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真相
江宛:“我看过卷宗,宁剡剿匪就是为了你,为了你这个幽州望龙关的逃兵。”
于堪用的脸色煞白一片。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除了倪脍晓得些内情,暗暗琢磨着要报信给昭王知道。
一直躲在马车里的席先生伸出头来,意味不明地感叹一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江宛佩服宁小将军,天然就有立场,很是看不上于堪用:“别人可以放,这个于堪用一定要留下。”
于堪用颓然坐倒,看着不远处的两匹瘦马,嗟叹一声:“作孽啊。”
霍女侠:“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赶路吧。”
自此,他们便快马加鞭往浚州赶,一直没有停下来休息,一天一夜后,总算是看见了定州城门。
浚州是梁人地盘,江宛便没有再特意做遮掩。
卞资因口舌便给,擅长与差人打交道,所以这给城门兵验看过所文书的向来都是他,加之他出手大方,所以总是顺利进城,这次也不例外,一行人风尘仆仆,待到明家宅子后,只草草吃了顿饭,便将于堪用提到了堂前。
江宛低头喝了口茶水。
此时大家都在,席先生,霍女侠,倪脍还有卞资,各自拣了张椅子坐下。
江宛环顾一圈,按她的意思,除却她与倪脍,最好是谁也不要旁听。
她看了倪脍一眼,倪脍会意,揽住卞资的肩,把他从宽椅上拔出来,快步往门外去了:“他们说话没意思,走,咱哥俩去街上看看。”
待他们二人走了,霍女侠和席先生都没有挪一挪屁股的意思,江宛也不好劝,便看向于堪用:“你自己说吧。”
“未料得我智多星逃了五年,还是被你们抓住了。”于堪用感慨无限。
江宛:“你这人倒有意思,一会儿扮作诸葛亮,一会儿自比为吴用,合着三国梁山的智谋,被你一人占尽了。”
于堪用的上半身被捆得严严实实,一屁股坐下,颇有些混不吝的意思:“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江宛见他态度无所谓,不由好奇:“宁将军说你收到风声后,带着兄弟在望龙关一战的前夕遁逃,你会不顾袍泽情谊一逃了之,肯定是怕死的,如今又在嘴硬什么呢?”
于堪用垂着头,不说话。
“我一定会把你交给宁将军的,宁剡为捉住你奔波这么多年,固然是想洗脱他恩师身上的冤屈,何尝不是为了那枉死的三万将士,我听说卫南军在开战前都要唱《无衣》,你会带着别人一起逃,该不是那全然无情之人,想来那死掉的将士中也有人与你关系不错吧,这么多年了,你真的睡得安稳吗?”
“够了。”
“如果背后别有内情,你就说出来......”
“无知妇人!你懂什么!”
江宛冷笑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一战大长公主脱不了干系,我让你说,是让你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罢了,你一个本该死在四年前的人,难道谁还会顾惜你这条烂命吗?”
江宛激缓从容,果然说得于堪用心中纷乱。
于堪用慢慢道:“既然你已经猜到了安阳大长公主,其实已经猜到了真相。”
他叹了一声:“当年之事,我现在想来,也只觉得荒谬非常,”
“那时候,我是伙头兵……”
众人打量他干瘦的身板,深以为然。
于堪用想要反驳他们以貌取人,却终究敢怒不敢言,接着道:“但是葛将军一眼就挑中我了,专要我给他送饭。”
霍女侠看不上于堪用,刺他一句:“常听某位将军慧眼识珠,挑中了谁做个亲兵,被一眼挑中送饭,还是头一回听。”
于堪用气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
江宛咳了一声:“你接着说。”
那一日月黑风高,葛将军收到了一封密函。按理说,此事也不该给于堪用这个伙夫知道,但是于堪用当时靠一句《孙子兵法》里的“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得了葛将军的一句赞赏,总以为自己是一颗沧海遗珠,苍原遗千里马,只等葛将军这个伯乐来提拔自己,所以经常在葛将军的营帐附近转悠,夜里等大家都睡了,也常常往这边来,企图再靠兵书上的金玉良言震撼将军。
当时他一阵内急,便寻了个草堆子蹲下,刚完事儿,那边葛将军的儿子葛昉飞驰下马,道是有急函。很快,葛昉又退出来,叫周围的守卫往后三十步,他提着裤子,一着急,就从帐篷缝里钻进了当作净房用的副帐中,误打误撞,听到了内情。
葛将军说:“这长公主还真以为拿住我了,纵使她真的想用那件事来威胁我,又怎么知道我会坐以待毙,这望龙关,我还就不去了。”
葛昉劝他:“父亲,还是算了吧,若是惹怒了长公主,咱家也是个死啊。”
葛将军唉声叹气:“可若去了,恐也难善了。”
葛昉给他出主意:“要不,就说是探听了敌踪,带兵去埋伏,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葛将军沉默许久,才点了头。
葛昉就说出去安排,营帐中重归寂静。
于堪用一直担惊受怕的,本来迷迷糊糊都要睡着了,忽然听见葛将军声似泣血,似叹似啸,痛道:“我懂了,我懂了,她哪里是要逼我去死,她是料定了,我只能去死。”
“她是来讨债的!”
这一句话背后,简直悔恨交加,血泪同流。
于堪用听得心惊肉跳,咬着手腕才能勉强不打哆嗦。
直到天明,葛将军再没说一句话。
“我趁守卫换班,悄悄溜了,然后把消息传给了几个要好的同乡,让他们跟着我一起走,我不是不想救别人,只是……我说了,别人也不会信的,葛将军也并非是全然无辜……”
霍女侠一拍桌子:“望龙关的三万大军真是死得冤枉!”
席先生慢悠悠道:“冤枉是真冤枉,就是不知道公主到底有何图谋。”
江宛沉沉道:“或许是安阳大长公主送给南齐人的一份大礼。”
第六十三章 得信
于堪用若说的是实话,他虽知道内情,却只是一个小小的伙头兵,葛将军又是卫南军的统帅,无人辖制,他找不到能阻止葛将军的人,就算想告到皇帝面前,时间上也来不及,再者说,什么安阳大长公主什么大将军,都是神仙打架,他个小鬼掺和进去,死无葬身之地,其实易地而处,无论是谁,都只能走为上策。
于堪用此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他做逃兵这事先不说,在封泽山落草为寇,做匪寨当家却是事实,这个人从宁剡手下逃脱一回,平安到了北地,依旧叫他混成了盗匪,可见本事不小。
江宛惦记着把于堪用交给宁剡,便觉得此事越快越好。
至于安阳大长公主与葛将军到底做下了什么勾当,也不是她现在能猜出来的。
出了门,见倪脍乐呵呵甩着个钱袋跨进院子。
倪脍对她眯眼一笑:“夫人,审问得如何?”
江宛索然无味道:“你若想知道,自己再去问一回吧。”
她如今觉得脑袋发胀,像是头疼的毛病又要犯了。
江宛走出两步,便觉得使不上力气,膝盖一软,扑倒在地,在昏过去前,她抓着倪脍的手,艰难道:“找……宁剡……”
“嗨呀呀,你都不知道,夫人咕咚就昏过去了,脸色何止惨白,那是发青,昏死过去前,还死死抓着我,让我去找一个人……”
这么得意洋洋贱兮兮的声音,一听就是倪脍。
“找人?找谁啊?”
这么愚蠢又好奇心旺盛的家伙,必然是卞资。
倪脍呵呵一笑,卖了个关子:“你猜。”
卞资猜道:“是不是找什么情郎?”
“哟嚯!还真被你这个憨头猜中了!”倪脍咔咔笑道,“她说,要找那个宁少昀呢。”
“宁少昀!一剑能当百万军的宁少将军!”卞资激动到破音。
江宛觉得自己要是再不说两句话,这名声怕是要被倪脍毁完了。
“倪脍,给我水……”江宛道。
倪脍立刻给她倒了一杯,江宛喝完后,又要了一杯。
江宛舔了舔嘴唇,觉得好过多了,于是看向倪脍:“你的口才真的是不错,不做说书先生可惜了。”
倪脍嘿嘿笑。
江宛:“这样吧,我给余蘅写封信,就说你为了一展说书的才华,不想干轻履卫了,想去悦来楼另谋高就吧。”
倪脍:“……”
江宛:“若是你因为记性不好,记不住词,干不成说书先生,我去给掌柜求情,让你高低做上个店小二。”
倪脍:“……”
江宛微笑:“晓得你心气高,让你做首席店小二总可以了吧。”
倪脍脸色菜青,嘀咕道:“依属下愚见,夫人不干说书先生,才是埋没了口才。”
这日晚些时候,江宛等人去街道上寻觅吃食,顺道打探消息。
卞小哥不住抱怨:“那土匪可真是难伺候,我给他端了饭去,上头盖着两大块酱肉,结果那人自己不吃荤,不肯吃,我说那就把肉揭了去,吃底下的饭,结果那人又说,这饭已经沾了荤腥,还是不肯吃。”
倪脍笑问:“那你怎么办的?”
卞资窃笑一声:“我把饭端出去,把上头的肉吃了,把沾着汁的米饭拨到花坛里,又重新端了回去,那位大爷才算吃了。”
倪脍随着江宛走进酒楼,因听得专注,竟没留意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不过他没摔,还兴致勃勃道:“我还看见他夜里数佛珠呢,就挂在手腕上,看着也就七八粒吧,他的手被绑在背后,捆得那叫个紧,还能一圈圈地磨着数,我是佩服的。”
他们俩说起话来很是投机,江宛便跟店小二点菜,要了个小鸡炖蘑菇,一碟烧羊尾,还有一盘白菜豆腐,酒也要了一小壶。
这酒楼的客人倒是很多,江宛在模糊的喧闹声中,静静考虑着宁剡的事。
宁家根基到底还是在定州,虽然宁统这一脉定居京城,但定州到底还是宁家的天下,就是不晓得阮炳才做这个定州知州做得如何,若是街上遇见,该好好打个招呼才是,让卞资去狠狠踢他的屁股。
正想着,江宛低头一看,一盘烧羊尾只剩个羊尾巴尖了,这俩男人嘴巴叭叭说着,竟然也没耽误啃羊尾巴,委实让人叹服。
江宛给自己倒了杯酒。
忽听人说聊起宁剡。
“我昨日看见宁小将军回来了。”
“真的假的?他不是在军中随宁将军练兵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宁小将军回来,是特意来见新上任的知州大人的,这不咱们知州大人要过生了。”
“真的假的?这知州的生辰你也知道?”
“我三姨夫的二大爷他三孙子的丈母娘便在知州大人府上做事。”
“听他放屁,不就是给下人洗衣裳吗,说的跟真的似的。”
然后,这几个人就吵起来了,也是酒多了,其中一个竟然站在桌上大喊“高青天救我狗命”。
属实丢人了。
一旁的倪脍和卞资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交谈,二人挤眉弄眼,互传眼色。
江宛无语:“我再说最后一次,我跟宁剡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也就月老祠相过亲,集仙楼中宁将军从二楼飞身相救,那日我老倪看得真真儿的。”
江宛:“那日你在吗,我怎么不记得。”
倪脍道:“我在啊,我当然在了。”
江宛:“那你怎么会不知道宁剡从二楼飞身下来,为的是给北戎大王子和南齐王爷的劝架?”
倪脍挠了挠鼻子,见江宛真生气了,讪讪道:“说正事,还是说正事吧,夫人既然要见宁小将军,是否先送信过去,把人约出来。”
“送封信,然后请他出门相见。”
这会儿,隔壁桌要求大侠相救的酒鬼已经被抬出了酒楼。
卞资羡慕道:“夫人在汴京经历的事真是让人心向往之。”
江宛面无表情:“哦?”
“什么将军王子,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卞资道,“不过,我可是见过大侠高青天的。”
要是他想聊大侠,那江宛可就有话说了:
“大侠高青天,你肯定见过啊,不就是我嘛。”
第六十四章 献策
霍女侠回来时,正巧江宛等人也酒足饭饱,她见袖上血迹斑驳,到底没有现身,而是隐在了竹丛后。
三人中,江宛依旧是那副时刻思考人生大事的模样,倪脍吊儿郎当,手里转着两颗个头很大的骰子,倒是卞资像是失了魂一般,脚步虚浮,神情飘忽。
忽然,倪脍脚步一顿:“有点血腥气啊。”
江宛正要说话。
卞资忽然哐哐跺脚,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痛苦地嚎道:“大侠,我的大侠,没了,没了啊!”
这家伙,自从江宛说了高青天是怎么回事以后,就一直这样。
倪脍烦躁地抱着头:“大爷,求求你了,你别哭了。”
霍女侠看着荒唐的一幕,唇边隐隐浮现笑意,悄悄退走。
倪脍像是不经意地扫过她离开的方向,乐呵呵对江宛道:“夫人,您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定州?”
江宛:“把于堪用交给宁剡后,咱们就走。”
视线一转,看向地上万念俱灰的卞资,江宛道:“这一路来,咱们也听了不少高青天的事迹,有些事情是我想都没想过的,至少现在看来,那些‘高大侠’做的都还是好事,你若真的崇拜‘高青天’,想来就算他不是一条彪形大汉,也不该这样失望吧。”
“武功盖世,侠义心肠,玉树临风,风流多情,你喜欢的这几条里,最要紧的不该是侠义心肠吗?”
“可是……”卞资不甘心道,“这只是一场空啊。”
“对你来说是一场空,对别人来说,却是死里逃生。”江宛转身,对他伸出手,“高骝的的确确是个彪形大汉,后来顶着大侠的名头行事的人中,也必然有魁梧粗壮的,你也不必觉得幻灭,来日,说不定你也可以做一回大侠。”
“喂,你到底起不起来,”江宛甩了甩伸出的手,“我这样很累的。”
卞资握住她的手,在地上一撑,站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可我还是很难受,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以后,小爷也要行侠仗义,不过我必定是要留名的。”
倪脍大笑:“留什么名啊,小辫子,还是小鞭子?”
二人如常拌嘴起来,江宛摇摇头,进屋去了。
再说宁剡,他从军营中回来也不曾放松,在院中练枪时,忽然琢磨起无咎初次展示的一招,右脚后撤,腰往左拧的同时下腰,枪尾在地上一撑,霎时送枪而出,直突对方面门,这一招看起来不起眼,其实门道却很多,无咎说他是跟着原镇北军中的老兵习得的,可这根本不是普通步战会用到的,若非十分灵巧轻盈,撑枪那一步或许就会叫枪身受损。
宁剡自己试了一试,也觉得其中分寸难把握,但若是个女子,腰身练得软,或许倒还好些。
他没来得及想得太深,便听得有人叩门。
小仆进来,送上一封帖子。
自他回来后,各路想上门搭关系的人便不断,他不耐烦应付这些。
宁剡不悦道:“这些帖子交给管家便可。”
“这就是管家让送来的,请少爷亲自看一眼。”
宁剡才接了,这名帖四角用杜鹃花形薄银片装饰,红锦封皮光滑柔软,凸起的刺绣上是四字小篆。
——郑国夫人。
宁剡大惊失色:“这……”
郑国夫人不是已经失踪了吗,怎么会给自己送帖子,还这么光明正大的。
小仆道:“管家说此贴来得蹊跷,故交由少爷处置,小的告退。”
宁剡展开一看,第一页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奉承话,说他品德如星汉灿烂,功绩如擎山抵天,第二页还是奉承话,说他门前访客如织,难得一见,第三页依旧是奉承话,说她郑国夫人身份卑微,对社稷苍生没有贡献,所以忝为相见。
终于到了最后一页。
空白。
宁剡:“……”
此时的江宛正问倪脍:“你给宁剡送信,跟他约的是什么时候相见?”
倪脍:“哈?不是就让我给他送信吗?”
“......”江宛无语,“你到底给他送什么了?”
倪脍:“我看夫人的名帖甚是精美,上头还有银子呢,我就偷偷藏了一张,然后给他送过去了。”
倪脍说起来还大为肉痛。
江宛:“……”
她又费了一番周折,还是见到了宁剡。
彼时相见,二人心中各有滋味。
江宛站起,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将军请坐吧。”
宁剡穿着玄色常服,双肩各有一只傍溪猛虎,衬得他蜂腰猿背,英气勃勃。
江宛道:“贸然请将军前来,其实是想把一个人交给将军。”
“夫人言重了,”宁剡道,“不知,夫人想让我见的是何人。”
“于堪用,将军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竟是他......
宁剡自嘲一笑:“多年苦觅不得,竟被夫人碰上了,也罢。”
“人就捆在隔壁,将军回去的时候顺道拎上便可,我寻将军,其实是另有话说,”江宛道,“消失多日,其实我是被人绑去了北戎。”
“若是北戎,”宁剡见江宛气色还好,压下心中狐疑,“夫人受苦了。”
“苦倒是不苦,我也没在那里待多久,顶多也就一个月,便被救出来了,”江宛道,“但我这一个月,也不能说是全无收获。”
宁剡郑重道:“洗耳恭听。”
江宛道:“回阗可用。”
“回阗?”宁剡有些摸不着头脑,“回阗被北戎打得元气大伤,王族死尽,各部四分五裂,早就不成气候了,夫人可否说得详细些。”
“我在北戎帐中,曾听人说回阗残部作乱,想来无论如何,回阗人依旧对北戎有恨,只要有一个人能名正言顺地收服各部,还是可以联手的。”
说得不错,若真有人能集结回阗残兵,倒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再加上北戎对回阗不屑一顾,翌日开战,回阗便是一把最隐蔽,最出其不意的刀。
宁剡露了急切:“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江宛却迟疑了:“是……回阗其实还有一位小王子在北戎。”
宁剡猛然站起:“多谢夫人的消息,宁某感激不尽,尚有要务在身,告辞了。”
他抱拳行礼,转身便走。
第六十五章 巡街
江宛下楼,见倪脍蹲在路边,已然没有宁剡的踪迹:“真走了?”
“不晓得你跟他说了什么,跟屁股着了火一样,上马就走了。”倪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江宛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我没想到……”
没想到宁剡对此事这样热心。
她选定立场,要站在大梁这边,把这个消息送给宁剡天经地义,可她心里为什么阵阵发虚。
也许是因为她只是说了一句话,牧仁乃至于许多人的人生轨迹都要改变了。
倪脍:“宁小将军名声虽大,却没有什么实在功劳,他大抵是盼着开战的吧。”
“我的幂篱呢?”江宛问。
倪脍去马车上取了给她:“我看这地界也没人认得你,戴着这个累赘得很。”
江宛笑:“这可不一定,宁小将军不就认得我嘛。”
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似锣非锣的响声,像是有人敲着什么乐器。
倪脍看江宛好奇,解释道:“这是定州官衙的差役巡街,他们这里的习惯是要鸣刀示警,就是刀鞘相击。”
江宛:“可是这样一来,做坏事的人听见了,不就很快跑走了吗?”
“这就是告诉百姓是例行巡查,不必恐慌,毕竟此地是离北戎最近的一座城,百姓们看见兵马过去,总是免不得疑心开战,为了安抚民心,才会鸣刀。”
几句话的功夫,便见有人领头牵着马,穿着黑色甲胄,缓缓而来。
那人虽然铠械俱全,对两边的小贩却都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所以并不使人畏惧。
这个人的笑容好熟悉啊。
江宛倪脍二人异口同声:
“魏蔺!”
“魏小将军!”
魏蔺听见动静,遥遥投来一瞥。
江宛撩开幂篱的纱帘。
……
平津侯府中,明昌郡主刚刚送走来请安的孤女齐氏。
大丫鬟琴曹殷勤地将齐氏送到院门口,见人走了,却低低啐了一句:“死了全家的灾星,充什么小姐模样!”
琴曹回转,本想进屋,却听见屋里传来郡主与心腹妈妈低低的交谈声,便立在了门口。
屋内,明昌郡主将茶碗一撂:“我看她这是打量着真要开战,心思活泛起来了。”
季妈妈道:“她莫非是觉着咱们世子……”
明昌郡主脸色突变,双目射出利光来。
季妈妈立刻噤声。
魏蔺是明昌郡主的命根子,她自认为不是那等短视的老娘,只想把儿子拴在裤腰带上,连京城都不叫儿子出去,她是盼着儿子能建功立业的,可到底不免担忧。
近来听陛下的口风,似要让她的相平身先士卒。
纵然因福玉公主的婚约,平津侯府不得陛下欢心了,却也不至于如此啊。
明昌郡主是日夜担忧,近来憔悴了不少,那上门投靠的孤女齐氏,这就生出了许多心思。
魏蔺还不曾上战场,这齐氏就急着不肯做个望门的寡妇,话里话外,恨不能立刻脱身离开。
明昌郡主就算没有病,也要被这丫头气出病来了。
“果然是无知村妇,眼皮子竟这样浅,真是看走眼了!”明昌郡主想按按太阳穴,却按到了抹额,于是嫌弃地一甩手。
“夫人当时用她,早看出她是个浅薄的,也是迫不得已。”
“是啊,谁想到我的相平这样好的人才,在姻缘上竟然这样波折,”明昌郡主想得心都要碎了。
季嬷嬷安慰道:“待少爷得胜归来,皇上必有封赏,到时候何愁没有好姑娘,少爷从前被那个远远嫁走的毒妇占着时,尚且有不少丫头前赴后继往上扑,更别提真成了大将军以后了。”
“但愿吧,”明昌郡主微微笑起来,这笑又化作了一声叹,“当年相平方才出生时,我带了他的八字去给了灭大师,求了三个月才得见大师一面,大师说他得建殊世之功勋,只是十全有一缺,便在姻缘上,可叹那时宁夫人刚拉着我说完她儿子命中孤寡,未料得就轮到了我自己的孩子。”
“夫人,这……也不能尽信啊。”
明昌郡主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坐起:“递牌子进宫,我要去见皇后娘娘。”
季妈妈为难道:“夫人,如今可不比从前了。”
“是我糊涂了……福玉一事,皇后待我早就不如从前了,”明昌郡主越想,越觉得帝后夫妻一定会给魏蔺穿小鞋,竟狠心道,“那我便去给太后请安。”
“夫人啊!”季妈妈大急,“纵然咱们跟公主府那头八百年不曾来往,那在太后眼里,照样是公主府的人,大长公主到底在您这儿占了个母亲的名分。”
“她也配做人母亲,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明昌郡主躺回靠枕上,“不过你说得也对,若真要投到太后身边,总要先想法子叫太后知道我与大长公主早已势同水火。”
“此事还需要好好筹谋,你替我想想,可有什么法子搭上太后身边的秦嬷嬷还有花偈,总还得从他们那边下手才好。”明昌郡主慢慢靠回垫子上,眼中精光连闪。
慈尧宫中。
花偈正在看着宫女们晒茉莉花,太后平生最喜欢茉莉的香气,所以窗前床头总要悬茉莉香包,御花园里的茉莉花基本上都被慈尧宫包圆了。
一个小宫女从后殿跑来,急急道:“花偈姐姐,昨儿领的绢布少了两匹。”
花偈立在石阶上,眼神发直,恍若未闻。
那小宫女便提高调门喊了声:“花偈姐姐!”
花偈被吓得猛颤一下,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细绫布制的小衫被汗水浸湿,贴在背上隐隐发冷。
花偈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把那小宫女掀下台阶。
“没规矩的东西!谁教你瞎嚷嚷的,拔了毛的瘟鸡,显你长了嘴是不是!”
正在晾晒茉莉的宫女们立刻停了动作,低头垂手恭敬立着。
被抽了一嘴巴的小宫女也立刻跪好,痛得不住颤抖,却也不敢再发出丁点声音。
花偈阴沉着脸,转身就走。
她咬着唇,心道不是她沉不住气,而是昨夜去花园里寻丢了的耳环时,她竟听见太后与宇清殿的喜公公密谋,就在这两日,送嫁车队里已经安排了人动手——
将昭王除掉。
第六十六章 奇怪
目光相接,江宛对魏蔺点了点头,魏蔺眉头微蹙,很快松开,回以一笑。
江宛指了指身后的酒楼,魏蔺会意颔首。
倪脍道:“夫人这是要见魏世子?”
江宛点头:“他应该知道些京城的事,想问问他,祖父和辞哥儿好不好。”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世子怎么干起巡街的活计了?”倪脍摸着下巴,跟着江宛走进酒楼,“这都是衙门差役的事,再者说他这千里迢迢来了,本应是往……”
他话说一半,却已将意思表明。
江宛哂然一笑:“谁知道呢,兴许是别有深意吧。”
卞资和于堪用还在雅间里,卞资吃着点心,于堪用蹲在地上,不晓得在想什么。
见江宛进来,卞资没心没肺地对她招手:“宁少将军怎么还不把人领走?”
“领不走了,明日送去宁府吧。”江宛道。
不过说来也怪,这宁剡怎么忽然对于堪用不感兴趣了。
难道他已经从别的地方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所以并不在乎于堪用了。
卞资问:“夫人,那咱们留下来吃顿午饭吧,这归雁楼里可有的是定州名菜。”
江宛道:“那就吃,招牌的都送上来,但是我可没钱啊。”
卞资乐了:“咱家的酒楼,要什么钱啊,您把那吊坠往掌柜跟前一晃,他就有数了。”
江宛拖开椅子坐下:“还当要靠你亮牌子呢,怎么,卞小哥如今的面子及不上我了?”
卞资的笑声戛然而止:“……您哪位?”
江宛一愣,然后转头看去。
魏蔺站在门口,将头盔用胳膊夹着,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笑意温和:“打扰各位了。”
看他的样子,是不准备回答卞资“您哪位”的问题了。
江宛给卞资介绍:“平津侯世子,也是金吾卫的上将军。”
卞资噌地跳起,弯腰长揖:“不知世子大驾,小的失礼了。”
“哪里的话,是我不速而来,打扰各位了才是。”
“不敢不敢……”
江宛站起来收拾局面:“魏将军坐吧,这里都是自己人,就别多客套了。”
魏蔺坐了,卞资也坐了。
魏蔺道:“只是我还要巡街,不能久待。”
听他这样说,卞资满脸震惊。
眼下定州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能让侯府世子巡街?
他脑子转得飞快,又是想镇北军主帅宁统将军的意思,又是想这位世子与江宛的关系,想得眼睛发直。
江宛亲给魏蔺倒了杯茶:“不敢耽误将军,只是想问问将军一切可好。”
“我自然是好的。”魏蔺略一沉吟,“想来夫人是想知道江少傅好不好吧。”
江宛点头。
“我离开时倒是不曾留意,想来江少傅通透达观,应是无事。”
“将军说得有理。”
魏蔺一笑:“我如今可不是什么将军,夫人莫要这样叫了。”
“那叫什么,差爷?”
魏蔺淡淡笑着:“您是一品夫人,叫我什么我都应着啊。”
江宛心知这是他故意玩笑,于是捧场笑道:“那我可学着明昌郡主,叫你小乖了。”
她这随口一句,倒拿住了魏蔺,他张着口,讷讷无言,耳根子都红透了。
江宛忙补救:“开个玩笑罢了,若是将军不乐意,管我叫孙子也成。”
魏蔺噗嗤乐了,那手指点着江宛,只是说不出话。
后来魏蔺倒真说了一件让江宛吃惊的事。
“梨枝姑娘不知从哪里听说夫人在定州,那日我出城,她求我捎她一程,我让护卫送她过来,不晓得路上出了什么事,倒是还不曾到。”魏蔺稍带歉意道。
江宛顾不上想别的,忙道:“果真!”
魏蔺道:“我是七月初七启程的,我将她交给了护卫,现在想来倒是大意了,北地如今不太平……”
这都整两个月了,他们竟然还没到。
“将军莫要这样讲,你派人护送已经是仁至义尽,这丫头也是,放着汴京不待……”
魏蔺道:“夫人别急,我那护卫也是个好手,梨枝姑娘一定会平安的。”
又说了两句,还没等菜上来,魏蔺便走了,他倒的确把巡街当成了个正经差事。
他一走,卞资瘫倒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大气。也不知是怎么了,好似魏蔺在,他都不好意思呼吸了。
江宛笑他:“可别告诉我,这天涯海角的一个平津侯世子,也是你崇拜了好些年的。”
卞资没骨头似的瘫着:“这倒没有,不过今日一见,世子大人风姿非凡,已经叫我深深折服。”
“所以?”
“宁统将军这是不愿意分权啊,世子怎么连这也看不透!”
这刚见了一面,卞资就开始为魏蔺的遭遇真情实感地担忧起来,也不知到底是魏蔺魅力大,还是卞资太博爱。
江宛摇头:“你啊,是不晓得这位魏将军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退婚公主,毫发无伤,而且如今看来还成了承平帝在北地一颗重要的棋子。
这是人吗?
这是人精啊。
“不过他刚才说收到江宁侯的来信,说程琥也想来北地参军了,”江宛疑惑道,“这北地到底是个什么风水宝地,引得人一茬茬赶来。”
江宁侯夫人正与心腹妈妈说起儿子:“琥儿这一去,我的心也跟着没了。”
一直伺候她母亲庸国公夫人的全妈妈道:“夫人该往好处想才是,少爷多么机灵的一个人,必能平安的,将来若成了一代名将,夫人便是这满京城勋贵太太里最风光的了。”
这话里捧的意思多些,就算程琥进入军中,怕是也难盖过宁剡与魏蔺的风头。
江宁侯夫人却是受用得很,可想想若真要建功立业,怕是九死一生。慈母的一片心,光是把不好的可能说出来也要肝肠寸断,便摇了摇头,说起别的事:“孙家可真是有意思,都说孙太尉宠爱女儿,没料到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说的是汪勃与孙润蕴的亲事。
“咱家老夫人说起来还笑呢,这汪家发一轮请帖,孙家也发一轮请帖,不晓得的人还当是两家定的不是一个亲呢。”
“这倒罢了,就怕是以为汪家少爷要入赘孙家了。”
二人笑了一回。
第六十七章 不见
江宁侯夫人却又叹起气来:“说起汪家,他家原还托人想跟辞哥儿议亲来着。”
“夫人说的可是江府的小少爷?”
“是啊,谁晓得这关口偏表妹出了事。”江宁侯夫人叹道,“他们家也是坎坷得很,姨母和姨夫早早去了,江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膝下就一个孙女和一个孙子,宛宛如今下落不明,老爷子承受不住,也是有的。”
“这不还有江少爷撑着呢,我看江家的福气还在后头。”全妈妈劝了一句。
“你忘了吗,当年三姨还托我请大师给宛宛批过命,大师说我这个表妹命中有生死大劫,常言道一线生机,表妹的生路便是千门无一,是个早亡的命格,”江宁侯夫人摇头,“你瞧,可不就应验了吗?”
可郑国夫人还不见得是真死了。全妈妈欲言又止。
“听说江少傅病得都快不行了,宛姐儿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之前又吃了那么多苦,怪道老爷子心痛成疾啊,”江宁侯夫人懒懒道,“上回送去的药材,合该再送一批过去吧,他家里人口单薄,咱们该多关照些。”
说到此处,全妈妈道:“夫人可听见风声了,江太傅真要致仕了。”
全妈妈受庸国公夫人的吩咐来走这一趟,也是因为此事。
“到底是母亲消息灵通,”江宁侯夫人心思电转,江少傅年纪大了,其实今上登位后,老爷子就几乎不去上朝了。
眼下真要退下来了,倒也寻常,只是这个国子监祭酒的位子素来由大儒来坐,翰林院那帮文人又要打起来了。
江宁侯夫人神秘道:“不过,我听说这老爷子是被国子监司业参下去的,那司业不晓得是姓胡还是符,圆胖脸,看着极和气的,不知怎么就闹成这样,虽说是那司业不对,可江老爷子也免不了被人刻薄两句了。”
全妈妈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是记恨那老爷子呢,早前……”
全妈妈将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倒真叫江宁侯夫人把程琥的事先丢开了。
只是众人口中那个被学生陷害了,凄凄惨惨的江老爷子却闲情正好,翻出了好些收藏多年的书画。
手上正拿着的这一幅是张残画,小舟薄薄,顺水流云雾而上,只是远山却只画了一半,还剩半张白。
看着这样年代久远的一幅画,当年作画人的模样却似还在眼前。
江正叫来人磨墨,在半成的远山边落笔,写下一行小字,待墨干后,他卷起画轴,交给敬墨:“送去平侯府上吧。”
敬墨问:“老爷可有话要带给沈大人?”
江正摇摇头,又说:“给我备马车,我要出城一趟。”
他病体沉疴,本不该再受马车颠簸,别说出城了,如今出门都不该。
“老太爷,太医说了……”
江正摆摆手:“不必劝了,我是必要走这一趟的。”
敬墨看老爷子病容满面,又是急又是心痛:“老爷!”
江老爷子看着窗外天色,慢慢道:“敬墨,今日是什么日子,你真的忘了吗?”
敬墨被问得哑口无言,抱着画轴,掩上了窗户,“外头冷,老爷别受了风,我这就下去准备。”
……
“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臣病体老迈,委实难支,却总以为在死前,很该再见殿下一面。”
“听江少傅这意思,可不是要和我‘生不履同砖,死不渡同川’的时候了。”
“十六年前的义愤之言,难为公主还记得。”
檀香悠悠,梧桐叶铺了满地,中庭静谧。
安阳微微抬头,见天边浮云舒淡:“江大人,你瞧,十六年前的今日不晓得是否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那日暴雨如注,臣记得还算清楚。”
“瞧我这记性,不晓得怎么了,想到他的时候,总觉得是晴日。”
“这场旧事,殿下也该忘怀了。”
“不是不想忘,是忘不了,”安阳给他倒了杯茶,“了灭和尚还在时,曾与我长谈一场,大抵是我冥顽不灵的缘故,和尚最后给我念了段佛偈,我还记得清楚,如火盖干薪,增长火炽燃;如是受乐者,爱火转增长。心火虽痴然,人皆能舍弃;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
江正低头嗅茶。
安阳笑了:“把我说得多透彻啊。”
“殿下这番话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臣,”江正饮茶,“殿下若真爱他,便该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他从不是为了霍著,是为了天地公道。”
“他是这样的人,我却不是,纵我爱他,也不肯勉强自己。”
“是啊,殿下不是为了他,是为了自己,殿下要为他报仇,就算他请殿下收手,殿下也不会听。”江正道,“只是臣有一事不明。”
“殿下连天下都不放在眼里,何故放过了我。”
安阳微微一笑,却不答。
江正叹了口气:“今日是他的忌辰,这么多年了,我未曾去他坟前敬过一炷香,如今时日无多……”
“休想。”
安阳盯着他,一字一顿,“你、休、想。”
平和的面具碎裂,露出癫狂的底色。
“也罢。”江正颤颤巍巍地站起,把拐杖往边上一扔,朝北面青山也就是沈啟的埋骨处郑重施礼。
“不行,”安阳拼命拽他,急躁道,“江正,你不配!”
“来人,来人,把他拖下去,让他滚!”
侍卫匆匆而来,架住了江正。
一副病骨,委实也挣扎不得,江正倒无激愤之色,只有一点颓唐。
安阳:“慢着。”
“你到底是为何事而来。”
江正气喘虚薄,勉力站直:“想为他上一炷香。”
这个老头看着实在可怜。
可惜安阳大长公主心如铁石:“拖下去,丢出去,永远不许他再来。”
侍卫依言而行,飞快地把江正架走了。
安阳看着重归宁静的庭院,心中滋味难辨。
倒是江正这个老不死的记得什么忌辰,这许多年,她从不曾在这日给沈先生准备过什么三牲鲜果,香烛供奉。
“少年时一个回眸,便是一场白头,如今真到白头时,才知道当时的天真。”
终是不忍回首。
第六十八章 身亡
史音出现在门口:“殿下,江少傅已经走了。”
“今日听说他来,还当他要指着鼻子骂我,叫我不要连累了他知己的一世清名,未料得……”安阳顿了顿,也是无话可说。
她见史音似有急事要说,便问,“出什么事了?”
炭炉上的茶壶咕嘟咕嘟沸着,史音用棉布包着侧把将茶壶挪到藤编垫子上:“不是大事,只是宫里来人说曜王似有异动。”
“他啊。”安阳大长公主没什么兴趣。
“听说是慢慢吃不下东西,咳嗽也重了,”史音给大长公主倒茶,“这些年虽然命太医给他补养着,可曜王底子太差,怕是寿数将尽了。”
“他是不肯安安分分去死吧。”
史音用玉水瓢舀了些清水把茶壶注满:“他觊觎从陛下那里得到的丹药,正在想法子再弄一颗来。”
“怕是上蹿下跳,要好一阵折腾了。”
这倒未必。史音把茶壶放回小炭炉上:“殿下有所不知,他已经搭上了屠顺妃。”
“自从信国公死了以后,这屠顺妃没被打入冷宫已经算是好的了,不惦记夹着尾巴做人,与曜王勾结,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了。”
史音不屑道:“曜王殿下正是青春年少,这顺妃失宠,膝下无子,也是长日寂寞,虽说是利用,但也似乎是有情的。”
“勾搭成奸罢了。”
“殿下的意思是,不必多管?”
“由他们蹦跶去吧,左右不过是给我的好侄子添堵,管他做甚。”
“臣下明白了。”史音唇角一弯。
史音又道:“还有一事,如今金吾卫中有个叫孙羿的少年颇得皇上青眼,是殿前太尉的儿子,想来是有承继父亲衣钵的意思,巡视时抓出了咱们按在曜王宫里的一个钉子,那宫女已经服毒自尽,倒没有后患,只是这个孙羿如何处置,还要看殿下的意思。”
“敢动我的人,看来这小子还不知道给皇帝办事最要紧的是什么。”
史音会意一笑。
安阳品了一口茶:“既然他不懂装聋作哑的道理,你就让人教教他吧。”
史音:“是,臣下无事,先告退了。”
“去吧。”安阳也站了起来,她召来翘心,让他他提着一篮茯苓糕,二人一起去花园喂鱼了。
……
“少爷,江府派人送了张画来。”小仆蹬蹬跑进院里。
沈望正坐在院里的摇椅上午睡,晕晕乎乎取下来盖在脸上的《封神演义》,他瞌睡还没醒,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白色的衣角落在地上,扫过一片发黄的落叶,在浓稠的秋日阳光照射下,他比平日多出些恣意慵懒来,面如冠玉,发如浓墨,懒散一笑之下,让人不敢逼视。
“什么画?”他声音哑哑的,慢腾腾站起来,将湖色发带甩到身后。
约莫十岁左右的小仆扬起脸:“是江府送来的画。”
“给我吧。”沈望弯腰,从小仆手里接过画轴。
这小仆是捡来的,说起来也是巧,这小孩被后娘饿了两天,实在走不动了,蹲在他家大门口哭,被管家接进来吃了个馒头,再也不肯走了。
难得沈望素来不喜欢孩子,竟然也答应留下了他。
小仆传完话,又是蹬蹬往外跑。
“十鳌,”沈望叫住他,懒懒抱怨,“你呀,太吵了。”
小仆十鳌憨憨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依旧是埋头横冲直撞的架势。
沈望便拖拖沓沓地往书房走,阳光把人的骨头晒得都酥了。
沈望心中忽然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如果能死在这样阳光里,倒也不错。
他走进书房,展开画卷。
画中烟波浩渺,小舟轻远,没入浓雾,前路茫茫。
上头题着四个字——回头是岸。
并无落款。
这字是他先生的字,这画……虽画的是山水写意,这小舟的笔法却十分细腻,连薄帆上落着的叶子也勾点了出来,分明是工笔的手法,群山也似不曾画完,不过大约是特意留白,显出雾浓路盲。
工笔……
沈望摇头,他祖父最擅长的就是工笔画,只是当年变故,家累尽散,他多处寻觅,也只找回了祖父的两幅画,一幅是《唐宫喜鹊啼春早》,一幅是《匀笔阁论画》。
至于这字,墨迹还很新,是旧画新题。
先生这是在劝他啊。
沈望取出常用的小印,仔细沾了印泥,在画上盖下。
印痕如血,像一片山川中的红叶。
沈望抚过小舟。
叫我回头是岸……
可谁是我的岸呢。
池州城外,福玉公主的送嫁队伍露宿荒野。
小太监道:“每日里坐大车,坐得人都要散架了,你听说没,头十辆车里,就好几个宫女得了风寒,全被抛在荒郊野外了。”
另一个小太监嗤了一声:“咱们的命就是这么贱,上头才不会管你我死活,所以昨晚我就说不让你喝那碗冷汤,万一闹肚子了,被管事的知道,肯定也把你就地抛下,便宜了野狗。”
“来福,你说得也太吓人。”
“我是为你好……小顺子!你快看,你快看那边!”
“咦?那些侍卫怎么了,怎么全往外跑,还……你看见没有,杀人了?杀人了!”
“小顺子!小顺子,快别看了,快低头!”
很快,有举着火把的侍卫过来了,侍卫粗鲁地把来福拽到一边,叫管事辨认:“这两个确定是队伍里的吗?”
管事连连点头。
冷风呼啸,火把下,管事脸上满是浮腻的冷汗。
“大人,这两个的确是我的人,都是捧金器的,绝没有错。”
侍卫抽出的刀上还滴着血,冷冷扫他们一眼,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往另一撮太监的方向去了,嘴里呵斥道:“你,站起来!”
另有一个侍卫驱赶着他们往一个方向集中,管事的给侍卫塞了银子,又说了好话,问今夜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不是来刺客了。
那侍卫也是觉得这么大的事情肯定瞒不住,便小声跟管事说了,也落进了他们这两个小太监耳里。
小顺子和来福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惊恐。
怎么可能!
昭王被刺身亡了!
第六十九章 缚天
把于堪用留在了宁府的门房里,江宛等人便启程去浚州了。
九月十四,他们到了伏虎驿。
江宛心中,也多了一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倪脍对这地方熟得很,进去便嚷:“老杨,快出来。”
杨驿长闻言出来,大喊:“倪兄弟。”
与倪脍好一阵亲热后,才招呼其他人往里走。
驿长对江宛道:“如今见夫人好端端的,我也就放心了。”
“还未多谢当时驿长的仗义相助。”江宛行礼。
驿长忙称不敢当。
吃了顿粗糙的饭食,便各自回屋。
近乡情怯,江宛却怎么也睡不着。
推门出来,见席先生坐在院子里打坐,江宛裹着厚袄子过去搭话。
“席先生,晒月亮呢?”
席先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夫人才是出来晒月亮的吧。”
“我睡不着,想求先生给我解惑。”
“说来听听。”
“你到底是谁?”江宛道,“你说到浚州就会告诉我,眼下就快进城了,你可能据实相告?”
席先生叹了一声。
“丫头,你是真可怜。”
“我也觉得我挺可怜的。”
“我的身份很多,要说最本来的身份,其实我不姓席,我姓李。”
一上来就甩炸弹啊。
江宛垂眸:“李是南齐国姓,也是前朝皇姓,不晓得,你的这个‘李’是哪一脉的‘李’?”
“我的曾祖父是前朝禅帝。”
“大齐最后一位皇帝,是你的太爷爷?”江宛皱眉,“不对吧,若非禅帝血脉断绝,又自刎于缚天阁,也不会轮到李坤琞领着大齐残部逃往南方称帝,还叫什么南齐。”
说到这里,江宛忽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缚天阁……覆天会……”江宛惊讶地看着他。
“其实缚天会这个名字,本来就跟翻天覆地没关系,我取这个名字,是为了不忘记曾祖父的死,不忘记李家所受的屈辱。”
江宛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周围想造反的人浓度过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怀揣着颠覆天下的小小梦想。
那干脆联合在一起得了,大家都在瞎使劲,偶尔还给对方添添乱,可以说是事倍功半,照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扳倒承平帝啊。
江宛无语:“那你……你说这是你最本来的身份,那后来,你是什么身份?”
“起先是青州席家七房的义子,家里还出过好几位太医,我念书科举,赴京赶考,被长公主......不对,大长公主榜下捉去了。”
“啊?”江宛匪夷所思。
“别看我如今落魄,当年我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翩翩君子。”
“大长公主入幕之宾无数,可曾给过你一个名分?”
席先生一拍大腿:“我是她的第四位驸马,不过因为死得早,所以没什么人知道我。”
江宛回忆着:“第四位驸马好像叫席安,似乎就是在益国公出事前后跟安阳成亲的?”
“没错,我就是席安,”席先生道,“恒丰十九年,她发现了我的身份,让我假死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教导沈望。”
“沈望来京城以后,就跟着我祖父念书了,你后来在做什么?”
“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
“装神弄鬼是什么意思?”
席先生笑了:“说起来,这也是我生平一得意事,当时承平帝刚登基,殿下对承平帝不满,想对他小惩大诫一番,我就给她出了个主意。”
江宛面露茫然。
“安阳手里有一味神药,效用十分有趣,是她从南齐人手里得来的,可以让人听得见,却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动不得肢体,给承平帝梦中用药,可悄无声息杀之,但是安阳却不愿意杀他。”
“那你做了什么?”
“我号称三清座下一散仙而已,与皇上曾有渊源,故而赠他丹药,可增寿元。”
江宛疑惑:“等等,你这说得也太容易了,你怎么在皇上梦中下的药,他身边没人伺候吗?”
“恒丰二十六年,宇清殿大火,是安阳主持重新修葺,她在那时,给宇清殿添了一条密道。”
“密道!”江宛大惊。
安阳大长公主还有这样的本事!
江宛不解:“那她直接弄死承平帝不是更快吗,为什么要你去送什么丹药,折腾得这么费劲?”
“因为这样更有趣吧。”席先生看着夜空,“她的心思,总是难懂的。”
“我觉得我快死了。”江宛严肃道。
“何出此言?”
“知道了这么多大秘密,感觉都不是我能知道的,而且你又是安阳大长公主的前夫……前驸马,忽然间把这样多的秘密告诉我,是不是一会儿也要给我下那个药,然后把我悄悄杀掉啊。”
席先生一时愕然,然后哈哈大笑。
“夫人多虑了。”
是啊,的确是多虑了,她早就不是靠闭目塞听就可以保命的时候了。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和回阗人一起炸北戎神山的人到底是不是你?”江宛听见席先生吸气的声音,又追问,“您老说的不少了,再添这一件也无所谓。”
席先生承认:“的确是我。”
“为什么?”
“救你啊。”
“单为救我,不为了将回阗人的本事让我看见,让我在其中牵线搭桥,叫回阗与大梁有个并肩作战的机会?”
席先生一直轻松惬意的表情却是一变:“你那天去见宁剡,莫非已经把这消息告诉他了?”
“我……”江宛被他责难的语气吓了一跳,“我是说了,不可以说吗?”
席先生重重叹息:“唉!”
他道:“你方才问我到底想做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人间生灵涂炭。”
江宛觉得气氛凝重,便笑道:“这理想真是够远大的,那我是不是该主动递把刀给你,让你杀了我?”
席先生摇头,听起来有些疲倦:“你真的以为自己对全局很重要吗?”
给我下药,从池州追杀我一直到京城,京城里也没停下对我动手,难道我竟然不重要吗?
怎么可能!
但是怎么不可能呢?余蘅很早就说过,也许覆天会对她的追杀只是用来吸引承平帝视线的,毕竟都是小打小闹,没有一回真的伤到她。
如果她是用来吸引视线的,那覆天会真正倚重的人是谁呢?
江宛转头想问,席先生却已经不在了。
第七十一章 悲喜
“夫人,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街上走走。”
江宛茫然地沿着街道往前走,她像是想了很多事,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脑海中空茫茫的,像是一根弦绷断了,轻飘飘垂着。
余蘅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死在哪里?
是真的死了还是假的?
这些问题就在她眼前,可她一个也没办法去想,是想不动,还是不愿去想,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慢慢走着,和许多人擦肩而过,招致了好奇的目光和别有意味的打量。
可她不在乎。
她满脑子都被这个死讯占走了。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刚才余光瞥见的那个人……
江宛蓦然回首。
余蘅立在红幌招摇的屋檐下,笑容满面地对她眨了眨眼。
江宛愣愣看着余蘅牵马走近。
“你……怎么来了?”
他不是去给福玉送嫁了吗?他不是被刺杀了吗?
他怎么会出现在浚州?
余蘅低头望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听你的,来看皇城外的海阔天空。”
其实是......
想见你,就来了。
茶楼里,江宛转着杯子:“我听说你死了。”
“我也听说了。”
“是你安排的假死吗?”
“不是,我在送嫁队伍里安排了替身,想要瞒天过海,如今那个替身已经身亡。”
江宛:“是谁想杀你。”
“太后或者皇上,我还没有查清。”
江宛就没有话说了。
余蘅反倒笑起来,他心情似乎非常好:“他们若不下死手,我还要顾念骨肉亲情,养育之恩,如今这样,倒叫我解脱了,是好事。”
江宛还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今日也算是大悲大喜,可脸上却什么也表现不出来,暂时还是一片空白。
眼前的昭王殿下倒是打扮得清爽,只是黑了一些,大约是路上晒的,那双多情眼还是一样顾盼流辉,他是真的高兴,真真切切未曾作伪,整个人像脱出了枷锁,显出一种轻盈的悦朗。
江宛觉得眼睛干涩:“我……”
千言万语,有口难言。
“一别累月,你怎么呆傻傻的?”
“我……”江宛萎顿地往后一靠,“你怎么这样容光焕发,我还以为已经到了家国存亡的要紧时候了。”
余蘅耸了耸肩,学着她往椅背一靠:“家国存亡,与我何干?”
他摘了京城里常戴的各种金玉冠,头发只用发带束着,笑意飞扬的模样,不像个王爷,像个浪迹天涯的剑客。
这也许就是他要的吧。
江宛总算笑出来了。
余蘅上身前倾:“还当你看见我不高兴,如今总算是有笑模样了。”
他是热烈而有生命力的,是自在快活的。
江宛只觉得曾经那个阴鸷邪气的昭王和眼前这个人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从这个层面上说,昭王的确死了。
现在她面前是原原本本的余蘅。
“对了,江少傅和阿柔都给你写了信。”余蘅从怀里掏出两封信。
江宛接了,直接打开。
这一封是阿柔的信,阿柔童言童语,说了蜻姐儿会背《三字经》了,也说很想江宛,细节处不多赘言,总之江宛的唇角弯起便没有放下,她收了信,准备回去给圆哥儿念。
那么下一封,就是祖父的了。
信封上光秃秃的,江宛翻过来,见封口处的红蜡里祖父勾了一朵小花,不由会心一笑。
拆了信,江宛低头读起来。
余蘅也不觉得无聊,便托着腮,偶尔看看窗外的风景,长长注视着她。
便发现江宛的脸色一点点变得哀伤。
念完信,江宛的视线又落在最开头。
——宛宛吾儿,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祖父信上,已经把一切都说得很明白了,解了我不少疑惑,但是我……”江宛道,“我只想知道,祖父是不是身体不好。”
“江少傅的确……”余蘅望着她,“的确是有些小毛病,不过想来……”
“他虽没给我写生死有命,却给我写了翘企示复,见字亦不如面,但字亦足矣。”江宛闭了闭眼,“你和我说句实话,他是不是……”
余蘅没说话,只是望着她。
“我想回去见他!”江宛眼中瞬间蓄满了眼泪。
余蘅手足无措,傻傻伸手,想接着她的眼泪。
江宛深深吸了口气,自己抬手往眼睛上一抹:“我没事。”
余蘅犹豫道:“你若想回汴京,也不是不行。”
江宛摇头:“只要承平帝还活着,我就不能回汴京。”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她可以逃,可以死,唯独不能活着回到汴京。
不想了,想也没用。
江宛抢在余蘅之前开口:“你怎么来浚州了?”
“送一位朋友过来。”
“朋友是坐在那边那位?”江宛看向隔壁桌那个埋头苦吃的青年。
余蘅对江宛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便道:“他是霍忱,想来参军的。”
“他姓霍?”
余蘅隐蔽地对她点了点头,江宛心领神会。
他应当是霍著那个最小的儿子,竟然没死。
江宛不由多看了霍忱两眼,见他生得浓眉大眼,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却也不显得十分粗鲁邋遢,与跑堂的说话时,自有一股爽直刚健之气。
江宛便觉得欣慰。
再一细想,若是霍小弟没死,这些年不可能是跟着余蘅,十六年前,余蘅还是个小娃娃,也不可能跟着霍娘子,那就是……
“安阳大长公主。”江宛皱眉。
“我与他的相识始末日后再说也罢,只是你放心,他自小跟着沈望长大,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也就无所谓仇恨。”
“你信他就好。”江宛也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霍小弟尚在人世的消息很该告诉霍娘子和霍女侠知道,她们毕竟是霍忱的亲姐姐。
“我看,还是该安排他和霍娘子见上一面。”
“这个却不急,”余蘅道,“我还有些事情没有查清楚,暂时不能现身。”
他有所顾虑,也是应该的。
毕竟全天下都知道他去送嫁了,也知道他死了,他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倪脍他们知道你……”
“他们知道我没事,却不知道我已经到浚州了。”
“我先走了。”江宛站起来,怕回去晚了,霍娘子派人来找。
第七十二章 往事
江宛回了明府,觉得府里气氛古怪,正好遇上卞资出门,便问了他一句,才知道霍娘子和霍女侠大吵了一架。
卞资:“如今女侠已经被气走了,当家也正生闷气呢,你快去看看吧。”
江宛点了头,拿着一包街上刚买的小点心去找霍娘子了。
霍娘子的院子里素来有许多账房掌柜来来去去,今日却格外清静,江宛探头进屋里,正好与霍娘子对上视线,江宛笑道:“我来了。”
霍容棋疲惫地笑着:“你来做什么?”
江宛眼珠子一转:“我来听姐姐的发家史。”
“发家史……”霍容棋低头咂摸了这三个字,摇头道,“你也是被我这个虚名头给骗了。”
“五姨可是西北第一商。”
“你可别捧我,”霍容棋笑道,“古往今来,往自己身上按什么第一的名头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那你就跟我说说嘛。”
“十年,若能平地拔一个第一商出来,你是高看我了。”霍容棋和江宛挪到次间榻上坐了,她给江宛沏了茶,“别马上喝,先暖暖手。”
“那就和你说说吧,”霍容棋道,“我来西北之前的事,你应该也是知道的,遇上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掏心掏肺地伺候他们家大大小小的畜生,反被厌弃,后来我便出走汴京,本来是想来找姐妹亲人的,未料得先遇上了舅家的一场难。”
江宛:“那是十一年前?”
“对,是十一年前的夏时,要说这个,还得先让你晓得我母亲的身世,我母亲本姓明,明家世代经商,在我外公还没成亲前,却起了兄弟阋墙的乱子,我外公的两个哥哥闹着分家,我外公也分得了一份微薄的家产,我外公与他两个哥哥不是一母所生,所以外公分出去后,两个哥哥竟然又亲热起来,不再提分家的事。”
江宛皱眉:“这不是欺负你外公吗?”
“是了,不过我外公勤勉,虽只得两件破门面,却也风风火火经营起来,后来,整个明家也归了我外公,这里头还牵扯一些其余明家长辈的阴私,我不便多说,只叫你晓得,明家主枝作孽颇多,最后遭了报应,死得精光,我外公他爹悔恨交加,便把家产尽托付于我外公,只有一个条件,”霍容棋面色转阴,“要我外公停妻另娶。”
江宛猜测:“是不是你外婆的家世不好,你的外曾祖父不满意?”
“我外婆岂止是家世不好,那简直是天煞孤星下了凡,”霍容棋叹了口气,“外婆原是个被人丢在城隍庙的孤女,被个卖馒头的聋婆子捡回去养,我外婆人争气,将小小的馒头摊经营得很好,也许诺要给聋婆婆养老送终,甚至立志不嫁,愿意自梳,可就在她请人见证的前一天,遇上我外公了。”
霍容棋又是一叹:“有时候,我真恨不得那天下雨的时候,外婆没有带伞,或者带了伞,也不要怕灶火没熄,又去铺子里查看,或者看就看了,千万不要一时恻隐,把伞借给我外公,如果她没有,这一生大约可以过得高兴些,圆满些。”
江宛拍了拍她的背:“你外婆觉得后悔吗?”
难道霍容棋的外公真的听了他爹的话,将她外婆休了,另娶了一个妻子进门。
“我外婆大约是不后悔的,她一生刚强,从不低头,哪怕是向弄人的命运,”霍容棋想到外婆严肃的脸庞,不由骄傲地笑起来,“我外婆还说,明家男人脑子里就是有这么一根弦,名曰好色贪美,我外公也不例外,起初蜜里调油时,他不肯,后来我外婆怀了我娘,他见了那貌美的高门小姐,便动了心,三番四次私会,甚至在花园里便行了苟且之事,他把事情瞒得严严实实,等那小姐肚子一日日大起来,才不得已与外婆说了实话。”
“外婆临盆那日是个大雾天,她是被气得见了红,不得不生下来,可惜那贵小姐实在觉得她碍眼,明知道外婆生了个女儿,也不放心,叫买通的产婆悄悄换上了一个死婴。”
“外婆生了死婴,又是个父母不详的出身,我那外曾祖父便立刻请了高僧道士来看,和尚们都说我外婆命格不好,要把身边的人全克死的,若是要保家族平安,还是该送出去,或者干脆休了。”
江宛听到此处,简直心都要揪起来。
霍容棋笑着拍拍她的手:“放心吧,我外婆可不是个任人摆弄的,那时外婆真的以为自己生了死婴,心中悲恸,见外公真的听信了旁人的话,更是觉得没趣,便干脆卷了铺盖,去馒头铺住了。”
“她一退,别人该以为她是怕了。”
“是啊,那妾室进门时的确得意,等她生了个儿子后,就更得意了,这种蠢货得意时,总是要露马脚的,她便抱着孩子去我外婆面前耀武扬威了,一顺嘴,也就把换了外婆孩子事说了出去,那死婴是个男孩,她却说是个女孩,外婆这不就疑心上了,然后一路查下去,果然问到了那个产婆身上。”
江宛道:“真相大白了。”
“不,外婆没有让真相大白,她隐瞒了自己生下的是个女儿,买通另一个产婆说,分明是个儿子,事关嫡嗣,外公也不得不慎重,立刻调了所有人手去查。”
江宛:“顺势将女儿改为儿子,是一招高明的棋。”
这样一来,既让妾室的罪重了三分,又让丈夫不得不对孩子失踪的事情更上心,一箭双雕啊。
“可惜,最后也没有找到我娘,但也许真有上天庇佑,我娘竟然平安活了下去。”
江宛接话:“甚至成了丞相的义女,真是本事,你们家的女儿竟没有一个孬种。”
“如何辗转让丞相夫人收下我母亲做干女儿,实在是个太啰嗦的故事,我便不说了,只是我娘对丞相夫人也是以命相报的。”
“我明白,否则哪里来这样的好事。”江宛道,“那你外婆是怎么和女儿相认的?”
第七十三章 回忆
“我爹这个人你也知道,恨不得长在镇北军里,后来娶了我娘,两个人好得分不开,我娘便也跟来了北边,后来去明家铺子买东西时,遇上了外婆,那时只是觉得投缘,后来外婆一看,我娘生辰八字和她女儿是一样的,外婆便留了心,可惜已经过去二十年,很多事情都查不到了,”霍容棋道,“我外婆实在看我娘喜欢,便说要认她做义女,那时候明家真正的当家人已经成了我外婆,外曾祖父一死,外公便被外婆慢慢地用美酒美人惯坏了,反正,我外婆才是真正说一不二的,按理说,她要认义女,没人敢说不,可偏偏就是有人不答应。”
江宛笑了:“那肯定是益国公。”
“对,就是我的傻爹爹,他见娘亲一心喜欢这个明家的夫人,就疑心娘亲被人骗了,非说要先请这明家夫人吃一顿不可,我娘拗不过他,便答应了,事情奇就奇在这顿饭上。”
霍容棋卖了个关子。
“我娘有个毛病,就是吃不得牛乳,羊乳也不成,那晚的宴上却有一碗牛乳制成的醪糟丸子,我娘一闻,就知道自己吃不得,便说,我这碗撤了吧,岂不防她开口时,那明家夫人也开口了,还说了句一模一样的话,都是不要这碗甜汤。”
“既然是母女,眉宇间总有些相像之处,我爹是个局外人,一听一看,心中便有了猜测,外婆也激动起来,抓着我娘的手不肯松,这才相认了。”
“后来家里就出事了。”
“我外公风流,生下好多孩子,只是内宅争斗,死的也不少,我外婆图清净,甚至压根不忘祖宅去了,在别庄住着,后来外婆觉得膝下冷清,挑了个薄命女子的儿子养在跟前,可惜那人也是个白眼狼,趁着那会儿外婆为我爹娘忧虑过甚,他便琢磨着夺权,还与官员勾结起来了,只是他脑子笨,”霍容棋嘲讽道,“他想得是要趁她病要她命,做起来却是趁她病时瞎作妖,把自己的半条命给丢了,被人踢在腰上,不成了。”
“反正等我到浚州时,明家只剩了外婆和三个表弟,”霍容棋指了指自己,“我不比外婆心慈,眼下便只剩了明倘一个。”
江宛握住霍娘子的手:“他们若无狼子野心,姐姐也不是容不得人的。”
“你这丫头!”霍娘子又爱又怜地捏了捏江宛的脸颊,“说起我这个表弟明倘啊,除了木讷些,是没有旁的坏处的。”
江宛莫名觉得霍容棋这个口气有点耳熟。
仿佛听过很多次一样。
霍容棋:“木讷也没什么不好,胆小更是好拿捏,有个这样的夫君……”
江宛猛地跳起来,提着裙子往外冲:“我想起有事和圆哥儿商量。”
霍容棋轻轻拽住她的腰带,把她往后一拉,然后起身扶住她的腰,让她站稳。
霍娘子大笑:“你这丫头,不过说笑罢了,倒要跑了。”
江宛嘴硬:“我可没想跑!”
江宛若无其事地坐下:“故事还没听完呢,你外婆怎么肯把明家交给你?”
权力的交接永远不可能平静,那一年的凶险与艰难,霍容棋甚至不愿去回忆。
她只是略带骄傲道:“外祖母就是有足够的底气,这个家她想交给谁就交给谁,如今我也是一样。”
“你家里三代女儿都是豪杰中的豪杰。”江宛道,“但是在汴京时,我就想问,你的身份……”
霍容棋直接道:“我是罪官之女,很多人都要忌讳,所以我向陛下投诚了。”
“可若你是皇上的人,上次汴京,怎么皇上还会怀疑你与余蘅有牵扯?”
霍容棋点了点江宛鼻子:“皇上不是怀疑我,而是怀疑昭王。”
江宛:“原来如此。”
承平帝当然不会怀疑霍容棋,因为要让霍容棋苦心经营的一切化为齑粉,不过在他一念之间,但是他却不能确定,余蘅会不会对霍容棋的财富动心。
霍容棋坐拥梁北三千商铺,想来每年都要给承平帝交一大笔保护费,那么这些钱不曾归入国库,又去了哪里?
霍容棋:“对了,我表弟明倘喜欢钻研学问,一直住在书院,明倘是逢十回家,你后日便能见他了。”
……
明府的日子清闲得过分,江宛闲来无事拎着圆哥儿出门,无咎也跟着。
路过花园的时候,偶遇卞资。
如今卞资可是大忙人,江宛看见他的时候不多。
卞资手里拎着个锦缎礼盒:“夫人,正要找你去呢。”
“找我做什么?”
“当家这半年在外奔波,搂了不少好东西回来,给你在金玉梦打了套头面。”
霍娘子出手,定非凡品,不过这些日子流水一样的好东西往江宛暂住的掌寿院里送,江宛都麻木了。
“这头面是给我的,你怎么笑得合不拢嘴?”
卞资喜滋滋道:“当家出去跑了这么久,总算没有辜负啊。”
“此话怎讲。”
“年后各地交来账本又要厚五成喽!”卞资是真为霍娘子高兴,“夫人这是要出门吧,赶紧去吧,我把这头面送去掌寿院,还得出去吃酒。”
于是两边道别,江宛带着圆哥儿和无咎在街上闲逛。
江宛和无咎说起在北戎的经历,说有一位海勒金婶婶特别照顾他。
无咎板着脸:“不过是听吩咐办事罢了,北戎人都是很厌恶汉人的。”
他长高了许多,五官也长开了,但还是有点婴儿肥,一脸凶相时也还是很可爱的。
江宛拍了拍他的背:“好了,总之我没有受委屈,倒是你们,怎么就住进明府了?”
余蘅不愿现身,似乎是对霍容棋有所忌惮。
无咎唇边显出微微的笑意:“霍娘子知道是你的事,自然大开方便之门。”
“她对我是真的很好,霍娘子是好人。”
无咎笑了:“你不也是好人吗?”
“我可不是好人,一会儿我准备买三个芝麻油酥饼,圆哥儿一个我两个,不给你吃。”
无咎一弹腰间的钱袋:“夫人是忘了银子在谁手里。”
“好吧。”江宛对他拱手,“甘拜下风了。”
转过街角,却见有个“问卜算卦”的幡子正迎风飘扬,顺着幡子往下一看,这不又是老熟人么。
第七十章 重逢
席先生不见了。
他走得匆忙,跟谁也没打招呼。
离开伏虎驿时,江宛眼下两坨青黑,听着卞资抱怨席先生神出鬼没,心中却猜测席先生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昨夜他知道了她把回阗的消息告诉了宁剡的缘故。
看席先生行事,他与回阗的关系应该不差,今日却这样做派,分明是不信任宁剡。
莫非宁剡有问题?
江宛来不及细想,今日又要赶一整天的路,卞资已经在催促了。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宵禁前进城了。
浚州城入秋后是酉时宵禁,街市不关,但是城门必锁。
天气不好,他们进城时,天已经快暗了。
到了浚州,卞资可是真正回家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瞧好吧,总算是到小爷说得上话的地界了。”
倪脍嘴里嚼着草叶:“怎么,你是浚州一霸?”
卞资倒是谦虚起来:“这可不敢当。”
倪脍:“说起来,咱们这夜里住哪儿啊?”
“这你就别操心了,肯定是住我们当家的大宅子里啊,明府,知道吗?”
江宛:“明府?你的当家不是霍娘子吗?”
“是啊,霍娘子当的就是明家的家。”
江宛再次确认:“霍娘子和明氏是一家的?”
怪不得阮炳才说明家第一,卞资又说霍娘子第一,合着根本说的就是同一个人。
但是阮炳才不是说明家有个了不起的少主吗……
重重疑惑,总有将来解开的时候,江宛也不去多想了。
离明府越来越近,马上就能见到圆哥儿了。
江宛沉沉吐了口气,按着越跳越快的心。
卞资换了马先回去报信,江宛掀开马车帘子,看着萧条的街景,忽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圆哥儿时的情景。
圆头圆脑的小娃娃,生得白嫩可爱,可说话做事却总不敢看人眼睛,唯唯诺诺的。
她那时沉浸在天降一个大儿子的震惊中,是圆哥儿先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那双小手很软,却真正让她接受了自己是江宛。
马车飞驰而过,很快便到了明府。
天气已经全暗了,江宛踏着马凳下车时,听见高昂的童声:“娘亲!”
她脚下一歪,踉跄了几步,却也正好接住了扑进怀里的圆哥儿。
“好孩子,快让我看看你。”
圆哥儿没见瘦,反而圆胖了一点,但是无论他长得多么好,落在江宛眼里,总是吃苦受罪了。
江宛抱起圆哥儿,看着又往上窜了好一截的无咎:“无咎……”
“他沉了许多,夫人让我来吧。”少年面上是淡淡的欢喜。
江宛把圆哥儿递给他:“阿牛,小哑巴,你们也辛苦了。”
徐阿牛说:“夫人回来就好。”
邱瓷则点了点头。
卞资出来收拾局面:“外边凉,夫人往里走吧。”
一行人便往屋里走去。
自有下人把马车牵去马厩,落了一步的倪脍则被热情的弟兄们包围了,这个掐一下,那个打一拳。
圆哥儿不要无咎抱,偏要江宛,江宛抱了一会儿,改为拉着他的手。
路上,江宛观察了一下周遭,马车直接把她送到了二门,眼下进的院子应当只是明府的其中一个院子,给圆哥儿住的不可能是正院,地方之大却已经抵得过他们在京城住的三进小院。虽是夜里,也可见曲廊回折,花木有致,道路旁约十步置一盏石灯柱,与宫灯制式相似,其中都燃着粗粗的蜡烛,照得院子通明。
江宛进了正屋,见摆设素雅古朴,并没有金碧辉煌的商贾气,便猜测这是霍娘子,或者说明家人的作风了。
众人坐定,便有婢女捧了餐点上来,举止进退有度,行走摆放间无一丝杂声。
江宛没有吃饭的胃口,尝了两块点心就搁下了筷子。
“今日天不早了,你们先去歇息吧。”
倪脍听徐阿牛吹了好久的牛,说着浚州城如何好玩,早就心痒难耐,听江宛发话,几个护卫便勾肩搭背地走了。
江宛则细细问起圆哥儿这些日子的事。
圆哥儿依偎在她怀中,刚开始说得还清楚,后来越说越伤心,哭了一场,哭着哭着,就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江宛把他放到床上。
圆哥儿闭着眼,嘴巴微微嘟着,白嫩的脸颊一鼓,翻过身来,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滴,像草尖上融了的霜。
忽然,有人轻轻敲门。
江宛去开门,外头的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来。
“霍娘子!”江宛一下就笑开了。
霍娘子风尘仆仆,看起来比他们这几个赶路的还要疲惫,看见江宛时,整张脸都亮了。
“团姐儿,快让我看看你。”
霍娘子握着江宛的肩,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才舒了口气。
“我在外奔波,心中时刻挂念着你,眼下见了,心才定了。”
江宛回头看了眼圆哥儿:“圆哥儿睡了,咱们去偏厅说话吧。”
进了偏厅,侍女上了宁神的茶汤。
江宛问出心中困惑:“京城一别,你便说要回北戎,怎么现在才回来……”
霍娘子低头一笑,抬手替她理了理头发,只说:“生意上的事罢了。”
江宛也就不追问了,她拽出虎牙吊坠:“多亏了娘子给我的这坠子。”
霍容棋道:“听你叫我娘子,似是有些别扭,不如你叫我一声五姨吧。”
“好,五姨。”江宛对她笑。
霍娘子望着她:“这一路你也属实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好,五姨也早点睡。”江宛送她出去。
次日清晨,江宛被圆哥儿闹醒,洗漱完进了堂屋,便见霍容棋也在。
霍娘子面色凝重,见了他们却依旧满面笑容,说厨房准备了浚州特色的点心,让江宛多吃一些。
吃完早饭,江宛把圆哥儿劝出去,问霍容棋是不是有话要和她说。
霍容棋面有难色:“团姐儿,这有个消息,你听了以后,一定不要太过伤心。”
江宛的手一哆嗦:“是不是我祖父……”
“不是。”霍容棋握住她的手。
“那是谁?”
“是昭王,刚传来的消息,他死了。”
第七十四章 命短
“无咎,你先带着圆哥儿去买酥饼吧。”江宛道,“我去找那个算命先生聊聊。”
无咎也曾见过席先生,此时虽认出来了,但也未曾多说什么,牵着圆哥儿去酥饼摊子上了,只是还是时刻注意着江宛。
江宛走到席先生身边,和他一起朝巷子里走了两步,避开人流。
江宛道:“上次是我不谨慎,我以为宁剡是可信的。”
“这不能怪夫人,这宁家……宁少将军未必不可信,”席先生道,“我只知道,宁统的野心异乎寻常。”
江宛皱眉,不大懂他的意思。
“大约三十年前,我游学汴京,在郊外小桐山遇上过他,他那时还没到弱冠之年,已是一身傲气,后来因暴雨,我二人被困荒庙,我最怕无聊,便找他谈天,那时候都血气方刚的,我不知怎么说起五帝本纪,说我最喜欢那句,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那他说什么?”
“他说,既为君者,天下皆伏。”
江宛:“他是说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就算要天下病,也没关系。”
“我二人争辩良久,说到最后,他的确是这个意思,后来他又说,别人爱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却只喜欢那句‘王侯将宁,宁有种乎’,匹夫当有此志,”说到这里,席先生一摊手,“不知道他统领镇北军这么些年,到底有没有成全了他的志气。”
其实江宛私心里觉得,十六七岁的时候,人难免会有些自大的毛病,觉得老子天下第一,这么多年过去了,宁将军未必还是如此。
况且,国舅爷造反,吃力不讨好,宁统说喜欢陈胜的那句话,未必就真要起兵谋反,喜欢这句话的人多了去了,江宛也挺喜欢的。
不过,席先生这样态度,应该还有别的原因,恐怕是不便告知她。
席先生:“我还有一事,想求夫人。”
“什么事?”
“想请夫人给昭王殿下传个话。”
江宛眼皮一掀:“您说笑了,昭王殿下不是去给福玉公主送嫁了吗?
席先生微笑:“只是请夫人传个话,我保证对夫人,对昭王都没有任何坏处,至于昭王送嫁一说,夫人与我都心知肚明,便不要点破了。”
江宛将信将疑,面上不露,只问:“你先说是什么话吧。”
“我想请昭王救出回阗小王子。”
江宛眉稍一动。
他要救牧仁,不晓得有什么目的。
“先生与回阗似乎大有渊源,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我十五岁离家,四处游历,也曾到过回阗,受过王族恩惠,只可惜这份恩情只能报在小王子身上了。”
“这是其一,其二呢?”
他若真要对牧仁报恩,早就可以动手,牧仁在北戎根本就无人在意,想送他出来,还不是轻轻松松,何必麻烦余蘅,除非席先生没有这个本事。
江宛环胸,做出油盐不进的模样。
席先生只好说:“要用回阗,必救牧仁,越快越好。”
江宛放下手:“还是因为宁统吗?”
“无论如何,我没法信他。”
江宛深深看他一眼:“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席先生摇头:“夫人信也罢,不信也罢,老夫惟愿无愧天地。”
其实把这个消息告诉余蘅,并不是不可以,只要牧仁在余蘅手里,席先生也是无计可施。
而且席先生已经透露了太多。
江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容易相信别人,这一次,她还是特别想相信席先生。
于是她问了一个有点天真的问题:“你总说是为了天下,是真的吗?”
席先生点头。
心中却摇头,得全大道自然好,可他也有私心。
他希望安阳能悬崖勒马,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去做全天下的罪人。
“接下来我要如何找你?”
“东横街有家粮铺,你去了,就知道了。”
“那你慢走。”
他们一起往街道上走,无咎已经牵着圆哥儿站在巷口等她,见她来了,先给她递了一个浓浓花生香味的酥饼。
席先生忽然说:“对了,皇上的命应该不会太长了。”
江宛大惊,将酥饼捏得掉渣。
可她还来不及细细问,席先生已经飘然远去。
回了府,便有婢女说当家有请。
江宛就换了身衣裳,往霍容棋的院子里去了。
一进屋,却见其中除了霍容棋外,还有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做儒生打扮,面容清秀,文质彬彬。
霍容棋见她来了,上前拉了她的手:“这是我表弟,明倘。”
明倘拱手行礼,却连个正眼也没有看江宛,无波无澜道:“小字若德。”
“原是明公子。”江宛还礼。
霍容棋笑道:“这就是我与你提过的江小姐,她祖父是少傅江正。”
明倘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与刚才敷衍行礼的模样判若两人:“江少傅!”
霍容棋暗地里掐了他一下:“你素日最爱江少傅的经注,大可问问江家小姐,外边卞九爷还等着我商量事情,你们先聊。”
说着,霍容棋就出去了。
江宛目送她出去,又看向明倘,明倘却是守礼得很,根本不敢直视她,江宛一低头,忽然发现明倘腰间有一块黄色玉佩十分眼熟。
这不就是那个她和阮炳才曾经遇见过的傻书生!
在一家书局门口,愣说别人印错了书,结果是自己弄了个墨点上去,阮炳去凑热闹出头,结果连声喊着晦气回来。
江宛嘴巴快过头脑:“我曾见过你的。”
明倘不知在出神想什么,听了她这一嗓子,惊得往后一退,惊魂未定道:“未,未曾见,见过吧。”
江宛便说起那天的情形,明倘皱着眉头听完了,叹了口气道:“不瞒江小姐,我素日不爱顶着明家的名头出门,那日刚买了新书,巧不巧,刚翻了一页,便发现个错字,明家说着是家大业大,可越是如此,底下商铺便越难约束,越要谨慎,不能因一字败坏了明家的名声。”
他这话说得是一点毛病没有。
但是脾气可以耿介,做事的手腕也要圆滑啊。
这明家少主,却不是个能做好生意的脾气。
第七十五章 动手
被个小伙计抢白得哑口无言,纵使明倘不愿意以势欺人,但如他所言,事关书局信誉,不是小事,正该表明身份,与掌柜说明白,他是明家少主,难道连这点魄力都没有,非要与个伙计在大街上吵得脸红,还愣是没吵过。
无奸不商这四个字却不好用在明倘这个呆书生身上。
江宛心中一声叹息。
这个明倘忠厚是忠厚,可就是忠厚得有点过头了,这样的生意人要么被手下骗,要么被对手骗,总之是要被骗死的。
霍娘子若是真要把这惹天下商贾眼红的家当交给明倘,怕是闭眼时也不能安心。
过了一会儿,霍娘子带着个老头回来了。
这老头应该就是她说要去见的“卞九爷”。
说起来也巧,她早先读沈啟写的《源因堂手记》,其中正有一篇写他与小仆斗智的文章,那小仆“有姓无名,家中行九,故自称卞九”。
老爷子精神矍铄,不怒自威。
霍娘子介绍江宛认识他时,卞九爷的姿态却很低,不敢受江宛的礼。
晚饭是江宛和霍娘子几人一起吃的,席上倒是听了不少明氏经营的内幕消息。
第二天,江宛让倪脍将一封信交给余蘅,信上写了席先生希望余蘅可以帮忙救出回阗小王子,也写了一些江宛对牧仁的了解。
上次见面,席先生说皇上命不久矣,江宛心里总是有些不安,便想着再找他细问问。
席先生说想找他就去东横街的米铺,江宛便带着无咎和邱瓷去了。
一路上吃吃喝喝,江宛捏着个甜糯糯的柿饼,边吃边找,险些错过。
无他,这门脸可太小了。
浚州是明家大本营,北地著名的商城,此地的卖家做起生意来,那叫个花样百出,卖吃食的商家叫孩子用个小篮子插上签子在人群穿梭着请人试吃,五彩幌子迎风招摇,雅的写诗,俗的写个“状元吃了都说好”,还有请人在门口表演杂耍的,各色各样叫人眼花缭乱。
这一不留神,江宛就下意识略过了那个夹在容氏点心和马老六烤羊腿中间的小米店。
这米店门都关了半扇,里头黑洞洞的,匾额上的字被雨水冲得模糊,隐约可见是“一斗粮”。
江宛在门口驻足良久,叫无咎上去叫门。
却听有人招呼她:“夫人,来了就进去吧。”
席先生换了他那破破烂烂的长袍,穿上了麻布短褐,头发用布包着,手里提着两个小马扎,看起来像个朴实无华的米店小掌柜。
江宛:“您这是打哪儿来啊。”
“知道今日夫人造访,想起我这铺子简陋,所以去买了两把椅子。”
江宛看着他手里的两把马扎,心道这也能叫椅子,比脚背根本高不了多少。
席先生带着他们进去。
江宛本以为其中别有洞天,奈何……
这的的确确就是个窄小昏暗,散发着一股霉气的小米店,站进去四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让人觉得空气不够用了。
席先生把两把马扎放下:“你看着木匠活做得,是不是有一股王霸之气?”
江宛无语:“怎么,这个木匠要造反呐。”
席先生乐了:“我是看他的刀法大开大合,颇有古风,便买下来了。”
其中一个马扎甚至是瘸腿的。
江宛无言以对。
席先生指了指邱瓷和无咎:“行了,你和你在这里看店,夫人,和我去后院说话吧。”
合着他这两把马扎是给无咎和邱瓷买的。
江宛跟他去了后院。
后院不大,但好歹透风,没那么憋屈。
江宛看藤编圆凳还算干净,便坐下去了,刚坐好,就听见前边传来一声闷响。
无咎拎着个凳子腿过来:“这……碎了……”
席先生哈哈大笑,看着还颇为得意。
江宛无语,直入正题:“先生,你为什么说皇上要死了?”
……
小青山。
廖画师正在给安阳大长公主作画。
安阳躺在榻上,史音轻声细语跟她回报宫中的新消息,比如封王的圣旨已经拟好,陛下确实是要坐实那个被抱进宫的娃娃文怀太子遗腹子的身份了。
再有就是,“屠顺妃已经重获圣宠。”
安阳来了点兴趣:“她倒是真有手段。”
史音的声音平铺直叙:“她盛装打扮,与皇上在御花园偶遇,又不知从哪里习得了不入流的房中术,倒是把陛下勾住了。”
安阳笑起来:“这背后怕是有余谊吧。”
史音道:“殿下英明,曜王近来问周太医要了安神的药粉。”
“那枚药也是时候叫皇上吃下去了。”安阳倦怠地闭了闭眼。
饶是史音见过千帆,此时也不免心神震动。
殿下到底还是要对皇上动手了。
史音恭敬道:“臣下明白。”
这时,忽然有个婢女快步走来,跪到亭下:“殿下,翘心公子求见。”
周遭侍奉的婢女包括安阳,都若有若无地看向廖平。
廖画师低着头调墨,看不清表情。
这个丛璧啊,到底还是这样的小孩子脾气。
但也没法子,只能宠着了。
安阳摇了摇头,轻轻抬手。
史音会意:“没规矩的东西,殿下面前也敢大呼小叫!”
至于什么翘心不翘心的,在廖丛璧作完画后,也没人敢再提了。
……
席先生道:“其实皇上还有多少时日可活,我是不清楚的,我只知道,大长公主绝对不会放过皇上。”
“因为你上次提到的仙丹吗?”
席先生道:“炼金丹换了,凡胎浊骨,免轮回,三涂苦。[注]陛下其实很想长生不老的。”
江宛:“等我做了皇帝,我肯定也想长生不老。”
说到这里,她莫名其妙来了一句:“陛下是惜花之人。”
这是祖父当年跟她说的。
“惜花是什么意思,”席先生自问自答,“伤花短暂啊。”
“我一直想问,安阳大长公主手里似乎有许多南齐草药配成的药,她与南齐是不是关系密切?”
“的确,早些年南齐云间王曾来大梁游历,不过安阳与云间王是否有什么交易,这是她的事,我就不大清楚了。”
席先生冷不丁问:“把我的事都和昭王说了?”
“对……”江宛琢磨着南齐的事,无意识道。
回过神后,大感懊悔。
席先生笑道:“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也问你一个吧,你怎么就这么相信昭王?”
第七十六章 冷汗
“这就说来话长了。”江宛道,“他是我的盟友。”
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
席先生:“这就没了?不说是有很长的话吗?”
江宛一撇嘴:“反正我就是相信他。”
“唉。”席先生摇头。
“你不要一副我好像识人不清的样子好不好……我觉得我看人还是挺准的,就比如你学生沈望,我头一次见他,就觉得他不是好人,后来怎么着,果然是个小疯子吧。”
“余蘅是余葑唯一在世的兄弟。”
“什么意思?”
“安阳大长公主必除余葑。”
“所以呢?”
“丫头,你没听说过烛影斧声的故事吗?”
江宛一怔:“你是说,余蘅想做赵光义?”
“我可没这么说,我想告诉你防人之心不可无。”
“但是……你既然也是覆天会的,应该知道他中了一种毒。”
席先生不动声色:“中毒之事,你也知道?”
江宛一看席先生的表情,就知道是在诈她,于是也慢悠悠道:“我不知道啊,我猜的。”
绝嗣的毒药,若是解不了,余蘅这个皇位到底是要传给侄子,虽说过一过皇帝的瘾,也算不枉此生,可余蘅若真要投机,这时候可不会来北戎,他该留在京城坐收渔翁之利才对,况且,他暂时又“死”在了送嫁路上。
江宛满脸不以为然,叫席先生不住摇头。
“傻丫头,”席先生,“你以为沈望疯,怎么就看不出他的疯呢?”
“寿州城外,你与他初见,可不是什么巧合。”
江宛从容的表情一僵。
那是她第一次尝到生死一线的紧迫感,余蘅游刃有余地笑着,一面应付刀剑,一面将她从马车底下抓出来,在黑夜中显出一种危险夺目的美,叫人心悸畏惧,又忍不住靠近。
若说她对余蘅的信任有原因,必然是因为余蘅第一次出现时,当真绝艳。
“那时候,我知道安阳在寿州城外布置了人手,便给昭王送了信,他当即出了城,”席先生顿了顿,“夫人应该明白……”
江宛打断他的话:“你为什么给他送信?”
“承平帝想接你回京,无非是要你做个靶子,我当时……”
“是想把水搅得再混一些吧,”江宛站起,“他不是好人,席先生,你又是什么好人?”
席先生哑然。
江宛:“告辞。”
她转身离开。
席先生道:“夫人,你要怀疑的可不仅仅是对手,而是身边的每一个人。”
可她怎么会没有怀疑过身边的每一个人?
魏蔺程琥,梨枝桃枝,家里的每一个丫鬟,更别提在郊外如妖孽般神兵天降的余蘅了。
她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知道那种滋味是多么孤独。
所以她不想再尝了。
江宛一脚踢开挡路的小马扎。
回了府,便见她的掌寿院门口有一群婢女恭敬站着,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衣裳。
江宛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领头的针线房妈妈道:“眼看着霜降过去,就要入冬了,当家见今年江南送来料子好,让绣娘制了十身冬衣过来。”
江宛上前去看,她到明府也才四五天,也就是前天量过身,今日便有衣裳送来了。
“这么快?”江宛问。
易妈妈笑道:“知道姑娘要来,一早便预备下了,要不是当家回来时又得了好皮子,叫针线房上拆了旧皮子,换了好的,还能更快呢。”
江宛点头。
易妈妈就近指了件衣裳:“姑娘瞧,银狐的皮毛,没有一丝杂毛的。”
毛色雪白,在日光下根根晶莹,江宛上手摸了摸,又轻又软。
“那就送进去吧。”江宛道。
她自己则亲自去向霍娘子道了谢。
霍娘子自然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听江宛着重提起那银狐皮毛,还笑呢:“也是没到真正的寒冬腊月,那狐毛还是差了一些,等到冬至的时候,我叫专人去北边给你猎上十头,专给你做件斗篷,你穿着一定好看。”
江宛推拒的话都说厌了,况且她知道,霍娘子想听的并不是她的不敢当,而是……
“天底下就是五姨待我最好,等披风做好了,我天天穿着来给五姨看。”
霍娘子就满面笑容了。
吃过晚饭,陪圆哥儿玩了一会儿,江宛便去睡了。
她强逼着自己不去想余蘅,便想起魏蔺。
魏蔺被宁统将军派去巡街,应该也是不情愿的,而且皇帝肯定也不会乐意吧。
想越不对,江宛一个惊坐起:“为什么宁统敢做得这么绝?”
他也是安阳大长公主的朋党吗?
祖父信上说,安阳大长公主所做的一切绝对不止面上这么点,她若真要颠覆天地,还有十六年的时间来筹谋,难道就想出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勾结北戎的主意吗?
不,还有南齐,她让蒋娘子扮作孤苦无依的寡妇住进郑国夫人府,就是为了拦住江宛,让李六小姐的死彻底成为福玉的过错,让福玉被天下人厌弃,没有任何阻力地嫁去南齐。
在南齐,福玉便可以随便折腾了,折腾得南齐大梁再度开战也不是不可能。再者说,安阳在南齐必然也有同谋。
卫南军经累年大战,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南齐也是一样,他们还输了,这要真对上了,胜败还很难说。
所以还是不够,虽然大梁受两面夹击,但是南有卫南,北有镇北,北戎南齐还各有算盘,还是不稳妥。
那么如果卫南镇北的统帅也是安阳的人呢?
这就太荒谬了!
实在太荒谬了,到这个地步,安阳掀翻承平帝自己称帝都足够了。
但是到这个地步,还是不够。
有兵并不意味着胜利,没有粮饷,兵将立马哗变。
钱,安阳还需要钱。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也真是好笑,富甲天下的信国公屠家倒了,屠家的姻亲大梁第一商吕家也倒了,那么他们名下的商号店铺呢?
被谁收编了?
脑海中蓦地出现霍娘子风尘仆仆的模样。
还有卞资那张笑嘻嘻的脸:“年后各地交来账本又要厚五成喽。”
星驰风涌,窗外枯黄的草叶上慢慢爬上了一层白霜。
江宛拥着被子,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