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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连灼     宛在青山外txt下载     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二章 观音

    无咎道:“后来我被一个老和尚救了,在庙里生活了四五年。”

    这四五年里,他过得也算是不错,反正没挨过饿,吃饭有老和尚管,偶尔去山上捉点小猎物打牙祭,烤肉的功夫也强了不少,老和尚对他睁只眼闭只眼,很好说话。

    一切都很好,直到,他遇见那个女人。

    她像观音,像仙子,像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神灵。

    她穿着洁净的僧袍,身上有浓重的佛香气,一头乌发高高盘起,面容美丽而高洁,眼神扫过,似乎对一只小蚂蚁也怀着无限的悲悯。

    除了他。

    她恨他。

    但一开始,那个女人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也对他很好,还把霍家枪教给他。

    他好喜欢她,觉得如果他有娘,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可是,那个女人得知他的来历后,一切都变了。

    那日,他特意上山采了佛铃花送给她。

    她却说,别碰我,你身体里流着世上最肮脏的血,别碰我。

    她说了两遍别碰我。

    他吓坏了。

    “后来我自己贪玩,为了追一只瞎眼兔子,跑出寺去,被人贩子捉了,运到汴京去,我逃出来,被你捡回去了。”

    江宛没有问他,是不是真的只为了一只瞎眼兔子,也没有问他那些决定故事走向的重要细节,那些他不忍宣之于口的苦难。

    她又从盘子里取出一个芋头给他:“你还吃吗?”

    无咎没动,久久望着她。

    他现在才发现,那个女人其实和江宛一点也不一样,江宛为了他可以不考虑大局,不考虑天下,但如果是那个女人的话,牺牲他大约也无所谓。

    无咎接过那个黑漆漆的芋头,忽然想到京城他们那个小小的家里还有一窝小麻雀。

    尽管他很喜欢北方的广阔天地,但在汴京的日子,依旧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那些麻雀应该已经长大了吧。

    江宛说:“都过去了。”

    无咎刚要感动。

    江宛叹了口气,颇为苦恼的模样:“现在也没有别人,你要是实在想哭,就哭吧,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你哭了,就跟倪脍说一声。”

    无咎:……这辈子不想哭了。

    江宛把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无咎眨眨眼睛,忽然觉得喉头一梗,鼻子发酸。

    那股委屈时隔多年,终于有了可以发泄的地方,无咎把脸埋进膝盖里。

    他咬紧袖子,不愿意发出任何懦弱的声音。

    江宛慢慢顺着他的背,没有说话。

    窗外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了。

    “刺杀呼延律江并不容易,你想要怎么做?”

    余蘅啜了口茶水:“呼延律江一身的武艺,曾单骑对上回阗百人,也不落下风,见过他的都说,可以遥想当年西楚霸王的英姿。”

    “懂了,想耍阴招。”江宛揉了把脸。

    既然无咎已经下定决心要闯虎穴,那就要让他去得有意义。

    “他什么也不做,也有用,”江宛道,“现成就是一出反间计。”

    “离间呼延律江与呼延斫的感情,不错,你接着说。”

    “虽然呼延斫可能把所有兄弟都弄死了,但是他对呼延律江还是崇敬的,不过这种人,对他爹的感情也深不到哪里去,所以无咎必须让他感到威胁,但如果仅是如此,他也只会想要除掉无咎,所以第一条,是要让呼延律江厌弃呼延斫。”

    “怎么办?”余蘅问。

    “现成有个可以利用的人,”江宛道,“阮炳才。”

    江宛:“阮炳才与呼延斫勾结,但是呼延律江并不赞同。”

    余蘅摇头:“但是能去北戎的肯定只有无咎一人,单凭他要在其中转圜周旋,叫三方人都中计,太难了。”

    “他有帮手。”

    “你是说骑狼?”

    “不,我说的是阮炳才。”江宛解释道,“我和他同行一个月,知道他并不是个完全泯灭良知的人,如今为承平帝办事,多半也是因为君命不可违,怕到时候牵连父母亲人,可现在承平帝已经自身难保……当然,我也不知道承平帝现在如何,但安阳大长公主挑这个时候对他动手是最好的。”

    “有理,但是怎么说服阮炳才,都要靠无咎了。”

    “你可别小看他。”

    “但若是阮炳才不合作呢?”

    “那就按你的计划,带上毒药,找机会让他们吃下去。”江宛道,“阮炳才精得很,有他在,事情的把握就大多了。”

    “可行。”

    “但是有一条,必须要快。”江宛道。

    余蘅神情冷峻:“如何取信于他?”

    江宛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余蘅断然道:“不行,定州太危险了。”

    “我必须去,你相信我,席先生相信我,阮炳才相信我,无咎也相信我,没有我,你们光是取得彼此的信任,就会浪费很多时间。”

    见余蘅紧紧抿着唇,江宛笑道:“怎么,难道你原打算像对福玉一样,把我打晕了往南一送?”

    余蘅望着她——是的,他的确这样想过,只要她能平安活着。

    余蘅终究拗不过她:“好,你想去,我派人护送。”

    江宛感激地点了点头。

    “无咎,出来吧。”江宛喊道。

    无咎推开门,他大概把该听的都听完了,此时难得笑道:“我去也挺好的,说不定还能见到骑狼哥,其实骑狼和呼延斫打过照面的,我一直很担心他。”

    “那我们立刻出发吧。”余蘅道。

    江宛道:“我还想见霍娘子一面,她的事情也要彻底解决才好。”

    “这是应该的,那就我和无咎先快马赶去定州,你见过霍娘子之后再过来。”

    “我明白。”

    余蘅站起来:“那我和无咎先走了。”

    “再会。”她道。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无咎身上。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无咎的时候,脏兮兮的一个小孩子,看起来没比牧仁高多少,眼下却已经长得比她高了半个头,长成了正当最好年华的少年郎。

    “前路凶险,万望平安。”江宛道。

    无咎轻轻抱住她。

    他会永远记得,他的命是她从平安街上捡回来的。

第九十三章 下落

    “霍娘子。”江宛探头。

    “你来了,坐吧。”霍娘子正在看账,头也没抬,“他们走了?”

    “对,”江宛提着裙子坐下,“你不会追杀他们吧?”

    “已经撕破脸了,自然要斩草除根。”霍娘子哗哗翻着账本,然后在签条上用青色的墨汁勾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

    “啊?”江宛苦着脸。

    “算了,骗你的,”霍娘子搁笔,伸了个懒腰,动了动脖子,没好气道,“三姐骂我是疯子,你用死相逼,我还能如何?”

    江宛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只是,他们逃了,怕是又要兴风作浪,覆天会一日不完成他们的大计,我就一日不知道我弟弟的下落。”

    江宛疑惑道:“你想知道霍忱的下落……不是,我说是霍小弟,我知道他在哪里。”

    “你知道!”霍娘子神情大变。

    这些年她被覆天会拿捏着,就是因为对方掌握着霍小弟和她七妹的下落。

    “他……他就在……”江宛刚要说,忽然顿住了。

    她有些恍惚,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说下去,因为她不放心霍娘子了,她不敢说。

    霍娘子观她神情,明白她心中所想,便是一叹:“也罢,你有防人之心比什么都强。”

    “我……”江宛满心愧疚。

    她想解释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事关天下,她不容许自己犯错。

    “对不起。”江宛道。

    “他应该活得好好好的吧。”霍娘子反倒笑了,“如是,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只是小弟的下落清楚了,我七妹却……”

    江宛脑海中不知为何又冒出那个女奴的模样,那样相似的眉眼,她会是霍七娘吗?

    她定了定神:“你的七妹妹是怎么失踪的?”

    霍娘子淡淡道:“父亲死后,我娘和姐妹们被带枷流放,一路上吃不饱穿不暖,年纪小的六妹生了病,很快就没了,七妹身体好些,还扛得住,一帮女孩子,遭遇再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还没到延州,我娘一场大病,也没了,到了延州,她们还要做苦工,缺衣少穿,被管事书吏欺辱,有一日,二姐也病了,三姐为了给她买药,逃进城里,书吏要欺负七妹,二姐四姐拼死反抗,最后中刀,都没活下来,七妹倒是机灵,懂得逃跑,但从此没了踪迹。”

    江宛心疼地看着她:“这么多年,就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也有消息,说是被商队带走了,说是被北戎人带走了,众说纷纭,也查证过,可惜一无所获。”霍娘子摇头,“我们家这七朵金花,如今活下来的也只有我和三姐,大姐七妹倒也还可能活着,却也不知所踪。”

    霍容棋叹了口气,反倒安慰江宛:“凡人皆苦,亲人离散者也不独我一人,只是暂且看不开罢了。”

    想到远在京城的祖父和弟弟,江宛道:“这种事,谁能看得开呢。”

    “覆天会跟你们联络的人是不是卞九?”

    “对,就是他。”霍娘子解释道,“他早先的主家也是含冤而死,不过他对从前的事瞒得很紧。”

    卞九应该的确是与沈望有瓜葛的。

    覆天会被握在安阳大长公主手里,一向表现得要扳倒承平帝,另扶明主,看起来前途大好的样子,能聚拢许多有能力的人也是常事。

    然则安阳大长公主对改天换地没什么兴趣,怕是琢磨着毁天灭地。

    也不知道这些人发现费尽心机图谋的前程只是一场空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明家少爷如今在何处?”

    “我骗他去游学,早送出去了,眼下应该已经到丕州了。他到底是明家的最后一条血脉,无论如何我都是要保住他的,”霍娘子眼神柔和,望向江宛,“就像我想要保住你一样。”

    “我知道,娘子做这一切不光是为了知道弟妹的下落,也是为了我。”

    “你娘……”霍娘子吸了口气,似是有些哽咽,“你娘对我有大恩,我无以为报,便想把世上最好的都给你,让你坐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去,让任何人都无法伤害你。”

    “我知道,可是……”

    “可是你不想,对吗?”

    江宛摇头:“我不想,我一点也不想,况且覆天会的目的达成后,我也不可能坐到那个位置上去,永远是要受人辖制的。”

    其实这一点,霍容棋未必不清楚。

    只是这么多年了,有这么一个念想,总比没有好。

    江宛问:“我在娘子这里的事,覆天会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这些日子你与圆哥儿经常一起出现,想来他们已经知道了,至少卞九应该看出来了。”

    “那昭王……”

    “昭王的身份一直没有被叫破,我手下的死士也会对昨夜的事守口如瓶,对付他也是我自作主张,卞九已经该不清楚,只是那位魏小将军带队冲进来时,府里不少人看见了,魏小将军的身份虽没有亮出来,但是想查,也很容易。”

    只要余蘅没有暴露就好,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们也有时间做更多事。

    至于魏蔺,实在不成编一个对她一往情深的理由,也够糊弄了。

    “我知道你要去定州,我虽走不开,但是若你需要钱粮,记得朝我开口,本来就为了覆天会积了不少,放着也是放着。”

    “五姨。”江宛泪汪汪地抬头。

    “别哭啊,没心情哄你。”

    “那你不帮覆天会了,他们会不会报复你。”

    霍娘子摇头:“应该不会,就算他们想报复我,我难道就乖乖挨打?”

    江宛点了点头。

    她真想把霍忱的下落告诉霍娘子,可是霍忱牵扯到镇北军的将来,而且这个霍忱的身上也有不少疑点。

    她之前一直没顾上问余蘅,安阳大长公主把霍忱和沈望养在一起,肯定是有大用的,可现在霍忱完全脱离了安阳大长公主的控制,安阳岂不是功亏一篑,为别人做了嫁衣?

    怎么想怎么不对。

    遥远的京城里,既有承平帝,也有安阳大长公主,局势怕是也不会比北地好多少。

第九十四章 京城

    “望孝兄,早啊。”

    “南溪兄今日也不晚。”

    何望孝与申南溪打过招呼,二人便站在宫门外,一面缩着脖子,一面等着宫门打开,不过挨冻也是因为官阶低微的缘故,三品以上的大人早就进班房里烤火取暖了。

    怪道人人都要往上爬呢。

    不过他们年纪轻,冻一冻也没什么。

    “申大人今日穿得很厚嘛。”

    “何大人的靴子似乎也高了两寸。”

    二人一道叹了声气。

    何望孝道:“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每回大朝会都跟上刑似的。”

    申南溪心有戚戚然:“这倒罢了,只怕陛下如今阴晴不定,不晓得何时因何错处,你我也会被拖到雪地里跪着,听说没有,昨日被抬回家的刘大人,膝盖算是完了。”

    何望孝道:“还有殿前太尉家的那个小孙侍卫,听说被打了三十大板赶出宫去了,就为了给个宫女求情。”

    “这小孙侍卫也算是个厚道人,其实那宫女冤不冤枉,送不送命,与他有什么干系。”

    何望孝道:“你别说别人了,我们水司清闲得很,倒是你们户部,眼看年底了,怕是要忙起来了。”

    申南溪把手揣进袖子里:“忙不忙的,每年也都这样,我就担心陛下的身体。”

    何望孝压低了声音:“这连着好几日陛下都戴面巾上朝,昨日朝会时传来福玉公主遇刺身亡的消息,大家都跪了,我悄悄抬头,看见陛下把面巾拽下来了。”

    “你胆子可真大!”申南溪左右看了看,“陛下是不是脸上真的……”

    “我也就看了一眼,”何望孝把声音压得更低,“下巴已经全黑了,左脸上也有一个黄色的疮,我真信了是南齐蛊虫了,你想,昭王和公主全死在了去南齐的路上,陛下中毒必定也与南齐有关。”

    申南溪道:“说起来也怪,这送亲队伍里总应该有许多高手吧,偏偏一个王爷一个公主,全死了。”

    “昨日我见了崔贤兄,他在府尹衙门见过多少离奇案子,也说其中必有蹊跷,”何望孝神秘道,“只不过把他的猜想说出来,就是大不敬了。”

    申南溪心领神会。

    这时,宫门大开,门口等待的官员纷纷涌入。

    何望孝道:“听说户部尚书要给咱们准备姜汤,怎么没看见?”

    他一说话,周围站得近的官员都多看了他两眼。

    申南溪拉了拉他的袖子:“没看见肯定是被陛下驳了,行了,你也别多说了,祸从口中。”

    百官按文武品级列队,约莫一刻钟后,承平帝到了。

    申南溪跟着身边人行礼,敷衍弯了弯腰,含含糊糊张了张嘴,算是说过了“参见陛下”,又低眉顺眼站好。

    反正他是能不出头就不出头,今日没有被拖出去罚跪,就是胜利。

    这种时候,也没有他这种小官出头的余地,申南溪就半阖了眼睛,悄悄打起了瞌睡。

    可他刚放空脑袋,就听得有人殿外有人喊道:“报——”

    申南溪猛地哆嗦一下,忙转头看去。

    太监匆匆进来:“陛下,八百里加急。”

    一个尘土满面的穿着盔甲的兵丁被两个侍卫架上了大殿。

    那传令兵挣扎着跪在地上,整个人扑倒在地,却依旧高举令符和一封皱巴巴的信:“陛下,北戎大王亲率五万骑兵,已至恕州一线!”

    “边境告急!”

    百官哗然。

    ……

    北戎发兵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后宫,太后刚刚起床,秦嬷嬷正在为她绾发。

    太后发间已有灰白之色,却保养得好,还是油光水滑的,篦子一通可到尾。

    太后看着镜中血色黯淡的老妇,嫌恶地移开视线:“太医怎么说?”

    秦嬷嬷道:“今日还没得消息,奴婢已经遣人去问了。”

    太后叹气道:“我修佛多年,只盼着葑儿能平安顺遂,可如今却……”

    “陛下是天子,洪福齐天,定然能化险为夷,闫神医也说只要陛下服药,至少脸上不会再生疮了。”

    “素佘!”太后忽然抓住秦嬷嬷的手,“你说会不会,会不会是那个贱种回来索命了……”

    “娘娘!”秦嬷嬷厉声打断她的话,又放缓了声音,慢慢拍着太后的手,“太后多虑了,人死如灯灭,想来昭王已经往生了。”

    “不会的,他怎么甘心,他知道是我!”太后眼睛瞪得极大,眼白几乎被血丝填满了,“葑儿如今这幅模样,连闫神医都束手无策,一定是他,他来报仇了!”

    秦嬷嬷蹲下,紧紧握住太后的手:“太后,你真的多虑了,想来是昨夜不曾睡好的缘故,要不要把大相国寺的住持叫进来给太后讲讲经?”

    “住持……”太后反手抓住秦嬷嬷的手,尖锐的指甲扎进秦嬷嬷肉里,“快叫进来,叫他进来驱鬼驱邪,把脏东西都赶出皇宫,快去!”

    太后反手推了秦嬷嬷一把,两手交握,手指不停缠绕着,神情疯癫。

    秦嬷嬷从地上爬起来,默默退了出去。

    迎面遇上花偈,这丫头也魂不守舍的,见了她,一头撞上来。

    秦嬷嬷严厉道:“魂丢了是不是?”

    花偈连忙道:“嬷嬷别气,我是想着陛下的病,一时出了神。”

    这丫头面色白得像鬼一样……

    秦嬷嬷私下看看,把花偈拖到一边:“你知道了是不是?”

    “不!我不知道!”花偈急忙否认道,“我不知道嬷嬷在说什么。”

    秦嬷嬷微笑道:“不,你知道,那日你在窗外,都听见了吧。”

    花偈霎时一身冷汗。

    边境告急,不是小事,朝会没结束,便已然传遍京城。

    不过,从前都是谣言,现在倒是成真了。

    今日朝会结束得很晚,主战派和主和派总算又有了出场机会,个个想表现,仗还没打,他们倒在大殿上大打出手,吵成一团,这还是因为陛下心情不佳特意收敛了。

    孙太尉一到家,便看见长子孙羿正在他书房门口等着。

    孙太尉上了台阶,小厮推开书房门,孙羿忙不迭跟进去:“父亲,我想去定州!”

第九十五章 梦想

    “你去定州做什么?”孙太尉张开手,让小厮替他脱掉官袍。

    “我都听说了,北戎人已经出兵了,反正陛下如今不愿意看见我,儿子正好去战场,与北戎人一较高下!”

    孙太尉冷哼一声,拍了拍身上常服的褶皱,往书桌走。

    孙羿像条小狗,在孙太尉身边绕来绕去:“父亲,你就答应儿子吧。”

    这小子从前见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自从去金吾卫当差后,倒是不怕他了。

    孙太尉看着已经长得和自己一样高的儿子,心中滋味莫名。

    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是多少男儿的梦想,如今也是他儿子的梦想了。

    “一年前,你还整日里招猫逗狗,如今倒是大不相同了。”孙太尉冷哼一声,话语中却难免带出两分欣慰。

    孙羿挺胸道:“儿子长大了。”

    “可你还不曾成家,都说先成家再立业,何必这么着急?”这也着实是孙太尉的一桩心事。

    “家里还有三个弟弟,用不着我传宗接代。”

    “混账话!”

    孙羿倔强道:“父亲不许我去,除非打断我的腿,否则我是非去不可的,江宁侯府的程琥就偷偷跑了。”

    “好的不学,偏和坏的学,”孙太尉道,“不过,你若真是铁了心……”

    话里到底有些松动。

    孙羿顺杆爬:“父亲,你答应了!”

    孙太尉对他翻了个白眼。

    孙羿激动道:“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慢着,”孙太尉叫住他,心里盘算着,“你是我的儿子,难道还要去做个愣头小兵吗?”

    孙羿一愣:“父亲的意思是……”

    孙太尉在殿上时其实就想过了,这大战一起,没个三五年安稳不了,把儿子送去捞些战功是一定的,不过时机也很重要,最好是等打得差不多了,现成去捡功劳,但儿子能有这样的志气,比什么都强,他这个做老子的,难道还能拦着儿子建功立业?

    不过到底是自家孩子……

    “你就负责辎重押运吧,如今大战在即,户部正在筹谋往北方调粮,你正好能赶上这一趟。”

    孙羿紧抿着唇,不太满意。

    “你可别觉得辎重押运是桩轻省差事,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艰险,你拖着个长队伍,更不好施展,你呀你,被皇上骂了一顿,还不晓得自己差在什么地方,”孙太尉一拍桌子,“心计,你这个急脾气不改,真上了战场也是个昏将。”

    孙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响亮道:“儿子明白了。”

    反正只要能去定州就好,等到了北地,天高老子远,还能管他上不上战场不成。

    “我听钱大人的意思,恐怕是要从潞州调粮。”孙太尉思索着。

    孙羿看他爹想得出神,便先溜了。

    太好了!他能去北地了!

    小青山中,安阳大长公主正在梳妆,这一眨眼,她也到了五十三岁的年纪。

    她并不避讳这一点,可偶尔还是会感慨岁月无情。

    给她梳头的温顺侍奴小声提醒道:“史音女官来了。”

    “继续。”

    侍奴便继续梳理着大长公主的长发。

    史音道:“殿下,八百里加急,北戎大王已经点了一万骑兵驻扎恕州一线,源源不断的兵马陆续赶来,或有五万众,听说还没打,宁统已经派人去谈了。”

    “今日殿上文武二派把脑浆子都要打出来了,结果陛下早准备和谈,他们这一番苦心做戏,是演给瞎子看了。”

    “未打先谈,是否不智?”

    “考考你,皇帝为何要先派人去和谈?”

    “是不是对覆天会有所忌惮,或者是怀疑宁统。”史音犹豫道。

    安阳点拨:“往简单了想想。”

    “怕打。”

    “对,无论是忌惮还是怀疑,总而言之,他就是不敢。”安阳大长公主道,“孬种。”

    侍奴手指灵巧,很快便束出了凌云髻的雏形。

    “如今北戎神神鬼鬼热闹得很,让他们斗去吧。”安阳指了指匣子的珍珠冠,“今日戴这个。”

    “殿下,李牍在户部似乎有些招眼了。”

    “怎么?”

    “听说驳了尚书大人的面子。”

    “这胆气可比皇帝强多了,让他蹦跶吧,如今你什么都不要做,只静观其变。”

    史音会意道:“臣下明白。”

    夜里,小青山灯火星粲,楼台如幻,丝竹弦乐齐奏,水袖丝裙翻飞。

    安阳大长公主高居主位,身边坐着驸马廖平。

    今日算是小青山最大的日子,从前有人说当今登基后,安阳大长公主退让失天下,其实小青山就是她的天下,光是属官便有上百,今日除却实在不能脱身的,安阳给他们通通放了假,来赴宴饮。

    这是她的生日,也是小青山的欢庆日。

    一曲歌舞毕,廖平喝了杯酒,站起来道:“臣有一幅画,想献给殿下。”

    安阳也多饮了几杯,此时酒意上涌,两颊绯红,艳光四射,她慵懒笑道:“难得丛璧有这个心意,便送上来吧。”

    她斜支着头,媚眼朦胧,在看到展开的画轴时,却猛地坐直。

    “这是……”

    “臣在殿下书房里见到半幅残画,想来是一幅夫子劝学图,便自作主张,斗胆补全了。”

    “拿近些。”酒意熏蒸,安阳大长公主眼中似有泪光。

    画中央是个穿襦裙的少女,眉眼明丽可爱,微噘着嘴儿,把笔杆抵着脸颊,像是极苦恼,实在解不出先生给的难题,她前方是一位穿白色襕衫的青年,手里握着书卷,微微侧过头,只露出半张脸,似是有些无奈,又似是恬淡平和的。

    某一瞬,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回到了文渊阁里,听先生说话时,却总想着去摘窗外伸进来的桃花。

    廖平说的半幅残画,是她许多年前画的,画的是在给她上课的先生。

    后来物是人非,再看这画,觉得心痛,就烧了,烧到一半又觉得不舍得,就捡了起来。

    廖平画这样一幅画……

    安阳大长公主看向他。

    廖平跪倒在地:“臣廖平,祝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丛璧,你醉了。”安阳看着他喃喃道。

第九十六章 被劫

    蒙蒙夜色中,江宛等人进了定州城中。

    余蘅早就等在城门口,他负手站着,披着大氅,长身玉立。

    江宛勒马,才觉得手指已经冻僵了。

    马又往前冲了几步才缓下来,正好停在余蘅身边,江宛浑身关节硬邦邦的,她踩着马镫借力,不知怎么就滚下马,余蘅眼疾手快地接了她一把,拦着她的腰,帮她站稳。

    江宛按着他的胳膊问:“无咎呢?”

    灯光下,江宛的脸冻得通红,声音也哑得吓人。

    余蘅吓得立刻扶住她,几乎把她半抱在怀里。

    跟在她身后的徐阿牛和倪脍也是满脸疲色,风尘仆仆。

    余蘅紧皱眉头:“你先坐下来喝碗姜茶。”

    江宛摇头:“我想过了,让无咎去还是太冒险了,他身上没有信物,凭什么取信于北戎大王呢?”

    余蘅像是没听见,从护卫手里接过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喝。”

    也不知道他怎么来接人还带汤。

    江宛低头看着姜汤,湿润的热气扑了满脸。

    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喝了。

    余蘅接过空碗,松了口气,把碗交给侍从:“能走吗?”

    “能。”莫名觉得余蘅好像生气了,江宛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有再纠结无咎的事。

    “上车吧。”余蘅把她扶上马车。

    江宛被裹在他的大氅里,整个人缩成一团。

    她疲惫道:“我在路上赶了五天,这些日子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余蘅望着她,眉头紧蹙。

    江宛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怎么了?”

    余蘅叹了口气,认命道:“无咎已经离开。”

    “阮炳才呢?”

    “他已经回来了。”

    “也好,他们最好不要有牵扯。”

    “那无咎就这么找上去,怎么能让北戎大王相信他?”

    “一则,他身上有印记,是刚出生时被火炭烫的,二则,他说自己能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

    什么狗屁随机应变!到时候被当作奸细杀了,怎么随机应变!

    但是人已经走了……

    江宛问:“阮炳才那边如何?”

    “他在兵营里,暂时接触不到。”

    “魏蔺呢?”

    “战事在即,他厚着脸皮,总算是挤进军营了,但是……他若去找阮炳才,则太过招眼。”

    “阮炳才能不能出来?”

    “不清楚。”

    “那我能不能进去?”江宛挠了挠鼻子上的灰痕,“你们跟他没有交情,只能让我去。”

    她的手指头肿得吓人。

    余蘅伸手想抓住她的手细看,半路却又握了拳背到身后:“你的手……”

    “可能要长冻疮了吧,”江宛看了看手指,“不是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

    江宛被他吓了一跳,“余蘅,你怎么了?是不是事情不顺利?”

    “是。”余蘅无奈道,“宁统的势力在镇北军中根深蒂固,相平传回来的消息不好,加之,相平试探过宁剡后,发觉宁剡对其父颇为忠心。”

    “听你的意思,已然确认宁统有问题。”

    “霍娘子前些日子在外奔波不只是为了生意,她多地购粮,买的粮食足够一万人吃一个月。”

    “一个人一天吃一斤,三十万斤粮食!”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

    江宛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还有时间,宁统若要起事,必定会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不会贸然行动。”余蘅道,“他统领镇北军十年有余,但与北戎几乎不曾交手,威望比起从前的益国公来还是低了些,陈桥兵变也不是他一个无功无德之将可以妄想的。”

    江宛吞了声口水:“若是他要匡扶大梁正统,扶圆哥儿上位呢?”

    余蘅看她一眼:“对了,你还不知道,皇帝如今在京城已经封了一个文怀太子的遗腹子。”

    “什么!”

    “他封了个假的,圆哥儿这个……自然也就不算数了。”

    “太好了!”江宛高兴道。

    这么多日子,最让她提心吊胆就是圆哥儿这个文怀太子遗腹子的身份。

    “不过也不能高兴得太早,若是宁统认准了圆哥儿,反过来攻歼皇上混淆血脉,也未可知。”

    “皇上的身体如何?”

    “如果那个席先生没有说假话,皇上的确吃了有毒的丹药,面上溃烂,日日戴着面巾上朝,说话也渐渐不太清楚,闫神医也束手无策。”

    “皇帝肯定会死的,如果他死了,宁统现成就有打进汴京的借口了。”江宛猝然抬头,“那北戎怎么办,谁来打北戎?”

    “宁统若有野心,就算他坐上皇位,北戎也是心腹大患,如今我只怕……”

    “怕什么?”

    “若是陛下想要把定州拱手于人,那么宁统也可以把半壁江山,整个北地拱手于人,换取他平安登位。”

    “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宁统说不定……”江宛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余蘅对她道:“别说了,今夜先好好休息吧。”

    车夫道:“到了。”

    不知何时,雪粒子已经铺了满地。

    江宛抬头看天:“幸好路上没下雪。”

    一把伞遮在她头顶:“进去吧。”

    远处,却有火把一束一束亮了起来。

    有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越众而出,行动间行伍气十足,他响亮道:“把人交出来。”

    妃焰握紧刀柄:“不知阁下要我们交什么人?”

    江宛却知道,应该是冲自己来的。

    她在霍娘子那里的消息瞒不过覆天会的人,既然如此,那么宁统也理应知道。

    那么宁统知道余蘅的身份吗?

    只能赌一把了。

    那人道:“听说是郑国夫人吧,让我瞧瞧,你们中的女人也就一个嘛。”

    江宛清了清嗓子:“的确就我一位,你是哪个,官居几品,见了郑国夫人,不用行礼吗?”

    那男人嗤了一声,跟唱戏一样拖长了调子道:“末将参见郑国夫人——”

    双方人马一触即发,然则他们前后都被包围了,粗略一看前后有百余人,若是真要突围,必定折损人手,这定州城中,宁统多年经营,他们入定州,便是羊入虎口,她来定州是一招昏棋。

    不过现在马后炮也晚了,终归是轻敌了。

    江宛轻声对余蘅道:“让我去吧,他们不会杀我。”

    余蘅摇头。

第九十七章 机会

    “余蘅,我必须去。”

    正愁进不了军营,见不到阮炳才,现在就有机会了。

    事已至此,早就不是一个人几个人的事了。

    江宛回身抱了他一下,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朝对面走去。

    奇怪的是,她心里平静得很,就是手实在冻得厉害,握刀时有些哆嗦。

    她走到两队人马中间:“听你自称末将,想来也是位将军吧,这位将军,我愿意跟你走,但希望将军能把我的仆从放走。”

    “这……”

    江宛把匕首横在颈间:“他们活,我活,将军不想带着尸体回去交差,就放他们走吧,反正就是些小人物,不可能去劫军营的。”

    那将官见江宛丝毫不拖泥带水,倒是对她多了两分欣赏:“将生死置之度外,郑国夫人好气魄,我老盛就卖夫人一个面子,那些车夫护卫都走吧,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出城。”

    “走。”余蘅道,他却没有动。

    江宛望着他,对他笑了一笑。

    灰头土脸的,却笑得那样好看。

    这是她用冒险换来的机会,不能白费。

    他慢慢朝后退去。

    雪粒子打在身上发出轻微噼啪声,江宛觉得有雪水在头上化开,顺着额头沾到睫毛上。

    “望遮。”江宛忽然叫住他,雪水落进眼眶里,混着灰尘,一阵蜇痛。

    “我会平安的,你也要平安。”

    她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楚,站在火把前的身影看着也十分单薄。

    犹记得当时他去给她颁封郑国夫人的圣旨时,她乐得像只掉进米仓里的小老鼠,看着就是个胸无大志,只想守着孩子安稳度日的普通女子,可现在,她被卷进轻易便能把人撕碎的风暴中,竟然这样临危不惧,坚韧不拔。

    人这一生,许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选,但能无畏面对困境的人不多,能时时刻刻想着他人安危的人就更少了。

    余蘅慢慢走过包围中露出一个小口子,周遭士兵虎视眈眈,他却视若无睹。

    万民悲,天下苦,与我何干。

    可是这样一个人站在面前,让人不得不动容,不得不像她一样,把海阔天空抛诸脑后。

    平安二字太轻,她真正想说的,是一死重于泰山者,此生已足。

    但这时候的江宛可想不到这些,她就是觉得胳膊酸,喉咙痛,手指痛,骑了这么久的马,两条腿也痛。

    哪儿哪儿都痛,就盼着余蘅走得快一点,赶紧走,让这个盛将军把她领到一个能吃饭睡觉的地方去,她蒙着被子先睡个三天三夜,她实在太累了。

    潞州城外。

    孙羿亲自点过车,在文书典录等上签过字后,长长舒了口气。

    常言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他如今既然做了押运官,担了押运粮草的职责,就一定要做到最好,不能让前线的弟兄吃不饱。

    负责与他交接的转运司副使李通道:“孙大人,如今粮草已经清点完毕,全部装车,知州大人与通判大人在城中花月楼备下酒菜,为二位大人践行,万望押运使大人和督运官大人莅临。”

    孙羿年轻的面孔上满是肃然:“明日出发,我等还要养精蓄锐,请李大人替我谢过二位大人的美意,从定州归来,再叙交情不迟。”

    竟是一口回绝。

    押运官黄大人脸色有些不好。

    李大人呵呵一笑,丝毫不恼,只道:“孙大人言之有理,既然孙大人要休息,那下官就先行告辞了。”

    “李大人慢走。”孙羿道。

    黄大人也站了起来:“我与李副使同行,小孙大人留步。”

    孙羿送走他二人,复又翻开地图,在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

    “换上吧。”盛将官丢给江宛一身小兵的衣裳。

    江宛进营帐里换好,然后出来。

    盛将官还在门外等着,他浑身一股酸臭味儿,但江宛细细一闻,又觉得这军营里全是这样的味道。

    算了,闻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

    “你这郑国夫人得是超品吧,竟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盛将官跟江宛一般高,大约三十岁的模样,胡子拉碴的,他挠脸的时候,江宛注意到他的左手缺了根小指。

    江宛道:“宁将军可要见我?若不见,我多日赶路,累得狠了。”

    “你候着吧。”盛将官风风火火,转头就走。

    江宛就进了营帐里,和衣倒在床上,闭眼就睡了。

    她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床头摆着饼子和清水,还有一瓶伤药。

    江宛艰难地抬起胳膊,直起腰,在床上坐起,又艰难地把腿挪到地上。

    昨天睡的时候,她连鞋都没脱,正好,省得穿了。

    她现在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痛,任何微小的动作都带来剧烈的疼痛,可以说是全身不遂。

    她坐起来,虽然腹鸣如鼓,却对那块干饼子一点胃口也没有,但是不能不吃,于是撕了一块扔进嘴里,这饼子是杂粮,剌嗓子就算了,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江宛想用水顺下去,可屋里虽然有炭盆,但清水已经冷透了。

    江宛只能痛苦地走到门口,一掀帘子,见士兵长枪一横,她立刻又退了一步:“我要喝热水,两位小哥谁帮我找个壶来。”

    好赖是跟着海勒金大娘学过基本生活技能的,江宛有自信还能给自己烧点水,前提是,她需要壶。

    左边的卫兵道:“我会请示盛副将。”

    右边的卫兵道:“请公……子回去。”

    江宛看着左边的卫兵:“你叫什么?”

    “我叫傅……”

    “咳咳。”右边的小哥咳嗽。

    江宛用浑身上下唯一一个不太痛的器官——眼睛瞪他:“怎么,你叫咳咳?”

    右边的卫兵立枪,淡淡道:“他是傅三,我是王二。”

    “王二?”

    一听就不是真名。

    江宛道:“那你这名字够简单的,统共没几笔。”

    “那王二小哥,傅三小哥,劳烦你们去给我找个壶来,我要洗漱,也要喝热水。”江宛又说了一遍自己的诉求,“劳烦您二位了,实在不胜感激。”

    就在这时,矮小的盛将官跑着过来了:“公子,宁将军有请。”

第九十八章 交锋

    “郑国夫人。”

    江宛踏进宁统营帐的瞬间,便觉出不同。

    之前她也去过呼延斫的帐篷,北戎人的帐篷多装饰以皮毛珠宝,帐篷是圆顶的,异域风情十足,而宁统的营帐则四四方方,与寻常书房没有什么区别,其中熏着清淡的香,矮几上摆着枝干遒劲的盆景松。

    江宛进门时,宁统绕过书桌来迎,行了个分寸恰当的礼,让江宛觉得自己不是被劫持来的,而是被请来的。

    这样的尊重让人十分受用,可若是对手,便只能拿出十分警惕来应对了。

    江宛没穿裙子,穿着兵丁的褐色衣服,若是行福礼,未免违和,于是她亦抱拳回礼:“久闻宁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宁统美髯三寸,气度儒雅,一见之下,让人难生恶感。

    “夫人请坐。”

    江宛坐下了。

    “军营粗陋,没有好茶具,便请夫人将就喝些热水吧。”

    “将军哪里的话。”

    江宛侧头喝水,她是真的渴了。

    宁统笑了:“夫人不悦,原也是应该的,毕竟将夫人请来的方式不太妥当,然则这亦是无奈之举,盛赋是个粗人,不过到底没有伤到夫人和夫人的仆从,便请夫人谅解吧。”

    这话说得好像把她绑来完全是盛将官一个人的意思,跟他无关似的。

    江宛道:“宁将军不妨有话直说。”

    “阮炳才此人,夫人应该知道吧,”宁统道,“在陛下没有另遣使节来之前,和谈的事是由他做主的。”

    江宛眉梢未动:“陛下要和谈?倒是闻所未闻。”

    “不光要和谈,还要把定州送出去啊。”宁统叹气,似乎十分苦恼。

    “将军忧国忧民,不过我只是一介妇人,割不割定州,与我无关。”

    “夫人此言差矣,定州是阻止北戎人南下的第一道关隘,易守难攻,陛下要割让定州,是不仁不慈,更是昏庸。”

    江宛面无表情地抬手捂住耳朵:“我什么也没听见,将军要是觉得骂得不尽兴,再骂两句也可以。”

    宁统:“……”

    “夫人说笑了,”宁统摸着胡子,“陛下对定州百姓可以弃如敝履,更何况是对夫人,他若不将夫人斩草除根,岂能安睡?”

    果然。

    这个宁统的野心不小,而且他的确准备拉着圆哥儿做大旗,那么圆哥儿的处境……

    “将军的话,我已经全然听明白了,您大费周折地绑了我来,是要救我啊,是不忍心我被陛下斩草除根,您是我的大恩人啊。”

    江宛声情并茂:“不过将军,您也是陛下的妻兄,正正经经的国舅爷,难道真会为了我这个与将军无亲无故的小妇人,与陛下翻脸吗?”

    她问得真毒啊。

    宁统缓缓吐出一口气:“夫人应该知道我是友非敌,这就足够了,当务之急还是北戎人,北戎骑兵就在百里外虎视眈眈。”

    江宛捂住心口:“好吓人啊,要不将军把我送到江南去吧。”

    “去江南可太远了,夫人的娘家人,江少傅不是还在汴京吗?依我看,回汴京就很好,”宁统拿起一把粗黑的剪子,咔嚓剪去罗汉松的枝叶,“不过到底是要风风光光回去,还是……”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一瞬,留出一个供人想象的恐怖间隔。

    江宛手指一蜷。

    宁统朗声大笑:“夫人看我这罗汉松养得如何。”

    江宛看着那截松枝,慢慢道:“我的确认识阮炳才。”

    不光认识,还指望他能深入敌营,去和无咎打配合。

    “这就好办了,”宁统放下剪子,“阮大人似乎与北戎大王子交往甚密,又行事跋扈,本将难免要怀疑阮大人的用心。”

    江宛附和道:“这是应该的,那个阮炳才奸猾贪财还好赌,的确不是个好东西,将军若有吩咐,直言便可。”

    “我想夫人去和阮大人说一说,这定州是谁在做主,这镇北军又是谁在做主,他若一味惦记着别人的吩咐,必然有误大计。”宁统道,“他若真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想来也很好说服。”

    “很好说服,那将军为什么不亲自去?”

    宁统眼睛眯起。

    “我去了,阮大人怕是会怀疑我的用心。”

    江宛明白了。

    让她去,固然是因为她与阮炳才有交情,更好开口,也是因为宁统想要对阮炳才软硬兼施,江宛来唱红脸,宁统来唱白脸。

    当然,看宁统的意思,或许之前他二人已经有过冲突,宁统不愿意放下身段。

    这人傲气嘛,席先生早就和她说过了。

    再来,这件事一是试探阮炳才,二也是试探她。

    等等,阮炳才为陛下办事,陛下肯定是不愿意打的,莫非这宁统想要和北戎打,亦或者,他是想和北戎合作……

    这一切江宛原本没机会知道,而现在宁统亲自把机会送到她面前了。

    他为什么敢让她知道?

    固然是因为她有理由与承平帝你死我活,有理由觊觎皇位,但是他们才见了这一面,宁统难道就对她放心了?

    不……宁统是知道皇帝中毒了。

    他与安阳合作,安阳对他描绘的应该是她上位以后,可以给宁统更大的权利,封王封侯都不在话下,到时候安阳扶持幼主,宁统就是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可以威慑百官,二人互惠互利。

    如果对覆天会所为也没有那么深的了解,认为安阳只是为了权利在筹谋,那么宁统一定会这样想。

    可他的野心这么大,会甘心屈居在一个女人之下吗?

    不会,他要靖难,要处置乱臣贼子,那么这个乱臣贼子可以是承平帝,但必要时也可以是——安阳大长公主!

    他与安阳,互相利用罢了。

    所以他办事根本不会在乎覆天会,不会在乎皇帝,只会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那么,他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余蘅说宁统没有足够的威望,那么宁统应该急着打个胜仗,得到民心,为将来铺路。

    这场仗是难以避免的,江宛在意的是这仗是否也能为霍忱铺路。

    宁统开口,打断她的思绪:“夫人快些决断吧,如今恕州城怕是已经血流成河了。”

    “恕州?”

第九十九章 暗示

    站在阮炳才帐前,江宛还在想宁统的那番话。

    “北戎人最善以战养战,阮炳才去了一趟,告诉他们陛下要割让定州,他们便不在乎一个小小的恕州城了,涸泽而渔,他们也不怕了。北戎骑兵聚集于恕州城附近,整日无所事事,只能进恕州城找乐子,如今恕州城只开半门,这半门前聚集着百众北戎兵,要出城,必须先交赎身钱,走一个男人只要交点银子,看他们心情十两二十两便可,出城时搜身查验,不许夹带,然而走一个女人,却要至少百两,若是年轻貌美些的,他们收了银子也能不管不顾,当场掳走。”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恕州离屠城也不远了。”

    宁统极尽危言耸听,料定江宛不得不相信他。

    而江宛的确相信他了。

    北戎人在恕州城中烧杀抢掠,非常合理,毕竟在钦嘎心中只有兄弟和奴隶之分,他也不可能把大梁人看作兄弟。

    宁统说想要派人夜袭恕州城,救走城中大梁人,同时,希望阮炳才去迷惑一下北戎人,送封求和的信,等到北戎人夜里放松警惕的时候,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凭阮炳才舌灿莲花的功力,要使北戎大王相信皇帝愿意给出比割让定州更优厚的条件,不是难事,只要他这栈道修得好,宁统带兵到陈仓也不难。

    但是宁统若真的担忧恕州百姓,可以直接派人与北戎人正面对上,用一计围魏救赵,可以让北戎人暂时没工夫也没心情祸害恕州城,比起让阮炳才去迷惑北戎大王,最起码要快上两日。

    两日,恕州可以少死多少人啊。

    与他趁黑偷营,起到的效果是一样的。

    江宛虽然不懂兵法,却也知道兵贵神速。

    在江宛看来,宁统未必真是为了恕州百姓,他要反,总要给自己营造一个光辉的形象,要跟“反贼”这两个字彻底割裂,去恕州救人就是个好的博取名声的法子。

    那么博取名声之后呢,他要带着镇北军去汴京,总不见得镇北军里人人愿意吧。

    “夫人,进去吧。”王二给她掀开帘子。

    屋里,阮炳才听见动静,正从床上下来穿鞋。

    在走进去前,江宛想了很多东西,分析了许多动机利弊,最后浮现在她脑海中是圆哥儿的脸。

    想到圆哥儿大笑的样子,阿柔摇头晃脑念《论语》的样子,蜻姐儿把李子啃得满脸汁水的样子,她就觉得值得。

    江宛矮身走进营帐中,她笑着打招呼:“阮大人一向可好。”

    阮炳才吃了一惊,慌忙把靴子穿好:“夫人,你怎么在此处?”

    “我是来传话的。”江宛四处看了看,他这营帐里简朴得很,就一桌一椅。

    “夫人先坐吧,我这蓬头垢面的,怠慢夫人了。”阮炳才穿好鞋,用袖子拂去椅子上的灰尘,请江宛坐。

    江宛摇头:“我就不坐了,反正也没有几句话。”

    这营帐可没有什么隔音的功能,站在门外的士兵可以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江宛回头看了看没有关严实的厚帘子,又看了看阮炳才。

    阮炳才心知肚明:“夫人是来替宁将军传话的?”

    “是。”江宛点头。

    阮炳才是个聪明人:“不晓得是什么话,宁将军竟然不愿意当面同我说。”

    “这话原该我来说,我的身份,阮大人也是知道的,”江宛刻意用高高在上的语气道,“宁将军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大人是时候弃暗投明,加入我们了。”

    “你们是……”

    “江太帮。”江宛面无表情道。

    可她说完吧,越想越好笑。

    “江……什么?”阮炳才无视江宛因为忍笑而扭曲的表情。

    “帮助江宛成为太后的帮会,简称江太帮。”江宛正经道。

    “原来如此。”阮炳才感叹道,“那为什么不叫江太会呢?”

    “何必多问。”

    江宛叹息一声:“我知道阮大人惦记着陛下的知遇之恩,有气节有骨气,但是陛下离死只差半步了。”

    这件事,阮炳才是真的不清楚,他被软禁于此,已经很久没有得到陛下的消息了。

    “夫人是从宁统处得到的消息?”阮炳才问。

    江宛一边摇头眨眼,一边说:“对啊,就是宁将军告诉我的。”

    阮炳才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江宛就知道,他对承平帝没有什么君臣之义。

    阮炳才嘴上却冷笑:“定州这样远,消息恐怕不实吧。”

    “阮大人郎心似铁,不过等你看清了局势,也就不会无谓固执了,说说正事吧,”江宛道,“我希望你能再去敌营一趟,给北戎大王送封信,算是示敌以弱,然后方便宁将军偷袭。”

    “陛下的意思是与北戎不能贸然交战。”阮炳才意气激昂,“打起仗来劳民伤财,阮某不愿做天下的罪人。”

    “阮大人可知如今恕州是什么景况,恕州算不算在阮大人以为的天下里?恕州百姓受北戎人蹂躏,伤的是不是阮大人以为的民?”江宛反问。

    “宁将军的意思是要解救恕州百姓?”

    “兵者诡道也,此计要成,少不得阮大人相助。”江宛比了个“二”的手势,“要累阮大人再入敌营了。”

    她在“敌营”二字上加重语气,有晃了晃竖起的两根手指。

    阮炳才不解,但也记下了江宛手势。

    “恐怕这个信送的时机也有讲究吧。”阮炳才道。

    这家伙精得跟鬼一样。

    江宛道:“阮大人即刻出发,最慢一日后便能到北戎军营中,宁将军的意思,是要你到了以后,立刻送信上去,就说是陛下给他写的信。”

    “信送上去有什么用,宁将军一发兵,他们自然知道是假的,我焉能有命回来?”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放心吧,顶多就吃点苦头,不会真杀你的。”江宛轻松道。

    话说到这里,江宛能说的都说了,也该走了。

    “阮大人就要深入敌营了,”江宛又竖起两根手指,怕他不明白,又做出“二王子”的口型,“我祝大人马到功成。”

第一百章 得救

    江宛走后,阮炳才整理了一下她话里透露出的信息。

    江宛被宁统控制了,宁统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但是现在还没有完全暴露。

    若非他从北戎回来后,宁统便变了一副嘴脸,他也想不到宁统会反,果然贪心不足蛇吞象,宁统是皇后的兄长,任镇北军统帅,竟还嫌不够,他还想做什么,莫非要学前朝的赵英軰,做天下兵马大元帅,还是想要另起一个宁氏王朝?

    阮炳才在军营中多日,观察兵将言行,总体而言还是爱戴陛下的,但是陛下要割让定州的消息传开后,就未必了。弃民之主,难得民心。阮炳才去北戎前,也做好了史书留名,遗臭万年的准备。

    未免军中哗变,宁统尚需徐徐图之。一场大胜只是开始,想来宁统还有不少后手,让普通兵丁对朝廷也添几分切身恨意。

    到底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好些年的,阮炳才对这方面的感觉比江宛更敏锐。

    阮炳才琢磨着,这普通兵丁来打仗很难说是为了家国大义,多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来军营里混口饭吃,更有甚者是被强征来的,混日子罢了。

    这些人不在少数,那么,若是有人让他们去卖命还要克扣他们的粮饷,或许就能彻底激怒他们了。不过这背后怎么操作,恐怕还要看宁统的手段,否则难免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不过这都是未来的事,眼下摆在他眼前就是要不要去北戎,要不要帮宁统完成他的计划。

    依江宛所说,皇帝没有几天好活了,反正他在军营里,熊护卫也进不来,无人监视,无人逼迫,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做些真正想做的事。

    恕州要救,天下也要救。

    他自认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言辞也可做刀剑,未必不能博杀出一片青天。

    阮炳才整了整衣冠。

    不过江宛刚才屡屡对他比出“二”的手势,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仿佛依稀还说了个“二王子”,北戎哪里来的二王子?

    他正琢磨着,隐约听见外头人喊“少将军好”。

    宁剡回来了!

    阮炳才眼睛一亮。

    他记得来定州的路上,江宛好像说过她和宁剡有过一段露水姻缘,还说什么可怜被宁家拆散,有情人难成眷属,他如今求告无门,自身难保,不知道能求谁救出江宛,这宁剡倒是最好的选择了。

    阮炳才一个箭步跨到他这顶小帐篷里唯一的窗口,呼喊道:“宁少将军,宁剡少将军!”

    宁剡停住脚步,转身看去,便见一个头发散乱的家伙对自己挥手绢。

    宁剡问身边的亲兵:“那位是何人?”

    “是阮知州。”

    宁剡眉头皱起,不由朝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确认:“是那位曾去北戎和谈的阮大人?”

    亲兵道:“是。”

    宁剡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家伙看着倒不像个使节,像个疯子啊。

    这么个玩意儿能和呼延律江谈出什么来?

    谈割让定州吗?

    宁剡面色一肃,大步朝阮炳才的帐篷走去,他要好好问问这个阮大人,何以对北戎大王提出了割让定州的条件。

    拢共没几步路,宁剡就到了那帐篷的小窗前。

    阮炳才把半个身子都挤出来,殷切地握住宁剡的手:“少将军,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

    宁剡正要呵斥他。

    便听阮炳才用极轻极快在他耳边道:“江宛被宁将军抓了,救她。”

    阮炳才重重握了握宁剡的手。

    ……

    “少将军怎么在此处?”

    “我要带走车里的人。”

    “可是将军吩咐下来,叫我们……”

    “如今我爹有了新的吩咐,交代我来办,快把人给我。”

    “不知将军是怎么交代您的,小的也是听令办事……”

    “事关机密,无可奉告,再不把人交给我,耽搁了大事,我唯你是问!”

    “这……既然少将军发话,小的也只能从命,不过将军千叮咛万嘱咐,下了死命令叫……”

    “闭嘴,下车。”

    马车很快又跑动起来,江宛动了动被绑住的胳膊,已经知道带她走的人是宁剡。

    宁剡怎么会来救她?

    莫非他们父子勾结,这是一出计?

    马车跑得非常野,东摇西晃,江宛双手双脚都被绑着,被甩得像条毛毛虫一样在车厢里翻滚,胳膊腿肯定都摔青了。

    等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江宛的第一感觉就是想吐,可是嘴里的布塞到嗓子眼,如果她真的吐了,在被恶心死之前,可能会被呛死,所以只能拼命忍着。

    很快有人扶起她,解开蒙住她眼睛的布条,江宛自己拔出嘴里的棉布,先干呕了两声。

    宁剡替她解开绑住手脚的麻绳,把她提下马车:“你走吧。”

    江宛昏头昏脑:“哈?”

    她先仅仅拽住宁剡的胳膊:“呕……你不能……呕……走……”

    宁剡看她呕得一抽一抽的,自己也觉得犯恶心,终于喉头一缩,他也:“呕——”

    一刻钟后,宁剡想起自己马上有水囊,于是拿来给江宛喝水。

    江宛揉了揉脖子,觉得喉咙都要被冒上来的酸水灼伤了。

    “宁将军,在汴京,我欠你个人情,你如今救我一命,我又欠你个人情,”江宛慢慢道,“这么多人情,我不知道要怎么还,更不想说些挑拨父子之情的话……”

    “不必多言了,”宁剡站起来,“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过,但我既然救了你,你便不要往我父亲身上泼脏水了。”

    “既然如此,那你倒是说说我犯了什么罪。”江宛撑着膝盖站起来。

    她面色白得像雪一样,颧骨上却有一块红,大概是刚才在马车里撞的。

    宁剡挪开视线:“我不知道,你走吧。”

    “劝人怀疑自己的父亲,的确为难,但是宁少将军,我想赌一赌,”江宛站得更直,“你爹要造反,来日中原大地生灵涂炭,想来不是宁少将军愿见的。”

    宁剡面如冰霜:“你知道杀了你有多容易吗?”

    江宛目光灼灼,不避不闪:“我知道,但你还是来救我了。”

第一百零一章 女婴

    江宛问:“宁剡,你想做皇帝吗?”

    “不。”

    江宛笑了。

    “你走吧,我不杀你。”宁剡背身道。

    “你可以不信,但是别忘了,卫南军的葛将军是怎么死的。”江宛道。

    宁剡到最后也没有说到底信不信江宛。

    不过已经够了。

    江宛能做的都做了,总不可能凭三言两语,真的让宁剡回去杀了他爹。

    宁剡说走就走,丝毫没有管江宛的意思,江宛唯恐宁统的人会追上来,也掉头跑进小巷子里,天色太暗,江宛跑了两步就被一只野猫吓了一跳。

    若是魏蔺还在定州城里巡逻,她倒是方便了,然而魏蔺又进了军营,在这定州城里,她真是举目无亲。

    不对,江宛抓住胸口的虎牙项链。

    只要找到明氏商铺,只要有人能认出这项链……

    她花了些功夫绕出巷子,贴着墙根慢慢往前摸索,万幸的是,今日没有下雪,又是月半,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能借来不少亮。

    冷风吹过,江宛瑟瑟发抖。

    然而她一路走,果然走到了挂着幌子的商街上。

    这一路上,她避过了两拨酒鬼,三拨骑马的形迹可疑的人,每一次身后传来脚步声,她都要惊出一身冷汗。若非她身上还套着灰扑扑的兵丁衣服,看着像个小子,大约走得还没有这么顺利。

    虽然天冷,但是前方还是能看见点着灯笼还开门的商铺,江宛缓了口气,慢慢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前面那块残破寒酸的招牌有点似曾相识。

    走近一看,招牌斜斜挂着,江宛歪头,她怕自己看错,还特意揉了揉眼睛,这上头的三个字是......

    一斗粮?

    席先生的那个粮铺?

    有救了!

    江宛扑上去拍门:“开门开门开门!”

    喊完三声,她忽然听到这店铺后头传来一线细细的哭声。

    江宛瞬间抱紧自己,“谁谁……在哭?”

    很快,黑暗中冲出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那妇人跌跌撞撞地朝街尾跑去了。

    江宛想扶她一把,都没来得及,那妇人远去了,两道哭声也远去了。

    席先生拍着身上的灰,紧跟着走出来。

    江宛见了他,先是一喜,又问:“这是怎么了?”

    “那女人想把那个婴儿扔进院子后的水井了,被我抓个正着,我吓唬了她一通,她就跑了。”

    “把婴儿扔进水井里!她跟那个婴儿的爹娘有仇吗,你怎么让她带走了那个婴儿?”

    “没有仇,那就是她自己生的,”席先生赶忙拉住江宛,“你可别去凑热闹,万一被她讹了,我可没功夫管你。”

    “她自己生的她为什么要杀掉那个孩子!不行,你也是修道的,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杀人呢!”江宛甩开他的手,再不去,那个妇人就要跑远了。

    “你冷静点,那是个女婴。”

    江宛置若罔闻,她往前跑:“前面那个姐姐,你慢点儿!”

    席先生拦在她身前,紧紧按住她的肩膀:“你要干嘛!”

    “我要救那个孩子!”

    “江宛!你这是假慈悲!”

    “我是假慈悲?”江宛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就是假慈悲……我也要……”

    席先生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不能替别人想想呢!那个妇人要杀掉自己的女儿,你真觉得是她自己情愿吗!就你是好人!你救了她的女儿,你要她下辈子怎么过!”

    那个妇人已经不见了。

    再也找不到了。

    江宛转头盯着席先生:“为什么?”

    “江宛,你可以这样活,指望人人都来感激你,但是很多人不能像你一样活,你活得像个菩萨似的,把别人都比成了阴沟里的老鼠,你要别人怎么活呀?”

    “我不明白……”

    她只是想救救那个孩子。

    “我知道你想救那个孩子,可是你也要想着救救那个妇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妇人说家里养活不起孩子了,实在没办法,你想呀,若是个男孩,家里人的口粮都挤一挤,总也有个盼头,可若是个女孩,左右都要许出去,这盼头就没有了。”

    “所以你们就要杀了她,她还那么小,说不定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你想想,她来这世上会吃多少苦!”

    “我可以收养她。”

    “那妇人该怎么办,本来孩子就是她生的,十里八乡把女儿淹死的不在少数,遇见你,这倒成了大罪了,江宛,她也要活下去,她那么痛心,你何必再捅她一刀?”

    “她也可怜,她真的好可怜,”江宛脸颊上滑下一串泪来,“我不想捅刀,我没有想要捅刀,我只是想要救救她,我没有……”

    江宛想不明白,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可她的道理在席先生的道理前似乎不堪一击,她仰着头大哭起来,像是要把这两天的无奈全哭出去。

    她哭的样子像一个小孩子,对抗世界的样子也像个小孩子。

    席先生看着她,最后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傻孩子。”

    远处传来夜枭短促的叫声,惨白的月光下,显得阴森恐怖。

    “来,这可是好茶,正正经经的碧螺春。”

    席先生在一个粗瓷大碗倒了铜壶里煮开的茶水,递给江宛。

    江宛低头一看:“如果是这是碧螺春,你这破碗得是官窑绝版吧。”

    “赶紧喝了驱寒,”席先生在她对面坐下,二人之间有一个烟气很浓的炭盆,“这都什么处境了,你还挑剔,怪不得刚才……哎哟哟,你可别哭了……”

    “我没哭。”江宛仰头喝茶。

    “有时候啊,不说不怪,也是一种慈悲。”席先生道。

    他说完这句话,决定不再纠缠刚才那件事。

    “说说吧,你怎么在这儿,那个小王爷怎么没跟着你?”

    “我被宁统抓走了。”

    席先生神情凝重:“细说说。”

    “他在定州城耳目众多,我一进城应该就被发觉了,他带人把我带进军营,劝我去劝说阮炳才……就是那个定州知州。”

    “劝他做什么?”

    “劝他帮宁统完成一个计划。”

    江宛放下碗,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席先生。

    席先生听完:“你们这是中计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中计

    “中计?”江宛脸色大变。

    席先生沉吟不语,手指一下下敲着膝盖。

    过了一会儿,席先生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笃定道:“宁统从始至终不搭理阮炳才是做给军中众人看的,日后阮炳才不论做什么都与他无关,也方便他往阮炳才身上栽罪名,也就是往皇帝身上栽罪名,而你,同样逃不过。”

    “怪不得他不接触阮炳才,”江宛思绪一转,“阮炳才已经成了弃子对不对?”

    “他让阮炳才去哄骗北戎大王,自然不打算阮炳才活着回来。”

    “可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席先生笑了:“你确定北戎大王也知道这句话,也会被这句话约束?”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江宛急道,“呼延律江从来都没有想过和谈对不对,他会不会将计就计?”

    席先生道:“你这不是挺聪明的吗?不过你也是人为刀俎,不得不这样做。”

    “我让阮炳才去送死了……”

    席先生默认,然后说:“他与大王子有勾连,不一定会死。”

    “对!还有无咎,无咎也在北戎,无咎会帮他的……可是无咎自身难保啊……”江宛崩溃地捂住脸,“我都做了什么……”

    “夫人!你这小娘子怎么说哭就哭啊……”席先生把铜壶往炭炉上一架,“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嘛。”

    江宛的手指颤抖着抹掉眼泪,她冷静道:“不,宁统要利用阮炳才麻痹北戎大王,让北戎大王以为他们未战先怯,但呼延律江与宁统不同,宁统虽然练兵不辍,这些年其实没和任何人交过手,顶多就是帮着平山匪,所以他在镇北军十六年来,不过是纸上谈兵,他的计谋怎么能瞒过南征北战了二十年的呼延律江?他在呼延律江面前玩心计玩手段,未必玩得过,而且北戎骑兵的确彪悍,比起镇北军里那些没见过血的小兵强得多。”

    “宁统当然也知道呼延律江的实力,所以他定下这个计策,不正面迎敌,决定偷袭。阮炳才去与北戎和谈,无论他提出了什么条件,呼延律江应该都没有答应,才会把他赶了回来,宁统一直对阮炳才避而不见,想来也不清楚呼延律江具体的态度,他贸然让阮炳才再去敌营,事出反常,呼延律江自然会怀疑,阮炳才那个人最会保命了,到时候膝盖一软,供出实情,总能活下来的。”

    席先生听她说到这里,眼中精光一闪:“这是个机会。”

    “这是个最好的机会。”江宛道,“为了一击得手,宁统一定会带上最精锐的部队,若是他输了……”

    “十六年来第一战,若是败了,可不能用胜败常事来形容了。”席先生道,“定州要割让,百姓人心惶惶,若是他败了,定州就乱了,”

    “他一输,人心就散了?”江宛忽然大笑起来,“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可是他忘记了,我们还有霍忱,镇北战神霍著血脉未绝,多好的一个噱头。”

    席先生双手用力握在身前。

    江宛继续道:“但若是阮炳才难得骨头硬了一回,不把宁统的计划交代出去……”

    “呼延律江未必不能察觉,实在不行,我也可以让人通风报信,”席先生道,“宁统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两日后,夜里。”江宛道,“你在镇北军中既然有人,就让他们尽快联络魏蔺,把宁统的计划告诉他,让他帮忙给霍忱造势,比如料敌先机,带兵驰援,英勇作战,再加上,救了郑国夫人吧,这样就差不多了,反正我还在失踪中,现在被他救了也很合理。”

    “可,夫人写下来吧,这魏小将军可认识夫人的笔迹?”

    “这……”江宛一想,好像还真没给魏蔺写过信。

    “我来写吧。”门外忽然有人说。

    席先生与江宛俱是悚然一惊。

    ……

    刚下过雪,天气冷得入骨。

    运粮队因为这场雪,脚程慢了许多,今夜只能露宿荒野。

    押运官孙羿的火堆边坐了督运官黄大人,而稍远的地方,驮车被聚拢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民夫围拢在火堆边,火堆又围着驮车。

    黄大人是个地道的文官,哆哆嗦嗦地弓着背,捧着碗面汤呲溜呲溜地喝,一面还恨恨地对孙羿翻白眼,孙家这小子毛都没长全,脾气却大,天不亮就叫赶路,赶起路来没日没夜,那些民夫也是叫苦连天。他堂堂的督运官,什么时候吃过这种餐风饮露的苦,不过是想去驮车上休息,不愿意骑马,这孙羿也不乐意,总而言之,他要什么没什么,休息的时候去城里吃顿好的也不行。

    黄大人心里已经打算好了,一旦把粮草送到定州,他就一封折子参上去,好赖叫这个孙羿知道他也是有脾气的。

    然而孙羿对黄大人的心思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他正对着火堆珍惜地看着舆图,若是明后日不下雪,他们距离定州,大约只有七八日的路程了。

    他的手指虚虚地悬在舆图上,在此地和定州界之间划来划去,最后长舒一口气,小心地把舆图卷起来,放进竹筒中,塞进腰包里。

    “孙粮官,孙粮官!”有个小头目按着风帽过来叫他。

    孙羿刚端起自己的那晚杂面汤,闻言又放下:“怎么了?”

    “那边有民夫吃不饱,闹着要吃粮草,把封条给拽坏了。”

    “什么!”孙羿怒目圆睁。

    谁敢动他的粮食,跟动他的命根子也差不多。

    “快带我过去!”

    孙羿赶到的时候,一群人正厮打在一起,地上散落着装粮食的麻袋,一辆驮车已经翻了,拉车的骡子正用鼻子拱开麻袋口,想要吃里头的干饼,为了粮食好保存,一般军粮都会做成干饼运输。

    孙羿大吼一声:“都住手!”

    没人听他的。

    孙羿就上前,拎开一个,又甩开一个。

    这样一个个往地上扔,总算是把闹事的人都制服了。

    刚松了口气,想要教训他们一通,孙羿忽然听到有人颤着嗓子道:“这根本不是粮食……”

第一百零三章 稻草

    孙羿目光紧逼着那个人:“你说什么!”

    一个民夫颤颤巍巍站起,把骡子拱开的麻袋朝下一倒,沙子和稻草哗啦啦落下来。

    孙羿不顾烫,从火堆里捞出一个木柴,对着满地沙子稻草照来照去,照得雪都融了,沙子还是沙子,稻草还是稻草。

    火把扑通落在雪地里,瞬息间就灭了。

    “谁能想到,麻袋里面竟然是沙子和稻草!”

    “怪不得吃重差不多,是不是孙大人得罪了人啊。”

    “就怕咱们都要被连累死了。”

    “若是早点发现就好了,咱们也不用白跑一趟。”

    民夫们窃窃私语,这个惊天的发现彻底驱散了他们因寒冷而生出的困意。

    孙羿举着火把,一车车地去验证,起初只看每辆车里有多少粮食,后来就吩咐人把干饼子都收集起来。

    他们这次要运五万斤粮食,一车五百斤,牲口上还要驮一百五十斤,一共六十辆车,还有两百来个民夫背着粮食,跟着队伍走。

    五万斤的粮食,收集起来,不到五百斤。

    骡车上用了封条的麻袋里,几乎没有一块饼。

    孙羿想到这些日子的奔波辛劳,最终只是一场空,心似乎也空了。

    押运官黄大人依旧蹲在火堆边,事不关己地烤着火,见孙羿看过来,黄大人擦了擦手:“孙大人,有功夫与老夫商量事?”

    孙羿盯着他:“你早就知道?”

    黄大人翻了个白眼:“孙大人可不要空口污人清白,我怎么可能早就知道!”

    “不对,你就是早知道了,在潞州转运司,你就和那些人勾结上了,当时我明明都检查过了,里面都是粮食,一夜过去,却都变成了稻草。”

    “对,我就是早就知道了,”黄大人干脆摊牌,“你知道户部李大人吗?”

    孙羿:“你说的是不是搭上了安阳大长公主的李牍。”

    “你知道他买我走这一趟花了多少银子吗?”

    孙羿隔着跳动的火光,阴沉地望着他。

    黄大人把手伸到火堆上烤着:“五千两,他给了我五千两银子,我知道,这点银子孙大人肯定不看在眼里,可我们这些外地的小官儿就不一样了,京城居大不易,尤其我又在兵部那种没油水的地方,没有往上爬的关系,你瞧,被发配来做个督运官,功劳啊全是你的,万一出了事,倒霉却是我。”

    孙羿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烧:“我会向陛下告发你的。”

    “你有什么证据能告发我,我反咬一口,你才是那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你睁只眼闭只眼得了,老哥我也不会害你。”

    “怎么睁只眼闭只眼?”孙羿冷笑。

    “这地界不太平,多得是山匪,把这些民夫吓一吓,杀一杀,就说是山匪作乱,与咱们就没关系了。”

    “黄大人,前线的弟兄浴血奋战,你就为了五千两让他们挨饿,你的良心呢?”

    “这世道,说什么良心不良心的也就你这种傻子,一两良心能换我喝顿花酒吗?”

    “我不答应,这次是我失察,我会去陛下面前领罪,就算是死,我也认了,你们都别想逃。”

    “孙羿小儿!你疯了!”

    孙羿学着他的样子,把手在火堆上烤:“就算是五百斤,我们也要送到定州,你不要再生旁的念头了。”

    黄大人跳脚:“蠢货!”

    但想了想,孙羿不该这么蠢啊,说不定一会儿就想通了。

    黄大人又坐回去,用一种嘲讽毛头小子嘴硬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

    江宛认出门外是宁剡的声音,立刻对席先生摇了摇头。

    “不开门,是想让我踹门进来吗?”隔着门,宁剡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

    “我来开门。”江宛道。

    这宁剡如今不知是敌是友,实在难办。

    席先生却说:“那门板太重,你卸不下来,我去吧。”

    外头那人不知道听了多少去了,还不如坦诚些。

    门开,宁剡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小小的米铺,立刻把本来不大的地方衬得更逼仄了。

    席先生这人还真是最缺椅子,统共两把小马扎,好在宁剡也不在乎,直接席地而坐。

    席先生合上门,“这位是……”

    宁剡道:“宁剡。”

    席先生拱手:“原是少将军。”

    三人都有些尴尬。

    宁剡面无表情对江宛道:“我信了,你这么说,昭王也这么说,还有这位先生,我不得不信了。”

    江宛笑:“你会信,是因为你一早就怀疑宁将军了。”

    是啊,听见他爹说,皇上不一定爱长子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了。

    还记得大皇子死的时候,他就陪在父亲身边,父亲十分悲痛,大醉一场,梦中曾说过卸磨杀驴之类的忌讳话。

    飞鸟尽,良弓藏。

    父亲早认定陛下不会让宁家善终,如今这般作为,也算是逼不得已。

    江宛拍了拍手:“好了,你来了就更好了,你可以自由出入镇北军,给魏蔺送信的消息就交给你了。”

    席先生站起来去准备纸笔。

    江宛看着宁剡:“你还记不记得无咎?”

    宁剡点头。

    江宛:“他其实是呼延律江的孩子,和霍家大娘子生的,如今去北戎了。”

    宁剡皱眉。

    江宛:“如果他做了大王,我想,大梁和北戎又能太平很多年了。”

    宁剡未置可否。

    席先生取了纸笔过来,还扛了张小几:“我这里不宽裕,委屈二位了。”

    “怎么,桌子脚是瘸的?”

    “不是……”席先生道,“我这笔上稍稍断了一小节。”

    江宛道:“那无所谓,就算您没有墨,咱们几个放点血也是一样的。”

    “那可算了,我后院还有只鸡,夫人惦记它去吧。”

    这两句废话,倒叫宁剡紧绷的身躯稍稍松弛了些。

    江宛见了,心中暗暗叹息,这宁剡被夹在忠孝之间,就像被架在火上一样,两面都煎熬。

    江宛示意席先生把笔墨摆在自己面前:“还是我来写吧,顺道写件只有我和魏将军知道的事,免得他怀疑。”

    江宛落笔:靖国公夫人过世后,多谢将军提醒皇后传召之事。

    她聚精会神地写着字,力图把事情说得清楚。

    或许整个战局成败,都在这封信上了。

第一百零四章 怕战

    江宛搁笔,吹了吹信纸。

    她心道,让魏蔺给霍忱铺路,到底有点委屈魏蔺了。

    宁剡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容如刀刻斧凿,眼中有火苗倒影跳动,给他添了两分活气。

    “你有余蘅的消息吗?”江宛把信纸摊开晾干。

    席先生捻须:“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咱们这位昭王啊,是个妙人。”

    江宛道:“这是《洛神赋》吧。”

    “夫人竟然还知道《洛神赋》。”

    “我虽然是不学无术,但是这昭王的名字典出何处,京城里没人不知道,”江宛问,“他做什么了,你竟然这么称赞他?”

    席先生看了一眼宁剡,微笑道:“没什么,夫人以后就知道了。”

    宁剡知道他在,他们说话有顾忌,低垂眼眸。

    席先生:“夫人饿了吧。”

    江宛诚实道:“有一点,但刚才喝茶,已然混了个水饱。”

    “火钳子在夫人那边,夫人看看我这炭里埋了什么?”

    江宛眼睛一亮:“我看看。”

    她拨开炭火,看到一个纺锤形状的地瓜正窝在炭灰中,表面已经微微渗蜜。

    江宛吞了声口水:“给我准备的?”

    一阵呛人的烟雾腾起,江宛用袖子捂着鼻子,显然对那个红薯十分垂涎。

    “给我准备的,”席先生道,“不过还是夫人先吃吧。”

    “一人一半吧。”江宛用钳子把红薯夹出来。

    宁剡这时候倒是多看了她一眼,江宛头发乱糟糟,衣服上全是不知哪里蹭来的灰尘脏污,脸上虽然还算干净,但面黄肌瘦的,比起在汴京相见时,似乎老了几岁。

    江宛看他一眼:“信还没干,将军再等等吧。”

    “你……”宁剡想问她,这么做值不值得,虽然她身份有异,身不由己,但只要她愿意找人庇护,远远离开定州并不难,而且她本来就已经离开了,却又偏偏回来了。

    “怎么了?”江宛问。

    宁剡:“我刚才听见你说,想要把功劳给一个叫霍忱的人。”

    江宛放下钳子:“他是益国公霍著的小儿子,当然上刑场前被人隐秘送走,现在也有十八岁了,我们要捧他,也是因为……”

    “我刚才都听见了,你不必多说,只是我父亲……他就算有心,现下还什么都不曾做,也不能算是罪大恶极吧。”

    江宛看着宁剡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心中滋味难言,她明白,宁剡是希望能留下他父亲一条命,她和席先生对付宁统的理由是宁统要造反,看似是为了保护余氏皇权,实则并非如此,君父威权在江宛心中狗屁不是,对于余蘅是伤痛,对于席先生是仇恨,他们用忠君来攻歼宁统,是他们不地道。

    如席先生所言,他为的是天下不起战火,百姓安居乐业,拔除宁统这颗镇北军毒瘤后,镇北军还需要和北戎作战,当然,若是无咎那边一切顺利,或许这场战事也可以避免,北地暂获安宁,可这安宁却又与汴京诸事的发展息息相关,可是他们如今在北地,对汴京那头难以伸手,不知道承平帝还有多少日子好活,也不知道安阳大长公主还有什么算计。

    如果承平帝侥幸没死,斗倒了安阳,那他们这些人的死期恐怕也不远了。

    宁剡就算不提此事,为免镇北军大乱,他们也不可能直接杀了宁统,大概也就是暂时控制起来。

    可是这话怎么能当着人儿子说呢,江宛也觉得难以启齿啊。

    席先生看她面有难色,便对宁剡道:“宁少将军有所不知,我这些年也听过不少宁将军的威名,想来若是少将军给魏将军送完信后,尽可以去和宁将军聊一聊,若是能劝得宁将军勒马悬崖,那就再好不过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让他去和宁统说这些不是打草惊蛇吗?

    江宛就要说话,席先生却对她使了个眼色,江宛只得满腹疑虑地忍住了。

    席先生把晾干的信折起来,递给宁剡:“宁少将军收好。”

    “定不负所托。”宁剡站起来,对他们抱了抱拳,掀开门板走了。

    席先生站到门前,四处张望,确认宁剡的马跑得看不见了,才装回门板,坐到江宛跟前。

    江宛问他:“你刚才为什么让宁剡去找宁统?”

    “镇北军不能乱,宁统不能杀,忠心宁统的那帮人会对一个罪臣之后臣服吗?宁剡才是这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人,而他现在暂且还是偏着他爹的。”

    “我明白了,你是要宁剡对他爹彻底失望。”

    可是人性真的可以这样操纵吗?

    江宛摸了摸地上的红薯,觉得凉得差不多了,便一掰两半:“我一直有个事情想不通,皇帝给阮炳才布置任务的时候,不过是我刚到汴京不久,听说他有赌瘾时,差不多是蜻姐儿中毒前后,也就是四月末。”

    席先生道:“那个时候,北戎人已经进京了。”

    江宛把红薯递给他:“是,阮炳才带走我的时间是六月末,他在走的时候,一定就知道陛下企图割让定州的消息,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这么早就惦记割让定州。”

    “怕战。”席先生咽下红薯。

    “又不要他打仗,他怕什么。”

    “怕覆天会,也怕宁统吧,魏小将军就是用来催促宁统卸权的。”

    “你是说皇帝早就怀疑宁统了。”

    “不是怀疑,是忌惮,你想先帝为何要处置益国公,所谓功高震主其实都是虚的,到底还是镇北军中已到了只闻国公不问君的地步了,纵然益国公忠心不二,也迟早要去死。”席先生搓着手上的炭屑,“益国公未必想不到这一点,所以才未做任何挣扎便慷慨赴死,就是可惜了沈啟。”

    江宛耳朵竖起来了,席先生做过安阳的驸马,这沈啟应该是他情敌啊。

    “你也知道沈啟?”

    “她疯病的由来,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觉得大长公主还会做什么?”江宛问。

    席先生三两口吃完地瓜:“安阳的布局在十年前就已然差不多了,我想,她如今应该不会再动了。”

第一百零五章 鸿门

    阮炳才扛着大梁旗帜,带着翻译榆根和打扮成他仆从的盛斌副将一起骑马去北戎营地。

    他已经来过一回,熟门熟路的,知道距离大营一百里就会被人擒拿。

    但是盛斌不知道啊,他被人从马上撕下去的时候,下意识就拔刀了,然后刀就被人踹飞了。

    阮炳才扑到他身上,吱哇乱叫。

    翻译则扑到阮炳才身上,同样吱哇乱叫。

    盛斌倒是听懂了小翻译榆根说的北戎话,是在解释他的身份,求北戎斥候不要杀了他,但是阮炳才……

    阮炳才欺负北戎斥候不懂汉话,根本是在叽里咕噜瞎说话,还喊了一句“一斤是十六两不是十四两”。

    盛斌气得两眼一黑。

    那几个斥候倒是对阮炳才有点模糊的印象,看他们三个一个瘦书生,一个十三四岁说话大舌头的小子,一个矮墩墩的黑脸仆从,平均身高只到他们胸口,顿时放下戒备。

    北戎人绑住他们的手,把他们扔到马上,牵着往军营去了。

    这种被当做俘虏送进敌方军营的耻辱感,让盛斌羞愤欲死,然则他脸太黑,别人只以为他是头朝下脸充血了,没看出羞愤来。

    到了地方,营地中人见斥候归来,马背上还驮着人,过处惊起一阵怪叫,盛斌的脸就更红了。

    他的刀被缴了,被人从马背上扔到地上,和阮炳才还有榆根一起被推进了个破帐篷里。

    这些北戎人目无军纪,行动间毫无章法,都来围观看热闹,还有个人往他头上扔了块刚吮过的油腻腻的鸡骨头。

    盛斌觉得这些年忍的辱都没有这一刻来的重。

    进了那个四面漏风的小帐篷,阮炳才熟门熟路地找了个破木板坐下。

    盛斌问:“这些小狨子准备把我们关……”

    “喂!说话注意点,别以为这里真没人懂官话。”阮炳才提醒他。

    盛斌虽不情愿:“好吧,他们要关我们多久?”

    阮炳才道:“我怎么晓得!”

    他的表情神气活现的,好似跟北戎人是一伙的,把盛斌气了个好歹。

    没过多久,天色暗了,忽然有人来叫。

    榆根翻译着北戎人的话:“他们说,要阮大人去赴宴。”

    盛斌问:“那我呢?”

    阮炳才示意北戎人给他松绑,对盛斌哼了一声。

    榆根倒是尽职尽责,替盛斌问了北戎人他能不能去,北戎人看盛斌怪矮小的,嘻嘻哈哈了几句,便点了头。

    三人便都被推搡着往一个灯火明亮的大帐篷里走。

    阮炳才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宴会可以吃,这次他也是头一回,被推进帐篷里时,难免多谨慎了两分。

    这帐篷虽不小,列席的却只有十余人,看皮毛和髡发的形制以及身上点缀的金银,应该都是各部首领或者将领,阮炳才扫了一圈,目光落在前方正席上。

    呼延律江他是见过的,北戎大王子更是早在汴京时就打过交道。

    可坐在呼延律江身侧,地位似乎不在呼延斫下的那个少年人却十分面生,这少年不曾披金戴银,头发结成一把小辫子随意绑起,斑斓兽皮横肩拢腰,将他衬得英姿勃勃,但因年纪小的缘故,不似那等饮血利剑,却似一把苍翠青藤炼出的剑,生机勃勃,仍待成长。

    少年的神情不如呼延斫一样可亲,可以说是傲慢而恣意的,然而看呼延律江的表现,望向少年的眼神里似乎透着股发自内心的喜爱与看重。

    是了,这陌生少年随性豪放的举止,与呼延律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莫非是呼延律江的私生子?

    阮炳才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猜想,他弯腰行礼:“拜见北戎大王,神明在上,愿草原的水草丰茂,牛羊茁壮。”

    榆根缩着肩膀,履行自己翻译的职责,小声把阮炳才的话翻译了。

    北戎大王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似乎在和着某种韵律。

    阮炳才躬着腰,咬牙坚持着这个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久,北戎大王才用北戎话说:“原来是大梁的使节又来了。”

    榆根翻译完,阮炳才趁势直起腰,往前走了一步,亲热道:“大王原来还记得小臣。”

    榆根刚要翻译,北戎大王抬了抬手,用大梁话说:“没想到你们的鸽子飞得这么快,才几日功夫,你们皇帝就想好了。”

    阮炳才道:“陛下虽没有想好,但我们镇北军的宁统宁大将军已经想好了。”

    “哦?”

    阮炳才正要呈信,北戎大王却说:“坐吧,吃肉。”

    可这左右也没有空着的位置,阮炳才拱手问:“不知小臣应该坐在何处?”

    这时,已有人抬了烤全羊进来,还有一台明显比别人矮一截的几案。

    阮炳才明白这是为他准备的。

    四周北戎人可不管他尴不尴尬,都大声讥笑起来,似乎要看阮炳才到底会不会去坐那个位置。

    阮炳才当然是要坐的,装孙子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对周围坐着的北戎人一路点头微笑,直到行至那个矮一截的几案前,一撩袍子坐下。

    榆根和盛斌自然是坐在他身后。

    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他们虽然没有其他人的垫子,但也不太冷,很快便有女奴捧上酒菜和切肉用的弯头小刀。

    阮炳才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站起来敬北戎大王:“这第一杯酒,小臣想要敬大王,大王风采卓然,令小臣……”

    就在这时,却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高位的少年人站起来,说了一句北戎话,阮炳才听不懂话意,却听得懂话里的不屑。

    北戎大王大笑起来,盖过了榆根的小声翻译,大王一转头,看见阮炳才疑惑的神情,笑得更厉害了。

    北戎大王道:“我这个儿子,说学了一首你们梁人的诗,要背给你听。”

    陌生少年满脸得色,轻蔑地对阮炳才一扬头,用口音有点奇怪的汉话道:“草色藏小鸡,尖尖叫叽喳。”

    这回北戎大王亲自给他做翻译,把诗句的意思告诉在座所有北戎人。

    北戎人哄堂大笑。

    阮炳才独自错愕。

    虽然是在嘲笑他像小鸡......

    但这诗分明是大梁著名诗人圆哥儿的《咏鸡》!

第一百零六章 羊骨

    阮炳才猛地抬头,他忽然想起江宛对他比出的“二”,这莫非指的就是这个人,看他座次与北戎大王子并列,莫非是二王子?

    阮炳才举起酒杯:“不知这位勇士是……”

    “呼延咎。”

    “不知殿下名字里是哪个咎字?”

    那少年避而不答,用北戎话说了句什么,又是哄堂大笑,连脸色一直十分僵硬的大王子都忍不住露出了两分笑意。

    榆根揪了揪阮炳才的裤腿,小声说:“他说大人是鸡叫呢。”

    还不如不告诉我。

    这位江宛给他选定的合作对象可真不是个善茬啊。

    阮炳才脸色有些勉强了。

    呼延律江见了,对无咎点了点头,无咎便举着杯子朝阮炳才走来。

    他用拳头碰了碰左胸,对阮炳才微微弯腰,依旧是那口不太流利的北戎话道:“刚才冒犯了,只是开个小玩笑。”

    阮炳才:“不敢不敢。”

    无咎仰头喝了酒,忽然上前,手指擦过阮炳才垂下的袖口。

    阮炳才一惊,手臂往后一藏。

    他们的动作微小,呼延律江的视线完全被无咎挡住,但坐在另一边的呼延斫却发现了异常。

    呼延斫猛地站起,指着他们道:“你们在传递什么,你往他的袖子里藏了什么?”

    呼延律江不悦道:“坐下。”

    他们父子这两句话都是用官话说的,留了余地,没让底下那些部族头领听懂。

    阮炳才忙道:“小官冤枉,不曾给二王子殿下传递什么。”

    无咎则装作官话不够好,没听懂的样子,迷糊地用北戎话问了一句什么。

    呼延律江眉头紧皱,再次警告大王子:“坐下。”

    父子相持,阮炳才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上次他来时,还不曾听说有个二王子,短短几日功夫,这二王子从天而降,且尽得呼延斫信任,隐隐还要压过这大王子。

    二王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倒是极聪明,观他行事滴水不漏,俨然就是一个乍得宠爱的私生子,嚣张得很,可他既然是江宛安排的人,必然不是面上这样单纯,能演到这个地步,也算心计了得。

    阮炳才一抖袖子,拜倒在地道:“大王明鉴,小臣真的不曾传递什么消息,大王不信,小臣愿解衣自证。”

    大王子道:“那你们自证吧。”

    呼延律江没有劝阻。

    阮炳才脱衣服的动作很快,很快就只穿单衣站着了。

    局面一下就变得荒唐起来。

    大王子显然也后悔了。

    无咎看阮炳才脱了衣服,眨巴了一下眼睛,没心没肺地看向呼延律江,用北戎话道:“父王,他在干什么,在求饶吗?”

    少年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敢,目光坦荡。

    呼延律江看了看大儿子,又看了看小儿子,大儿子从前还好,虽然手段阴狠,但是行事还算磊落,但去了一场汴京,却性情大变,做事阴损,心性狭隘,哪里像草原上的狼,倒是小儿子……

    “回来吧。”呼延律江亲热地对无咎道,又换了官话对阮炳才说,“使者,你也起来吧,穿好你的衣服。”

    大王子悻悻坐下。

    阮炳才穿好衣服,也缩着肩膀坐下。

    周围的北戎人不知道是不是心太大,对这样明显的一场冲突毫无关心,依旧高声或低声聊着天,喝酒吃肉。

    席上,呼延律江对二王子耳语了几句,父子的心情没受影响,都很好。

    呼延律江似乎采纳了二王子的什么意见,忽然扬手叫来一个护卫,他对那个护卫吩咐两句,护卫就走出帐篷了。

    女奴又捧了外面烤好的肉进来,阮炳才给榆根切了块肉,榆根一边嚼,一边说:“那个大王想叫人进来比武玩。”

    如他所言,很快便有六个人高马大的北戎护卫进来了。

    这些人脸都黑漆漆的,在阮炳才看来都长得差不多,但是装束却不同,看来是来自不同部落的。

    北戎大王亲自站起来,捏捏他们的胳膊,拍拍肩膀,很快挑出了两人。

    榆根道:“大王说他们两个最勇武,让他俩先比武。”

    留下的那两个大汉活动着手脚,其余四人挤进列席的北戎人中,也开始喝酒吃肉。

    阮炳才注意到,留下来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大胡子似乎与呼延斫关系很好,二人有不少眼神交流。

    阮炳才刚吃了一口羊肉,那二人便猝不及防打了起来,拳脚落在身上砰砰有声,不落在身上时也有呼呼风声,那个大胡子来了一招倒挂金钩,北戎人纷纷叫好,还喊着什么“毕勒格”。

    阮炳才:“毕勒格是什么意思。”

    榆根道:“就是他的名字。”

    大胡子原来叫毕勒格啊。

    阮炳才正要感叹这毕勒格武艺高强,就看见大胡子一时不慎,竟然被另一个人一拳打在鼻梁上,整个人朝他倒来。

    倒就倒吧,可别压倒了他的桌子!

    阮炳才慌忙要闪避,那毕勒格如山一般倒下时,他的鞋面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阮炳才装作无意地看一眼,发现那是一根细小的羊骨头。

    毕勒格朝旁边一滚,视线与阮炳才相交。

    哎哟哟,别人沙包一样大的拳头都要落下来了,毕勒格竟然还顾得上对他挤眉弄眼。

    阮炳才这下确定了,刚才二王子那场戏的戏肉原来是落在此处。

    羊骨头到处都是,就算没有这一出,往他们帐篷里扔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羊骨藏信,高明。

    二人又战在一起,这一次,毕勒格不再示弱,成功将另一人压在了身下。

    无咎看着阮炳才把那根谁也没有注意到的羊骨头慢慢收进手里,跳起来为骑狼叫好。

    说起来好笑,眼下这小小的帐篷里,其实有三个人一早和无咎打过照面,一个是化名毕勒格的骑狼,这是他的师父,不用多提,一个则是呼延斫,他们曾在宁府见过,而且呼延斫在那里同时见了他和骑狼,可笑如今却一点也没认出来,大约是他长开了,长高了,又换了打扮的缘故,另一个就是阮炳才了,那日伏虎驿他扮作小驿卒,从阮炳才手里救下了圆哥儿。

    这才叫对面不相识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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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青山外介绍:
出了车祸的江宛刚睁眼,就在陌生朝代喜提一个大胖儿子。
未曾谋面的夫君为救皇帝而死,给她留下了一品诰命。
就在她准备这个陌生朝代大干一场的时候,血气森森的长刀忽然架到了脖子上。宛在青山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宛在青山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