梦散便是流艳楼用来拐孩子的迷药,来路不明,当时他派人追查,线索全断。
“有意思。”余蘅道,“什么药材?”
“神医说,他读了前人的笔记,应该是南齐的一种灰蛇草,药性不明,但这种药的确可以让人昏迷。”
“灰蛇草,听起来有些耳熟……”
余蘅揉着眉心,他绝对有些什么印象。
“神医还想请殿下亲自去一趟,他说事关一种毒。”
余蘅猛地抬起头。
余蘅第二日一早便出了城。
到了神医的小院子后,余蘅见神医正坐在院子里喝茶,远处两个药童正在分拣草药。
余蘅把缰绳交给护卫:“神医倒有闲情雅致。”
“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自然该享受享受。”
余蘅端过茶壶一嗅,微腥发甜:“这是什么茶?”
“这个你可不能喝,这里边是我的解药,却是你的毒药。”
余蘅立刻放下茶壶,掏出帕子擦手:“神医早年喜欢以身试毒,如今可后悔了?”
“我可没有什么后悔的,倒是你,当年为了救你哥白费了我欠你的人情,如今可后悔了?”
提起这桩事,余蘅便有些笑不出来了:“你若真的查出了什么,就别卖关子了。”
神医从嘴里吐出一片细长的茶叶,随手抛在草丛里:“先说你送来的仙丹,我全吃了。”
余蘅挑眉:“那仙丹可是一粒百金。”
神医惊讶地瞪大眼睛,似乎在说,世上竟还有这种蠢货买家。
“屁仙丹,”神医骂道,“那是毒药。”
“可是它能止疼。”
神医:“那我问你,什么人感觉不到疼。”
余蘅试探道:“死人?”
“对啊,就是死人,对大夫来说,一个不会疼的病人也不会痊愈。”
“你为何说这丹药有毒?”
“我说它有毒,它就是有毒,”神医脸一沉,“我可是吃过上千种毒药的人。”
余蘅甘拜下风,对他拱了拱手:“若是长期服用,会如何?”
神医对他翻白眼:“会死。”
余蘅:“你提到的灰蛇草,还有迷药,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师父的笔记中记载他去南齐游历时,看到有当地土人将这种草药敷在伤口上止疼,但是用这种方法止疼,十次里有八次不管用,而且这种草药还很容易导致伤口溃烂,笔记中也只说到这些,”神医道,“我很好奇仙丹的功效,所以自己吃了一些,先是没划伤就吃了一粒,倒没别的,只是手脚无力,脑子倒还清楚,后来我让药童划了我一刀,神了,真的什么痛的感觉也没有,后来约莫一个时辰多一点,药效过了,我就又给自己划了一道,然后吃了药,这回花了一刻钟才彻底没有痛的感觉,然则我吃下第三粒的时候,就没法止疼了,而且胃有被灼烧的感觉。”
“大致上就只有这些。”神医道,“除非你能给我弄来更多的仙丹。”
余蘅像是没听见他讨仙丹的话:“那你说的解毒之事,可是真的?”
“你中的那种毒主药是琴草,我师父提到,南齐那边多用琴草来治肾气虚寒,琴草被发现后,人们才注意到琴草身边有一种匍匐如蛇的锈灰藤蔓,也就是灰蛇草。”
“所以?”
“琴草与灰蛇草相生,我猜测二者或许也相克,你的毒有机会解了,”小老头对他微笑,“只要给我弄来更多琴草和灰蛇草。”
神医虽然说毒能解,但是余蘅心中倒没有多么高兴。
一是因为神医没有把话说死,二则是因为他中此毒五载有余,其实心中早已知晓何人下毒,若要解药,往这条路找,可能更快些。
倒是这灰蛇草,恐成一大患,既是迷药,也是止疼药,又天然带着毒性。
灰蛇草,灰蛇草,余蘅越想越觉得有些熟悉。
回了王府,余蘅仍在琢磨此事。
“绛烟,你去把恒丰十五年的那份南齐贡品单子取过来,我记得让你誊抄过。”
绛烟道:“确实誊抄过,如今便在二书房。”
余蘅和绛烟一起往二书房走去。
余蘅问:“那一年,南齐人是不是送过灰蛇草来?”
绛烟思索片刻:“没有灰蛇草,却有神灰草和蛇菊。”
今年南齐的贡品单子也是绛烟抄录的,余蘅刚看过不久,所以也有些印象:“我依稀记得今年还有蛇菊,但是却没有神灰草了。”
“殿下的意思是……”
“二十年前,恐怕也没有什么仙丹。”
“殿下的意思是,神灰草便是可以用来炼制仙丹的。”
“神医说,灰蛇草是主药,那么神灰草应该就是灰蛇草,而神灰草在早年总贡品单子上分量还不少。”
绛烟脸色一变,殿下的意思或许是,无论是仙丹,还是流艳楼中人所持一梦散,都有可能是大梁人弄出来的玩意儿,毕竟有一定储备。
余蘅拿到了这些年南齐的贡品单子,对比后发现,神灰草是南齐大梁开打前就没继续送来的。
至于琴草倒是一直在单子上,不过分量不多。
余蘅看完单子:“这些年神灰草的取用应该都在太医院有记录,今夜我要看到录单。”
绛烟抱拳:“是。”
第十六章 麻烦
余蘅如期知晓了这些年里神灰草的去处。
恒丰十五年的记录中,神灰草一直被一位席太医取用。
十六十七年的记录因大火散佚,恒丰十八年,取用此草药的还是席太医,中间有一个马伴医也用了,恒丰十九年后,神灰草便只有马太医取用,这个马太医应该就是十九年从伴医升上了太医。
余蘅:“这个席太医,如今在何处。”
“被益国公案波及,十八年被处斩。”
“那他家人呢?”
“属下已让人去查,不过人走茶凉,又已经是十五年前的旧事,还要花些功夫,眼下查得席太医死后,席家人迁回祖籍。”
余蘅:“马太医。”
“当今登基后,马太医因心疾过世,他有二子,都没有留在京城,回老家寿州去了。”
“寿州不远,派人过去查,席太医那边也……”余蘅忽然想起,“那次靖国公夫人死的时候,郑国夫人让人去请了个太医,她说那太医就姓席。”
妃焰道:“太医院中没有姓席的太医。”
“伴医或者学徒呢?”
妃焰对宫中人事尚算熟悉,可是说起伴医或者学徒却有些不敢确定:“仿佛有个医女姓席。”
“查清楚,再来回话。”余蘅揉了揉眉心,直觉其中有大问题。
他烦恼的时候,江宛等人已经进了邢州城中。
一路奔波,休息不好,马也难免生病,江宛看见有个护卫忧心忡忡地蹲在一堆马粪前,不时用树枝拨弄马粪,这护卫懂点《牛马经》,仔细看了马后,说这马可能是得了痢疾。
一匹马开始拉,车队里大半的马都有点拉稀。
熊护卫不得已带队进了城。
虽说是金吾卫出行,但他们也不可能带特别多的银子,江宛叫阮炳才去见当地小官,要些孝敬,阮炳才这人却装起脸皮薄了,非说这将来得还人情的,死活不肯。
阮炳才还出馊主意:“实在不行到驿站里去换马吧。”
驿站虽然是有这个职责,但是驿站里的马也是别人换来换去的劣马,说不定还比不上他们这些生病的马。
屋漏偏逢连夜雨,进城时,马车的一个轱辘裂开了。
江宛带着圆哥儿下了马车,为周遭行人所侧目,她不解地打量着这尚算繁荣的小城,忽然发觉街上行走的姑娘极少,就算有,也都戴着幂篱帷帽遮蔽面容,路边那家茶摊的妇人衣裙陈旧,可帷帽上的轻纱却显得十分昂贵。
江宛懂了。
他们一行人虽然已经十分引人注目,但还是很怕引人注目。
江宛:“先别管车了,拨点银子给我买顶帷帽吧。”
熊护卫转身,眼疾手快地挡开一个往江宛身上撞的闲汉,那闲汉被他掀开,却也不见惧色,眼睛还黏在江宛身上,见熊护卫几个身材高大,才朝他唾了一口,大摇大摆地走了。
熊护卫擦了擦头上的汗,觉得此地民风有异。
圆哥儿忽然仰起头说:“小马生病了。”
江宛顿时紧张起来。
这小孩该不会又要做一首《咏马》吧。
好在圆哥儿只是说了一句,就继续看着痛苦刨蹄的马,唉唉叹了两声。
他们一共有两辆车,一辆坏了,另一辆上都是杂物,江宛和圆哥儿也坐不上去,只得迎着一路异样的目光步行。
熊护卫请江宛上马车去,江宛刚要答应,路上一个拄着拐的老太太忽然往下倒去,江宛离得算是最近的,立刻上去扶了一把。
那老太太倒是没有戴着帷帽,站稳了一抬头,见江宛形容,却大惊失色。
江宛:是我很丑吗?
“丫头,怎么不戴帽子?”老太太说话的腔调有点难懂。
江宛笑道:“我是从外地来的,我们那儿都不这样。”
“不戴帽子,叫人抓去,大老爷不管你咧。”老太太焦急道。
她的焦急在看到江宛身后十来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后,忽然变得扭曲起来,要哭不哭的。
熊护卫一抬手,高护卫便上前一步:“交出来吧。”
江宛:“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老太太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荷包放进高护卫手中,然后拐杖也不要,嗖地跑了,腿脚那叫个灵便,起码能顶三个圆哥儿。
江宛:“……”
江宛从高护卫手里接过荷包:“这里边也就几个芝麻糖。”
阮炳才呼哧呼哧跟上来:“这地方的民风可真是半点不淳朴。”
他这话没说完多久,便到了客栈门口。
客栈斜对角有对父女在玩杂耍,人不多,他们站在门口也看得很清楚,那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连翻好几个跟斗,最后一下却没站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露出一张干净的小脸。
人群哄笑。
小姑娘穿着一件破烂的结着厚厚污渍的袄子,踉跄着爬起来,脸生得尖尖的,很标致,她后边那个爹却对她没有丝毫怜惜,挥鞭子就打,用的力气也不小,啪打在背上,小姑娘一个踉跄就摔了出去。
她爹还不解气,追上去打,一边打,一边骂她贱皮子,然后叫她起来收钱。
小姑娘哭得满脸是泪,还硬是笑着说:“各位大爷,有钱的捧个钱场。”
江宛一下子就受不了了。
阮炳才看她脸色不好,生怕她冲出去,连忙拦她。
江宛:“不行,我非管不可。”
阮炳才叹了口气,提醒她仔细看看。
这人真是吃亏吃不够,刚才被人偷了,眼下也要被骗。
看杂耍的人群中显然没有江宛这样心软的,小姑娘求了一圈,铜锣里也就接了十来个铜子儿。
她缩着肩膀把铜锣交给她爹。
那大汉一看钱不够,又是挥鞭去打。
这一下,江宛看出门道了。
“虽然声音很响,五下里也就一下落在那小姑娘身上,这其实也是他们演来给人看的,”江宛感叹,“这父女简直能上台唱戏了。”
“你看那老汉的鞋子,早就破了洞了,那小姑娘的鞋却是半新的,那小丫头身上的衣裳虽然邋遢,却很厚,也是为了扛鞭子,”阮炳才道,“谋生本就是各凭本事,你怎知他们不是乐在其中。”
江宛想想也对,就进了客栈。
可他们刚走,便有一伙官差找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