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波澜
夜半时分,江宛睡得正香,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幽咽的琴音,于是披衣坐起。
草原上的夜是冰冷的,江宛掀开帐门,刚把头探出去,就忍不住朝屋里一缩。
月色清澈,隐隐可见她最喜欢的大石头上,有个大汉正在拉琴唱歌。
琴吧……拉得荒腔走板,歌吧……唱得还没狼嚎好听。
圆月,草原,孤独的牧人。
此情此景,要是没声,该多有意境啊。
一曲毕。
江宛不知什么时候走近了,鼓了鼓掌,憋出一句:“你唱起歌来,真幽默。”
大汉不解其意,问:“幽默什么意思?”
“幽默就是说你……让人高兴。”
大汉便爽朗地笑了起来:“你这个姑娘心不好,骗我呢。”
江宛的视线从这位大汉的衣饰和腰间金刀上划过,心里嘀咕了一句,你这个老头子心也不好,耍我玩呢。
远处隐隐可见成列的北戎兵士默然伫立。
这位应该就是北戎大王呼延律江。
呼延律江把琴往边上一放:“你是从南梁来的?”
他的声音醇厚,说起官话来有点慢,但意外竟是京里的口音。
天天听着北戎人奇怪的口音,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快捋不直了。
江宛大感亲切,与人攀谈的心思冲淡了困意,她似是不服:“你一管大梁叫南梁,听着就成个小国了,那您是不是管南齐叫南南齐啊?”
因为江宛一直站在他身后,呼延律江不得不转过身来看她,费解地问:“小丫头,你很讨厌我?”
他正脸朝向江宛。
这是一张不好用美丑来形容的脸,浓密的头发朝后结成辫子,眼睛不大却深邃而迥然有神,鼻子和嘴巴因为胡须茂盛和天色太暗的缘故,看不清楚,单就这一双眼里透出的睥睨威势已经不似寻常人。
虽然这位大王是个很有味道的中年男人,但她若能喜欢无咎这位抛妻弃子的爹,那肯定是没长心。
这位北戎大王不晓得是不是太闲,竟然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拉琴。
奇奇怪怪。
江宛烦躁地甩了甩辫子,这一甩,却把虎牙吊坠甩出来了。
呼延律江眼神微凝:“你……”
江宛捂住领口,倒退一步:“怎么了?”
呼延律江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的眉眼:“你是她妹妹?”
谁是“她”,谁是“她妹妹”?
江宛的脑子转得飞快,点头道:“对。”
呼延律江仰头大笑:“小骗子,她妹妹是我亲手杀的。”
江宛:“哦。”
呼延律江拍了拍石头:“跟我说说吧,伯克汗那小子到底想做什么。”
伯克汗是呼延斫的北戎名字。
江宛眉毛一挑。
你要是问我这个,那我可得好好编了。
“其实吧……”
呼延律江看透一切:“你最好说实话。”
你让我说,我就说吗?
江宛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哭唧唧道:“他看上我了,所以对我强取豪夺。”
呼延律江转过去,手指从腰间的金刀上一划。
江宛嗖地站直:“我儿子是大……南梁文怀太子的遗腹子,他把我带来,大概是想要用我来做一个攻打中原的由头。”
“攻打中原的由头?”呼延律江似乎觉得江宛的这句话很可笑。
江宛也有些讪讪的,似乎自惭于自己这个“由头”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但是她到底还是知道了呼延律江的意思,这位大王不屑这些阴谋诡计,看来与覆天会合作一事是呼延斫自己的决定。
北戎大王在北戎人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只看几个孩子听说他要来的消息,就高兴得要发疯便可以知道,只要呼延律江不同意,呼延斫便很难做成这件事。
但与覆天会合作,对北戎可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覆天会求着他们办事,现在他们手上又有江宛,完全占据主动。
她之前猜测过覆天会与呼延斫合作的思路,因为覆天会手上没有兵权,所以只能借北戎人的兵马攻打中原,是肃清勤王也好,是扶持正统也罢,反正就是要依靠北戎,再来,北戎大王是个只管打的人,掠杀一番也就罢了,就算他打进了汴京,兴许还要嫌弃汴京狭窄,没有能骑马奔驰的地方,根本看不上。
这时候,覆天会或是安阳大长公主就可以站出来摘取胜利的果实了。和北戎签几个不平等的条约,送钱送粮食送布匹,再送个两座城,总能打发了这群野蛮人。
此时已改天换日,就算卫南军里有人不同意,镇北军里有人不高兴,那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江宛以为覆天会一定是这么忽悠呼延斫的。
但是这个计划有非常大的漏洞,第一是大梁其实并没有那么弱小,第二是北戎人的野心超乎寻常,谁也不知道他们如果真的打入中原腹地,会做出多么令人发指的恶行。
北戎是无法被套上绳索的饿狼。
所以她去试探沈望时,才会说,也许覆天会根本没有打算扶圆哥儿上位,只是想要让大梁走向灭亡。
江宛心头万千思绪掠过,其实也不过一瞬,她忽然问:“你会把王位传给伯克汗吗?”
“当然,他是我唯一的儿子。”
他就一个儿子?
江宛的第一反应是不信,这地方也没有避孕措施,堂堂大王怎么可能只一个孩子。
第二反应则是……
不,你不只一个儿子。
无咎也跟着骑狼来了,他若是见到亲生父亲,心中又会是怎样的滋味。
呼延律江调笑道:“怎么,你难道想给我生儿子。”
“我不想,但是,”江宛手心濡湿,“霍容诗不是还给你生过一个儿子吗?”
杀意扑面而来。
江宛懊悔地闭上眼。
她真是疯了!
她怎么可以……她没有资格决定无咎接下来的人生。
这些日子过得太安逸,江宛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她拥有的这些平静,就像是浅浅的如镜的湖面,微风一来,便荡然无存。
那些她不愿意去想的事情,和呼延律江见了这一面后,也不得不去想了。
第四十八章 相残
回想过去,江宛只觉得当初的她简直是个没头苍蝇,敢去皇后跟前理直气壮地说要和离,也敢跟皇帝辩论。
若说有什么得意事,大抵就是她膝盖很硬,除了第一次为了演得苦情,在皇后宫里跪了一回,之后就再也没有跪过,也就是那一回,让她恶心得够呛。
汴京让她喘不动气,所以她很乐意离开,可说到底这一切不过是承平帝的设计。
让阮炳才带着她和圆哥儿离京,又与北戎大王子交易,这无疑是一步险棋,棋越险,余葑所图越大。
平心而论,若江宛与承平帝易地而处,根本不会容她和圆哥儿活这么久,直接杀了,一了百了,人没了,别人再说圆哥儿是太子遗孤,也就一张嘴罢了,说破天去又能如何。
可是承平帝没有。
承平帝让江宛做饵,想用她钓出覆天会,可见他并不是冒进鲁莽的人。
但北戎大王子启程后,他的隐忍就没有意义了。
不过他依旧没有选择一刀杀了江宛母子,他耐心地等待机会,等待这两颗棋子发挥更大的作用。
作为一个保守的人,他的每一步谨慎都是为了让布局更加严密,让计划更加无懈可击。
那么,江宛敢说,被阮炳才带出京城的她和圆哥儿,因脱离了承平帝的掌握,对承平帝来说,已是弃子。
现在看来,她这颗弃子发挥的最大作用,就是让阮炳才成功搭上了北戎大王子的线。
不论是阮炳才,还是呼延斫遇刺当日的白羽箭,都是殊途同归,无非是想要离间北戎与覆天会的结盟。
阮炳才是定州知州,如今又有把柄落在呼延斫手里,而覆天会则对呼延斫起了杀心,那么阮炳才相比覆天会,无疑是一个更好的盟友。
呼延律江对大王子的举动似乎是默许的,但也没有特别赞同,这可能是一个变数。
承平帝费这么大的力气,阮炳才一定是有大用处的,但江宛暂时还看不透。
要让她和圆哥儿失去作用,承平帝应该也另有布置,不过这在江宛看来就很简单了。
承平帝大可以先发制人,从别地搜罗一个小孩,说这是文怀太子流落在外的孩子,要让这个小孩没有染指帝位的机会,也不难,只要说这个小孩是娼妓生的,或者说是文怀太子和有夫之妇私通生的,让孩子背上一个人尽皆知无法洗去的污点。
若是他愿意做得再绝一些,找来的小孩是个哑巴瘸子,隔个三五年就因身体孱弱没了,大抵也不会有人说他什么。
想到这里,江宛脑海中不知怎么浮起了那位曜王的脸。
说起来,承平帝愿意养着这个小病秧子,也挺奇怪的。
承平帝固然是个有耐心的猎手,安阳大长公主恐怕也不遑多让。
那么,整件事最不合理的地方就出现了,安阳选择的盟友是不可预测的北戎。
北戎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说呢,从上到下,都不太好把握。
而且北戎对于所谓的盟约也不看重,很可能早上笑嘻嘻,中午直接翻脸。
北戎是一头无法被驯服的饿狼。
安阳大长公主虽然常有惊人之举,但把注全压在北戎身上,未免太轻率了。
不像她的作风。
说来说去,他们要谋反,总归需要兵和钱,钱先不说,没有兵,是绝对不能成事的,偏偏兵也只能从北戎那里借,合着安阳大长公主布置这么多年,就布置了个这?
不对,一定还是哪里不对。
江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现在愣想,也想不出什么。
江宛拉过被子蒙住脸,辗转反侧,终于还是睡了。
劲风吹黄了绿草,也吹细了石头边淌过的小河。
牧仁远远便见江宛捧着脸坐在大石头上,于是悄悄坐过去了。
“你在想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江宛恍惚道:“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时空乱流,还是蝶梦庄周,亦或是冥冥中有更高的意志,需要我为这个时空做些什么。”
她伸手,像是想要捉住风:“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那么最终会否也是一场空。”
她说这些听不懂的话的时候,看起来好像眨眨眼睛,就会蓦然消失。
牧仁挤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你吃。”
他手心有几枚红色的浆果。
估计是没有毒的。
江宛见有六颗,便拿了靠近自己的三颗:“一人一半,谢谢你哦。”
两个人坐着也是无聊,江宛随口问:“你是跟谁学的大梁话,说得比巴日他们都强。”
牧仁含着浆果,听起来有点含糊:“我娘是大梁人。”
江宛震惊。
“你不是回阗……”
“如果我娘不是大梁人,我就不会被送到这里来了。”
他的表情有一种悲凉的成熟。
江宛不忍看他的神情。
牧仁的这句话平平淡淡,却已透出了背后的凶险杀机,足够江宛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牧仁冷漠道:“我的哥哥们推我出来,可是大王没有杀我,后来却杀了他们。”
牧仁没有继续往脸上涂草汁,脸上的颜色已经淡了很多,乍一看,显出十分的清秀。
江宛摸摸他的头。
牧仁却道:“我不难过,大王的儿子也都死了,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这样的。”
江宛却轻轻“咦”了一声。
当时呼延律江明明说他只有一个儿子,难道他其实有很多孩子,但都夭折了。
“你知道什么?”
牧仁摇头。
江宛戳戳他的胳膊:“说嘛,反正周围根本没人,除非有人在石头底下挖了洞偷听,否则不会有人听见的。”
“好吧,”牧仁道,“他们都死了,因为大王子不愿意让他们活下去。”
“呼延斫……”江宛觉得嗓子有点干,“把所有兄弟都杀了?”
“这是你说的。”牧仁狡猾道。
江宛捋了把他的头发,毛糙蓬松,像长毛的小动物:“你想回去吗?”
“回哪儿?”
“回阗。”
“回阗已经没了。”牧仁站起来。
他走后,江宛看着迭起的草波,喃喃道:
“若是呼延斫死了,无咎就是呼延律江唯一的儿子……”
第四十九章 来了
集仙楼中正是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之时。
“七少,这娇红姑娘都点名要你陪一晚了,你怎么还坐得住?”礼部侍郎家里的十一公子搂着姑娘,看向李牍。
轻车都尉家的老二也跟着起哄:“没错啊,李老弟,这娇红姑娘都快扭出水来了,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娇红也是个擅看人眼色的,立刻捧了杯酒倚过去,柔柔道:“公子便喝了娇红这杯酒吧。”
她名唤娇红,当真是娇媚无边,口似樱红,李牍本是个酒肉桌上的常客,没有坐怀不乱的品格,如今被娇红蹭得浑身冒火,果然低头,满饮了杯中酒。
列席的世家公子皆轰然叫好。
偏有一个不给面子,嗤之以鼻道:“诸位可别叫咱们李大公子为难了,他既做了那位的裙下臣,又怎么好不守身如玉呢?”
说话的这个左卫薛上将军家里的老三,家里硬气,倒真叫这几个起哄的哑了火。
李牍砰地放下杯子,面色微沉。
其实安阳大长公主从没说过他不能有别人。
事实上,殿下根本没和他成就好事,那日殿下虽让他解了衣衫,赤条条躺下了,却让……
李牍晃了晃脑袋,不再想下去。
被这么一打岔,他也想明白了,就算大长公主没碰他,也不在乎他玩不玩女人,但他若在这青楼里当众找了红倌,便是在打殿下的脸了。
如今他春风得意,可不想这春风这么快就去吹旁人了。
李牍把娇红推开,心中烦闷。
他百思不得其解,安阳大长公主为什么不碰他,是他长得不够俊俏吗?
这个问题,翘心也正在思考。
福玉公主成亲那日,殿下为了他竟然没去观礼,他心中便知道,好日子要来了。
可惜殿下对他的态度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杀气腾腾,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好的时候,又真是极好,单给他一个大院子住,还有流水一样赏赐,他从前的主子映流强忍着妒意赔笑的模样,真是让他从里到外都爽快。
只是......睡着鹤绒垫子的时候,他心里实在发虚,倒不是因为殿下喜怒无常,而是因为殿下迟迟没有让他留宿卿凤殿,平日里也都是远远看着,别说肌肤相触,连话也很少和他说。
这张脸真就这么好看?
殿下怎么看也看不腻,常常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安阳大长公主的凝视起初让他激动紧张,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大长公主看着他,眼里又没有他。
而安阳看着看着,只觉得索然无味。
其实这张脸与那张脸顶多也就五分像,落在她这样一个默默注视了沈啟多年的人眼中,便是半点也不像了。
但是如今年纪渐大,眼前终归是没有那么清楚,偶然一瞥,雾中看花般,也时有恍惚。
恍惚时,她多次想说些什么。
曾以为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是人生大憾,可对着这张似是而非的脸孔,她也说不出口。
因为不知道才是对他最好的。
再想想,人之将死时,说的也是善言,那么就算他不死在恒丰十八年,她这一生都不会让他知道了。
“殿下。”
有人轻轻唤她。
安阳回过神,将笔投进笔洗中。
“何事?”
史音低头不语。
安阳按了按眉心,挥退翘心等一干服侍人。
史音才道:“昨夜丑时,禄公公抱着个裹了披风围住的孩子,进了宇清殿。”
“孩子?”安阳一怔,旋即哂然一笑,“多大的孩子?”
“禄公公将那孩子包得严严实实,但依稀可见眉浓肤白,仿佛与四皇子是一个年纪,也是四五岁。”
“四五岁……”安阳笑得收不住,她按着眼尾,笑问,“阿音,你可看出余葑的打算了?”
史音摇头:“臣下愚钝。”
“装傻,”安阳越发笑起来,“他的算计已经初露端倪,后招也实在好猜得很。”
史音似有所悟:“皇上此举,是否还是为了郑国夫人母子?”
“然。”安阳神采飞扬。
史音抿唇一笑,“请殿下提点臣下一二,陛下会如何行事。”
安阳:“此计要成,最要紧就是让这个孩子……”
史音:“悄无声息?”
安阳摇头:“是悄无声息却又人尽皆知。”
五日后,宫中不少宫人都晓得宇清殿里多了一个孩子,对这孩子的身份也是众说纷纭,其中以承平帝私生子的猜测为主。
史音:“人尽皆知后,是不是就要说清楚这孩子的身份。”
安阳赞赏地对她点头:“孺子可教。”
一个月后的早朝上,承平帝下了一道封王的圣旨。
圣旨上大概是这么说的——机缘巧合,多方验证,原来文怀太子当年一时荒唐,与青楼女子生下了孩子,孩子一直流落在外,朕向来和大哥感情好,一听说就赶紧把孩子接了回来,看做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而且还要破例给他四岁封王。
史音却又皱眉:“旁人就会相信吗?”
安阳:“那你放心,我这侄子肯定还是能想出别的阴谋诡计的,保准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虽然圣旨一下便是盖棺定论,然则众人认定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其实啊,这遗腹子根本不是皇上找回来的,盖因那时昭王和文怀太子相交甚密,便偷偷把文怀太子府里一个侍寝过的婢女藏起来了,一藏就是好多年,不晓得是不是包藏祸心哦。也就是承平帝实在是宠爱这个弟弟,才又一次站出来替他擦屁股,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了,也给了这个孩子一个出身。
说起来,咱们陛下可真是宅心仁厚,友爱兄弟的典范。
京中流传的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明眼人都知道,这不就是欺负余蘅现在给福玉送嫁去了,不在京中,不能辩解,只能任承平帝给他栽屎盆子嘛。
安阳大长公主此时也许已想到了这一步,悠悠一叹:“江正家里这个丫头倒是个妙人,可惜了。”
呼延斫花了大笔金子把江宛绑去,结果承平帝一招釜底抽薪,叫他这些谋划全白费了。
那江宛的命,大约就真的保不住了。
第五十章 神河
承平帝有什么打算,江宛自然是不清楚的。
她自那日见了呼延律江一面,心中便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离开北戎。
偷马偷不着,想靠她这两条小细腿冲出草原,也不是很靠得住,想策反个北戎护卫,语言不通,想和呼延斫谈谈,没有筹码。
江宛蹲在大石头上,觉得自己前脑门上写着一筹莫展,后脑勺上写着插翅难飞,头顶刻着四个大字——无路可逃。
就在烦闷的时候,她身后忽然传来了吵闹声。
回头一看,附近的三个“日”又把她可怜的小牧仁围起来了。
上回大王让护卫抓牧仁去做小猎物,照日格把护卫引走,江宛还当照日格对牧仁已经没有那么厌恶了。
没想到那惊险一夜后,他们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
江宛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脚踝,准备过去劝架。
江宛刚跳下石头,只听巴日怒吼一声,就往牧仁身上扑。
江宛喝道:“钦噶!”
巴日立刻僵直在原地。
江宛提着裙子跑过去,气喘吁吁道:“你们怎么又欺负人!”
巴日见了她,到底还是有所收敛,只气呼呼地指着牧仁:“因为他,神河断流了!”
照日格皱着眉头:“巴日,不能这么说!”
哈日伊罕擦了把头上的汗:“你咋知道不是他?”
巴日嚷嚷道:“都是因为田狗,都是因为他!”
照日格:“你咋知道是他!”
哈日伊罕:“你就是帮着他!”
几个孩子乱糟糟叫成一团,只有牧仁低头站着,乱发间露出的一角下颌紧绷着。
江宛心中暗暗叹气:“好了,别吵了,神河是这几日才干涸的,牧仁早来了好几年了,你们与其说是他,不如说是我好了。”
她做出袒护牧仁的模样,其他两个孩子便也不再纠缠,唯独巴日还愤愤不平道:“就是因为他来了,神河才越来越细的。”
其实他哪里知道神河细不细,只是知道神河忽然就断了,听了两句乱七八糟的大人话,又一向欺压牧仁惯了,才来找麻烦。
江宛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糖,塞进巴日嘴里:“断流一定是有其他原因的。”
她心里也愁啊。
要是没有这条河,草原上人畜的日子都只会更差,北戎人对上大梁后,就更要拼尽全力了,今年本就干旱……
这条河,不能枯。
巴日虎视眈眈地盯着牧仁。
江宛见了,招呼牧仁:
“来,站到我身后来。”
牧仁诧异地抬起头,然后对江宛笑了起来,乖乖站到她身后。
江宛指着面前的三个“日”道:“你们要砸就砸我吧,只要有我在,肯定不会让你们欺负牧仁,而且你们也知道,我最喜欢告状了,等我告诉钦噶以后,让他把你们都抓起来。”
小孩子们果然一哄而散。
巴日对她做鬼脸:“你跟着他,会倒霉,倒大霉!”
然后又用北戎话指着牧仁骂了好几句。
江宛回身捂住牧仁的耳朵:“别理他。”
“没关系。”牧仁耳尖红红,往后退了一步。
“你还没吃饭吧。”江宛揽着他的肩,“正好我也没吃,你跟我一起吧。”
牧仁的脚虽然跟着动了,嘴上却说:“海勒金不喜欢我。”
“额格其早走了,你跟着我进去,吃完了再出来。”
江宛给他盛了汤,拿了饼子,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忧心忡忡的交谈声,只是听不懂。
江宛问牧仁:“他们在说神河的事吗?”
“不是,他们在说……”牧仁啃了口饼子,“回阗有人捣乱。”
江宛:“巴日今天找你麻烦,也是因为这个吧。”
回阗残部作乱,牧仁的处境就更难了。
江宛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
小青山卿凤殿外。
史音:“算算日子,明家又要给陛下送钱去了。”
勋籍:“不论多少银子,最终不都要落进殿下手里么。”
史音摇头:“那帮吃干饭的叫席忘馁跑了,我还不晓得要让谁来装这个仙人呢。”
勋籍晓得这么多年,此事一直是史音在办,席安跑了,的确很麻烦,于是安慰她:“这么多年了,皇上也该疑心尽去了,定不会坏了殿下的事。”
史音点头:“那我先进去了。”
安阳大长公主正坐在蒲团上点茶,手腕微动,浮沫快速震荡着。
史音跪在一边,等殿下结束。
安阳觉得差不多了,用茶筅拨了拨泡沫,然后用长柄勺舀了几颗红豆撒进去。
“便宜你了。”安阳道。
史音上前捧过茶,一饮而尽。
“多谢殿下。”
“你啊,素来就是个牛饮的性子,浪费我的好茶了。”
史音惭愧一笑,说起正事:“殿下,这十五夜宴,臣下有了新的设想。”
她娓娓道来。
安阳大长公主另取了一杯清茶,加了蜂蜜牛乳,继续点茶。
史音说完后,安阳手上动作不停,提点道:“不过你也不必说那丹药如何如何好,只让拟雀用童音说,师父已然成仙,他这是最后一次送药,以后也要闭关修炼,这样就不怕余葑又把丹药喂给宫里那个小杂种了。”
史音道:“是。”
“说起来,那个小杂种都吃了那么多年的药了,也不知投下去多少灵芝人参才把他补养到如今。”
史音忖度着安阳的心意,慢慢道:“曜王的脉案昨日已送到殿下案上。”
“我看了,确是油尽灯枯之象,吃了我的神丹,总不好叫他无名无姓地死了,他叫什么来着。”
“曜王殿下名谊。”
“叫余谊啊,真难听。”
“依殿下看,要不要干脆将曜王了结,免得他出宫若是碰上懂行的大夫,被看出来便不好了。”
“这孩子在宫里过的日子的确也是猪狗不如,虽说是从小养在宫里,余葑却不过拿他当个试药的,平日里缩在他那屋里,连露个头都不敢,哪儿像我们余家人,倒是余蘅把他当个人看,”安阳默了默,“死就死了吧,反正他也活不长,我六哥这一支早该断送在三十年前,苟延残喘到如今,也尽够了。”
史音道:“臣下明白。”
第五十一章 仙人
江宛直觉神河断流对她来说是个机会。
八月十五这天早上,她吃完了海勒金给她带来的甜糕,就去找呼延斫了。
一到呼延斫的帐篷附近,江宛就忍不住想起上次看见的那个姑娘,想到她酷肖霍娘子的容颜和她绝望的眼神。
她到底是谁?
远远看见钦噶站在栅栏跟前守着,江宛随口招呼道:“钦噶兄弟,我想见大王子。”
钦噶看她一眼:“大王子出去打猎了。”
江宛也不恼,笑眯眯道:“那我午后再来。”
又等了一下午,江宛再去问钦噶的时候,呼延斫已经回来了。
钦噶把她带进营帐里,告诉她:“大王子心情不好,你别惹他,他生气,杀人。”
江宛谢谢他的提醒,坦然走进去。
然而江宛刚一进帐篷,就大声说:“呼延斫,听说你们的神河断了。”
呼延斫猛地抬起头。
江宛对他行了北戎武士的礼节,把手按在胸口:“殿下,我愿意帮忙。”
呼延斫先是一惊,然后对江宛嗤之以鼻:“你能帮什么?神河断流是天谴,是神在催促我们去征服更远的地方。”
他声音阴森,充满着恐吓的意味。
江宛却显然没有被吓到,呼延律江对战争的狂热不减,或许神河断流对北戎的战士来说是某种刺激,会让他们加快攻打中原的步伐。
“神河断流不是小事,若是天意,也容易让人心不稳,若是人为,殿下可真能咽得下这口气?我听说如今回阗人上蹿下跳,好似很不安分呢。”
江宛微微一笑,“我还听说神河边上好像还有些地,虽然庄稼长得不怎么样,但是总不能看着去死吧。”
呼延斫沉默一会儿:“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做,”江宛道,“只是建议殿下上山看个究竟。”
“那是神山,不可攀登,不可逾越,不可亵渎。”
话虽大义凛然,但看呼延斫的语气和表情,显然也还是有那么点动心的。
江宛叹了口气:“不管殿下相不相信,我的确是想要帮忙的。”
呼延斫目光沉沉的看着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但只说:“我需要再想一想。”
江宛也不急,就先回去等了。
……
八月十五,宫中照例有一场晚宴,皇家宗室齐聚,勋贵世家列席,其中觥筹交错,酣歌恒舞不提,宴散时,众宾俱欢。
独承平帝偶露愁容,似有心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心事,承平帝是有个小秘密。
自登基住进宇清殿,每逢八月十五宫宴后,万籁俱寂之时,必有仙人造访。
太祖素来不喜欢怪力乱神之说,承平帝自然也不敢大肆宣扬,事实上,他对此事也依旧心存疑虑。
但想来,他身为天子,百邪莫侵,就算有仙人上赶着给他仙缘,也实是真龙气象,实在不该大惊小怪。
仙人第一回入梦相见时,说来也是匪夷所思,他分明觉得灵台清明,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只能闭着嘴听那仙风道骨的老者在耳边言语,说他昔日也是九天仙人,因犯了天条,才被贬下凡。
余葑听得心中激荡,又听那老仙人说,观他命格太重,恐寿数不长,便赠他一粒延年益寿的神丹,请他收下。
仙人说完这些话,他不知怎么,复又睡去。
醒来后,便发现枕边有一蚌壳,蚌中藏着一粒丹药。
他自然是不敢吃的。
恰逢曜王余谊病危,小太监前来报他,说周太医已断言药石无灵,可备后事,他一想,觉得正好用余谊的病来验证这所谓神丹是否真有神通。
那丹药入了余谊的口,竟真的把这小子从鬼门关拉了出来。
他亲自去探望了曜王,又把周太医召进宫中,周太医听说余谊好转,根本不信,他便让周太医前去查看。
这老匹夫望闻问切,还取了余谊的指尖血来尝,一时颓然而坐,满面骇然,竟也不管御前失态,长叹一声:“六十年问医道,竟似白学一场!”
语罢,惊忧之下,活活喷出一口血来。
周太医被抬出宫后,便上了请辞的折子。
承平帝如今想起周太医那副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的模样,还觉得好笑。
他幼时,这老头教训过他太爱吃肉,害得乳母从此数着肉丝给他吃,这个仇,他可没有忘。
他不光不许周老头辞官,还把照顾曜王的差事给了他,偏要周太医日日请平安脉,日日想起自己技不如人,把个活蹦乱跳的曜王说得必会死在四年前。
只是,曜王的寿数已尽,这丹药不过与天争寿,勉强续命罢了。
因尚存疑心,之后两次得到的神丹,承平帝还是喂给了曜王。
若今晚仙人还来,那就是第四次了,这一次,承平帝决心不再把这等好药白白喂了那个没用的。
前几次,仙人都似探望老友一般,说些天上的旧事,见他似乎不曾服药,总会再留下一颗丹药。
这一次,不知是不是依旧如此。
不晓得是真是幻,恍若依稀,他也曾见过那仙人容颜,长须长眉,发如白雪,好一派神仙风骨啊。
承平帝东想西想,终是慢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承平帝觉得自己已经醒来,不过还是像从前一般,眼睛睁不得,手脚也动不得。
这一次,他听见的却是一道清亮童音。
缥缈似从远处传来,有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咯咯笑了两声,听起来无忧无虑的。
“你就是我师父常说的那个故友?”
承平帝动不得唇,无法说话。
那童声道:“唉,你还不知道吧,我师父闭关去了,今年不能来看你了,临走时嘱咐我来看你,不过我也要紧着修炼,不能把法力花在凡间来去上,我大抵也就来这一次,下一次恐怕是五十年后了。”
承平帝心中一时大急,可恨就是动不了。
那小仙人轻快活泼道:“你这人命格奇怪,哎呀呀,好像活不了几年了。”
“这颗起死回生丹给你,你寻机服下,可向天借一命,这里不好玩,我走啦。”
说着,一阵铃声响起,承平帝念头突断,陷入虚无梦境中。
第五十二章 炸山
江宛的八月十五过去得很平淡,不光没有仙人出现,连只耗子也没有出现。
醒来时神清气爽,她洗漱完以后,吃了饼子,喝了热奶茶,甩着手在草原上溜达。
心里惦记着神河的事。
这神河到底有什么传说,神在何处,她是不知道,也没人告诉过她,但是既然占了个神字,肯定是很重要的,她建议呼延斫上山看看,使的是一个简单的调虎离山计,想着把呼延斫骗走了,自己或许能好跑一些
可她万万没想到,三日后,呼延斫找到她时,问的第一句是:“能骑马吗?”
江宛愣了,这是要把她也带走的意思。
她立刻道:“能骑,但是需要休息。”
钦噶在边上嗤了一声,这家伙乐于鄙视世上所有比他弱的人。
江宛不恼,笑眯眯地问呼延斫:“你决定相信我了?”
呼延斫阴沉道:“若是无事,我会在神山上斩杀你,以祭神灵。”
江宛小声嘀咕:“你怎么不斩杀你自己呢?”
她学着钦噶的样子嗤了一声。
呼延斫只当没听见,给了她一匹马,道:“你骑青草。”
青草是一匹温顺的小母马。
路上花了三天。
江宛真的是吐无可吐,青草安静时的确温顺,可一跑起来,简直就是匹疯马,或者说,呼延斫他们骑得太快了,已经超出了江宛的承受极限。
三天颠簸下来,江宛骨头架子都移了位,下地走路的时候,总觉得腿不听使唤,可到了神山,还有长长的上山路要走,呼延斫看她实在不行,就令钦噶背着她。
享受着不用走路的待遇,江宛的脑袋一点一点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还没等看自己在什么地方,只觉得两条腿酸痛异常。
江宛动了动腿,适应了一下,就立刻站了起来,头却撞到了帐篷顶。
原来她在一顶小帐篷里。
掀开帘子出去,看天色正是早上,日光晴好,万里无云。
而眼前,细细的河道上压着块巨石。
这条河的水源应该是由地下涌出,眼下被这块巨石堵住了。
远处,呼延斫与护卫们着急地商量着什么,比比划划的。
大概可以看出分为两派,一派是主张干点什么,一派是主张这块石头就是神降,不能够挪动,否则会激怒神。
呼延斫被吵得头疼,便留下两派人在那里争吵,自己脱身来找江宛。
他站到江宛身边,转头斜睨江宛:“怎么,很高兴?”
“你如果是觉得我看见北戎的神河断了,所以很高兴,那我没有。”
呼延斫认真看着她,忽然说:“你有君王的心胸。”
这奉承得太重了。
江宛下意识生出些警惕来:“这不是君王的心胸,这是普通人的心胸。”
可以看到呼延斫明显就有点不高兴了,他心里估计在嘀咕,这女人怎么这么难夸。
江宛神色一缓:“这条河是你们的神河,那这条河是不是回阗和韦纥的神河?”
呼延斫摇头:“他们不信神。”
宗教信仰不同,那么这块巨石的由来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座山上有牧民吗?”
“没有,这是神山。”呼延斫强调。
江宛道:“我知道这是你们的神山,可这不是我的神山。”
“如果你亵渎神山,我会杀了你。”呼延斫平心静气道。
这傻王子脑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的问题是她想亵渎神山吗?
这神山已经被人亵渎了,好吗?
不过也对,呼延斫未必没有想法,只是不能由他来说。
“你需要立刻做一个决定,伯克汗殿下,”江宛轻轻摸了摸这块石头,“你是选择这块石头,还是选择重新流淌的神河。”
“你有办法?”
江宛挑衅地看着他:“我有很多种亵渎神山的办法。”
呼延斫显然没有被激怒,他平静道:“这块石头是外族人所为。”
他也早有怀疑。
江宛问:“你们把回阗和韦纥打到什么地步了?”
呼延斫傲然道:“大获全胜。”
江宛啧了一声:“懂了,就是女人牛马抢一抢,男人杀一杀,好的地盘单方面宣布成自己的。”
呼延斫挠了挠鼻子:“差不多。”
“先说明,我不是为大梁人开脱,但要是有一队大梁人神不知鬼不觉突进北戎腹地,应该也不是轻松的事情,想要弄出一块大石头,就更难了。”
“我明白,此时应当不是你的族人所为。”
天知道是不是,不过眼下当然只能说不是。
不过,在江宛看来,这还真的很有可能是大梁人干的。
江宛清了清嗓子:“若真是回阗人或者韦纥人,应该是用火药把这块石头从山上炸下来的。”
呼延斫:“?”
江宛:“我隐约记得前几日下过一场很大的雨,打了好几个响雷,估计就是那时候炸的吧。”
呼延斫:“炸是什么意思?”
江宛:“就是火药一埋,一点,轰一声,石头落下来。”
呼延斫面上波澜不起:“我明白,但是炸山很难,神会看见。”
这小伙子在这儿不懂装懂呢。
江宛费解地看他一眼:“炸山不见得会难,只要掌握好用量。”
呼延斫一想,倒也真是这个道理。
若真是回阗人所为,这些人简直不可饶恕。
“他们怎么样让石头刚好落下来?”
江宛解释道:“这就需要有一个对剂量掌握得很好的人了。”
话至此处,江宛脑海中隐隐闪过了什么。
火药这个东西,应该是早就有人研究,这伙人……
“你怎么确定他们用的是火药?”呼延斫问。
江宛往上走了两步,从石头缝里捡出一块黑色残渣:“这就是炸药爆炸后留下的东西。”
呼延斫接过,揉碎后放在鼻尖闻了闻:“这是大梁炮竹的味道。”
其实爆炸留下的痕迹已经算非常明显了,土石散落的痕迹被雨水冲刷干净,但是山上那片裸露的没有植被覆盖的山石还是很突兀。
江宛看了看四周,再看了看精确落地的石头:“这得是个玩火药的大师啊。”
第五十三章 来狼
弄清楚了这块石头的由来,呼延斫也未觉轻松,他问江宛:“依你看,当如何?”
“炸。”江宛掷地有声道。
炸药一点,轰地一声,石头飞走,泉水涌出,神河复流。
但是……炸药从哪里来?
江宛瞬间冷静。
不行,不能炸。
先不说她并不清楚这炸药的用量该是多少,别真把神山炸出什么毛病来,再者说,北戎手上显然是没有多少炸药的,他们去大梁弄,也需要时间。
而她可没有这么多时间能用来浪费。
江宛想了想:“其实还有别的法子。”
呼延斫:“说来听听。”
“你们这是神山,我让你挖,你肯吗?”江宛解说起来,“这里现成就是一个坡,把石头北面的土挖空,最后把石头边上的土炸开,当然没有炸药,也可以挖,然后大家到南面去推,便可以把这块石头推到山沟里去。”
其实这个办法更好,用炸药的话,无论如何都会有比较大的动静,总会引人注目。
呼延斫为难地看着她。
江宛莫名其妙,刚才说炸的时候,大王子响应得挺积极,现在说挖,就不肯了。
但她一转念,便想通了。挖掘需要大量人手,而让北戎人破坏神山,并不现实。
江宛:“巧了,我又有一个办法。”
一看就不是个好办法,呼延斫:“你说吧。”
“你不是有很多奴隶吗,回阗的也不少吧,他们肯定不怕破坏你们的神山,你就把他们送过来挖呗,然后你就跟其他人说,你是来举行祭祀仪式的,神被你感动了,神河又和平时一样了。”
呼延斫没有立刻答应:“我需要想一想。”
江宛:“那你尽快想吧。”
呼延斫的答案非常明确。
就是挖。
但是他实在是太听他爹的话了,非要亲自回去请示他爹。
江宛可不干:“你要是还让我没日没夜地骑马,我很可能就死了。”
这倒是实话。
呼延斫让她留下,还留了三个护卫保护她,钦噶也在其中。
钦噶这人,江宛也是知道的,崇拜他的大王子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要不是呼延斫已经走了,否则干点啥都要请示呼延斫。
而现在,他能请示的便只有江宛了。
钦噶对江宛唯命是从。
到什么地步呢。
他想要打一头瞪羚,箭都搭上了。
江宛怀疑这是国家保护动物,死活拦住了他。
钦噶简直摸不着头脑。
说要吃点别的改善伙食也是她,不许他打野羊的也是她。
“还吃兔子?”钦噶问。
江宛点了点头。
他们在山脚蹲了几天,兔子都快被打光了。
江宛也不敢让他们往山上走,毕竟这是神山。
无聊的日子过了好几天,江宛闲得开始养兔子了。
她给其中一只起名叫钦噶。
钦噶不介意,只是说:“钦噶不吃钦噶。”
江宛:“……”
这就是传说中的同胞爱吗?
钦噶虽然对江宛态度不错,但是也有对江宛嗤之以鼻的,比如有个叫呼贺的护卫。
他见江宛养兔子,便假装路过,指着其中一只恶狠狠道:“弱小,烤着吃!”
江宛淡定地看着他,然后扯着嗓子大喊:“钦噶,他要吃钦噶!”
钦噶对兄弟很大方,表示不在意。
江宛便指着那只兔子道:“其实他叫呼贺。”
呼贺:“……”
呼贺一把扯过那兔子的耳朵,拎着走了。
我吃我自己!
江宛在他身后对他竖起大拇指,狠人啊。
但是呼贺也没有吃那只小兔子,他气冲冲地走了很远,然后把那只小兔子往石头上一掼,小兔子被他砸晕过去,他又拔出刀来,一通乱砍,总算怒气稍减。
即将入夜,寒风四起。
呼贺怒火上头,忘记了一件事——这个时候,草原上的狼群正在游荡。
狼来了!
血腥味招来狼群的时候,人其实是很难发觉的。
第一个发觉的是马。
马儿骚动不止,钦噶前去安抚,江宛过去凑热闹,还以为马是生病了。
江宛骑来的那匹青草,不止怎么发狂挣脱了缰绳,朝草原跑去。
彼时天色昏黄,但尚能视物。
江宛和钦噶并肩站着,看马儿逐渐跑远,也看见马儿被跳起的狼叼住喉咙。
江宛傻了。
钦噶也傻了。
就三个护卫,狼群却可能有三四十只。
钦噶对江宛说:“我们要死了。”
江宛:“我难道看不出来吗?”
“但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江宛被钦噶吓了一吓,反而脑子清楚起来,“我们才这点肉,有什么可吃的,我们可以点火吓退他们,这草原上有很多瞪羚,他们吃不到我们,可以去吃瞪羚啊。”
钦噶冷静沉着:“点火可以,但是狼饿急了,不怕火。”
“点火!”江宛扯出他腰间的袋子,扒拉出火折子。
火把是点了。
但是狼群却没有退。
天色越暗,周遭那些闪烁着绿光的狼眼看得就越清楚。
钦噶推了江宛一把:“进帐篷去。”
江宛进去了。
呼贺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
神山见证下,他不敢说谎话,便把自己虐杀了一只兔子的事和盘托出。
钦噶没有说要惩罚他——现在每一个能用的人手都十分宝贵。
“等天亮就好了。”钦噶喃喃道。
另一个护卫跪在地上,朝着神山不断磕头,嘴里喃喃说着什么,纵然听不懂,也能听出其中的绝望。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江宛道:“让马走吧,让马去引开狼。”
钦嘎摇头:“马,伙伴。”
“那是你的伙伴,不是我的伙伴,人比马重要,”江宛冷静了一下,“那你说怎么办。”
钦嘎面容坚毅:“神,不放弃。”
简直无可救药!
江宛怒道:“如果我们真的能活下去,一定是因为我有主角光环。”
江宛这句话里的大部分词语,钦噶都没有听清也没有听懂,他只是举着火把,像是从降生的那一日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江宛气呼呼地返回帐篷,抱膝坐着,听着外头的风吹草动。
人与狼对峙,最难熬之时,忽听得人声马嘶滚滚而来。
江宛刷地掀开帘子。
周遭的绿光已然不见,只有如星星般闪烁的火把,正不停涌来。
钦噶扔了火把,拍打着胸口:“大王子来了!”
第五十四章 狼来
狼群被吓退后,呼延斫打断了呼贺的一条胳膊。
江宛躲在帐篷里没出去,但是听见了呼贺痛苦的嘶吼。
人马休整一日,第二日就开工了。
江宛好奇,远远看了看热闹。
钦噶正在看着奴隶们挖坑,他站在高处,手里握着一根粗粗的鞭子。
那根鞭子与福玉常常握在手里的不一样。
福玉抽人时,偶然也会顾忌那些人的血弄脏鞭子,总是留几分力,可是这根鞭子上斑斑血迹层层叠叠,想是收割过不少人的命。
她想到昨夜自己要用马引开狼群,钦噶阻止她,说马是伙伴,这些人比马可怜得多,而钦噶却不会对他们付出一丝一毫的同情。
江宛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转身离开。
这是个糟糕透顶的世界。
可是她没有能力去改变。
也许她可以,有一条路摆在她面前。
借势,扶圆哥儿坐上皇位,垂帘听政,大刀阔斧地改革下去。
可要做到这一点,不光需要财力兵力,要殚精竭虑,还要运气。
她能有这种运气吗?
如果没有,她的结局又会是什么?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最普通的普通人,她没有多么高明的智慧,也没有足够的狠心,想来就算到了那个位置,也是个昏庸无能的。
况且,她也不忍心把傻乎乎的圆哥儿推到那样群狼环伺的境地。
还是先活下去吧,活下去以后再说别的。
江宛准备去看看今天午饭吃什么。
刚走出几步,不晓得哪里来一个北戎大汉,砰地撞了上来。
江宛被撞得差点飞出去,扶着肩膀,就要骂人。
那大汉一抬头。
江宛瞪圆了眼睛,结巴道:“骑……骑……”
……
“算一算,这福玉也在路上走了十日了,快到庐州了吧。”安阳大长公主剥开一个橘子。
史音跪坐在她脚边拓香,答道:“听说是快了。”
安阳的声音听着发倦:“再两个月,总能入齐境了。”
史音:“从汴京到南齐德京大约三个月的路程,十一月便可大婚。”
安阳为之一默。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这用的是什么香?”
史音打香篆的手一抖,却依旧神色如常道:“是青梅煮雪香。”
安阳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史音扫着香灰,则有些心不在焉了。
殿下三句话前才问过是什么香,怎么又问了一遍。
说起来,殿下也是五旬的人了,虽看着还是风姿依旧,到底还是老了。
一时主仆各怀心思。
不一会儿,勋籍进来了。
她跪坐在史音身侧,呈上一卷:“李员外郎近来行事,已经查明。”
“念给我听罢。”
“是。”
勋籍口齿清晰,何月何日何时,在何地与何人做何事,皆一清二楚。
“八月十七夜,集仙楼宴国子监司业符熙,言语间对祭酒江正颇多抱怨之词,道是其疏旷渎职,早该让位……”
“慢着。”安阳听到此处才算有了兴趣,“这李牍挑拨符熙弹劾江正,是想要把江正拉下马,可他与江正又有什么梁子?”
“倒不为江少傅,他曾与江少傅的嫡孙起过争执,郑国夫人便与已故靖国公夫人起了争执。”
安阳颇有兴致:“什么争执?”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言语争锋,靖国公夫人说不过,就撒起泼来,寻死觅活的,郑国夫人却不惧,当面扔下一把匕首,直言要死就快死……”
“哈哈哈……”安阳笑得拍桌。
史音和勋籍也捧场地低头掩唇,陪着轻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说回正事。
“殿下,可要派人拦一拦员外郎。”
安阳随意摆手:“有什么可拦的,由着他折腾去吧,难道还能把天捅破了不成啊。”
……
“骑......狼?”
骑狼低下头,在她耳边道:“现在我叫毕勒格,你记住了。”
“毕勒格,毕勒格……”江宛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会不会被发现?”
说来话长,骑狼不答,只说:“我是来救你的。”
“你要怎么救我?”江宛环顾四周。
江宛和北戎人聊天并不是第一次,事实上,她常常找人聊天,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就是一通乱说。
所以她跟骑狼接近的这一会儿并不引人注目。
时间紧迫,骑狼道:“霍五娘安排了人,我们会放火烧山。”
江宛不由喊道:“你们疯了!”
喊完才想起捂嘴。
秋冬季节天气干燥,火一烧起来,人能不能逃掉还是两说。
骑狼:“这是他们的神山,一旦烧起来,他们一定顾不上你,你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
江宛听得目瞪口呆:“不行,你们与其放火烧山,不如……”
不如什么呢?
江宛想到那些回阗奴隶。
“不如放跑那些奴隶,他们去追奴隶,我们也可以找机会跑掉。”
骑狼摇头:“不行,我会暴露。”
说得也有道理,而且这些奴隶吃不饱饭,跑也跑不远,事后查起来,反而麻烦。
“若你没有更好的办法,放火烧山是最简单的。”
“不行。”江宛断然道。
天干物燥,火势一起,便是不可阻挡之势,波及的也许不止这一座山头。山火烧得迅猛,人到时候能不能走成还是两说,就算她侥幸逃脱,剩下的这些奴隶也绝对逃不过,呼延斫难道会带着奴隶逃跑吗?
再者,这是神山,她逃脱也许还算小事,但若烧了北戎神山,北戎人定会和她不死不休。她是想活,不是想死。
远处有人来,骑狼往后退了一步:“我先走了。”
等骑狼走远了,江宛才踢着草叶,慢慢往煮汤的大锅方向走。
难道真的要让他们烧山?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晚间分肉的时候,江宛拎着兔子到处问,兔子拉肚子了怎么办。
北戎护卫们不耐烦应付她,把她往骑狼那里赶。
骑狼装作不太会大梁话的样子,磕磕绊绊地和江宛交流。
江宛和他蹲在地上小声说话。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还有什么帮手?”
骑狼:“霍五娘。”
这是后来与殿下联系上以后,殿下吩咐的,而且霍五娘对江宛有多好,他们也是看在眼里的。
江宛:“懂了。”
江宛摸着怀里的兔子:“烧山绝对不可行,山上平白无故着火,呼延斫一定会起疑心。”
骑狼:“那你的意思……”
江宛拎起兔子,望着他:“狼。”
骑狼略一思忖:“可行。”
江宛慢慢起身离开。
第五十五章 脱身
这两天,江宛到处找人说话,只求不让自己和骑狼显得突兀。
第三日一早,江宛发现自己的兔子少了两只,便知道是骑狼要有动作了。
这日中午,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骑狼对她道:“到时候自会有人来带走你,你不要怕。”
江宛道:“我不怕。”
骑狼:“倪脍会在路上接应,无咎和圆哥儿在浚州等你。”
“好。”江宛回望草原,想起海勒金,想起牧仁,心中不知怎么有些伤感。
“毕勒格,我想请你帮个忙。”
骑狼道:“你讲。”
“在北戎的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回阗小王子,他叫牧仁,被北戎人掳来多年,若有机会,希望你也帮帮他。”
“回阗王子……”骑狼不知想到什么,大胡子遮盖下,也见了笑意。
“不是我说,夫人这命里还真是犯了皇家人,三步遇见一个。”
他还有心情说笑,想来这潜伏北戎的日子对他来说,也不算难过。
话又说回来,骑狼穿着羊皮袍子,结着髡发,留着大胡子的模样,乍一看是北戎人,仔细一看,要么不是人,否则只能是北戎人,可以说是融入得毫无破绽。
江宛叹服。
短暂地接了头,江宛就回到帐篷里,专心等待夜晚降临。
可是她刚坐了一会儿,就听见钦噶在外面叫自己。
江宛心中一沉。
莫非是骑狼被人发现了?
出去了才知道,原来是呼延斫让她上山去看看那石头。
几十奴隶挖了两整天,已经快完成了。
巨石,沟壑,高悬的太阳。
江宛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挑着土与她擦肩而过的奴隶。
瘦骨嶙峋,衣衫褴褛,这些词安在这些奴隶身上毫不违和,其中不少人面上都有新鲜的鞭伤,血肉模糊,眼球溃烂,还在不停地不停地挖着土,想换来午间的一块饼子,想再苟活一刻。
江宛眩晕一瞬。
她低头,看着自己白嫩的双手。
无能为力啊。
她站在花雪楼中,看着往来女子的小脚时,便早有觉悟。
她的手中空空如也,也许真的有一条路,虽然难,虽然险,却可以让她掌握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
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走不了那条路,她的心不够狠,没办法用别人的血来给自己铺路。
要是有人能把她的心掏走就好了。
让她看到这些可怜人的时候,不要心痛,不要怀着无用的同情,不用鄙视自己的无能。
江宛被推了一把,才恍惚回神。
呼延斫疑惑地看着她。
江宛动了动嘴唇,搜肠刮肚,还是无话可说。
“你怎么了?”
“头晕。”江宛道。
呼延斫微微皱眉:“你觉得怎么样?”
江宛看着他们挖出来的长沟,点了点头:“大抵……明日便可以试着把石头推开了。”
“不错。”呼延斫满意地点头。
被带回去的时候,江宛迎面遇上了骑狼。
骑狼对她点了点头。
江宛心中稍定。
晚饭是一块饼和一块烤肉,江宛心中有事,食不知味,却还是都慢慢吃完了。
她缩在帐篷里抱着腿,脑子里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忽然,她听见外头起了骚乱。
尤其是马嘶声,极为惨烈。
江宛一动,又想掀开帘子,又不敢。
忽然,有人一个翻滚,冲进了她的帐篷里。
油灯的灯光剧烈晃动。
江宛的嘴被人一把捂住。
来人手心里全是粗糙的老茧,但手却不大。
过了一会儿,骚动更大。
那人才松开了江宛。
江宛立刻朝后退去,颤动的烛光下,隐约可见来人发丝高束,鼻梁挺拔,手压剑鞘单膝跪地,油灯照出的侧影映在帐篷上,英姿飒爽。
“你是谁?”江宛问。
“我姓霍。”那女子冷冷回眸。
江宛衣服里的虎牙项链滑了出来。
“霍霍霍……”江宛结巴了一会儿,被她眸光所摄,傻乎乎问,“你是霍娘子的姐姐吗?”
霍女侠却不答。
“走吧。”她提着江宛的领子。
待要掀开帐帘时,又回头警告:“不要说话,否则打晕。”
江宛瞬间捂住嘴。
她用剑柄挑开帐子,朝外看去。
不知看到什么,忽然搂住江宛腰肢,把她带出帐篷,脚尖微点,似是连草叶也不曾压弯,便已飞身远去。
江宛心中连连尖叫,还要死死捂住嘴,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恨不得比狼的眼睛还要亮。
一身绝技,武艺超绝,这位女侠却处之淡然,身手何等骁勇不凡,行事何等干脆利落。
江宛晕晕乎乎,心脏砰砰跳。
不知什么时候,霍女侠把她放到了地上。
江宛脚一沾地,险些没站稳,霍女侠的臂膀在她腰间一拦。
江宛扑进霍女侠怀里,闻得一阵淡淡清香,顿时就赖着不想下来了。
骑狼出现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浓烈的安全感。
霍女侠把她从身上扒拉下去,道:“不要说话,跟紧我。”
江宛连连点头。
霍女侠看她乖觉,又补了一句:“要是走不动,告诉我。”
江宛继续点头。
霍女侠便把剑鞘递给她,自己握着另一头。
江宛握着剑鞘,磕磕绊绊地跟着霍女侠往前走。
山路难走,幸而这时节也没有什么蛇虫了,霍女侠不必太过分心,只迁就着江宛的步速,总算到了地方。
此地拴着两匹马。
女侠回身:“能骑马吗?”
江宛不知是不是因为兴奋,走了两个时辰的路也不觉得累。
“能骑。”她响亮道。
霍女侠看她一眼,眼中浮起淡淡的笑意:“能骑就好。”
她帮着江宛上马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还是那句:“跟紧我。”
也不知道骑了多久,女侠领着她下马,又让马儿往别的地方跑了。
又是一番跋涉,穿过山林,总算看见了路。
路边停着一辆马车,还有一匹马。
此时天边已亮,江宛又渴又饿,已经走不动了。
驾车的是个小年轻,顶多二十岁,自称叫小卞。
是个叫人不大叫得出口的名字。
所以江宛道:“要不我叫你卞小哥吧。”
小卞没有意见,道:“其实我叫卞资,您叫我小辫子也成。”
他是个跳脱随性的青年,为人憨厚中带着丝精明。
第五十八章 道士
席先生这才睁开眼。
江宛:“果然是你吧。”
席先生装傻:“何事是我?”
“我就寻思这年头除了你们这些炼丹的道士,没人会琢磨火药,还用火药去炸山,”江宛越想越不对,“又恰逢回阗人作乱,谁也没有怀疑到我,你怎么……”
席先生装傻:“夫人所言,小道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江宛:“你不是号称能参悟天机,算无遗策吗?这也听不懂啊。”
“没做过的事情,自然听不懂。”
江宛信他才有鬼,换跪坐为盘腿而坐,偏过头嘀咕了一句道:“果然是你!”
线香袅袅,勾出河流一样的蜿蜒烟痕。
江宛费解道:“你这人可太怪了,怎么哪儿都有你。”
“这句话让贫道来说,更合适吧。”
江宛哼了一声:“你到底是谁?”
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再装傻就不合适了。
席先生叹了一口气:“我的身份简单得很,但是眼下还不便相告。”
这人毕竟救过蜻姐儿,江宛也不好真的逼他,只得道:“既然席先生不愿意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她站起来,潇洒转身,裙摆扫过燃着的线香。
走了两步,果然听见席先生说:“夫人,留步。”
江宛得意转身:“你愿意告诉我了?”
“你裙子着火了。”
江宛低头一看:“啊!”
……
“夫人,不是我说,这道士能信得过吗?”倪脍道。
江宛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信不过,但是只能带着。”
倪脍回头看着席先生一眼,嘶了一声:“这位大师,看着有些眼熟啊。”
席先生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天地万物,都有相似之处。”
倪脍:“没劲。”
“夫人,为什么咱们非带着他不可。”
江宛看着自己被烧得黑乎乎的裙子,简直烦不胜烦:“你自己去问他。”
倪脍从善如流:“大师,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家夫人。”
席先生:“这就说来话长了。”
倪脍:“请您长话短说。”
席先生一甩拂尘:“我有一日夜观星象,算出命中有一大劫,需与夫人同行方可化解。”
倪脍眉毛一挑,又凑到江宛身边:“夫人,这必然是个骗吃骗喝的神棍啊。”
江宛推开他的脸:“在场的三人谁心里对这事儿没数,就你能,非要说出来。”
倪脍急得抓耳挠腮:“夫人,你到底为什么要留下他?”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这个算命先生替自己把火灭了以后,说他知道覆天会的一个大秘密。
江宛其实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席先生,但是想到神河上横亘的大石,终是不得不信。
江宛:“这位席先生算吉凶准得很,留下他,以后肯定还是有用的。”
倪脍觉得有理,便转身去和席先生攀谈了。
一会儿功夫,就又回到城隍庙口,霍女侠倚在榕树上等着,卞资正在和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说话,一切正常。
霍女侠眉头一皱:“你裙子怎么了?”
江宛瘪着嘴,委屈巴巴道:“不小心被线香烧了。”
霍女侠看她衬裤完好,知道应该没烧伤,眉头稍松:“这样不当心。”
江宛朝她走近一步,露出身后的两个人来。
霍女侠注意到席先生后,慢慢站直:“这位是……”
倪脍嘴快:“里头算命的。”
霍女侠:“怎么跟你们在一起?”
倪脍长叹一声:“这就说来话长了。”
霍女侠长剑飒然出鞘一寸。
倪脍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知道的全说出来了。
霍女侠看了一眼席先生,又看向江宛:“你的朋友?”
江宛:“他救过我女儿的命,想和我们同行去浚州,我实在不好推拒。”
席先生神色正经,朝霍女侠一礼:“早闻青融剑不同凡响。”
这人竟知道她是谁!
霍女侠看席先生的眼神顿时一变,收起漫不经心。
“不知先生姓什么?”
“小姓席。”
“席先生竟然认得我的剑?”
“威阖村一役,小道也在场。”
他们二人打着哑谜,江宛丝毫不感兴趣。
卞资此时也过来了,他对席先生的到来没有半点不乐意,二人通了姓名后,一行人便回客栈了。
说来好笑,席先生这个正主在城隍庙门口站了好半晌,那些排队算命的,却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真正是咫尺天涯。
晚间,江宛等人去客栈大堂吃饭。
卞资出去浪了一整日,把听来的传闻添油加醋地往外说。
“邢州城新来的大老爷可真是不好相与,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得邢州女人全要带着帷帽才能上街,眼下更不得了,一个未婚少女被强盗掳走,他也不管,只说是那女孩子自己不检点的缘故。”
江宛是真切到过邢州城的,此时颇有话说:“邢州的民风的确是坏了,只是知州如此便罢,可笑邢州官员上百,竟也无一人有异议。”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况且这对那些官老爷又没有什么坏处,不过苦了他们的妻女罢了。”
正聊着,忽见客栈外一队北戎人飞驰而过。
霍娘子神色一凛,对江宛道:“你快上楼去。”
这是呼延斫派人搜查她了?
他怎么知道她在恕州?
江宛一时有些慌乱。
就在这时,霍女侠轻而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别担心,掌柜是我们的人。”
大堂里客人不少,许多见北戎人结队而过,心里都有些害怕,急着上楼收拾细软,江宛混在其中,也不算起眼。
霍女侠跟着江宛上楼,在床下挪出一个暗格来。
江宛躺进去,又问:“那你们怎么办?”
霍女侠从怀里摸出一个刻着“明”字的铜牌:“放心吧,无论是谁,在西北地界,总要给这块牌子一点面子的。”
江宛早见过这块牌子,也知道明氏商号遍布西北,可这又是怎么和霍女侠扯上关系的,她们不是因为霍五娘才会来救她的吗?
对了,为什么卞资会说霍娘子是西北第一,阮炳才明明说明氏才富主西北?
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江宛忽然有许多困惑。
第五十六章 老倪
霍女侠是个沉默是金的人,轻易不说话,紧张的逃命路上,对着这么个人,委实压抑了些,但幸好还有卞资。
这卞小哥幽默风趣,博闻广识,天南地北都能聊。
江宛心里还是忍不住好奇霍女侠,于是悄悄问卞小哥:“你知不知道女侠到底叫什么名字?”
卞资:“我也不知道,你管她叫女侠,我连管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江宛不解:“那你怎么和她一起来救我?”
“我是主家安排来的,她……好像是个杀手。”
江宛:“杀手?”
卞资不确定道:“也是主家的亲戚吧,毕竟她也姓霍。”
江宛:“亲戚?”
卞资:“吕家以前号称天下第一商,我们五娘子便是北地第一商,霍五娘的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江宛:“看出来你崇拜她了。”
卞小哥的主家是霍容棋,如果女侠是霍娘子的亲戚,那估计就是姐姐吧。
江宛不由转过头,想看看在那边擦剑的霍女侠。
一回头,霍女侠正站在他们身后。
江宛:“……”
霍女侠:“……”
江宛反手一拍卞资:“卞……卞资!你刚才是不是说霍女侠的坏话了!”
卞资摔了个屁股墩:“我……”
他抬头,不巧与霍女侠对视,一滴冷汗缓缓落下,他跳起来:“我去看马。”
跑出去没几步,又被石头绊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又顽强地爬了起来。
霍女侠看着江宛:“为何不直接问我?”
江宛挠了挠脸颊:“我逗他呢,他傻乎乎的哈。”
霍女侠显然觉得不好笑。
江宛低头:“我……怕问得不好,反勾起女侠的伤心事。”
“你就继续叫女侠吧。”
江宛扬起脸,对她甜甜一笑:“好的。”
霍女侠轻轻哼了一声,好像也不是很生气。
再度上路,霍女侠抱剑骑马,卞资哼着小调驾马车,江宛趴在车窗上看风景。
走了两日,听卞资说,就快到恕州城了。
这一日,正是八月的最后一日。
“走完这段小路,估计就能上官道了。”
江宛:“官道上不是不许平民百姓的马车上去吗?”
卞资噗嗤笑了,把嘴里的草秆往外一吐:“早八十年,恕州就被大梁割出去了,谁还管他是不是官道啊。”
江宛默了默:“有道理。”
正插科打诨着,忽见前方有一个灰衣人横刀而立。
江宛立刻激动了:“这是土匪吧,活的,活的土匪吧!”
她一边激动,一边拍着卞资的背。
卞资躲着她的手道:“你怎么看见土匪也这么乐啊。”
“我在来北地的路上,天天盼着遇土匪,好趁机逃跑,结果你猜怎么着,我是一个活的没见着。”
卞资:“那……”
江宛:“死的也没见着。”
霍女侠听他们吵吵嚷嚷,烦得很,于是飞身下马,拔剑直指:“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扔了刀,大喊一声:“夫人!”
卞资噗嗤乐了:“这人咋管自己叫夫人……”
夫人?
江宛钻出马车:“倪脍,是倪脍吗?”
“没错,就是我老倪,夫人,你好不好?”倪脍一抹并没有流下来的两行热泪,小心翼翼地绕过握着长剑的女侠。
霍女侠收剑入鞘,脸黑了一大截。
江宛却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两眼泪汪汪地抓着倪脍的袖子,问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倪脍长叹一声,就要钻进马车里跟江宛好好叙旧,刚钻一半,被人拖着后领子甩在地上。
霍女侠冷淡道:“男女有别。”
倪脍赔笑:“对对对,女侠所言极是。”
他一溜烟爬起来,把屁股搁到车辕上,跳上去坐了,又看了一眼霍女侠的脸色。
霍女侠上马道:“走吧。”
倪脍才转头和江宛哭诉起连日遭遇。
“哥几个一共也就四个人,骑狼,邱瓷,徐阿牛,还有无咎,对,一共就四个……”
卞资:“那你不是人吗?”
倪脍看着他,小眼一眯。
这位小弟身上似乎有点同类的气质啊。
江宛:“接着说。”
倪脍道:“那我接着说,我们是没日没夜地赶路啊,夫人也知道,我就爱赌点小钱,这一个来月,我是连赌场的大门都没进去啊,我连个骰子我都没摸过啊,我这柔弱无骨的芊芊玉手……我这手射暗器的时候,都开始发抖了。”
卞资:“噗嗤……”
江宛:“噗哈……”
倪脍:“你们笑什么?你们懂什么?我这不能赌也就算了,无咎住客栈,可是我出的银子,这是在剜我的心啊,更别提骑狼那小子,跟个傻子一样,动不动就说‘哥几个去把夫人的前路清扫一番’,我就跟他说,人家那可是十来个人高马大的金吾卫啊,哪里轮得着咱们清扫,他还非是不听。”
“怪不得阮炳才总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一路,连个强盗也没遇见,原来是你们干的。”
“其实也不是真把强盗都杀了,毕竟我们就四个人……”
卞资:“五个人。”
倪脍终于恼羞成怒:“本大爷说是四个那就是四个,一个邱瓷总嫌弃别人的血会弄脏衣服,不肯杀人,算半个,一个徐阿牛横冲直撞总打自己人,算半个,合起来一个人。”
江宛:“你这话要是被徐阿牛听见,就完了。”
倪脍扯了卞资腰间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灰:“夫人,我老倪对夫人也算是赤胆忠心,夫人怎么能过河拆桥呢。”
“我又没说要告诉他,”江宛笑,“他如今在何处?”
“陪着无咎照顾小少爷呢。”
江宛立刻问:“圆哥儿还好吗?”
倪脍叹了口气:“应该还可以吧,我没轮上照顾小少爷的差事,不过头先几日,小少爷哭得可厉害了,只嚷着要找夫人,怎么哄也哄不好。”
江宛一下就心疼了。
倪脍道:“不过无咎一定会照顾好小少爷的,那小子面冷心热,亏待了自己也不会亏待了小少爷。”
江宛点头,却依旧心事重重。
她倒是走了,北戎那边没了她,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布置,也不知骑狼有没有被人发现身份。
第五十七章 恕州
“邱瓷那小子医术高明,就算小少爷生病了,也能给治好……”倪脍说到此处觉得哪里不对,“我可不是说小少爷会得病的意思,我是说……”
“好了好了,别说了,”江宛道,“到了。”
卞资大大叹了口气:“总算是到了。”
霍女侠亦下马,仰望城门一刻:“进去吧。”
一行人便进了城。
当务之急是先找地方住下,然后让这几个泥里滚过一样的人都好好洗个澡换身衣裳。
所以他们没有流连街景风貌,直奔客栈。
休整一番,在客栈用了些热饭热菜填肚子,江宛一挥手:“逛街去。”
倪脍说自己累得动不了,霍女侠说自己不感兴趣,但为了江宛的安全,他们都跟着出来了。
因为这两位的勉强,江宛的兴奋也淡了。
唯独卞资,兴奋得像一头看见食儿的小猪,原地蹦跶个不停。
卞资把手垫在脑后:“我小时候因为太喜欢上街,差点跟着卖花的小姐姐回家,被我爷爷痛打一顿。”
江宛:“但显然,这顿打也没有起什么作用。”
倪脍和霍女侠深以为然。
上了街,方知卖胭脂水粉的多,卖吃食点心的多,卖衣料皮毛的更多。
倪脍左张右望:“没想到恕州城这么繁华。”
本以为是大梁弃城,又落进不善经营的北戎人手里,肯定荒芜败落,没想到竟然跟浚州有的一比。
卞小哥道:“您是从汴京来着,肯定看不上咱们这种小地方。”
“汴京也不是什么大地方,拥挤得很呢,那老话怎么说来着,京城居大不易,”江宛四处张望,“我还以为恕州城里会有许多北戎人来去,现在看着倒还是汉人多,没几个北戎面孔。”
“这条街上的确是多汉人,但是另半城便都是北戎人了。”卞资道,“划地而居,倒也相安无事。”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皆是一低头。
看来大家对城中汉人的情况并不十分乐观。
霍女侠淡淡道:“此地汉人无家无国,为人欺压也是常事。”
卞资道:“恕州起先的确乱过好一阵子,朝廷官员撤出,北戎人又不派人管着,自然是乱象频出,后来也就好了,城中百姓自发组织了卫队,虽没有官府大老爷那样一锤定音的威势,但也总算稳住了城中局势。”
倪脍不晓得从哪里摸了把炒花生,嚼得满嘴喷香:“后来北戎与大梁相安无事,也就开始通商,商人重利,唯恐货物银钱被抢,便出资立了商会,聘些青壮巡逻,又推举了监事官,便如知州通判一般,百姓上告有了门路,作恶者有了人收拾,才有如今繁华景象。”
卞资这回没有和倪脍顶着干,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监事官不比真的大官,说到底还是有人不服的。”
忽闻得一阵焦香扑鼻,江宛深深一嗅:“好香啊。”
“恕州原来不叫恕州,原来叫豕州,是因为先帝把恕州给北戎人的时候,希望北戎人能善待豕州子民,才更豕州为恕州。”卞资活泼道,“豕州原来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当地有一户人家善养猪,后来州县里的许多人家也跟着养,附近的行商很喜欢吃这里的小猪。”
江宛:“怎么吃?”
“取二三月的小猪烤着吃,焦红油亮,皮脆肉嫩,肥而不腻,风味极佳。”
江宛听得口水都要滴下来了:“那赶紧去啊。”
可惜他们到底去得晚了,馆子里今日现烤的小猪都卖光了。
倒是卞资靠一张巧嘴,与浚州来的商人套近乎,愣是讨得一条猪腿。
果然色如琥珀,膏脂入口即化。
卞资又要了些卤猪耳之类的小菜,还要了一坛酒。
卞资道:“咱们这里的酒酿的不精细,怕是夫人喝不惯。”
江宛摆手:“我是喝不得酒的。”
卞资就给倪脍倒了一杯:“那就老哥陪我喝。”
杯子却在半空被霍女侠劫走,女侠仰头一饮而尽。
卞资也干了酒:“这一路多谢女侠照料,我敬女侠。”
倪脍那把花生吃到现在还没吃完,此时又磕了一粒:“你们还怪客气的。”
一行人吃肉喝酒,也算各得其所。
送了他们一条猪腿的富商叫小二结账,店小二为了讨赏钱,说起城隍庙来了一位西大师,铁口直断说吉凶,说一个生了五个女儿的四十岁的妇人命中有子,那妇人一出门就恶心想吐,看了大夫以后,还真是怀了孩子。
江宛听小二说得跟真的似的,好奇地问:“那西大师什么来头,真这么神?”
小二眉飞色舞:“这西大师,顾名思义,就是从西边来的大师,这神通也是真的,来了也有两日了,愣是一卦没算错。”
西大师,怎么听着有点熟悉。
正好也吃得差不多了,江宛放下筷子:“我们也去看看吧。”
结账离开,他们又晃晃悠悠往城隍庙走。
果然见一列长队排着,周遭看热闹的都在说这西大师的事迹,神乎其神的。
江宛想了想:“我不想排队。”
倪脍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交给我老倪了。”
霍女侠懒得凑热闹,卞资忙着和队伍里的漂亮小姐姐搭话,江宛也只能让倪脍帮忙。
他们鬼鬼祟祟地绕到了城隍庙后门,还别说,准备走这条路的挺多,但是这后门上挂了铁锁。
“此路不通。”
江宛话音未落,就被提着腰带飞了起来。
倪脍脚尖在墙上一点,飞身落地。
江宛还没回过身,就到墙里边来了。
“这是作弊啊。”江宛乐开花。
他们一路摸着往那西大师的所在去了。
适逢一老头喜出望外地走了,江宛推门而入,倪脍在外守着。
朽烂的神龛上歪歪斜斜地摆着个四方铁盘子,盘中燃着一把蓍草,烟气中隐约看见前方有个着宽袍的人席地打坐,道士髻束得摇摇欲坠。
江宛默了一默,在那人对面的蒲团上坐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闭眼着的道士却纹丝未动,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江宛笑了一声:“席先生,又见面了。”
如果没闻错,空气中除了浓重的线香味道,还有一点硫磺味儿。
第五十九章 明字
北戎人的搜查因为霍女侠拿出的明字铜牌有所收敛,再加上卞资这个口舌伶俐的颠倒黑白,把他们来的目的说成是为了给明家少主算姻缘,特意来请批命大师去浚州相见。
合情合理。
但搜查的人对他们毕恭毕敬,对客栈里的其他人却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每间房都进去翻了个底朝天,不光如此,卞资出门打听了一番,如今东西两个城门都有专人看守,听说是北戎大王子亲自下的命令。
北戎人撤走后,霍女侠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假装出门买东西,在客栈附近游走查探一番,才回了屋。
此时已经过去约莫一个时辰,江宛在暗格里憋得满头大汗,见了光后,先狠狠喘了两口气。
霍女侠扶着她离开暗格,坐到床上。
江宛:“他们走了吗?”
“派了人在附近监视,”霍女侠面容无波,“不过也是意料之中。”
不拿出信物,则可能让江宛遇险,拿出信物,却也容易招来多余的目光。
世事如此,不可能占尽好处。
江宛表示理解,但她也实在担心:“那我们该怎么办,还能顺利出城吗?”
霍女侠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明氏有特制的马车,便如此地的暗格机关,可以藏人。”
江宛忽然哎哟了一声,然后软软靠进霍女侠怀里。
霍女侠以为她不舒服,忙揽住她,捏住她的手腕看脉。
江宛被漂亮姐姐抱了一抱,浑身都舒坦了,于是嘻嘻笑了一声:“女侠,你今日与我说的话比从前加起来还要多呢。”
霍女侠知她无碍,不过撒撒娇,心中便是一软,不由想起从前胞妹在怀里耍赖的模样,可又想到霍家一招败落,妹妹们散落天涯,不由心痛,立时推开江宛,颇有些冷酷无情道:“歇着吧。”
语罢,推门而出。
为了掩人耳目,她们二人住在一处,霍女侠三更天才回来,没有上床,只在桌前枯坐。
一夜到天明。
次日清晨,霍女侠叫卞资新套了辆马车,带着他们千辛万苦请来的大师出城。
出城颇废了卞资一番唇舌,不过他们马车的机关设计得巧,又是明家人,还是平安脱身。
只是,他们能顺利离开,旁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道了。
大王子发了话,下面人无论如何都是要找人交差的,大王子说要找一个妙龄美人,那么他们东城门至少要交上去十个供大王子挑选才是,若非如此,岂不显得办差不当心?
如果不是霍女侠手持明家信物,怕是也要被不问青红皂白地绑起来,算作是大王子走丢的美人之一。
江宛这一逃,牵连的无辜女子怕有二三十人,还不算被那些阳奉阴违的护军借搜查之名糟蹋的女子,这两日,也不晓得多少人家的掌上明珠被人夺走,多少父母痛不欲生。
难道真是这恕城百姓的命格外贱些吗?
若要问江宛,她肯定是要说人人平等,没有人的命格外贵一些,如果让她知道那样多的人因自己受苦,她的良心又要不安。
可她也只能默默地愧疚一会儿,然后唾弃自己伪善。
因为愧疚帮不了任何人。
好在她今天缩在隔板底下,并不知道被抛在身后的城门口会发生什么惨痛的故事。
她不知道,今夜或许能睡一个好觉了。
……
“望遮兄,咱们何时能到浚州城……”
暗卫迅速隐匿身形,余蘅则把手里的纸卷了起来。
霍忱耳聪目明,虽然暗卫退得快,但是他还是有所察觉,于是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又想退出去。
其实路上相处这么久,他早看出这位望遮兄不是常人,估计非富即贵,不过想来望遮兄隐瞒身份,也是有苦衷,他便也就不提了。
余蘅似乎心情十分不错:“坐吧。”
霍忱爽快坐下,也不提刚才那个人,只说:“本是想问仁兄何时能到浚州城,不想又忘了敲门,倒是打扰仁兄了。”
“行了,你说起这些粉饰太平的辞令来委实有些违和,”余蘅把纸卷塞进小木管中,“你若不赶紧问,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霍忱又是一阵挠头,才说:“望遮兄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其实不必特意解释,反正无论你是谁,我总是认了你这个兄弟的。”
余蘅对他笑:“好,好兄弟。”
说完这一句,室内又是一阵寂静。
霍忱尴尬得坐不住,正要找个借口出去。
余蘅抚着小木管,却忽然说:“得了个不错的消息,不晓得怎么,我这心情大好,便想要做些光明磊落的事。”
霍忱抬起的屁股又落下去。
他敏感地察觉到这所谓的“光明磊落”给他带来的未必是高兴。
霍忱先发制人:“不知望遮兄得了什么不错的消息?”
余蘅也不瞒他:“我的一位朋友,原先被人掳走送去北戎,如今已经脱身离开,想来过不了多久,我便又能见到她了。”
“那的确是好事,不知那位只身入敌营的兄弟姓甚名谁,改日一道约着切磋武艺也好。”
余蘅忍俊不禁:“那位兄弟……是个女子。”
“啊?”霍忱猛地回过神,一张脸臊红了,“原是嫂嫂……”
余蘅又是笑:“原也不是嫂嫂,她与我……君子之交罢了。”
“原是君子……不是……原来……”霍忱脑海中一团浆糊,嘴皮子也不利索了。
“而我是余蘅。”
霍忱顿时清醒。
他噌地站起:“你是……王爷?”
余蘅敛去笑意:“多日欺瞒,非我本意,请你原谅。”
霍忱站了一会儿,也不说话,绷得余蘅都有些忐忑了。
“我只是有些犹豫……”霍忱道,“戏文里倘有这般事,我作为一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憨人,总要纳头便拜,但是我又想到王爷视我为友,若我真的拜了,怕是伤了你的心。”
“大善。”余蘅伸出手,“如今山高水远,我可不是汴京的王爷,我与霍兄弟一般无二,真心相交,若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兄弟……”
“我当然愿意了。”
霍忱毫不犹豫地握住余蘅的手。
第六十章 明旗
那么霍忱的身世,也该和他说一说了。
依余蘅私心,再为天下考量,其实他不该说。虽然他与霍忱同行,对这个小兄弟的秉性还算了解,可霍忱若知晓这一段惨烈的身世,谁知道会不会性情大变,生出些毁天灭地的妄念来。
只是余蘅将心比心,思及自己晓得非太后亲生的那一夜,当时只觉得痛彻心扉,恨不能对秦嬷嬷也咬牙切齿,觉得许多年来,嬷嬷看他如看一场笑话,甚至生出自戕的念头,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若是当年秦嬷嬷不是在那样一个狼狈的时候告诉他,也许他便能少受些痛楚。
“你知道你是谁吗?”余蘅问。
“霍忱。”
“你姓霍,却没有看过家里族谱吧。”
“我一个孤儿……”
“霍暨,本伧州郊外帚北镇一贫儿而已,适母重病,家徒四壁,乃欲典身为奴,为太祖救,希报之,太祖令奉母终老,又三年,天下大乱,八方逐鹿,暨葬母,赴寿州,投梁军,时帐前一马倌耳,然手不释兵书,太祖偶见,深奇爱之,乃至于百夫令,千人号,三年为将,兵马天下,获封……”
这三个字,余蘅留给霍忱来说。
霍忱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迸出来的:“益、国、公。”
三代益国公都是智将,他们的后人自然也不会太过愚钝,霍忱看似粗犷豪放,其实粗中有细。
知道自己是益国公的后人后,霍忱的表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片空白。
余蘅等他消化这个消息。
“从前看话本子,总想自己其实不是个被丢在雪地里的孤儿,希望自己也有名有姓,甚至还去问过望哥,缠他给我编一段荡气回肠的身世,”霍忱自嘲一笑,“谁晓得我竟真的……倒是叶公好龙了。”
“人生天地间,贩夫走卒的孩子也好,天王老子的孩子也罢,活的是自己。”
“望遮兄豁达,可这样一来,”霍忱的表情忽然有些古怪,苦笑道,“我爹叛国,我是不是该以死谢罪才好?”
余蘅笑道:“还当你要先把我这杀父仇人的儿子手刃了。”
“这倒不至于,只是,我竟不是被少爷捡回来的……少爷是否也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
难道他一直视为长兄的沈望对他其实是利用多过真心吗?
还有去打北戎这事儿,他爹通敌叛主,他又怎么有脸上战场?
“你父亲应该是无辜的。”
霍忱骤然抬头。
“满门抄斩……”平日里戏文里常听见的几个字,此时说来却这样艰涩,霍忱按下起伏的心绪,“若是无辜,那我就更不能去参军了。”
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说,霍忱就已经想到了这样深的地步,可见他的灵慧恐还要胜过其父,亦可见他也没有辜负余蘅冒险将此事告知于他的心意,在霍忱心中,无论是并不在乎霍家的冤屈,还是不相信霍家有冤屈,他到底是选择了天下为重。
余蘅心中暗叹,若是霍忱真的从小长在公府,由大儒启蒙,随宿将习武,恐怕魏相平,宁少昀,乃至于自己,都要被霍忱比下去了。
“你的身份干干净净,何来不能参军一说?”
“果真?”
“我骗你做甚。”
可霍忱还是摇头:“说不通。”
余蘅:“哪里说不通?”
“能把我从法场劫下之人,定然很有本事,我哥那时候才六岁,肯定不是他,劫法场是掉脑袋的大罪,那人肯相助,必定是对我存了利用之心,”霍忱说得直白,“突然把我叫来京城,又突然让我出去从军,竟是无用功,想来是我哥为我筹划,才叫我得脱身离开,不行,我要回去找望哥……”
余蘅笑了,霍忱这一番话真正是关心则乱。
“兄弟,你再想想,沈平侯需要你来操心吗?”
“也是……”霍忱一拍脑门,“望哥那么聪明。”
“他也许是为了你,也许是有别的谋算,但你如今身无长物,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况且沈望此人委实让人看不透,他这一步棋,姑且算作真是为了霍忱吧。
……
“这段路可不好走。”卞资下了马车,看着前方的凌乱的落石。
席先生和倪脍一个站在马车左边,一个站在马车右边,霍女侠则伸手扶了一把下车的江宛。
倪脍的小眼睛滴溜溜四方转,忽然神情一肃:“有血迹,是山匪。”
霍女侠骤然抽出长剑,却也未曾拿出十分戒备,尚算淡然,用剑尖扫了扫沾了血迹的枯草,“应是六个时辰前留下的。”
卞资啧了一声:“敢在这段阎王路上走夜路的,可真是胆子大。”
倪脍接了一句:“所以老话说,饿死的是胆小的,撑死的是胆大的。”
倪脍弯腰,拾起一块灰扑扑的帕子,看了一眼,又嫌弃地撇开。
“拿出来吧。”霍女侠道。
她这话是冲着卞资说的,卞资一愣,转瞬即明白了女侠的意思,爽快道:“一切都听女侠的。”
他从腰包里掏出一叠红色布卷,哗地抖开。
倪脍意味不明地啧啧两声,一直高深低眉的席先生也不由多看两眼。
“竟是明氏本家的旗子,这可真是……”倪脍摸着下巴,“这阎王路上还要走两日,少了这面旗,平安的机会有八成,多了这面旗,这就不好说了。”
江宛好奇:“为什么不好说?”
“从恕州到定州的这一段路上是三不管,”卞资绕到车后挂旗,“北戎不管,大梁不管。”
江宛:“不是三不管吗,还有谁不管?”
席先生与霍女侠异口同声:“神佛不管。”
倪脍的眉毛一高一低,淡淡道:“大盗土匪横行,过路人不死也要脱层皮,有了这面旗,只要不是跟明家有血海深仇的盗贼,基本不会找麻烦,可若遇上穷凶极恶,要钱不要命的,见了明家这块肥肉,可就不松口了。”
今日大风,旗帜一挂上便迎风招展,红底黑墨,一个“明”字龙飞凤舞,霸气非常。
江宛欣赏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了一线细细的马蹄声。
第六十一章 土匪
“马……马蹄声……”江宛结巴了一瞬。
在场各人自然都听见了。
倪脍的耳朵动了动:“当是两马十人,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土匪呗!”卞资额头渗汗,质问道,“难道还能是惩恶扬善高青天?”
江宛:哈?
“慢着,高青天是谁,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大敌当前,也就倪脍有闲心跟江宛聊天。
“似乎是近来民间流传的一个大侠,说他游走在北地,路见不平,必拔刀相助,而且还来无影去无踪。”倪脍一副好心解释的口吻,显然是没有想到,江宛在被人劫持途中,还能凭空捏造出一位深得民心的大侠。
在这个即将迎战土匪的紧要时刻,江宛忽然笑了。
江宛捂住脸,越笑越大声。
活活把卞资笑得浑身发毛。
卞资:“夫人,你是吓破胆子,疯了吗?”
江宛连连摇头:“我就是……高兴。”
“高兴?”卞资崩溃道,“大批土匪即将赶到,你说高兴?”
霍女侠冷哼一声:“不能高兴吗?”
江宛能感觉到,霍女侠忽然就兴奋起来了。
让她去扒恒丰帝的坟,把人掏出来鞭尸,说不定她都没有这么兴奋。
说着,山路尽头转过来一队人马,倪脍耳力倒好,果然是两骑十人。
但是这个出场方式,委实寒酸了些。
统共两匹马,上头各坐着两人,有一匹还是瘸了腿的,偏还驮着两条大汉,看那勉力支撑的样子,再添一根稻草便能压倒。
待得那领头四人下马来,更是一言难尽,三人俱矮,一个眼睛大得凸出来,一个嘴巴大得只剩嘴,站在最前面的有个巨大的红酒糟鼻。
还有一个倒是文质彬彬,踉跄下马,穿着儒袍戴纶巾,手持一把破烂羽毛扇,必然是个三国爱好者,至于这四人身后的零星几个小喽啰,更是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衣衫褴褛,干瘪瘦小。
江宛:“这是土匪,还是丐帮啊。”
卞资凑到女侠身边:“依女侠看,咱们可能对付这些人?”
“那个拎砍刀的交给我,其余你们便能料理。”
那领头的酒糟鼻对此嗤之以鼻,他嘴巴一张,兴许是要说些“此山是我开”之类的老套台词,可话还没说出口,倪脍手指一弹,将一粒石子打进了酒糟鼻嘴里,时机之巧,准头之高,简直非人,直把那酒糟鼻噎得伸脖子瞪眼。
站在酒糟鼻两边的大嘴和大眼忙上前帮忙,又是捶肚子,又是抠喉咙,才叫酒糟鼻把那粒小石子吐了出来。
再看那个执着破羽扇的军师,竟然对自己的头目全无关心,只打量着江宛一行人,待目光触及马车后那面“明”字旗后,眼神便是一变。
军师扶住正在一阵阵干呕的酒糟鼻,痛心道:“主公,退吧。”
然则主公还在为那粒石子上沾着黑色不明液体泛恶心,那定然是粪,不是牛粪,就是马粪。
“你……”酒糟鼻主公待要说话。
“呕……”
又吐了。
军师见酒糟鼻实在是吐得欲罢不能,便急令身后喽啰:“众儿郎听我号令……”
嘣!
一粒小石子打进了这军师嘴里。
军师憋得脸红脖子粗,自己捶着胸口一阵大咳,同样咳出一粒小石子。
这会儿,卞资与霍女侠耳语了什么。
霍女侠点了点头。
再看倪脍,正是满脸得色。
江宛无语道:“你的暗器非用在这么恶心的地方吗?”
倪脍猛地张开五指,每个指缝里都夹着一粒小石子,他热情地向对面几人挥了挥手,然后对江宛道:“管用就行。”
江宛:“……呕。”
酸臭的气息飘来,江宛闻得止不住干呕。
霍女侠道:“速战速决吧。”
卞资站上马车,大吼一声:“不想死的就给我滚。”
倪脍一甩手,一把石子飞出去,落在泥地上,砰砰有声。
四人身后那些小喽啰立刻鸟兽群散,拔腿跑了。
“至于首恶……”卞资将大嘴和大眼拎到马车边,倪脍捏着小石子护送他,“先交代姓甚名谁,做过什么恶。”
大眼交代:“我叫吴小二,他叫张小桂,我们大王……不……那个吐了的叫周三口,还有……还有那个酸唧唧的……不知道叫啥。”
大嘴又交代:“昨日吞虎寨在此处干了一票大的,我们几个是来捡漏的,真不是存心作恶,而且我们……我们几个也是刚凑起来的,根本……根本没有真的……”
“好了,你闭嘴吧。”
看他们几个的样子,的确也不像是恶人,方才那个领头的吐了那么久,吐出来的也没见荤腥。
卞资刷地转头,指着慢慢往瘸腿马身边蹭的军师,“你,过来!”
军师把羽扇往身后一扔,按着头巾小跑过来,谦卑道:“各位大爷,小的……”
风把呕吐物的气味慢慢吹散,江宛捂着鼻子,过来看热闹。
江宛对这个狗头军师颇感兴趣:“你叫什么?”
军师一愣。
倪脍:“快说!”
军师被倪脍的拳头吓了一跳:“于,于堪用。”
“于堪用,”江宛若有所思地放下手,“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
江宛既然这么说了,卞资踢了于堪用一脚:“从出生开始交代,你都干过些什么。”
于堪用真是半点没脾气:“小的是粟秧县人,家中也曾富贵过,祖父曾任坪县知县,父亲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气。身长八尺,容貌甚伟,时人异焉……”
江宛顿时没兴趣了,她总觉得“于堪用”这个名字一定关联着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于是一个人走到一边去静静思索。
卞资叫住她:“夫人,你怎么不听了?”
江宛:“有什么可听的,听他背《三国志》?”
于堪用这段说他爹的话是《三国志》里形容诸葛亮的。
江宛对于堪用露齿一笑:“接着背吧,把《出师表》也背了。”
于堪用冷汗落下,也不敢不背:“……遭汉末扰乱,随叔父玄避难荆州……”
“我想起来了,”江宛忽然道,“你跟宁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