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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连灼     宛在青山外txt下载     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七章 波澜

    夜半时分,江宛睡得正香,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幽咽的琴音,于是披衣坐起。

    草原上的夜是冰冷的,江宛掀开帐门,刚把头探出去,就忍不住朝屋里一缩。

    月色清澈,隐隐可见她最喜欢的大石头上,有个大汉正在拉琴唱歌。

    琴吧……拉得荒腔走板,歌吧……唱得还没狼嚎好听。

    圆月,草原,孤独的牧人。

    此情此景,要是没声,该多有意境啊。

    一曲毕。

    江宛不知什么时候走近了,鼓了鼓掌,憋出一句:“你唱起歌来,真幽默。”

    大汉不解其意,问:“幽默什么意思?”

    “幽默就是说你……让人高兴。”

    大汉便爽朗地笑了起来:“你这个姑娘心不好,骗我呢。”

    江宛的视线从这位大汉的衣饰和腰间金刀上划过,心里嘀咕了一句,你这个老头子心也不好,耍我玩呢。

    远处隐隐可见成列的北戎兵士默然伫立。

    这位应该就是北戎大王呼延律江。

    呼延律江把琴往边上一放:“你是从南梁来的?”

    他的声音醇厚,说起官话来有点慢,但意外竟是京里的口音。

    天天听着北戎人奇怪的口音,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快捋不直了。

    江宛大感亲切,与人攀谈的心思冲淡了困意,她似是不服:“你一管大梁叫南梁,听着就成个小国了,那您是不是管南齐叫南南齐啊?”

    因为江宛一直站在他身后,呼延律江不得不转过身来看她,费解地问:“小丫头,你很讨厌我?”

    他正脸朝向江宛。

    这是一张不好用美丑来形容的脸,浓密的头发朝后结成辫子,眼睛不大却深邃而迥然有神,鼻子和嘴巴因为胡须茂盛和天色太暗的缘故,看不清楚,单就这一双眼里透出的睥睨威势已经不似寻常人。

    虽然这位大王是个很有味道的中年男人,但她若能喜欢无咎这位抛妻弃子的爹,那肯定是没长心。

    这位北戎大王不晓得是不是太闲,竟然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拉琴。

    奇奇怪怪。

    江宛烦躁地甩了甩辫子,这一甩,却把虎牙吊坠甩出来了。

    呼延律江眼神微凝:“你……”

    江宛捂住领口,倒退一步:“怎么了?”

    呼延律江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的眉眼:“你是她妹妹?”

    谁是“她”,谁是“她妹妹”?

    江宛的脑子转得飞快,点头道:“对。”

    呼延律江仰头大笑:“小骗子,她妹妹是我亲手杀的。”

    江宛:“哦。”

    呼延律江拍了拍石头:“跟我说说吧,伯克汗那小子到底想做什么。”

    伯克汗是呼延斫的北戎名字。

    江宛眉毛一挑。

    你要是问我这个,那我可得好好编了。

    “其实吧……”

    呼延律江看透一切:“你最好说实话。”

    你让我说,我就说吗?

    江宛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哭唧唧道:“他看上我了,所以对我强取豪夺。”

    呼延律江转过去,手指从腰间的金刀上一划。

    江宛嗖地站直:“我儿子是大……南梁文怀太子的遗腹子,他把我带来,大概是想要用我来做一个攻打中原的由头。”

    “攻打中原的由头?”呼延律江似乎觉得江宛的这句话很可笑。

    江宛也有些讪讪的,似乎自惭于自己这个“由头”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但是她到底还是知道了呼延律江的意思,这位大王不屑这些阴谋诡计,看来与覆天会合作一事是呼延斫自己的决定。

    北戎大王在北戎人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只看几个孩子听说他要来的消息,就高兴得要发疯便可以知道,只要呼延律江不同意,呼延斫便很难做成这件事。

    但与覆天会合作,对北戎可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覆天会求着他们办事,现在他们手上又有江宛,完全占据主动。

    她之前猜测过覆天会与呼延斫合作的思路,因为覆天会手上没有兵权,所以只能借北戎人的兵马攻打中原,是肃清勤王也好,是扶持正统也罢,反正就是要依靠北戎,再来,北戎大王是个只管打的人,掠杀一番也就罢了,就算他打进了汴京,兴许还要嫌弃汴京狭窄,没有能骑马奔驰的地方,根本看不上。

    这时候,覆天会或是安阳大长公主就可以站出来摘取胜利的果实了。和北戎签几个不平等的条约,送钱送粮食送布匹,再送个两座城,总能打发了这群野蛮人。

    此时已改天换日,就算卫南军里有人不同意,镇北军里有人不高兴,那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江宛以为覆天会一定是这么忽悠呼延斫的。

    但是这个计划有非常大的漏洞,第一是大梁其实并没有那么弱小,第二是北戎人的野心超乎寻常,谁也不知道他们如果真的打入中原腹地,会做出多么令人发指的恶行。

    北戎是无法被套上绳索的饿狼。

    所以她去试探沈望时,才会说,也许覆天会根本没有打算扶圆哥儿上位,只是想要让大梁走向灭亡。

    江宛心头万千思绪掠过,其实也不过一瞬,她忽然问:“你会把王位传给伯克汗吗?”

    “当然,他是我唯一的儿子。”

    他就一个儿子?

    江宛的第一反应是不信,这地方也没有避孕措施,堂堂大王怎么可能只一个孩子。

    第二反应则是……

    不,你不只一个儿子。

    无咎也跟着骑狼来了,他若是见到亲生父亲,心中又会是怎样的滋味。

    呼延律江调笑道:“怎么,你难道想给我生儿子。”

    “我不想,但是,”江宛手心濡湿,“霍容诗不是还给你生过一个儿子吗?”

    杀意扑面而来。

    江宛懊悔地闭上眼。

    她真是疯了!

    她怎么可以……她没有资格决定无咎接下来的人生。

    这些日子过得太安逸,江宛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她拥有的这些平静,就像是浅浅的如镜的湖面,微风一来,便荡然无存。

    那些她不愿意去想的事情,和呼延律江见了这一面后,也不得不去想了。

第四十八章 相残

    回想过去,江宛只觉得当初的她简直是个没头苍蝇,敢去皇后跟前理直气壮地说要和离,也敢跟皇帝辩论。

    若说有什么得意事,大抵就是她膝盖很硬,除了第一次为了演得苦情,在皇后宫里跪了一回,之后就再也没有跪过,也就是那一回,让她恶心得够呛。

    汴京让她喘不动气,所以她很乐意离开,可说到底这一切不过是承平帝的设计。

    让阮炳才带着她和圆哥儿离京,又与北戎大王子交易,这无疑是一步险棋,棋越险,余葑所图越大。

    平心而论,若江宛与承平帝易地而处,根本不会容她和圆哥儿活这么久,直接杀了,一了百了,人没了,别人再说圆哥儿是太子遗孤,也就一张嘴罢了,说破天去又能如何。

    可是承平帝没有。

    承平帝让江宛做饵,想用她钓出覆天会,可见他并不是冒进鲁莽的人。

    但北戎大王子启程后,他的隐忍就没有意义了。

    不过他依旧没有选择一刀杀了江宛母子,他耐心地等待机会,等待这两颗棋子发挥更大的作用。

    作为一个保守的人,他的每一步谨慎都是为了让布局更加严密,让计划更加无懈可击。

    那么,江宛敢说,被阮炳才带出京城的她和圆哥儿,因脱离了承平帝的掌握,对承平帝来说,已是弃子。

    现在看来,她这颗弃子发挥的最大作用,就是让阮炳才成功搭上了北戎大王子的线。

    不论是阮炳才,还是呼延斫遇刺当日的白羽箭,都是殊途同归,无非是想要离间北戎与覆天会的结盟。

    阮炳才是定州知州,如今又有把柄落在呼延斫手里,而覆天会则对呼延斫起了杀心,那么阮炳才相比覆天会,无疑是一个更好的盟友。

    呼延律江对大王子的举动似乎是默许的,但也没有特别赞同,这可能是一个变数。

    承平帝费这么大的力气,阮炳才一定是有大用处的,但江宛暂时还看不透。

    要让她和圆哥儿失去作用,承平帝应该也另有布置,不过这在江宛看来就很简单了。

    承平帝大可以先发制人,从别地搜罗一个小孩,说这是文怀太子流落在外的孩子,要让这个小孩没有染指帝位的机会,也不难,只要说这个小孩是娼妓生的,或者说是文怀太子和有夫之妇私通生的,让孩子背上一个人尽皆知无法洗去的污点。

    若是他愿意做得再绝一些,找来的小孩是个哑巴瘸子,隔个三五年就因身体孱弱没了,大抵也不会有人说他什么。

    想到这里,江宛脑海中不知怎么浮起了那位曜王的脸。

    说起来,承平帝愿意养着这个小病秧子,也挺奇怪的。

    承平帝固然是个有耐心的猎手,安阳大长公主恐怕也不遑多让。

    那么,整件事最不合理的地方就出现了,安阳选择的盟友是不可预测的北戎。

    北戎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说呢,从上到下,都不太好把握。

    而且北戎对于所谓的盟约也不看重,很可能早上笑嘻嘻,中午直接翻脸。

    北戎是一头无法被驯服的饿狼。

    安阳大长公主虽然常有惊人之举,但把注全压在北戎身上,未免太轻率了。

    不像她的作风。

    说来说去,他们要谋反,总归需要兵和钱,钱先不说,没有兵,是绝对不能成事的,偏偏兵也只能从北戎那里借,合着安阳大长公主布置这么多年,就布置了个这?

    不对,一定还是哪里不对。

    江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现在愣想,也想不出什么。

    江宛拉过被子蒙住脸,辗转反侧,终于还是睡了。

    劲风吹黄了绿草,也吹细了石头边淌过的小河。

    牧仁远远便见江宛捧着脸坐在大石头上,于是悄悄坐过去了。

    “你在想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江宛恍惚道:“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时空乱流,还是蝶梦庄周,亦或是冥冥中有更高的意志,需要我为这个时空做些什么。”

    她伸手,像是想要捉住风:“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那么最终会否也是一场空。”

    她说这些听不懂的话的时候,看起来好像眨眨眼睛,就会蓦然消失。

    牧仁挤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你吃。”

    他手心有几枚红色的浆果。

    估计是没有毒的。

    江宛见有六颗,便拿了靠近自己的三颗:“一人一半,谢谢你哦。”

    两个人坐着也是无聊,江宛随口问:“你是跟谁学的大梁话,说得比巴日他们都强。”

    牧仁含着浆果,听起来有点含糊:“我娘是大梁人。”

    江宛震惊。

    “你不是回阗……”

    “如果我娘不是大梁人,我就不会被送到这里来了。”

    他的表情有一种悲凉的成熟。

    江宛不忍看他的神情。

    牧仁的这句话平平淡淡,却已透出了背后的凶险杀机,足够江宛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牧仁冷漠道:“我的哥哥们推我出来,可是大王没有杀我,后来却杀了他们。”

    牧仁没有继续往脸上涂草汁,脸上的颜色已经淡了很多,乍一看,显出十分的清秀。

    江宛摸摸他的头。

    牧仁却道:“我不难过,大王的儿子也都死了,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这样的。”

    江宛却轻轻“咦”了一声。

    当时呼延律江明明说他只有一个儿子,难道他其实有很多孩子,但都夭折了。

    “你知道什么?”

    牧仁摇头。

    江宛戳戳他的胳膊:“说嘛,反正周围根本没人,除非有人在石头底下挖了洞偷听,否则不会有人听见的。”

    “好吧,”牧仁道,“他们都死了,因为大王子不愿意让他们活下去。”

    “呼延斫……”江宛觉得嗓子有点干,“把所有兄弟都杀了?”

    “这是你说的。”牧仁狡猾道。

    江宛捋了把他的头发,毛糙蓬松,像长毛的小动物:“你想回去吗?”

    “回哪儿?”

    “回阗。”

    “回阗已经没了。”牧仁站起来。

    他走后,江宛看着迭起的草波,喃喃道:

    “若是呼延斫死了,无咎就是呼延律江唯一的儿子……”

第四十九章 来了

    集仙楼中正是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之时。

    “七少,这娇红姑娘都点名要你陪一晚了,你怎么还坐得住?”礼部侍郎家里的十一公子搂着姑娘,看向李牍。

    轻车都尉家的老二也跟着起哄:“没错啊,李老弟,这娇红姑娘都快扭出水来了,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娇红也是个擅看人眼色的,立刻捧了杯酒倚过去,柔柔道:“公子便喝了娇红这杯酒吧。”

    她名唤娇红,当真是娇媚无边,口似樱红,李牍本是个酒肉桌上的常客,没有坐怀不乱的品格,如今被娇红蹭得浑身冒火,果然低头,满饮了杯中酒。

    列席的世家公子皆轰然叫好。

    偏有一个不给面子,嗤之以鼻道:“诸位可别叫咱们李大公子为难了,他既做了那位的裙下臣,又怎么好不守身如玉呢?”

    说话的这个左卫薛上将军家里的老三,家里硬气,倒真叫这几个起哄的哑了火。

    李牍砰地放下杯子,面色微沉。

    其实安阳大长公主从没说过他不能有别人。

    事实上,殿下根本没和他成就好事,那日殿下虽让他解了衣衫,赤条条躺下了,却让……

    李牍晃了晃脑袋,不再想下去。

    被这么一打岔,他也想明白了,就算大长公主没碰他,也不在乎他玩不玩女人,但他若在这青楼里当众找了红倌,便是在打殿下的脸了。

    如今他春风得意,可不想这春风这么快就去吹旁人了。

    李牍把娇红推开,心中烦闷。

    他百思不得其解,安阳大长公主为什么不碰他,是他长得不够俊俏吗?

    这个问题,翘心也正在思考。

    福玉公主成亲那日,殿下为了他竟然没去观礼,他心中便知道,好日子要来了。

    可惜殿下对他的态度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杀气腾腾,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好的时候,又真是极好,单给他一个大院子住,还有流水一样赏赐,他从前的主子映流强忍着妒意赔笑的模样,真是让他从里到外都爽快。

    只是......睡着鹤绒垫子的时候,他心里实在发虚,倒不是因为殿下喜怒无常,而是因为殿下迟迟没有让他留宿卿凤殿,平日里也都是远远看着,别说肌肤相触,连话也很少和他说。

    这张脸真就这么好看?

    殿下怎么看也看不腻,常常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安阳大长公主的凝视起初让他激动紧张,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大长公主看着他,眼里又没有他。

    而安阳看着看着,只觉得索然无味。

    其实这张脸与那张脸顶多也就五分像,落在她这样一个默默注视了沈啟多年的人眼中,便是半点也不像了。

    但是如今年纪渐大,眼前终归是没有那么清楚,偶然一瞥,雾中看花般,也时有恍惚。

    恍惚时,她多次想说些什么。

    曾以为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是人生大憾,可对着这张似是而非的脸孔,她也说不出口。

    因为不知道才是对他最好的。

    再想想,人之将死时,说的也是善言,那么就算他不死在恒丰十八年,她这一生都不会让他知道了。

    “殿下。”

    有人轻轻唤她。

    安阳回过神,将笔投进笔洗中。

    “何事?”

    史音低头不语。

    安阳按了按眉心,挥退翘心等一干服侍人。

    史音才道:“昨夜丑时,禄公公抱着个裹了披风围住的孩子,进了宇清殿。”

    “孩子?”安阳一怔,旋即哂然一笑,“多大的孩子?”

    “禄公公将那孩子包得严严实实,但依稀可见眉浓肤白,仿佛与四皇子是一个年纪,也是四五岁。”

    “四五岁……”安阳笑得收不住,她按着眼尾,笑问,“阿音,你可看出余葑的打算了?”

    史音摇头:“臣下愚钝。”

    “装傻,”安阳越发笑起来,“他的算计已经初露端倪,后招也实在好猜得很。”

    史音似有所悟:“皇上此举,是否还是为了郑国夫人母子?”

    “然。”安阳神采飞扬。

    史音抿唇一笑,“请殿下提点臣下一二,陛下会如何行事。”

    安阳:“此计要成,最要紧就是让这个孩子……”

    史音:“悄无声息?”

    安阳摇头:“是悄无声息却又人尽皆知。”

    五日后,宫中不少宫人都晓得宇清殿里多了一个孩子,对这孩子的身份也是众说纷纭,其中以承平帝私生子的猜测为主。

    史音:“人尽皆知后,是不是就要说清楚这孩子的身份。”

    安阳赞赏地对她点头:“孺子可教。”

    一个月后的早朝上,承平帝下了一道封王的圣旨。

    圣旨上大概是这么说的——机缘巧合,多方验证,原来文怀太子当年一时荒唐,与青楼女子生下了孩子,孩子一直流落在外,朕向来和大哥感情好,一听说就赶紧把孩子接了回来,看做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而且还要破例给他四岁封王。

    史音却又皱眉:“旁人就会相信吗?”

    安阳:“那你放心,我这侄子肯定还是能想出别的阴谋诡计的,保准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虽然圣旨一下便是盖棺定论,然则众人认定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其实啊,这遗腹子根本不是皇上找回来的,盖因那时昭王和文怀太子相交甚密,便偷偷把文怀太子府里一个侍寝过的婢女藏起来了,一藏就是好多年,不晓得是不是包藏祸心哦。也就是承平帝实在是宠爱这个弟弟,才又一次站出来替他擦屁股,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了,也给了这个孩子一个出身。

    说起来,咱们陛下可真是宅心仁厚,友爱兄弟的典范。

    京中流传的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明眼人都知道,这不就是欺负余蘅现在给福玉送嫁去了,不在京中,不能辩解,只能任承平帝给他栽屎盆子嘛。

    安阳大长公主此时也许已想到了这一步,悠悠一叹:“江正家里这个丫头倒是个妙人,可惜了。”

    呼延斫花了大笔金子把江宛绑去,结果承平帝一招釜底抽薪,叫他这些谋划全白费了。

    那江宛的命,大约就真的保不住了。

第五十章 神河

    承平帝有什么打算,江宛自然是不清楚的。

    她自那日见了呼延律江一面,心中便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离开北戎。

    偷马偷不着,想靠她这两条小细腿冲出草原,也不是很靠得住,想策反个北戎护卫,语言不通,想和呼延斫谈谈,没有筹码。

    江宛蹲在大石头上,觉得自己前脑门上写着一筹莫展,后脑勺上写着插翅难飞,头顶刻着四个大字——无路可逃。

    就在烦闷的时候,她身后忽然传来了吵闹声。

    回头一看,附近的三个“日”又把她可怜的小牧仁围起来了。

    上回大王让护卫抓牧仁去做小猎物,照日格把护卫引走,江宛还当照日格对牧仁已经没有那么厌恶了。

    没想到那惊险一夜后,他们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

    江宛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脚踝,准备过去劝架。

    江宛刚跳下石头,只听巴日怒吼一声,就往牧仁身上扑。

    江宛喝道:“钦噶!”

    巴日立刻僵直在原地。

    江宛提着裙子跑过去,气喘吁吁道:“你们怎么又欺负人!”

    巴日见了她,到底还是有所收敛,只气呼呼地指着牧仁:“因为他,神河断流了!”

    照日格皱着眉头:“巴日,不能这么说!”

    哈日伊罕擦了把头上的汗:“你咋知道不是他?”

    巴日嚷嚷道:“都是因为田狗,都是因为他!”

    照日格:“你咋知道是他!”

    哈日伊罕:“你就是帮着他!”

    几个孩子乱糟糟叫成一团,只有牧仁低头站着,乱发间露出的一角下颌紧绷着。

    江宛心中暗暗叹气:“好了,别吵了,神河是这几日才干涸的,牧仁早来了好几年了,你们与其说是他,不如说是我好了。”

    她做出袒护牧仁的模样,其他两个孩子便也不再纠缠,唯独巴日还愤愤不平道:“就是因为他来了,神河才越来越细的。”

    其实他哪里知道神河细不细,只是知道神河忽然就断了,听了两句乱七八糟的大人话,又一向欺压牧仁惯了,才来找麻烦。

    江宛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糖,塞进巴日嘴里:“断流一定是有其他原因的。”

    她心里也愁啊。

    要是没有这条河,草原上人畜的日子都只会更差,北戎人对上大梁后,就更要拼尽全力了,今年本就干旱……

    这条河,不能枯。

    巴日虎视眈眈地盯着牧仁。

    江宛见了,招呼牧仁:

    “来,站到我身后来。”

    牧仁诧异地抬起头,然后对江宛笑了起来,乖乖站到她身后。

    江宛指着面前的三个“日”道:“你们要砸就砸我吧,只要有我在,肯定不会让你们欺负牧仁,而且你们也知道,我最喜欢告状了,等我告诉钦噶以后,让他把你们都抓起来。”

    小孩子们果然一哄而散。

    巴日对她做鬼脸:“你跟着他,会倒霉,倒大霉!”

    然后又用北戎话指着牧仁骂了好几句。

    江宛回身捂住牧仁的耳朵:“别理他。”

    “没关系。”牧仁耳尖红红,往后退了一步。

    “你还没吃饭吧。”江宛揽着他的肩,“正好我也没吃,你跟我一起吧。”

    牧仁的脚虽然跟着动了,嘴上却说:“海勒金不喜欢我。”

    “额格其早走了,你跟着我进去,吃完了再出来。”

    江宛给他盛了汤,拿了饼子,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忧心忡忡的交谈声,只是听不懂。

    江宛问牧仁:“他们在说神河的事吗?”

    “不是,他们在说……”牧仁啃了口饼子,“回阗有人捣乱。”

    江宛:“巴日今天找你麻烦,也是因为这个吧。”

    回阗残部作乱,牧仁的处境就更难了。

    江宛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

    小青山卿凤殿外。

    史音:“算算日子,明家又要给陛下送钱去了。”

    勋籍:“不论多少银子,最终不都要落进殿下手里么。”

    史音摇头:“那帮吃干饭的叫席忘馁跑了,我还不晓得要让谁来装这个仙人呢。”

    勋籍晓得这么多年,此事一直是史音在办,席安跑了,的确很麻烦,于是安慰她:“这么多年了,皇上也该疑心尽去了,定不会坏了殿下的事。”

    史音点头:“那我先进去了。”

    安阳大长公主正坐在蒲团上点茶,手腕微动,浮沫快速震荡着。

    史音跪在一边,等殿下结束。

    安阳觉得差不多了,用茶筅拨了拨泡沫,然后用长柄勺舀了几颗红豆撒进去。

    “便宜你了。”安阳道。

    史音上前捧过茶,一饮而尽。

    “多谢殿下。”

    “你啊,素来就是个牛饮的性子,浪费我的好茶了。”

    史音惭愧一笑,说起正事:“殿下,这十五夜宴,臣下有了新的设想。”

    她娓娓道来。

    安阳大长公主另取了一杯清茶,加了蜂蜜牛乳,继续点茶。

    史音说完后,安阳手上动作不停,提点道:“不过你也不必说那丹药如何如何好,只让拟雀用童音说,师父已然成仙,他这是最后一次送药,以后也要闭关修炼,这样就不怕余葑又把丹药喂给宫里那个小杂种了。”

    史音道:“是。”

    “说起来,那个小杂种都吃了那么多年的药了,也不知投下去多少灵芝人参才把他补养到如今。”

    史音忖度着安阳的心意,慢慢道:“曜王的脉案昨日已送到殿下案上。”

    “我看了,确是油尽灯枯之象,吃了我的神丹,总不好叫他无名无姓地死了,他叫什么来着。”

    “曜王殿下名谊。”

    “叫余谊啊,真难听。”

    “依殿下看,要不要干脆将曜王了结,免得他出宫若是碰上懂行的大夫,被看出来便不好了。”

    “这孩子在宫里过的日子的确也是猪狗不如,虽说是从小养在宫里,余葑却不过拿他当个试药的,平日里缩在他那屋里,连露个头都不敢,哪儿像我们余家人,倒是余蘅把他当个人看,”安阳默了默,“死就死了吧,反正他也活不长,我六哥这一支早该断送在三十年前,苟延残喘到如今,也尽够了。”

    史音道:“臣下明白。”

第五十一章 仙人

    江宛直觉神河断流对她来说是个机会。

    八月十五这天早上,她吃完了海勒金给她带来的甜糕,就去找呼延斫了。

    一到呼延斫的帐篷附近,江宛就忍不住想起上次看见的那个姑娘,想到她酷肖霍娘子的容颜和她绝望的眼神。

    她到底是谁?

    远远看见钦噶站在栅栏跟前守着,江宛随口招呼道:“钦噶兄弟,我想见大王子。”

    钦噶看她一眼:“大王子出去打猎了。”

    江宛也不恼,笑眯眯道:“那我午后再来。”

    又等了一下午,江宛再去问钦噶的时候,呼延斫已经回来了。

    钦噶把她带进营帐里,告诉她:“大王子心情不好,你别惹他,他生气,杀人。”

    江宛谢谢他的提醒,坦然走进去。

    然而江宛刚一进帐篷,就大声说:“呼延斫,听说你们的神河断了。”

    呼延斫猛地抬起头。

    江宛对他行了北戎武士的礼节,把手按在胸口:“殿下,我愿意帮忙。”

    呼延斫先是一惊,然后对江宛嗤之以鼻:“你能帮什么?神河断流是天谴,是神在催促我们去征服更远的地方。”

    他声音阴森,充满着恐吓的意味。

    江宛却显然没有被吓到,呼延律江对战争的狂热不减,或许神河断流对北戎的战士来说是某种刺激,会让他们加快攻打中原的步伐。

    “神河断流不是小事,若是天意,也容易让人心不稳,若是人为,殿下可真能咽得下这口气?我听说如今回阗人上蹿下跳,好似很不安分呢。”

    江宛微微一笑,“我还听说神河边上好像还有些地,虽然庄稼长得不怎么样,但是总不能看着去死吧。”

    呼延斫沉默一会儿:“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做,”江宛道,“只是建议殿下上山看个究竟。”

    “那是神山,不可攀登,不可逾越,不可亵渎。”

    话虽大义凛然,但看呼延斫的语气和表情,显然也还是有那么点动心的。

    江宛叹了口气:“不管殿下相不相信,我的确是想要帮忙的。”

    呼延斫目光沉沉的看着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但只说:“我需要再想一想。”

    江宛也不急,就先回去等了。

    ……

    八月十五,宫中照例有一场晚宴,皇家宗室齐聚,勋贵世家列席,其中觥筹交错,酣歌恒舞不提,宴散时,众宾俱欢。

    独承平帝偶露愁容,似有心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心事,承平帝是有个小秘密。

    自登基住进宇清殿,每逢八月十五宫宴后,万籁俱寂之时,必有仙人造访。

    太祖素来不喜欢怪力乱神之说,承平帝自然也不敢大肆宣扬,事实上,他对此事也依旧心存疑虑。

    但想来,他身为天子,百邪莫侵,就算有仙人上赶着给他仙缘,也实是真龙气象,实在不该大惊小怪。

    仙人第一回入梦相见时,说来也是匪夷所思,他分明觉得灵台清明,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只能闭着嘴听那仙风道骨的老者在耳边言语,说他昔日也是九天仙人,因犯了天条,才被贬下凡。

    余葑听得心中激荡,又听那老仙人说,观他命格太重,恐寿数不长,便赠他一粒延年益寿的神丹,请他收下。

    仙人说完这些话,他不知怎么,复又睡去。

    醒来后,便发现枕边有一蚌壳,蚌中藏着一粒丹药。

    他自然是不敢吃的。

    恰逢曜王余谊病危,小太监前来报他,说周太医已断言药石无灵,可备后事,他一想,觉得正好用余谊的病来验证这所谓神丹是否真有神通。

    那丹药入了余谊的口,竟真的把这小子从鬼门关拉了出来。

    他亲自去探望了曜王,又把周太医召进宫中,周太医听说余谊好转,根本不信,他便让周太医前去查看。

    这老匹夫望闻问切,还取了余谊的指尖血来尝,一时颓然而坐,满面骇然,竟也不管御前失态,长叹一声:“六十年问医道,竟似白学一场!”

    语罢,惊忧之下,活活喷出一口血来。

    周太医被抬出宫后,便上了请辞的折子。

    承平帝如今想起周太医那副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的模样,还觉得好笑。

    他幼时,这老头教训过他太爱吃肉,害得乳母从此数着肉丝给他吃,这个仇,他可没有忘。

    他不光不许周老头辞官,还把照顾曜王的差事给了他,偏要周太医日日请平安脉,日日想起自己技不如人,把个活蹦乱跳的曜王说得必会死在四年前。

    只是,曜王的寿数已尽,这丹药不过与天争寿,勉强续命罢了。

    因尚存疑心,之后两次得到的神丹,承平帝还是喂给了曜王。

    若今晚仙人还来,那就是第四次了,这一次,承平帝决心不再把这等好药白白喂了那个没用的。

    前几次,仙人都似探望老友一般,说些天上的旧事,见他似乎不曾服药,总会再留下一颗丹药。

    这一次,不知是不是依旧如此。

    不晓得是真是幻,恍若依稀,他也曾见过那仙人容颜,长须长眉,发如白雪,好一派神仙风骨啊。

    承平帝东想西想,终是慢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承平帝觉得自己已经醒来,不过还是像从前一般,眼睛睁不得,手脚也动不得。

    这一次,他听见的却是一道清亮童音。

    缥缈似从远处传来,有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咯咯笑了两声,听起来无忧无虑的。

    “你就是我师父常说的那个故友?”

    承平帝动不得唇,无法说话。

    那童声道:“唉,你还不知道吧,我师父闭关去了,今年不能来看你了,临走时嘱咐我来看你,不过我也要紧着修炼,不能把法力花在凡间来去上,我大抵也就来这一次,下一次恐怕是五十年后了。”

    承平帝心中一时大急,可恨就是动不了。

    那小仙人轻快活泼道:“你这人命格奇怪,哎呀呀,好像活不了几年了。”

    “这颗起死回生丹给你,你寻机服下,可向天借一命,这里不好玩,我走啦。”

    说着,一阵铃声响起,承平帝念头突断,陷入虚无梦境中。

第五十二章 炸山

    江宛的八月十五过去得很平淡,不光没有仙人出现,连只耗子也没有出现。

    醒来时神清气爽,她洗漱完以后,吃了饼子,喝了热奶茶,甩着手在草原上溜达。

    心里惦记着神河的事。

    这神河到底有什么传说,神在何处,她是不知道,也没人告诉过她,但是既然占了个神字,肯定是很重要的,她建议呼延斫上山看看,使的是一个简单的调虎离山计,想着把呼延斫骗走了,自己或许能好跑一些

    可她万万没想到,三日后,呼延斫找到她时,问的第一句是:“能骑马吗?”

    江宛愣了,这是要把她也带走的意思。

    她立刻道:“能骑,但是需要休息。”

    钦噶在边上嗤了一声,这家伙乐于鄙视世上所有比他弱的人。

    江宛不恼,笑眯眯地问呼延斫:“你决定相信我了?”

    呼延斫阴沉道:“若是无事,我会在神山上斩杀你,以祭神灵。”

    江宛小声嘀咕:“你怎么不斩杀你自己呢?”

    她学着钦噶的样子嗤了一声。

    呼延斫只当没听见,给了她一匹马,道:“你骑青草。”

    青草是一匹温顺的小母马。

    路上花了三天。

    江宛真的是吐无可吐,青草安静时的确温顺,可一跑起来,简直就是匹疯马,或者说,呼延斫他们骑得太快了,已经超出了江宛的承受极限。

    三天颠簸下来,江宛骨头架子都移了位,下地走路的时候,总觉得腿不听使唤,可到了神山,还有长长的上山路要走,呼延斫看她实在不行,就令钦噶背着她。

    享受着不用走路的待遇,江宛的脑袋一点一点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还没等看自己在什么地方,只觉得两条腿酸痛异常。

    江宛动了动腿,适应了一下,就立刻站了起来,头却撞到了帐篷顶。

    原来她在一顶小帐篷里。

    掀开帘子出去,看天色正是早上,日光晴好,万里无云。

    而眼前,细细的河道上压着块巨石。

    这条河的水源应该是由地下涌出,眼下被这块巨石堵住了。

    远处,呼延斫与护卫们着急地商量着什么,比比划划的。

    大概可以看出分为两派,一派是主张干点什么,一派是主张这块石头就是神降,不能够挪动,否则会激怒神。

    呼延斫被吵得头疼,便留下两派人在那里争吵,自己脱身来找江宛。

    他站到江宛身边,转头斜睨江宛:“怎么,很高兴?”

    “你如果是觉得我看见北戎的神河断了,所以很高兴,那我没有。”

    呼延斫认真看着她,忽然说:“你有君王的心胸。”

    这奉承得太重了。

    江宛下意识生出些警惕来:“这不是君王的心胸,这是普通人的心胸。”

    可以看到呼延斫明显就有点不高兴了,他心里估计在嘀咕,这女人怎么这么难夸。

    江宛神色一缓:“这条河是你们的神河,那这条河是不是回阗和韦纥的神河?”

    呼延斫摇头:“他们不信神。”

    宗教信仰不同,那么这块巨石的由来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座山上有牧民吗?”

    “没有,这是神山。”呼延斫强调。

    江宛道:“我知道这是你们的神山,可这不是我的神山。”

    “如果你亵渎神山,我会杀了你。”呼延斫平心静气道。

    这傻王子脑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的问题是她想亵渎神山吗?

    这神山已经被人亵渎了,好吗?

    不过也对,呼延斫未必没有想法,只是不能由他来说。

    “你需要立刻做一个决定,伯克汗殿下,”江宛轻轻摸了摸这块石头,“你是选择这块石头,还是选择重新流淌的神河。”

    “你有办法?”

    江宛挑衅地看着他:“我有很多种亵渎神山的办法。”

    呼延斫显然没有被激怒,他平静道:“这块石头是外族人所为。”

    他也早有怀疑。

    江宛问:“你们把回阗和韦纥打到什么地步了?”

    呼延斫傲然道:“大获全胜。”

    江宛啧了一声:“懂了,就是女人牛马抢一抢,男人杀一杀,好的地盘单方面宣布成自己的。”

    呼延斫挠了挠鼻子:“差不多。”

    “先说明,我不是为大梁人开脱,但要是有一队大梁人神不知鬼不觉突进北戎腹地,应该也不是轻松的事情,想要弄出一块大石头,就更难了。”

    “我明白,此时应当不是你的族人所为。”

    天知道是不是,不过眼下当然只能说不是。

    不过,在江宛看来,这还真的很有可能是大梁人干的。

    江宛清了清嗓子:“若真是回阗人或者韦纥人,应该是用火药把这块石头从山上炸下来的。”

    呼延斫:“?”

    江宛:“我隐约记得前几日下过一场很大的雨,打了好几个响雷,估计就是那时候炸的吧。”

    呼延斫:“炸是什么意思?”

    江宛:“就是火药一埋,一点,轰一声,石头落下来。”

    呼延斫面上波澜不起:“我明白,但是炸山很难,神会看见。”

    这小伙子在这儿不懂装懂呢。

    江宛费解地看他一眼:“炸山不见得会难,只要掌握好用量。”

    呼延斫一想,倒也真是这个道理。

    若真是回阗人所为,这些人简直不可饶恕。

    “他们怎么样让石头刚好落下来?”

    江宛解释道:“这就需要有一个对剂量掌握得很好的人了。”

    话至此处,江宛脑海中隐隐闪过了什么。

    火药这个东西,应该是早就有人研究,这伙人……

    “你怎么确定他们用的是火药?”呼延斫问。

    江宛往上走了两步,从石头缝里捡出一块黑色残渣:“这就是炸药爆炸后留下的东西。”

    呼延斫接过,揉碎后放在鼻尖闻了闻:“这是大梁炮竹的味道。”

    其实爆炸留下的痕迹已经算非常明显了,土石散落的痕迹被雨水冲刷干净,但是山上那片裸露的没有植被覆盖的山石还是很突兀。

    江宛看了看四周,再看了看精确落地的石头:“这得是个玩火药的大师啊。”

第五十三章 来狼

    弄清楚了这块石头的由来,呼延斫也未觉轻松,他问江宛:“依你看,当如何?”

    “炸。”江宛掷地有声道。

    炸药一点,轰地一声,石头飞走,泉水涌出,神河复流。

    但是……炸药从哪里来?

    江宛瞬间冷静。

    不行,不能炸。

    先不说她并不清楚这炸药的用量该是多少,别真把神山炸出什么毛病来,再者说,北戎手上显然是没有多少炸药的,他们去大梁弄,也需要时间。

    而她可没有这么多时间能用来浪费。

    江宛想了想:“其实还有别的法子。”

    呼延斫:“说来听听。”

    “你们这是神山,我让你挖,你肯吗?”江宛解说起来,“这里现成就是一个坡,把石头北面的土挖空,最后把石头边上的土炸开,当然没有炸药,也可以挖,然后大家到南面去推,便可以把这块石头推到山沟里去。”

    其实这个办法更好,用炸药的话,无论如何都会有比较大的动静,总会引人注目。

    呼延斫为难地看着她。

    江宛莫名其妙,刚才说炸的时候,大王子响应得挺积极,现在说挖,就不肯了。

    但她一转念,便想通了。挖掘需要大量人手,而让北戎人破坏神山,并不现实。

    江宛:“巧了,我又有一个办法。”

    一看就不是个好办法,呼延斫:“你说吧。”

    “你不是有很多奴隶吗,回阗的也不少吧,他们肯定不怕破坏你们的神山,你就把他们送过来挖呗,然后你就跟其他人说,你是来举行祭祀仪式的,神被你感动了,神河又和平时一样了。”

    呼延斫没有立刻答应:“我需要想一想。”

    江宛:“那你尽快想吧。”

    呼延斫的答案非常明确。

    就是挖。

    但是他实在是太听他爹的话了,非要亲自回去请示他爹。

    江宛可不干:“你要是还让我没日没夜地骑马,我很可能就死了。”

    这倒是实话。

    呼延斫让她留下,还留了三个护卫保护她,钦噶也在其中。

    钦噶这人,江宛也是知道的,崇拜他的大王子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要不是呼延斫已经走了,否则干点啥都要请示呼延斫。

    而现在,他能请示的便只有江宛了。

    钦噶对江宛唯命是从。

    到什么地步呢。

    他想要打一头瞪羚,箭都搭上了。

    江宛怀疑这是国家保护动物,死活拦住了他。

    钦噶简直摸不着头脑。

    说要吃点别的改善伙食也是她,不许他打野羊的也是她。

    “还吃兔子?”钦噶问。

    江宛点了点头。

    他们在山脚蹲了几天,兔子都快被打光了。

    江宛也不敢让他们往山上走,毕竟这是神山。

    无聊的日子过了好几天,江宛闲得开始养兔子了。

    她给其中一只起名叫钦噶。

    钦噶不介意,只是说:“钦噶不吃钦噶。”

    江宛:“……”

    这就是传说中的同胞爱吗?

    钦噶虽然对江宛态度不错,但是也有对江宛嗤之以鼻的,比如有个叫呼贺的护卫。

    他见江宛养兔子,便假装路过,指着其中一只恶狠狠道:“弱小,烤着吃!”

    江宛淡定地看着他,然后扯着嗓子大喊:“钦噶,他要吃钦噶!”

    钦噶对兄弟很大方,表示不在意。

    江宛便指着那只兔子道:“其实他叫呼贺。”

    呼贺:“……”

    呼贺一把扯过那兔子的耳朵,拎着走了。

    我吃我自己!

    江宛在他身后对他竖起大拇指,狠人啊。

    但是呼贺也没有吃那只小兔子,他气冲冲地走了很远,然后把那只小兔子往石头上一掼,小兔子被他砸晕过去,他又拔出刀来,一通乱砍,总算怒气稍减。

    即将入夜,寒风四起。

    呼贺怒火上头,忘记了一件事——这个时候,草原上的狼群正在游荡。

    狼来了!

    血腥味招来狼群的时候,人其实是很难发觉的。

    第一个发觉的是马。

    马儿骚动不止,钦噶前去安抚,江宛过去凑热闹,还以为马是生病了。

    江宛骑来的那匹青草,不止怎么发狂挣脱了缰绳,朝草原跑去。

    彼时天色昏黄,但尚能视物。

    江宛和钦噶并肩站着,看马儿逐渐跑远,也看见马儿被跳起的狼叼住喉咙。

    江宛傻了。

    钦噶也傻了。

    就三个护卫,狼群却可能有三四十只。

    钦噶对江宛说:“我们要死了。”

    江宛:“我难道看不出来吗?”

    “但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江宛被钦噶吓了一吓,反而脑子清楚起来,“我们才这点肉,有什么可吃的,我们可以点火吓退他们,这草原上有很多瞪羚,他们吃不到我们,可以去吃瞪羚啊。”

    钦噶冷静沉着:“点火可以,但是狼饿急了,不怕火。”

    “点火!”江宛扯出他腰间的袋子,扒拉出火折子。

    火把是点了。

    但是狼群却没有退。

    天色越暗,周遭那些闪烁着绿光的狼眼看得就越清楚。

    钦噶推了江宛一把:“进帐篷去。”

    江宛进去了。

    呼贺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

    神山见证下,他不敢说谎话,便把自己虐杀了一只兔子的事和盘托出。

    钦噶没有说要惩罚他——现在每一个能用的人手都十分宝贵。

    “等天亮就好了。”钦噶喃喃道。

    另一个护卫跪在地上,朝着神山不断磕头,嘴里喃喃说着什么,纵然听不懂,也能听出其中的绝望。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江宛道:“让马走吧,让马去引开狼。”

    钦嘎摇头:“马,伙伴。”

    “那是你的伙伴,不是我的伙伴,人比马重要,”江宛冷静了一下,“那你说怎么办。”

    钦嘎面容坚毅:“神,不放弃。”

    简直无可救药!

    江宛怒道:“如果我们真的能活下去,一定是因为我有主角光环。”

    江宛这句话里的大部分词语,钦噶都没有听清也没有听懂,他只是举着火把,像是从降生的那一日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江宛气呼呼地返回帐篷,抱膝坐着,听着外头的风吹草动。

    人与狼对峙,最难熬之时,忽听得人声马嘶滚滚而来。

    江宛刷地掀开帘子。

    周遭的绿光已然不见,只有如星星般闪烁的火把,正不停涌来。

    钦噶扔了火把,拍打着胸口:“大王子来了!”

第五十四章 狼来

    狼群被吓退后,呼延斫打断了呼贺的一条胳膊。

    江宛躲在帐篷里没出去,但是听见了呼贺痛苦的嘶吼。

    人马休整一日,第二日就开工了。

    江宛好奇,远远看了看热闹。

    钦噶正在看着奴隶们挖坑,他站在高处,手里握着一根粗粗的鞭子。

    那根鞭子与福玉常常握在手里的不一样。

    福玉抽人时,偶然也会顾忌那些人的血弄脏鞭子,总是留几分力,可是这根鞭子上斑斑血迹层层叠叠,想是收割过不少人的命。

    她想到昨夜自己要用马引开狼群,钦噶阻止她,说马是伙伴,这些人比马可怜得多,而钦噶却不会对他们付出一丝一毫的同情。

    江宛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转身离开。

    这是个糟糕透顶的世界。

    可是她没有能力去改变。

    也许她可以,有一条路摆在她面前。

    借势,扶圆哥儿坐上皇位,垂帘听政,大刀阔斧地改革下去。

    可要做到这一点,不光需要财力兵力,要殚精竭虑,还要运气。

    她能有这种运气吗?

    如果没有,她的结局又会是什么?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最普通的普通人,她没有多么高明的智慧,也没有足够的狠心,想来就算到了那个位置,也是个昏庸无能的。

    况且,她也不忍心把傻乎乎的圆哥儿推到那样群狼环伺的境地。

    还是先活下去吧,活下去以后再说别的。

    江宛准备去看看今天午饭吃什么。

    刚走出几步,不晓得哪里来一个北戎大汉,砰地撞了上来。

    江宛被撞得差点飞出去,扶着肩膀,就要骂人。

    那大汉一抬头。

    江宛瞪圆了眼睛,结巴道:“骑……骑……”

    ……

    “算一算,这福玉也在路上走了十日了,快到庐州了吧。”安阳大长公主剥开一个橘子。

    史音跪坐在她脚边拓香,答道:“听说是快了。”

    安阳的声音听着发倦:“再两个月,总能入齐境了。”

    史音:“从汴京到南齐德京大约三个月的路程,十一月便可大婚。”

    安阳为之一默。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这用的是什么香?”

    史音打香篆的手一抖,却依旧神色如常道:“是青梅煮雪香。”

    安阳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史音扫着香灰,则有些心不在焉了。

    殿下三句话前才问过是什么香,怎么又问了一遍。

    说起来,殿下也是五旬的人了,虽看着还是风姿依旧,到底还是老了。

    一时主仆各怀心思。

    不一会儿,勋籍进来了。

    她跪坐在史音身侧,呈上一卷:“李员外郎近来行事,已经查明。”

    “念给我听罢。”

    “是。”

    勋籍口齿清晰,何月何日何时,在何地与何人做何事,皆一清二楚。

    “八月十七夜,集仙楼宴国子监司业符熙,言语间对祭酒江正颇多抱怨之词,道是其疏旷渎职,早该让位……”

    “慢着。”安阳听到此处才算有了兴趣,“这李牍挑拨符熙弹劾江正,是想要把江正拉下马,可他与江正又有什么梁子?”

    “倒不为江少傅,他曾与江少傅的嫡孙起过争执,郑国夫人便与已故靖国公夫人起了争执。”

    安阳颇有兴致:“什么争执?”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言语争锋,靖国公夫人说不过,就撒起泼来,寻死觅活的,郑国夫人却不惧,当面扔下一把匕首,直言要死就快死……”

    “哈哈哈……”安阳笑得拍桌。

    史音和勋籍也捧场地低头掩唇,陪着轻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说回正事。

    “殿下,可要派人拦一拦员外郎。”

    安阳随意摆手:“有什么可拦的,由着他折腾去吧,难道还能把天捅破了不成啊。”

    ……

    “骑......狼?”

    骑狼低下头,在她耳边道:“现在我叫毕勒格,你记住了。”

    “毕勒格,毕勒格……”江宛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会不会被发现?”

    说来话长,骑狼不答,只说:“我是来救你的。”

    “你要怎么救我?”江宛环顾四周。

    江宛和北戎人聊天并不是第一次,事实上,她常常找人聊天,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就是一通乱说。

    所以她跟骑狼接近的这一会儿并不引人注目。

    时间紧迫,骑狼道:“霍五娘安排了人,我们会放火烧山。”

    江宛不由喊道:“你们疯了!”

    喊完才想起捂嘴。

    秋冬季节天气干燥,火一烧起来,人能不能逃掉还是两说。

    骑狼:“这是他们的神山,一旦烧起来,他们一定顾不上你,你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

    江宛听得目瞪口呆:“不行,你们与其放火烧山,不如……”

    不如什么呢?

    江宛想到那些回阗奴隶。

    “不如放跑那些奴隶,他们去追奴隶,我们也可以找机会跑掉。”

    骑狼摇头:“不行,我会暴露。”

    说得也有道理,而且这些奴隶吃不饱饭,跑也跑不远,事后查起来,反而麻烦。

    “若你没有更好的办法,放火烧山是最简单的。”

    “不行。”江宛断然道。

    天干物燥,火势一起,便是不可阻挡之势,波及的也许不止这一座山头。山火烧得迅猛,人到时候能不能走成还是两说,就算她侥幸逃脱,剩下的这些奴隶也绝对逃不过,呼延斫难道会带着奴隶逃跑吗?

    再者,这是神山,她逃脱也许还算小事,但若烧了北戎神山,北戎人定会和她不死不休。她是想活,不是想死。

    远处有人来,骑狼往后退了一步:“我先走了。”

    等骑狼走远了,江宛才踢着草叶,慢慢往煮汤的大锅方向走。

    难道真的要让他们烧山?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晚间分肉的时候,江宛拎着兔子到处问,兔子拉肚子了怎么办。

    北戎护卫们不耐烦应付她,把她往骑狼那里赶。

    骑狼装作不太会大梁话的样子,磕磕绊绊地和江宛交流。

    江宛和他蹲在地上小声说话。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还有什么帮手?”

    骑狼:“霍五娘。”

    这是后来与殿下联系上以后,殿下吩咐的,而且霍五娘对江宛有多好,他们也是看在眼里的。

    江宛:“懂了。”

    江宛摸着怀里的兔子:“烧山绝对不可行,山上平白无故着火,呼延斫一定会起疑心。”

    骑狼:“那你的意思……”

    江宛拎起兔子,望着他:“狼。”

    骑狼略一思忖:“可行。”

    江宛慢慢起身离开。

第五十五章 脱身

    这两天,江宛到处找人说话,只求不让自己和骑狼显得突兀。

    第三日一早,江宛发现自己的兔子少了两只,便知道是骑狼要有动作了。

    这日中午,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骑狼对她道:“到时候自会有人来带走你,你不要怕。”

    江宛道:“我不怕。”

    骑狼:“倪脍会在路上接应,无咎和圆哥儿在浚州等你。”

    “好。”江宛回望草原,想起海勒金,想起牧仁,心中不知怎么有些伤感。

    “毕勒格,我想请你帮个忙。”

    骑狼道:“你讲。”

    “在北戎的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回阗小王子,他叫牧仁,被北戎人掳来多年,若有机会,希望你也帮帮他。”

    “回阗王子……”骑狼不知想到什么,大胡子遮盖下,也见了笑意。

    “不是我说,夫人这命里还真是犯了皇家人,三步遇见一个。”

    他还有心情说笑,想来这潜伏北戎的日子对他来说,也不算难过。

    话又说回来,骑狼穿着羊皮袍子,结着髡发,留着大胡子的模样,乍一看是北戎人,仔细一看,要么不是人,否则只能是北戎人,可以说是融入得毫无破绽。

    江宛叹服。

    短暂地接了头,江宛就回到帐篷里,专心等待夜晚降临。

    可是她刚坐了一会儿,就听见钦噶在外面叫自己。

    江宛心中一沉。

    莫非是骑狼被人发现了?

    出去了才知道,原来是呼延斫让她上山去看看那石头。

    几十奴隶挖了两整天,已经快完成了。

    巨石,沟壑,高悬的太阳。

    江宛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挑着土与她擦肩而过的奴隶。

    瘦骨嶙峋,衣衫褴褛,这些词安在这些奴隶身上毫不违和,其中不少人面上都有新鲜的鞭伤,血肉模糊,眼球溃烂,还在不停地不停地挖着土,想换来午间的一块饼子,想再苟活一刻。

    江宛眩晕一瞬。

    她低头,看着自己白嫩的双手。

    无能为力啊。

    她站在花雪楼中,看着往来女子的小脚时,便早有觉悟。

    她的手中空空如也,也许真的有一条路,虽然难,虽然险,却可以让她掌握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

    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走不了那条路,她的心不够狠,没办法用别人的血来给自己铺路。

    要是有人能把她的心掏走就好了。

    让她看到这些可怜人的时候,不要心痛,不要怀着无用的同情,不用鄙视自己的无能。

    江宛被推了一把,才恍惚回神。

    呼延斫疑惑地看着她。

    江宛动了动嘴唇,搜肠刮肚,还是无话可说。

    “你怎么了?”

    “头晕。”江宛道。

    呼延斫微微皱眉:“你觉得怎么样?”

    江宛看着他们挖出来的长沟,点了点头:“大抵……明日便可以试着把石头推开了。”

    “不错。”呼延斫满意地点头。

    被带回去的时候,江宛迎面遇上了骑狼。

    骑狼对她点了点头。

    江宛心中稍定。

    晚饭是一块饼和一块烤肉,江宛心中有事,食不知味,却还是都慢慢吃完了。

    她缩在帐篷里抱着腿,脑子里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忽然,她听见外头起了骚乱。

    尤其是马嘶声,极为惨烈。

    江宛一动,又想掀开帘子,又不敢。

    忽然,有人一个翻滚,冲进了她的帐篷里。

    油灯的灯光剧烈晃动。

    江宛的嘴被人一把捂住。

    来人手心里全是粗糙的老茧,但手却不大。

    过了一会儿,骚动更大。

    那人才松开了江宛。

    江宛立刻朝后退去,颤动的烛光下,隐约可见来人发丝高束,鼻梁挺拔,手压剑鞘单膝跪地,油灯照出的侧影映在帐篷上,英姿飒爽。

    “你是谁?”江宛问。

    “我姓霍。”那女子冷冷回眸。

    江宛衣服里的虎牙项链滑了出来。

    “霍霍霍……”江宛结巴了一会儿,被她眸光所摄,傻乎乎问,“你是霍娘子的姐姐吗?”

    霍女侠却不答。

    “走吧。”她提着江宛的领子。

    待要掀开帐帘时,又回头警告:“不要说话,否则打晕。”

    江宛瞬间捂住嘴。

    她用剑柄挑开帐子,朝外看去。

    不知看到什么,忽然搂住江宛腰肢,把她带出帐篷,脚尖微点,似是连草叶也不曾压弯,便已飞身远去。

    江宛心中连连尖叫,还要死死捂住嘴,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恨不得比狼的眼睛还要亮。

    一身绝技,武艺超绝,这位女侠却处之淡然,身手何等骁勇不凡,行事何等干脆利落。

    江宛晕晕乎乎,心脏砰砰跳。

    不知什么时候,霍女侠把她放到了地上。

    江宛脚一沾地,险些没站稳,霍女侠的臂膀在她腰间一拦。

    江宛扑进霍女侠怀里,闻得一阵淡淡清香,顿时就赖着不想下来了。

    骑狼出现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浓烈的安全感。

    霍女侠把她从身上扒拉下去,道:“不要说话,跟紧我。”

    江宛连连点头。

    霍女侠看她乖觉,又补了一句:“要是走不动,告诉我。”

    江宛继续点头。

    霍女侠便把剑鞘递给她,自己握着另一头。

    江宛握着剑鞘,磕磕绊绊地跟着霍女侠往前走。

    山路难走,幸而这时节也没有什么蛇虫了,霍女侠不必太过分心,只迁就着江宛的步速,总算到了地方。

    此地拴着两匹马。

    女侠回身:“能骑马吗?”

    江宛不知是不是因为兴奋,走了两个时辰的路也不觉得累。

    “能骑。”她响亮道。

    霍女侠看她一眼,眼中浮起淡淡的笑意:“能骑就好。”

    她帮着江宛上马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还是那句:“跟紧我。”

    也不知道骑了多久,女侠领着她下马,又让马儿往别的地方跑了。

    又是一番跋涉,穿过山林,总算看见了路。

    路边停着一辆马车,还有一匹马。

    此时天边已亮,江宛又渴又饿,已经走不动了。

    驾车的是个小年轻,顶多二十岁,自称叫小卞。

    是个叫人不大叫得出口的名字。

    所以江宛道:“要不我叫你卞小哥吧。”

    小卞没有意见,道:“其实我叫卞资,您叫我小辫子也成。”

    他是个跳脱随性的青年,为人憨厚中带着丝精明。

第五十八章 道士

    席先生这才睁开眼。

    江宛:“果然是你吧。”

    席先生装傻:“何事是我?”

    “我就寻思这年头除了你们这些炼丹的道士,没人会琢磨火药,还用火药去炸山,”江宛越想越不对,“又恰逢回阗人作乱,谁也没有怀疑到我,你怎么……”

    席先生装傻:“夫人所言,小道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江宛:“你不是号称能参悟天机,算无遗策吗?这也听不懂啊。”

    “没做过的事情,自然听不懂。”

    江宛信他才有鬼,换跪坐为盘腿而坐,偏过头嘀咕了一句道:“果然是你!”

    线香袅袅,勾出河流一样的蜿蜒烟痕。

    江宛费解道:“你这人可太怪了,怎么哪儿都有你。”

    “这句话让贫道来说,更合适吧。”

    江宛哼了一声:“你到底是谁?”

    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再装傻就不合适了。

    席先生叹了一口气:“我的身份简单得很,但是眼下还不便相告。”

    这人毕竟救过蜻姐儿,江宛也不好真的逼他,只得道:“既然席先生不愿意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她站起来,潇洒转身,裙摆扫过燃着的线香。

    走了两步,果然听见席先生说:“夫人,留步。”

    江宛得意转身:“你愿意告诉我了?”

    “你裙子着火了。”

    江宛低头一看:“啊!”

    ……

    “夫人,不是我说,这道士能信得过吗?”倪脍道。

    江宛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信不过,但是只能带着。”

    倪脍回头看着席先生一眼,嘶了一声:“这位大师,看着有些眼熟啊。”

    席先生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天地万物,都有相似之处。”

    倪脍:“没劲。”

    “夫人,为什么咱们非带着他不可。”

    江宛看着自己被烧得黑乎乎的裙子,简直烦不胜烦:“你自己去问他。”

    倪脍从善如流:“大师,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家夫人。”

    席先生:“这就说来话长了。”

    倪脍:“请您长话短说。”

    席先生一甩拂尘:“我有一日夜观星象,算出命中有一大劫,需与夫人同行方可化解。”

    倪脍眉毛一挑,又凑到江宛身边:“夫人,这必然是个骗吃骗喝的神棍啊。”

    江宛推开他的脸:“在场的三人谁心里对这事儿没数,就你能,非要说出来。”

    倪脍急得抓耳挠腮:“夫人,你到底为什么要留下他?”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这个算命先生替自己把火灭了以后,说他知道覆天会的一个大秘密。

    江宛其实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席先生,但是想到神河上横亘的大石,终是不得不信。

    江宛:“这位席先生算吉凶准得很,留下他,以后肯定还是有用的。”

    倪脍觉得有理,便转身去和席先生攀谈了。

    一会儿功夫,就又回到城隍庙口,霍女侠倚在榕树上等着,卞资正在和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说话,一切正常。

    霍女侠眉头一皱:“你裙子怎么了?”

    江宛瘪着嘴,委屈巴巴道:“不小心被线香烧了。”

    霍女侠看她衬裤完好,知道应该没烧伤,眉头稍松:“这样不当心。”

    江宛朝她走近一步,露出身后的两个人来。

    霍女侠注意到席先生后,慢慢站直:“这位是……”

    倪脍嘴快:“里头算命的。”

    霍女侠:“怎么跟你们在一起?”

    倪脍长叹一声:“这就说来话长了。”

    霍女侠长剑飒然出鞘一寸。

    倪脍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知道的全说出来了。

    霍女侠看了一眼席先生,又看向江宛:“你的朋友?”

    江宛:“他救过我女儿的命,想和我们同行去浚州,我实在不好推拒。”

    席先生神色正经,朝霍女侠一礼:“早闻青融剑不同凡响。”

    这人竟知道她是谁!

    霍女侠看席先生的眼神顿时一变,收起漫不经心。

    “不知先生姓什么?”

    “小姓席。”

    “席先生竟然认得我的剑?”

    “威阖村一役,小道也在场。”

    他们二人打着哑谜,江宛丝毫不感兴趣。

    卞资此时也过来了,他对席先生的到来没有半点不乐意,二人通了姓名后,一行人便回客栈了。

    说来好笑,席先生这个正主在城隍庙门口站了好半晌,那些排队算命的,却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真正是咫尺天涯。

    晚间,江宛等人去客栈大堂吃饭。

    卞资出去浪了一整日,把听来的传闻添油加醋地往外说。

    “邢州城新来的大老爷可真是不好相与,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得邢州女人全要带着帷帽才能上街,眼下更不得了,一个未婚少女被强盗掳走,他也不管,只说是那女孩子自己不检点的缘故。”

    江宛是真切到过邢州城的,此时颇有话说:“邢州的民风的确是坏了,只是知州如此便罢,可笑邢州官员上百,竟也无一人有异议。”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况且这对那些官老爷又没有什么坏处,不过苦了他们的妻女罢了。”

    正聊着,忽见客栈外一队北戎人飞驰而过。

    霍娘子神色一凛,对江宛道:“你快上楼去。”

    这是呼延斫派人搜查她了?

    他怎么知道她在恕州?

    江宛一时有些慌乱。

    就在这时,霍女侠轻而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别担心,掌柜是我们的人。”

    大堂里客人不少,许多见北戎人结队而过,心里都有些害怕,急着上楼收拾细软,江宛混在其中,也不算起眼。

    霍女侠跟着江宛上楼,在床下挪出一个暗格来。

    江宛躺进去,又问:“那你们怎么办?”

    霍女侠从怀里摸出一个刻着“明”字的铜牌:“放心吧,无论是谁,在西北地界,总要给这块牌子一点面子的。”

    江宛早见过这块牌子,也知道明氏商号遍布西北,可这又是怎么和霍女侠扯上关系的,她们不是因为霍五娘才会来救她的吗?

    对了,为什么卞资会说霍娘子是西北第一,阮炳才明明说明氏才富主西北?

    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江宛忽然有许多困惑。

第五十六章 老倪

    霍女侠是个沉默是金的人,轻易不说话,紧张的逃命路上,对着这么个人,委实压抑了些,但幸好还有卞资。

    这卞小哥幽默风趣,博闻广识,天南地北都能聊。

    江宛心里还是忍不住好奇霍女侠,于是悄悄问卞小哥:“你知不知道女侠到底叫什么名字?”

    卞资:“我也不知道,你管她叫女侠,我连管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江宛不解:“那你怎么和她一起来救我?”

    “我是主家安排来的,她……好像是个杀手。”

    江宛:“杀手?”

    卞资不确定道:“也是主家的亲戚吧,毕竟她也姓霍。”

    江宛:“亲戚?”

    卞资:“吕家以前号称天下第一商,我们五娘子便是北地第一商,霍五娘的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江宛:“看出来你崇拜她了。”

    卞小哥的主家是霍容棋,如果女侠是霍娘子的亲戚,那估计就是姐姐吧。

    江宛不由转过头,想看看在那边擦剑的霍女侠。

    一回头,霍女侠正站在他们身后。

    江宛:“……”

    霍女侠:“……”

    江宛反手一拍卞资:“卞……卞资!你刚才是不是说霍女侠的坏话了!”

    卞资摔了个屁股墩:“我……”

    他抬头,不巧与霍女侠对视,一滴冷汗缓缓落下,他跳起来:“我去看马。”

    跑出去没几步,又被石头绊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又顽强地爬了起来。

    霍女侠看着江宛:“为何不直接问我?”

    江宛挠了挠脸颊:“我逗他呢,他傻乎乎的哈。”

    霍女侠显然觉得不好笑。

    江宛低头:“我……怕问得不好,反勾起女侠的伤心事。”

    “你就继续叫女侠吧。”

    江宛扬起脸,对她甜甜一笑:“好的。”

    霍女侠轻轻哼了一声,好像也不是很生气。

    再度上路,霍女侠抱剑骑马,卞资哼着小调驾马车,江宛趴在车窗上看风景。

    走了两日,听卞资说,就快到恕州城了。

    这一日,正是八月的最后一日。

    “走完这段小路,估计就能上官道了。”

    江宛:“官道上不是不许平民百姓的马车上去吗?”

    卞资噗嗤笑了,把嘴里的草秆往外一吐:“早八十年,恕州就被大梁割出去了,谁还管他是不是官道啊。”

    江宛默了默:“有道理。”

    正插科打诨着,忽见前方有一个灰衣人横刀而立。

    江宛立刻激动了:“这是土匪吧,活的,活的土匪吧!”

    她一边激动,一边拍着卞资的背。

    卞资躲着她的手道:“你怎么看见土匪也这么乐啊。”

    “我在来北地的路上,天天盼着遇土匪,好趁机逃跑,结果你猜怎么着,我是一个活的没见着。”

    卞资:“那……”

    江宛:“死的也没见着。”

    霍女侠听他们吵吵嚷嚷,烦得很,于是飞身下马,拔剑直指:“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扔了刀,大喊一声:“夫人!”

    卞资噗嗤乐了:“这人咋管自己叫夫人……”

    夫人?

    江宛钻出马车:“倪脍,是倪脍吗?”

    “没错,就是我老倪,夫人,你好不好?”倪脍一抹并没有流下来的两行热泪,小心翼翼地绕过握着长剑的女侠。

    霍女侠收剑入鞘,脸黑了一大截。

    江宛却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两眼泪汪汪地抓着倪脍的袖子,问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倪脍长叹一声,就要钻进马车里跟江宛好好叙旧,刚钻一半,被人拖着后领子甩在地上。

    霍女侠冷淡道:“男女有别。”

    倪脍赔笑:“对对对,女侠所言极是。”

    他一溜烟爬起来,把屁股搁到车辕上,跳上去坐了,又看了一眼霍女侠的脸色。

    霍女侠上马道:“走吧。”

    倪脍才转头和江宛哭诉起连日遭遇。

    “哥几个一共也就四个人,骑狼,邱瓷,徐阿牛,还有无咎,对,一共就四个……”

    卞资:“那你不是人吗?”

    倪脍看着他,小眼一眯。

    这位小弟身上似乎有点同类的气质啊。

    江宛:“接着说。”

    倪脍道:“那我接着说,我们是没日没夜地赶路啊,夫人也知道,我就爱赌点小钱,这一个来月,我是连赌场的大门都没进去啊,我连个骰子我都没摸过啊,我这柔弱无骨的芊芊玉手……我这手射暗器的时候,都开始发抖了。”

    卞资:“噗嗤……”

    江宛:“噗哈……”

    倪脍:“你们笑什么?你们懂什么?我这不能赌也就算了,无咎住客栈,可是我出的银子,这是在剜我的心啊,更别提骑狼那小子,跟个傻子一样,动不动就说‘哥几个去把夫人的前路清扫一番’,我就跟他说,人家那可是十来个人高马大的金吾卫啊,哪里轮得着咱们清扫,他还非是不听。”

    “怪不得阮炳才总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一路,连个强盗也没遇见,原来是你们干的。”

    “其实也不是真把强盗都杀了,毕竟我们就四个人……”

    卞资:“五个人。”

    倪脍终于恼羞成怒:“本大爷说是四个那就是四个,一个邱瓷总嫌弃别人的血会弄脏衣服,不肯杀人,算半个,一个徐阿牛横冲直撞总打自己人,算半个,合起来一个人。”

    江宛:“你这话要是被徐阿牛听见,就完了。”

    倪脍扯了卞资腰间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灰:“夫人,我老倪对夫人也算是赤胆忠心,夫人怎么能过河拆桥呢。”

    “我又没说要告诉他,”江宛笑,“他如今在何处?”

    “陪着无咎照顾小少爷呢。”

    江宛立刻问:“圆哥儿还好吗?”

    倪脍叹了口气:“应该还可以吧,我没轮上照顾小少爷的差事,不过头先几日,小少爷哭得可厉害了,只嚷着要找夫人,怎么哄也哄不好。”

    江宛一下就心疼了。

    倪脍道:“不过无咎一定会照顾好小少爷的,那小子面冷心热,亏待了自己也不会亏待了小少爷。”

    江宛点头,却依旧心事重重。

    她倒是走了,北戎那边没了她,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布置,也不知骑狼有没有被人发现身份。

第五十七章 恕州

    “邱瓷那小子医术高明,就算小少爷生病了,也能给治好……”倪脍说到此处觉得哪里不对,“我可不是说小少爷会得病的意思,我是说……”

    “好了好了,别说了,”江宛道,“到了。”

    卞资大大叹了口气:“总算是到了。”

    霍女侠亦下马,仰望城门一刻:“进去吧。”

    一行人便进了城。

    当务之急是先找地方住下,然后让这几个泥里滚过一样的人都好好洗个澡换身衣裳。

    所以他们没有流连街景风貌,直奔客栈。

    休整一番,在客栈用了些热饭热菜填肚子,江宛一挥手:“逛街去。”

    倪脍说自己累得动不了,霍女侠说自己不感兴趣,但为了江宛的安全,他们都跟着出来了。

    因为这两位的勉强,江宛的兴奋也淡了。

    唯独卞资,兴奋得像一头看见食儿的小猪,原地蹦跶个不停。

    卞资把手垫在脑后:“我小时候因为太喜欢上街,差点跟着卖花的小姐姐回家,被我爷爷痛打一顿。”

    江宛:“但显然,这顿打也没有起什么作用。”

    倪脍和霍女侠深以为然。

    上了街,方知卖胭脂水粉的多,卖吃食点心的多,卖衣料皮毛的更多。

    倪脍左张右望:“没想到恕州城这么繁华。”

    本以为是大梁弃城,又落进不善经营的北戎人手里,肯定荒芜败落,没想到竟然跟浚州有的一比。

    卞小哥道:“您是从汴京来着,肯定看不上咱们这种小地方。”

    “汴京也不是什么大地方,拥挤得很呢,那老话怎么说来着,京城居大不易,”江宛四处张望,“我还以为恕州城里会有许多北戎人来去,现在看着倒还是汉人多,没几个北戎面孔。”

    “这条街上的确是多汉人,但是另半城便都是北戎人了。”卞资道,“划地而居,倒也相安无事。”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皆是一低头。

    看来大家对城中汉人的情况并不十分乐观。

    霍女侠淡淡道:“此地汉人无家无国,为人欺压也是常事。”

    卞资道:“恕州起先的确乱过好一阵子,朝廷官员撤出,北戎人又不派人管着,自然是乱象频出,后来也就好了,城中百姓自发组织了卫队,虽没有官府大老爷那样一锤定音的威势,但也总算稳住了城中局势。”

    倪脍不晓得从哪里摸了把炒花生,嚼得满嘴喷香:“后来北戎与大梁相安无事,也就开始通商,商人重利,唯恐货物银钱被抢,便出资立了商会,聘些青壮巡逻,又推举了监事官,便如知州通判一般,百姓上告有了门路,作恶者有了人收拾,才有如今繁华景象。”

    卞资这回没有和倪脍顶着干,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监事官不比真的大官,说到底还是有人不服的。”

    忽闻得一阵焦香扑鼻,江宛深深一嗅:“好香啊。”

    “恕州原来不叫恕州,原来叫豕州,是因为先帝把恕州给北戎人的时候,希望北戎人能善待豕州子民,才更豕州为恕州。”卞资活泼道,“豕州原来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当地有一户人家善养猪,后来州县里的许多人家也跟着养,附近的行商很喜欢吃这里的小猪。”

    江宛:“怎么吃?”

    “取二三月的小猪烤着吃,焦红油亮,皮脆肉嫩,肥而不腻,风味极佳。”

    江宛听得口水都要滴下来了:“那赶紧去啊。”

    可惜他们到底去得晚了,馆子里今日现烤的小猪都卖光了。

    倒是卞资靠一张巧嘴,与浚州来的商人套近乎,愣是讨得一条猪腿。

    果然色如琥珀,膏脂入口即化。

    卞资又要了些卤猪耳之类的小菜,还要了一坛酒。

    卞资道:“咱们这里的酒酿的不精细,怕是夫人喝不惯。”

    江宛摆手:“我是喝不得酒的。”

    卞资就给倪脍倒了一杯:“那就老哥陪我喝。”

    杯子却在半空被霍女侠劫走,女侠仰头一饮而尽。

    卞资也干了酒:“这一路多谢女侠照料,我敬女侠。”

    倪脍那把花生吃到现在还没吃完,此时又磕了一粒:“你们还怪客气的。”

    一行人吃肉喝酒,也算各得其所。

    送了他们一条猪腿的富商叫小二结账,店小二为了讨赏钱,说起城隍庙来了一位西大师,铁口直断说吉凶,说一个生了五个女儿的四十岁的妇人命中有子,那妇人一出门就恶心想吐,看了大夫以后,还真是怀了孩子。

    江宛听小二说得跟真的似的,好奇地问:“那西大师什么来头,真这么神?”

    小二眉飞色舞:“这西大师,顾名思义,就是从西边来的大师,这神通也是真的,来了也有两日了,愣是一卦没算错。”

    西大师,怎么听着有点熟悉。

    正好也吃得差不多了,江宛放下筷子:“我们也去看看吧。”

    结账离开,他们又晃晃悠悠往城隍庙走。

    果然见一列长队排着,周遭看热闹的都在说这西大师的事迹,神乎其神的。

    江宛想了想:“我不想排队。”

    倪脍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交给我老倪了。”

    霍女侠懒得凑热闹,卞资忙着和队伍里的漂亮小姐姐搭话,江宛也只能让倪脍帮忙。

    他们鬼鬼祟祟地绕到了城隍庙后门,还别说,准备走这条路的挺多,但是这后门上挂了铁锁。

    “此路不通。”

    江宛话音未落,就被提着腰带飞了起来。

    倪脍脚尖在墙上一点,飞身落地。

    江宛还没回过身,就到墙里边来了。

    “这是作弊啊。”江宛乐开花。

    他们一路摸着往那西大师的所在去了。

    适逢一老头喜出望外地走了,江宛推门而入,倪脍在外守着。

    朽烂的神龛上歪歪斜斜地摆着个四方铁盘子,盘中燃着一把蓍草,烟气中隐约看见前方有个着宽袍的人席地打坐,道士髻束得摇摇欲坠。

    江宛默了一默,在那人对面的蒲团上坐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闭眼着的道士却纹丝未动,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江宛笑了一声:“席先生,又见面了。”

    如果没闻错,空气中除了浓重的线香味道,还有一点硫磺味儿。

第五十九章 明字

    北戎人的搜查因为霍女侠拿出的明字铜牌有所收敛,再加上卞资这个口舌伶俐的颠倒黑白,把他们来的目的说成是为了给明家少主算姻缘,特意来请批命大师去浚州相见。

    合情合理。

    但搜查的人对他们毕恭毕敬,对客栈里的其他人却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每间房都进去翻了个底朝天,不光如此,卞资出门打听了一番,如今东西两个城门都有专人看守,听说是北戎大王子亲自下的命令。

    北戎人撤走后,霍女侠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假装出门买东西,在客栈附近游走查探一番,才回了屋。

    此时已经过去约莫一个时辰,江宛在暗格里憋得满头大汗,见了光后,先狠狠喘了两口气。

    霍女侠扶着她离开暗格,坐到床上。

    江宛:“他们走了吗?”

    “派了人在附近监视,”霍女侠面容无波,“不过也是意料之中。”

    不拿出信物,则可能让江宛遇险,拿出信物,却也容易招来多余的目光。

    世事如此,不可能占尽好处。

    江宛表示理解,但她也实在担心:“那我们该怎么办,还能顺利出城吗?”

    霍女侠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明氏有特制的马车,便如此地的暗格机关,可以藏人。”

    江宛忽然哎哟了一声,然后软软靠进霍女侠怀里。

    霍女侠以为她不舒服,忙揽住她,捏住她的手腕看脉。

    江宛被漂亮姐姐抱了一抱,浑身都舒坦了,于是嘻嘻笑了一声:“女侠,你今日与我说的话比从前加起来还要多呢。”

    霍女侠知她无碍,不过撒撒娇,心中便是一软,不由想起从前胞妹在怀里耍赖的模样,可又想到霍家一招败落,妹妹们散落天涯,不由心痛,立时推开江宛,颇有些冷酷无情道:“歇着吧。”

    语罢,推门而出。

    为了掩人耳目,她们二人住在一处,霍女侠三更天才回来,没有上床,只在桌前枯坐。

    一夜到天明。

    次日清晨,霍女侠叫卞资新套了辆马车,带着他们千辛万苦请来的大师出城。

    出城颇废了卞资一番唇舌,不过他们马车的机关设计得巧,又是明家人,还是平安脱身。

    只是,他们能顺利离开,旁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道了。

    大王子发了话,下面人无论如何都是要找人交差的,大王子说要找一个妙龄美人,那么他们东城门至少要交上去十个供大王子挑选才是,若非如此,岂不显得办差不当心?

    如果不是霍女侠手持明家信物,怕是也要被不问青红皂白地绑起来,算作是大王子走丢的美人之一。

    江宛这一逃,牵连的无辜女子怕有二三十人,还不算被那些阳奉阴违的护军借搜查之名糟蹋的女子,这两日,也不晓得多少人家的掌上明珠被人夺走,多少父母痛不欲生。

    难道真是这恕城百姓的命格外贱些吗?

    若要问江宛,她肯定是要说人人平等,没有人的命格外贵一些,如果让她知道那样多的人因自己受苦,她的良心又要不安。

    可她也只能默默地愧疚一会儿,然后唾弃自己伪善。

    因为愧疚帮不了任何人。

    好在她今天缩在隔板底下,并不知道被抛在身后的城门口会发生什么惨痛的故事。

    她不知道,今夜或许能睡一个好觉了。

    ……

    “望遮兄,咱们何时能到浚州城……”

    暗卫迅速隐匿身形,余蘅则把手里的纸卷了起来。

    霍忱耳聪目明,虽然暗卫退得快,但是他还是有所察觉,于是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又想退出去。

    其实路上相处这么久,他早看出这位望遮兄不是常人,估计非富即贵,不过想来望遮兄隐瞒身份,也是有苦衷,他便也就不提了。

    余蘅似乎心情十分不错:“坐吧。”

    霍忱爽快坐下,也不提刚才那个人,只说:“本是想问仁兄何时能到浚州城,不想又忘了敲门,倒是打扰仁兄了。”

    “行了,你说起这些粉饰太平的辞令来委实有些违和,”余蘅把纸卷塞进小木管中,“你若不赶紧问,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霍忱又是一阵挠头,才说:“望遮兄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其实不必特意解释,反正无论你是谁,我总是认了你这个兄弟的。”

    余蘅对他笑:“好,好兄弟。”

    说完这一句,室内又是一阵寂静。

    霍忱尴尬得坐不住,正要找个借口出去。

    余蘅抚着小木管,却忽然说:“得了个不错的消息,不晓得怎么,我这心情大好,便想要做些光明磊落的事。”

    霍忱抬起的屁股又落下去。

    他敏感地察觉到这所谓的“光明磊落”给他带来的未必是高兴。

    霍忱先发制人:“不知望遮兄得了什么不错的消息?”

    余蘅也不瞒他:“我的一位朋友,原先被人掳走送去北戎,如今已经脱身离开,想来过不了多久,我便又能见到她了。”

    “那的确是好事,不知那位只身入敌营的兄弟姓甚名谁,改日一道约着切磋武艺也好。”

    余蘅忍俊不禁:“那位兄弟……是个女子。”

    “啊?”霍忱猛地回过神,一张脸臊红了,“原是嫂嫂……”

    余蘅又是笑:“原也不是嫂嫂,她与我……君子之交罢了。”

    “原是君子……不是……原来……”霍忱脑海中一团浆糊,嘴皮子也不利索了。

    “而我是余蘅。”

    霍忱顿时清醒。

    他噌地站起:“你是……王爷?”

    余蘅敛去笑意:“多日欺瞒,非我本意,请你原谅。”

    霍忱站了一会儿,也不说话,绷得余蘅都有些忐忑了。

    “我只是有些犹豫……”霍忱道,“戏文里倘有这般事,我作为一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憨人,总要纳头便拜,但是我又想到王爷视我为友,若我真的拜了,怕是伤了你的心。”

    “大善。”余蘅伸出手,“如今山高水远,我可不是汴京的王爷,我与霍兄弟一般无二,真心相交,若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兄弟……”

    “我当然愿意了。”

    霍忱毫不犹豫地握住余蘅的手。

第六十章 明旗

    那么霍忱的身世,也该和他说一说了。

    依余蘅私心,再为天下考量,其实他不该说。虽然他与霍忱同行,对这个小兄弟的秉性还算了解,可霍忱若知晓这一段惨烈的身世,谁知道会不会性情大变,生出些毁天灭地的妄念来。

    只是余蘅将心比心,思及自己晓得非太后亲生的那一夜,当时只觉得痛彻心扉,恨不能对秦嬷嬷也咬牙切齿,觉得许多年来,嬷嬷看他如看一场笑话,甚至生出自戕的念头,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若是当年秦嬷嬷不是在那样一个狼狈的时候告诉他,也许他便能少受些痛楚。

    “你知道你是谁吗?”余蘅问。

    “霍忱。”

    “你姓霍,却没有看过家里族谱吧。”

    “我一个孤儿……”

    “霍暨,本伧州郊外帚北镇一贫儿而已,适母重病,家徒四壁,乃欲典身为奴,为太祖救,希报之,太祖令奉母终老,又三年,天下大乱,八方逐鹿,暨葬母,赴寿州,投梁军,时帐前一马倌耳,然手不释兵书,太祖偶见,深奇爱之,乃至于百夫令,千人号,三年为将,兵马天下,获封……”

    这三个字,余蘅留给霍忱来说。

    霍忱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迸出来的:“益、国、公。”

    三代益国公都是智将,他们的后人自然也不会太过愚钝,霍忱看似粗犷豪放,其实粗中有细。

    知道自己是益国公的后人后,霍忱的表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片空白。

    余蘅等他消化这个消息。

    “从前看话本子,总想自己其实不是个被丢在雪地里的孤儿,希望自己也有名有姓,甚至还去问过望哥,缠他给我编一段荡气回肠的身世,”霍忱自嘲一笑,“谁晓得我竟真的……倒是叶公好龙了。”

    “人生天地间,贩夫走卒的孩子也好,天王老子的孩子也罢,活的是自己。”

    “望遮兄豁达,可这样一来,”霍忱的表情忽然有些古怪,苦笑道,“我爹叛国,我是不是该以死谢罪才好?”

    余蘅笑道:“还当你要先把我这杀父仇人的儿子手刃了。”

    “这倒不至于,只是,我竟不是被少爷捡回来的……少爷是否也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

    难道他一直视为长兄的沈望对他其实是利用多过真心吗?

    还有去打北戎这事儿,他爹通敌叛主,他又怎么有脸上战场?

    “你父亲应该是无辜的。”

    霍忱骤然抬头。

    “满门抄斩……”平日里戏文里常听见的几个字,此时说来却这样艰涩,霍忱按下起伏的心绪,“若是无辜,那我就更不能去参军了。”

    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说,霍忱就已经想到了这样深的地步,可见他的灵慧恐还要胜过其父,亦可见他也没有辜负余蘅冒险将此事告知于他的心意,在霍忱心中,无论是并不在乎霍家的冤屈,还是不相信霍家有冤屈,他到底是选择了天下为重。

    余蘅心中暗叹,若是霍忱真的从小长在公府,由大儒启蒙,随宿将习武,恐怕魏相平,宁少昀,乃至于自己,都要被霍忱比下去了。

    “你的身份干干净净,何来不能参军一说?”

    “果真?”

    “我骗你做甚。”

    可霍忱还是摇头:“说不通。”

    余蘅:“哪里说不通?”

    “能把我从法场劫下之人,定然很有本事,我哥那时候才六岁,肯定不是他,劫法场是掉脑袋的大罪,那人肯相助,必定是对我存了利用之心,”霍忱说得直白,“突然把我叫来京城,又突然让我出去从军,竟是无用功,想来是我哥为我筹划,才叫我得脱身离开,不行,我要回去找望哥……”

    余蘅笑了,霍忱这一番话真正是关心则乱。

    “兄弟,你再想想,沈平侯需要你来操心吗?”

    “也是……”霍忱一拍脑门,“望哥那么聪明。”

    “他也许是为了你,也许是有别的谋算,但你如今身无长物,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况且沈望此人委实让人看不透,他这一步棋,姑且算作真是为了霍忱吧。

    ……

    “这段路可不好走。”卞资下了马车,看着前方的凌乱的落石。

    席先生和倪脍一个站在马车左边,一个站在马车右边,霍女侠则伸手扶了一把下车的江宛。

    倪脍的小眼睛滴溜溜四方转,忽然神情一肃:“有血迹,是山匪。”

    霍女侠骤然抽出长剑,却也未曾拿出十分戒备,尚算淡然,用剑尖扫了扫沾了血迹的枯草,“应是六个时辰前留下的。”

    卞资啧了一声:“敢在这段阎王路上走夜路的,可真是胆子大。”

    倪脍接了一句:“所以老话说,饿死的是胆小的,撑死的是胆大的。”

    倪脍弯腰,拾起一块灰扑扑的帕子,看了一眼,又嫌弃地撇开。

    “拿出来吧。”霍女侠道。

    她这话是冲着卞资说的,卞资一愣,转瞬即明白了女侠的意思,爽快道:“一切都听女侠的。”

    他从腰包里掏出一叠红色布卷,哗地抖开。

    倪脍意味不明地啧啧两声,一直高深低眉的席先生也不由多看两眼。

    “竟是明氏本家的旗子,这可真是……”倪脍摸着下巴,“这阎王路上还要走两日,少了这面旗,平安的机会有八成,多了这面旗,这就不好说了。”

    江宛好奇:“为什么不好说?”

    “从恕州到定州的这一段路上是三不管,”卞资绕到车后挂旗,“北戎不管,大梁不管。”

    江宛:“不是三不管吗,还有谁不管?”

    席先生与霍女侠异口同声:“神佛不管。”

    倪脍的眉毛一高一低,淡淡道:“大盗土匪横行,过路人不死也要脱层皮,有了这面旗,只要不是跟明家有血海深仇的盗贼,基本不会找麻烦,可若遇上穷凶极恶,要钱不要命的,见了明家这块肥肉,可就不松口了。”

    今日大风,旗帜一挂上便迎风招展,红底黑墨,一个“明”字龙飞凤舞,霸气非常。

    江宛欣赏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了一线细细的马蹄声。

第六十一章 土匪

    “马……马蹄声……”江宛结巴了一瞬。

    在场各人自然都听见了。

    倪脍的耳朵动了动:“当是两马十人,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土匪呗!”卞资额头渗汗,质问道,“难道还能是惩恶扬善高青天?”

    江宛:哈?

    “慢着,高青天是谁,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大敌当前,也就倪脍有闲心跟江宛聊天。

    “似乎是近来民间流传的一个大侠,说他游走在北地,路见不平,必拔刀相助,而且还来无影去无踪。”倪脍一副好心解释的口吻,显然是没有想到,江宛在被人劫持途中,还能凭空捏造出一位深得民心的大侠。

    在这个即将迎战土匪的紧要时刻,江宛忽然笑了。

    江宛捂住脸,越笑越大声。

    活活把卞资笑得浑身发毛。

    卞资:“夫人,你是吓破胆子,疯了吗?”

    江宛连连摇头:“我就是……高兴。”

    “高兴?”卞资崩溃道,“大批土匪即将赶到,你说高兴?”

    霍女侠冷哼一声:“不能高兴吗?”

    江宛能感觉到,霍女侠忽然就兴奋起来了。

    让她去扒恒丰帝的坟,把人掏出来鞭尸,说不定她都没有这么兴奋。

    说着,山路尽头转过来一队人马,倪脍耳力倒好,果然是两骑十人。

    但是这个出场方式,委实寒酸了些。

    统共两匹马,上头各坐着两人,有一匹还是瘸了腿的,偏还驮着两条大汉,看那勉力支撑的样子,再添一根稻草便能压倒。

    待得那领头四人下马来,更是一言难尽,三人俱矮,一个眼睛大得凸出来,一个嘴巴大得只剩嘴,站在最前面的有个巨大的红酒糟鼻。

    还有一个倒是文质彬彬,踉跄下马,穿着儒袍戴纶巾,手持一把破烂羽毛扇,必然是个三国爱好者,至于这四人身后的零星几个小喽啰,更是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衣衫褴褛,干瘪瘦小。

    江宛:“这是土匪,还是丐帮啊。”

    卞资凑到女侠身边:“依女侠看,咱们可能对付这些人?”

    “那个拎砍刀的交给我,其余你们便能料理。”

    那领头的酒糟鼻对此嗤之以鼻,他嘴巴一张,兴许是要说些“此山是我开”之类的老套台词,可话还没说出口,倪脍手指一弹,将一粒石子打进了酒糟鼻嘴里,时机之巧,准头之高,简直非人,直把那酒糟鼻噎得伸脖子瞪眼。

    站在酒糟鼻两边的大嘴和大眼忙上前帮忙,又是捶肚子,又是抠喉咙,才叫酒糟鼻把那粒小石子吐了出来。

    再看那个执着破羽扇的军师,竟然对自己的头目全无关心,只打量着江宛一行人,待目光触及马车后那面“明”字旗后,眼神便是一变。

    军师扶住正在一阵阵干呕的酒糟鼻,痛心道:“主公,退吧。”

    然则主公还在为那粒石子上沾着黑色不明液体泛恶心,那定然是粪,不是牛粪,就是马粪。

    “你……”酒糟鼻主公待要说话。

    “呕……”

    又吐了。

    军师见酒糟鼻实在是吐得欲罢不能,便急令身后喽啰:“众儿郎听我号令……”

    嘣!

    一粒小石子打进了这军师嘴里。

    军师憋得脸红脖子粗,自己捶着胸口一阵大咳,同样咳出一粒小石子。

    这会儿,卞资与霍女侠耳语了什么。

    霍女侠点了点头。

    再看倪脍,正是满脸得色。

    江宛无语道:“你的暗器非用在这么恶心的地方吗?”

    倪脍猛地张开五指,每个指缝里都夹着一粒小石子,他热情地向对面几人挥了挥手,然后对江宛道:“管用就行。”

    江宛:“……呕。”

    酸臭的气息飘来,江宛闻得止不住干呕。

    霍女侠道:“速战速决吧。”

    卞资站上马车,大吼一声:“不想死的就给我滚。”

    倪脍一甩手,一把石子飞出去,落在泥地上,砰砰有声。

    四人身后那些小喽啰立刻鸟兽群散,拔腿跑了。

    “至于首恶……”卞资将大嘴和大眼拎到马车边,倪脍捏着小石子护送他,“先交代姓甚名谁,做过什么恶。”

    大眼交代:“我叫吴小二,他叫张小桂,我们大王……不……那个吐了的叫周三口,还有……还有那个酸唧唧的……不知道叫啥。”

    大嘴又交代:“昨日吞虎寨在此处干了一票大的,我们几个是来捡漏的,真不是存心作恶,而且我们……我们几个也是刚凑起来的,根本……根本没有真的……”

    “好了,你闭嘴吧。”

    看他们几个的样子,的确也不像是恶人,方才那个领头的吐了那么久,吐出来的也没见荤腥。

    卞资刷地转头,指着慢慢往瘸腿马身边蹭的军师,“你,过来!”

    军师把羽扇往身后一扔,按着头巾小跑过来,谦卑道:“各位大爷,小的……”

    风把呕吐物的气味慢慢吹散,江宛捂着鼻子,过来看热闹。

    江宛对这个狗头军师颇感兴趣:“你叫什么?”

    军师一愣。

    倪脍:“快说!”

    军师被倪脍的拳头吓了一跳:“于,于堪用。”

    “于堪用,”江宛若有所思地放下手,“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

    江宛既然这么说了,卞资踢了于堪用一脚:“从出生开始交代,你都干过些什么。”

    于堪用真是半点没脾气:“小的是粟秧县人,家中也曾富贵过,祖父曾任坪县知县,父亲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气。身长八尺,容貌甚伟,时人异焉……”

    江宛顿时没兴趣了,她总觉得“于堪用”这个名字一定关联着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于是一个人走到一边去静静思索。

    卞资叫住她:“夫人,你怎么不听了?”

    江宛:“有什么可听的,听他背《三国志》?”

    于堪用这段说他爹的话是《三国志》里形容诸葛亮的。

    江宛对于堪用露齿一笑:“接着背吧,把《出师表》也背了。”

    于堪用冷汗落下,也不敢不背:“……遭汉末扰乱,随叔父玄避难荆州……”

    “我想起来了,”江宛忽然道,“你跟宁剡有关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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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060/ 第一时间欣赏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作者:连灼所写的《宛在青山外》为转载作品,宛在青山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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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青山外介绍:
出了车祸的江宛刚睁眼,就在陌生朝代喜提一个大胖儿子。
未曾谋面的夫君为救皇帝而死,给她留下了一品诰命。
就在她准备这个陌生朝代大干一场的时候,血气森森的长刀忽然架到了脖子上。宛在青山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宛在青山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