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初雪
“夫人,外面下雪了。”抚浓捧了双木屐进屋。
江宛赖在床上看书,见窗外的确很亮,便起来了。
抚浓把木屐放在地上,跪下服侍江宛穿了鞋,江宛说不要她帮忙也没用,抚浓只听霍娘子的吩咐,霍娘子要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江宛,她就是要无微不至,恨不得把每一口饭都用勺子喂进江宛嘴里。
抚浓替江宛穿好了布鞋,又问:“夫人要不要试试这木屐,雪天出去不会弄湿鞋子。”
抚浓知道江宛喜欢出去玩,所以见外边下雪后,立刻就备好了。
江宛可有可无:“那就试试吧。”
刚穿上一只木屐,江宛就觉出不同来:“咦?”
抚浓略有得色:“当家知道夫人要来,特意求了原来在府里制木屐的郭老先生做的,与寻常木屐不同,这木屐底下的齿细密倒错,绝计不会让夫人滑倒,再有就是这尺码,既不太松,也不会挤脚,正卡着绣鞋,夫人,起来走几步。”
她扶起江宛。
江宛走了两步,便觉得好:“果然,不会像寻常木屐似的硬邦邦的,挺舒服的。”
“夫人喜欢就好。”抚浓道,“奴婢先去为夫人准备早膳。”
江宛在屋里走了一圈,看着脚上精致的木屐,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霍娘子待她这样好,也会是覆天会的人,也想着利用她吗?
圆哥儿这个时辰正在上学,霍娘子给他找了个先生,听说和蔼博学,教得很不错。
江宛吃完早饭,又滚到床上,捞了本游记看着。
倪脍却来找她,在门外问她要不要出去吃羊肉锅子。
江宛懒得爬起来,便道:“下雪了,太冷。”
“雪化的时候才冷呢,夫人,西横街的羊肉锅子可是一绝。”
江宛觉得哪里有点奇怪,想了想:“你嘴馋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倪脍道:“夫人,你再想想,那地方除了吃锅子,见人谈事也不错。”
这话从倪脍嘴里说出来可不太正常,江宛一转念,晓得这话是余蘅要他说的。
余蘅……
再度触动心事,江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那叫人给我备车吧。”
“哎!我这就去!”倪脍跑了。
江宛没来得及叫住他。
这时候见什么余蘅啊,她这心里还没琢磨好怎么对余蘅呢。
就是嘴快了。
江宛把头往床柱上一磕,满心懊悔。
到了西横街,江宛穿着木屐下马车。
江宛袖里笼着个小暖炉,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天空中还飘着薄薄的雪,无咎给她撑伞。
走着走着,给她撑伞的人却换了一个。
江宛一面走,一面想事情,偏头看去,便是一愣。
余蘅对她笑:“夫人这是去哪儿?”
“吃午饭。”
“吃什么?”
“羊肉馆吃滚汤锅子。”
“太燥。”
燥不燥的与他何干。
江宛眉尖一蹙:“怎么,看殿下意思,是要同我一起去?”
“何妨。”
江宛没说话。
去就去吧,本来就是来见他的。
余蘅带她拐进一条小巷,从后门进去。
江宛抬头四望,这应该是余蘅的私宅,不是羊肉馆子。
江宛站住了:“这是哪儿?”
余蘅把手放在鼻子前扇了扇风:“我都闻到羊肉汤的鲜味了。”
江宛确实也饿了。
这宅子很小,出了花园,三步就是正院。
门窗大敞,屋里不曾见炭盆,却暖风拂面,桌上摆着个热气腾腾的铜锅子。
木屐被积雪弄脏了,进屋前,江宛想把木屐脱掉。
木屐光滑,不能踩着鞋沿脱,若要弯腰,又会弄脏裙子,江宛一时两难。
余蘅已经自行脱掉了靴子,穿着白袜,踩在被地龙熏得暖热的地板上。
他发现江宛的窘迫后,立刻蹲了下来。
只是蹲是蹲了,脑子却还发蒙,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我……”余蘅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江宛,“我帮你,可以吗?”
屋里的暖气蒸得人脸热,江宛眨了眨眼,猛地抬起头:“可,可以吧。”
可是余蘅又觉得无处下手,江宛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抬脚该是不该抬脚,于是一时僵持。
最后,余蘅伸手按住了木屐:“你……动一下。”
江宛晕头转向:“怎么动啊?”
旋即,她反应过来,把脚往外拔。
不知怎么,余蘅眼前便是一双荼白色绣四合如意云纹的绣花鞋。
江宛跨进屋里:“你这儿布置得不错啊。”
余蘅将木屐对正摆好,慢腾腾起身:“都是底下人办的。”
“仆似主人,殿下的下人本事也大得很。”
“话里有话。”
“余蘅,我看不透你。”
余蘅微垂长睫,将菌子拨进锅里,面容被腾起的水雾模糊:“你看不透什么,问我,我告诉你好不好?”
“你也想要这一切走向毁灭,对吗?你不是我的盟友,是安阳大长公主的盟友,对吗?”
余蘅的目光被热气熏得柔软:“你的戒心竟这样重。”
“我的戒心不能不重,”江宛指了指脑袋,“我睁开眼睛时,所有人都是陌生人,我谁也不敢相信。”
“这样活着,很难受吧。”
“余蘅,”江宛忽然气急败坏起来,“我在质问你,问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江宛无力地叹了一声:“懒得管你了。”
“你要问,我为什么对安阳大长公主听之任之,对不对?”
“告诉你这些事的是席忘馁,他说我与安阳早有默契,我从来没有想过阻止她,对不对?”
“是,”江宛声音艰涩,“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你会那伙杀手一起出现在寿州城外,也无法解释蜻姐儿为何被下毒,为什么乳母上吊无人察觉。”
“从前的确是的,”余蘅拿了个小碟子,夹出两片烫熟的羊肉,放到江宛面前,“是她告诉我,我的生母不是太后,也是她,帮我避开了多次后宫杀机,你也知道,我不是太后亲生的,她因生育有功方离开冷宫,却隐瞒了我不是她的亲生孩子,若有人发现,她的一切便会毁于一旦,所以,我死了才对她最有利。”
“余蘅……”
第七十八章 应对
余蘅:“太后不敢亲手杀我,却也不拦着别人杀我,夺嫡纷争,何其惨烈,皇兄他们怕鹬蚌相争,叫我这个小小的渔翁得了利,自然愿意先除掉我。”
“有一回,我避开宫人,去采莲子给太后煮粥喝,被人从双萤桥推下去,那一年我十岁,如果不是安阳大长公主在不远处乘船观荷,我就淹死了。”
江宛:“所以你是想要报答安阳大长公主。”
“我没有帮她,我只是袖手旁观。”
不待江宛再问,余蘅从锅里捞出两片羊肉,放在江宛的碟子里:“羊肉正是嫩的时候,趁热吃吧。”
他也是可怜人。
江宛动了筷子,把羊肉吃了:“滋味不错。”
余蘅笑弯了眼睛:“你喜欢就好。”
他从温在炭炉上的小陶锅里盛出一碗乳白色的羊汤,摆在江宛面前。
“里面加了药材,是我问闫神医要的方子,散寒化滞,温补气血。”余蘅道。
江宛用调羹搅了搅汤水,抿了一口,鲜味在舌尖炸开,药材微微的苦涩压过羊肉的膻味,却没有冲淡鲜香,反而给汤增加了一点特别的风味。
余蘅自己也吃了一碗,然后便不说话了,大约是下意识遵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江宛望着他,望着曾经在后宫杀机中艰难求生的孩子,江宛想怪他,却又觉得没法怪他,这口羊肉汤,把她的心泡软了。
他的另有目的,又有多少是逼不得已。
屋子里热,江宛吃了一会儿便觉得手脚都暖起来,吃饱以后浑身暖洋洋的,不自觉泛起困来,恨不得就地躺下。
外边还在下雪,她想借冷意清醒,便站到了门口。
余蘅方才出去叫人收走锅子,这时候回来,见她懒洋洋倚着门站着,眉头微皱。
他侧头吩咐两句,仆从便又匆匆下去。
江宛看雪发呆,回过神时觉得眼睛酸涩,抬手揉了揉。
转过身时,发现方才吃锅子的桌子碗碟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矮几,上头摆着茶具,两面各有一个蒙着锦缎的蒲团,余蘅把一个皮毛垫子放在了其中一个蒲团上。
“过来坐。”余蘅转到另一边盘膝坐下。
江宛便坐在了那个有皮毛垫子的蒲团上
四周门窗大开,庭院的景象一览无余,飞雪簌簌,如梨花,似柳絮,枝头阶上绒白一片。
余蘅温壶烫杯,专心泡茶。
江宛托腮望窗外,一心赏雪。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没有意思,便回头来看美人。
说来惹人嫉妒,这昭王殿下的骨相生得真是好,额头饱满,眉骨到鼻梁弧度优美,眼窝深邃,下颌骨线条明显却不夸张,下巴长得也恰到好处,微翘微钝。
余蘅一抬头,正碰上江宛的视线。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像在欣赏一个漂亮的花瓶。
“我脸上有东西吗?”余蘅问。
江宛回神,认真道:“有啊,有好多的英俊呀。”
余蘅错愕:“你说什么?”
江宛一秒正经:“我说当时无咎为什么会恰好倒在我的车前,骑狼为什么笃定他是北戎大王的儿子,这恐怕也不是巧合吧,是你安排的吗?”
余蘅道:“不是我,应该只是巧合,至于骑狼怎么知道无咎的身份,一是因为他发现无咎可以听懂北戎话,二是因为……这是骑狼的事,原谅我不便相告。”
江宛也不太在乎:“今日,我大抵已经将安阳大长公主的全盘布置都想清楚了,从前总觉得我是皇帝的饵,现在想来,我根本是大长公主布置的障眼法。”
余蘅:“何以见得。”
“安阳大长公主第一个不会放过皇上,不论她是想要临朝称制,还是想要毁了大梁,这都是前提。”
“没错,皇上与沈啟被杀有关。”余蘅道。他把那张记载着余葑下杀人命令的飞花流金纸交给了沈望,料想沈望已经转交给安阳大长公主了。
“我不知道她想怎么杀,但是根据席先生的描述,承平帝手里有一种药丸,他以为是仙丹,但其实是毒药。”
这一点是余蘅不知道的,但是他记得离开京城前,曜王曾很反常地找过他,提起过什么仙丹的事,或许就与承平帝手中的仙丹有关,依他对承平帝的了解,承平帝为了安全,让曜王试药,也是有可能的。
“这件事我觉得是无解的,”江宛道,“就算我们告诉皇帝那药有毒,不能吃,安阳大长公主要杀他,还是有千万种法子,况且,他死了,我和圆哥儿才能活。”
说到这里,江宛看了一眼余蘅的表情。
余蘅对她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无论如何大长公主都不会放过他,无非是换一种死法。”
江宛接着道:“然后是福玉,承平帝一死,四个皇子都还年幼,朝中必定大乱,此时,大梁北戎或要开战,南齐若是也来掺和一脚……”
“我派人在送嫁队伍中,日夜看着福玉,已经知道了她的计划。”余蘅顿了顿,微微摇头,“她想在大婚夜,刺杀南齐皇帝。”
“她怎么这么傻!”江宛喊道。
余蘅看她眼睛瞪得溜圆,竟然弯起唇角:“我自然是不会让她去送死的,起先是不知道安阳的目的,所以不敢擅动,如今知道了,也就没顾忌了。”
“你想怎么做?”
“南齐与大长公主合作,是相看大梁内乱,那就先让南齐乱一乱吧。”
“你是说……”
“南齐王老迈,朝内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南齐王始终不曾立储,此时他若死了,事情便有意思了。”
“那时南齐怕是自顾不暇,无论朝中谁与安阳合作,怕是都腾不开手了,那福玉……”江宛欲言又止。
“打晕了往马车里一塞,运到北地来也好,运到别处去也好,想来她没了公主的身份,活得要自在许多。”
江宛顾虑:“但是她若不明不白地失踪,怕是也不好。”
“昭王可以遇刺身亡,公主自然也可以。”余蘅说得轻松。
那这件事就算是解决了,南齐不添乱就好。
江宛接着道:“再来就是北戎。”
第七十九章 商议
江宛道:“依我愚见,这仗总是不打为好,只是今年北戎的日子不好过,草原上干旱,牛羊活下来不多,呼延律江迟早要动手的。”
“北戎太远,我的手也伸不过去。”
“不是还有骑狼吗?”
“也只有骑狼,所以派人传信过去救回阗小王子之事,眼下还没有眉目。”余蘅道,“如今骑狼也只是跟着呼延斫而已,想要接近呼延律江,还是太难了。”
“呼延律江那边管不了,我担心的却是镇北军,”江宛声音一颤,“我只怕镇北军统帅宁将军也是安阳大长公主的人。”
之前江宛说的,余蘅心里大约都有数,可宁统是安阳的人,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他图什么呢?
余蘅心中迅速思索着。
宁统与宁皇后一母同胞,多年来一直驻守边疆,但每逢皇后寿辰,这礼物总是到得最早的,与皇后感情很好,当时大皇子过世,他还曾上折求皇帝让他回京。但是大皇子的死肯定与承平帝无关,那时候承平帝也刚登基,皇位不稳,弄死长子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后来承平帝还让皇后抱养了四皇子,皇后膝下有子,母族只要安分,荣华富贵还在后头。
“听席先生的意思,宁将军热心仕途,舍不得权势。”江宛道。
“不对。”余蘅摸着下巴,如果宁统是舍不得做镇北军统帅的权势,将来等安阳上位,她必定更不敢信任他,这样的二主之臣,下场一般都不好。
余蘅喃喃道:“会否,他只是想学赵匡胤,来一场兵变。”
江宛忽然笑了。
余蘅道:“怎么了?”
江宛摇头晃脑道:“刚听人说你想做赵光义,眼下便出了一个想做赵匡胤的。”
“赵光义……”余蘅无奈一笑。
他也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前人说赵光义以天下私其子,可他十五岁中毒,怕是很难有孩子了。
他遮住了眼睛,仿佛依稀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江宛一懵,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想来也没什么吧,不就是说他能做宋太宗。
关键是宁统啊。
这宁统到底是忠是奸还不清楚,其实江宛也怀疑,宁统身上这些疑点就是安阳大长公主故布疑阵,让他们去怀疑好人。
可这样一来,就说明席先生说了假话,还是安阳那边的,席先生说的很多话便不能再信了。
“宁将军的事,或许可以去问一问魏蔺。”
“相平?”余蘅想了想,“他就在定州,派人传信也是快的。”
“你不觉得蹊跷吗?”江宛问他,“宁统只让魏蔺在定州做巡街的差事,无意让他真正进入镇北军。”
“可相平若贸然进入军中,怕是很难服众,再者说巡城也是个正经差事,若他肯踏踏实实干上三个月,还能赚来定州的民心。”
嘴上这样说,余蘅心中也觉得不太对,因涉及定州城防,他听说魏蔺日夜在街上巡逻,也不曾深想,倒是真该问一问相平才是。
江宛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若是宁统真的要反,该怎么办才好。”
这是他们心中都浮现了同一个名字。
“霍忱。”余蘅道。
江宛道:“我原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益国公已经死了十六年,与他关系近的将士也早被打发回家种田了,如今的镇北军是宁统的天下,尤其是嫡系,对他一定忠心耿耿。”
“宁统将镇北军分为内外两支,粮饷也分了高低,已经失了一部分将士的心,虽说如今那些年轻的兵丁未必知道益国公是谁,但是其中的伍长什长中应该有不少老兵,其中未必没有推崇益国公的人,镇北军当年被分去府兵,如今看来,未必是坏事,至少十六年前宁统能准确排除异己,如今却未必知道谁是异己了。”
江宛:“因为他们都是异己。”
这么一说,也不是不好解决。
“但是贸贸然说霍忱是益国公的儿子,怕是难以取信于人,最好还是有人作保为好,你看镇北军中的宿将里会不会有人愿意和宁统作对,不,应该是还对益国公有心,光想扳倒宁统的人估计就自己上位了。”
余蘅把一杯茶放到江宛面前:“这个我可以去查,但是霍忱想服众,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做个招牌倒是够的。”
江宛道:“你是昭王,有宁剡魏蔺作保,你的身份不会被人怀疑,就说拿了密旨,进入镇北军中轻而易举。”
今日这一番话说下来,竟然好似没有半点难办的事,所有问题都可以轻而易举解决。
其实事情哪里会这样容易呢。
说了半天口干舌燥,江宛端起茶一饮而尽。
余蘅又给她倒了一杯:“上回收到你的信,你说要救回阗小王子,又说还要救一个女奴,不知道是什么女奴。”
“那个女奴……”江宛又想到那双麻木的酷肖霍娘子的眼睛。
她迟疑了一下,道:“她帮过我,又是汉人,所以我想救她。”
余蘅倒也没说不可以,但显然是有些失望的。
“若是难办,也……”
“若只是个女奴,倒也不是不能救。”
江宛又喝了一口茶,低头一看:“这是红茶?”
余蘅微微笑道:“是祁门金针。”
江宛:“回甘醇厚,好喝。”
“还是在明氏铺子里买的,就不说要送你了,自己回去问霍娘子要吧。”
说起霍娘子……
江宛状似无意道:“你来了北地,为什么不告诉霍娘子。”
余蘅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她?”
“我以为你和她关系不错。”
“我和她不过是做过几回生意罢了,有来有往,银货两讫,不过她倒是还欠着我一桩事。”
说起这个,余蘅的表情便显得黯淡几分。
当时霍娘子许诺他保江宛平安,则会将消息告诉他,如今局势大变,他倒不好贸然去讨这笔账了。
江宛私心里是一点不愿意怀疑霍娘子,如今没有实证,余蘅也没说霍娘子有问题,她的心暂且放回去了。
“说起来,京城没出什么大事吧。”
余蘅想到江老爷子的病体支离,笑道:“汪勃也成亲了。”
第八十章 危险
说起来还有点心虚,他可是把汪勃卖给孙润蕴了。
江宛:“他要和谁成亲?”
“孙家的小姐。”
“孙润蕴!”江宛喃喃道,“那她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她旋即道:“蕴姐儿那么温柔善良,那么善解人意,便宜汪勃了。”
孙润蕴善解人意?
求她帮个小忙,就要他赔出去一个挚友,也能叫善良?
余蘅愕然。
但他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还能说孙润蕴其实不是个好东西,面白心黑,叫江宛从此离她远一点。
余蘅嘟哝道:“也未必吧,汪勃也是个纯良忠厚的人。”
“是,纯良忠厚,日日里跟脚下生了根似的在花街打转,怕是有了这个婚约后,也不见得能守身如玉吧。”
跟个古人讨论这些也没意思。
江宛问:“阿柔和蜻姐儿可还好?”
余蘅道:“都好,阿柔不跟着沈望念书了,另找了一位先生,蜻姐儿很聪明,跟着旁听也学了不少。”
江宛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个给你。”
“这是……”
“这是祖父的信,我留在身边怕被人发现,烧了又觉得可惜,想请你替我保管。”
余蘅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
“可以。”他接过信,贴身放好。
一个仆从出现在门外。
余蘅见了,问:“怎么了?”
那仆从道:“霍五娘去羊肉馆子了。”
江宛看向余蘅:“应该是去找我的。”
余蘅点了一下头:“天太晚了,你也该回去了。”
江宛便站了起来。
余蘅轻轻抿了抿唇,拿起立在墙角的一把油纸伞:“我送你。”
江宛笑:“好。”
余蘅见她笑,自己也笑起来:“外边冷,我还给你准备了大氅。”
他眼睛眨了眨,似乎很怕江宛不肯要。
若是拿回去,可能不好解释来历。
但江宛莫名其妙,还是点头道:“好。”
她朝门口走去,弯腰去捡木屐时,听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
转头看去,油纸伞落在地上,余蘅正弯腰去捡,他道:“别弄脏裙子,等我来帮你。”
这就实在不大合适了,人家一个王爷,帮她穿鞋脱鞋的,而且此举也算是亲密,他们俩不是那种关系,做起来怪怪的。
江宛慢慢直起腰:“好。”
她觉得嘴不是自己的,好像被余蘅控制了一样。
出神片刻,余蘅已经单膝跪在了她面前。
江宛僵硬地抬脚,心中紧张,这狗男人最好是不要碰她的绣鞋,就让她自己把脚怼进去得了,但是当时穿木屐的时候,抚浓好像确实帮忙的,因为这木屐做得贴脚,不太好穿。
江宛把脚尖塞进木屐里,如有神助一般,脚顺利滑了进去。
余蘅按住另一只木屐,江宛也就穿进了另一只木屐。
整个过程飞快,江宛却觉得出了一身的汗。
余蘅站起来,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木屐撞在门槛上,叫她一个激灵。
她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发烫的脸,她干嘛脸红?
她不应该脸红啊!
难道她喜欢余蘅?
可这怎么可能吗,先不说余蘅……
“夫人,”余蘅将伞展开,伞上的缠枝芙蓉一齐绽放,他笑得却比花还要好看些,“走吧。”
江宛:“好。”
石板路上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木屐落在上头,发出一声声脆响。
江宛低头看着余蘅握伞的手。
汴京公子总是通身金玉,余蘅手上却没有扳指手串,手指修长,指节莹润,像是玉石一般。
江宛的视线落在伞柄上,碧绿通透,分明是玉雕的。
才晓得自己傻,余蘅到底是个王爷,怎么可能艰苦朴素。
在他的位置上本就享用着天底下最好的一切,起居坐卧一应用物是最好的,当然,毒药也是杀人无形,天底下独一瓶。
地方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倪脍正在马车边等她,见她来了,便把马凳取下来摆好,他也撑着伞。
江宛回身:“我走了。”
余蘅颔首。
江宛走了一步,又回头,她眉眼被漫天雪色衬得有些冷,眸子水润润的:“你是冬月里生的吧。”
“是,我是十一月十七的生辰,”余蘅顿了顿,眼中浮现一点笑意,“为何这样问。”
“你们王爷的生辰还挺难打听的,我就是随口一问。”江宛不看他,匆匆上了马凳,钻进马车里。
余蘅脸颊微红,这问生辰八字的意思可……可有点多了,不晓得……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倪脍满脸揶揄的笑容,对余蘅抱拳:“殿下,属下这就走了。”
“去吧。”
倪脍上了车辕,一甩缰绳,马儿慢慢走了起来。
江宛忽然掀开帘子,与余蘅对视,眼中千言万语,却未曾有一言,又匆匆放下帘子。
雪还在下,手中的绿玉伞柄被握得发热,余蘅收了伞,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他……
他按着心口,觉得心脏扑通扑通像要跳出来,飞进江宛手里。
他想,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
这样太危险了。
但是,他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危险的。
……
宇清殿,日暮时分。
“外头是谁?”承平帝放下朱笔。
禄公公道:“是周太医,他说想求陛下,准他告老还乡。”
“哦?”
“周太医说,曜王已经与常人无异,故而想要请辞。”
“与常人无异……”承平帝心道,莫非那仙丹真的有这样的奇效,曜王这个先天不足的孩子都被治好了。
承平帝道:“多派几个太医过去看看,不许叫互相通气。”
禄公公道:“奴才明白。”
“陛下,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要不要叫人传膳?”
承平帝本来想答应,却又忽然想起昨晚在屠顺妃宫里那销魂蚀骨的滋味,于是道:“去宜寰宫。”
禄公公笑道:“奴才这就下去叫人准备。”
用晚膳时,顺妃殷勤伺候不提,饭后,还叫了她宫里的几个宫女给承平帝弹琴跳舞,她自己则端了盘桂花蜂蜜糕上来。
“陛下,这是臣妾亲手做的。”
边上试毒的太监用银针一一试过,然后吃了一块。
承平帝才挑了一块慢慢吃了。
第八十一章 服丹
屠顺妃肌肤腻滑,仅穿着一身薄薄的纱衣,胸前峰峦风光大好,叫这块带着丝苦味的蜂蜜糕也可口许多。
一块糕点下肚,承平帝一把揽过顺妃的腰肢,双手不住在她身上揉搓。
宫女太监都很有眼色地退下去,那吃了块点心的试药太监走在最后。
给皇上试毒的太监叫小苟子,天生舌头灵敏,他今年十六岁,跟着大太监尝膳辨毒已经十年了,皇上登基以后,他因尝出苦参茶里被人下了极少的断肠草,才被调到皇上身边,他进宫十年,这十年里,死在他之前的试毒太监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他知道终有一天会轮到自己的。
他进宫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只是皇帝的一条狗,十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就认命了。
可是肚子隐隐疼起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不甘心。
他不想做狗,不想这样残缺低贱地死去,不想自己被丢进乱葬岗,被野狗啃噬,死无全尸。
走到门口时,他觉得胃里反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他祈祷这种药见血封喉,能让他痛快地去死,不要被继续被当做狗,还要为皇帝试药放血,受尽折磨。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人在乎他。
身后传来暧昧的喘息声,小苟子停住脚步,从袖里抖出一颗砒霜捏出的丸子。
他把砒霜丸咽了下去。
这样一来,就是他杀了自己,而不是做了一条给皇帝挡灾的狗。
“陛下!陛下!你快看啊!”屠顺妃惊恐地喊了起来,声音里还残留着两分娇媚。
承平帝抬头,正看见倒下的太监,也看见太监嘴里不停喷涌出的血。
承平帝按着肚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腹中隐隐作痛。
试毒太监与他吃下糕点的时间相差无几,如今这太监已经这样了,那么他也……
“贱人安敢!”承平帝一巴掌把顺妃掀下榻去。
他喘了两声粗气,把手按在肚子上,觉得腹中越来越痛。
不行!他决不能死!
挥去脑海中父皇死前恐怖的模样,承平帝扯下随身的锦囊,哆嗦着手指结开绳结。
可越是着急,这绳结就越是打不开,他额上全是汗,手心也湿透了。
短短一瞬,承平帝却觉得好似过去了千年。
轻履内卫从天而降,已经将他严实地围了起来,其中一个道:“陛下,准属下为您把脉。”
“把什么脉,快帮我把这个割开!”
承平帝状若癫狂,那轻履卫不敢违逆,连忙把锦囊的束口绳割开。
其中掉出一个朴素的小盒子,只有拇指大,盒子滚到榻上,承平帝去扑,却把盒子推在地上。
盒子摔开,其中滚出一个圆圆的丹药,承平帝几乎是活活摔下了美人榻,他连滚带爬地冲到丹药前,闭着眼睛往嘴里一塞,嚼也没有嚼。
待丹药落进肚里,承平帝长舒了一口气。
“扶朕起来。”
轻履卫依言行事。
承平帝看着倒在前方的尸体,视线一转,落在屠顺妃身上。
屠顺妃惨白着脸,面上指印分明,唇角一线血迹,她面无表情,既无辩解,也无求告,像是已成了行尸走肉。
“带下去,严刑拷问。”余葑道。
屠顺妃被提了起来,她还是那副痴痴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笑了。
她越笑越大声,像是极度欢愉,又像是极度痛苦。
一边笑,好像还一边在说着什么,只是字句被笑声含糊了,用力去听,依稀能听到“骗我”二字。
承平帝心烦意乱,正要叫人堵上她的嘴,忽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
回了明家,江宛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忘记和余蘅说阮炳才的事了。
阮炳才不知道到底听了承平帝的什么吩咐,在定州总归是个隐患,不得不防。
从前在汴京时,她整天和名声不太好的人玩,现在是整天和想造反的人玩。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若想反,也是理所应当。
为了圆哥儿的将来,弑帝更是势在必行。
她回屋转了一圈,听人说圆哥儿又和无咎出去了,如今圆哥儿跟无咎真是好得分不开,到哪儿都一起,江宛有时候甚至觉得妒忌。
她想了想,往霍娘子的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的仆从都不敢拦她,她长驱直入,却在门口听见了争吵声。
依稀是霍女侠略带沙哑的声音:“霍容棋,你已经疯了!”
霍娘子不甘示弱:“霍容茶,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你不是从小就武功高强吗?怎么二姐四姐跟着你,竟然全死了,她们死的时候你在哪儿来着,好像又是在为不相干的人打抱不平吧,你说我疯了,我是疯了,我疯了十六年!十六年!”
“你从前不管我的死活,现在要来教训我了?你凭什么!”霍娘子声音尖利,其中的愤恨几乎可以刺穿人的耳膜。
江宛被吓住了。
霍娘子掌明氏多年,可在三姐霍容茶面前,似乎还是个蛮不讲理的小女孩。
只是不知道,她们为何吵成这样。
门忽然开了。
霍女侠绷着脸走出来,径自越过她。
霍娘子追出来,似乎还要说些伤人的话,望见江宛时,脚步一顿。
江宛大感尴尬,深恨自己没有在听见争吵声的第一时间掉头就走。
望见霍娘子发红的眼圈时,她却还是不由自主走上前去。
“五姨。”江宛对她张开手。
霍容棋把她搂进怀里,用力地抱着她。
江宛拍拍她的背,没有说安慰的话。
她肩上一片滚烫。
江宛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泪水,也是霍娘子藏在心底深处的伤疤。
霍容棋对霍女侠说那些伤人的话的时候,指责霍女侠没有在姐妹遇险时及时出现的时候,何尝不是在指责那个因识人不清独自留在汴京的自己,她悔不当初。
霍容棋心中对霍女侠有多少恨,就对自己有多少恨。
悔恨交加,让她实在撑不住了。
可她也仅仅是短暂地抱了抱江宛,抬手一抹,便又是平日里那个行事硬朗的当家人了。
她把软弱当作奢侈。
第八十二章 面疮
过去的事情,霍容棋不愿多提,她不介意自己的狼狈被江宛看见,因为江宛是这世上她最亲的人之一。
她曾经有七个姐妹,还有一个弟弟。
眼下却只剩下了她和三姐,三姐还是个石头一样的臭脾气,坚持着所谓的道义,宁愿放弃给姐妹报仇的机会。
霍容棋摇摇头,对江宛道:“听说你去西横街吃羊肉了,我去找,怎么没见?”
江宛面不改色:“羊肉多燥啊,我怕吃多了流鼻血,所以还是去东街了。”
江宛没说吃了什么,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东横街是不是整条街都是霍家铺子,怕多说多错。
霍娘子此时也没有心情深想,只淡淡道:“羊肉温补身体是最好的,你的手总是这样冷,正该好好补补。”
她握住江宛的手。
江宛鼻子蓦地一酸,撒娇道:“五姨给我暖暖,不就不冷了吗?”
“你呀。”霍娘子纵容道。
“唉,”江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五姨不肯宠我了,肯定是怕把我宠坏了。”
霍容棋拿她没有办法,虽道:“你记得揣个暖炉,比什么都强。”
却还是把江宛的手拢进了掌中。
……
京城宇清殿。
承平帝慢慢睁开了眼,只觉头痛欲裂,眼前白茫茫一片,眨了眨眼睛,才勉强看清了东西。
隐约中有人扶他坐起,然后把水递到嘴边。
承平帝捧着杯子痛快地喝了个干净,待要把杯子放下时,喉头一动,下巴撞上杯沿,竟是剧痛。
承平帝把杯子往边上一甩,伸手摸上下巴,起初没轻重,狠按了一下,痛得他龇牙咧嘴,后来轻轻摸着,只觉得是一个肿包。
“拿镜子来!”承平帝道。
说话时,牵动下巴,又是一痛。
床前跪了满地的太医太监宫女,个个都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个敢把铜镜捧来。
承平帝只觉得喉头血腥直冲上来,他声嘶力竭地拍着床:“镜子!镜子!”
禄公公才爬起来,捧来了一面铜镜,然后把镜子慢慢放到了承平帝面前。
承平帝看向镜中人。
眉眼端正,却在下巴上生出一个泛黑的烂疮来。
承平帝一把挥落铜镜:“太医,太医呢!”
他下巴吃痛,说话都含糊起来。
禄公公便看在跪在最前方的太医令:“程太医,你与陛下说说吧。”
程太医一愣,立刻膝行向前,他在太医院呆了三十年,早知道该如何应付了事,可这回事情太大了。
“陛下……中毒了……”程太医六十岁的年纪,早已须发尽白,此时满头冷汗地跪着,颇有些可怜。
承平帝却看不到他的可怜,只觉得他可恨。
太医院这帮废物!
“说!”承平帝吼道。
程太医道:“老臣才疏学浅,不曾见过陛下所中之毒,但毒发在面上,生铜钱恶疮,色黑脓黄,倒像是南蛮蛊毒。老臣无能,请陛下恕罪。”
程太医连磕了三个头。
承平帝道:“程太医无能,投狱刑部。”
程太医当场愣住,刚要开口求饶,便被侍卫堵住嘴,拖了下去。
太医院数得上的太医几乎都跪在这里了,几个人互递了眼色,谁都不愿意当这个出头的。
其实程太医说是南蛮蛊毒已经是取巧的说法,他们中原大国,自然不可能去琢磨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虽然是无能,但也是情有可原,谁能想到陛下这次竟然如此暴烈,一言不合,就把程老投进了狱中。
此时,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说话了。
一直被发配去给曜王调理身体的周太医忽然站了起来:“太医院的确无能,不过术业有专攻,臣等才薄智浅,当世却还有一人喜欢钻研毒道,且有神医之名。”
不知是哪个太医附和道:“周太医说的一定是闫神医吧,听说闫神医的师父曾经游历南齐,闫神医又号称尝天下毒,想来应该有法子解毒。”
“对,闫神医盛名在世。”
“召闫神医前来诊断……”
太医们乱糟糟地喊了起来,又归于安静。
承平帝始终没有说话,他现在算是理解太后的感觉了。
对着这么多蠢货,真是连一个字也不想说,况且他如今头痛嘴也痛。
禄公公见承平帝不曾出言反对,立刻对心腹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爬起来,一溜烟跑了出去。
殿中一片肃静。
承平帝的视线扫过满地的后脑勺和后背,昏昏沉沉又晕了过去。
周太医一马当先,冲过去将承平帝放平,又是搭脉,又是掰开嘴看舌苔颜色,一通忙活,然后刷刷写下了一个方子,叫众太医都看过后,送去抓药煮药了。
宫里怎么忙乱且先不提,如今小青山却是一派欢欣鼓舞。
这安阳大长公主要过生辰了,可不得赶忙布置起来,而安阳则成了偌大一个山庄里最清闲的人,她正叫人把秋日的最后一波桂花收起来,榨了汁做桂花油。
史音过来的时候,安阳正嫌桂花的味道太浓,乘着肩舆往花园里去。
史音便默默跟了上去。
花园里有七八个亭子,周围景色各异,安阳大长公主今日去的这一个叫坞云亭。
亭子边早就布置得当,史音扶着安阳下了肩舆,坐到亭中。
安阳是来消闲读书的,见史音有话要说,便先叫她讲。
史音道:“昨夜顺妃与曜王合谋给陛下下了毒,陛下吓得跟什么似的,立刻把药吃下去了,如今一夜过去,已然毒发,面上生了好大一个疮。”
“怪不得今日他没上早朝。”
史音笑吟吟道:“殿下寿辰也在眼前,这是双喜临门。”
“且不忙,先说说当时情形。”
“程老太医说了两句,被关进牢里了,其余太医根本没有敢出头的,可不就方便了咱们的周太医。”
安阳点了点头,倦倦道:“那就好。”
其余诸事,早就打点妥当。
可笑余葑聪明一世,最终却败给了自己的畏死。
这种毒是千挑万选,特意为他准备的,希望他在死前这不多的日子里,好好享用吧。
安阳微微笑了起来。
第八十三章 孩子
承平帝中毒的消息暂时还被瞒得严严实实,他虽错过了一次早朝,不过对外只说是太后抱病,所以他去侍疾了。
京城的消息要传到北地,就算用上飞鸽,最快也要两天,所以江宛不光不知道承平帝中毒,也不知道承平帝封了个文怀太子的遗腹子晏王。
“晏这个字,是个好字。”安阳大长公主在喂鱼时忽然说。
“晏,天清也。”史音道,“殿下说得对,的确是个好字。”
安阳淡淡一笑,继续把糕点碾碎了撒进鱼池,天渐渐冷了,这些鱼也不大爱动弹,也只有争食的时候才有这样劲头。
想来人与这些鱼也没什么不一样,为食为财,庸庸碌碌一生而已。
……
北地雪过天晴,天气猛地冷了一大截,江宛起初还乐意出去走走玩玩,如今却只愿意窝在屋子里,这世上若有什么人是最不怕冷的,一定是还不知冷热的小孩子和火气正旺的少年人,也就是圆哥儿和无咎了。
他们每每出现在屋里,都要嚷嚷着热。
尤其是无咎,恨不得脱得只剩寝衣。
这一日,霍娘子派人送来了一箩筐花生红薯,说是庄子里收上来的最早一批,叫她尝尝。
江宛就倒了一些倒炭盆里埋起来。
抚浓见了,笑道:“这可是最上等的金丝无烟炭,夫人用它来烤地瓜,烤出来的地瓜可不能像街头卖的那样一文一个了。”
“那你说卖多少?”江宛跟她闲聊,手里的书也没放下。
“咱们家霜炉铺卖的金丝无烟炭素来是能与皇宫里用的一品炭比肩的,当然卖的也贵,虽不至于一两银子一两炭,这却也至少三两一斤,这炭盆里就算有一斤,那就是三千文,夫人放进去五个地瓜,那本钱就是六百文一个,夫人至少要赚三成,凑个漂亮的价,就算八百文一个吧。”
“暴利啊,”江宛被她说得都动心了,“一个地瓜卖将近一两银子。”
“夫人,还得刨去炭钱呢。”
“可是这炭也不是一次只能闷五个红薯,这不是耐烧吗,想来闷个二十个也是有的,这成本就是三百文,你可要卖八百文。”
“再添个明氏的名头,就在霜炉铺里卖,夫人信不信,我上街去,准能一个卖一两。”
“你就想美事儿吧。”江宛笑道。
不一会儿,倪脍过来了,他道:“夫人,阿牛回来了。”
江宛:“他出门了?怪不得这几天一直没见他。”
倪脍的神情却显得有些凝重:“他还带了个孩子回来。”
“孩子?”江宛把书一丢,“莫非是……”
“夫人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倪脍道,“阿牛一直赶路,身上尘土多,就不过来见夫人了。”
江宛立刻对抚浓道:“替我更衣。”
抚掩立刻拿来了大氅。
替江宛穿戴好后,抚浓就要跟着江宛出门,江宛却道:“你留下吧。”
抚浓含笑道:“是。”
江宛一走,抚浓留在屋里半刻钟后,便悄悄出了院子。
她觉得倪脍和江宛的态度都很奇怪,所以想去告诉霍娘子那边的人。
再说江宛,匆匆到了徐阿牛等人住着的院子里,徐阿牛刚换好衣服出来,脸上头发上还是灰扑扑的,他对江宛抱拳:“夫人。”
“我听说你在路上捡了个孩子回来……”江宛猛地一顿,屋里走出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来,衣服上全是泥灰,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灰蒙蒙的,却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
“牧仁?”江宛难以置信。
牧仁羞涩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江宛。”
这个名字他从没有叫过,现在却可以脱口而出,大抵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江宛正要过去细细看看牧仁,倪脍却往前一步,拦在江宛面前,气愤道:“夫人,你看看阿牛,年纪不大,儿子倒有了!”
什么儿子?
对了,这到底是霍娘子的地盘……
“阿牛可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吧,阿牛,这是怎么回事啊?”江宛摆出一副盘问的模样。
徐阿牛在来之前就和倪脍套过词了,流利道:“别提了,我这一出门就被这个小乞丐缠上了,就这小泥孩,非说我是他爹,又哭又闹又吵着吃糖葫芦,但是后来吧,我发现他其实是被一个拐子逼着出来乞讨,我杀了人贩子,泥孩非要跟着我,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江宛嘲讽道:“那你干脆认个儿子得了,反正看你这副尊荣,估计将来也找不到媳妇儿。”
倪脍跟着嘲笑:“也就是你傻,你肯定是被人骗了。”
他们演得太逼真,叫牧仁有些惶恐起来,他咬着嘴唇,表情可怜巴巴的。
江宛便对他挤眉弄眼扮鬼脸,牧仁才又笑了。
倪脍唉声叹气:“咱们哥几个里,数我年纪最大,姑娘见了,肯定以为这孩子是我儿子。”
这戏再演下去,就有点过了。
江宛拍了倪脍一下:“行了,孩子已经捡回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丢出去,咱们养着吧。”
倪脍苦着脸:“也只能这样了。”
这时,边上传来一声:“什么只能这样了?”
江宛回头,见无咎和圆哥儿一人手里握着个糖葫芦,正站在院子外。
一大一小,大的正是青春年华,英气勃勃,小的还一团稚气,玉雪可爱。
这夹在中间的牧仁便觉得有点自惭形秽了,他扯了扯破烂的衣角,悄悄往后缩了缩。
这动作却正好落进江宛眼里,江宛大感心疼,于是顾不得和两个孩子打招呼,先朝牧仁走了两步:“好孩子,你先去换身衣裳吧。”
“他是谁?”圆哥儿噘着嘴,也不知哪儿来的危机感,“这个哥哥我不认识。”
无咎不动声色,咬下一颗糖葫芦嚼着。
牧仁搓着衣角:“我……我叫牧仁。”
江宛:“圆哥儿,说牧仁哥哥好。”
圆哥儿最听江宛的话,一边舔糖葫芦,一边含糊道:“唔仁哥惹好。”
“什么五仁,我还以为月饼呢。”无咎对牧仁一笑,示威般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牙齿上沾着一粒晶莹鲜红的山楂皮。
牧仁:“......”
第八十四章 敌意
无咎心情不大好。
牧仁那小子一看心眼就多,而且娘们儿唧唧的,跟江宛说了三句话,就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要哭不哭的,这种做派,恕他见识少,倒是只在青楼女子身上见过。
无咎板着脸,希望有谁能注意到他在生气。
然而无论是江宛还是倪脍,甚至是圆哥儿,都对新来的小白脸比较感兴趣。
说起来,这牧仁是真白啊,白得不像中原人,就是脸上有些浅浅的斑痕,不晓得是不是胎记。
在江宛看来,牧仁脸上还未褪的草汁痕迹反叫让他多了两分淘气可爱,他生得漂亮,睫毛长长的像个小姑娘,兴许是换了环境的缘故,他在草原上还有几分粗蛮,现在却总是安安静静低着头,像只被吓呆了的小动物。
江宛摸摸他的头发:“你不要害怕,这里很安全。”
圆哥儿吃完糖葫芦,摇摇晃晃地走到牧仁跟前,伸手去擦牧仁的脸:“哥哥脸上脏了。”
圆哥儿皱起小眉毛,他用胖嘟嘟的手指蹭不掉那些痕迹,就从袖子里扯出绣着小猫的手帕给牧仁。
牧仁接了手帕,却有些手足无措,他摸了摸脸颊,把手帕小心地叠好。
圆哥儿歪头看他,见他不用手帕擦脸,又是一扭身子,气鼓鼓钻进江宛手里,拿小手指点着牧仁:“哥哥脏,还不擦。”
江宛搂着他,笑道:“哥哥不是不擦,是擦不掉,只能慢慢等,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洗掉一点点,过一个月,就没有颜色了。”
圆哥儿搞不懂,但是也不太在乎,多了一个小哥哥做玩伴其实也挺好的,他从江宛怀里挣扎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两颗包在花色糖纸里的松子糖:“给你吃。”
“谢谢。”牧仁接过糖。
对圆哥儿来说,分享的最终奥义,就是对方也喜欢自己的分享,而且能说一声谢谢。
牧仁剥开糖纸,见其中糖块晶莹,低头含进嘴里,笑着说:“很甜。”
圆哥儿就笑开了,他欣慰地看着牧仁,学着先生的口吻点评道:“不错。”
小大人的模样把大家都逗笑了。
除了无咎。
无咎深深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怎么就没人发现这个牧仁不是好东西呢。
牧仁隐隐约约朝他看了一眼。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挑衅。
无咎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走出去了。
江宛莫名:“他怎么了?”
倪脍翘着脚坐着,懒洋洋道:“谁知道啊,唯一能读他心思的骑狼也走了,眼下他的心思可没人猜得准。”
牧仁忐忑道:“是不是因为我……”
“不会的,你连话都没跟他说过,不是因为你的。”江宛安抚道。
她笑语温柔,几乎将牧仁初来乍到的不安抚平了。
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牧仁暂时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特别清楚的认知,当初大王子带走江宛,大王子回来时,江宛没有回来,大王子就叫人去抓江宛,那个叫毕勒格的人应该也领命出去了,可毕勒格却在夜里找到他,让他也跟着一起走,毕勒格把他装在麻袋里,放在马背上,伪装成抢来的谷子,后来离开了草原,又把他从麻袋里放出来,一路把他送到了恕州,把他托付给一个商队,商队把他带到定州,他在定州遇见了徐阿牛,徐阿牛把他带到了这里,见到了江宛。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受伤,也吃得饱,所以他暂时没有想逃。
现在看来,应该是让江宛让人去救他的。
可江宛见到他时,分明十分吃惊,所以很可能是她请别人去救了他。
那么江宛救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如今一无所有,值点钱的无非是他的回阗王族血脉。
江宛要利用他吗?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盘算这些,已经渐渐想得很透了,无论如何,江宛是个好人,也不像个野心家,跟着她有吃有喝,暂时安全。
江宛对牧仁的到来也还迷糊着,让余蘅去救牧仁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牧仁竟然就这样出现了,不晓得其中有什么变故,她很想好好问一问。
倪脍也看出江宛的意思,便对徐阿牛使了个眼色,让徐阿牛带着圆哥儿去院子里玩,也是守门。
倪脍和江宛说起事情的大致经过。
牧仁不时补充一两句。
江宛听完后,知道骑狼之所以会帮牧仁,是因为她当时的拜托,骑狼那家伙的鼻子可太灵了,估计是闻出牧仁将来对余蘅会有用,所以当机立断,把牧仁带了出来。
但是,余蘅让徐阿牛去接应,怎么又把牧仁送到她这里来了?
这些疑惑,恐怕是见到余蘅才有解答了。
江宛不好久留,出门时,见圆哥儿在院子里抽陀螺,便问他:“今日虽休沐,但你也是有功课的,怎么不去做?”
“明日是寒衣节,先生还要放假的。”圆哥儿理直气壮道,“明日再做,也来得及。”
……
明日是寒衣节,军营里照旧是要给兵丁过节的,要摆长条香案,让每个兵丁都有机会上一炷香,也能难得沾点荤腥了。
宁剡也在寒衣节前一日赶回来了,他从江宛那里听说能利用回阗来对付北戎的消息后,就立刻回营与父亲商量此事,宁统对此事颇感兴趣,说若是回阗真的可用,便能与镇北军策应,无疑是一大助力,为此特意派宁剡前去商谈。
可惜宁剡带回来的消息却不好。
“起初还能摸到点边,也见到了回阗人,看他们的意思,对与梁人合作,也是动心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回阗人竟然全然没了踪迹。”
宁统沉吟片刻:“看来他们对合作虽然动心,却到底有所顾忌,不准备与我们结成同盟了。”
宁剡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无能。”
宁统面色不豫,摆了摆手,“你这一路辛苦,先下去吧。”
“是。”宁剡站起来。
宁剡见宁统眉头紧锁,犹豫一瞬道:“父亲,你也不要整日扑在军务上。”
宁将军头也没抬,又一摆手。
宁剡才下去了。
他们父子间向来如此,谈不上什么温情,多年来,也习惯了。
第八十五章 骗我
寒衣节那日是要祭祖的,军营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虽有那么一会儿会因思乡悲伤的,但更多的时候都在为多了的这顿酱肉高兴。
宁统百忙之中抽时间出去和兵丁同乐,到处转了一圈,这些兵丁的年纪大部分都比他儿子宁剡还要小一些,看到他的时候,无不激动热切。
四处转了一圈,宁统就带着卫队回去了。
今日寒衣节,他也在中军营帐中备下香案,一会儿要与宁剡一起祭祖,然后吃顿饭。
父子两个也没有什么话可讲,谈来谈去还是打仗。
宁剡这一日却很反常,吃完饭后,他请宁统跟他出去走走。
天色已晚,宁统晚上一般不会看太多军报,左右无事,便也就跟着宁剡出去了,二人都正当盛年,武艺高强,便没有叫上卫队。
走了一路,慢慢就到了普通士兵的帐篷附近,听见两个小伙子聊天。
一个说:“我是家里最小的,我娘本来舍不得我来参军,想叫我大哥来的。”
另一个说:“我就是家里最大的,我娘怎么最宠我,最喜欢我?”
那个不服气:“那你肯定是误会了,当娘的肯定最喜欢小的,大的讨人嫌。”
另一个也不服气:“我怎么误会了,每次吃地瓜,我娘都把最甜的芯子给我吃!”
那个道:“反正我娘最喜欢我!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这两人的争论实在好笑,宁剡摇头笑笑,这孩子以为父母偏爱的是自己,也是常事。
可宁剡一转头,却发现父亲的面容有些阴沉。
宁统喃喃道:“皇帝可不爱长子。”
宁剡没听清,问了一句:“父亲,你说什么?”
宁将军摇头:“我是说家里只你一个,你就不用吃这些飞醋了。”
宁剡一怔,父亲的意思应该是他得到了父母全部的宠爱吧。
难得听刚正严肃的父亲说这种话,宁剡觉得脸上发烫。
他低声道:“我对父亲也是满心爱戴。”
宁统不知道有没有请见他的这句肺腑之言,只说:“夜深了,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
“你是宫里最小的孩子,应该很得先帝宠爱吧。”江宛从地上捡起一片红透了的枫叶。
余蘅跟在她身后,也捡起一片叶子,对着阳光看。
说恒丰帝对他十分宠爱,似乎也没有,除去印象模糊的童年,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恒丰帝就时常病重,生病时召见的也是年轻的妃子。
如同衰老的猛兽,总是不愿意看见年富力强的孩子,不愿意面对垂老而终被取代的结局。
“是不是?”江宛看他发愣,又问了一遍。
“不是吧……”余蘅不太肯定道,“先帝晚年精力不济,与我相处的时候不多,倒是大哥,待我很好。”
“文怀太子?”
“是。”
江宛转了一圈:“上回过来,你这里还有不少树,如今却被砍得差不多了。”
余蘅道:“怕有贼人借树隐匿身形。”
江宛回头:“可是我看皇宫里的树却不少。”
余蘅道:“你再想想,哪个宫里有树?”
“我记得皇后宫里一定有。”
“后宫里的树其实也不多,有时候是为了风水才会种上一两棵,也不会多,”余蘅把枫叶递给她,“我这个更红。”
他继续道:“不过也有例外,当年齐景帝独宠洪淑妃,因淑妃听中庭梧桐叶动,以为鬼哭,齐景帝便下令全国不许种梧树,淑妃喜欢桃花,他就把皇宫里种遍桃花。”
江宛似听非听,她忽然回头:“你这棵枫树不错,别砍了。”
余蘅笑:“好。”
“对了,我来是要问牧仁的事,你把他往我那里一送,难道就不管了。”
“我为何要管他,”余蘅笑得无辜,“本就是你要救他的,当然要把他交给你。”
“什么话嘛,他是回阗王族,用处可多了。”
余蘅假装没听见:“我饿了,你饿不饿?”
江宛转着枫叶:“吃什么?”
如果又是西北菜,那她是吃够了。
余蘅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江南菜,其中有一道鲈鱼难得。”
“那我要吃。”
菜却不多,一道火腿白菜,一道猪肝枸杞菠菜汤,一道肉末炖蛋,还有一道清蒸鲈鱼是大菜。
菜都是余蘅端上来的,江宛就随口问了一句:“你做的?”
当然不会是他,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怎么可能是他嘛。
然而余蘅竟然点头:“是我。”
江宛吃惊:“我不信,那你说,这个汤是怎么做的。”
“猪肝切薄,泡水过水,先炒再加酒炖,出锅前加菠菜枸杞。”
“你真会啊。”江宛自愧不如,“你怎么什么都会?”
余蘅给她夹了一块鱼肉:“趁热吃。”
“至于我之所以什么都会,其实是特意去学的,小时候傻,有一阵子特别想做大侠,侠客嘛,都是浪迹江湖,没听说哪个大侠身边带着十个八个宫女太监的,我就以为大侠什么都自己做……”
江宛打岔:“你这鱼好鲜啊,比我在酒楼里吃的还好。”
余蘅托腮,笑着看她:“所以我就学了很多事情,膳房的大师傅,针线房的宫女,浣衣坊的嬷嬷,都被我问了个遍。”
江宛感动地抬头:“菠菜汤也好吃,连白菜也好吃。”
余蘅托腮,手指微微点着脸颊:“我问的那个御厨是江南人,所以我学的也都是江南菜,菜里都会多加一些糖,难得你喜欢。”
江宛埋头苦吃,没有要聊天的意思。
余蘅便自顾自道:“其实我还会绣花呢,不过只会简单的针法,后来我学剑的时候,倒觉得绣花和练剑也差不多,都要稳准狠。”
余蘅见江宛吃得高兴,便觉得心情莫名其妙好,不吃饭也觉得饱了,只略动了几筷。
江宛吃完以后,余蘅叫人上了一碗药茶。
这茶闻着就苦,江宛不乐意喝。
余蘅就哄她:“你喝一口,这回不那么苦了。”
江宛摇头。
余蘅又说:“我陪你一起喝。”
江宛还是摇头。
“喝这茶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先说什么事。”
江宛想了想,慢慢道:“不要骗我。”
第八十六章 旨意
余蘅表情一变,他垂下眼睫,似是对什么珍爱之物望而却步。
“开玩笑的。”江宛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合适,她仰头喝下那碗苦茶,从舌尖一路苦到喉咙。
江宛笑了一笑:“果然没那么苦了。”
余蘅也对她笑了一笑。
他们相视一笑,心中却没有半点轻松。
江宛站起来:“谢谢你的饭菜,改天我下厨,也请你吃饭。”
余蘅跟着站起来。
“走了。”江宛离开。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余蘅,离开京城,你高兴吗?”
“高兴。”余蘅对她笑,“我很高兴。”
“你如今已经‘死’在了送嫁路上,可以永远不回京城,不再做昭王了,你高兴吗?”
“高兴。”
“当时我帮你去皇上面前解释了霍娘子的事,你答应我,如实地回答我三个问题,那么,现在你说的是真话吗?”
“是。”
“你不必卷进这些事情里来,你还是可以袖手旁观,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还记得那时候,你问我,为何要来北地吗?”
“记得,你说……”江宛回忆着,“想看海阔天空……”
“是啊,若是我喜欢的青山绿水大好风景,在我看到之前就被北戎铁骑踏碎,那多可惜啊。”
余蘅眸色如墨,隐含笑意,天然就让人觉得他的每句话都很可信。
江宛没再说什么。
余蘅送她到院外,回转时,妃焰正在书房前等他。
“殿下,骑狼传了消息回来。”
这次派人联络骑狼,还是为了告诉他救牧仁的事,没想到骑狼早就把牧仁送了出来,不过这道联络的线也保留了,如今骑狼传来新消息,必然是有大事。
“什么事?”
“北戎大王整军,朝恕州一线去了。”妃焰声音紧绷。
……
江宛掀开帘子,正看见卞资从酒楼里出来,他与几个锦衣的商人寒暄一阵,把他们送走后,也要上马。
江宛看他对那几个人富商的态度颇为倨傲,晓得那些人是要求他办事的,这家伙在浚州很是吃得开,人人见他,总要叫一声“卞小爷”。
“卞小爷。”江宛叫他。
卞资一回头,见是江宛,那股子拿腔作势的劲儿立刻散了,他笑着跑到马车前:“你怎么在这儿?”
“出来逛逛,”江宛打趣他,“不比卞爷,忙着应酬。”
卞资假意谦虚:“夫人这是折煞我了,您老叫我声小辫子就得了,可不敢叫卞爷,卞爷那是我爷爷。”
“你爷爷是卞九爷?”
“没错啊,夫人见过我爷爷了吧,当家肯定让他见过你了。”
“是,”江宛心头莫名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你爷爷是本地人?我看他应该是明氏的元老。”
“这您可就说对了。”卞资谈兴起来,“夫人这是要回府吗,要不捎我一程?”
“你上来吧。”江宛道。
卞资跳上了马车,坐在车辕上,与江宛隔着道厚帘子说话。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爷爷应该是逃荒来的浚州,是个孤儿,后来被明家收留了,一直跟着明老夫人做事,在老夫人仙去前,起码也有二三十年。”
江宛道:“那怎么叫霍娘子这个半路来的当了家?”
“一是因为这产业到底姓明,我祖父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他得了明老夫人的恩惠,便决意此生守好明家,明老夫人要把明家交给谁,他都会尽心辅佐,”卞资自豪道,“二是因为我爷爷起先也不服气,但是当家实在厉害,叫他不得不服。”
江宛看他神气活现的,笑他:“你这到底是得意什么,是在为霍娘子骄傲,还是在为你爷爷高兴?”
“都有,我爷爷选了明主,当家盖世无双。”
“这样啊。”
卞九到底是不是从沈府离开的是个仆从,是不是在北地救了沈望的人?
救沈望已经是十六年前的旧事,怕是卞资不清楚,可显然卞九爷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世。
她要知道真相,恐怕要亲自去问一问卞九爷了。
如果此卞九便是彼卞九……
卞资问:“夫人,你出来有没有和当家说一声?”
“没有。”
“不过当家肯定会派人跟着你的保护你的,我是多操这个心了。”
江宛还在想卞九的事,没多留意他的话。
卞资就笑嘻嘻地和赶车的倪脍搭起话来,聊哪家酒楼夜里最荤。
寒风如刀,江宛放下车帘。
立冬后,北地彻底进入了冬天,所以她才觉得余蘅院里那棵枫树难得。
寒衣节过去,军营中照例早晚操练,宁统身为主帅,自然是要各处巡视的。
这一日,他正在指导一个兵丁演练改良过的霍家枪,亲兵却忽然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宁统便立刻回了中军营帐。
“宁将军,久仰大名。”有个穿着禽鸟官袍的人迎上来,此人三十余岁的年纪,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笑容满面,姿态不高,“下官阮炳才,现知定州。”
阮炳才身上有一种文官特有的油滑气,宁统不太看得上,但这人毕竟是定州知州,不得不给两分面子,便也拱了手:“阮大人太客气了。”
他的态度不软不硬,毕竟文官进军营其实是犯忌讳的。
阮炳才却面色遽变,从袖中抽出一卷五色锦布,高声道:“宁统,还不下跪接旨。”
宁统神情一凛,见阮炳才面无表情,便单膝下跪:“恕臣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阮炳才受了这一跪,慢悠悠道:“我怕隔墙有耳,这圣旨就不念了,将军自己看吧。”
他双手把圣旨往前一送,态度重归恭敬,脸上也有了笑容。
这一举一放,的确让宁统开始正眼看他了,宁统的眼神扫过阮炳才的表情:“臣领旨。”
双手接了圣旨,宁统立刻站起来,打开圣旨,一目十行。
看着看着,他的手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北地已经是风声鹤唳,可谁能想到陛下竟然不是要打,而是要谈!
要和谈啊!
就在这时,帐外有人喊道:“宁将军!急报!北戎陈兵边境!已到了恕州一线!”
第八十七章 卧底
宁统收到急报的时候,呼延斫正跑马回来。
北戎第一批一万骑兵已经驻扎在了恕州城外,他顺着防线一路疾驰,心中的雄心壮志无限滋长。
这只是开始。
北戎铁骑必然会扫平前路一切障碍,让梁人颤抖匍匐,让中原的每一座山都北戎人被征服,每一条河都供北戎人饮马。
不远了。
呼延斫调转马头,朝天挥着马鞭,振臂高呼:“踏平大梁!”
周遭的北戎骑兵无不响应,他们挥着拳头,捶着胸口,激动地不停道:“踏平大梁,北戎威武!”
他们一遍遍说着,同伴和自己的呼声把他们心中的火焰彻底点起来了,他们需要发泄,需要用鲜血来浇灌自己的欲望。
呼延斫也是如此,他跳下马,把缰绳和鞭子甩给钦噶,吩咐道:“快把博妲带上来。”
他直接进营帐里去了。
钦噶正要去主帐后的小帐里把女奴博妲带上来,近来很得呼延斫信任的骑狼拉住他说:“我去吧,钦嘎哥带着灰鹰去吃草吧。”
灰鹰是呼延斫爱马的名字,一向宝贝得很。
钦噶却摇头:“毕勒格,你把马带走,我去带女奴。”
骑狼爽朗一笑,看着也不在意:“好,我来牵马。”
钦噶就走了。
骑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开,看来殿下让他救的这个女奴,身份一定不简单,钦噶这人脾气憨直,根本没长在呼延斫跟前争宠卖好的心,说话做事也不曾自居为大王子亲信,平时他过来搭把手,钦噶根本不会在意,现在却对这个女奴的事亲力亲为。
那个瘦得跟小鸡崽子一样的孩子是回阗王子,莫非那女奴是回阗公主?
骑狼摸着灰鹰的马鬃,转了个方向,朝精锐骑兵的地盘去了。
他谎称自己是代蟾部的人,听说要打大梁了,特意来投效呼延斫的,他北戎话说得好,长得也是北戎人的样子,呼延斫没有太过怀疑他,毕竟他混进来的时候,分散在草原各地的北戎十四部都陆续有北戎人过来,呼延斫让他和钦噶打了一架,他假装只有力气,没有武功,丝毫不引人注意地在呼延斫组建的卫队里有了一席之地。
而且代蟾部是北戎十四部里人最少的,骑狼给自己编了个天衣无缝的故事,也不怕人拆穿。
“胡合鲁!”骑狼叫住一个正不知往哪里跑的北戎人,“你去哪儿?”
“阎尔部的巴塔尔和支狼部的马噶塔勒要摔跤,马噶塔勒说他赢了,巴塔尔就不许叫巴塔尔,他以后叫巴塔尔。”
巴塔尔在北戎语里是英雄的意思,直接用作名字,确实是有点猖狂。
骑狼松开马缰,让灰鹰自己去跑,反正灰鹰认得路。
“马噶塔勒这几天都跟好几个人打架了,他根本不是要叫巴塔尔,他是要证明自己是最强的。”骑狼跟着胡合鲁一起跑。
胡合鲁挠了挠头:“是吗?但是钦噶才是最厉害的巴塔尔。”
“钦噶不行,我听支狼部的人说,钦噶每天只会给大王子端屎端尿,只是块头大,根本不厉害。”
胡合鲁立刻生气了,他和钦噶都是巴图部落的人,他最服的就是钦噶:“钦噶最厉害!他一个人可以杀七匹狼!”
“我知道,我也觉得钦噶是巴塔尔,可是钦噶只跟在大王子身边,动不动就是去找女奴给大王子,我还听人说大王子只喜欢玩女奴,也不是巴塔尔。”骑狼娴熟地挑拨离间。
“大王子根本没有几个女奴!”胡合鲁气愤地停住脚步,他连摔跤的热闹都不想看了,“其他女奴都会赏给其他人的,只有一个是一直跟着他的。”
骑狼夸张地做出个疑问的表情:“啊?一直跟着他?是王妃吗?”
胡合鲁摇头:“不是王妃,是女奴,中原的女奴。”
骑狼好奇:“她跟着大王子很久了吗?”
胡合鲁这时候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骑狼凑近了神秘道:“马噶塔勒有五个妹妹,都想做王妃。”
“就他长的那样子!”胡合鲁匪夷所思。
骑狼:“所以他托我打听,那个女奴是不是很得宠,什么时候跟着大王子的?”
胡合鲁挠了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好像那个女奴很小就来了,一直关在帐篷里,不让人看,除了大王子。”
骑狼:“还很小就来了,我不信。”
胡合鲁着急道:“真的,我没骗你,我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就看见她了!”
“你五六岁的时候,那就是十三年前了,怎么可能!”
“你不信就算了,”胡合鲁又想起看摔跤了,“我去看到底谁以后能叫巴塔尔了。”
骑狼看着他跑远,又转身去了呼延斫的大帐附近。
远远就看见,钦噶正站在帐篷门口,像一座铁塔一样站着。
如果胡合鲁没说错,那么这位女奴在北戎人这里待了十几年,如果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根本不可能安安生生长到二十岁,如果说她是凭借呼延斫的宠爱活到今天,那么她六七岁的时候,呼延斫也只有六七岁,能懂什么情爱,她能活到现在,必定另有依仗,想来是身份特殊。
必须先探探虚实。
骑狼揉了揉脸,摆出一副焦急的模样:“钦噶!钦噶!灰鹰不见了!”
钦噶拦住他:“灰鹰认路,会回来的。”
骑狼担忧道:“我就是担心现在草原上狼多。”
钦噶把他推得离营帐远了一点:“不怕,大王子吹一声口哨,灰鹰就回来了。”
“噢……”骑狼摸了摸脑袋。
就在这时,帐篷里传来一声的呼哨声。
没过多久,远处就出现了灰鹰奔驰而来的身影。
灰鹰身姿矫健,四蹄交错间马鬃飘飘,轻得像一团灰色的云。
营帐的帘子被掀开,呼延斫抱着个裹在披风里的女子出来。
灰鹰也已经跑到了帐前。
呼延斫先把那个女子送上马,然后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灰鹰便如箭一般飞驰而去。
那个女子的兜帽落下,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来。
骑狼瞳孔一缩。
这莫非是……霍家人?
第八十八章 杀我
余蘅接到急报后,一下午都在书房里看舆图。护卫们不敢打扰他,全都守在门外。
北戎陈兵恕州,东为定州,南为邢州,西为延州,北戎号称骑兵五万,镇北军收回出借府兵的兵力后,也有五万,自初夏以来,北地各路便在募兵,充实府兵,各路储兵也约有万数,如今北地的兵力零零总总十来万总是有的。
似乎情况还不算太坏,可是若是江宛所言不虚,宁统与覆天会暗地勾连,那么危急的就不光是北地,而是整个大梁。
如今霍忱已经进了镇北军中,这步棋随时可以发动,不过背后还是需要魏蔺的配合,至于宁剡,或要与他为敌了。
入夜后,余蘅终于推开了书房的门:“我去院子里走走,你们把饭摆上吧。”
妃焰提着灯笼跟着他。
余蘅仰头看看月亮,又看看眼前的枫树,转身道:“回去吧。”
可就在他转过身后,枫树叶间刀光一闪,一个黑衣人直扑而来。
妃焰用灯笼挡了一挡,灯笼被劈开,蜡烛滚落地上,很快熄灭。
墙外又翻进十来个蒙面黑衣人,皆持刀冲来。
余蘅拔剑:“果然来了!”
这些日子,他约见江宛也有两三次了,他不信霍娘子真的没有察觉,也不信霍娘子真的不知道他在浚州。
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试探罢了。
而现在,他知道谜底了。
霍容棋啊霍容棋,你果然是覆天会的人。
余蘅:“妃焰,不用留活口。”
妃焰:“是。”
长剑挥洒,鲜血如雨。
余蘅身边都是护卫皆是武艺高强之辈,杀手很快不敌,纷纷掏出一种木球往地上砸,木球破裂,烟雾四起,妃焰不察,猛吸了一口,当即便觉头昏脑涨:“主子,有毒!”
余蘅见势不好,立刻跳上院墙,回头道:“我是正主,来追我!”
他足尖一点,选定方向,运起轻功,飞身远去。
此时的江宛和无咎正一人捧着一个红薯。
红薯烫手,江宛在手里抛来抛去,就是舍不得放手。
无咎手上茧子厚,不怕烫,已经剥开吃起来了。
就在这时,屋顶上忽然一声异响。
无咎立刻放下红薯:“我上去看看。”
他谨慎地推开门,门外却是余蘅。
余蘅还穿着今天见江宛时穿的碧色衣裳,如今却已经被血染透了。
江宛手里的红薯扑通落回炭盆里:“你受伤了!”
余蘅身后,追兵已至,却没有贸然上前。
不一会儿,院门洞开,低眉顺眼的丫鬟们举着灯笼进来,将整个院落照得明亮如昼。
霍娘子走在最后,她身上是玄色披风,被光一照,像是浓得化不开的墨,也像是怎么也照不亮的一团夜色。
江宛看看余蘅,又看看霍娘子。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曾因怀疑霍娘子而自责不已。
而现在她想,她怎么能不去怀疑霍娘子呢?
卞资是卞九的孙子,卞九救了沈望。
霍容棋说要回浚州,实则在外收拢无主的屠氏商铺,卞资几次说又说家里生意越做越大了,霍娘子焉能不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可她宁愿惹来承平帝忌惮,还是要趁着这些机会敛财,原因已然很明白了。
江宛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余蘅身上血腥气扑鼻。
无咎退回江宛身边,他不太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但保护江宛总是没错的。
无咎拔刀,余蘅转身,把剑锋对准了霍娘子。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原非我所愿。”霍娘子道。
余蘅声音中隐隐带着笑意:“霍当家听吩咐办事,所行所为都是小青山那位的授意,自然非你所愿。”
困兽而已,他却依然不失风度。
江宛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袍角被鲜血浸润的一丛杜若,她向前走了一步。
她走到余蘅身边,站到余蘅身前,余蘅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江宛按住余蘅的手,对他点了点头。
她的手指冰凉。
余蘅慢慢松开手。
江宛站到最前方,她道:“五姨,你是来杀我的吗?”
霍容棋的面容被暖橘色的灯笼光映得十分柔和,她看江宛时依旧是那样怜爱,那样疼惜。
“到我身边来。”霍容棋对江宛伸出手。
江宛摇头,依旧问:“霍娘子,你是来杀我的吗?”
霍容棋放下手,在披风里攥紧拳头,她面容冷酷:“他非死不可。”
江宛淡淡道:“想杀他,先杀我。”
“团姐儿!”霍容棋声音严厉。
“霍娘子,想杀他,”江宛重重拍了拍心口,“先杀我。”
然后她说完这句话,便觉得天旋地转,竟然有些站不稳。
余蘅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江宛顾不得他满身血迹,环住他的腰。
刺鼻的血腥味让她清醒了一点。
被绑架头几天的感觉又来了,那种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人宰割的无助感,江宛的手指颤了颤,她想抓住些什么,无论那是什么。
明明霍娘子对她那么好,为什么要给她用迷药呢?
不是她的五姨吗?
江宛的头靠在余蘅肩上,软软垂了下去。
无咎站在屋里,倒是还好。
余蘅站得笔直,一点中迷药的迹象都没有。
他甚至看着还有点高兴:“霍娘子,这些灯笼倒是做得很别致。”
这些灯笼里燃的蜡烛是特制的,其中加了草药,可以致人晕眩。
“昭王殿下果然好手段,能在这迷药下坚持一刻钟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霍娘子也是好手段,一会儿对皇帝表忠心,一会儿与我谈合作,归根到底竟然是覆天会的人,也不知道这一层层的画皮底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余蘅的扔下剑,把江宛打横抱起。
霍娘子忍无可忍:“放下她!”
余蘅笑道:“我放下她,她与霍娘子也已经离心了。”
“怪不得你把杀手引到了此处,你根本就是……”
“对,我就是要她看清你的真面目,”余蘅冷笑,“霍容棋,你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了,”霍容棋从腰间抽出软剑,“都给我上!”
第八十九章 煮粥
江宛醒来时,隐隐约约听见了圆哥儿的笑声。
她按了按太阳穴,想起昨晚的冲突,只觉得像一场梦似的,圆哥儿的笑声犹在耳边,若是昨日真的与霍娘子起了冲突,那么她怎么还住在明府的屋里,圆哥儿又为何这样高兴?
可是......她闭上眼,鼻尖似乎还能嗅到余蘅身上的血腥气,混着他身上清淡的熏香,让人眼前莫名浮现出漫天大雪,热腾腾的鲜血倾盖在繁盛的白梅上。
余蘅拎着食篮,跳上明府的台阶。
转了个弯,却看见魏蔺正带着一队人走出来,余蘅立刻转身。
“你给我站住!”魏蔺厉声道。
兵丁们何时见过魏将军发这样大的火,都吓得噤若寒蝉。
余蘅转过身,把食篮提到臂弯挂着,讪讪道:“真巧。”
魏蔺冷哼一声,压低声音道:“竟不知是昭王殿下大驾,不过殿下不是去给公主送嫁了吗,怎么在此处,是迷路了吗?”
“我……”余蘅尴尬一笑。
“还给我念什么胡地迢迢三万里,你真行啊。”
说着,魏蔺一拳飞来。
余蘅抬手去挡,把食篮护在身侧,讨饶道:“魏大将军,您倒是容小的解释一二吧。”
魏蔺看他一副滑稽相,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你来定州做什么?”
“我来……”
“郑国夫人也在?”
“她……”
“你们怎么在一处了?”
“我们……”
“若不是与霍五娘起了冲突,不得不把我搬出来,你还准备瞒我多久?”
余蘅怒了:“魏相平,我到底能不能说句囫囵话?”
魏蔺反笑了:“气一气你才好,否则也不晓得你到底长没长心。”
“算我不对行了吧。”余蘅道。
魏蔺板着脸:“怎敢问殿下的不是。”
“噗……”余蘅绷不住笑了。
魏蔺跟着笑起来。
冰雪融尽。
二人勾肩搭背走了,留下一帮无所事事的兵丁。
“你要问什么,现在就问,我给……我做了粥,一会儿凉了。”
“你做了粥,给我做的?”魏蔺作势要抢他的食篮。
余蘅把他往食篮里伸的手拍开:“不是。你到底问不问?”
“知道你着急,我就问两句话。”魏蔺正色,“霍五娘是不是覆天会的人?”
“是。”
“你为什么来北地?”
“不为了覆天会,不为了天下,我想来就来了。”余蘅道。
魏蔺深深看着他。
“懂了,”魏蔺懒懒道,“来学煮粥的。”
余蘅抿唇笑了。
“我走了,再不走,粥真凉了。”余蘅与魏蔺擦肩而过。
“望遮,”魏蔺叫住他,“那日宫门口,我说错了。”
你可以动心的。
余蘅低头一笑,没回头,抬手对他挥了挥,径直离开。
而留在原地的魏蔺,看起来有些落寞。
他生得一张俊俏的面孔,唇角弯着,眼眉却显黯然,让人想要探究他的落寞是从何而来,因谁而起,然而落寞也只是落寞,他自己也不清楚原因。
余蘅到时,江宛那里早就摆上了一桌早点,光是咸菜就有三四种。
余蘅:我输了。
江宛正在给圆哥儿擦嘴,过了一会儿才看见他。
“你来了?”江宛的视线移到他拎来的篮子里,“篮子里是什么?”
余蘅面色如常:“是我的早饭。”
江宛:“你是特意拎到我这里来吃的?”
“嗯。”余蘅坐下。
圆哥儿跑到他跟前,歪着头看他,似乎认得他是谁,但又叫不出来。
余蘅对他扮了个鬼脸,圆哥儿被吓得蹬蹬倒退两步,一把扑在无咎怀里:“哥哥救命!”
无咎也吃饱了,他对余蘅点了点头,抱着圆哥儿往外走。
牧仁朝江宛身边挪了挪。
余蘅拿出粥和小菜,镇定自若地摆在自己跟前,掏出勺子就吃。
江宛:“你真是来吃早饭的?”
余蘅:“顺道和你商量点事。”
江宛吃得差不多了,看他一勺勺喝粥,慢吞吞的,便催促了一句:“那你快点吃。”
余蘅握紧了勺子,又把勺子放下:“那我不吃了。”
这粥糊了,泛苦,还好没给她喝。
江宛:“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五娘要杀我,相平来救我。”
江宛:“霍五娘是覆天会的人,魏蔺不是在定州吗?”
“魏蔺是我传信叫来的,他毕竟是皇上派来的,对霍娘子也是个威慑。”
“所以我明明被迷药迷倒了,却还在这里,霍娘子失败了,她人呢?”
“还在府中。”余蘅望着她,想起昨夜她倒在自己怀里时,依旧心有余悸。
他本来让人去找魏蔺调查宁统的,未料得那次与江宛见面后,发现有人跟踪。
他想,应该是霍容棋的人。
霍容棋与他还算有交情,若是真的知道他来了,本可以大大方方见面,没道理派人窥探。
这一点让他起了疑心,后来又查出她这些日子在外奔波,叫许多吕家的店铺姓了明,这一点就更奇怪了,她这些年与承平帝虚与委蛇,偏安浚州,这个时候忽然忘记了树大招风的危险,招摇收购,事出反常,除了覆天会已到与承平帝穷图匕见的时候,而霍容棋就是覆天会的人,余蘅想不到别的解释。
所以,余蘅立刻派人送信给魏蔺,让他无论如何要来一趟浚州,一是为了让他来解围,二是有些事,必须与他面谈。
镇北军中还有一位宁统将军的底细未明,不过他的心思自然可以从北戎人出兵后的应对来判断。
最要紧的是要商量出若是宁统真要反,他们该怎么办。
虽还没收到消息,但是福玉已经已经被青蜡带走了,天下人很快就会知道她“死”了,南齐那边就算要发难,大梁的腰杆也还是直的,若是等福玉真的嫁到南齐,大婚当夜杀死了南齐王,这才麻烦。
南齐暂时可以不用担心,但若北戎进攻,宁统反叛,那么南齐扑上来也是迟早的事。
最要紧的还是要稳定镇北军军心,悄无声息地解决宁统,这件事,必须要多方配合,尤其是魏蔺,他是皇帝派来的人,说起话来应该还算有分量,但是仅靠魏蔺一人,还远远不够。
第九十章 开战
虽然是皇帝钦点,但魏蔺资历浅,年纪轻,又是外来的,这些日子被宁统打发去巡街,在镇北军中除非时时刻刻抬出皇帝来,否则说的话不一定有人听,毕竟还有句老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霍忱虽然是霍著的儿子,但是镇北军中已被肃清一遍,还对益国公保有忠心的人不多。
镇北军五军十营,用四方神兽命名,还有一军是以为中军,是宁统嫡系,理论上每军中有一主将四副将,魏蔺来时,名义上是朱雀军的副将,但是被宁统用休兵无战的借口打发去熟悉定州军务,连军营都没去过几次。
如果要彻底掌握镇北军,最少也要争取三军,除却魏蔺能说上话的朱雀军,苍龙、白虎和玄武三军中还需要握住两军,他已经大概有了计划,难的是中军精锐。
事已至此,纵然宁统将镇北军管得如铁捅一般,他们也要凿开条缝来,更何况,镇北军根本算不上铁桶,就人心齐这一点上,顶多是个栏木桶,还漏水。
余蘅想着想着就出神了。
江宛眉头微皱:“霍娘子可不是被魏蔺吓一吓就能放弃的人,你们没有冲突,到底是什么原因,霍娘子愿不愿意放弃和覆天会勾结?”
余蘅:“这取决于你。”
“我?”江宛不解。
“昨夜霍五娘收手,盖因你当时的强硬,你以性命要挟她,她投鼠忌器。”
“真的?”江宛不信。
“真的。”余蘅道。
但昨夜的情况的确凶险,魏蔺与余蘅约定以烟花为号,可惜魏蔺带人冲进来后,还是中了迷烟,一群人东倒西歪,险些拿不起兵器,余蘅因事先吃了闫神医研究出的灰蛇草解药,倒是没有受太大的影响。
在那种情况下,霍娘子只要愿意,可以让他们所有人交代在这儿。
余蘅问霍容棋:“你舍得江宛去死吗?”
霍容棋说:“有我在,她不会死。”
余蘅又问:“那让你的团姐儿从此恨你,恨你一生,值得吗?”
打蛇七寸,霍容棋只能退了。
想到江宛那两声掷地有声的“想杀他,先杀我”,余蘅忽然觉得脸颊发烫。
江宛:“霍娘子为什么挑昨夜对你下手?”
余蘅回过神:“昨日刚传来的消息,呼延律江已重兵压境。”
江宛噌地站起,牧仁也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难道真的要开始打仗了?
宁统真的信得过吗?
余蘅道:“你先别着急,如今还不曾真正打起来。”
“重兵压境,离打起来怕也不远了。”
“你先坐下,听我说。”
江宛看着他,慢慢坐了:“为什么要开战了,霍娘子就要杀你?”
余蘅道:“要开战了,她们的计划已经到了收尾的关键时候,自然不能让我破坏。”
江宛点头,正要说些什么。
门外无咎道:“有个米店老板的求见。”
必定是席先生。
江宛道:“快请。”
席先生这个时候上门,一定有大事。
江宛想了想,本欲叫无咎带走牧仁,有些话,孩子听了只会害怕。
可牧仁稳稳坐着,眉宇间竟然颇为严肃……
若是不出意外,牧仁将来会做回阗的王。
江宛便闭上了嘴。
席先生很快走了进来,他一扫在座诸人,目光在牧仁身上多停了一会儿,最后一盯余蘅,又移开视线:“我不和姓余的同席。”
江宛简直被他气笑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什么姓不姓余的,安阳大长公主姓不姓余,你和她同没同过席?”
席先生岿然不动。
江宛求助地看向余蘅。
余蘅站起来,对席先生一礼:“昭王余蘅已经死在了去南齐的路上,如今先生眼前是个无名无姓之人。”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
席先生看他一眼,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了。
余蘅也坐了。
席先生:“北戎骑兵大部已至恕州城外,瞬息间便能与镇北军短兵相接。”
江宛眨眨眼,余蘅无表情。
席先生咳了一声:“你们已经知道了。”
江宛:“知道了。”
席先生看了余蘅:“也确实该知道,不过,你们应该不知道皇帝给宁统送去一份密旨。”
又是皇帝,又是密旨,这位席先生倒是神通广大。
“想来席先生应该知道密旨上的内容吧。”余蘅眯起眼睛。
席先生道:“我不知道密旨的内容,我只知道定州知州阮炳才昨日入了军营,现在往恕州去了。”
余蘅低声道:“糟糕。”
江宛状况外:“什么糟糕?”
余蘅望着她:“他要和谈。”
江宛已经震惊到失语,她吞了声口水:“还没打,就和谈,价钱都不好谈啊。”
江宛追问:“皇帝要怎么谈?现在的北戎如同饥饿的狼,不让他们饱餐一顿,根本打发不了,给钱给粮是不够的。”
席先生:“大概是想一次喂饱,再换三十年太平。”
余蘅道:“这三十年,可不是因为恕州把他们喂饱了,是因为北戎有外敌,也有内忧。”
“这个阮炳才确凿无疑是皇帝的人,如今这位阮大人,是定州知州。”席先生道。
“皇帝让阮炳才取信北戎人,现在又让阮炳才去和谈,”江宛道,“还让阮炳才做了定州知州,不可能!”
而在座的除了牧仁以外,都想到了这个可能。
“割定州。”
余蘅低低道:“畜生!”
“卖,卖国贼。”江宛气得连囫囵话都说不清楚了。
“夫人说笑了,他可不算卖国贼,这大梁江山本就是他的,他怎么能叫贼呢?”席先生讥诮道。
江宛冷静了一下,忽然想,承平帝真的会这么蠢,把定州送出去吗?
此举除了喂大北戎人的胃口,还能有什么用?
可是她尚且有诸多疑虑,素来心思缜密的余蘅却好像已经相信了承平帝要割让定州。
余蘅的态度实在有些不对,他纵然不是个多疑的人,也没道理这么相信席先生。
就在江宛满心狐疑时,余蘅忽然动了。
他转头看向江宛:“我要带无咎离开。”
第九十一章 不行
“不行!”
江宛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无咎是呼延律江的儿子,他们不会放弃利用无咎的。
席先生眼神一闪,高深莫测地捻着胡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余蘅认真地看着江宛:“我们需要他。”
是,利用无咎的确可以做很多事,他们现在拿北戎一点办法也没有,无咎或许可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可是这是无咎的人生,他才十五岁,根本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还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他们不能就这样把无咎扯进混乱中,这太自私了。
江宛摇头。
无咎却问:“需要我做什么?”
他站在门口,身后传来圆哥儿嘻嘻哈哈的笑声。
无咎看起来几乎已经像个大人了。
席先生打量了无咎一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昭王想要这位无咎小公子,那牧仁殿下就跟我走吧。”
江宛转头瞪着他。
席先生在她开口前道:“夫人可别说不行了,这是咱们商量好的。”
“谁跟你商量好了!”
“那让牧仁殿下自己说。”
所有人一齐看向坐在江宛身边的孩子。
在牧仁的名字后加了殿下二字,听起来一下就不一样了,似乎真就把牧仁捧上一个她够不到的高处的宝座,冷冰冰的。
这是陌生的字词组合,却是真正符合牧仁身份的组合。
江宛看向牧仁。
牧仁面上划过一丝无措,但很快镇定下来。
他知道自己是回阗人,也为自己的身份吃了不少苦,如今可以回到他的族人身边,继续做他的小王子,他心里并不太抗拒,无论在大梁还是在北戎,他都是异族,是异类,只有回阗才有真正接受他的族人。
牧仁抬头看着席先生,用他琉璃一般纯净的眼瞳。
他淡漠问:“你是谁?”
席先生做足了恭敬的姿态:“我是回阗的老朋友。”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找朝鲁将军,殿下应该还记得他。”
牧仁默了默,他的确记得:“是为了救我,断了一只手的将军。”
“就是他,如果殿下不信,我可以让朝鲁将军亲自来见你。”
席先生一口一个“殿下”,听得江宛心里难受。
不过认真追究起来,眼前的四个人,倒称得上一句“殿下”,余蘅不用说了,无咎是北戎二王子,牧仁是回阗仅存的王子,席先生是前朝皇室后人。
这是“殿下”开会啊。
一种巨大的荒谬浮现心中,江宛竟然笑了。
她慢慢坐下了。
余蘅投来关切的一瞥。
席先生对答如流,已经基本取得了牧仁的信任。
牧仁忽然拉起江宛的手:“我不想走。”
牧仁的眼睛又大又漂亮,眼中满是依恋。
江宛摸着他头:“真的吗?”
牧仁说:“可我不得不走。”
江宛点头:“你做了一个很勇敢的选择。”
牧仁紧紧攥着江宛手,他站起来,看着席先生:“我们走吧。”
余蘅此时却道:“先不急,既然牧仁小殿下在这儿,不如谈谈合作吧。”
牧仁转头看向余蘅,冷冷道:“现在我对回阗,对大梁,对北戎都一无所知,你要和我谈,不是欺负小孩子吗?”
他年纪这样小,却已然有了一种寻常人没有的霸气。虽然还要靠故作冷漠来强撑,但也算是了不起了。
“好!”席先生赞了一声。
回阗有了牧仁,想来是有希望了。
“事不宜迟,请牧仁殿下快跟我走吧。”
牧仁点头,慢慢松开了江宛的手。
江宛对他笑了笑。
牧仁握紧小拳头,快步朝外走去,路过无咎时,顿住脚步,他扬起下巴:“我还会回来的。”
无咎看都不看他:“你最好别回来了。”
牧仁哼了一声,继续朝外走去。
席先生对江宛点了点头,也跟着出去了。
那么,留下的人又要继续面对那个问题。
江宛深吸一口气:“你想让无咎做什么?”
“刺杀呼延律江。”
江宛反问:“你都没有这个本事,他能有这个本事吗?”
“如果他是呼延律江的儿子,那么,他有。”
江宛无语:“就这样,没别的了?他杀了呼延律江以后,北戎人能放过他?只要他敢亮出自己的身份,呼延斫就会弄死他。”
余蘅心中叹了口气:“那就算了。”
江宛看向无咎,无咎的表情非常纠结,显然,他也还没有想好。
“先等等吧,等无咎想清楚。”
“好。”余蘅爽快道。
“还有一事,”余蘅道,“我把相平叫来,有些事,怕是不能瞒他了。”
“你信他,就都告诉他吧。”
江宛起身离开,无咎亦步亦趋跟着她。
江宛却忽然转身:“这不是你练枪的时辰吗?”
“对。”无咎猛地回身跑了。
过了一会儿,他磨磨蹭蹭走到江宛门前。
“进来吧。”江宛坐在炭盆前,用火钳拨弄着快要燃尽的炭火。
无咎嘟哝道:“你把炭都弄碎了。”
“烧了一夜,本来也没什么可烧的了。”江宛说,“过来坐。
她手边的铁盘子里放着几个黑乎乎的圆蛋子。
余蘅坐过去,鼓起勇气道:“我想去。”
江宛恍若未闻,从盘子里拿出一个凉好的芋头,认真地剥起来。
无咎有些泄气,他又说:“无咎是我的法号,不是我的名字。”
江宛拨开一个芋头递给他:“快趁热吃。”
无咎闻着芋头浓厚的香气,满心挫败:“我说……”
“听见了,无咎是你的法号,没想到你是个小和尚嘛。”江宛笑着说。
“应该也能算吧。”无咎咬了一口芋头,绵密厚实,隐隐有点甜。
“我小时候跟着一个很老的婆婆生活,她管我叫阿瑞散,后来她把我送人了,那些人是放羊的,对我不好,虽也不至于打骂,但经常不给我吃饱,我杀了他们家一头羊,胡乱烤着吃了,吃饱以后,我就跑了。”
那天下着大雪,他吃了一顿淌着血水的烤羊肉后,便往草原深处走去。
他觉得自己会死,灵魂会被山神引向一个永远能吃饱的地方。
但事实上,他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