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救人
马不行了,马车也要修,状况不断,江宛等人也只能在客栈多留一日。
这一留,竟还留出了事。
他们住的算是城里最大的客栈,往来的三教九流也很多。
江宛为了方便,换了男装下楼吃午饭,起先听见一个道士在故弄玄虚,说什么在菩提树下顿悟了人间真理。
江宛:“在菩提树下顿悟的不是释迦牟尼吗?”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方圆几桌都听见了,便有窃笑声响起。
偏阮炳才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仗着金吾卫撑腰,更大声道:“可不是么,佛祖在菩提树下终得正果,其他人若也有这个本事,此大彻大悟者,非佛祖转世不能。”
江宛做出真心感叹的模样:“可若真是西天佛祖转世,怎么去修道了呢?”
阮炳才一本正经嗟叹:“怕是入错了行啊。”
江宛看着他煞有其事的模样,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他们一唱一和,成功把道士挤兑得脸色发青,一怒之下结账走了。
这空起来的一桌很快又有人来。
江宛正和阮炳才说到圆哥儿跟着熊护卫去看马了,又提起圆哥儿的新作《咏鸡》中,喙黄如新柳,尖尖叫叽喳,这两句作得十分别扭。
阮炳才道:“前一句是我给他改的,现在看来改的不好。”
江宛:“他原来写的是什么?”
阮炳才:“圆圆生鸡崽。”
江宛品了品:“这句是我给他改的,为了和后一句尖尖叫叽喳对仗。”
阮炳才:“那他原来写的什么?”
江宛回忆道:“草色藏小鸡。”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还是这句最好。”
江宛仔细想了想,莫非圆哥儿真有做诗人的才华,只是她没有发觉。
想到一半,便听见挪桌子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是个富商打扮的胖老爷,五根短粗的手指上套着五个玉扳指。
江宛压低了声音对阮炳才道:“这要是让熊护卫去劫富济贫一把……”
阮炳才没说话,他正对着那桌人,还在观察。
这个胖老爷在客栈里似乎有些名声,固然是角落这边清静的缘故,但是他一来,剩下两桌离得近的便都走了。
但是阮炳才不能走,因为江宛闹着要出去放风,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各退一步,熊护卫同意江宛在大堂吃饭喝茶,但是阮炳才必须在这儿陪着这个祖宗,直到江宛满意为止。
胖老爷要了酒菜,与对面那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交谈起来,这年轻人虽长得还成,但眉宇间总有一股卑劣下流之感,腰间别着一大串钥匙,时不时就稀里哗啦响一响。
起先两个人还小声说话,几杯酒下肚,声音也就大起来。
年轻人道:“人家在京城就好这一口,我苦寻多日,总算是挑着个好苗子。”
胖老爷搓着手:“这浦县的新知县可不简单,跟国公府有着亲呢,那都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这回也是不凑巧,听说是让人给在青楼里遇见了,给那个闲得吃屁的御史往上一捅,才被送来做知县了。”
年轻人附和:“这京城里的御史就跟那村头的老太婆一样,东家长西家短,顶顶欺软怕硬,也就背后捅刀子厉害,真见了面,怕是给国公府家的少爷立时跪下也是有的。”
在场的御史:“……”
在场的御史受害者:“说得对啊!”
江宛边乐边拍桌子:“说得可太对了,有些御史,真的是闲得吃屁,连人吃口肉也要管。”
阮炳才黑着脸,不发一言。
又听那胖老爷说:“你找的那个丫头到底行不行,可得是最嫩生的小丫头,长得还不能差,得是如花似玉的,否则那京里来的大老爷怕是看不上。”
事情从此处开始有点奇怪。
那年轻人拍着胸脯保证:“绝对像朵花儿似的,您看上一眼就知道了,再者说若是那大老爷真是天仙来了也不要,您也能享用上。”
胖老爷道:“人你带来了?”
年轻人道:“就在外边呢,我这就给老爷领进来瞧瞧。”
他说要领进来瞧瞧,江宛自然不能不瞧,这一瞧,她的手脚都冰凉了一瞬。
这个穿着桃红色薄纱长裙,散着衣襟,绿色腰带紧紧勒着腰的小姑娘,就是昨日那个连翻了好几个跟斗的小姑娘。
她爹呢?
隔壁桌的谈话还在继续。
江宛背对着他们,看了一眼便转了回来。
阮炳才却看得真切,那个胖老爷对小姑娘动手动脚的,那小姑娘吓得直躲。
胖老爷道:“这丫头瘦巴巴的,怕是大老爷瞧不上。”
年轻人道:“也是老爷您不晓得,这丫头练过舞,小腰软着呢。”
胖老爷道:“那五十两也太贵了。”
年轻人道:“我为了这丫头,连县衙的老爷都惊动了,叫把她爹抓了,否则岂能弄到手,这五十两,也就够给县衙的老爷吃顿酒罢了。”
胖老爷犹豫一瞬:“这……”
年轻人又道:“我那儿还有个嫩生的男娃,晓得您老好这一口,等您搭上了国公府的大人,将来的好处是想用不尽的,小的就当交您个朋友,将这男娃搭着送了,今夜就送到您床上。”
胖老爷以为占了便宜,呵呵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阮炳才听得好笑,一转头,却见江宛面沉如水,攥着杯子的虎口用力到隐隐发白。
阮炳才立刻按住她的杯子:“别冲动。”
江宛深吸一口气:“好,我不冲动。”
背后传来压抑的哭声。
江宛站起来,对阮炳才道:“后院说。”
阮炳才刚才生怕她掀桌子,僵着腿不敢动,脚竟然麻了,很是呲牙咧嘴了一阵,才一瘸一拐跟上去。
熊护卫和圆哥儿都在后院,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个赤脚大夫,正在喂马吃一坨绿糊糊。
江宛:“熊护卫,借一步说话。”
熊护卫不明所以,见她身后的阮炳才拼命眨眼,迟疑道:“好……”
江宛与他上了楼,进了屋,然后拔下头上的簪子,果决抵在颈边。
第十八章 线索
她的动作实在是轻车熟路,熊护卫连拦都没顾上。
江宛为了不让手抖,所以因握簪而凸起的大半指节也抵着颈子,她第一次以死相挟,忽然觉得颈动脉的每一次跳动都十分清晰,虽然手放在脖子上,却感觉像是第一次和心脏离得那么近。
阮炳才回身带上门:“我就知道,你非管不可了,对吧。”
“对,非管不可。”江宛一边说,一边退到离他们更远的地方。
熊护卫还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用询问的眼光看向阮炳才。
阮炳才道:“她想救一个被卖的小姑娘,就在楼下呢。”
熊护卫:“?”
这么一会儿,竟然就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江宛捏紧簪子,平静道:“我不能装作没看见,那小姑娘昨日还在随着她爹卖艺,今日就要被送给跟国公府有亲的知县,不晓得明日还有没有命活,我不能坐视不理。”
熊护卫顾忌她手里的簪子:“夫人,我们这一路若是路见不平便要管,肯定是管不过来的。”
尖锐的簪子戳在喉咙上,让江宛有点想干呕:“一个小姑娘便要死了,只有尚有良心,便很难见死不救,我可以答应你,只此一回,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我不管就是了。”
熊护卫皱起眉头,有些犹豫。
“你若不去杀了他,我就杀了自己,反正就要被你们送去北戎了,还不晓得要受什么侮辱,死了还干净些。”江宛垂下眼,做出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一用力,簪子戳破了颈上的肌肤,渗出血珠来。
阮炳才急忙劝:“夫人,你想想圆哥儿,他可是你的儿子啊。”
江宛义正辞严:“他会明白的,我教出的儿子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况且,若不是想到他,我也不会如此,今日是别人的孩子,我觉得事不关己,翌日若是我的孩子呢,我能指望别人对他伸出援手吗?”
熊护卫无声地叹了口气:“夫人想要我怎么做?”
阮炳才喝道:“熊护卫!”
熊护卫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夫人请讲。”
“杀那个中人,救出被他买卖的孩子,杀了这个买家,帮帮那个小姑娘的爹。”
这么多的事情,根本做不到。
熊护卫紧皱眉头:“夫人,不是属下不愿,而是不能。”
江宛:“好吧,各退一步,杀人动静太大,你就把那买家阉了,卖家毒打一顿,警告一番,如果那卖家手里真有孩子,便叫他把孩子往好人家送。”
熊护卫才勉强点了头。
……
余蘅最终还是拿到了一份足够详尽的情报,关于席太医。
这位席太医是个乐善好施的人,收养了不少孤儿,也认了好些义子,加以悉心教导,可惜因为他对孤儿的好,反叫三个儿子与他离了心,他死后,家产和家传药方被人惦记,长子被人毒打,因内脏破裂而死,留下一个小女儿,二子和三子心中惴惴,便不顾寡嫂和刚出生的小侄女,掩埋了大哥后,就卷了家产逃回故乡青州去了。
后来,还是席太医早年收养的义子扶助了孤儿寡母,叫她们在京城活了下去,可惜那些图谋席家良方的人贼心不死,出了些阴损招数,席家大嫂不堪其辱,悬梁自尽,留下幼女。
此女被席太医的义子带回家中教养,取名席正茉,后来适逢宫中选拔医女,又有席太医的老友张太医作保,此女便得以入宫做个学徒。
而与席正茉相依为命的,便是悦来楼中的铁齿先生,原名严代。
余蘅:“这席正茉如今在何处?”
妃焰道:“她今日宫中当班,大抵也要入夜时分才会出宫。”
余蘅:“那就先去会会这铁齿先生。”
悦来楼后的小巷中,余蘅下了马。
“敲门吧。”
妃焰上前叩门。
门应声而开,铁齿先生外袍不整,发也未冠,寸长胡须上挂着一把精致的银篦梳:“找谁?”
他的视线在妃焰面上滑过,落在余蘅脸上。
铁齿先生微微眯起眼睛。
余蘅勾起唇角:“你认识我?”
铁齿先生笑了:“只看大人这通身的气派,便知道非富即贵,不过,我倒是真见过大人。”
余蘅:“何处,何时。”
“记不清楚了,在悦来楼,我在郑国夫人身边见过你。”
余蘅:“你认识郑国夫人?”
“她的丫鬟找我说过一回她的受苦受难记,”铁齿先生的视线扫过余蘅身后的护卫,让开进门的路,“大人进来说吧。”
余蘅大大方方走进去:“这院子不错。”
铁齿先生整理好衣服,把头发绑了,摘下胡子上的小梳,笑道:“大人请坐吧。”
桑树下有桌椅,二人各自坐下。
余蘅看着头顶的桑叶,沉吟片刻:“我并无恶意,此次前来,只为了向你打听个人。”
“郑国夫人?”铁齿先生脸上有些揶揄的笑意。
“席光隐。”
铁齿先生笑意渐无。
“他已经死了十六年了。”铁齿先生似有郁愤。
余蘅身后的两个护卫齐齐拔刀。
铁齿先生看着雪白刀锋,不屑一笑:“你要问什么,便问吧。”
“收刀吧,”余蘅听到入鞘的声音后,主动喝了口茶,“此事事关席太医百年后的声誉。”
铁齿先生眉头稍稍松了些。
余蘅:“你知道流艳楼吗?”
铁齿先生:“你说的若是做下略童案的流艳楼,我还为此写过一折书。”
余蘅:“他们对孩子用一种迷药,这种迷药不能缺了南齐进贡的一味草药,你也知道,南齐对草药看得紧……”
铁齿先生放在桌下的手一时紧紧交握:“你到底想说什么。”
余蘅:“一梦散或许出自于席光隐之手。”
铁齿先生下意识否认:“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皇宫里所有的神灰草都是他和他的伴医冯旷仁取用的。”
“神灰草?”铁齿先生面露惊容。
“你想起什么了?”
铁齿先生目光微散:“我虽被义父收养,却与医道无缘,实在不清楚,只是,我义父绝不会……”
余蘅迎上他恳切的目光:“我明白,此事决不会外传,一梦散也绝对与席太医无关。”
第十九章 旧识
时近黄昏,有人敲门。
“这个时辰……”铁齿先生看了一眼余蘅,慢吞吞站起来去开门。
开了门,铁齿先生从门外之人的手里接过一个藤篮,上头盖着青布,大抵是饭菜。
该不会是相好的来送饭了吧。
余蘅好奇地探头去看,然后笑了:“聋七叔。”
被他看见了,也就没有什么可遮的了。
铁齿先生侧身让开,正要介绍。
余蘅道:“七叔与铁齿先生原来是旧相识啊。”
七叔懂唇语,辨出余蘅的意思,高兴地对余蘅比了个手势,又靠近铁齿先生轻轻说句话。
他因吐字不清,不光不肯高声说话,除去亲近的人,连口也是不开的。
铁齿先生听了这话,表情一时间十分古怪,像是听见了一句实在不愿相信但已板上钉钉的大实话。
铁齿先生仿佛第一次看见余蘅一样,转头盯着他,被龙七扯了扯袖子,又泄气道:“没想到殿下与我义弟还有过这段渊源。”
七叔高兴地对余蘅打了几个手势。
余蘅回以手势。
铁齿先生皱着眉看他们聊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把龙七往外推去。
他们在门外有什么交流,余蘅不知道。
但是铁齿先生拎着藤篮过来时,脸色比起刚才差了好些。
铁齿先生闷闷不乐:“他让你和我一起吃。”
“我知道,”余蘅对他笑,“刚才七叔告诉我了。”
铁齿先生忍不住道:“原来当年救他的是你。”
余蘅点头:“刚好路过。”
铁齿先生:“他口舌不便,我替他说声谢。”
“七叔谢过了,而且我也在七叔那儿白吃了好些顿猪头肉,就不用你来替他致谢了。”余蘅笑得愈发灿烂。
铁齿先生:好气哦。
余蘅:“说起来,七叔是不是能听见啊。”
“能听见一点,不过,”铁齿先生夹了筷猪耳朵,嚼得咯吱作响,“有时候,听不见也没什么不好。”
余蘅点头,表示理解。
……
天色已晚,江宛这边准备开始行动了。
以死相逼的效果比想象中好,但江宛心里明白,若是此事成了,自己的活动必定更加受限,说不定迷药也要用上了。
但是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江宛看着粗略画出来的客栈布局图,把簪子往头发上一插,抱着胳膊开始嘲讽:“京城看守我那帮轻履卫可是个顶个的好手,熊护卫,难道您这里的护卫们就没有会点轻功的?”
金吾卫与轻履卫之间虽说不是势同水火,但确实也是暗暗较劲,往日骑狼提起金吾卫也就是一句,眼高于顶功夫菜。
果不其然,她一说轻履卫的事儿,熊护卫便认真了好些。
一把夺过图纸,熊护卫道:“趁夜从后院南窗爬上去,杀人,带走孩子,保准一丝声音也无。”
这么浅白的激将法也能换得熊护卫中招,看样子他对轻履卫也是有诸多不满的。
江宛满意地笑了笑。
“熊护卫,你之前说不能杀人,动静太大。”
熊护卫卷起图纸:“属下眼下觉得杀人更便捷些。”
江宛按住他的手:“若人被阉了,是自作孽不可活,被江湖人寻仇,可若人被杀了,咱们就没有那么好脱身了。”
“夫人的意思是……”
“立刻出城,此处留两人,一人现在去城北收拾那个中人,带走女孩,叫他们父女团聚,再给些盘缠,让他们出城躲躲,一人躲在客栈,趁夜上去将人阉了,带走那个已经被送过去的男孩,然后再与咱们会合。”
之前熊护卫派人去查探,杂耍汉子并没有被关进牢里,只是叫差役打得伤重。
越近边关,城门关得就越早。
熊护卫看了看天色:“那我让陆松和杜窦留下。”
“他们俩若是办前一件事倒还可以,办后一件事则不太合适。”
熊护卫道:“他二人的轻功数一数二的。”
“跟轻功没关系,主要是形象。”
熊护卫表示茫然。
“我总不能让这畜生不明不白被人阉了吧,得让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孽才招了祸吧,得让他这个惨痛的事迹流传出去的时候起到一些警示世人的作用吧。”
熊护卫明白了。
江宛一脸肃杀,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她却好像正在对抗着不可颠覆的东西,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从来如涟漪般的轻柔笑容没入幽深海底,面上是风雨欲来前最后的平静。
熊护卫不自觉紧绷肌肉,笔直站定。
江宛:“我要高骝把人叫醒,我要让那个商人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罪,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剁掉那个腌臢玩意儿,我还要高骝告诉他——”
“翌日再犯,必杀之!”
……
吃完了饭,余蘅在小院里到处走了走。
铁齿先生拎着洗好的碗筷从门外走进来,故作惊讶:“大人还不走吗?”
“我还有想见的人。”
铁齿先生立刻警觉起来,连手里那个藤篮子看起来也有了攻击性,他眯了眯眼睛:“你认得我们家小茉?”
余蘅下意识退了一步:“不认得。”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穿着青色布袍,头发挽起的少女背着沉重的药箱撞开虚掩的木门。
她正想像往常一样大喊一声“饿死我了”。
却一眼看见了站在院子正中间的青年。
芝兰玉树,霞姿月韵。
席正茉往后退了一步:“昭王殿下?”
她虽然在太医院没待多久,但已见过这位王爷。
铁齿先生:“你说他是……”
余蘅对他矜持地点头,然后指着院子里他刚刚坐过的椅子:“小席太医,请坐吧。”
因为余蘅的这个称呼,铁齿先生的震惊消散了。
席正茉坐下了,余蘅坐在她对面,而铁齿先生则拖着椅子,坐到了院子的另一边。
余蘅:“我是为私事前来。”
席正茉:“请殿下直言相告。”
“为了一味草药。”
“不知是什么草药?”
“神灰草。”
席正茉眼神一黯,她垂下睫毛,遮去眼中翻滚的恨意。
“如果殿下是想问神灰草,我必定知无不言。”
“洗耳恭听。”余蘅道。
第二十章 详说
“我祖父入太医院的第十年,南齐送了许多草药来,因为南齐使团连遇大雨,草药保管不当,使团中又没有通医理的,许多草药都混在一处,难以辨别,整理药材变成了个苦差事,我祖父接下了这个差事,然后发现一种草很有意思,盘曲的样子像灰蛇,这种草药在礼单上叫神灰草。”
“祖父为了验证药性,取了一点尝,倏忽便觉得手脚有麻痹之感,针刺之,不觉痛,他觉得这种草药或许可以制成传说中的麻沸散,一年后,他配出了一种能让人昏迷的药粉,祖父觉得这种药虽好,却也容易被人拿来作恶,所以左思右想,还是把药方隐瞒下来,知道的只有他和伴医冯旷仁。”
余蘅问:“你祖父出事前,你刚刚出生,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祖父在宫中多年,结了不少善缘,自我认得字能辨药材开始,便想着查明白我祖父当年为什么会卷进益国公的案子中,多年下来,自然对当年的事有些了解。”
余蘅看出她的心思:“你觉得是冯家陷害。”
席正茉:“祖父去后,千方百计夺方的就是冯家。”
斩草除根,冯家的嫌疑果然很大。
余蘅闭上眼睛。
在承平帝登基前死去的冯太医,兵部尚书开的流艳楼,还有面前这个许诺会知无不言的聪明丫头。
余蘅:“你只查出这些吗?”
席正茉:“人微力薄,仅此而已。”
显然不是。
虽然极力抑制,但她的忐忑还是没有完全藏住。
余蘅道:“如果我真的想对你们不利,没必要亲自来。”
他这话倒也没错。
余蘅敲了敲桌子:“我想,我是你们这一边的。”
席正茉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坐在一边的铁齿先生。
铁齿先生对她点了点头。
席正茉疑虑重重地低下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说:“兵部尚书牛家,有人用了那张药方。”
余蘅:“流艳楼事发,牛尚书被罢官赶回乡下去了,顺便说一句,这是我干的。”
席正茉声音低下去:“我在流艳楼后巷蹲过好些日子,后来看到一个人来收银子,那个人......进了旻王府。”
最后五个字,她说得又快又轻。
说完,她抬头观察余蘅的反应。
而余蘅只是面无表情——他三哥登基前的封号就是“旻”。
……
江宛的计划执行得顺利,他们一行人先出城,留下两个人善后。
熊护卫一是出于道义,二是与轻履卫较量的胜负心起来了,便下令要将此事办得圆满无比。
深夜,他们到了邢州城外的浦县驿,圆哥儿已经睡着了,被熊护卫抱着进去。
驿站地方不大,空房间也没有几个,熊护卫便让江宛住进去,他与其他护卫守着马车。
因走得仓促,他们便没顾上买马的事,几匹病马便宜卖给了客栈老板,出城时两人一骑也是有的,虽然夜深了,但是熊护卫惦记买马的事,还是悄悄去驿站的马厩转悠了一圈。
江宛和阮炳才住隔壁,她给圆哥儿大概擦洗了一番,哄他睡下,因了无睡意,便去敲了阮炳才的门。
阮炳才披衣出来,忍着美梦被扰的怒气,问她:“找我做甚?”
“睡不着,头疼得很,你们不是有迷药吗,给点我用用。”
她说得太过荒诞,阮炳才也是睡迷糊了,一个没忍住,大声道:“早没了,否则……”
江宛听到想听的话,高兴地笑起来,她拍了拍阮炳才的肩:“继续睡吧,孩子。”
施施然转身离去,江宛笑意渐淡。
迷药用光了,怪不得今日用迷药办事更为便捷,熊护卫却提也没提。
她总觉得这个迷药跟当时流艳楼迷倒圆哥儿的一梦散很像,甚至可能就是同一种迷药。
阮炳才是皇上的人,流艳楼是牛家开的,牛家早前可是铁杆的三皇子党,那么这迷药很可能与皇上有关。
有点意思。
次日一大早,江宛被外边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吵醒。
江宛穿好衣服,见圆哥儿睡得正香,便没有叫醒他,自己下去吃早饭了。
楼下,阮炳才正捧着个油汪汪的饼子啃。
江宛一个箭步冲过去:“我也要。”
阮炳才抬头看她,细细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把碟子往她跟前一推:“吃吧。”
昨夜他被自己失口喊出的那句话,惊出满身冷汗。这迷药之事被江宛晓得,以后她岂不更肆无忌惮了。
他愁得半宿没睡着觉。
可今日一看,江宛竟一如往常,好似也没有变得太嚣张。
阮炳才小口啃着饼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宛。
江宛吃完大半葱油饼,觉得有点干:“有粥吗?”
显然是有的,不过阮炳才面前那一碗已经见底了。
阮炳才道:“外边那个早食摊子上有。”
江宛捏着还剩一小半的饼子站起来:“那我出去看看。”
阮炳才不放心,跟了上去。
附近村里的农人要进城,城里人要出来,此处是必经之道,所以门口的早食摊子还算红火。
江宛挑了个人最多的地方站着咬饼子,她生得好看,吃得满嘴是油也好看,旁人自然多注意她两分,她自己也晓得,所以对周围每个人都笑着点了点头。
吃完手里的饼子,江宛用帕子擦了擦手,问饼摊上的老婆婆要了碗米汤。
咕嘟咕嘟喝完,江宛一抹嘴,大声搭讪道:“大哥,你听说这邢州城里的大事不曾?”
那大哥被漂亮姑娘直勾勾看着,脸红得发紫:“什……什么大事?”
“怎么大家都没听说?”江宛啧啧两声,“这是我表叔告诉我的,你们听了可别往外传,邪门着呢。”
江宛语气耸动,表情夸张。
可也许是因为漂亮皮囊,别人总愿意听她多扯两句。
“我表叔一直在城里做贩布的生意,前几日遇见个胖商人,他说自己是浚州过来的,也想买些细棉布,我表叔听了,觉得可能是桩大生意,便请他去城里最大的酒楼吃酒,可惜……”江宛长长叹了口气,“没想到啊没想到,那胖子竟然是个猪狗不如的家伙。”
有人搭话:“怎么个猪狗不如法?”
第二十一章 其道
“人有七情六欲,实是常事,只是那商人却不爱漂亮姑娘,偏爱清秀男童,最喜欢那四五岁的,不晓得从哪里拐来的,被他玩弄一番,命都保不住,我表叔见他如此,料定他必遭报应,也不与他做生意了。”但说到此处,江宛面上有了哀戚之色。
周围许多看热闹的人附和。
江宛见效果不错,便捂起小心肝,做出惊吓万分的模样:“谁知道,这胖子却真的遭了大报应!”
有人问:“什么报应?”
江宛想了想时人最畏惧的是什么,继续说:“那富商多年来没有孩子,本就是作孽甚多的缘故,昨夜撞在了一位专管人间不平事的大侠手中,这大侠最恨的就是欺辱孩子的人,手起刀落,他从此再没了指望。”
最初被她搭话的大汉结巴一下:“死……死了?”
江宛微笑:“没死,就是洗洗干净能直接进宫当太监。”
卖饼的老太太吓得手哆嗦:“那不就是断子绝孙了。”
“对,欺负旁人未长成的子孙,老天爷也看不下去,定是要他断子绝孙的。”江宛环顾四周,一字一顿道。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那大侠能撞上富商,或许也是菩萨的安排。”江宛双手合十,朝空中拜了拜。
有个半大孩子忽然问:“真有那个大侠吗?”
“当然是真的,”江宛抬手在唇边一遮,却用更大的声音道,“我表叔可是亲眼看见的!”
半大孩子不依不饶:“那大侠叫什么?”
江宛盯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道:“为了大侠不被人报复,我本不该透露大侠的名讳,但是相信在座诸位都是难得的仁人义士,故而说一回也无妨,只是各位千万不要外传。”
“这位惩奸除恶仁义无双的大侠就是,”江宛停顿一瞬,“高青天!”
熊护卫猛地用手捂住脸:现在就是尴尬,非常尴尬……
江宛说得口干舌燥,又问婆婆要了碗米汤,进驿站坐着喝去了。
留在外头的熊护卫则久久没有回过神。
这也太能编了!
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熊护卫低头看去,是个半大孩子,那孩子狐疑地望着他:“那个姐姐说到大侠名字的时候,你干嘛忽然捂脸,该不会,你就是那个大侠吧!”
熊护卫被吓得往后蹦了一步,两手交叉,紧紧抱在胸前:“我我我不是……”
简直瑟瑟发抖。
那孩子挑剔地看他一眼,嫌弃道:“瞧你这怂样,你肯定不是。”
熊护卫怔怔放下手,心情有点微妙。
心头莫名有一股怒气升起,这小鸡仔一样的小子竟然敢看不起他!那个什么高青天......呸!高骝在他手底下过不到十招。
他的怒火中透着股酸味儿。
“高青天”提着个五岁大的孩子回来时,关于他的流言已经在驿站附近彻底传开了。
高骝一路被吹捧得喜滋滋的,进了驿站,看见头儿漆黑的脸色,才一个机灵清醒过来。
熊护卫道:“跟我上楼吧。”
江宛正在房里陪着圆哥儿,开了门见是他们俩,便让杜窦护卫先带着圆哥儿玩,她则领着二人去了阮炳才的房间。
一进去,熊护卫便把高骝怀里的孩子往江宛怀里一塞。
江宛抱了个满怀,还没等反应过来,胳膊上就被这个孩子狠狠咬了一口。
她痛得嘶了一声,却也没撒手,阮炳才连忙把孩子从她怀里扯出来,提着放在地上。
那孩子落了地,却比在人怀里乖顺多了,紧紧蜷成一团,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像被母兽遗弃在洞穴里的幼崽。
熊护卫冷冷指着那个孩子:“这就是你要救的人!”
江宛胳膊内侧被咬了一口,痛得厉害,眼下更是被他的语气激怒:“是,我只恨自己没能早些把他救下来!”
她瞪着眼睛,像要冲上去和熊护卫打架,阮炳才连忙张着手拦住她。
熊护卫以冷笑作为回应。
江宛顿时炸了。
“这个孩子……对,他现在是看着不太好,可他若没有落到人牙子手里,若他读了书,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业,若他学了武,战场上也未必不能杀几个敌军,哪怕他没有那样大的出息,能在驿站里喂喂马,不也能帮到很多人吗?若我们不救他,他的一生就彻底毁了,”江宛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胳膊太疼,所以鼻子发酸,“他真的生来低贱,活该是被人践踏的草芥吗?昔日霍暨自卖为奴,也没人看得上,可他却随太祖驰骋疆场,得封益国公,他五岁时,若有这么个人买下了他,你如果在场,能忍着不提刀杀贼吗?”
熊护卫脸色发青,态度却隐隐有了松动。
江宛冷笑一声:“这么小的孩子,未来可以成为很不错的人,如果我们不救,谁能救他?他还能指望谁,指望律法?律法管得过来吗?若是在京城或可筹谋一试,可托你们的福,我如今在荒野中……”
阮炳才忍不住了:“你今日救了他,可还有很多这样的孩子,你救得过来吗?”
江宛看着他:“我救不过来,这个高青天的故事也许能吓一吓那些畜生,可还是有很多人是我不能救的,我明白,可是我必须这样做,否则我这一辈子都睡不了好觉了。”
阮炳才摇头:“一个游侠的故事罢了……”
“也许会有人听了这个游侠的故事受到鼓舞,或许有一日世上真的会出现这个大侠,”江宛道,“无论如何,我不后悔。”
阮炳才还是摇头。
江宛却笑了:“你不赞同也没关系,就像你尚儒,很多人却不尚儒,但是无论什么立场,都应该有底线,这就是我的底线,我没办法袖手旁观。”
“其实我……我真的明白我是不自量力的,”江宛自嘲道,“太祖说,赋价买卖,人畜何异,他连这话都说了,却不敢说不许买卖。”
熊护卫听到此处,转身出去。
阮炳才沉默地看着她。
江宛耸肩:“觉得我惊世骇俗?”
阮炳才摇头:“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他低头扶了扶冠。
第二十二章 美梦
回程的马车上,余蘅整理着思路。
神灰草被送进京中,被席太医发现效用,他的伴医冯旷仁也晓得此事,有陷害席太医,密谋夺方的嫌疑,席太医死后,冯旷仁继续研究神灰草,或借此向承平帝献谄,或是承平帝机缘巧合知晓此事,买通太医院的冯太医制作药丸,私下出卖,又与随扈牛家分享此方,令牛二经营花楼,既是为了钱,也是为了消息,更抓住了一些官员的把柄,承平帝登基后,也没断了这条线。
余蘅之前就有此怀疑,那伙卖迷药的人消失得太快了,而且消失得了无踪迹,若非有位高权重者特意遮掩,寻常根本做不到如此。
他曾经怀疑过安阳大长公主,没想到竟然是承平帝。
心中虽然有一点失望,但更多的是麻木,他对这个三哥已经失望了太多次了。
此时想来,承平帝对牛家的处置似乎有些宽纵了。
牛家经营流艳楼这么久,也许有账本名册尚在手中,于皇帝也是个威胁,所以皇帝才保下了他们,叫牛尚书有机会回老家做个悠闲的田舍翁。
如今牛府已是人去楼空。
余蘅敲了敲车壁:“青蜡,派去牛府查探一番。”
但更让余蘅心惊的是,席正茉竟然向他暗示,陛下在惦记长生不老。
古往今来,年迈孱弱之君才会惦记的事,他的好皇兄未及不惑,就已经开始琢磨。
真是……
可笑啊。
余蘅抚着腰间玉佩,忽然想到先帝病逝的那夜,承平帝被叫进宇清殿中,他则跪在殿外与后妃宗室们等着,那日一丝风也没有,周遭静得吓人,大殿里断断续续传来模糊的人声,他莫名有了预感,知道父皇似乎真的已经走到尽头。
后来先帝的大太监跌跌撞撞走出来,摔跪在地上,张口便说陛下崩逝了。
他的声音几近于无,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清了,于是哭声一片。
云相爷紧跟着出来宣读遗诏,三哥跟在他身后。
他那时一抬头,便看见三哥苍白的表情,不是高兴,也不是哀痛,而是恐惧。
亲眼看着父亲在面前便溺失禁,口歪眼斜地死去,三哥觉得害怕了。
余蘅那时候只觉得是人之常情,没想到,承平帝的怕已经到了想要派人寻药炼丹求长生的地步。
余蘅闭上眼,便想到席正茉那张沉静的面容,她说:“殿下,南齐人最后一次送神灰草进京时,曾有传闻道,神灰草得此名,是因生长之地得神灵眷顾,撒下天泉净水,滋养土地,才有神灰草出,生僵龙状。”
好一个神灵眷顾,南齐人这些幽诡的心思真是防不胜防。
听听笑笑也就罢了,难道会有人真的相信南齐人得此神草,还会巴巴往别国送吗?
可偏有人信了。
余蘅眉心微皱,这传言竟然连席正茉也能查到,可见当年知道的人不少,那么会否有人暗地里以此做文章,才引得皇帝真的上了心。
……
在驿站逗留一日,江宛便启程了。
熊护卫买到了马,马车也修好了,只是那个救下来的小男孩却难处置,江宛与阮炳才商量后,决定随缘,若遇上愿意收养的正派人,就把孩子交过去。
出乎阮炳才等人的意料,江宛几乎没有碰过那个孩子,连说话也少。
阮炳才好奇问她。
江宛便说:“我总是要把他交给别人的,与其让他觉得自己又被卖了一次,还不如把这个让他感激的机会让给收养他的好心人。”
阮炳才对她竖大拇指:“夫人明智。”
江宛嘿嘿一笑。
他们上路两日,还真在一户村庄里遇见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
因急着赶路,江宛只能仓促地把孩子交付出去。
那孩子抱在怀里时轻飘飘的,被送出去的时候一点反应也没有。
农家大娘抱了他,低头笑着哄他,不晓得三两句话说了什么,那小兽一样的孩子,竟然就伸手从她手里接了块米糕吃。
江宛才松了口气,带着圆哥儿上路。
到底路上耽误了几天,骑狼和无咎几个便赶到江宛前头去了。
他们将舆图看得烂了,终于选出一个驿站,是去定州必要经过的。
他们先一步到了伏虎驿附近,见其中只有一个老驿长,便动了心思,想要派个人去做短工,潜进去,待江宛等人路经此地,便有百般手段可用了。
骑狼思来想去,找上无咎:“小子,哥几个身上煞气太重,唯有你能去一试,你敢不敢?”
一人对十人,既要伪装得天衣无缝,也要时刻留意怎样救出江宛,这不是轻松的活计,稍有不慎,露了一丝马脚,便有可能被那群金吾卫当场拿下。
无咎低头拭剑,冷冷锋芒映在面上。
“如果没有她,我早死了,有什么不敢的。”
骑狼用力拍他的肩膀:“好小子!”
倪脍也来凑热闹,一掌拍在他肩上:“无咎,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徐阿牛嘿嘿一笑,邱瓷没说话,二人一道抬手,拍了拍他的背,把他拍得一个踉跄。
今夜,无咎抱着剑,做了一个美梦。
他在江府刚醒来的时候,其实是想逃的。
后来慌不择路,闯进花园里,看见夫人正蹲在地上跟圆哥儿说话。
他没想到自己把这个画面记得这么牢,乃至于记得江宛说的每一句话。
她看起来那么温柔,像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母亲,她安慰圆哥儿:“对不起哦,是娘亲没弄清楚今天会不会有风,但是风筝放不起来也没关系,你还可以去扑蝴蝶,抽陀螺,对不对?”
她微微偏过头,笑着地用手指去挠圆哥儿的下巴。
她不知道远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震惊的少年。
那是他最初见过的光。
在梦里,那个女人变成了夫人,而他则变成了腆着小肚子哭唧唧的圆哥儿。
那个女人也像夫人一样对他笑,一样温柔地安慰他。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脸上时,无咎睁开眼睛,唇角依旧带着微笑。
迷梦动人,醒来时,难免落寞。
可是,在梦里得到过,也可以算是得到过了。
无咎放下剑,像是放下了多年的心事。
他往脸上糊了把泥灰,一双眸子炯炯有神。
第二十六章 悔
江老爷子的声音适时响起:“她想要的早就不是做一个监国公主了。”
“那她当时为何不……”余蘅难以置信,“难道......因为沈啟死了?”
江老爷子道:“益国公对先帝忠心耿耿,除掉他,镇北军便是公主的囊中之物,可她将镇北军拱手想让了,让给了谁,如今也已经分明。”
外戚宁家,也就是承平帝。
谁能想到!
霍著一死,先帝去了心腹大患,宁家崛起,承平帝因此得益,唯有安阳大长公主两手空空,可策划这一切,逼死益国公的竟然是她。
“拓寒一死,安阳大长公主心如死灰,整整一年都躲进别庄中不理世事,露面时也往往披麻戴孝,不过那时候适逢太皇太后病故,大家也不曾往别的上想。”
余蘅不去问江老爷子是如何知道个中内情,毕竟他是沈啟一生挚友,恐怕已将一切看在眼里。
称帝的机会就在眼前时,安阳放弃了,那么她的覆天会自然也不会是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然后继续做监国的公主。
江老爷子长叹一声:“她绝不是恋栈权位,她是要……咳咳咳……”
不是为了权力,那就是为了复仇了。
余蘅:“沈啟死了,难道安阳大长公主就要用天下给他陪葬吗?”
室内昏暗,余蘅语气惊讶,但如果江老爷子愿意仔细看看他的表情,就会知道这位昭王殿下面上只有了然于心的漠然。
殊途同归,余蘅从别的细节也能猜到安阳的真正目的。
老爷子仰面躺着,像是已经精疲力竭。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但我知道,她想要报复的人一定是死路一条,没有立刻发作,不过是在等那人死得更加痛苦,更加有趣。”
“如何才能阻止她?”余蘅道。
“沈啟再世,或能一劝。”
余蘅摇头:“先生玩笑了。”
“你才多大,你见过的她已经是锋芒毕敛的她,她布局十五载,你真以为能轻易撼动吗?”
余蘅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余蘅看药凉得差不多了,便扶老爷子半坐起来,亲自给他喂药。
药喂完了,余蘅放下药碗,拿起垒着糖块的小碟。
江老爷子摆了摆手,不要吃糖。
唇齿苦涩间,江老爷子道:“没想到十六年前我躲过了,十六年后却叫团姐儿牵连其中,到底是命运弄人。”
“若先生信我,我敢发誓,保她平安。”
江老爷子疑惑看过来,一向清明的眼睛也有些浑浊了。
余蘅对他点头。
“你……”江老爷子忽然笑了,“兜兜转转,竟然还是你……”
余蘅:“先生是什么意思?”
江正叹息道:“六年前,内子属意探花郎为孙女婿,我以为宋吟文才虽佳,人品却难见,尚应观望,宫中却传来要为九皇子殿下选妃的消息,那时文怀太子与当今正斗得恶浪滔天,我怕牵连了她,才匆匆许嫁。”
“竟是如此……”
余蘅怅然一笑。
果真命运弄人。
但是现在追究此事已经没有意义,六年前他十四岁,江宛十五岁,都是身不由己。
余蘅:“先生以为安阳大长公主必须做什么?”
江正未加思索:“弑帝。”
“我明白了。”
“安阳大长公主是个疯子,且是个爱看人丑态百出的疯子,一刀毙命对她来说,不够有趣。”
余蘅点头。
江老爷子满脸疲色,余蘅也不好意思再打扰,只得告辞离开。
离开江府后,余蘅满心的疑惑。
以安阳大长公主的权势,当时怎么可能保不下沈啟?
安阳大长公主也在想这件事。
午后小睡反坠梦魇,她睁开眼,看着素白的帐顶,一时不知眼前是否为另一重梦境。
梦里,她只来得及从蛇虫鼠蚁嘴里抢下先生的尸体。
尸体是冰冷的,散着腐烂的血腥味,她很久没有那样哭过了,她抱着尸体,跪在牢房里,她哭啊哭啊,觉得母妃又死了一次,父皇又死了一次,不,比这些时候加起来还要更加悲恸,因为害死沈啟的,是她。
是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她。
她把局做得天衣无缝,恒丰帝根本没有察觉是她动的手脚,可是沈啟却发现了,不光发现了,还挺身而出。
他没有想过威胁她,也没有想过告发她,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停重复着,益国公冤枉,益国公无辜,益国公不该死。
蠢货!
真是世上难有的蠢货!
她气疯了。
天底下谁都能和她作对,唯独沈啟不可以——她对沈啟那么好,沈啟得罪了人,都是她去料理的烂摊子,她自知名声不好,生怕离得他近了,玷污了他无暇的名声,连这些事情都只敢悄悄去做。
她这一片爱人的心,从不求他感激,可是他连为她少说一句都不肯。
她只是想给沈啟一个小小的教训,也许是在牢房里关一夜,吓吓他。
只是如此。
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教训……
她没有预料到眼前这一切,她以为自己已经站在命运峰顶,可以俯视无常,可无常狠狠让她跌了一脚。
她痛得连泪都流不出了。
这些年里,她看着那时留下的伤口不停溃烂发脓,她看到自己的身子已经快要烂光了,她是那样肮脏,可没有谁会拎起蓝色的袍角,悄悄把她挡在身后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攀出梦魇峭壁,终于明白沈拓寒真的死了,她不愿他在后世留下恶名,便强逼着皇兄赦免沈家人,为他平反。
皇兄骂她是个疯子。
她疯了,她当然疯了。
这个世界上最爱沈啟的人就是她,可她甚至没有机会跟沈啟说出她的心意,她不该愤怒吗?
她施舍滴水,必要人涌泉相报,可沈啟是例外,他受尽了她的恩惠,却对此一无所知,饮下毒酒时,也许还要怀疑是她往里加了砒霜。
曹阿瞒宁可负天下人,她也是这样的人,可她负尽了天下人,也不愿负沈拓寒。
她痛啊!
她痛不欲生!
当年的风雨落在身上也是暖的,现在晴空万里,她站在太阳底下也在悄悄腐烂。
那就都烂光吧。
第二十四章 宁统
“我也是打听了好久才打听出来,益国……那位去后,镇北军中隐隐有兵乱之兆,先帝便用还兵于农的借口,裁了一半军,又拆镇北军入各地府兵,河北东西两路,河东路,秦凤路各得一万,原镇北军十万大军,只剩一万,这一万军便交由宁统将军管着,饶是那时,宁将军也是寒暑练兵不辍,后来北戎挑衅,被分出去的四万镇北军被归还,这四万染了府兵习气,都说无酒不开张,宁将军便由着他们去了,只练精兵。”
是宁统精力不济,没有本事,只能管住一万兵,管不住五万吗?
江宛不解:“什么意思?”
阮炳才:“你怎么不开窍呢,那宁将军若是把苦心练的兵分出去了,心血不就白费了吗?”
江宛莫名其妙:“可宁将军岂不失了统帅之责,他怎么敢荒废四万兵力?”
“这也不是,这四万人总有别的将军管着,后来陛下正式任命宁统为镇北军统帅,宁将军也就把他们管起来了,并非是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阮炳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军中素来有杂牌和精锐的区别,宁将军专训练出一支虎狼之师,引为镇北军嫡系,似乎也无可厚非,我不是武将,到底不太清楚。”
江宛:“就知道你不清楚。”
说话间,天色也暗下去,因夜间恐有风雨,他们借宿农家。
熊护卫检查了车马回来,对阮炳才道:“明日便能到伏虎驿了,离定州大约还有十日路程。”
自从上回不欢而散,熊护卫便对江宛不冷不热的。
江宛自然也不会上赶着,便冷着脸道:“晓得了。”
各自睡去,第二天还是赶路,江宛申请骑一会儿马,被驳回,申请在茶摊上喝一会儿水,一致通过。
坐在茶摊上时,江宛问阮炳才:“你那记仇本上没几页空白的了吧。”
阮炳才喝了口茶:“那不是记仇本。”
“那是什么?”
“记录民生社情的本子,不能叫记仇本。”
“那你簿子上的民情有一句是好话吗?”
“嘶……”阮炳才想了想,不得不说,“没有。”
“那就是记仇本。”
江宛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你见过周丞相吗?”
她这话问得实在是有点生硬,本来觉得阮炳才肯定觉得是坑,会跳过去,没想到……
“周相是我座师,我有幸参与相爷主持的最后一次乡试,而且是当届解元,相爷对我也颇多称许,若非后来精力不济,恐要收我做一个关门弟子的。”
江宛配合地露出惊叹的表情。
江宛:“说起精力不济这事儿,周相这几年似乎都不怎么上朝了。”
阮炳才感叹:“是啊。”
“我在茶馆听说书的时候,听人说,近三十年都是弱相当道。”
阮炳才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江宛真正想和他说的是什么。
病相三十载,后一句是,公主丞百年。
都说安阳大长公主分权恒丰帝,的确没错,但她最开始咬走的那块肉,是从宰相嘴里夺去的。
阮炳才想了又想,才慢慢说:“或许是巧合吧。”
江宛深深看他一眼,竟也没追究他的糊弄,而是说:“北戎大王子和宁小将军和我们走得应该是同一条路,那他们在我们前头,还是后头?”
阮炳才擦了擦汗:“想是,比我们快些。”
江宛道:“说起宁小将军,我倒想起我和他未成的一段缘分,月老祠前,我们也曾默然相望,太后曾想为我二人赐婚,只是因宁家顾忌我的身份,才叫我们有情人天各一方。”
阮炳才猛地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一时竟然愣住了。
“你说宁家人凭什么瞧不上我,我祖父好歹是三朝帝师,论起清贵来,比他们泥腿子出生的强多了,”江宛说着说着,似乎动了真怒,“再者说,他们家不就是执掌了镇北军,才抖起来了吗?我瞧着,这镇北军是否被他们收服还未可知,毕竟多年未尝有战事,虽说吹得响亮,可宁家父子练兵的本事未必能及得上益国公。”
阮炳才看她气得拍桌子,也没怀疑她话里真假:“拜高踩低,人性如此。”
江宛不屑道:“阮大人昨日还说那宁统只愿意训练嫡系,这样的人肯定是凭着皇后的枕头风,才得掌千军。”
“其实宁统真的成了元帅,也就是当今登基后的事,自霍家没了以后,镇北军的地位便大不如前了,先帝一味打压着,宁家人当时也未见得愿意接下这个烂摊子。”阮炳才说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了。
这丫头做出被宁家小将军辜负的模样,应该又为了打听霍著的事情。
这可真是,防不胜防啊。
他彻底闭嘴了。
江宛其实已经问到了她想问的事。
她原以为益国公功高盖主,恒丰帝心眼小,见北方太平,就觉得霍著是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行,但是现在她觉得未必。
恒丰帝可能是匹疯马,但是他身上还是绑了缰绳的,只要安阳大长公主愿意,她可以管住她哥。
可她没管,是不是说明,她也想要霍著去死?
是益国公也妨碍到了她这个“主”,还是她另有谋算?
望龙关一战,她和余蘅都认为幕后黑手是安阳大长公主,如果安阳是想报复益国公死后得益的人,那么她应该是不想益国公死的。
这就很矛盾了。
江宛问起宁家,既是因为宁家也是得益人,也是因为她刚刚才想明白,宁家固然扶摇直上,可真正从中得到的好处,却是承平帝,是当今的皇上,是被安阳扶上皇位的皇上。
安阳或许在为益国公报仇,可当年却没有对益国公伸出援手。
恒丰帝杀了益国公,却把镇北军交给了儿子的姻亲。
太乱了!
江宛一直认为,余蘅对乱局不会毫无察觉,但是他没有对安阳动手,连查也是小心翼翼地查,因为他跟安阳力量悬殊。
安阳身上有种让人忌惮的大魔王气质,会让人觉得杀了她以后,真正的恐怖才会降临。
江宛慢慢舒了口气,听见熊护卫招呼上马车,便放下了茶杯。
第二十五章 往事
余蘅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小的钥匙。
“这是从牛府何处找到的?”
绿烛道:“是他家三小姐的住处,从前是殿前太尉夫人的闺房,是在床后一块松动的砖石后边找到的。”
余蘅皱眉:“这是特意藏起来的,既然是孙夫人从前的闺房,那就去查查吧。”
绿烛道:“只是咱们的人要进内室,还要不打草惊蛇,恐怕费的功夫会久一些。”
余蘅揉了揉眉心。
“那就去把孙家小姐约出来一见。”
绿烛办事很快,余蘅在两个时辰后,便见到了孙润蕴。
孙润蕴见是他,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殿下。”
上回江宛为了帮余蘅洗脱与霍五娘勾结的罪名,小小利用了孙润蕴一把,事后她对孙润蕴百般道歉,孙润蕴不忍心责怪江宛,却暗暗记了余蘅的仇,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
余蘅却不晓得孙润蕴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是因未曾见到汪勃才生气了,于是赔礼道:“诓骗了小姐,是本王的不是。”
孙润蕴给了他个软钉子碰:“不敢受殿下的歉意。”
余蘅越发摸不着头脑,请孙润蕴坐下后,便直白道:“此次冒昧相约,实是想请小姐帮个忙。”
孙润蕴:“殿下是大人物,我一个小女子恐怕帮不上忙。”
竟是一口回绝。
余蘅错愕一瞬,反笑了:“好,小姐不愿,本王绝不勉强,只是,如今汪府正在议亲,汪勃这个大红柿子正熟到好时候,恐要落进别家院里了。”
孙润蕴用袖子遮脸而笑:“听殿下的意思,是要撮合我与汪三公子?”
余蘅:“你帮我,我帮你,本是两全其美,单看孙小姐愿不愿意答应了。”
这还真是个她难以拒绝的条件。
孙润蕴:“你先说要我做什么。”
余蘅摸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这是钥匙,我想请你去找一把锁。”
“掘地三尺,大海捞针,我都不干。”
“姑娘说笑了,这把锁应该就在你继母屋里。”
“三日之后,等我消息。”孙润蕴起身,干脆离开。
留下一个绝情的背影。
余蘅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我如今竟然已经面目可憎到如此地步,小娘子见了我,连句好听话也不愿意和我说了。”
青蜡忍俊不禁:“殿下风姿依旧,只是这孙家小姐素与郑国夫人交好,兴许是在为郑国夫人抱不平。”
“为郑国夫人抱不平,难道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
余蘅掂着玉佩离开茶楼,上了马车。
绿烛交代车夫:“去江少傅府上。”
车里传来余蘅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倒是巧得很,正好能赶上晚饭。”
绿烛提前上门相告,江正知道余蘅到了,强撑病体迎出来,看着愈发清瘦,胡子也没了生机,显得枯败潦草:“殿下是稀客。”
余蘅连忙扶了他:“听说先生身体不适,故特来探望。”
话音刚落,几个护卫捧着药材箱子站出来。
最近的是一株人参,看那个头和须子,肯定已经过了百年。
“殿下有心了。”江正道。
余蘅扶着他进书房:“只求先生用得上。”
江老爷子忽然说:“不过这药材虽好,却医不了我的心病。”
余蘅把江老爷子扶到榻上坐下,也不说客套话了:“先生若愿问,我必定知无不言。”
窗户大开着,微风送来紫薇花的淡淡香气。
小厮上了茶,又退下去,余蘅搬了张椅子坐在榻边,与老爷子相对沉默。
似乎天光都暗了一截,江正才终于问:“阿宛出事,是因为孩子吗?”
余蘅道:“是。”
江老爷子怔怔摇头,语无伦次:“不可能……他……圆哥儿……”
“先生别急,江宛和圆哥儿的下落已经分明,并没有出事,先生千万当心身体。”余蘅劝道。
江正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余蘅的手腕,连声道:“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声音急促而沙哑。
“先生!”余蘅着急地喊了一声。
江老爷子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请来太医施针,又喂了药下去,江老爷子悠悠转醒时,眼前十分模糊,明知满室烛光,却看不清楚,只觉得全是一圈圈的五彩光晕,于是又闭上了眼。
但他知道,余蘅正守在他跟前。
“来,望遮。”江老爷子伸出手。
余蘅握住他的手:“先生还是先喝药吧。”
江老爷子声音颤抖:“不,让我说,我做了半辈子缩头乌龟,半辈子胆小怕事,我要说……”
余蘅只好说:“先生别着急,慢慢说,我听着呢。”
他对周遭的仆役护卫摆了摆手。
伺候的人依次退出,老爷子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舒了口气。
江正说起话来,又显急切:“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可能是……华谨的孩子……”
不愧是三朝帝师,一下就点出了关键——圆哥儿的确不是文怀太子的儿子。
老爷子既然头脑清楚,余蘅便放心据实相告。
“没人能知道他是不是大哥的儿子,说来说去,大家都只凭一张嘴罢了。”
“是安阳大长公主。”
他说得肯定,余蘅不由问:“何以见得?”
江老爷子声音低哑:“十六年前,益国公之案,我此生不敢忘,我的好友沈啟受了牵连,说好听了我是谨小慎微,说难听了我是见死不救,但是最想救他的人不是我。”
余蘅不确定道:“是……安阳大长公主吗?”
“多年来,公主与沈啟都是陌路人,旁人大抵都这样以为,不过早先拓寒做过公主的先生罢了,还能有什么呢,可我知道,公主恋慕拓寒,且当时还用了靖国公来遮掩。”
这倒是从没听说过,余蘅面上闪过一丝异色。
老爷子气力不支,情绪一时激动,又有些喘不上气:“你明白了吧。”
余蘅自诩聪慧,此时却有些茫然,明白什么?
靖国公夫人死前说益国公的死可能是因为安阳,那么沈啟的死不也是因为安阳吗?
安阳大长公主难道还想报复她自己?
“不对!”余蘅忽然道。
第二十三章 交易
天刚蒙蒙亮,无咎便装作饿晕,倒在伏虎驿外,待过了辰时,他被驿长发现,救了进去。
京城外风云涌动,京城中的余蘅也没有闲着。
沈望曾说要见余蘅,他的这番话没有被阿柔传给余蘅,是被暗卫禀告上去的。
余蘅听说他有大事要说,自然要亲去一听。
修竹朗润,薜萝依云。
风是青的,也是清的。
余蘅在沈望对面坐下,石桌上摆着一樽白瓷酒壶和两枚小巧的酒杯。
余蘅将折扇抛给护卫:“幽篁小筑,白日纵酒,承宣使好兴致。”
沈望起身行礼:“王爷素来是京城中第一流的风雅人,我这小筑岂能入得了王爷的眼?”
余蘅抬了抬手,叫他免礼坐下,毫不见外:“大人谦虚了,不光你的小筑入了我的眼,你也很入我的眼。”
沈望顿了顿,像是无言以对:“殿下这话……倒像是在勾搭小娘子一般。”
“轻浮惯了,大人勿怪。”余蘅懒懒换了姿势,向后一靠,把竹椅压得吱呀作响。
沈望垂眸,慢慢饮尽了一杯酒。
“算算日子,他也该到了。”
他说得语焉不详,余蘅却不问,只等他自己说。
“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沈望对他一笑,“想来再过几日就该到了。”
故作姿态。
余蘅对沈望下了结论,把摆在自己的面前的酒杯往前推了推:“给我也倒点吧,你这是什么酒?”
沈望无奈一笑,提起酒壶给他满上七分。
酒香袭来,余蘅闻了一会儿:“金缕衣?”
这酒原是被焚毁的月来楼中招牌,起先叫饮月,后来有个诗人为此酒作诗,道是金缕衣不换,大家便都叫此酒金缕衣了。
月来楼本就是覆天会的据点,沈望以此酒待客,倒也是情理之中。
余蘅一饮而尽:“还当这辈子都喝不到了,没想到竟还能在此处得享。”
“王爷若喜欢,我把酿酒的方子抄一份给你。”沈望随口道。
他倒是对自己与月来楼的关系毫不避讳。
余蘅提起酒壶,给自己再倒一杯:“那就却之不恭了。”
“我用这个方子换王爷跟我谈正事,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余蘅舔了舔嘴唇:“看在酒的面子上,谈一回也罢。”
“我想与王爷做个交换。”
“你想用什么来换?”
沈望将膝上的布袍褶皱抹平:“霍小弟的下落。”
余蘅放下杯子,神情冷峻:“他死了。”
“他没有。”沈望笃定道。
“他和我一起长大,小时候同吃同住,他什么也不知道,只以为自己是个孤儿,最希望的是有朝一日能去边关从军。”
余蘅慢慢笑起来:“承宣使以为我是个傻子呢。”
“有人和我说过,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霍家人,殿下见过他,就会明白的,他不是用来布陷阱的饵,他是我的兄弟。”
最后的兄弟二字,沈望说得尤为坚定。
余蘅深深看他一眼:“让我想一想。”
他在想,江宛会怎么做。
杀了霍小弟一劳永逸吗?
余蘅:“我要先见他。”
沈望答应得爽快:“等他到了,殿下来就是了。”
余蘅问:“你想从我这里交换什么?”
沈望道:“郑国夫人的下落。”
余蘅看不出喜怒:“为何?”
沈望叹了口气:“先生的病情越发重了,我怕她来不及……”
官道上,熊护卫道:“我怕咱们来不及进城了。”
阮炳才与他商量要不要去附近农家借宿,江宛正听着,忽然摸到胸口的虎牙。
霍容棋当时和她说,“拿着这颗虎牙,去河北路任意商栈里找掌柜的,就说你是霍五娘的人,便可以寻到我了。”
说不想逃是假的,可是他们看她看得紧,从不让她落单,她没有机会去商铺里找人说话。
江宛正想着,阮炳才那个嘴上闲不住的,又来找她搭话。
“夫人,想什么这么入神?”
江宛眼皮子一掀:“别打扰我做白日梦。”
“夫人做的什么梦,说出来听听呗。”
江宛挑眉:“做梦哪一日我做了太后,要怎么垂帘听政。”
阮炳才:“……我肚子疼,告辞!”
江宛看着他的背影,心道这人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被她吓了一回又一回,还是巴巴往上凑。
没过多久,阮炳才又凑上来了。
江宛:“还当你从此不敢和我说话了。”
阮炳才一撩袍子:“小生岂是那等无胆之人。”
“对,阮大人当然有胆了,否则也不会弹劾我百八十回。”
“夫人竟然又开始翻旧账,”阮炳才叹了一声,“夫人是不知道做御史的苦楚啊。”
“哟,弹劾别人的苦,被弹劾的人就不苦了?”
“那在下问夫人一句,这京城里还有比御史更得罪人的差事吗?”
这好像还真没有。
阮炳才觑着她的神情,哎了一声:“弹劾可是一门大学问,若是那等蠢笨的,弹劾了一个人,是要得罪十个人的。”
“这话说得可就没意思了,身为御史,本就有监察百官之责,若是害怕得罪人,辞官好了。”
“孩子话。”
江宛有些不确定道:“我祖父曾经和我说,陛下是惜花之人,在他手底下做官应该也不难吧。”
“惜花之人惜的是花,可不是人。”
江宛瞪大眼睛看着他,愣了愣,扑哧笑了:“我肚子疼,告辞。”
她话是说了,动也没动。
阮炳才懊悔地拍了拍脑门。
江宛故意叹气:“这些虎狼之词,也亏得大人能说出口。”
阮炳才自知失言,转而提起别的事:“夫人今日话不多。”
江宛笑道:“生怕把大人吓怕,只得少说话了。”
阮炳才干笑。
江宛托着腮:“那就继续说说镇北军吧,如今宁大将军是镇北军统帅,他治军如何?”
阮炳才思忖一番,觉得说两句这个倒没有什么忌讳的。
“宁将军治军唯二字,严酷。”
“不对吧,镇北军不是很松散吗,我听说将士每日都喝得醉醺醺的。”
“你说的是河北路禁军,不是镇北军。”
“什么意思?”
第二十七章 伏虎
天际阴沉,积着墨色的厚厚云层。
大约未时,江宛下了马车,抬头看向伏虎驿倒了半扇的大门。
这个驿站极小,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几间瓦片稀疏的平房,驿长穿着洗得发白的官服,官服上光秃秃的,什么绣纹也没有,就跟这个驿站一样透着股破败的暮气。
伏虎驿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跟从前路过的那些大驿站却是比都不能比的,别说外边没有叫卖的小贩,行至此处,路过的活人也没见几个的,倒是林间传来轻微的吠声,隐约可见麂子跳过低矮浓绿的灌木丛,树上跳着不怕人的长尾鸟。
今日有些闷,江宛在马车里时,便把交领衫的领口拉得开了些,下马车时,她虽整理了领口,却没有把掉出来的虎牙吊坠塞进衣服里。
驿长站在大门边抱拳行礼,拳头摇得飞快,活像是欢快的狗尾巴,看得出来是很久没见到过路官员了。
他对熊护卫介绍自己:“鄙姓杨,是此地驿长,还有个驿卒在里头忙活饭食,一会儿便得了,马上给各位大人送上来。”
只是杨驿长看到江宛时,喜庆晃动着的拳头便停了一停。
江宛一无所觉,关心着被高骝抱在手里的圆哥儿,被护卫们簇拥着朝里头去了。
阮炳才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驿长的目光则仍停留在江宛身上。
路过驿长时,阮炳才吓他:“嘿!”
驿长连忙弯腰赔笑。
阮炳才皱着眉警告道:“不该看的不要多看。”
他心道,这小老头怎么像个色鬼似的。
“下官明白。”驿长又开始拱手。
阮炳才看他畏畏缩缩的,想来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便没再放在心上,径自走进堂屋。
江宛从护卫手里接过圆哥儿,略带警告道:“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不许再扔东西了。”
马车颠簸异常,天色又闷,大人尚且没有胃口,更何况孩子。
江宛看着圆哥儿恹恹的表情,摸了摸他的头,起身去找护卫:“熊护卫,能否借一步说话。”
熊虎卫古铜肤色,面容方正,看着有些不近人情。
江宛道:“您看是不是能歇一天,孩子实在撑不住了。”
“不成。”熊护卫道。
他想了想,又说:“我看天色,今夜大约有场大雨,若是有雨,怕是不能启程的。”
不能因为圆哥儿停下,却能因为天气停下。
江宛行礼:“多谢熊护卫通融。”
熊护卫还礼,自去安排送饭上来。
江宛继续哄着圆哥儿。
这一路上,圆哥儿的胃口都不好,固然有身体不舒服的原因,也是因为饭食都十分粗糙,很难入口。
抱着圆哥儿等饭的时候,江宛又开始想着该怎么哄圆哥儿多吃几口。
驿卒从厨房端了饭出来,是两碗粥和一碟子切成一片片的酸渍小萝卜。
粥倒罢了,这酸渍小萝卜可是圆哥儿在家里也爱吃的。
江宛抬头看向打扮得平平无奇的驿卒。
驿卒身量不高,穿着灰扑扑的衣裳,面容被头巾和糟乱的头发遮着,但是那双眼……
无咎!
江宛垂眸,遮去眼中的激动,只轻轻拍了拍圆哥儿:“喝粥吧。”
“萝卜。”圆哥儿靠在江宛怀里,指着那盘酸萝卜。
江宛给他夹了一块:“尝尝。”
圆哥儿吃了一口,咂吧了一下嘴巴:“和家里好像啊,娘亲,你也快吃。”
江宛觉得喉咙发紧,只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儿,杨驿长又过来了。
他点头哈腰地问:“夫人用得可还合口?”
江宛疑惑地看他一眼:“尚可,明日早食也准备这个腌萝卜便罢了。”
杨驿长嘿嘿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夫人,你这坠子的材质倒是特别,是狼牙吗?”
江宛心中一惊,面上却还是平平淡淡的:“不是,这是虎牙。”
“虎牙……”杨驿长不好意思道,“小的从前也有过这么个坠子,见了夫人这个,倒觉得和我那个有点像。”
这驿长十有八九认出了这是霍容棋的坠子,是个可用的人。
江宛暗自思忖,却做出副避之不及的样子,把吊坠塞回衣裳里,然后微微转过身:“这是我的一位朋友赠与的,恐怕只是巧合罢了。”
杨驿长要看坠子,眼神自然落在江宛胸前,高骝护卫忍了又忍,见江宛已经侧身回避,终于还是上前拦了一拦:“这位大人,我们夫人还要用膳呢。”
“是,是……不打扰夫人了。”驿长如梦初醒般拱了拱手,一溜烟跑了。
江宛故作厌烦:“这人看我的眼神让我不太舒服。”
高护卫道:“以后一定拦着他,不叫靠近夫人。”
江宛点了点头,看圆哥儿吃得差不多了,便道:“那我先进去了。”
这驿站统共也就几间平房,熊护卫问那驿长时,驿长说这间漏雨,说那间窗户坏了,说来说去,竟然只有他住的屋子瓦片完好,四面不漏风。
熊护卫以为今夜必有大风雨,怕江宛和圆哥儿受凉生病,所以逼着驿长把他住的屋子让出来给江宛了。
江宛先让圆哥儿进屋里睡午觉,自己则去找了阮炳才。
“阮大人,”江宛笑道,“叫人给我准备点纸笔,我想教圆哥儿认字。”
阮炳才蹲在门口盘核桃,随口道:“一会儿就叫人给你送去。”
江宛又问:“你会背《千字文》吗?”
阮炳才随口道:“我会啊。”
“那太好了,我正好不会,圆哥儿正学到宣威沙漠,驰誉丹青,你要是会,把后边的默一默呗。”
这是骗人做白工呢。
阮炳才道:“我不干。”
“你闲着也是闲着,就帮帮忙吧。”
“我不帮。”
“那你快点把笔墨纸砚送去给我。”
阮炳才生怕她缠着自己默千字文,一口答应下来:“成,立刻叫人给你送去。”
江宛才笑着回屋了。
天越发阴了,也起了风。
小驿卒端着一盘笔墨纸砚敲门,护卫检查了他身上有无夹带,没多拦,直接让他进去了。
江宛正坐在桌边,一抬头看见无咎,满腹的言语,却一字不能吐露。
第二十八章 成功
江宛眨去眼中泪光,故作不悦道:“你怎么才拿来这几张纸,够干些什么!”
无咎低声道:“小的一会儿再给夫人送,送些来。”
他一边说,一边从毛笔管里倒出一个纸卷。
做完这些,他已经不能再留,便退出去了。
江宛看他走了,才展开纸卷。
纸卷上说,今夜有雨,他们想趁防卫松懈时,带走她和圆哥儿。
说得这样笼统,根本就是没有计划。
江宛提笔,不知该写什么。
光凭无咎一个人,怕是走不到这里,至少骑狼应该在。
若他们能在她之前赶到,必定是轻装简行,若是余蘅安排的,定然不会带上无咎,估计是护卫们知道她出事,没有请示过余蘅,就私自追上来了,能办出这种事也就那几个罢了。
可她这里,却有十个金吾卫。
平房低矮,每一个出入口都有人看守,江宛的房前屋后更是被围得严严实实,这种情况下,想要把她和圆哥儿毫发无伤地带走,几乎是不可能的。
江宛曾听熊护卫说过,越是想懈怠,就越是要警醒。
就算下了大雨,熊护卫也绝不会放松警惕。
江宛看着睡得正香的圆哥儿,忽然想,如果他们在下雨时不松懈,那么在雨停时会否松懈。
这雨恐怕要下一整夜,若是他们不换班,天明雨歇,必定疲惫万分。
饶是如此,硬碰硬的胜算还是不大。
眼下看来,调虎离山是唯一可行的计策。
江宛在纸条上写下调虎离山四字。
想用此法,先要明确,怎么调,谁去调,没有老虎,山中有无别的猛兽出没。
那就不得不求一求那位杨驿长了,他是此处地头蛇,熟悉地形,若他肯帮忙,便事半功陪。
要把圆哥儿送走,就那么几条路,熊护卫等人分头去追,未必追不上,还不如玩点灯下黑的把戏,叫杨驿长帮忙藏住圆哥儿。
江宛又写:以霍五娘之名可求助驿长藏圆于驿站中。
若是倪脍在,他轻功飘逸,是调走护卫的最好人选。
江宛想到此处,只觉得计划已经差不多了。
一会儿吃晚饭,她带着圆哥儿去和阮炳才一起吃,就说要请教学问,然后再找借口带着圆哥儿去院外马车里找饴糖,此时,她屋外的防卫必定空虚,倪脍便能趁机潜入屋中,一夜过后,等护卫精疲力竭时,倪脍破窗而出,抱上裹着圆哥儿衣裳的包袱跑掉,此时护卫必定倾半数去追,她做出惊恐的模样往外冲一冲,假装孩子真的被人带走,便有一个空档,让人把藏在屋里的圆哥儿悄悄带走,交给杨驿长藏起来。
江宛接着写:晚饭时倪脍匿于屋中,天明时抱被冲出,众卫以为圆,必分而追之,我亦追赶,留圆屋内,无咎可伺机带走,交于杨驿长安排。
再三思忖,江宛补了一句:若驿长不可用,再行商议。
江宛将纸条撕下来,团成小团。
晚饭前,无咎又来送纸,从乱糟糟的头发里掏出一枚小纸卷,悄悄给了江宛。
江宛将自己写的纸团交给他,无咎将纸团塞在耳朵里,再次逃过盘查。
吃晚饭时,借着上菜的机会,又再次交换信息。
驿长不光愿意帮忙,还知道一条隐秘的上山路,可以保证让倪脍脱身。
天光暗尽,江宛吃过晚饭,牵着圆哥儿进屋时,隐蔽地对无咎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一滴雨轰然砸在瓦片上。
……
雨下了大半夜,在黎明到来前堪堪停了,林子里传来鸟儿欣喜的叽喳声,还有滴滴答答的雨珠砸在树叶上的声音,鼻尖则是清新的草木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安逸与闲适。
守了一整夜,高骝不由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脖子。
他想着,再过半个时辰,便去叫醒阮炳才和江宛,然后启程进浚州城中,不用十日就能到定州,把人交给北戎大王子后,他们就可以回京复命,他也能吃上阿娘亲手擀的面条了,他一定要吹嘘一番新得的“高青天”外号。
高骝正沉浸在美好想象中。
忽听得一声尖叫:“孩子!”
窗户被撞开的声响碎裂了宁静的氛围。
高骝拔刀戒备,屋后守着的几个护卫眼睁睁看着蒙面人抱着孩子破窗而出,冲向密林中。
“快追,快追。”
高骝听到有同伴这样喊。
他握紧了刀柄。
“高、杜留下,其余人随我追!”熊护卫的声音响起。
高骝与杜窦对视一眼,一起靠近江宛房门。
忽然,江宛推开门,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她哭道:“圆哥儿,我的圆哥儿呢?”
高骝收了刀,扶住她:“夫人,他们已经去追了,你别担心。”
江宛抓住她的胳膊,微微一笑:“我不担心呀。”
高骝一愣。
杜窦立刻以刀锋相向。
江宛笑了:“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武功。”
高骝松开手,后撤一步,拔出刀来:“夫人……”
他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本就是把人家绑来的,还要怪人家设计逃跑,这不是不要脸嘛。
江宛扬声道:“出来吧。”
密林中,骑狼,邱瓷和徐阿牛握着刀走出来。
三对二。
“原来是你们几个,”江宛笑道,“怎么都瘦了。”
她声音轻快,高骝的心情却很沉重。
难道,真的守不住吗?
却听江宛道:“你们走吧。”
“夫人!”徐阿牛不肯。
江宛对他们摇头:“他们追不到圆哥儿,一定知道是调虎离山,很快就会回来,我身边这两个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你们快走吧。”
骑狼皱眉看着她,江宛对他点了点头。
骑狼立刻打了个手势,带人退走。
高骝满心疑虑,并没有放松警惕。
这也是江宛与他们商量好演的一出戏罢了。
江宛看他们的身形隐没于林间,忽然道:“如果我是他们,我会做一件事。”
高骝紧闭嘴巴,并不问。
江宛道:“我会把咱们的马杀光。”
高骝与杜窦对视一眼,都觉得很有道理。
“去看看马吧。”江宛抬脚便走。
一边走一边说:“把刀拿得离我远点,小心我一头撞上去,你们就只能把尸体送给呼延斫了。”
第二十九章 捉猫
殿前太尉府中,小丫鬟们忙忙碌碌地撤下防蚊虫的纱帐。
孙润蕴抱着她的黑猫佛奴看热闹,她的贴身丫鬟沉香忽然进了院子,附耳低语几句,孙润蕴便笑了:“若是真的全是莲纹的妆花缎,我倒是要向母亲讨两匹了。”
沉香扶着她:“眼下到了做秋衣的时节,小姐挑上两匹鲜亮的,赏菊宴上穿正好。”
孙润蕴道:“那就走一趟吧。”
沉香点了两个小丫鬟跟着,一行人往牛晶莲住的珍株院去了。
牛晶莲正在听着管事们的回话,顾姨娘低眉顺眼地捧着点心盘子站在她身后。
孙润蕴一看,便知道这是牛晶莲看顾姨娘不顺眼,正在立规矩。
顾姨娘是牛晶莲前些日子刚抬举的,因牛家出了事,父亲对牛晶莲冷淡过好一阵子,牛晶莲便领了美貌乖巧的顾姨娘进门,听说是牛家养在外边的瘦马,侍奉起男人来很有一手。
孙润蕴对院里的情形有了数,便笑吟吟喊了声:“夫人。”
牛晶莲立刻坐得正了,虽没有立刻迎上来,却也做出了十分的慈母姿态:“日头这样大,怎么没叫小丫头打把伞?”
孙润蕴也不遑多让,亲近笑道:“哪里就这样娇弱了,夫人眼下见了我高兴,若晓得我是来挑云锦的,怕是就不乐意我来了。”
“哪儿的话,这批料子刚孝敬上来时,我一看便晓得你会喜欢,特意没叫老爷赏人,”牛晶莲说着,眼风往顾姨娘身上一扫,“就等着你先挑呢。”
孙润蕴只当听不见她话里的挑拨,四两拨千斤:“知道母亲疼我,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牛晶莲想着那些布料的花纹颜色本就是年轻女孩子用的,给了孙润蕴也没什么,还能趁机去老爷面前卖个好,便做出大方模样道:“就在东耳房里摆着,你若喜欢,全拿走也使得。”
孙润蕴笑起来:“那我可全搬到我院子里去了,母亲就算后悔也晚了。”
母女之间,其乐融融。
孙润蕴被沉香扶着,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往东耳房去了。
不一会儿,院子外又有小丫鬟探头探脑。
牛晶莲不悦道:“谁在外边?”
一问,却是孙润蕴院里的丫鬟,说小姐养的佛奴刚才跟着跑来了,想要进去找找。
沉香听了走出来,怒道:“竟在夫人的院子里大呼小叫,实在没规矩。”
又对牛晶莲赔笑道:“夫人别恼,这丫头憨得很,许是丢了猫着急。”
牛晶莲不咸不淡道:“秀蕊,带她房前屋后看看吧。”
沉香行礼:“谢夫人。”
忽然,牛晶莲日常起居的主屋里响起一阵猫叫。
顾姨娘许是站得实在难受,忽然道:“奴婢去帮夫人看看吧。”
牛晶莲瞥她一眼,终是摆了摆手:“去吧。”
想了想,她又低声补了一句:“一个畜生罢了,若是不听话,下手重些也无妨。”
其实这猫一向被视为老太夫人的遗物,满府人都敬着的,轻易动不得。
那顾姨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没心眼,进了屋子,大呼小叫地抓着猫,那猫却不是佛奴,而是一只毛色发黄的野猫。
沉香说野猫身上定有虱子,可不能传给了夫人,鼓动牛晶莲屋里服侍的丫头也去抓。
那猫东跳西跑,竟然把牛晶莲的正房搅得一团乱,好几个箱子里的东西都散出来,跟被洗劫了一般。
孙润蕴带着两个抱着布的丫鬟走出来,惊道:“这是怎么了?”
沉香走过来,先去看了两个丫鬟抱着的布,才转身扶了孙润蕴:“小姐,这里乱得很,咱们先走吧。”
孙润蕴看着那个被提着腿拎出来的野猫,怜悯道:“这猫也不是诚心闯进去的,沉香带出去放了吧。”
与猫一同放出去的还有一个挂着锁头的描金漆蝴蝶箱。
一个时辰后,这个略有些陈旧的小檀木箱被摆在了余蘅桌上。
余蘅把钥匙插入其中,锁应声而开。
他没急着把箱子打开,而是将手边的一封帖子递给青蜡:“送去汪府,务必交到汪尚书手中。”
青蜡应是,退下。
余蘅才取下积着灰的锁头。
打开箱子,一股子霉陈的灰尘味道扑鼻而来。
看清箱子里的东西后,余蘅大感失望。
为了取到这个箱子,也算是费了不少波折,可惜……
里头虽然东西不少,但都是褪色的绢花,掉了一只腿的木头小鸟,圆圆的鹅卵石,空心银瓜子,全是那种小孩子才会当宝贝的东西。
余蘅对着箱子叹了口气,无奈地笑起来。
但拿都拿来了,余蘅懒懒支着头,还是把这堆破烂全倒在了桌上。
谁能想到,最底下竟然还沾着一块黏唧唧的冬瓜糖,因此弄污了许多杂物。
余蘅又是一叹,目光扫过摊了半桌的小物件,目光忽地一凝。
他捏起被红绳扎起来的小纸块。
纸层厚实,中间夹着碎花金屑,多年亦未褪色,这纸的质地竟这样像先帝才会用的飞花流金纸。
余蘅不由感叹自己的运气。
他撇去红绳,展开纸条,面色更显凝重。
这是他三哥的笔迹,写的是,春日飞花速杀寒。
像是句写春的诗。
他三哥这笔字写得笔锋缠绵,纸张好看,诗句也有意思,的确值得收藏。
不过,算算这孙家夫人的年纪,能收集这些玩意儿的年纪也不过是十岁左右,那时候大约是十六七年前。
又是益国公之案。
余蘅抚着边缘参差的纸片,这像是匆忙撕下来的,笔迹也显得十分潦草,又是落在牛家小姐的手里,那么这张纸很可能就是送给牛尚书的。
春日飞花……速杀寒……
沈啟字拓寒。
牛尚书在到兵部履职前,在刑部待过十年,若是沈啟被收监,必定是被关在刑部大牢。
这么说起来,沈啟死得那么急,连安阳大长公主都没救得及,原是三哥的筹划。
余蘅捏着这角飞花流金纸,忽然笑了。
这种阅后即焚的东西,牛尚书能容得它留到今日,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
不过东西既然到了他手上,就一定为他所用了。
第三十章 善后
“无咎,圆哥儿睡了没有?”
“睡着了。”
无咎素来是个言简意赅的人,说完这句,也就没有别的话了。
惹得徐阿牛嘀咕道:“小花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你也没别的话,我都要被憋死了,真是想狼哥和老倪。”
倪脍和骑狼追着江宛去了。
他们留下保护圆哥儿,也等着殿下的下一步指示。
偏苦了徐阿牛,像是和两个哑巴和一个喇叭待在一起。
圆哥儿哭起来嗷嗷的,没个歇的时候,怎么哄也哄不好,就是吵着要娘亲。
还好他能听得进无咎的话,无咎为了让他安稳些,骗他娘亲去山上摘山楂给他做糖葫芦了,还说是因为他太小,没办法爬山,所以才没有带他去。
圆哥儿从此嚷着要爬山,无咎又骗他,练过武功的人才能爬山,圆哥儿就问什么时候能练武功,把他们烦得受不了。
无咎尤其烦,因为他要与邱瓷扮作夫妻,邱瓷虽比他长得漂亮,却实在高他一头,他不得不穿起了裙子,穿裙子倒没什么,就是太累赘了,简直一步一个跟头。
无咎的脾气就更差了。
他们为了躲避追捕,在驿站藏了多日,这个小小的驿站内有乾坤,地窖狭窄,地窖中却有地道直通山中,那日江宛引开护卫后,圆哥儿就被无咎抱着躲进了地道中。
徐阿牛总是念叨,夫人当时为什么不肯和他们一起走。
无咎就告诉他:“只有夫人留下,圆哥儿逃走的机会就更大了。”
此时,徐阿牛就会说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圆哥儿被提起伤心事,又会哭着喊娘亲。
无咎被吵得心烦,又气出一张死人脸。
邱瓷……
只有邱瓷一切如常,他可能不光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后来驿长给他们找来一辆马车,他们往浚州城去了。
徐阿牛他们为了应付圆哥儿,可谓焦头烂额,手忙脚乱。
江宛可不就过上了好日子。
那日追捕倪脍不及,熊护卫一回来就下令搜驿站。
可他们上上下下找了一圈,还是没发现圆哥儿。
驿长吓得脸都白了,当即给熊护卫跪下,说自己绝对没有藏起歹人的胆子,也不知道歹人往哪里去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有家中老妻来给他送饭,一对老夫妇抱头痛哭。
只能说,演技都很好。
江宛都看呆了。
熊护卫最终放过了他们,因要赶路,没多留就走了。
江宛的待遇一下变得很差,护卫们看她看得更严倒不算什么,主要是原来那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氛围变了,身边的人都对她怀有硬邦邦的敌意。
江宛因此确实不自在了一个时辰,然后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没有孩子在身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每次熊护卫看她,她脸上的表情总是平静安然的。
江宛还劝他:“事已成定局,你们能做的也不过两个选择,一杀了我,二把我送去碰碰运气,我与北戎大王子是故交,在他面前很有几分面子的,你们这一番算盘肯定不会落空。”
熊护卫懒得搭理她。
毕竟他们也只能这么办。
阮炳才对她倒没有几个护卫那么疾言厉色,要不说人家能做三品的御史呢,为人这叫个圆滑,这叫个城府深,怪不得能腆着脸弹劾江宛吃烧鸡,整整弹劾了三个月。
他们在浚州城中停留时,阮炳才与她悄悄道:“夫人,我看你这事办得不太地道啊。”
江宛明知故问:“大人何出此言?”
这女的脸皮太厚了。
阮炳才甘拜下风:“你把圆哥儿送走了,自己怎么不走,我听高骝说,你那时也是能走脱的。”
江宛一本正经,把手虔诚地捂在心口:
“因为我的心属于草原。”
阮炳才:“……”
“哈?”
江宛:“我早就想去草原了,正好你们愿意送我去,还不收我的车马钱食宿费,有便宜不占,我又不是傻子。”
阮炳才:“这样啊……”
江宛:“况且你们尽心尽力地护送我,我也不能不为你们打算,我此举,也是为了你好。”
阮炳才:“夫人说来听听,倒是怎么个为我好。”
“你若是真的把两个人送去北戎,你以为呼延斫就会相信你吗?他只会问你,你的本事怎么这样大,皇帝的人都拦不住你,”江宛苦口婆心道,“你仔细想想,丢了一个才显得真实,更显得你历经了千难万险,堪堪保住了我,还将我平安送到呼延斫手上,他必定会念你这一番深情厚谊。”
江宛虽然看出他是皇帝的人,但一直忍着没说,此时也只是隐晦地点了一点。
阮炳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夫人真知灼见。”
“况且,”江宛笑了,“你相信我,他们不会在乎你送去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
阮炳才正要细问。
一个矮小的男人探头探脑地走过来:“老爷夫人吉祥如意,我是此地的包打听,对此地的风土人情奇闻逸事……”
护卫板着脸拦住他,往他手里塞了几个铜板,让他快走。
包打听得了钱,省了口水,高兴地退开,却不小心撞到了店家撑在门口的竹竿,竹竿倒下,拨动了门口悬着的明字铜牌。
江宛环顾四周:“这浚州城中怎么全是这样的牌子?”
阮炳才道:“这里便是明氏发家的地方,自然每个商铺都挂明字牌,而且别的地方用的都是铁牌,这里的却是铜牌。”
“果然如此,那明家人在街上岂不是要横着走了。”
阮炳才摇头:“明家子弟凋零,如今族中男丁只有家主一人吧,就算他横着走,拢共能占多少地方。”
话音未落,却见对面的书局里,有人将个书生赶了出来。
那伙计耀武扬威道:“咱们这里可是明家产业,怎么可能印错字?”
那书生急得满头是汗:“多了一横,这个直字真的多了一横,你们不要误人子弟。”
说到读书人的事,阮炳才就不得不挺身而出了,他走过去问:“哪个字,我看看,我可是中过进士的人,二甲廿三名。”
重点是最后一句。
第三十一章 外戚
阮进士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身后,书局的伙计气焰更胜:“人家进士老爷说的话,你总该信了吧,快滚吧。”
江宛好奇地问:“怎么了,那个直字到底印错没有?”
“不过多了一点罢了,许是那书生自己不小心溅上去的墨点子,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较这个真,”阮炳才只觉得晦气,“怕不是想讹钱。”
“我看不像。”江宛道。
阮炳才问:“怎么不像?”
“他长得那张脸多无辜多单纯啊。”
阮炳才满脸恨铁不成钢,生觉江宛被美色迷了眼:“他就是个傻子。”
再看那书生被书店的伙计呛了好几句,气得满脸通红,又想跳脚又顾忌风度不好跳脚,小模样可有意思了。
江宛笑道:“这是什么笨蛋书生啊,怪可爱的。”
阮炳才脸都黑了,本想嘲讽江宛以貌取人,看见那公子腰间玉玦,却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他通身衣物朴素,发顶的冠也是个竹冠,但是你看那簪子,色黄微润,阳光下隐见金丝,又泛有紫光,分明是金丝楠木,再看他的玉玦,连个络子也没有,却是一块我平生所见最通透的黄玉,唐人陆龟蒙有一句,仙道最高黄玉箓。”
江宛不以为意:“那又怎么样,不就是家里有钱吗?”
“不怎么样,只能说他很受家里重视,而且很可能是家族承肆的宗子。”
可这分明是个耿直的傻子书生,家产要是交给他,岂不要败光的。
他们俩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看,总算把人盯跑了。
阮炳才道:“我刚才说他衣物普通,但是细一看,又觉得未必,他那衣服里虽然没有金银丝线,但是也不像是葛布,看着极柔软,倒像是松江那边的新织物,咱们见识短,竟没有见过。”
阮炳才说着,一转头,便见熊护卫盯着他。
阮炳才连忙一戳江宛的肩膀:“别看了,熊护卫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快进去吧。”
江宛提着裙子跨过门槛,慢慢走进客栈中,高护卫已经站在她门口,替她打开了门:“夫人,晚饭一会儿给您送上来。”
她正要进屋,却听楼下忽然有人说:“怎么公主偏往南齐嫁,不往咱们这里嫁,要是嫁去北戎,必要从咱们这里经过,说不定要撒铜钱喜糖的,也能叫咱们沾沾公主的福气。”
一群人嘻嘻笑起来。
江宛在原地愣了一愣,竟像是想躲开这些话一样,忙不迭进了屋关门。
一夜过去,清晨时,熊护卫披着一身露水回来,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叫人备车马启程。
江宛一切听安排,只是精神头却有些差了。
途中稍歇,阮炳才问她:“你怎么了?”
江宛:“我想着,福玉公主就要嫁人了。”
“她是被送去安抚南齐的,是为了家国天下,她会乐意的。”
“你不知道她,她可不是能为了天下奋不顾身的人,而且在我走前,她给我的感觉很不对,不像是为了天下,却像是恨不得要灭了天下。”
阮炳才摇头:“说起来,还不晓得宁将军接到消息,心中会做何感想。”
这是在问她,人家亲舅舅都不急,她急个什么?
江宛只叹气。
阮炳才道:“打个比方,若我有个珍爱的妹妹,生了孩子,却被妹夫送给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我这个做舅舅的肯定忍不了。”
江宛瞥他:“兄弟,别打比方了,你是真的有妹妹啊。”
“对啊,”阮炳才摸了摸发顶,“我都忘了。”
“不过你说得也对,如果我弟弟的孩子遇到……”江宛忽然停顿。
阮炳才:“怎么了?”
“我就是在想,宁将军会不会也和我们一样,会对此不满。”
阮炳才叹气:“皇后嫁给陛下二十载,只得一子一女,大皇子夭折,大公主远嫁,她这命啊,也真是不好。”
江宛道:“皇后抱养了四皇子,看着与皇后感情也很好。”
“但若真要指望四皇子……”阮炳才声音幽无,“宁家的路就难走了。”
汉朝太后主政的局面太过触目惊心,后来的皇帝无不堤防着母族妻族,生怕再出一个梁翼,累世下来,外戚们自己也晓得避嫌。
放在宁家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便是急流勇退,宁统回京享子孙荣养,宁剡上回那个宿疾的借口也好用,总而言之,若是北戎大梁真有战事,镇北军必然成为举国重心,这样一个位置,交给皇后的娘家人来坐,承平帝坐得就不会太安稳了。
皇上派平津侯世子魏蔺去边关历练,已算明示,平津侯一家素来低调,魏蔺也不再为尚主所限,正好可以大展拳脚。
皇上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江宛想到此处,与阮炳才一起叹了一声。
阮炳才道:“陛下并非薄恩寡惠之辈,宁家的路到底还是好走的。”
一会儿说难走,一会儿说好走,只看宁统舍不舍得了。
“舍不得也要舍得,”江宛道,“不过,最快估计也要五年,那帮宁将军亲自训练的精兵强将,大约也有些忠心。”
……
小青山,落了一场雨后,后院的银杏树便黄得差不多了。
安阳大长公主喜欢焚烧银杏叶的味道,所以香炉中常常在沿上摆几片。
女官史音推门而入,跪坐在安阳身边,替她挑拣银杏叶。
安阳淡淡看她一眼:“如何?”
史音道:“人还是没找到。”
安阳没说话,挑起一片叶子,放在鼻尖嗅着。
史音晓得殿下已经十分不悦,可又不好不问:“没了席先生,今年八月十五,是否还要……”
“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中秋这场局已经做了多年,若是因席忘馁弃了这条线,未免太亏。”
史音问:“是否要安排人接替?”
安阳哼道:“急什么,离八月十五还有一个月。”
史音将形状不好的银杏推到一边:“殿下为了看皇上这场好戏,已经等了许久,臣下总想做得尽善尽美。”
“这你倒是说对了,一剑杀了他,太没意思了,就要等到他自作聪明以后,再看他怎样发现自己有多愚昧。”
安阳手中把玩着一个喜鹊啄鹤的玉绦环,笑得几乎握不住。
此时,女官勋籍进门禀报:“殿下,靖国公府的七少爷李牍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