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勾引
“靖国公府……”安阳舌尖转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这位七公子长得如何?”
女官勋籍笑道:“颇有靖国公当年风采。”
安阳抚着玉绦环,不只想到什么,面上多了丝不屑:“那就见见吧。”
勋籍退下,引李牍过来。
史音察言观色,捧起素日用来存放这枚玉绦环的双龙戏珠碧玉盒。
玉盒由整块翠玉雕刻而成,上头铺着一尺一金的浣火彩晕锦,且不说这翠玉磕下一角来都比这块杂质明显的玉绦环昂贵,便是这遇水不燃的锦缎,也是世间稀有,可这两样绝世珍宝终归还是为了保护这块顶多值二十两银子的玉绦环,倒叫买椟还珠的典故不恰当了。
可是只要殿下愿意,纵使是用这玉盒来装烂泥,史音也要夸一句别出心裁。
安阳亲自放了玉绦环,然后将玉盒端端正正摆在榻上。
此时,勋籍已经将李牍带来了。
锦衣少年大礼参拜,口中道:“拜见殿下。”
安阳看着他,目光逐渐悠远,似乎想起了旧事故人,久久没有叫起。
寂静一片,李牍的头虚虚抵着手背,额间不由起了薄汗。
“你就是李崇的孙子?”
安阳大长公主终于说话了,声音柔柔的,竟很好听。
李牍直起腰,却还是低着头:“卑下李牍。”
安阳大长公主看着他,唇角微弯。
到了她这个年纪,对于这种年轻男子,不敢说是一望见底,却也对他们的所思所想有些把握。
眼前这个李七公子这样恭谨,大约是想讨她的喜欢,从而借力青天。
安阳隐约记起这小子家里似乎死了个妹妹,当时为了福玉的婚事,是她亲自下的令。
现在想想,这李六姑娘与这小子似乎还是同一个姨娘生的。
“抬起头来,”安阳看着李牍那张与靖国公有五分像的脸,忽然问,“你妹妹死了,你恨不恨?”
李牍一惊,竟张着嘴不知如何作答。
他从小被祖母养在身边,学到的道理是主子说话应该只表三分意,要说得云山雾罩,叫下边人猜不透才是正理,才能显出主子的地位尊贵,可这大长公主问的话却实在直白。
李牍忽然觉得祖母那种语焉不详的矜持其实是一种心虚,时刻担心被底下人看清自己的心思,这何尝不是底气不足的缘故,若是真的无所畏惧,自然想什么就能说什么,何必费心度量说话的分寸。
他在此时悟到这一层,是件好事,可要紧的却是回答殿下的问话,他当然恨福玉公主,可他能吗?
他配吗?
转眼间,李牍已经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安阳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应该不止福玉吧,我那个外孙子魏相平,应该也是你的眼中钉。”
李牍再次拜倒,忐忑道:“卑下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这两个人于我也是绊脚石,只是福玉已经没指望了,你若要对付魏相平,我倒是可以帮你。”
又是这样直白。
李牍下意识不信,可他明白殿下根本没必要骗他,殿下想杀他,不过动动手指罢了。
李牍心中又是惊,又是喜,又是不信,又添了些恭敬,千般滋味在心头,最终只说:“殿下说笑了。”
“我素来没有护短的毛病,你不必在我面前装。”
李牍便默认了。
他敢递名帖前来,本就是下了狠心的,此时微微侧过脸,抬起了头,他的这个角度是长得最好看的。
他目光晶莹,畏惧中透着敬意,虽然眉眼有些局促,但好赖底子不差,也算个俊俏的少年郎。
安阳大长公主叹了一声:“你来拜见我,自然该知道李崇与我的过节,看来你对李崇也有不满。”
“好小子,我喜欢。”安阳对他招手,“过来。”
李牍乖乖上前。
安阳慵懒地靠在垫子上:“要弄死李崇,一杯毒酒便够了,他不过是根烂木头,烧起来都冒不起几缕烟,可是魏蔺不同,他如今又去了镇北军中,天高皇帝远,想动他很难,除非……”
李牍听得专心致志,不由追问:“除非什么?”
安阳饶有兴味地看他一眼。
李牍红了脸:“卑下失礼了。”
安阳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除非他吃了败仗,再不得皇帝信任,自然也就颓丧下去了。”
若能叫魏蔺再不得陛下信任,从此落魄一生,自然是好的。
不,这样还不够。
李牍看着安阳大长公主白皙娇嫩的手,心中忽然火热起来。
仇人落魄固然大快人心,但这时若自己能功成名就,将那落水狗痛打一番,岂不是更痛快。
只要安阳大长公主愿意帮他,相信成事并不难。
李牍像是捧着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一样,双手捧起了安阳的手:“殿下,家中有个恩荫的名额……”
“恩荫入仕倒是个好主意,毕竟靠你自己去考去搏,怕是把小脸都熬糙了也难有建树。”安阳毫不留情。
李牍却不在意:“还请殿下指点。”
安阳道:“若是要动魏蔺,你去兵部或者户部都很好,押运粮草,置办兵械,都是战场命脉所在,前途无量啊。”
“殿下觉得卑下能前途无量?”李牍忽然一歪头,对安阳大长公主抛了个笨拙的媚眼,他对于魅惑别人的事情不太擅长,如今也不过模仿从前勾引自己的丫鬟罢了。
一般来说,丫鬟卖过痴后,就要想法子扯开领口,露出一些细白的皮肉来,半推半就之下,便能成就好事。
诚然,安阳大长公主已经不年轻了,可她保养得当,风韵犹存,身上又有寻常女子没有的睥睨天下的霸气,可看起来又温柔似水,这样的矛盾实在是神秘而迷人。
李牍对自己的皮囊有自信,安阳当然也有。
她勾起李牍的下巴,对他拙劣的诱惑报以温柔一笑:“傻孩子,你也是个可怜人。”
她美目水润,眉尖微蹙,似乎真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李牍不由抓住她的手,一股委屈升上心头:“殿下,从没有人明白我……”
第三十三章 画皮
李牍成了安阳大长公主的入幕之宾,这仕途的开头便十分响亮,寻常恩荫,多是挂名闲职,而他一入仕,便补了兵部员外郎的缺,中间自然有安阳大长公主的运作。
平日里他是个人憎狗嫌的人物,眼下却成了人人都要送笑脸的红人,享受了从未有过的待遇。
只是别人给他面子,程琥这些顶尖的世家子,可不会由着他。
夜里在花街相遇,程琥拒不让路,李牍也不愿折了面子,于是两伙人斗在一处,打得不可开交,甚至引来了禁军,还惊动了皇上。
承平帝各打八十大板,说逞凶斗狠不可为,责令二人回去闭门思过三日。
程琥倒无所谓,反正从小到大三不五时就要被骂,可李牍刚尝了两日春风得意的甜头,便被皇帝申饬,自觉面上过不去,于是更加恨上程琥。
程琥哪里有心思管李七,他一心惦着的有三件事,第一件是前途,他觉得京郊大营没意思,又见到魏蔺去了北边,便也想去镇北军中建功立业,第二件事是福玉,福玉公主出嫁在即,已经定下了八月初十的日子,他到底还是舍不下,第三件事是想报仇,他受了那个南齐人一掌,为了治伤,差点被闫神医扎成刺猬,所以想着必须报复回去。
心中有了事情,他的话也少了,笑也少了,整个人看着成熟了一大截,倒叫江宁侯夫人以为是意外之喜,又开始张罗着办赏花游湖的宴会,想给他挑一个尽善尽美的媳妇出来。
李牍却没有程琥这样一个娘,从前嫡母或许还愿意给他张罗,可自从他巴上安阳大长公主,但凡是疼女儿的人家都不可能考虑他。
不过人生便是如此,福兮祸之所伏,至于小青山中其他人的羡慕嫉妒,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小青山中,两个扫花园子的婢女悄悄说起了李牍。
“安阳大长公主如今有新宠了,连映流公子也见不到殿下的面了。”
“那新宠是不是前些日子来的那个少爷,长得也没有映流公子好看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是靖国公府嫡亲的少爷,钟鸣鼎食养出来的气度,与可府里这些‘公子’不同。”
两个侍女说说笑笑走了,墙后又绕出来一对主仆。
映流踢了捧着茶盘的侍童一脚:“蠢货!你没听见有人诋毁你主子!竟连句话也没有!”
侍童被踢倒在地,腰侧剧痛,却咬着唇立刻跪好。
映流对侍童翻了个白眼:“你就跪在此处反省,今日别回来了!”
侍童动也不敢动,弯腰捧茶盘跪着。
映流大步离开。
侍童从日头正高跪到了夕阳西下。
夜里,他又饿又冷,几乎就要昏倒的时候,一双手扶住了他。
一个陌生的老嬷嬷将他半揽在怀里,声音听起来十分温暖:“孩子,你没事吧。”
他迷蒙中,不由淌了眼泪:“我好饿……”
嬷嬷便扶他到假山处稍作歇息,给他喝了热腾腾的茶水,吃了块桂花饼。
侍童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身上暖了,膝盖上的痛越发尖锐起来。
老嬷嬷叹问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侍童抽噎着道:“我叫翘心。”
嬷嬷掏出帕子给他擦泪:“我是看园子的,你怎么被罚跪在这里?”
翘心恨道:“公子被人议论失宠,顾忌着那是卿凤殿的人,不敢发作,便来罚我。”
“他到底是主子,恐怕你也只能吃了这个亏了。”
“什么主子!”侍童骂道,“也就我尊称一句公子罢了,卿凤殿里的人管他叫侍奴,也是奴才罢了。”
老嬷嬷叹了一声:“人情冷暖不过如此,到底他是你主子。”
“殿下早腻了他,”翘心抽泣一声,“来日方长,等我出了头,看他怎么办!”
“好孩子,你有这样的志气,何愁不能做人上人啊。”嬷嬷爱怜地替他揉着腿。
说了这么多,再大的火气也熄了,翘心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腿:“今日实在多谢嬷嬷,只是我身无长物,没法报答。”
嬷嬷慈祥道:“我在这小青山一辈子,也没有孩子,见着你,便觉得亲切,能与你说一会儿话,也算解了我这多日的寂寞。”
翘心对她一笑,朦胧的灯光下,显出一种弱质纤细的漂亮来,低眉时,更有一股文气。
老嬷嬷欲言又止:“我看公子这模样并不比旁人差,甚至还有三分像……那......”
她话里充满引人好奇的含糊意味,翘心不由追问:“像谁?”
“这原是老黄历了,”嬷嬷的声音沙哑苍老,“还要说到叫殿下情窦初开的那个人。我也是听人说的,那个人曾做过殿下的先生,与殿下有过一段情意,不过后来还是另娶了,殿下却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翘心有些不信:“我怎么没有听说?”
老嬷嬷也不恼,慢慢道:“你才多大,十六年前那人死的时候,公主因此大病一场,一年都没有出门,这在当时人人都是知道的,不过日子久了,公主与廖驸马感情又好,大家避忌着,才渐渐不提了。”
翘心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嬷嬷见过那人吗?”
“那人姓沈,从前我有幸见过一次,他进士出身,是个文人,眉眼却像你似的,并不寡淡,尤其是眉毛,又浓又黑,眉峰锐利,鼻子很高,嘴唇不厚也不薄,面上的神情总是平和,似乎也不是俊美之极,却又让人觉得京城的钟灵毓秀都在他身上了,不怪殿下会喜欢他。”
翘心微微点着头。
老嬷嬷点到为止,继续给他揉着腿。
翘心却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躲开老嬷嬷的手,站起来道:“我先走了,回去晚了,公子要教训我的。”
“好,记得路上慢点。”老嬷嬷又把剩下几块饼塞给他。
翘心却下意识躲开了,他走了几步回头,见老嬷嬷还是温和笑着,心中不由多了一丝愧疚,便道:“嬷嬷也路上小心。”
他说完,就匆匆离开。
他走后,慈眉善目的老嬷嬷立刻收了笑容,她望着少年隐没于黑暗中的背影,竟变出一段清亮的缠绵戏腔,声音幽咽,低低念道:
“姹紫嫣红开遍后,世上谁人像沈公。”
她亦转身离开,轻盈的步子根本不像个七老八十的嬷嬷。
第三十四章 所欲
而慈尧宫门口,设下此计的余蘅并不晓得鱼儿已经入网,他只觉得满心都是疲惫。
今晨入宫时,那个不声不响的曜王忽然派人给他送信,他平日虽对这个堂弟颇多照拂,说到底不过是一线恻隐之心,觉得曜王与他同样在宫中无依无靠,有一些同病相怜。
可曜王不知安的什么心,竟然派人给余蘅传信,说自己手中有一枚真正的仙丹,只要余蘅能助他离开汴京,他就愿意把这粒延年益寿的仙丹送给余蘅。
说得竟像真有这回事,余蘅只怕他是受了南齐那位胖王爷的蛊惑,还是想见他一面,总要劝上一句,来日他真的吃仙丹吃得傻了死了,他也能心安,未料得刚进宫门,便被花偈堵着,只能去了慈尧宫。
太后这些年的花样也没有翻新,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句身体欠安,吃不下饭。
要余蘅说,吃不下饭就喝点粥,就点开胃的小黄瓜,何至于满屋子婢女全跪着哀哀戚戚,倒不似没胃口,而是没命了。
余蘅单膝跪在太后床前,想起进院子时,一个小宫女因为哭不出来所以狠命掐大腿的模样,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涌上心头,他被虚伪的哭声围绕,站在金玉满堂的慈尧宫中,也像站在粪坑里,再没有比这些哭声更肮脏的东西了。
奇怪,他这么多年来,说过的违心之言,流过的违心之泪,乃至于违心之举并不比任何人少,如今却惺惺作态起来,要指摘这些辛苦挣扎的小宫女表里不一。
说到底,他只是厌倦了。
太后对他说,人这一生,并不能随心所欲,哪怕是皇上,哪怕是皇后,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余蘅沉默地听着,觉得肩上压着千斤重的石头,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每一句能在此时说出口的话,都虚伪至极。
后来,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宫道上,抬头看着万里晴空。
忽然喃喃自语:“现在想想,我这一生,还真是从来没有随心所欲过。”
余蘅站在幽深的宫道中,忽然想到那日,江宛负手站在他面前,眼睛亮晶晶地对他说,这皇城外也有海阔天空。
她眼中无限憧憬。
真的有吗?
若她见了所谓的天高海阔,会不会最终只有失望,会不会后悔自己做了这样一场妄梦?
什么海阔天空,人怎么可以为这样的事情抛下一切?
人怎么可以真正随心所欲,什么都不在乎?
人......
为什么不能?
余蘅的眼睛被耀眼的太阳灼得泪光一闪。
他闭了闭眼睛,忽然转身,在宫道上疾奔起来。
自五岁后,他就没有这样在皇宫里跑过了。
当年,秦嬷嬷将他的肩膀握得生疼——这是肃穆庄重的地方,若让他肆意奔跑,便失了皇家威严。
去他的狗屁皇家威严。
他今日偏要脚踩肃穆,踢开庄重。
他要跑,他要摆脱这一切。
他迎着风,迎着太阳。
终于,他到了。
宇清殿前六部官员来来往往,余蘅却没有停下整理衣服和头发,天家的帽子太沉,他戴了这么多年,实在戴不住了。
也许太后是对的,就算他做了二十年簪缨世家长孙氏的儿子,到底还是从戏班子三女儿肚子里爬出来的,骨子里就受不了这些拘束。
他风一样卷进宇清殿中,挺直脊梁站到承平帝面前。
他笑意真挚,洒脱道:“陛下,臣请为公主送嫁。”
承平帝与正在议事的官员们都满面惊容。
尤其是承平帝,看到余蘅衣衫不整,发冠歪斜的模样,简直眼前一黑。
不过他养气功夫好,十分不悦也只化作一份纵容:“怎么这样就来了,小心朕治你一个殿前失仪之罪。”
“急着为陛下分忧,我也就顾不上这许多了,陛下,我想为福玉公主送嫁,真心实意,绝不是诳言。”
承平帝虽想他去,此时见他骤然改了主意,难免有些不放心。
承平帝:“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余蘅爽朗笑道:“听说南齐多美人,臣弟想去见识一番。”
“荒唐!”承平帝下意识道。
但转瞬间,承平帝就想明白了利害得失。
于是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叫诸位卿家看笑话了。”
众卿皆口称不敢。
承平帝才沉着脸看向余蘅:“既然你有此意,朕便允你一回,然事关国体,你若是敢在途中闹出什么荒唐事,朕绝不会姑息。”
“领命。”余蘅说完,又风一样走了。
承平帝沉吟良久,还是想不透余蘅之前抵死不从,为何今日改了主意。
便有那消息灵通的内侍附耳低语。
承平帝才释然一笑。
原是被母后叫去教训了,怪不得……
承平帝一抬手:“继续吧。”
在座诸官皆听出了承平帝话音里的一点愉悦,于是使出几个会意的眼色,态度也各有放松。
余蘅出了王府,便去了郑国夫人府。
他衣袍带风,竟能看出些许高兴来。
阿柔对他的出现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这一次,余蘅却主动走到她面前。
“阿柔,”余蘅蹲着道,“给她写信吧。”
阿柔猛地抬起头:“给谁写信?”
“给江宛写信吧,她会收到的。”
“你找到她了!”阿柔又惊又喜,立刻甩飞了笔,跳起来。
余蘅点头。
“我还从来没有给人写过信呢。”阿柔喃喃道。
余蘅眼中满是鼓励的笑意:“试试看吧,反正你写什么,在她眼里都是好的。”
不知为什么,如果明白提了江宛的名字就会让人有些害羞似的,他们并肩坐在台阶上,却都只用“她”来代替,但是又心知肚明说的是谁。
“她很好,没有受伤,你不用担心。”
“不能让她回来吗?”
“她会回来的。”余蘅道
阿柔忽然问:“你喜欢她吗?”
余蘅:“我……”
停顿好久,却没有下文。
他匆匆反问:“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啊,”对阿柔来说,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很奇怪,只要看着她,就觉得冰天雪地的时候,只要她抱着我,也会很暖。”
余蘅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是吗?”
“对啊,如果我是男人,我也喜欢她。”
余蘅戳她的脑袋:“小小年纪,整日里喜欢来喜欢去的。”
阿柔戳回去:“你是恼羞成怒。”
她想起一出是一出,忽然问:“你听过蜻姐儿背《三字经》吗?”
余蘅摇头。
阿柔立刻说:“那你必须听一听,她才两岁,就会背好多了。”
于是拖走余蘅,去看小蜻蜓的表演。
第三十五章 秋风
路上走了整一个月,江宛一行人总算是快要到定州了。
熊护卫说,最迟明晚,一定能进定州城中。
离开商都浚州后,一路荒野,零星行人也都是面黄肌瘦,尘土满面,倒显得热闹繁华的峻州城似浮在荒凉北地上的一场海市蜃楼。
思及汴京,印象虽稍显模糊,江宛却也记得街上红灯笼绿树丛,连老太太也要在腰间扎一条颜色鲜亮的腰带,更别提少女们颜色各异的罗裙小衫,可此地却是天地一色俱昏黄。
月亮却比汴京要大一些。
江宛倚着栏杆望月,心潮起伏。
看月亮的时候总觉得寂寞,此刻却觉得惬意。
奇怪的是,她对模糊一片的未来并没有多少担忧。
在汴京多次生死一线,真的把她锻炼出了一点泰山崩于前而不倒的淡然。
可现在想起汴京诸事,想到她第一次看戏,第一次逛花楼,第一次进宫,真觉得浮生若梦,多少光景稍纵即逝,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
江宛回过神,发现天边那个几乎圆得完满的月亮已经被云层遮得严严实实,只在边缘透出一点柔润的莹光。
阮炳才提着两小坛酒过来,顺着江宛的视线抬头:“这天上也没有月亮啊,你看什么呢?”
江宛转头对他笑:“我在等风把浮云吹开。”
阮炳才眉毛一翘:“夫人好雅兴。”
“阮大人亦然。”
阮炳才晃了晃手里的小酒坛:“喝酒吗?”
“喝。”江宛拿过小坛酒。
瓷质酒坛落在手中微微生热,盖子用布料密密封着,这布虽然寻常,但上头却绣着一朵开到灿烂时的杜若,花瓣层叠,栩栩如生。
江宛赞道:“这酒才当真风雅,没想到此处也有人用得起这样的巧思。”
“哪儿的话,”阮炳才笑道,“这酒是我从京城带出来的,一直舍不得喝。”
“原来如此。”江宛揭开盖子,闻着浓郁的酒香,忍不住先低头,抿了小小一口。
酒入喉中,激起一阵火辣。
阮炳才站了一会儿,忽然问:“眼下无人,我想问夫人一件事,夫人是否愿意如实作答。”
江宛道:“但说无妨。”
“你为什么不和圆哥儿一起离开?”
阮炳才望着她,显然很想知道答案。
江宛想到当时把圆哥儿塞进柜子里时的紧张,只觉怅然若失。
“我太累了,”江宛咽下一口酒,“我真的太累了。”
“普通人要想每日吃什么喝什么,家境生计,来钱门路,人情往来,孩子的学业,长辈的身体,这些我全都要考虑,可我要考虑朝野局势,勋贵派系,南齐北戎,我必须去想,因为我想活下去,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今天会不会死,会不会有人因我而死,我左右为难,瞻前顾后,想做的事没法做,想救的人救不回,我一次次被自己的局限打败,一次次认识到自己的弱小,所以我撑不住了,我实在太累了。”
我在心里发了无数个誓言,要保护我的孩子,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忍不住想逃,太沉了,这些责任忽然降临,在我还稀里糊涂的时候,这根本不是我要的,我选的,从始至终我都不想成为风暴中心,我不想整个天下都以我为支点上下飘摇。
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怎么能扛起这样的责任呢?
我会被压垮的,如果不逃跑的话,我一定会被活活压死。
江宛沉沉呼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一些:“你可以嘲笑我的软弱和自私了,因为我在逃避。”
阮炳才却笑了,嬉皮笑脸道:“这不是巧了么,我也是这样想的,家里的很多事情都太麻烦了,所以那位开口让我走这一趟的时候,我并没有去考虑危不危险,而是想着总算能离开家里的妻妾儿女,找个地方好好喘息了。”
根本不是一回事。
江宛不以为然,可再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此时,浮云荡开,露出一角小月。
天气越发冷起来,风过时带来一阵寒意,阮炳才不由喝了口酒。
阮炳才道:“但我倒是没料到,这一路竟然没遇上劫道的。”
江宛很有自知之明,喝了一小口便没有再喝,只是捧着温过的酒坛取暖。
她道:“此地的土匪也有眼力,咱们这一行人如狼似虎的,谁看都是硬骨头。”
“你说得有理,不过,”阮炳才道,“我因要去定州上任,所以在文渊阁看了不少定州的文卷,因年景差,落草为寇的也多起来,这一带可谓匪患猖獗,当年益国公在时还好些,镇北军四处平乱,可是自从宁统将军……”
“怎么,”江宛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是担心宁大将军不好说话?”
“定州可不是太平地方,若光靠府兵,怕是与匪类打个照面,就要投械认输。”
江宛随口道:“找人练兵呗。”
“哪儿有那么简单,若真有战事,镇北军起码募兵这个数,”阮炳才举起五根手指,“路过浚州时,你没听人说吗,眼下已经在贴告示了。”
江宛声音低低的,像和谁赌气般道:“北戎还没有动作,咱们就这样如临大敌,倒显得小气。”
阮炳才心里不认同她的话,但是也没说些未雨绸缪的话来堵她。
江宛自知说了句气话,想了想道:“我倒想起一个人,若是汴京募兵,他定要掺和一脚的。”
“汴京太远了,像是就算招上了,也不会送到这边来,”阮炳才似乎有些好奇,“夫人想到了谁?”
江宛叹息道:“我在想我表外甥,一别多日,倒很想他。”
“我很想汴京。”阮炳才忽然说。
“大相国寺的绿樱花,平安街的钟鼓楼,还有惹人厌也惹人爱的汴渠,郊外小桐山的枫叶一定都红了,小时候,我还写过一首诗——我有红枫园,划下一丈秋,长溪锁轻舟,斓衣碧玉钩。”
人这一片思乡之情总是相同的。
江宛道:“我不会作诗,便想背一首,想了又想,却也只想起温庭筠的一句。”
“哪一句?”
“一宿秋风忆故乡。”
阮炳才与她碰杯:“恰到好处。”
第三十六章 到了
定州南城门处,骑着骡子赶着驴的乡民们挤挤挨挨排着队,期间混杂着商人的车队,人们虽嘈杂,但也算有秩序,依次接受城门兵的检查和询问。
到底是边陲重城,别地的城门兵向来是光吃饷不干活,此处的城门兵却都在三十上下,举手投足间一股肃杀之气。
阮炳才看着自己即将主政之地,虽没有上官,一切也井井有条,不由心情复杂。
他还没有把官服取出来,这回进城,只为了把江宛交出去。
阮炳才不知为何心中气闷,随手弹走一只趴在马车上的红盖甲虫。
进了城门后,阮炳才在江宛的马车顶上插了面红底白字的小旗子,上头写着“牛羊”二字,有心人看见后,自会通知呼延斫。
车轮滚滚向前,从南门进,从北门出。
江宛只觉得景色陡然换了风貌,高大的乔木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原。
空旷处,停着一支醒目的车队。
头马上,坐着个老相识。
马车慢慢停下,熊护卫道:“下车吧。”
江宛依言爬下马车,便见几个护卫都收敛了气势,愣愣牵着马,似乎根本不关心对面是谁。
对了,他们要扮演镖师,自然这样最好。
阮炳才推了一把她的背,道:“跟我走吧。”
他要把江宛送到北戎那边。
江宛沉默跟着他,她原以为自己并不在乎身处何方,可真正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开大梁的时候,心中竟然还有那么点对故国的不舍。
她自嘲一笑,对上呼延斫的目光时,这笑容陡然明媚起来。
江宛对他摆摆手:“大王子,好久不见。”
她停在呼延斫十步之外。
呼延斫没有下马,脸上还是他招牌的憨厚笑容,微微眯起的眼中却射出十足精光:“来了。”
这样傲慢的态度没有激怒江宛,却使阮炳才的呼吸粗重了一些。
江宛正想拽拽他的袖子提醒他。
阮炳才却忽然笑着叉手施礼:“大王子殿下,我把她带来了,没有辜负殿下的金子。”
他笑容可掬,态度谄媚。
呼延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他手指敲着马鞍,手里的马鞭轻轻颤动。
可见,他的心绪并不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杀意。
这杀意不是冲江宛去的。
阮炳才那讨好的笑容像是凝固在了脸上,透出一丝僵硬和心虚。
江宛像个局外人一样审视着眼前的局势。
不对,阮炳才的害怕是装出来的,为的是消弭呼延斫的怀疑和戒心。
呼延斫忽然打了个呼哨。
他身后的一大群北戎人便都举起了弓,对准远处的熊护卫等人。
江宛的心跳都停了一瞬。
阮炳才结结巴巴开口:“殿……殿下……这都是……”
却看熊护卫等人看到利箭相向,不是软倒在地上,就是跪下磕头,还有几个像是遇见了狼的兔子,僵直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们演得虽然逼真,可是呼延斫会放过他们吗?
呼延斫又吹了两声口哨,一声高,一声低,伴着卷起的尾音,北戎人齐齐放箭。
江宛立刻压着阮炳才蹲下。
那些箭射得虽高,却都后劲不足,只是划着弧线落在了中间的空地上。
熊护卫几个被吓得屁滚尿流,马都不要了,慌得到处钻。
这一套滑稽戏演下来,果然取悦了北戎人,射箭的大汉们哈哈大笑,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北戎话里夹着几个“猪狗”一类的汉话。
江宛听得拳头硬了。
此时,阮炳才颤抖道:“我……小的也过去了,人……人送到了……”
“去吧。”呼延斫大方地挥了挥手。
阮炳才便连滚带爬地往远处跑。
江宛却对呼延斫道:“让我跟阮大人再说几句话吧,路上相处这么久,我们俩结下了深厚的姐妹情。”
呼延斫用鞭头抵着下巴,笑眯眯道:“你去吧。”
乱箭如丛生的草扎在地上,江宛一把扯住阮炳才后背的衣裳,用手遮住口型,轻轻对他道:
“阮大人,我知道你是皇帝的人了。”
阮炳才脸色遽然一变。
江宛拍拍他的肩,转身往北戎人那处走去,脚步轻快,好似回家。
阮炳才绝望地看着她走远。
恶作剧了一把,江宛心里很高兴。
“你看起来……很高兴?”呼延斫有些不确定地问。
江宛点头:“我就是很高兴啊。”
“离开大梁,让你很高兴吗?”呼延斫又问。
“对啊。”江宛坐在车辕上,两只脚垂着晃悠,看起来真不是在说谎话。
呼延斫道:“那你不是北戎人。”
江宛:“我本来就不是。”
“北戎勇士不会离开家乡还这么高兴。”
也有道理。
江宛看着青黄的无边草原,慢慢吐出一口气。
她到底还是不喜欢大梁。
江宛转头问他:“你喜欢北戎吗?”
呼延斫奇怪地看她一眼,像是没明白她的意思:“北戎是我的故乡。”
“这么美的家乡,如果真的打起仗来,也许就是尸横遍野,你愿意看到这样的景象吗?”
“妇人之仁,”呼延斫骑在马上,“你看到尸体,我看到更多的羊,更多的粮食,更多的土地和女人。”
江宛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这是个还没打就觉得自己能赢的人。
呼延斫用马鞭虚点了点她:“你在我面前可以这样说,但是如果在我父亲面前这样说,你就死了。”
江宛问:“为什么?”
“我父亲永远不会满足于得到的土地,他喜欢战场,也不在乎草原上的尸体,尸体能让草更茂盛,牛羊长得更肥。”
合着呼延律江就是个战争狂人。
江宛皱着眉,那么朝廷想走怀柔路线是不太可能的。
呼延斫满心里都是对父亲的崇敬,见江宛呆呆的,更是认为她被父亲的豪情壮志吓住了,于是朗声大笑起来。
他指着江宛,用北戎话大声道:“梁人是小羊,我父亲是雄狮。”
周围的北戎男人尽皆附和,嘎嘎笑成一片。
江宛沉默地看着他们,不光是呼延律江,对这群北戎野兽来说,打仗无疑是件有趣的事情。
他们不怕血流成河,他们怕牛羊不够,女人不够,孩子不够。
一群野蛮人!
第三十七章 额格其
江宛被带到了一片帐篷群中,中间有一片扎了栅栏,帐篷顶上挂着缕缕红布,明显要高大一些,应该是地位比较高的人住的。从北戎人的交谈中,江宛得知这片草原属于呼延斫,那么那硕大的红顶帐篷自然也是呼延斫的。
呼延律江很看重这个儿子,毕竟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故而把他当作继承人来培养,所以允许他管理一片足够大的地方,算是练手,为以后做准备。
不过草原地广人稀,又要追逐繁茂的草场,跟在呼延斫身边的也就是他的亲卫和十几户人家。
江宛被安排在帐篷群的最边缘,呼延斫并没有派十个护卫保护她,甚至根本没有人在看管她。
江宛试着往草原深处走的时候,根本没人管她,但是走到呼延斫的营帐附近的栅栏时,倒是会被拦下来。
江宛懂了,呼延斫根本不认为她能逃出去。
这大概是有两个方面的考虑,如果她不骑马,光靠脚走,在难辨方向的草原中是死路一条,如果她有偷马的本事,当然她没有,但是假设她做到了,那么一定会被巡察的人发现。
嗯,很不错。
呼延斫给她准备了一顶帐篷和基本的生活物资,但是问题也不少,比如江宛不知道怎么点火塘,也不知道马桶要去哪里倒,这些都需要找人询问,但大多数北戎人都不太会说大梁话。
江宛在这里就是个哑巴。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游荡在草原上玩耍的孩子们,竟然会说不错的汉话,比呼延斫身边那个叫钦噶的护卫还强。
江宛决定要认识一下他们。
但这些孩子对大梁人也有些仇视,一直躲着江宛走。
江宛实在受不了!
不光没人交流,这一整天过去,她只吃了两块荷包里的松子糖,一口水没喝。
她要被饿死了。
江宛怒气冲冲地去找了呼延斫。
还是被护卫拦下了,这回就是那个傻大个钦噶。
江宛细细端详他一番,套近乎道:“兄弟,咱们是熟人啊。”
钦噶一字一顿:“你,不是,我兄弟。”
江宛还是不见外:“我知道你觉得我太弱了,但是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如果你们大王子再不管我,我就会被饿死,死人能有什么用?”
钦噶细细端详她一番,调头走进那个花纹繁复,一看就很舒服的大帐篷里。
江宛看着别人的帐篷流口水。
这么大,一定很暖和吧。
现在已经八月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她连火塘都升不起来,如果真的没人管她,活活冻死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
此她并不知道,呼延斫把安顿她的工作交给了钦噶,而钦噶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准备让她自生自灭。
呼延斫听说这事后,倒也没罚钦噶,只是另选了个健壮的妇女安排江宛的生活问题。
被安排来照顾江宛的是钦噶的母亲,能照顾出这样一个大儿子,自然照顾江宛也不在话外,后来江宛总念叨若是真的脱身离开,怕是最舍不得便是海勒金大娘。
只是现在的江宛还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她见到呼延斫的时候,看见这位王子脖子上围着洁白的银狐皮毛围脖,坐在铺着柔软羊毛毯的紫檀贵妃榻上,用水晶托盘和虎首银叉子吃葡萄。
多么奢侈的生活啊。
江宛咽了口水。
“大王子殿下,您这日子过得不错啊。”
呼延斫已经从钦噶那里听说了事情始末,于是道:“是我疏忽了夫人。”
他生得一张娃娃脸,严肃的模样像个小孩子装大人。
江宛忍笑。
“不疏忽不疏忽,我也不敢过您这样的日子,只求活下去了,不过您也知道,我们大梁人比较柔弱,要是不吃好睡好,就容易死。”
呼延斫对她点头微笑,似乎在说——继续编。
江宛心知形式比人强,不得不低头,她在下跪和走出去之间犹豫一瞬,最后还是走了。
她还就不信了,呼延斫真敢让她饿死。
果然,她刚转身,呼延斫就道:“夫人的三餐我会派人送去,如果还有别的要求,我会给你安排一个额格其,让她给你准备。”
没顾上问“额格其”是什么意思,江宛问:“她要不准备呢?”
“那就是夫人提出了过分的要求。”
江宛:“……好吧。”
她把手按在左胸,行了个北戎的礼节:“多谢大王子体恤。”
呼延斫豪放地对她摆了摆手,然后继续吃葡萄。
江宛最后看了眼晶莹剔透的葡萄,狠狠心,转身走了。
呼延斫办事的效率很高,江宛刚出帐篷,便见钦噶身边站了位把裤腿细细扎进靴子里的利落大娘,二人俱下颌微方,鼻子有点塌,一眼便能看出纵然不是母子,也是一家人。
江宛一愣,下意识问:“额格其?”
那满面风霜之色的大娘就笑了,用口音浓重的汉话道:“你好,小姑娘。”
“你好,”江宛傻乎乎地对她笑,“你叫额格其?”
钦噶板着脸看她们说话,等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回去站岗了。
大娘拍了拍胸脯:“我叫海勒金,你叫我额格其,照顾你的人。”
江宛奇妙地听懂了她的意思,眼前这个健壮的手指粗糙得像树干的中年女子给人一种极为可靠的感觉,江宛不得不承认,海勒金的爽快已经博得了她的喜欢。
“走,”海勒金大娘雷厉风行道,“吃饭。”
总算能吃东西了。
江宛深深叹了口气,像条小狗一样巴巴跟了上去。
海勒金大娘把她带到了一处被两个小帐篷围绕的大帐篷前,然后拍着胸脯:“我家。”
空气中已经弥漫着炖羊肉的膻味和鲜味,江宛咽了口唾沫,连连点头。
海勒金把她领进去,帐篷里有些昏暗,江宛直勾勾看着火塘上架着的锅子,一个没留神,一个小孩子从身边窜了过去。
海勒金又给她介绍:“我的第三个孙子,哈日伊罕。”
江宛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等她回过神时,手里捧着的那碗炖羊肉已经下去了一半。
第三十八章 海勒金
饶是江宛在汴京过了些豪门贵妇的奢侈日子,也不得不承认海勒金把她照顾得面面俱到。
这个朴素的妇人自有一套生活法则,她并不是什么都替江宛做,只是不停地教她,第一次第二次都不要江宛动手,但是第三次一定要江宛尝试,比如怎么保留火塘里的火种。
了不起的额格其对这种事驾轻就熟,干柴燃烧后,她会用小小的簸箕把灰烬收集起来,然后把还在微弱燃烧的木炭埋起来,之后要用了,再把灰烬拨开,用搓得蓬松干燥的枯草助燃,火就又能烧起来。
江宛研究了好几天,还是不得其法,于是赌气起来,觉得拿打火石生火也不难,可是她也试了多次,不知道是不是用的力气小,打火石也没打出半点火星,手却磨破了。
怕是命里带水,天生和火犯冲。
也可能是被宠坏了,毕竟只要江宛喊一声额格其,海勒金大娘总是会准时出现。
后来江宛才知道,额格其是照顾者的意思,也指代特别能干的妇人,算是一种尊称。
但是她这样叫海勒金,心中是没有半点不情愿的。
毕竟海勒金真的很照顾她,上回听说有大梁商队经过,海勒金用羊皮换了些煮奶茶的红糖回来,除了给自己的小孙子尝了一点,余下的一大半都送到了江宛这里。
她对江宛的照顾与其说是为了完成任务,不如说是出于一种朴素的善良。
慢慢习惯着陌生的一切,日子也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了下去。
江宛适应生活节奏后,也会自己找乐子,可草原上能玩的东西不多,额格其又总警告她不要走远,说草原上有狼群游荡,江宛能消遣的地方,便只有帐篷群边上依着河流的一块大石头。
有一天,江宛坐在大石头上看风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一听就是小孩子,声音因兴奋而有点尖。
江宛皱着眉,决定先不动,看他们要做什么,然后,她肩上就被土块重重砸了一下。
江宛懵了一瞬,回头看了看蒙着黄色土灰的肩膀,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群小崽子,小崽子们一哄而散,边跑边把一个穿灰袍子的小孩子往她这边推,大家都在指那个灰袍子,似乎在告诉江宛,刚才朝她砸石头的就是这个孩子,跑开的小孩们眼中闪烁着明显的恶意。
江宛一时不明白这恶意是冲她的,还是冲那个灰袍子。
奇怪的是,那个灰袍子见江宛走过来时,竟然没动,他身材细细长长,蓬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明明害怕却用力戳在原地,像一杆被人踩过一脚的蒲公英。
他一抬头,江宛被吓了一跳。
那小孩的肤色非常怪异,脸上的皮肤呈现深浅不一的黄褐色,手上则黑漆漆的,可是风一吹,靠近耳朵的被头发挡住的地方却是雪白的。
江宛一时愣住。
那小孩像是被她的反应刺激了,竟然又从地上捡了个土石头砸过去,江宛侧身避开,然后大步向前。
第一回就算了,竟然还敢砸第二回,不给这小兔崽子点颜色看看,他还真以为我好欺负了!
江宛撸着袖子冲过去,很快就离他只差三步远了,奇怪的是,这小孩还是不跑。
这是个傻子吗?
江宛又往前跨了一步,然后高高举起了手。
牧仁条件反射抱头,但想起那帮北戎小孩之所以把他骗到这里,让他用石头砸人还不许他跑,就是要他挨这个中原女人一顿打。
不挨这女人的打,也是要被其他小孩子打的。
挨完这顿打就好了,也许挨完打,下回照日格就能对他好一点,用尿和了泥巴砸人的时候,也不会只让他当靶子。
可是这女人磨磨蹭蹭的,巴掌一直没落下来。
牧仁悄悄睁开紧闭的眼睛看去,对上的眼睛里却只有好奇与关切。
这个女人的手好软,牧仁想。
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打掉了扶着他下巴的手。
江宛吃痛撒手,牧仁像狗一样手脚并用地蹿出去,很快就不见了。
江宛也没管他,而是好奇地看了看摸过他下巴的手指。
面对面的时候,她才发觉那小孩的脸上好像是化了妆,或者是涂了黄色颜料,本身应该是很白的。
有点意思。
后来江宛又在附近看到这个孩子好几回,他顶着张油彩没涂匀的脸,对谁都乐乐呵呵的,唯独看见江宛,就显出一种高傲来。
江宛猜测,在他心里她是鄙视链最底端。
可是江宛改变了这种处境。
天底下的孩子没人不喜欢吃糖,也没人不崇拜高大的北戎勇士。
江宛想法子求海勒金大娘问钦噶要了一兜子黄色的糖块,又故意和钦噶到处转悠,用糖块收买,用钦噶震慑,很快,她就和一帮北戎小孩子熟悉起来了。
但是其中,依旧没有牧仁。
她已经从别的小孩子嘴里知道了牧仁的名字,但是很显然,不论是照日格还是巴日,都更喜欢叫牧仁——田狗。
江宛哄他们说得更多:“你们为什么叫他田狗,他爹娘不管吗?”
照日格是个粗壮的小男孩,闻言道:“田狗不是我们的人,他没有爹娘。”
江宛又问:“那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照日格觉得她问得有点多,又心痒去玩游戏,于是假装没有听见江宛的话,领着小伙伴一溜烟跑了。
等三个男孩子跑了,有一个女孩子怯生生地出现在江宛的帐篷边上。
江宛对她招手,挤出最温柔的笑容。
那女孩子才慢吞吞地走过来了。
她也馋糖块了。
江宛给了她一块糖,问起更多的关于牧仁的事。
可惜小女孩的大梁话没有小男孩说得好,磕磕绊绊的,江宛努力理解,才大概听懂了。
牧仁不是北戎人,似乎是被当做战利品的外族人,他长得很白,所以就用一种草来涂脸,这种草汁很蜇眼睛,但是以让人的皮肤变得很深。
江宛有些明白了:“所以他往脸上涂草汁,是为了融入你们?”
江宛这句话有点难懂,小姑娘没有听懂,含着糖块,悄悄循着远方的呼唤声溜走了。
第三十九章 牧仁
江宛对那个叫牧仁小家伙起了好奇心,便特意留神观察他。
其实她还是可以用糖块去和那些北戎小孩子换消息,不过海勒金给她的糖已经不多了,她要省着点用。
况且江宛心里清楚,这些小孩之所以愿意和她交流,并不是因为她讨人喜欢,他们找她说话,只是为了练口语。
她不傻,对那些小孩子藏在眼底的戒备与疏离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那三个常客——照日格,巴日,和哈日伊罕。
这三个小孩的名字里都有日字,但江宛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在北戎话里是什么意思。
这三个小孩也是最喜欢欺负牧仁的。
说起来,照日格他们学汉话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希望将来可以和汉人做皮毛生意,不要被骗,还要讨价还价,争取将汉人说得哑口无言,感佩于他伶俐的汉话,将货物白送给他。
为了这样的明天,他们努力着。
努力没话找话,强行和江宛说话。
江宛却总是注意着牧仁。
她渐渐有了些发现。
牧仁发色很浅,皮肤很白,高鼻深眼,并不是北戎人常见的长相,也不像中原人,似乎是更北边或者更西边才有人长这样。
江宛的视线却刺痛了牧仁。
他像一头愤怒的小牛犊,大步冲向江宛,然后问:“你看什么!”
奇怪,这个小孩说大梁官话的时候,竟一点口音也听不出。
难道真是大梁人?
江宛有些激动道:“你不是北戎人吧。”
这小孩却像是被戳中了痛脚,一下跳了起来,捡起地上的烂泥巴砸她,用北戎话狠狠骂了她两句。
江宛反正听不懂,也就不为所动:“你听得懂我说的话,为什么不用大梁话骂我?”
她越是云淡风轻,他就越是愤怒。
最后,她把人家小孩气跑了。
江宛捂着心口,忽然觉得良心有点痛。
草原上早起了寒风,汴京的秋天却来得有点迟钝。
又是一场秋雨下去,天色才真正凉透了。
福玉出嫁的日子,也就要到了。
初九这日,小青山已经处处挂红。
“姑祖母,我就要走了。”福玉伏在安阳膝上。
安阳摸着福玉的头发:“好孩子。”
福玉撒着娇把头往她怀里蹭,忽然抱住她的腰,小声抽泣起来。
安阳大长公主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发顶,眼神却是一片冰封。
福玉心中满是眷恋与不舍,可她知道,她没办法永远留在这里。
在小青山的这一个月,姑祖母让她过得像个真正的公主,她无忧无虑地享受着青春能带来的一切。
可是没办法,她终究还是要穿上那身嫁衣,离开故土,远嫁南齐。
福玉抬起头,像看真正的母亲一样孺慕地望着安阳。
安阳保养得当的柔嫩指尖拂过福玉的脸颊,揩去一粒温热的泪珠:“好孩子。”
福玉跪坐在地上,泪水沾湿了安阳大长公主的裙子。
每个夜晚,她都想着如何报复,可现在,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她要哭一哭,要在怜惜自己的人面前得到更多的心疼。
“姑祖母。”福玉把脸贴紧安阳的手掌,轻轻蹭着,像只撒娇的幼猫。
“我在呢。”安阳捧着福玉的脸。
像捧着一颗即将腐烂的心脏。
她慈爱的画皮下跳动着的,也是这样一颗相似的生了蛆的烂到发黑的心。
一线阳光挤出云层,落进屋里,却没有照到两位大梁公主铺散开的华美裙摆,只是落在方才匆忙收起的玉绦环上。
朴素的玉环在阳光下迸发出耀眼的光亮,在碧玉盒中显得洁净而光辉,它曾被摩挲了千万次,承载着一位公主无处言说的,足以颠倒乾坤的爱意。
也许把这枚玉环填进安阳的心里,她的心就不会再烂下去了吧。
……
“我明日要走了。”
“去做什么?”
余蘅声音透着股淡淡的欢喜:“去给公主送嫁。”
阿柔捧着脸看他写字帖,捧场道:“哇,那一定很热闹很好看吧。”
余蘅的声音却又低下去:“想来也未必。”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大人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神情,阿柔端详着他,想要学一学这种微妙的表情,她把嘴角往下撇去,又把眉毛皱在一起,一脸的苦大仇深。
余蘅抬头见了,倒是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阿柔得意地笑起来,却不说话。
这个鬼灵精。余蘅曲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你的信写好了吗?”
阿柔点头:“写好了,我去给你拿。”
她说着跳下椅子,一溜烟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又举着封好的信封跑回来。
余蘅当着阿柔的面,把信封塞进怀里放好:“必定给你送到。”
阿柔仰头看着他,眼睛一眨,忽然掉下一串眼泪:“你找到他们了,真好。”
余蘅蹲下给她擦眼泪:“对,真好。”
……
“皇后,夜深了,要不把公主叫进来见一面?”皇后的奶母金嬷嬷小心道。
南齐的又一封国书已经送到,南齐皇帝的意思是想让公主快些启程。
按陛下的意思,明日便要让公主走了。
公主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安阳大长公主那里,怕是与娘娘真离了心。
皇后道:“你张罗着酿的梅子酒呢,拿出来吧。”
“是。”金嬷嬷叹了声气。
上一次对月饮酒,似乎还是未出阁时,那时候年纪小,觉得大人愁苦的样子很了不起,便偷了二叔的酒,躲在院子里的桑树下喝。
那时候她还在西北,冷风一刮,冷酒下肚,当晚上就发起热来。
生了这场病后,她似乎就长大了。
因为她进京了,又很快成了三皇子的王妃。
当王妃真是如履薄冰,还是赤着脚的,脚踝被冷风刮得骨缝生疼,脚底被碎冰戳得血迹斑斑,还有凶狠的大鱼会咬人脚趾,可她不得不向前,踩着摇晃的随时就要沉没的浮冰。
只要一步走错了,就会掉进湖里,成为丑陋的啃人血肉的恶鱼。
她已经战战兢兢地走了二十年。
也许还有二十年等着她。
这二十年里,她失去了儿子,也即将失去女儿。
黑暗中,晖凤宫的所有仆从都放轻了呼吸。
风声也停了,只留下一点似有似无的哭声。
第四十章 月亮
金嬷嬷由着皇后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还是忍不住走了出去,像哄当年的小女孩一样:“娘娘,去屋里喝碗热羊奶吧。”
“宫里的羊奶味儿不对。”皇后撒娇道,“我要喝雅敦额格其煮的奶茶。”
额格其是姨母的意思,雅顿是家里收留的北戎寡妇,是和金嬷嬷一起照顾皇后长大的,只是因为北戎人的身份,没能随着皇后一起进宫。
“娘娘,你醉了,老奴扶你进屋吧。”
“我没醉,”宁皇后挥开她的手,“我只是伤心,我伤心了嬷嬷……”
“我知道我知道,”金嬷嬷道,“要不叫人把雅敦叫进宫里来见一见?”
平时,金嬷嬷绝对不会说这些“谗言”,因为这对宁容惜高贵雍容的皇后形象没有任何帮助,还有可能召来攻歼,小时候跟小牛犊一样横冲直撞的女娃娃,如今是这天底下最谨慎的皇后,皇后不能犯错。
“我还想见博日特……我想见他,我要告诉他,我不是故意不回去,我是选上皇子妃了,我没办法回去见他……”
金嬷嬷忙道:“我听人说,他也娶妻生子了,三老爷很看重他的,家里边的铺子也交给他管。”
“我还想见祖母,”宁容惜像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絮叨着自己的话,“祖母过世时,我也不在她跟前,祖母从小最疼的就是我,比四姐五姐都强,祖母还要我做女将军,五姐生孩子死了,四姐也没有信来,她们都不记得祖母了,只有我记得……我还记得祖母说,汴京也没有那么好……”
“娘娘,”生怕宁容惜还会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金嬷嬷不准备再忍了,“粟殷,你过来,把娘娘搀进屋里去。”
粟殷立刻从屋里跑了出来。
宁容惜却趴在桌上不肯走。
她自暴自弃般捂着脸:“我真恨不得她只有三岁,谁也不能从我怀里夺走她。”
这些醉话也许明日会流进后妃耳中,可是宁容惜不得不说一场。
她太苦了。
被粟殷半抱着扶进屋里时,宁容惜抬头望去。
头顶,是一轮圆圆的明亮的月亮。
皇城外值守的年轻禁军,也抬起头,笑道:“这个月的月亮圆得真早。”
……
八月初十,是礼部选定的公主出嫁的吉日。
整个汴京都喜气洋洋的,皇宫里早早派了马上扎着红绸子的禁军走街串巷地发喜果,撒喜糖,只要是讲究些的人家,此时都要是在门口装点些红灯笼红绸缎的。
每个人都很高兴,不高兴的人也要笑得高兴。
清晨,安阳大长公主要准备入宫观礼,也是早早便打扮起来,但她醒来时,福玉已经坐上马车准备回到宫里待嫁了。
她们二人多少的知心话也在过去一个月说得差不多了,也不差这出嫁前的一小会儿。
陪福玉一起回宫的还有四个俊俏可人的侍奴,是安阳大长公主送给她的,让她用来打发旅途的寂寞。
安阳在婢女给她按摩的时候还特意问了一句,史音便提起公主非要四个侍奴陪伴入宫的事,倒惹得安阳大笑。
打扮好以后,史音叫人准备了肩舆,安排安阳出发。
因是公主出嫁的大事,必得从正门出发,带上一长溜的仪仗。
也是图快,史音便吩咐了从南边的小花园穿过去。
可刚进花园,便见有个侍童打扮的人正跪在地上。
安阳大长公主坐在肩舆上,将一路风景尽收眼底,自然发现了个穿着蓝衫子,系着青腰带的侍童,那侍童背对她跪着,看不清脸,却跪得笔直,跪出了一段倔强的态度。
安阳觉得有点意思,但毕竟还是要赶在吉时前进宫,便也收起了浮浪心思。
那跪着的侍童听见动静,猛地转头过来,看见是大长公主的仪仗,便立刻膝行向后退让。
安阳不由扫过他一眼。
可这一眼,就叫她动弹不得一般愣在当场。
……
进宫后,福玉在莱阳宫里梳妆打扮,换上大礼服,梳上高耸的发髻,首饰却要少。
这是安阳大长公主的理论,她说人不能被首饰盖住。
于是,福玉便只戴了一个黄金小冠,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下是金丝缠绕编织的花环,每一片花瓣都形态不同,每一朵花蕊都是不同色的宝石,凤凰的额头上则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如腾腾火焰。
福玉左右看了看,觉得很满意。
离吉时还有不少时候,福玉挥退了宫女,打量起这个莱阳宫来。
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此一去,恐再难回来了。
福玉心中感伤,却忽然发觉芙蓉满绣幕帐后,隐约露出一双黑色的靴子。
福玉疑惑道:“是谁?”
少年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厚重的帘幕,他从来天不怕地不怕,此时拿出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勇气。
他的声音微颤,依然清亮,他向她伸出手:“福玉,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几乎是程琥一生中最紧张的瞬间,他动也没有动,后背就湿透了。
可福玉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他的紧张,而是他的真诚。
他是那样诚恳,眼睛是那样明亮,他什么承诺也没有讲,却好似已经将海誓山盟许尽了,好似已经滚过刀山,蹚过火海,只为她回头一顾。
没有人忍心拒绝这样一个少年。
福玉站在那里,似乎觉得前路的黑暗似乎稍稍退散。
只要把手给他……
只要……
或许,那就是新的天地。
福玉咬住下唇,盯着眼前的这只修长的略带薄茧的手。
可她也知道,她多么希望站在那里的是她的相平哥哥,而不是程三。
终于,她狠了狠心,“你若还不走,我就要叫禁军了。”
她看到他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
像一颗星星的陨落。
那颗星星像落在她心里,心上被砸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宫女们再度推门进来时,公主正席地而坐,血红的裙摆散了一地,刺眼的艳丽。
“公主!”一个宫女叫了一声。
她看见公主的脸上有一道发白的泪痕。
“是风迷了眼睛吗?”伶俐的小宫女笑道。
其他宫女纷纷附和:“再给公主上妆吧。”
她们口中的公主像一个傀儡娃娃,眼神空洞地坐在地上,宫女们不敢强行搀她起来,于是把妆奁粉盒全搬到地上,在公主身边围得层层叠叠。
福玉忽然低下头,松开紧握的拳头,她掌心有一道渗血的红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掐的。
血慢慢渗出来,又似乎快要干涸。
她身上缠着重重锁链,还要给自己画地为牢。
她真可怜。
福玉眼眶里又滚出一颗眼泪来。
第四十一章 走啦
“停,停下。”安阳大长公主握住了肩舆的把手,不由自主探身看去。
史音看了看公主,发觉看不到她的神情,便又看向那个侍童。
这一望,史音知道,安阳怕是赶不过去了。
园子里何时有了这样一位人物,可笑她们竟然全没发现。
否则……
史音面上极快地滑过一丝懊悔。
到底还是让殿下见到他了,从前那个人死了也要折腾殿下,如今出来一位这么像的,殿下岂不又要疯魔。
史音细细打量着那人,发现那侍童虽然跪在大长公主面前,却也没有半点讨好谄媚之意,更没有畏惧,他穿一身蓝衣,却跪出了青竹高洁的气质。
了不得了,若是连脾气也这样像……
史音像是看到了一位即将出现在小青山的祸国妖妃,眼睛里的憎恶几乎像箭一样射去。
然则安阳却已经下了肩舆。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那个少年。
她面容恍惚,像是走在一个梦境里,稍有不慎,美梦就会破碎。
翘心极力压抑着因激动而产生的颤抖,他尽力维持着已经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遍的冷淡表情。
随着安阳大长公主越走越近,他心情激动,就要控制不住表情了,于是立刻弯腰拜倒,遮住面容的一瞬扭曲,可就在他的手就落到地上的时候,胳膊被拽住了。
安阳挑起他的下巴,眼中的迷蒙痴恋几乎褪得一干二净,只有磅礴的杀意。
尖利的指甲陷进皮肉里,翘心不由露出一个吃痛的表情,看到他皱眉,安阳的杀意又骤然一空。她立刻收回手,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把手藏到身后。
“我……弄疼你了吗?”
翘心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去,安阳大长公主背着光站着,身材纤细,肌肤白皙,情态像个少女。
……
公主的宝车缓缓驶出瑞熙门,华盖灼灼,声势浩浩。
余蘅亦着礼服,骑在高头大马上,用金鞭在福玉的车驾前甩了三下,是以为驱邪坦途,祈告神灵。
长鞭无声,却亦有灰尘腾起,福玉坐在马车中悄然抬头,是否空中三尺真的有神明能听见凡人的祈愿。
想来是没有的,否则她这些年跟着太后皇后敬过的香,莫非全是喂了狗。
她坐在马车里,谁也看不清她在做什么,自然无所谓做出些庄肃的模样,不过懒懒斜靠在软枕上。
余蘅将鞭子交给边上候着的内侍,勒马转向,驱策至马车蒙着照影纱的窗前。
他隔着窗子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福玉的声音闷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像寻了一丝极细微的罅隙往外钻,又是沉闷又是尖利,让人心里十分不舒坦:“听九皇叔的意思,倒是由得我选一般。”
她这样说话,便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余蘅松了马缰:“我很想把你打晕藏起来,可我不能这么做。”
福玉将车窗稍稍推开,微笑与他对视,眉间的牡丹花钿鲜艳夺目:“明白,因为你怕生灵涂炭,比起千千万万百姓,你当然该放弃我了。”
丹寇鲜红,从霜色纱帘上划过,似少女的喉间血落在苍茫茫的雪地里。
福玉合窗,仰头闭上了眼。
可我会让你后悔的,九叔。
心中怨毒,她唇边的笑却天真如初,闪闪发亮。
……
承平帝动了动脖子:“小禄子,眼下什么时辰了。”
禄公公:“戌时了。”
公主出嫁,皇后昨夜在宫里哭得肝肠寸断,今日还不是笑着去送,旁人只见了皇后的笑,都要骂她一声铁石心肠。
而真正铁石心肠的,大约还是皇上吧。
“去把二公主带来吧。”承平帝道。
这夜色正深,怕是二公主都睡了。
禄公公想着,还是出去遣人把二公主带来。
二公主倒很给面子,虽然被吵醒了,还哭了一路,但一到陛下跟前,就不扯着嗓子哭了,而是抽抽噎噎的。
承平帝对孩子不错,但是也有点抱子不抱孙的意思,在孩子小时候很少抱。
这回却一反常态,从奶娘怀里接过二公主,带着她到处看,还允许二公主去摸桌上的折子。
见二公主抓起了折子,却没有抓稳,扔到地上,皇上也不恼,还哈哈大笑:“不愧是父皇的好福敬,知道父皇厌恶他们。”
年幼的福敬公主并不知道皇上的喜怒,只是越发困了。
小娃娃打的哈欠有一种香甜的奶香味儿,让人心里都甜起来。
承平帝“喔喔”地哄着她,让她在自己的怀里慢慢睡着,可等她睡着了,承平帝也没有把她交给乳母。
“父皇的乖女。”承平帝低头,亲了亲福敬的额头。
这幅画面,谁看了都要赞一声父女情深。
可奶娘却觉得有点假,这位皇帝陛下刚把宠得就差上天的长女嫁去南齐,养了整整十五年的女儿尚且如此,对这个刚出生没几个月的二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过做戏罢了。
奶娘低下头,想到自己的孩子。
也不知道二娃在家里好不好,她不是个贪恋富贵的,等二公主断奶了,必定要请辞。她的心不大,只求家人团圆平安,其余的,也不敢奢望。
也不知道那时候回去,家里老大还认不认得她这个娘,也不知道两个小的吃的谁家奶水,长得快不快。
一想起孩子,她心中便满是柔情,也有许多遗憾。
这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会和她一样吗?
……
公主的车队浩浩荡荡,头车出了南门,队尾还在北门。
入夜时分,也不过往前走了小一百里。
队伍中间,两个捧金器的小太监交头接耳。
“这营算扎下没有?”
“肯定啊,你没看公主都下马车了。”
“这昏天暗地的,你怎么看清公主下没下马车。”
“你个傻子,前边那火光那么大。”
“说起来,刚才骑马过去的是不是昭王殿下?”
“肯定不是,估计是传令官吧。”
“什么不是,你看,这不就回来了!”
灰尘腾起,来人胸口的四爪金龙耀武扬威,整个队伍里也就昭王够格穿这样的衣裳。
“我就说吧!”小太监得意地撞了撞同伴的肩膀。
可他并不知道,队伍后的密林中,真正的昭王殿下已换了身衣裳。
酉时正,余蘅单骑上路,走了一条与他们完全相背的路。
第四十二章 难测
余蘅的行踪是往南还是向北,且不管他,这新官上任的阮炳才却真正尝了一把北地的热情
阮炳才冲到雅间隔壁的净房,对着痰盂猛吐一刻钟。
他把胃里的酒肉吐了个一干二净以后,才觉得脑子稍稍清明了一些。
有位穿异族衣裙的侍女跪在边上服侍,阮炳才哑着嗓子对她道:“给我端些清水来。”
这几个西北官员灌酒的功力实在是厉害极了,他虽然用不会饮酒,身体虚弱等等借口挡了一杯又一杯,但终究盛情难却,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喝了一杯又一杯。
而这些人的目的,他也十分清楚。
无非是不愿放权。
若他阮炳才真是被贬出京,又简在帝心,混个三年便会被提溜回京城,那他自然乐得你好我好,做个万事不管的闲人。
可他偏偏不是。
陛下当初让他走这一趟的时候,给了他一封记录着宋舸身世的卷宗,他也琢磨过陛下的用意,但是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他是臣子,本来由不得他拒绝,答应也就答应了。
陛下对他说,此事便托付阮卿了,语气十分郑重。
他还想呢,不就送个人到定州吗,也不是很难。
等他真正站到定州官署中,被验明正身,在履职文书上盖上知州大印后,熊护卫又给了他一封信,或者说是圣旨。
帝王心术,委实难测。
他没有想到,把江宛送出去仅仅是皇帝给他的第一关,而他真正要做的,是件史书上能留千载恶名的事。
也因为陛下的这封信,这定州的权,他是不得不与陆通判争一争了。
陆宇中,字叔炀,时任定州通判,在西北民望高,曾做过益国公的部将。阮炳才想到江宛路上变着法子跟他打听益国公的旧事,只觉得益国公死了十六年,却好像处处都在,尤其是在西北地界,尤其是在定州。
举头看去,仿佛霍著英魂仍在,正用某一种凡人不可知的方式守护着边疆。
若是他泉下有知,晓得咱们这位英明的陛下种种姿态背后,不是要打,而是要谈,或许能气得从墓里爬出来。
捧着瓷盆的侍女柔顺地跪下,阮炳才取下搭在她肩上的布巾,湿了水,往脸上一蒙,他借着擦脸,往嘴里塞了颗解酒的药丸。放下布巾后,他大着舌头,把路走得歪七扭八,被扶进雅间就两眼一闭,谁的问话也不答,很快便鼾声如雷了。
见阮炳才醉倒后,那位以豪爽著称的陆通判轻轻抬手,方才还酒酣耳热,嚷着再喝的官员们立刻噤若寒蝉,垂手立起。
……
江宛对京城与定州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蹲在地上,用糖块逗着海勒金的小孙子。
今日海勒金来看她的时候,背上背了个七八个月大的孩子,她说是她大儿子的孩子,叫朝鲁,她要帮着带一段时间。
海勒金背着孩子依旧动作利索,收拾起柴火来,也还是像从前一样,无论多粗,都咔嚓一折,小婴儿也适应良好,没有任何受惊的征兆,在海勒金后背上睡得口水直淌。
过了一会儿,海勒金听说大孙子哈日伊罕放羊的时候丢了一头小羊,急着去找,才答应江宛把孩子先放下。
羊虽然没找到,小朝鲁却含着江宛给的糖睡得十分安稳。
可是第二天,朝鲁就拉肚子了。
江宛以为是自己昨天给的那块糖坏了事,十分自责,又着急要给朝鲁找大夫,海勒金却觉得她大惊小怪,出去溜达的时候摘了一种宽大的草叶子,嚼着塞进朝鲁嘴里,也就算治过了。
朝鲁吃了那种草,又喝了两顿奶,竟然真的没事了。
江宛不由感慨,兴许不是海勒金养孩子粗糙,而是汴京里养孩子有些过分精细了,从前照顾蜻姐儿的奶娘听见蜻姐儿放了个屁,也要担心是不是脾胃不调。
江宛问起这种草药能在哪里找到。
海勒金就告诉她,草原上总是有的,但是往常羊不吃,今年很旱,草不肥了,牛羊连这种草也会吃。
说到这里,海勒金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安静下来。
江宛还是头一回听说草原干旱,也有些不自在,便悄悄避出去了。
出了帐篷,看见两个熟悉的男孩子正蹲在不远处,一人怀里揣着个小羊羔。
江宛对他们招手。
巴日和照日格一高一矮,都在脸蛋上晒出两坨欢快的晕红,因为抱着小羊的缘故,走得就有些慢了。
他们过来找江宛闲聊,两个人看着都十分兴奋。
江宛问:“你们怎么这么高兴?”
照日格没心眼,随口道:“大王要过来打猎了!”
巴日则说:“你看我的小羊,白不白?”
江宛心系要来打猎的北戎大王,随口道:“白,真白。”
照日格就要跟他比:“你看的我的羊,更白。”
江宛敷衍道:“白,真白。”
两个小男孩觉得没意思了,又跑开了。
江宛则带着心事走进帐篷里。
海勒金已经给她热好了今天的饼子和汤,让她快来吃。
她观察着海勒金的表情,看她一如从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可她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煮得浓浓的肉汤,钦噶遮天蔽日地站在帐篷门口,身影被阳光勾上一层朦胧金光,他道:“你,跟我走。”
江宛一意孤行地想要喝口肉汤,钦噶就提着她的胳膊,连人带汤一起塞进了呼延斫的副帐中。
依江宛看,应该还是为了呼延律江要来打猎的事。
她这样一个重要人物,总要让呼延律江见上一面,认认脸。
很合理。
江宛低头,先把肉汤慢慢喝了。
喝完汤,江宛把碗交给钦噶,让他送回自己的帐篷里,她也不敢在呼延斫的帐篷里多待,悄悄出来,在被栅栏围起来的空地里站了一会儿,又坐下了。
这一等,就是一上午,不晓得呼延律江是不是不来了,反正钦噶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就让江宛走。
江宛拍拍裙子上的枯草,正要走,忽然发现远处走来一个姑娘。
第四十三章 火焰
那远远走来的姑娘穿着露出肚脐的单薄衣裙,上衣是裹胸布往右胳膊绕了一绕,左手裸露着,青蓝色的裙摆很大,随着风高高扬起,她的手腕和脚踝上都系着铃铛,像是京城赛燕楼里的胡女装束,似乎随时都要转着跳起舞来。
她在这样的天气里穿着暴露的衣服,身后还跟这个常在呼延斫身边出现的高大护卫,身份应该不会很高,大约是因美貌被掳来的。
江宛:“那是谁?”
钦噶不耐烦道:“女奴。”
江宛还想再看得仔细些,钦噶却忽然把她往前一推:“快走。”
他若态度好些,江宛不过好奇一下,他如此讳莫如深,便叫江宛知道那高挑女子身上一定有什么她不能知道的秘密,更是不愿意走了。
江宛做出踉跄的模样,摔在地上,抱着腿连连痛呼。
钦噶闹不清她是不是真的那么脆弱,被轻轻一推,腿就断了,没敢动她。
这么一耽误,江宛如愿看清了那女子的长相。
那姑娘脸色虽有些发黄,但是眉眼却长得很好,眉峰透着英气,桃花眼却又生得秀气,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是中原女子的长相。
远处有马蹄声响起,江宛一边装痛,一边揪着钦噶的袖子站起来。
那是呼延斫。
那就不好再赖下去了。
江宛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帐篷的方向走去,不忘留意呼延斫的动向。
呼延斫下马了。
那个姑娘跪下了。
宽大的裙摆在泥地上散开,那姑娘柔顺地拜倒,像被折起来的苇杆。
呼延斫粗鲁地揪起她的衣裳,把她的上半身拎直,那裹胸布被猛地一拽,便有点散开下滑,那姑娘却没有重新束好衣服,也没有遮挡,只是把手放在膝上,依旧跪坐着,神情很安然,或者说那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漠然。
江宛脚步一顿。
周围的北戎男人都嘎嘎怪笑起来。
呼延斫没有阻止他们,只把那姑娘往肩上一扛,走进了帐篷里。
不知道是不是江宛的错觉,那个姑娘似乎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姑娘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里却仿若映出了熊熊火光。
江宛看着她的眉眼,脑海中隐隐闪过什么,她下意识往前一步。
她想看得再清楚一些。
她想去问一问,问明白那个女奴是不是……
“快走。”钦噶捏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另一边推去,神情十分戒备。
江宛捂着肩膀,别无他法,只能先离开。
钦噶把她送回去后,就走了。
江宛对那位姑娘的身份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她想去大石头上冷静一下,刚走两步,就看见牧仁蹲在帐篷阴面,正悄悄往脸上抹捣成泥的草糊糊。
这个瞬间,不知道是什么在烧灼她的理智,江宛只觉得脑海中什么被崩断了,她忽然冲进帐篷里,拿出日常洗漱用的木盆。
“洗掉!”江宛把木盆往牧仁面前一摔,“把你脸上的东西洗掉!”
“你凭什么管我!”牧仁猛地跳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爪子锋芒毕露,他恶狠狠地盯着江宛,“滚开!”
“你还记得自己是回阗的王子吗,你就甘愿做北戎人的狗,对仇人摇尾乞怜!”江宛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
牧仁死死盯着她,脸上挂着黏腻发黄的草汁,眼睛里忽然迸发出极亮的光芒,那是被无数次隐忍淬炼后的愤怒。
可如果他真的还会愤怒,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取乐的小丑?
为什么别人管他叫田狗,他每次都答应得那么响亮,为什么北戎小孩踢他踩他侮辱他,还能换来他阿谀巴结的笑脸?
他就不难受吗?
对啊……
像是一根针从天灵盖扎下去,江宛瞬间冷静。
她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当然会难受了,当然会痛苦了,而这些痛苦比旁人能看到的还要深沉百倍千倍。
她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拥有自尊?
他还是小孩子,连活下去就那么困难。
他之所以抛弃骨气和尊严,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
江宛内疚地退了一步,险些被乱草窠绊倒。
她心乱如麻:“对不起……我……”
她根本没有资格教训牧仁,她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不敢去呼延斫面前叫嚣,只敢质问一个十岁的孩子。
“真的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刚才说的话,你就当没听到吧。”
江宛抹掉脸上的眼泪,背过身离开。
牧仁没有叫住她,事实上,没有人会叫住一个随便朝自己发脾气的陌生人,哪怕这个陌生人对他抱有一点善意。
他下意识地用袖子蹭了蹭脸颊,其实每次用这种草涂脸都很痛,而且还洗不掉,只能等这颜色自己褪去。
可是他没有办法。
这天晚上,江宛出门泼了洗脸水,看见照日格正在附近游荡,便叫住他。
照日格闷闷不乐的模样,远处却传来歌舞声还有欢呼声,庆祝的篝火映亮了天际。
江宛问他:“照日格,他们怎么这么高兴?”
“大王在打猎。”
“晚上打猎?”
“巴日给他爹出主意,叫牧……田狗去给他们做活人靶子。”
江宛手中的木盆哐叽砸在地上。
就在这时,帐篷后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围聚而来,牧仁那张斑驳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
照日格和江宛皆是满脸惊色。
江宛当机立断扑上去,把牧仁拽进帐篷里,然后刷地放下了帘子。
牧仁像是被吓傻了,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江宛搬不动他,手一松,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还好没摔进火塘里。
江宛胳膊在地上狠狠砸了一下,痛得不行,却双手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多,外边的火光甚至可以穿透帐篷。
江宛眼前一片模糊。
牧仁哆嗦着嘴唇,忽然动了,他像抱住最后一根浮木一样紧紧抱住江宛的胳膊,他轻声重复着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一遍又一遍。
江宛留心着外面的动静,她听到外面乱糟糟地争吵起来,然后一声惊呼,他们似乎是发现了什么,脚步匆匆远去,帐篷外又重归平静。
牧仁魔怔了似的,依旧在不停念叨着某个短句。
江宛以为那是句北戎话或者回阗话,可她静下来细细听时......
那却是一句大梁话。
——我想回家。
四个字,一个短句,在被吓破了胆子少年口中,是世上最便宜的咒语,能用来安抚濒临崩溃的灵魂。
巨大的悲哀顿时击倒了江宛,过去几个月的她品尝过无数生死间的绝望,可也绝没有这一刻惊心动魄,她和单薄的少年一起发起抖来,她的内心大喊着,我想回家,我也想回家,可是她的喉咙像被什么扼住了,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圆哥儿蜻姐儿阿柔,无咎乃至于牧仁,一张张面孔在她眼前划过,她常听人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对这些孩子好,心中也不免沾沾自喜起来,其实她从头到尾都是自私的。
她不是在救人,是在救自己。
她是一株无根飘萍,缠绕着遇上的所有人。
她用别人来满足自己的拯救欲,用他们做自己的锚,却从来没有问过别人愿不愿意被自己拯救。
她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回抱住牧仁,被少年嶙峋的骨头硌得生疼,但她还是紧紧抱着他,也像抱着激流中唯一的浮木。
无家可归的人从彼此的痛苦得到一点安慰。
她的灵魂震颤嘶吼,面上却是一片骇人的木然。
这木然,被跳动的火焰映得一片猩红。
第四十四章 砍柴
江宛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帐篷里只有她自己,她身上的皮毛毯子盖得严丝合缝,热得出了一身汗。
天方才蒙蒙亮,大约是个阴天,江宛烧了热水洗漱,不一会儿就等来了海勒金大娘。
大娘似乎是听说了什么,一见她就问:“你受伤了吗?”
江宛吐出一口刷牙水:“我好着呢。”
海勒金点点头,有点欲言又止。
江宛朝她背后一看:“今天朝鲁没来吗?”
海勒金大娘严肃道:“他娘管他。”
不知道还以为是在骂人。
江宛就忍不住被她铁一样坚毅的表情和奇异的口音逗笑了。
海勒金大娘看她笑,唇边也出现了一丝笑意,她正了正头巾,对江宛道:“给你编了个篮子。”
江宛眨巴眨巴眼睛:“篮子?”
“在外头,你去看。”
江宛出了帐篷,看见角落的柴堆和边上的一个背筐。
“筐子是用来干嘛的?”
“拾柴。”
“我拾柴?”
“你跟着哈日伊罕去。”
江宛再一看,远处果然有个黑不溜秋的小崽子,拖着黄黄的鼻涕,也背着个差不多的筐子。
“那我去了。”江宛背上筐子,招呼了哈日伊罕,两个人一起出门捡柴火。
哈日伊罕话不多,在江宛面前有点腼腆,沉默着在前面带路。
江宛跟他搭了几句话,他都讷讷的,跟和小伙伴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路上遇见一株枯死的灌木,江宛说要捡,哈日伊罕就用和海勒金很相似的表情,也就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严肃地吸了吸鼻涕:“这个空的,不禁烧。”
江宛:“那就不要了?”
哈日伊罕:“要。”
“哦。”江宛想问他要柴刀。
哈日伊罕又解释:“这个轻,你背上,看着多。”
竟然是一副为她考虑的口吻,还想着照顾她面子。
江宛大为感动:“刀给我。”
哈日伊罕听她要刀,却忽然紧张地跳开一步,着急道:“你不成,你不行,你没力气,你伤了你,我阿妈打我咧。”
懂了,最后一句话是重点。
江宛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哈日伊罕去分解那株枯死的灌木。
哈日伊罕把干柴斩成段,再一截一截码在江宛的筐里,他左挪右腾,竟然真的给江宛凑出了筐一点不实在的柴火。
哈日伊罕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然后对江宛道:“回吧。”
江宛原地蹦了蹦,觉得身后的柴火轻飘飘的。
然而等她放下了那筐柴火,忽然觉得肩上针扎一样的酸疼。
她背个柴,竟然把自己背伤了!
她真的这么弱吗?
江宛再次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思考人生。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崽子磨磨蹭蹭地坐到她身边。
江宛当作没看见。
过了很久,牧仁忽然说:“你教我说中原话吧。”
他脸上的黄痕还是没褪,却也能看出脸红了。
江宛的心变得软塌塌的。
她问了一圈孩子都没问出牧仁的身份,因为总听别的孩子叫他田狗,她猜想会不会这个“田”其实是回阗的“阗”,就去试探海勒金。
海勒金大娘半点没有想着隐瞒,骄傲地告诉她,牧仁是回阗大王的小儿子,是北戎大王抢夺回来的战利品。
那他也是一位小王子呢。
同时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异族俘虏,只能仰人鼻息过活。
昨天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江宛对他发了一通脾气,心里其实是很抱歉的。
也许是那个面容和霍娘子有些相似的女孩子刺激了她,她这个无时无刻想救人的老毛病又回来了,救不到人,心里就像着了火,这回迁怒于牧仁,实在是她的不对。
江宛朝牧仁挪近了一点:“你的汉话说得很好,比那些小孩子都强,我觉得我没什么可教你的。”
“那你教我说点我不知道的。”牧仁的态度很积极,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起来。
江宛转头看他,想到他昨天被吓坏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回阗败了,部族四分五裂,他这个小王子也没人管了,在北戎人这里受尽欺负,只要有人对他稍稍好一些,他嘴上不说,心里却要拿出十分的好来报答的。
江宛道:“你的大梁话说得很好,倒是我的北戎话一塌糊涂,还不如你来教我。”
牧仁不看她,低头抠着石头,耳朵红得发烫:“你想学什么。”
江宛手上拔着草秆,又坐近一点点:“牧仁是什么意思?”
“河,很大的河,很大的……”牧仁有点不确定道,“江?”
“那就是江河的意思。”江宛觉得这个名字背后可能有什么故事,便问,“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牧仁眼睫微颤:“大王。”
他的态度顿时低落,江宛怀疑自己问了个敏感的问题,可是话已至此,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是北戎的大王吗?”
牧仁点头:“他带我回来,指着河说,河流永远流向北戎的方向,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
呼延律江这话也许是在炫耀北戎的强大,也许是告诉牧仁,他也和河流一样,永远无法调头返回故乡。
“那你原来叫什么?”江宛问。
“巴雅尔。”牧仁孩子气地鼓了鼓脸颊,“可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江宛又坐得离他近了一点,撞了撞他的肩膀道:“那我还叫你牧仁。”
牧仁就抿嘴笑了起来。
天色阴晦,整日都不见太阳。
江宛在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便缩了缩脖子。
牧仁忽然说:“我走了,婆婆等我吃饭。”
江宛搓了搓被冷风吹得发红的脸:“那你走吧。”
牧仁站起来,走出一段路,又回头:“要起大风了。”
江宛回头看他。
牧仁站在原地,没走。
江宛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草屑:“明白了,我这就回帐篷里去。”
牧仁才跑着走了。
北戎刮起大风,京中却是秋高气爽。
沈望看着出现在书房里的不速之客,背身合上了门:“满汴京都以为殿下送嫁去了,没想到竟还能在京城见到殿下。”
沈望说着调侃的话,面上的笑被阳光照得闪闪烁烁。
第四十五章 霍忱
余蘅毫不见外地坐下,姿态闲适:“谁叫沈大人这里还有个叫我惦记的人。”
沈望脸上的笑便淡了。
余蘅脸色涂得微黑,五官似乎都修饰过,看起来已然是另一个人:“沈大人看起来心情甚佳。”
“与他一别经年,再度相逢,我心中的确是很高兴的。”
余蘅欣赏着杯子上的杜鹃逢春图:“霍兄弟倒也是可怜人。”
他意在言外,倒叫沈望面上露出一丝怔忪。
沈望很快回过神,面上依旧是游刃有余的微笑:“我让人把他带过来。”
他起身,刚走出去一步,就听余蘅问:“舍得?”
沈望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侧过脸,似乎要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便快步离开。
霍小弟被领进来的时候,余蘅真正明白了当初沈望那句,只要你见过他,就会明白,他真的是霍家人。
这是个生机勃勃的青年,他面容俊朗,眼神清正,虽然是个仆从的身份,却不见半点畏缩自惭,他是舒展的,正直的,坚定的。
虽然知人知面不知心,虽然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余蘅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要信任他。
余蘅不由看了沈望一眼,沈望对他点头。
余蘅原来的那些打算,在亲眼看到霍忱后荡然无存。
余蘅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布衣,笑道:“这就是霍兄弟吧,我想去北地参军,听承宣使大人说,你也有这个意思?”
霍忱:“兄台说错了,我姓……”
“姓霍。”沈望打断他的话,把他拉到一边,“早说过了,你若想去北地当兵,还是用本来的名字。”
霍忱见他神色坚决,于是笑着点了头:“反正就是个名字,我就听望哥的。”
沈望看他笑得傻憨憨,不由叹了口气:“你啊。”
他们说话时也没有刻意避人,余蘅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余蘅轻轻咳了一声:“那就是霍兄弟了。”
“我姓霍,单名一个忱字,无父无母,是被少爷捡回家的。”霍忱说得爽快。
看来这个霍小弟还不晓得自己的身世。
余蘅对他抱了抱拳:“我姓……”
沈望的心微微提起,生怕余蘅真的自报家门。
“邱,”余蘅道,“我叫邱望遮。”
霍忱自来熟地拍了拍余蘅的肩道:“邱兄这名字一听就很有寓意。”
沈望死亡凝视:“怎么,你是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够有寓意吗?”
霍忱:“绝对不是,完全不可能,我的名字可太有寓意了。”
沈望面色稍霁。
却听霍忱又道:“就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寓意。”
“噗……”余蘅实在忍不住了。
这二位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倒真的像亲兄弟。
“我听霍兄弟的名字却很好,”余蘅出来打圆场,“忱者,信也。”
“天难忱斯,不易维王。”虽然霍忱比沈望高了半个头,但沈望还是狠狠拍了一下霍忱的后脑勺,“小时候我不是教过你《诗经》吗?”
霍忱人高马大,在沈望面前却只敢抱着头嘟囔:“小时候的事情谁还记得……”
余蘅看着看着,眼中不由带出些笑意。
一个沈字,一个忱字,改水为心。
若这个名字真是沈望取的,倒也确实用了心。
他对这个异姓弟弟,也是真的不错。
虽然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可是要把一个懵懂幼童教导成眼下的模样,沈望在霍忱身上花的心思绝对不会少。
霍忱若留在汴京,不过是安阳大长公主手里的一枚棋子。能有个身份参军,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出路。
余蘅拍了拍手:“二位兄弟情深,可别在我这个没兄弟的面前炫耀了。”
沈望眼神微动,旋即笑道:“说得也是,望遮兄这次来,我还不曾好好招待,霍忱,别乐了,下去看看饭菜好了没有。”
小霍兄弟对余蘅点了点头,便乖乖走了。
余蘅这才道:“看来,沈大人真的没有骗我。”
沈望缓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子,俯身闻了闻斜逸而来的桂枝,闻言微微歪头看过去,清俊的面孔浮起一二分真切的笑意来,黛色的发带落在肩上,又没入安静垂着黑发中。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余蘅从袖子拿出一个被红绳扎起的纸卷,轻轻放在书桌上。
那红绳倒是普通,但纸卷上有碎花金屑,看着有些眼熟。
……
江宁侯府正是人仰马翻的时候。
他家那位三少爷又作妖了,听说是留书一封,说要去北戎参军,他前脚刚走,后脚这封信就被送到了江宁侯夫人面前,江宁侯夫人一看信,咯噔昏了过去。
醒过来后,便快马加鞭派人去知会了府衙,然后布置护卫家丁守在四个城门口,坚决不许程琥踏出汴京城半步。
程琥便被困住了。
城门口是早一步赶到的家丁,都持着棍棒,想来母亲在四门都派了人守着,这些人中有不少是自小跟着他在汴京瞎混的,眼下他们肯定是投向母亲了,用他们的话来说,少爷放的屁也跟旁人不同,一闻就能闻出来,他想乔装躲过他们的眼睛,绝对不可能。
可是他眼下也不可能去找人求助,他那些狐朋狗友家里,母亲肯定都派人去打过招呼。那群胆子没有二两重的家伙,家里吓唬一两句,绝对会把他供出去,若是表姨还在,倒可以求求她,可是江宛也……
左想又想,实在没法子,程琥缩在巷子里懊恼地捶墙。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丫头叫他:“请问是程三公子吗?”
程琥猛地回头,还以为是亲娘找来了,可看清楚后,却是个打扮长相都极为陌生的丫鬟。
那丫鬟对他行了个礼,道:“我家小姐愿意帮程三公子这个忙。”
程琥眯起眼睛:“不晓得贵府小姐是……”
“公子见了就明白了。”
程琥看着城门口巡逻的家丁,狠下心,还是跟着丫鬟走了。
很快,他被带到一辆马车前,浅碧的车帘子上绣着青藤绕梅枝,十分素雅,似乎真的是一位高门闺秀的马车。
车帘子被掀开,端坐的姑娘露出一张平庸的面容。
第四十六章 桐花
程琥眼睛一眯,确信自己并不认得这位小姐。
他想了想,行了个平辈礼,道:“听闻小姐有意相助,然则我……”
“公子。”朱十三小姐打断了他,她几乎是贪婪地凝望着他,却又用尽毕生的定力克制着自己的贪婪。
前日,她与人定亲了。
那人是个二十岁的举人,资质尚佳,容貌也可,就是家产单薄,父亲早逝,家里只有个寡母,但也胜在人口简单,能省去世家大族里妯娌亲眷的缠烦。
隔着屏风见了一面,又权衡了利弊,朱十三小姐想了又想,还是点了头。
她只是个庶女罢了,当时能因郑国夫人的怜悯逃过一截,已经是上天格外垂怜。
加之朱尚书因惊扰北戎大王子,所以被连贬三级,家里大不如前。能嫁给赵举人,已经是她的最佳选择,这也是嫡母看在安阳大长公主的面子上,才松了手,让她得了这桩亲事。
如果那日平安街上,她没有见过程三公子如何一拳打倒地痞,说不定会欢欣鼓舞地嫁过去,会心甘情愿,没有遗憾。
可惜,她那日偏偏出了门,偏偏走了平安街,偏偏早将芳心许给了别人。
在今日见到程琥之前,她也在想,我要不要再等一等,要不要故意偶遇,看看程公子会不会对我动心,要不要设个伤人害己的计谋,逼得程三公子不得不娶了我。
可今日见了他,心里便觉得很苦,因为知道自己哪怕得不到,也情愿在他心里是个光风霁月的人,是个他每次回想起来,只会让他感激,不会让他厌恶的人。
哎呀,朱十三,你就是个胆小鬼吧。
她在心里笑自己。
她想送他上马。
让他去想去的地方,挣想挣的前程,她不想成为他的污点,不想成为他的阻碍,这不是因为她高尚,是因为她有私心。
是因为,她喜欢他。
“程三公子,”朱十三小姐笑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愿意帮公子,是因受人所托。”
她镇定地说起谎话:“我得郑国夫人相助一回,本该报恩,夫人却让我把此恩情还到公子身上。”
此话一出,程琥显而易见轻松了一点。
他嘀咕道:“这个表姨,总是这样……”
朱十三小姐眸光闪闪。
丫鬟趁机道:“公子请上车吧。”
程琥见她们一主一仆,再有不过是一个老车夫,不由有些踌躇。
朱十三小姐深深吸了口气,笑道:“公子不必顾忌男女大防,我,我已经定亲了。”
程琥神色一时大定,果然跳上马车,坐在离朱十三小姐最远的地方。
马车慢慢向前,程琥避嫌低头,朱十三小姐也不好直勾勾地盯着别人,只好看着腰间的荷包。
程琥想了想,慢慢开口:“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若不是朱十三刚刚说了自己已经定亲,他怕是问都不会问。
“我……”朱十三小姐深知说个姓氏便已足够,可鬼使神差一般,她道,“我叫朱琼波。”
族谱上的名字是朱阑,琼波是她给自己起的小字。
哎,又觉得脸上烫起来。
朱琼波慢慢吐出一口气。
程琥目不斜视,点头道:“原是朱小姐。”
还是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吧。朱琼波暗自后悔自己的轻浮。
这样一来,她又不敢说话了。
不过,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呼吸相闻,已经让她幸福得快要昏过去了。
可惜她一丝一毫也不能展露,这是窃喜,是偷来的。
和喜欢的人相处的每一瞬,她都不能表现出一点喜欢。虽然是折磨,但她甘之如饴。
似乎是一眨眼,马车便到了出城的关卡。
因江宁侯府打过招呼,城门兵便拦了车:“车内何人?”
丫鬟跳下马车,倨傲道:“与你何干!”
那边程府的人立刻给城门兵使了个眼色。
城门兵立刻围上来:“车内何人,速速下来!”
丫鬟当然不许,叉着腰:“哟,好大的阵势啊,不入品的看门狗罢了,竟然叫得这么大声啊!”
“芙塘,不得无礼。”马车里,朱琼波淡淡开口。
城门兵听得里头真是位年轻小姐的声音,倒有些犹豫起来。
但是江宁侯府的人着急啊,一个家丁冲上前道:“劳烦小姐掀开帘子,咱们是……”
“谁管你是哪家的!”丫鬟脾气很爆,“我们小姐是去小青山探望安阳大长公主殿下的,你叫掀帘子就帘子,坏了我家小姐的闺誉怎么办!”
她说着,掏出安阳大长公主的名帖,高高举起。
“都给我滚开让路,耽搁了我们小姐,若是安阳大长公主怪罪下来,我看你们怎么办!”
这一招狐假虎威果然好用,城门兵和江宁侯府的家丁犹豫再三,还是都退开了。
朱琼波的马车顺利出了城,又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让程琥下车。
程琥抱拳道谢:“朱小姐仗义出手,实在不胜感激。”
朱琼波摇头:“你没听丫鬟说吗,我是去小青山的,本来就顺路,带你一程也没什么。”
这位朱小姐怎么听着落寞了许多。
程琥挠了挠头:“告辞。”
说着转身离开。
朱琼波却叫住他:“公子别忙。”
程琥疑惑转身。
朱琼波道:“都说送佛送到西,我没有这个本事,便想赠公子一匹马。”
还有这种好事!
程琥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十足真诚,这对他来说,的确是省了麻烦。
朱琼波让车夫给程琥卸了马。
“不过,你把马给我了,你怎么办?”
得了这一句关心,朱琼波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三分,面上只淡淡道:“一来,此处离城门不远,我走回去也使得,二来,大长公主殿下等不到我,一定会派人来找,我在马车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公子不必挂怀。”
程琥觉得有理,又怕被家里的护卫追上,又道过一回谢,终是上马离开。
朱琼波站在原地目送,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上了马车。
芙塘嘟哝道:“小姐哪里是要去小青山,明明是要去城里月老祠,眼下马也没了,月老祠也没去,怕是又要被夫人数落了。”
“就你知道。”朱琼波嗔道。
芙塘嘟着嘴:“奴婢是知道,那位公子却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朱琼波却很洒脱。
能遇到好心人相助,他一定觉得很幸运,但是……
朱小三小姐欢喜地捂住胸口。
她觉得自己更幸运,能够帮到他,能送他一程,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小姑娘。
朱十三小姐不由展颜一笑。
却叫芙塘看呆了。
从来只觉得小姐眉眼平平,可这一笑来,不晓得为什么叫人心里砰砰直跳,只觉得再美的美人也比不过此刻小姐这一笑。
笑得小桐山的桐花又烂漫了一回。
雪白馨香落了满山,笛声渺远,吹的是《清明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