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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连灼     宛在青山外txt下载     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七章 将死

    江宛:“你说,我让圆哥儿做皇帝,怎么样?”

    席先生毫无讶色:“夫人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许我救那个女婴,因为我只能救这一个,救不了下一个,但若我做了太后,就可以下旨让天下人都不许杀女婴。”

    “你怎么还惦记着此事。”席先生简直无话可说,他见风雪中有个卖茶的幌子,便勒马,“下雪了,先进去喝口热茶吧。”

    此时举目四望,天上星星点点飘下雪来。

    江宛费劲地滑下马,把马系在茶铺前的石柱子上。

    席先生也拴好马,跟江宛一起走进茶铺中。

    茶铺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老翁正在看茶,见了客来,也不曾动,只说,那边炉子上有水有茶,让客人自便,喝完茶留下几个铜板便可。

    江宛和席先生就走到了另一个半熄的火塘边,席先生动作熟练地往里加了柴火,等火稍稍旺了些,就往悬着的铜壶里加了一瓢清水。

    江宛整个人都快扑到火堆上了,一边发抖,一边烤着火。

    席先生倒还好些,他把风帽解了下来,拂去帽上薄雪,放在火堆边烤着。

    “夫人读过《韩非子》吗?”

    “没有。”

    “这《韩非子》的六反篇里有一句话,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

    “听不懂。”

    “就是说,当政者不能因为会掉头发就不洗头了,这一段还说喝药的人也不能因为药苦而不喝,总而言之就是在讲取舍之道,而后其中写‘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

    江宛一边冻得哆嗦,一边嫌弃道:“什么意思,你能不能用白话来说。”

    “杀女婴,留男婴,是因父母考虑长利,儿子比女儿有用得多,养女儿的那份口粮留给儿子才能让家族长远发展。”席先生道。

    “农耕时代确实是这样的,”江宛道,“可这不是你阻止我的理由。”

    “农耕时代……”席先生道,“你这个词有点意思,所以你应该明白,不是那个女婴的母亲在溺杀她,是天溺之。”

    “你说来说去,就是觉得那个女婴不该活,天要溺她,又为什么要让她出生?”江宛依旧不服,“你溺女婴,我也溺女婴,来日天下尽男婴,这世道就会好吗?”

    席先生说:“所以这是取舍之道啊,有舍也有得,再者说,你救她一时,救不了一世,救她一人一世,救不了百人百世。”

    江宛道:“等我当了皇帝,就可以救百人了。”

    席先生道:“你不能,天也不能,既然你说这是农耕时代,那你心里不是很明白吗?”

    “不甘心而已,”江宛慢慢暖了起来,“听你侃侃而谈,想来你若做皇帝,应该会是个好皇帝吧。”

    席先生一怔:“原来说这么多,是为了问我这个啊,你这试探可太笨拙了。”

    乍遇热气,江宛脸上浮起两团红晕:“我不会试探,所以你告诉我就行了。”

    “齐人九五命数已尽,我无此命,若逆天而行,必定不得好死。”

    这甚至可以算是很重的誓言了。

    江宛点头:“我明白了。”

    席先生道:“我不怕告诉你,在我的设想里,那位小王爷回汴京做皇帝是最好的,当然他做摄政王也不错。”

    “余蘅有这个命?”

    “皇帝的儿子都有这个命。”

    为了天下安稳,人心不浮,的确应该弃幼主而择余蘅。

    不过……

    “余蘅是不愿意的。”

    席先生逗她:“你怎么知道,你也这样试探过他?”

    没有试探过,但江宛亲眼看见了余蘅离开汴京后有多么舒展快活。

    “那我来告诉你个秘密,安阳手中有一味毒药,她是从南齐那里得到的,可以使人生不出孩子,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已经找机会给承平帝下过此药了。”

    江宛瞪大眼睛:“你是说……”

    不过也对,连她和余蘅都吃过这种药,皇帝肯定也吃过了。

    “可是这些年有不少皇子出生,这些孩子……”江宛欲言又止。

    席先生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江宛:“你别笑了,我瘆得慌。”

    席先生便不笑了,他用热水把茶碗烫了烫,先倒了一碗给江宛:“捧着暖暖手,先别急着喝。”

    江宛接过茶碗,放在膝上,隔着袖子捧着,她转了转脖子,忽然发现离他们远处的老头正看着她,可她看过去,那老头又低下了头。

    江宛莫名其妙。

    席先生道:“送你到羊尾沟,就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若非要你领路,咱们现在就能分开。”江宛嗤了一声,又问,“你是道士,会不会夜观天象,能不能看出今夜之事能成还是不能成?”

    席先生干脆利落:“我不懂。”

    江宛也就没话可说了。

    喝完茶,江宛道:“我带了好些干饼子,现在想想,带多了,我把那些饼子留给这位老者吧,比给钱好。”

    席先生以为可。

    江宛就蹲到那老头面前,笑道:“老大爷,我把饼子给你抵茶钱。”

    那老头掀了掀眼皮,慢吞吞道:“你要死了。”

    席先生立刻回头。

    ……

    黄昏逢魔时,不到戌时,天已经几乎全暗了,查探的人回报,前方有山匪与过路行商打起来了。

    孙羿一听便觉得手痒,反正他们这些车里全是沙子,不如去帮忙,还能活动筋骨暖和暖和。

    孙羿点了几个健壮的民夫,一起前去。

    可走着走着,孙羿觉得不对。

    这车队未免太长,都快赶上他们的队伍了,而且这车上一袋一袋的......总不会也是沙子吧。

    一个民夫好奇,凑到孙羿身边:“粮官大人,我看这里头都是粮食吧。”

    孙羿也疑惑,便说:“你去看看。”

    民夫便把盖在车上的棉被掀开,把扎着麻袋的绳子一抽,把手伸进去掏了些东西出来。

    天光虽暗,但他们都看清了,那里头是麦子,没脱壳的麦子!

    孙羿立刻拔刀:“儿郎们,随我去打退土匪!”

    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们这趟未必要白跑了!

第一百零八章 解困

    “小姓明,不知大人高姓大名。”

    “我姓孙,单名一个羿字。”

    “不知是哪个羿?”

    “后羿的羿。”

    “羿,羽之羿风,想来令尊对大人一定寄予厚望。”

    孙羿干笑一声,觉得和这个书呆子真是没话说。

    但他整了整神色,没有露出半点不悦,毕竟他们说不定还要靠这个书呆子出粮食,乃至于打劫这个书呆子。

    孙羿笑容灿烂:“明公子太客气了。”

    这时候督运官也晃晃悠悠过来了,听见他称明公子,拱手上前问:“这位公子可是出自浚州明氏。”

    “确然。”

    黄大人的眼睛立刻亮了,屁股一拱,把孙羿挤到一边:“原是明氏的公子,可是明家十一公子。”

    “大人竟知道学生?”

    “明公子的大名谁人不知,不瞒公子,本官出身邢州,早年还曾去浚州求学……”

    他们俩寒暄起来就没完了,竟然莫名其妙聊到了《孟子》。

    孙羿听得实在不耐烦,出言打断道:“明公子运着这么多的粮食,是要往哪里去啊。”

    “定州。”

    “定州?”竟然与他们顺路,孙羿不动声色,“你有多少粮食?”

    “五万斤。”

    这量竟然也差不多。

    孙羿又问:“你多大了?”这是想知道明公子有没有底气做主。

    “已到弱冠之年。”

    孙羿几乎压不住翘起的嘴角:“明贤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明倘欣然答应,与孙羿走到了骡车背风处。

    孙羿面容冷肃:“我是圣上钦点的运粮官,这次要运五万斤军粮去定州,交付镇北军中,然而转运司中有奸细,将军粮换成了沙子与稻草。”

    “竟有这等事!”明倘大惊。

    “不知明贤兄这批粮食愿不愿意卖。”

    刚才黄大人那么殷勤地迎上去,孙羿就想起来,这明氏在汴京虽不显,但他的确听说过明氏有个聚宝盆这样的闲话,听说是北地第一商,他就先入为主以为明倘是要去卖粮食的。

    明倘却道:“实不相瞒,我这批粮食是想送给镇北军的。”

    “果真?”

    饶是孙羿不信神佛,此时也要感慨自己的运气了。

    明倘点头。此事说来话长,五娘子突然说要送他出门游学,他生了疑心,便没有走远,后来就听说北戎人要打过来了,他不愿意在危难关头离开北地,正好听说邢州屯了一批粮食,便想着把这批粮食运去镇北军中。

    明倘高兴道:“本来我觉得这粮食来路不明,还怕镇北军不要呢,正好给你,你运进去,可以叫将士们吃饱饭了。”

    孙羿感动之下,竟然失语。这明倘比他大好几岁,看着却比他天真多了,竟然没有半点疑心,便相信了他。

    不过孙羿也不耐烦多思多虑,既然明倘有粮食能解他的燃眉之急,那就是他的兄弟。

    孙羿拍了拍明倘的肩:“多谢贤兄,来日必报。”

    ……

    “死就死吧,人固有一死。”江宛道。

    “老先生何出此言,可否说个明白。”席先生却不愿就这么离开,这老头故弄玄虚,不晓得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老头却怎么也不说话了。

    江宛无意纠缠:“席先生,别耽误了,快走吧。”

    “他可是说你要死了。”席先生道。

    江宛摇摇头。

    她当然怕死,她怕得恨不得不出这个门了,可是他们已经与魏蔺约好,不能失约,而且敌营中救出郑国夫人这样飞来一笔的桥段,更有助于霍忱扬名。

    江宛道:“我们该走了。”

    那老头却忽然说:“罢了,你附耳过来。”

    江宛凑近,那老头轻声道:“生路在东南方。”

    江宛记下此话:“多谢先生提点,告辞。”

    江宛先出了门。

    席先生手上掐算片刻,忽然“咦”了一声,眉头陡然一紧,他深深看了这老先生一眼,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出门后,席先生望天:“还当有场大雪,没想到这就不下了。”

    江宛扫去马鞍上的雪:“看来我们运气不错。”

    席先生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

    荒原茫茫,太阳渐渐西沉,江宛勒马,深深呼了口气,白雾模糊了她的面容。

    她在山丘上,望着远处的镇北军营地,粗糙绑在一起的树枝扎起的栅栏将一顶顶帐篷围拢起来,很难说那是什么形状,因为灰色帐篷排列无序,宽窄不一得朝外蔓延,像是荒芜草原上的一条河流,小点一样的兵丁在其中流动。现在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所以有许多烟气飘散,寒风一吹,江宛似乎也能闻到干饼天然的谷物香气。

    她停留的时间太长,席先生拉下挡风的领子,对她道:“快走吧,碰上斥候,就难办了。”

    “战火还未起,草原上只有炊烟没有狼烟,看着竟然有两分温馨。”她的声音被闷在厚厚的皮毛里,被寒风一打,散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席先生驱马走近两步,问她:“可是身体不适?”

    江宛摇摇头,夹马腹,继续上路。

    不知道又跑了多久,路上已经一丝光亮也看不见了,江宛手脚皆冷得麻木,马儿才停下来。

    席先生先下马,又扶她下马,没说话,对她打了个跟上来的手势。

    江宛跟上去,心想,月黑风高夜,若是她死在这里,也许谁都不会知道。

    席先生掏出火折子,吹出火光后,四处照了照,江宛借着隐约的灯光,发现前方似乎有个山洞。

    席先生带她走进山洞里,大约走了一百米左右,他停下来,敲了敲左边的山壁,一共敲了五下,三长二短。

    一会儿后,那山壁移开,江宛才发现,原来这不是山壁,只是一块木板,木板一开,就有热气拂面,席先生道:“看着脚下。”

    对面有个人举着火把,面目看不清楚,大约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

    他对江宛憨憨一笑。

    江宛把头包得只露出一双眼,用力对他弯了弯眼睛。

    这块木板遮挡着的是一条十几米长的索桥,索桥下是一条山缝,不知道有多深。

    江宛跟着席先生过了索桥,那个举火把的年轻人合上木板,才跟上来。

    又转了几个弯,才看到灯火。

    山腹中果然别有洞天。

第一百零九章 投诚

    北戎的酒席已经结束,阮炳才知道今日寅时便是宁统定下偷袭的时候。

    可奇怪的是,晚宴也吃了,篝火也点了,酒也喝了,肉也吃了,这些北戎兵士却丝毫没有放松戒备的意思。

    阮炳才把封闭的帐篷划出一个小孔,从孔里往外看。

    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承认:“宁将军的计谋被呼延律江看破了。”

    盛斌脸色大变:“那该如何是好?”

    “先不急,”黑暗中,阮炳才的声音显得很沉稳,“待我先想一想。”

    他从腰带里抠出那根细细的羊骨,因为没有灯光,所以只能用手一遍遍地摸,企图找出机关所在。

    这骨头细长,微微带着弧度,应该是小羊的肋骨,但是……

    阮炳才原以为这骨头里可能塞着纸条,可他摸了一遍又一遍,这他娘的就是一根被啃得很干净的普通骨头。

    他被耍了!

    不,不对,那个毕勒格明明给了他暗示。

    会不会他一开始就弄错了,其实毕勒格并不是和二王子一伙儿的,而是和大王子一伙儿的,但是上次他来,大王子装作与他毫无交情,他还以为大王子不愿意搭理他了,看样子也未必。

    “羊骨……羊骨头……羊的肋骨……”

    “胡压区……”榆根下意识道。

    阮炳才问:“你说什么?”

    “我说这羊骨头叫胡压区。”

    “胡压区……音同活下去,”阮炳才开始走上分析骨头的另一条路,“羊助,音同佯泪……他这是提醒我……”

    盛斌唯恐呼延律江发觉宁统的心思,正是心急如焚,下意识问:“提醒你什么?”

    “我要去向大王投诚。”

    “你说什么!”

    阮炳才爬起来,黑暗中把羊骨随手一抛,他冲向帐篷门,大声喊道:“我要见大王,我有重要的事要禀报大王!”

    然而骑狼给他扔一根羊骨头的意思仅仅是劝他不要变成一根被人吃剩下的羊骨头,要发挥自己的作用,帮助他和无咎把北戎的水彻底搅浑。

    没料到阮炳才又是“活下去”,又是“佯泪”,竟然歪打正着了。

    后来他们也没有再聊起这个误会,这个误会永远存在,永远阴差阳错。

    ……

    山腹中是块很大的平地,其中有约莫二十几栋小木屋,江宛还看见了篱笆围起来的菜地,听见了羊的叫声,此处应该是回阗人的“世外桃源”吧。

    席先生拽下遮住口鼻的毛领子,与那年轻人说:“怎么样,炭火还够不够,粮食够吃吗?”

    那年轻人笑,说话的口音有点怪:“师父回来,都要先问这些话。”

    江宛也把领子扯下来,把围巾解开。

    那年轻人见到她,笑得很欢:“这位姑娘,我叫席强。”

    江宛对他点点头:“我是江宛。”

    席强道:“乌韩大娘把饭菜都准备好了,你们都来吧。”

    可他们明明是要去和霍忱会合,席先生怎么把她带到了这里。

    她按下疑虑,跟着席先生走近了一个木屋中。

    推开门,其中的炭盆点着,上头悬着一大盆烩菜,江宛顿时就觉得饿了。

    有个面容朴素的大娘正在往个头很大的木碗里倒奶茶。

    席先生和那个大娘用江宛听不懂的话说了两句,那大娘就笑眯眯地看了江宛一眼,然后走了。

    席强却嬉皮笑脸地说了什么,先坐下了。

    江宛都没听懂。

    席先生道:“说官话。”

    席强才说:“我也饿了,我也想吃乌韩大娘做的饭。”

    席先生对江宛道:“你也坐吧,这是我收的义子,回阗人,跟我姓席。”

    江宛就坐下了。

    席强却跳起来,把那锅炖菜搬到了桌上,又从布袋里掏出几个馒头,他先把了两个给席先生,又把一个放在江宛碗里。

    江宛道:“多谢。”

    他一惊,脸红红的,又给江宛塞了一个:“你瘦,你多吃。”

    江宛被他吓了一跳,忙道:“我吃一个就够了。”

    她心中有事,食不知味,吃了半个馒头便觉得饱了。

    用完饭后,席先生打发走席强,把油灯摆到桌上,对江宛道:“我看夫人的脸色一直不好。”

    江宛道:“近日吃不好睡不好,脸色就差了。”

    席先生神色却并不轻松,他道:“夫人,可否容我把脉?”

    江宛撸了撸袖子,把手送过去。

    席先生按住她的手腕,沉吟良久,道:“你这身子已是强弩之末。”

    江宛笑道:“怎么,我要活不下去了?”

    “底子差,不保养,连日忧思,少觉少食,我一个半吊子都……”

    “都什么?”

    “我只懂毒,没法给你开方子,但是明日事毕后,你一定要找个大夫看看,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你这元气欠亏已到了面无血色的地步,”席先生看着她,忧虑道,“看来我带你回来是对的,你先休息一夜,明早我再带你去羊尾沟见那霍家人。”

    江宛扯下袖子:“好。”

    席先生就关门离开了。

    江宛看了看被褥,都是新的,好像还晒过,上头一股淡淡的药草香。

    她一夜无梦。

    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江宛缓了缓,才想起她如今在山腹里。

    那个叫乌韩的大娘给她端来了早食,可惜乌韩大娘不会说官话,江宛只好用力地对她笑了很久。

    江宛吃了一碗粘稠的米粥,还吃了两个鸡蛋,天色太冷,食物就意味着热量,她不敢不多吃。

    送她出去的还是昨夜的席强,这小伙子总看着她欲言又止的。

    江宛便干脆问他:“你有话要说?”

    席强问:“姑娘可否婚配?”

    “我孩子都有三四个了。”江宛道。

    席强一怔,再没有和她说话。

    过了桥,出了山,席先生早已经备好了马,只等她出来便可启程。

    江宛艰难上马,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气。

    天高云淡,长鹰唳叫着掠过。

    “牧仁不在这里吗?”

    “这里只是回阗人的一个小据点,他已回到真正的回阗军身边了。”

    也好。

    “走吧,希望霍忱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

    江宛把脸埋进皮毛里,一挥缰绳:“驾。”

第一百一十章 京中

    “祖父,喝药了。”江辞捧着药碗,坐到江老爷子身边。

    江正昨日叫把床挪到窗边,说要看梅花。

    如今十月罢了,哪里来的好梅花。

    江辞心中知道,祖父的日子是过糊涂了。

    汤药已经凉得差不多了,他扶起老爷子,轻声道:“祖父,喝药吧。”

    江正低头看了看汤药,闻了闻味道,便知道:“怎么还在用十日前的方子?”

    若是依神医的脾气,五日便要变一次方子。

    江辞道:“神医还在宫里。”

    “陛下的病……”江正剧烈地喘了起来,“竟然还没好……”

    “祖父先喝药吧,我也不清楚宫里的事情。”

    江正把药推到一边:“你先与我说说陛下的病情。”

    江辞说:“我是真的不清楚,不过陛下的病情的确不曾好转,闫神医和一干太医也都住在宫里。”

    所以昨夜祖父突然晕厥,府里竟然请不来太医,只能去街上药铺找大夫。

    江辞此时还能想起祖父倒下时,心里那种骤然踩空的无力感,他整个人木了,若没有管家提醒,他根本什么也想不起来。

    若是姐姐在就好了……

    想到这里,江辞猛地摇了摇头。不能想姐姐,如今家里只有他,他就是顶梁柱,他不能想姐姐,一想姐姐他又要变成软弱的小孩子了。管家刚夸完他立起来了,他不能再去想姐姐。

    江辞道:“祖父,这药凉得差不多了,你先喝,我让管家去街上打听消息,实在不成,去杨学士府上问问。”

    “也罢。”江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江辞舒了口气,收拾了药碗:“祖父先休息,一会儿我叫人把午膳送过来。”

    “别急。”老爷子审视着自己十二岁的孙子,目光中有一些江辞读不懂的东西,似乎是欣慰,又像是担忧。

    若他真的撒手,那安哥儿在这世上,就真是孤零零的了。

    至于团姐儿,还是不要回汴京的好。

    “安哥儿,你过来。”

    江辞放下药碗,单膝跪在床边。

    “陛下截留太医于宫中,委实不当,你替我写一封折子。”

    “祖父!”

    如今陛下阴晴不定,稍有不如意便动辄打杀,祖父如今身体不好,正好远离是非好好养病,何苦去趟这浑水。

    江辞一肚子劝诫,想了想却乖顺道:“孙儿一切听祖父的,现在就去取笔墨过来。”

    江老爷子闭着眼,点了点头。

    江辞正要下去,又问:“要不要把小阿柔和蜻姐儿接来玩,她们也惦记着祖父呢。”

    江老爷子轻叹一声:“别过了病气给她们,你先去拿封奏事折过来。”

    “是。”

    江辞出了门,见敬墨正在门边等着,便低声吩咐道:“你去取奏折笔墨,再去和管家说一声,去……把两位小姐接来。”

    这折子是肯定要写的,往不往上递就是江辞做主了,等折子写好了,让阿柔和蜻姐儿过来打个岔,祖父说不定就不记得这档子事儿了。

    阿柔牵着蜻姐儿进门时,满屋都是苦涩的药味,江老爷子倚在床上,面色蜡黄,看着十分虚弱,一双眼却极亮,嘴里正说着什么,小舅舅伏在床边的矮几上记录。

    走近了,才听见老爷子说:“为君者,当以天下先,为天下率。”

    外曾祖父是少傅,三孤之一,做过三朝帝师,如今是风烛残年,病得起不了身,当朝帝王失德,对他江家不仁,他却依旧要上谏,仍有满腹忠言。

    谏臣的字句常常是指向自己的剑刃,却能划出君王正路。

    外曾祖父瘦了好多,却自有一股精气神,这精气神撑起了他,让他像一面人皮蒙出的鼓,心脏在其中砰砰跳着,奏出垂死挣扎的乐声。

    这幅画面久久刻在她的脑海里,等她到了外曾祖父的年纪时,也不曾忘记,明明是病体残躯,声如蚊蚋,却又振聋发聩。

    幼时所见,穿越了数十载时光,仍然震撼着她。

    这以后的许多年里,她都告诉自己,要成为外曾祖父这样的人。

    只是那时她终究太小,不明白那种震撼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活泼泼笑道:“太外公,我能背整本《论语》了!”

    来日思及此时,才觉正应了太外公写的那句——枯烛盈夜,回首方知是永诀。

    此时的太舜宫中,太医院的二十余位太医都跪在寝房外,嗡嗡讨论着陛下的病情。

    “怎么用了红灵三宝丹以后,陛下的脸上又多了一个疮口?”

    “如果不是冬天,怕是烂得更快。”

    “还不如听谢太医的,用一用他的祛风紫草油。”

    “紫草油该用在烫伤上,这个显然是不对症的……”

    “都说了是祛风的紫草油。”

    “本来我不信是蛊虫,我看这伤真有些邪性了,既不是痈疽疔疮,也不是疖肿流注,那它还能是什么呢?”

    “就是蛊虫,必然是蛊虫……”

    新任太医令周太医此时跪在承平帝床前,愧疚道:“是臣等无能,不过皇上下巴上的疮口已然有些好转,想来是闫神医的针疗有用了,陛下请回闫神医实在是英明神武。”

    “若由尔等庸医医治,朕还不如死了算了!”

    周太医道:“臣有罪,臣惶恐。”

    屋外跪着的太医们顿时噤若寒蝉。

    那个闫神医乐呵呵地站在一边看戏,他救过先帝一命,左右陛下不能杀他,所以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松。

    太监过来传话:“陛下,杨学士又来了。”

    “他来做什么!”

    “想来还是为了朝会上……”

    “又是为了传位诏书,”承平帝把药碗往地上一砸,面巾脱落,露出一张发黑流脓的脸,暴怒道,“朕还没死呢!”

    周太医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却道:“陛下切莫动怒。”

    承平帝喘着粗气:“你们惦记什么,朕全都一清二楚,只要朕活一日,就不会叫你们如意!都是痴心妄想!”

    “陛下息怒啊!”

    “滚!”

    周太医提着袍子,麻溜滚了。

    就在这时,又有个小太监迈着小步子进来,说明昌郡正在外头,想要为陛下献药。

第一百一十一章 羊尾

    霍忱已到了羊尾沟。

    魏蔺让他与那位郑国夫人约在此处相见就是因为羊尾沟地貌特殊,非常好辨认,两座几乎一模一样的山丘,中间是一条水流平缓的河流,冬天水枯,现在是干涸的河道。

    霍忱下了马,从褡裢上取下水囊,仰头喝了一口。

    他的心还砰砰跳着。

    昨夜是他第一次杀人。

    前日,魏将军定下计来。

    因是偷袭,宁统把消息瞒得很紧,不过魏将军还是打听到了一些,宁统准备带走中军五千人和玄武军五千人,魏将军说中军五千人不提,玄武军五千人定时要去做马前卒的,所以宁统想用的计策要么是调虎离山,要么是声东击西。五千人这个数字并不算太多,偷袭虽然够用,但要物尽其用,怕是要烧粮草大营。

    魏将军说,这样一来,指望宁统败就很难了,但是后来魏将军又另外接到了新消息,大约是望遮兄告诉他的,魏将军立刻拿出舆图,叱宁统丧心病狂。

    他们都猜错了,宁统不是要去救恕州,他是要去烧恕州。

    北戎人的粮草给养一直是短板,他们占着恕州,恕州就是他们的粮仓。先派玄武军去营前叫阵,待他们与北戎兵交上手后,宁统趁机带精锐去恕州放火,他有五千精兵,而在恕州守城的北戎兵士不足一千,自然可轻取入城,届时朝四方百姓聚居处投以火油箭,天候干燥,木质楼屋相连,想来大火很快便能烧起来。届时,恕州便是一片火海。

    宁统用救恕州这个理由骗了江宛和阮炳才去为他奔走,当真是一条毒计。

    这恕州非救不可,然若要救恕州,便要与中军对上,同为大梁兵,却要自相残杀吗?

    魏将军说,与中军刀兵相见是最下策,而上策是坐山观虎斗,中军养尊处优,虽然刀兵铠甲都是最上等,奈何却根本不曾见过血,能与北戎人交手,并不是坏事。

    魏将军还说,他若是北戎大王,无论如何都会在恕州设下埋伏,来一出瓮中捉鳖。

    两军对垒,双方将领谁都不敢说能算无遗策,只能先算着,然后见机行事了。

    然则昨夜一切如魏将军所料,北戎大王丝毫不曾被蒙蔽,拨五千军挡在了恕州与镇北军营之间,与中军正面遭遇,玄武军那帮酒囊饭袋则被打发去北戎营地,魏将军本打算绕后袭击北戎营地,助玄武军一臂之力,然则前哨送来消息,中军竟对北戎骑兵竟丝毫没有招架之力,魏将军再三思量,还是想帮中军,他说左右中军没法去祸害恕州,这样一来,也算是把他们私自出营一事算作是收到消息后驰援宁统,将来宁统也就不能借此对朱雀军发难。

    不过,他们最终并没有这样做。

    因为望遮兄在最后一刻给他们送信来,让他们趁鹬蚌相争之时,去救恕州百姓。

    字条上写——恕州苦北戎三十载,孤城而立,不容复弃于国,当救。

    这时候才觉得他望遮兄到底是皇族血脉。

    按魏将军的说法,他早想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他之所以没下决心去做,是因为要把恕州城的难民带进定州谈何容易,冬日的路又长又难走,还要提防北戎人追击。

    而且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来不及把消息传给郑国夫人了。

    魏将军让他按原计划去找郑国夫人碰头。

    没过多久,郑国夫人骑马而来时,面容在日照下莹莹生光,当真是漂亮,霍忱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说有这么一个相救的桥段,有利于他扬名。

    可是他心里对这样的好看却生出了一点厌恶,在看到恕州城地狱一样的场面时,看到无衣蔽体的女人像牲畜一样被关在草棚里,再看到郑国夫人,他真想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有人可以吃饱穿暖,体面地笑,凭什么有人却要被当做猪狗一样割下头颅?

    “凭什么?”

    霍忱怔然发问,声音很轻,这个问题没有被任何人接住,于是沉沉地砸在了地上。

    江宛骑到霍忱面前,见他两眼无神,似在发呆,不由提高声音道:“可是霍小将军?”

    “我……”霍忱回过神,“我是……不……我不是霍小将军,我就是霍忱……我……郑国夫人……你好……”

    霍忱语无伦次。

    江宛见他的铠甲上血迹斑斑,再看他脸上手上也都是暗红色干涸的血斑,连忙问:“这是怎么了,你们赢了吗,你们救出恕州的人了吗?”

    “我们……”霍忱哆嗦着嘴唇,只是说不出话,“我们……”

    算救出来了吗?那些老弱妇孺连双鞋子也没有,跌跌撞撞跟着行军,他们身无长物,也许会饿死在半路,就算走到了定州,又有谁能接济他们?别人不知道,他日夜跟着魏将军,却知道镇北军的余粮已经不多了,今年年成不好,上一任知州上了折子求陛下减免赋税,可中途因祥瑞被免,减税的事也没了下文。

    定州的老百姓都要活不下去了,这些流民就更没活路了。

    恕州百姓起初等着镇北军来救,现在虽被救了,可接下来又要求谁来救呢?

    他面上忽然浮现出极大悲怆。

    江宛吓了一跳,只以为他们输了。

    “没关系的,”江宛连忙说,“尽力了,就算不行,也没关系的。”

    “不是……我们赢了,我们救……把他们救出来了。”

    “你怎么了,很累吗?”江宛关切地问。

    “累的人不是我,”霍忱硬邦邦道,“跟上来吧。”

    江宛策马跟上,追问道:“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形。”

    “据我所知,昨夜共有三队人马离营,中军一队,玄武一队,还有我们朱雀一队,各五千人,中军一队被北戎埋伏,玄武一队去偷袭北戎营地,我们去了恕州。”

    “如何?”

    “中军不敌,我们当时绕开了,所以不知道到底折损了多少人手,我不清楚玄武军那边的消息,不过玄武军那帮人素来混吃等死,想来对北戎人来说也只是一碟小菜。”

第一百一十二章 血花

    江宛问:“恕州的情形如何?”

    霍忱道:“很不好。”

    “怎么是你们去救恕州,原计划不是你们去救中军吗?”

    “因为宁将军打的是火烧恕州的主意。”

    “火烧恕州!怎么可能!”江宛失声喊道。

    但很快,她冷静下来。

    宁统烧恕州倒也不完全是个昏招,烧过恕州以后,他一定会把这件事栽在北戎人头上,北戎人罪孽深重,则方便宁统进一步抬高自己与北戎人敌对的价值,让承平帝和谈再无可能,另外,烧恕州也算是灭了北戎一城,是一箭双雕之计。

    可是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若他知道陛下因中毒重病而自顾不暇,就应该明白,承平帝对北地已经是放任自流的状态,他没有多余的心力来干预北地战事。

    宁统没有和她提过承平帝中毒一事,但她后来去劝说阮炳才的时候,为了消除阮炳才的顾虑,必须透出这个消息,所以还是说了的,就是不知道宁统听说后是不是以为她在胡说八道。

    席先生曾说,安阳大长公主已经不会再有多的动作,开始看戏了,如果宁统真的不知道陛下中毒,那么或许他要知道汴京那边的消息已经没有那么方便了。

    最重要的是,今日的计划若出了差错,恕州百姓就要被她害死了。

    席先生当时听完就说他们中计了,恐怕中的就是这个计吧,然而他却找了别的话搪塞……

    暂且不去想席先生的心思,江宛连忙问:“恕州城中百姓应该已经被你们迁出来了吧。”

    “是,不过魏将军说,望遮兄的爱民之心最终造出了十万难民。”

    江宛眉头紧锁。余蘅竟然也参与了此事,不过也对,他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的。弃稳妥而择难民,是他应该做出的选择。

    不过……

    “难民竟然有十万?”江宛勒停了马。

    “留在恕州城中的梁人只能等死,往外走,还有一线生机,所以还能走的,都跟着队伍走了。”霍忱跟着停马,“不过他们是逃命,自然也不会带着干粮,想来金银细软也收拾得有限,况且北戎人已经在城中搜刮过一轮了,挨家挨户掳走未长成的男丁,然后叫人交存粮和金银来赎,否则就杀,城门口的人头已经堆成小山了,有的人的眼睛还睁着,有的人的眼睛是闭着的,还有婴儿,被砍成两段了……”

    他声音颤抖着,几乎不像理智地叙述,而是下意识地用言语构筑重现着恐怖的场景,江宛在他的声音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宛下意识阻止他:“你不要再说了!”

    霍忱在今日前虽然是在做下人,却也吃得饱穿得暖,过得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他活了十八年,从没有想到世上会有这等丧心病狂之徒,也没有想到他做大将军的机遇,是要建立在这些尸体上的。

    人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从前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万人里面才能出一个将军,现在他懂了,原来是要死一万人,十万人,千万人,才能让一个将军功成名就。这样的功名,是要过血海,爬尸山换来的,如果他真的是益国公的后人,那么他的先祖就已经做过了这样的事。

    他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霍忱面上露出明显的动摇之色。

    “霍忱,”江宛叫他,“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需要你吗?”

    “我们可不是为了帮益国公报仇,也不是看中你有经世之才,不说别人,单说我,也只是想要少死一些人而已。”江宛声音轻缓,“我相信你也是这样想的,你也不会怕,对不对?”

    霍忱下意识挺了挺胸脯:“我当然不会怕。”

    “这就行了,你继续跟我说说眼下的情形吧,恕州百姓该如何安置的事先不说了,先说当时的战况吧。”

    霍忱挠了挠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连中军怎么打的都没看见,只是在前哨回报的时候听说他们打得不好。”

    江宛:“宁统亲自带队,想来应该不会望风而逃,总是要战一战的,但无论如何,宁统回营的时间都会早过我们,也早过魏蔺。”

    “这回营时间有什么讲究吗?”

    “若只有我们二人回营,便要孤身对上宁统,自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都要被斩杀。如今中军折损人手,气焰不比从前,若我们与魏将军一同回营,便不用怕他们了。”

    “这倒是真的,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羊尾沟离军营不远,可魏将军若是要护送难民,怕是走得就慢了。”江宛道。

    霍忱挠了挠头:“但我觉得魏将军和望遮兄都那么聪明,他们肯定会想到这些事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说不定魏蔺会脱队而出,先带着部分人马回营,将昨日的事传出去,待你我回去,你这个大英雄便坐实了。”

    霍忱挠头:“嘿嘿……”

    半日后。

    “霍忱,你慢点,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又绕回来了,这不还是羊尾沟吗?”

    霍忱四处看了看:“好像真的是啊。”

    “这一路都是你带路,你不认路吗?”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这回我们往南走吧。”

    霍忱头也不回,驱马朝北冲。

    江宛看看太阳,再看看这傻小子,无奈跟了上去。

    托霍忱这个路痴的福,他们到第二日正午才回到军营。

    霍忱特意走了朱雀军那边自己人的关卡,入了军营,他与江宛下马而行。

    刚走了两步,就听见有人喊:“杀了他们,他们是奸细。”

    江宛刚要回头看,便被霍忱推了一把:“快跑!”

    那个茶铺老头的话在耳边回响——东南方!

    现在正午,太阳就是东南方,江宛毫不犹豫朝太阳跑。

    江宛绕过一个营帐,一头撞进别人怀里。

    她抬头,惊喜道:“余蘅!”

    余蘅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他一直在各处联络军中宿将,昨日则坐镇军中,指挥朱雀军行动。

    余蘅按住江宛的肩膀,正要说什么,忽然目光一凝,抱住江宛飞快转身。

    瞬间,余蘅左肩被一支弩箭洞穿。

    一蓬血花溅在江宛面上,微腥发咸的气味盖过了余蘅身上的清淡熏香,他们因旋转而扬起的衣角还不曾落下。

第一章 百姓

    江宛抬手揩去眼尾血迹的时候,汴京下雪了。

    这场雪下了整整半日,将小青山换了一番银装素裹的模样。

    安阳大长公主捧着手炉,从六角探星阁的窗口望下去,小青山四季风光,放晴后,瓦上雪晶闪烁,玉宇琼楼一般,看着也别有味道。

    隐约见花园小径上,有个红衣人跪着,身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安阳懒懒开口:“他跪了多久了?”

    便有女侍答道:“两个时辰了。”

    “你知道他为何要跪吗?”

    女侍惶恐道:“奴婢不知。”

    安阳也不是真要个答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有点可惜道:“这小子难得学来二分模样,可骨头到底是软的。”

    此时侍奉在安阳身边的女侍是专给安阳撑伞的婢女,名字也叫执伞,因雨雪天气时,安阳不爱出门,所以执伞侍奉安阳的机会并不多,贴身侍奉更是破天荒头一次,因此多有惶惑,不敢多听,也不敢多言,可却不敢不多想,这时候听了这一篇评价,想起来路上那位翘心公子冻得鼻尖通红,只为了见殿下一面的可怜模样,心中便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

    执伞心中有了感慨,竟然一时不察,真叹了口气。

    安阳被她惊动,饶有兴味地一回头:“怎么,你认识他?”

    “奴婢不认识,”执伞普通跪下,脑子飞快地转起来,转得脑浆子都糊了,终于想起她初进小青山时,教养嬷嬷曾告诉她,殿下目光如炬,什么小心思也逃不过殿下的眼睛,她道,“奴婢只是觉得这公子跪了这么久,对殿下这一片心意怪可怜的。”

    安阳久久未语。

    执伞伏在温暖的地板上,手指不住颤抖着。

    安阳看她怕得要哭了,才慢吞吞道:“你觉得他对我有心意。”

    殿下竟然没有怪她僭越!执伞怀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真心实意道:“殿下天人之姿,人人都仰慕殿下。”

    安阳低头笑了,窗口风寒,她走到边上坐下,便有婢女关上了琉璃窗。

    执伞跪在原地,心又悬了起来。

    侍女送上棋谱,安阳大长公主慢慢摆出了一局黑白残局,然后便就着清茶,有一下没一下地落着子,然则残局之所以是残局,便是因为难解,无论如何调运子力,都做不活这半条残龙。

    人人都说政局如棋,可她翻手为云,在棋道上却没什么天分。

    天色将暗,安阳落下一子,只觉得无趣。

    一切都唾手可得的时候,往往把人变得无欲无求。

    不知何时,史音已经立在她身后。

    安阳收回手:“不下了。”

    便有婢女送来一条热帕子,供她擦手,擦完手,涂上两层膏脂,再用柔软的布料吸去多余的油膏,让手上清清爽爽。

    安阳嗅了嗅指尖清香,看向不知已经在地上跪了多久的执伞。

    执伞是个名字,也是个职位,任何为她撑伞的婢女都叫执伞,眼前这一个也没什么特别的,骨头与外边跪着的翘心一样软。

    话是这么说,但她似乎也不喜欢骨头太硬的人,若是骨头硬了,难免叫她手痒,要打断了看人惨嚎。

    “阿音,我是不是很久没杀过人了。”

    史音看出安阳心情不好,于是谨慎道:“是。”

    “那就都杀了吧。”

    跪得有些麻木的执伞浑身一颤,这个瞬间,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没有喊,没有叫,没有流泪,没有求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嘴里就被满满当当塞了布团,飞快地送出了探星阁,等她想着要挣扎的时候,刚动了动手,就被人劈在颈后,昏死过去。

    今夜,她的尸体会扔去乱葬岗,和翘心的尸体一起。

    安阳大长公主白皙柔软的指腹落在古旧的谱页上,小心翼翼地翻过一页,她对史音道:“黄泉路上有人作伴,也不算孤单了。”

    史音无言地站在她身后,神情安然。

    安阳揉着指节:“你说我把敬祈殿改成酒池肉林怎么样,就按殷纣那么干,以酒为池,以肉为林,酒就用竹叶青,我不喜欢看生肉,就挂点皮毛吧,再寻些漂亮的小子丫头穿梭其中,着轻纱薄裙,歌舞不夜,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史音心知安阳不过嘴上说说,便道:“臣下立刻去办。”

    “算了吧,小时候也不是没玩过,那酒没几天就臭了,”安阳倦怠地拨弄棋子,“还是祖父说得对,人的堕落不过一瞬间。”

    “太祖此言的确圣明。”史音道。

    这时,门外有人通传:“驸马爷来了。”

    “丛璧来了,”安阳欢悦道,“快叫进来陪我下棋。”

    廖平走进来,面容被暖融融的灯光一照,显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来。

    只是今日,他面上却尽是愁容。

    安阳视若无睹,笑道:“快来看这局棋。”

    廖平没有像平时一样温顺地走过去,而是犹豫一瞬,行了个礼。

    安阳看他如此,笑意渐冷,慢慢拣着棋子,她嘟哝道:“何必这样扫兴。”

    听她这样说,廖平面上闪过慌乱,脸也红了,但他定了定神,还是坚定道:“殿下,我今日去探望江少傅。”

    安阳摆着棋子,没看他。

    廖平又道:“江少傅病得很厉害,他说……”

    “说我是个祸国殃民的公主,然后你信了,决定做个保国安民的驸马,来劝谏我。”

    “不是,我……”廖平好容易鼓足的勇气逐渐消失,“我只是……我听说陛下昏庸……”

    啪——棋子被拍在棋盘上。

    “那我们杀了他,好不好?”

    “可是百姓怎么办?”

    “百姓?”安阳讥笑,“你一个天地笔墨中的画师,也晓得百姓?”

    “纵我不晓得,沈啟总是晓得的!”廖平难得硬气一回。

    安阳因他口中的名字失神一瞬,而后猛地站起:“你竟敢……”

    向来胆小怕事的画师被吓得倒退一步,但没有服软。

    安阳冷着脸拂袖离去,留下一句:“关进画天院。”

    史音知道,殿下这是动了真怒,于是一个劝字也没敢说,只匆匆跟了上去。

第二章 万全

    江宛端着药站在营帐外,迟迟没有进去。

    两个时辰前,她与霍忱被宁统安排的弓弩手伏击,余蘅为她挡了一箭,肩膀被弩箭贯穿,但宁统最终还是没能杀了他们,一是因为魏蔺带兵及时带兵赶到,又有余蘅早说动了朱雀、苍龙、白虎三军中的将领,中军玄武元气大伤,难以匹敌,二是因为相持关头,霍娘子到了。

    当时余蘅虽受伤,却也强撑着表明身份:“我是昭王余蘅,奉陛下之命,前来捉拿叛贼宁统,宁将军,你急着杀本王灭口,到底是何居心!”

    魏蔺盔甲带血,满身狼狈,质问宁统带兵无方,心思阴狠,意欲让恕州百姓尽丧火海。

    宁统则直言今日定要他们命丧于此,然而苍龙军的张将军和白虎军的冯将军皆带队而来,两方对峙,间不容发。

    就在这时,忽听得有人来报:“有人运了大批粮草前来,还赶了羊。”

    诸将皆对军中即将无粮一事心知肚明,一听有粮食来了,别说是握手言和,叫他们当时亲一个他们也愿意,一个个伸长了耳朵,只等那小兵详说情形。

    宁统问:“来者何人?”

    那小兵道:“是浚州明氏霍当家。”

    几句话的功夫,羊儿的咩咩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半月没沾荤腥,士兵们心思浮动,难免要先想一想羊肉的滋味,咽两声口水。

    这时候,大家都明白,今日是打不起来了,镇北军也暂时乱不起来了。

    江宛喃喃问:“霍娘子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进军营?”

    余蘅痛得满头是汗,在魏蔺亲兵的搀扶下勉力站着,此时答道:“上回相平去浚州,给了她一面陛下赏的令牌,可以出入军中。”

    他面色白得像雪,江宛顾不得旁的,连忙道:“快扶殿下去休息。”

    余蘅也委实撑不住了,见情势好转,便被由亲兵扶了下去。

    霍娘子穿着玄色骑装策马而来,到了兵将跟前,利索地翻身下马,对站在前方的将领们抱拳,笑意飒然道:“诸位将军,一向可好。”

    她身后,雪白的羊羔咩咩叫着。

    诸位将军个个热泪盈眶,恨不得冲上前去握她的手。

    “霍娘子,这些羊可是给我们的?”便有那耐不住性子问出了口。

    “听闻朝廷的军粮还没到,我就遵明家少主的吩咐,备下了千头羊和万斤粮食,愿犒赏诸位将士。”霍娘子笑道。

    “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怕诸位将军看不上呢。”

    “看得上,看得上。”冯将军喊道。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营帐里,魏蔺的声音里透着股恨铁不成钢。

    “你说你,怎么偏偏犯这种傻,那箭要是再偏上一点,别说你这胳膊别想要,你的命也未必能保住。”

    “哪儿就这么吓人了,我这胳膊挺好的。”

    “那你抬起来给我看看?”魏蔺声音发凉。

    余蘅就不说话了。

    魏蔺:“要救人有千万种法子,那支箭并不是躲不开的,你往边上一滚,或者推她一把,肯定都没事……”

    余蘅却道:“不行,就算把她拉开,她还是有可能被伤到。”他的伤口正是最痛的时候,声音虚弱,却透出十分坚决来。

    “望遮……”

    “能保证她不会被弩箭射伤,只有一个法子……”余蘅没有说下去。

    帐中安静片刻。

    这个法子就是用自己去挡?那也确实够蠢的,

    江宛重重咳了两声。

    再不进去,药就要凉了。

    江宛:“我端着药呢,谁给我掀一下帘子。”

    帘子被猛地掀开,血腥气和药粉的膻苦扑鼻,昏暗的营帐中,余蘅半倚在床上看过来,微微眯了眯眼睛。

    江宛身后,晚霞如山花欲燃,也如烟花将散。

    颓烂之前,绚丽得要灼伤人的眼睛。

    ……

    “孙大人,最多两日我们便能到定州了。”

    “果真?”孙羿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展开舆图,虽然已经将这段线路的曲折山峦烂熟于胸,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千百次打开。

    明倘凑过去,指点道:“从这处穿过去,就不用爬平雷山,可以节省一日的脚程。”

    “多亏有了明兄,一路指点,叫我们少走了不少弯路。”

    “我毕竟生在北地,小时候随着我姐东奔西跑,对这些路熟得很。”明倘抓起一把烤好的羊肉递给孙羿,“孙大人,你吃。”

    孙羿抓着那把烤得滋滋流油的羊肉,心中感叹,到底是豪奢之家的独子,出门仆从无数,专有五辆马车给他装行李,昨日清晨,他见明倘洗脸时,光绣花的细绫织棉袜就拿出十几双,用过的直接扔在路边,被民夫如获至宝一般捡走了,起居的那辆马车顶别的两辆,其中甚至专隔出了净房,上回他匆匆看了一眼,其中佩玉描金,铺着一整块虎皮,更别提吃食的精致了。

    孙羿这些日子光啃干饼子了,吃的最好的一顿是遇上了茶铺,跟人换了些肉包子,而明公子早上的各色小点小菜不少于八样,还有一锅加了许多海货的米粥,可这样的一顿饭,在明倘嘴里,是“实在拿不出手”的。

    人比人,气死人啊。

    孙羿恶狠狠咬了一口羊肉串,被烫得嘶了一声,却也舍不得吐,把羊肉囫囵咽下去了。

    明倘吃得慢条斯理,咽下一口肉后,他问孙羿:“到了定州后,不知道孙大人有何打算?”

    这却说中了孙羿的心事:“当务之急自然是揭穿转运司行径,弄清楚那些粮食到底去了哪里,只是定州离京城这么远,消息一来一回,不等陛下……”

    说起陛下,孙羿想到自己被打的那几十板子,更觉得前路渺茫。那日他例行巡视,见陛下要打杀一个簪花的小宫女,便开口求情,未料竟惹来陛下暴怒,若非他机灵,给行刑的宫奴塞了银子,又有父亲的面子在,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自从中毒后,陛下便性情大变,暴虐无情不提,对政事也不大上心了,这件事由他奏报,怕是陛下连看都不愿意看。

    还要要另找一个有分量的人进言才好。

第三章 邢州

    “这里也没有蜜饯饴糖,你就一口气喝下去吧。”江宛把药碗递给余蘅。

    余蘅抬了抬胳膊,最终又无力垂下。

    魏蔺唇边勾起一个古怪的笑意,果断掀帘子出去了。

    江宛:“你伤在左肩,右胳膊怎么了?”

    “没事。”余蘅平稳地接过药碗,把汤药倒进嘴里,把药碗还给江宛。

    江宛站着,他躺着,不免要仰头去看她,因此显出了一点眼巴巴的可怜。

    江宛骑了一天一夜的马,耳边嗡嗡的很不舒服。

    余蘅跟她说话,她一时竟也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余蘅看她脸色透着股灰气,顿时吓了一跳,急道,“你还来看我做什么,快去休息。”

    可阮炳才还未归来,生死不知,恕州的百姓还在路上,天寒地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不容她安心睡下。

    余蘅因失血而唇色发白,江宛道:“你才要快点休息,以为自己是铁铸的不成,见那箭来了,竟也不知道躲开。”

    “我不是铁铸的,你难道是铁铸的,”余蘅声音渐低,“大家都是血肉之躯,谁又舍得谁受伤……”

    江宛道:“你坐镇军中,调度里外,如今受了伤,魏蔺又先行回来,恕州百姓该怎么办。”

    “我求张将军拿出了些口粮给难民,但也只管这一次,这一顿。”

    “我明白,”江宛道,“只是没想到这些将军真的会帮忙。”

    “许以利,压以势,劝以理,激以义,”余蘅笑着带过自己付出的心力,“比不得你四处奔波,我这里无非是几句话罢了。宁统为人孤傲,其他几路将军多是圣上直接指派,宁统与他们没甚交情,连挑拨都不用,不和都是摆在面上的。”

    “对了,你有没有宁剡的消息,上回分别时,他说想劝劝他爹,而后就没有消息了。”

    说起宁剡,余蘅就想笑:“那憨包被他爹关起来了。”

    江宛陪着他笑:“说起来,你又救了我一次。”

    余蘅眼神顿时软和起来:“是啊,救了你好多次了。”

    “不过,我也救了你不少回。”江宛对他笑,“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初次见面,你把我拖出那辆燃烧的马车时,会说是第二次救我,那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那是上元节前一日,承平帝初次与他提起宋吟藏起了文怀太子遗腹子,与覆天会有所勾结,承平帝的意思是将此事交给他办,并问他是否应该直接处理那对母子。

    虽然他知道那孩子大抵不是文怀太子的儿子,但心中难免多一分恻隐,便说不如留下做饵钓大鱼。

    这才有宋吟死后,魏蔺去池州接来江宛。

    现在看着江宛,他忽然一阵心悸,当时他选择保下素不相识的江宛和宋舸,不过是一念之差。

    若没有这一念之差,也许他永远不会认识江宛,也不会……喜欢上江宛。

    若这人间没有她,会失掉多少颜色啊。

    万幸!

    “真是万幸……”

    话音未落,江宛却忽然朝前扑来。

    余蘅连忙揽住她。

    江宛鼻息幽无,双目紧闭。

    余蘅的心跳猛地停了一瞬,他牵动肩伤,一阵剧痛,却恍若未觉,大声道:“快来人,找大夫!”

    ……

    北戎营中,兵士皆欢欣鼓舞。

    打了胜仗自然高兴,且中军兵械精良,他们缴获颇丰,银光闪闪的刀兵全堆在营地前,由这回冲杀阵前的勇士挑选。

    不过这场胜的代价却是恕州之失。

    王帐内,大王和两位王子正与各部将领议事。

    呼延律江是个乾纲独断的君王,无咎虽讨得他喜欢,但这种场合还是第一次出现,就算是呼延斫也很少参加。

    恕州虽然空了大半,但实际上,梁人仓皇出逃,金银财帛乃至于鸡羊粟米却都没有带走,恕州城中也还有一些梁人没走,有将领提议把那些梁人都找出来做奴隶,挨家挨户去搜集食物钱财,势必要将恕州刮干净。

    然而恕州的兵都死得差不多了,这摊子还得有人接手,在场诸人除却那等实在没心眼的,都看出这是块肥肉,反正梁兵把城里的汉人都带走了,接下来也不会再攻打恕州,派人搜刮看管罢了,费不了什么人手,却可以捞不少油水,呼延斫等人面上都能看出些跃跃欲试来,只有无咎手下无人,反正事不关己,本准备看场好戏。

    可呼延律江偏偏问到了他。

    “阿瑞散,你来说。”

    无咎一愣,微微睁大了眼睛,正对上对面呼延斫阴鸷的眼神。

    他这个哥哥呀,对上他的时候,真是连平时三成的心计也没有。

    无咎站起来,行了个礼:“儿子不懂这些事,不过我看大哥好像很想去,所以我推举大哥。”

    这番话叫他说得天真无邪,直把呼延斫说得面青似铁。

    呼延斫立刻站起来。

    “伯克汗,你真的想去吗?”呼延律江问他。

    表情和语气都很平常,似乎只是随便问问。

    无咎坐下,只看呼延斫如何应对。

    辎重粮草事关军备,呼延斫想染指是情理之中,然而他却说:“儿子并没有这个意思。”

    呼延律江转过头,看他一眼,然后说:“那就奎亚尔去。”

    奎亚尔是索狐部的头领,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和呼延律江有过命的交情,当时呼延律江下王令召各部前来,索狐部不仅到得最早,还带了不少粮草过来。

    这个结果还算公正,其他人没有异议。

    恕州之事便就此议定,除了坑呼延斫那句,无咎在其中依旧扮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很少说话,只在旁人说话的时候傻乎乎地点头,暗中却留心着每个人的神情,他与骑狼如今都以蛰伏为重,轻易不会冒头。

    无咎以为这时候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没想到奎亚尔忽然问:“为什么赫兰卓尔部还有马部都没来,他们是要背叛大王吗?”

    看奎亚尔的意思,只要呼延律江敢点头,他就敢立刻带人去剿灭赫兰卓尔部和马部。

    呼延律江轻描淡写道:

    “他们去邢州了。”

    话音未落,无咎表情遽变。

第四章 生路

    江宛的病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活活累出来的病,她底子不好,本要就该好好养着,更何况还中了毒,起初她吃秦嬷嬷的药膳方子,后来则吃闫神医给她的方子,效果不错,的确养出了些肉,可自从她离开汴京,舟车劳顿,往往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很快就瘦了回去。

    不过也有好事,她这一晕,倒激出了许久未来的癸水。

    初醒时,只觉得下腹坠痛,痛得她不顾饥渴,在床上翻滚。

    这时,有人稳稳按住她的双肩,对外道:“送热水来。”

    江宛神志未清,一味挣动手脚,还在没有力气,还是被牢牢按着。

    有人用勺子往她嘴里送了温水,江宛急切地喝了一口又一口,缓过来后,听见有人对她说:“团姐儿,你可真是受苦了。”

    江宛知道是霍娘子,眼泪一下就绷不住了,她心底翻腾起冲天的委屈来,水还没咽,就呜呜要说话,结果被呛了正着。

    咳嗽声里,霍娘子一面给她顺气,一面焦急地连声喊着:“大夫,大夫。”

    待大夫给她把过脉后,霍娘子冷脸看着她。

    江宛的小腹处捂着一个手炉,倒是疼痛稍减,她疲惫地合上眼睛,没有力气说话。

    霍容棋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怪她不懂爱惜自己,最终端起一碗粥喂她:“里面加了冰糖,你尝一点。”

    江宛张嘴,一勺粥送进她嘴里,温度刚刚好,分量也刚刚好。

    江宛虚弱笑道:“好甜呀。”

    霍娘子看着她的笑脸就来气:“早知该往里加黄连,身子都成什么样了,竟还笑得出来。”

    江宛声音沙哑:“五姨才不舍得我吃黄连呢。”

    “话都说不清了还要卖乖,我缺你这一两句好话听吗。”霍娘子嘴硬心软。

    江宛握住她的手,对她眨巴眨巴眼。

    霍容棋叹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一碗粥下肚,江宛便困了,但她拉着霍娘子的手,使劲睁着眼睛。

    霍娘子:“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我也该走了。”

    江宛顿时大急,紧紧握住她的手。

    霍娘子摸了摸她的脸:“傻丫头,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呀。”

    “是不是出事了?”江宛听出不对来。

    霍娘子看着江宛凹陷的脸颊,终是点头:“本想让你好好养病,不过若是不告诉你,你自己也要琢磨的,我收到消息,明倘遇到了押运粮草的官员,发现他们运的并不是粮食,而是沙子和草秆,这两日也该到定州了。”

    “怎么会如此?”

    “想来又是那位的手笔,只是这样一来,大军没了供养,怕是要生乱,”霍娘子面容镇定,“少不得要我出面周旋一二。”

    纵有万贯家财,也不是谁都愿意慷慨解囊,霍娘子前些日子还琢磨着扳倒承平帝,眼下却愿意解镇北军断粮之危局,这个转变里总有为她考虑之处。

    江宛心中感动,溢于言表。

    “还有一事,我已考虑了许久。”霍娘子郑重道,“明氏这个摊子我想交给你。”

    “我?”江宛吃惊。

    “早在汴京,我便有了这个念头,自你来了浚州,我更觉得这样才好,这副家当若交给明倘,怕是不出一年便要被人坑光,不如给你,也是你安身立命的一条路。”

    “我原以为没有路能给我走的……”江宛心中滋味莫名。

    她曾经认为自己是无路可走的人,她明明有铺子田产,却从来不敢认真经营,因为她知道,在她之上,有很多人能一言定她生死,而她眼前,悬崖高耸,迷雾重重。

    就算有一天承平帝死了,后患尽除,可她依旧是个女人,所有人都会要求她依附男人,若她真的嫁人,就可能被人理所当然地关在内院里,她会成为某个人的所有物,就算是被典卖也无人能管,若她不嫁,所得顷刻间便能灰飞烟灭,因为她是寡妇,旁人造两句她私德有亏的谣言,或许便能叫她因“恣纵淫风”的罪名被重杖处死,她读过律法,知道那些“体统”和“规矩”是真的能杀人的。

    霍娘子之所以威名远播,是因为她已经站到了足够高的高处,别人扔石头已经很难砸到她,对付她需要弩箭或者投石器了。

    一直以来,摆在江宛面前的路要么是死路,要么是荆棘路。

    可霍容棋给了她另一条路,是她的生路,是她的退路,是霍容棋的外祖母赵红芝用一生挣扎出的路,这条路凝结着女人们的血汗,赵红芝的五十年和霍容棋的十年才将这条蹊径踩成了一条大道。

    她从没想到这世上会有这样一条路,霍娘子初到浚州时,大抵也没有想到自己能走上这一样一条路。

    江宛紧紧握着霍娘子的手,她心中激荡,这种无法言说的震撼并不是感激或者惊讶,更像是一种底气,像是危难时有人站到她身后,掉落深渊时有人张网救她,这世上有人与她守望相助,有人懂得她的为难与担忧。理智告诉她这是一份太过沉重的馈赠,也许她根本接不住,也许她和明倘一样没有经商的天赋,她有一万个理由去拒绝,就像在她初次得知自己也许可以坐上太后之位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行,她曾说,若是自己成了太后,便可以颁布政令,救下那个女婴,可事实上,她明白,自己就算真成了太后,也不过是一个无法发出自己声音的权力傀儡。

    可现在,她或许真的可以救下那个女婴了,甚至是千千万万的女婴。

    这个瞬间,她被豪情壮志淹没。

    因为霍娘子相信她,这个强大的女人向她伸出了手。

    江宛一时有许多话想说,简直是千言万语挤挤挨挨全要冲出喉咙。

    最终,她听见自己说:“这会成为我的一个梦。”

    一个要做好多次的梦。

    可现在她不能答应。

    未来,等她真的脱去了身份的桎梏,等天下太平,诸事皆定,她一定会回来,试着接过这副担子。

    江宛扑进霍娘子怀里,紧紧地抱住她。

第五章 接头

    江宛昏迷的时候,阮炳才的近况也不算好,他听着外头北戎人载歌载舞,焦虑得开始啃手指甲。

    看北戎人这意思,必定是打了胜仗,他昨夜将宁统的计划对北戎大王和盘托出,固然是因为得到了那个毕勒格的暗示,决定朝北戎大王投诚,以图后事,但是说白了,这做叛徒的滋味不好,若是真有大梁将士因他的这几句话死了,他心中也实在过意不去。

    本来就够烦的了,偏那个盛斌一直阴阳怪气地嘲讽他。

    “哎哟,从前只听人说御史铁骨铮铮,没想到今日看了稀奇,有些御史根本没长骨头,阮御史您说对不对啊。”

    “阮御史的阮到底是哪个阮,是不是骨头软的软?”

    这话让人怎么答!

    盛斌是宁统派来看着他的,昨夜他猛地闯出去,盛斌根本没有机会阻止他,后来想阻止,又被北戎兵狠狠打了一顿,捆到现在,确实是心中有气。

    可阮炳才又何尝愿意如此。

    他会来,完全是被江宛那个小妮子蛊惑了,那丫头单薄得像片随时都要风刮跑的落叶,却又……就像盛斌说的,好似有铮铮铁骨一般,不免让人动容。

    如今,阮炳才也只能盼着毕勒格或者是二王子能够给他送些消息来,让他好歹定定心,知道前事成败,才好往下走啊。

    事已至此,再焦急也是于事无补,阮炳才朝稻草上一靠,不如先休息一会儿,睡够了,脑子转得才快。

    可他刚要闭眼,盛斌又开始了:“怎么竟还有人卖国求荣后睡得着觉啊,我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你是傻子?”阮炳才问他。

    “你什么意思?”

    阮炳才冷笑一声:“你要真想杀我,就动手吧。”

    盛斌一愣,刚要动手,腕子被麻绳狠狠一勒,只能屈辱道:“狗贼!你有本事先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阮炳才本来不想和他吵,但一想,若他们内部不和的消息传出去,或许比他们抱成一团更有用,便故意大声道:“我有这么蠢吗?真让你来杀我?”

    盛斌心中怒火腾腾,大叫一声扑了过去,但奈何手脚被绑,只是狠狠砸在地上,被阮炳才好一通嘲笑,盛斌气得要命,嘴里乱七八糟地骂着,跟阮炳才比谁的声音大。

    骂人也消耗体力,他是武将,的确比不得人家御史会骂,被气得脑袋空白,说不出话,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帐外北戎兵的窃笑声,他是懂北戎话的,这时候虽然听得不清楚,但也听得见外边有人在用尖细的声音学他们,然后又学狗叫。

    如一盆凉水泼下,盛斌顿时冷静了。

    在这种冷静中,他确凿对阮炳才起了杀心。

    阮炳才的战斗力委实不一般,还在嘲笑他:“我看宁统说你可为裨将,不可为元帅这话,真是说得太对了,可惜如今你竟连裨将也做不好,你岂止是一无是处,你简直是猪狗不如嘛。”

    盛斌正要放句日后必杀之的狠话,忽然察觉有人进了他们的帐篷里,不是从门走的,是从帐篷缝隙钻进来的。

    无咎也是趁那些看守的兵丁说得热闹时才找机会进来的,眼下见阮炳才说得投入,便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阮炳才猛地回头,无咎压低声音道:“你们继续吵,你听我说话。”

    阮炳才立刻“哎哟”一声,把刚才的停顿假装是被盛斌用小石子砸中了,源源不断的讽刺从他嘴里倾泻出来。

    于此同时,无咎对他道:“大王派人去攻打邢州了。”

    阮炳才对盛斌大喊:“傻子,你骂我啊。”

    盛斌一愣,刚才他隐约听见来人说了“攻打”二字,料想是内应来了,于是破口大骂起来。

    阮炳才小声问:“消息可送出去没有?”

    无咎道:“送出去了,但是我们的计划要提前了。”

    阮炳才:“什么计划?”

    无咎:“杀大王。”

    阮炳才脸颊一抽抽:“怎么杀?”

    无咎:“没想好,所以来问你。”

    阮炳才无语。

    无咎:“江宛说你很聪明的。”

    阮炳才大声骂:“我去他娘的很聪明。”

    又小声问:“如今大王信不信你?”

    “我如今就是个贪玩的小儿子。”

    这二王子的用处应该还在后边,如今二王子一味装傻,虽然知道的少一些,但是也更容易取信于呼延律江。

    阮炳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恐怕还是得从大王子那边下手,离间他们父子,叫他们自相残杀。

    无咎:“现在呼延斫恨我,大王对他不满。”

    阮炳才问:“恕州如何?”

    “百姓都被带走了,大王要派人去善后。”

    “那就先用此事做文章,”阮炳才,“我得设法见大王子一面,这个我来想法子,你去打听他们父子各有什么逆鳞,他们父子必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无咎点了点头,道:“那我先走了。”

    阮炳才对他颔首,然后转头怒吼:“你就是一坨狗屎!臭狗屎!”

    盛斌一愣:“你才是臭狗屎!”

    无咎原路返回,从帐篷缝里挤出去,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装作酒醉一般,高声嚷嚷着“还要酒”,跌跌撞撞地走到篝火边去了。

    正巧,骑狼出来割肉,无咎听见他和人说到处,大王子晚上没吃饱,又叫了女奴过来一起吃,他要一只羊腿。

    骑狼一直跟着呼延斫,恐怕知道的事情多一些。

    只是骑狼是大王子的人,他们如今也不好接触。

    无咎想了想,依旧装醉,朝骑狼撞过去。

    骑狼手里那一盘肥得流油的羊腿肉被撞翻,他骂骂咧咧地回头,见是无咎,猜到是无咎和他有话要说,便挥舞拳头,朝着无咎的鼻子就是一下,当然他掌握了分寸,只会出血,不会伤到骨头。

    无咎毫不犹豫地扑到骑狼身上,两个人扭打着朝人少的地方滚去。

    借着这个机会,无咎用汉话飞快道:“要动手,阮问如何挑拨最有效。”

    骑狼恍然大悟,然后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女奴博妲。”

第六章 十九

    霍娘子见过江宛一面后,便离开军营,去浚州筹措粮食。

    之前霍娘子把明倘送出去,本是为了保住他的命,未料得这小子并不领情,不光带人偷偷溜回浚州,还派人带走了她存放于帛州粮仓的一批粮食。

    也委实是长本事了。

    霍娘子知道消息后,立刻派人跟着他,来人三日传信一次,最近消息是他们遭遇山匪,为官府运粮队所救。霍娘子读到此处,本以为已经够波折的了,未料得下一句就是这些官兵运的竟然根本不是粮食,而是稻草和沙土,而她的傻弟弟知道了这么个大秘密竟然不想着逃,还要用自家的粮食去填别家的窟窿。

    这些年,霍娘子受命于安阳大长公主,也算对这位有些了解,换粮为沙一事若成,要打点户部、兵部和沿途转运司多少官员,若不是安阳大长公主,恐怕也没有人能有这样的手笔。

    这步棋,最终还是要落在镇北军上,宁统此人应早与安阳有所勾结。

    不过,霍娘子并未看懂这换粮背后的意图,其实她如今也无需弄懂,镇北军中还有昭王这个精似鬼的在呢。昭王这人还真是半点不能吃亏,明明只是合作罢了,昨夜还特意问她要走了上回欠的那一答——那个冷宫婢女刘卿宁的坟茔在何处。

    刘卿宁原是汴京戏锣巷刘家的女儿,刘家有个戏班子,家里的孩子也都学戏,常在勾栏瓦舍演出,唱得最好的是《玉兔宫》,二十余年前,先帝充实后宫,刘家三女儿因姿容柔美,被选入宫,但因不会逢迎,被打发至冷宫侍候,太后与她前后脚入了冷宫,成了主仆。

    众人皆知,恒丰十四年的一个春夜,恒丰帝酒醉,误入冷宫,与如今的长孙太后欢好一场,有了昭王。

    而这昭王,其实并不是太后的儿子,那夜怀孕的其实是刘卿宁,这个可怜的姑娘在生下孩子那一晚就被太后处理了,而帮了太后这个忙的,便是她父亲霍著。

    立镇北军后,她父亲一直都在北地,那年受命回京述职,因逢韦纥北戎交战,只留了五日,便匆匆回了北地,竟还抽空给太后了结此事,她那时年幼,因思念父亲,所以躲在书房外,听见了父亲交代下属将刘卿宁安置在城外小桐山白砚庵内。

    后来机缘巧合,她从安阳处得知昭王并非太后亲生,联想前因后果,便知道刘卿宁便是昭王生母,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为一个小宫女续了百年的香油灯烛钱。

    这些年,她也见过不少为她父亲鸣不平的人,但她作为女儿,并没有和父亲说过几句话,说起感情深浅,并不比姐妹与母亲,但偶尔听见那些描绘父亲的溢美之词,也会怀疑她父亲到底是不是那么大公无私,在北地一呼百应的时候,父亲是否想过反,若再给他十年,他又会不会反,她爹可不是一个全无野心的人啊。

    “当家,该出发了。”卞资策马到霍娘子身边。

    霍娘子转头看了一眼延绵的军营:“今日已经十九了,想来明倘也该到定州了。”

    “不知少主这一路可好。”卞资道。

    他如今也沉稳起来,担得住事了。

    见了他,霍娘子就想起他爷爷来。

    江宛离开定州后,霍娘子决定不再与覆天会虚与委蛇,自然也要和卞九撕破脸,不过她这些年经营有方手腕强硬,众所皆知,明氏就算没有卞九这个元老镇着,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只是难为卞资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了。

    好在这孩子终归是清楚的,如今待人接物更添两分稳重了。

    “当家,这回从浚州赶过来,我爷爷要我给您带一封信。”

    霍娘子接过信:“九爷身体如何?”

    “硬朗着呢,如今退下来养花养鸟的,老头乐得不行。”

    “如此便好。”霍娘子没再多说,微扬缰绳,率先纵马而出。

    ……

    黄昏时,江宛躺不住了,就想出去走走。

    天冷得阴沉,像是随时要落一场冻雨。

    江宛哈了口气,面容便被湿润的白雾蒙住了。

    她走了两步,觉得还好,便想绕着帐篷走上两圈,活动活动手脚。

    刚绕到帐后,忽然发现有人正坐在树墩上看晚霞。

    冬日的晚霞浩浩荡荡铺开天际,叠橙渐黄,太阳却因隐没云中不得见,只能看到暗红的圆晕。

    “你怎么在这儿?”江宛走过去。

    余蘅回头,微微笑了:“你怎么也在这儿?”

    江宛的目光落在他肩上:“你的伤如何了?”

    余蘅扶着胳膊,在说疼和不疼之间犹豫一会儿,眨眨眼睛,稍稍低了头:“正在好转。”

    “那你怎么不休息,跑到我帐篷后面看落日,”江宛走近,在树墩子上坐下,“也不进去和我打声招呼?”

    她坐得太近,余蘅下意识闪避,讷讷道:“我是怕你为难。”

    “我有什么为难的?”江宛随口道。

    他们身上都穿着厚皮毛衣服,围着厚厚的披风,虽然坐得近,但其实没什么感觉。

    余蘅压下刹那慌乱,稳下心神:“没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你因救我受伤,我就会愧疚难当吧。”江宛笑了。

    “自然不曾。”余蘅自嘲一笑。就和挡箭的瞬间一样,又是他自己在犯傻吧。

    “不过说实话,这次我的确欠你一个很大的人情。”

    余蘅道:“是我欠你的。”

    江宛:“嗯?”

    她正要细问,却听见远方马蹄声急。

    来人下马:“殿下,从潞州出发的运粮队已经到了。”

    余蘅站起,回身对江宛伸手。

    江宛从善如流,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我也想去看看。”

    她站稳了,放开余蘅的手。

    余蘅收手,负在身后,却显得有些犹豫。

    “怎么?”

    “宁统应该是想借运粮生事。”

    江宛却满不在乎道:“这种热闹,更不能错过了。”

    “那就去吧。”

    余蘅想着自己已经安排了足够的人手,宁统又要忌惮其余几军,想来也不会做得太绝。

第七章 俘虏

    余蘅的胳膊吊着,一开始藏在披风里,江宛竟没有发现。

    见他说话行动如常,她还以为不太严重,现在想想,那根箭整个穿过了他的肩膀,怎么会不严重。

    “你不痛吗?”

    江宛问出口,也觉得荒谬,当然会痛了。

    “能忍而已。”余蘅轻轻道。

    一路无言,到了军营入口。

    持长枪的兵丁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饶是江宛也觉得不太对,这阵势可不像是迎接押运官,倒像是要对其兴师问罪。

    霍娘子说他们运的军粮是稻草,莫非这宁统已经知道了,亦或是这就是他的计划。

    军中无粮,军心必定动摇,这对宁统来说有什么好处?

    江宛暂时按下疑虑,余蘅的人,也就是朱雀军的兵士分开人群,让江宛和余蘅走到前方。

    宁统正在与人寒暄,而站在宁统对面的,竟然是孙羿!

    虽然孙羿脸上被冻出皴红,黑瘦了许多,但江宛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因为对视时,他露出的那个笑容实在太过熟悉。

    一眨眼,这孩子竟这么出息了。当年他被程琥追着打,满身菜叶逃上她的马车时,也不过是半年前罢了。

    “孙羿是这回的押运官吗?”江宛小声问余蘅。

    余蘅看她一眼,又看看孙羿,言简意赅道:“是。”

    孙羿望向余蘅,眼睛顿时瞪大。

    昭王殿下竟也在此处!

    昭王不是被刺客刺杀,死了吗?

    他离开汴京的时候,还听说昭王的尸体就快运回来了。

    孙羿看向站在余蘅身边的江宛,江宛对他摇了摇头。

    余蘅对孙羿点头:“我奉陛下密令前来,还望孙大人不要声张。”

    宁统插言道:“孙大人舟车劳顿,便让我的人去卸粮吧。”

    孙羿面色微变。

    余蘅做出想要阻止的模样。

    宁统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越发笃定,直接吩咐道:“来人,开封,让我先尝一尝潞州的糜饼。”

    当即有人不顾民夫阻拦,用刀直接划开了麻袋,黄灿灿的糜子哗啦落了一地。

    孙羿微微勾起唇角:“宁将军,你的人不行啊,怎么这么莽撞,倒废了我一袋上好的甜糜子。”

    这糜子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宁统看孙羿胸有成竹,猜想事态有变,看着那一地糜子,脸色变幻一瞬,旋即笑道:“没想到今年送来的竟是粮食,不是饼子,到时候叫将士们自己做,就不必吃含着沙粒石子的干饼了。”

    孙羿点头微笑,没接话。

    宁统:“不知这几十车粮食是否都为糜子?”

    孙羿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将军派人自己点吧,若是查点清楚,再来把我这些文书签字盖印。”

    宁统顿时攥紧拳头,回头看去,余蘅对他微微一笑。

    ……

    阮炳才找到机会跟大王子见了一面,刚回忆了两句他们在汴京的交情,就有人闯进来给大王子报告消息。

    “听说有人刺杀我父王,”大王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阮炳才一眼,“阮大人一起去看看吧。”

    阮炳才只能说:“好。”

    出了帐篷,只见空地上有个人被绑着,周遭围着的北戎人群情激奋,似乎就要冲上去杀人。

    阮炳才擦了擦汗,属实有点脚软。

    北戎大王被刺杀了,看起来心情却很好,身边有个女奴正在给他袒露的胳膊上药。

    被绑着的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羊皮袄子,从背后看,就是个普通牧民。

    然而听呼延斫的意思,这应该是个大梁人。

    激动的北戎兵越围越近,似乎就要对那个被绑着的人动手,大王终于说话了。

    榆根尽职尽责地翻译着:“大王说,这个梁人要杀我,我被他得手了,但是可惜古围动手太快,大家一起制服了他,有点胜之不武,他好像还很不服气,哪个勇士乐意和他较量一番。”

    安静了一会儿的人群又鼓噪起来,筋肉虬结的大汉们纷纷怒吼着,捶着胸脯,挥舞着健硕的胳膊,只是没有人再朝那个对比起来有些矮小的梁人逼近。

    阮炳才趁乱四处打量着,看见毕勒格朝这边走过来了,这家伙也跟着举胳膊,但显然情绪没有那么激动,只是敷衍敷衍。

    这会儿,呼延斫也注意到了毕勒格,眼睛顿时一亮。

    想要上场的人太多,呼延律江看着他们奋勇的样子,十分满意。

    他用汉话对那个绑起来的人道:“你看,他们都想跟你打一场。”

    骑狼已经到了呼延斫身边,他弯腰行了个礼。

    这时,二王子也带人站到了场边,不知道为什么朝呼延斫这里走来。

    那个梁人道:“如果我打赢了,怎么说?”

    这人声音沙哑,似乎还是个少年人。

    “那我就放你走。”北戎大王道。

    “那你们赢了,又怎么说?”

    呼延律江对他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就开始吧。”那个梁人道。

    这段话都是用官话说的,没听懂的北戎人四处交头接耳,问他们说了什么。

    这会儿功夫,二王子已经站到了大王子身边,还对大王子十分纯良地笑了笑,甜甜喊了声“大哥”。

    依阮炳才看,大王子明显是反胃了,喉结非常快地动了一下。

    阮炳才与二王子,还有那个毕勒格分别交换了眼神。

    虽然也没有交换出什么东西,但总归认准了盟友,心里安稳了一点。

    阮炳才缩在两伙人中间,观察了一下,现在大王子倚重毕勒格,二王子身边跟着的也是一条粗莽的汉子,不知道名字。

    二王子此时对那汉子说了句话。

    榆根翻译:“马噶塔勒,你愿意去试试吗?”

    马噶塔勒捶了捶胸脯,表示他很愿意。

    一边的大王子不敢示弱,也对毕勒格说了句话。

    榆根刚要翻译,阮炳才看着他道:“毕勒格,你愿意去试试吗?”

    他都猜出来了。

    然而榆根尴尬道:“不是,人家说的是……”

    大王子阴沉地看了阮炳才一眼,用官话说:“毕勒格,打败他们。”

    阮炳才摸了摸鼻子,伸手在脸上拍了一下,你说这个紧要关头他抖这个机灵干什么。

    这时候,大王也注意到了他的两个儿子:“伯克汗,阿瑞散,你们想试试吗?”

    众人散开,皆望向此处。

    包括那个梁人。

    等等!

    那个梁人是……

第八章 解救

    阮炳才倒吸了一口气。

    汴京城里的混世魔王,曾自封为纨绔中的纨绔,江宁侯府的三少爷程琥!

    这家伙怎么会在北戎,还刺杀呼延律江未果。

    阮炳才一阵眩晕。

    此时,无咎和骑狼也认出了程琥。

    当然,程琥也认出了他们,只是显然,他还不敢相信江宛身边的小护卫竟然在北戎身份颇高。

    一时不好判断是敌是友,程琥选择缄默。

    四个梁人相对,谁和谁看似都是敌对关系,严格来说,又都是一边的。

    气氛逐渐微妙起来。

    但这也仅限于他们几个互相知道对方身份的梁人,周围北戎人太多,其他人还在焦灼地等待大王选出可以暴揍这个梁人一顿的幸运儿。

    这时,无咎忽然向前一步:“父王,让我来吧。”

    不行!这是骑狼的第一个念头。无咎肯定是想佯败救下程琥一命,但是看这大王的意思分明是只许胜不许败,无咎若是败了,难道大王会因为短短几日的父子情放过无咎吗?无咎好不容易赢得了北戎大王的信任,绝对不能让他功亏一篑。

    骑狼跨出一步:“大王,这种粗活怎么能让二王子殿下去做,还是我来吧。”

    呼延斫对骑狼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大王:“好!你们都是北戎的勇士!”

    呼延律江看着无咎和毕勒格,他向来乐得看两个儿子争斗,毕竟不经过撕咬恶战的狼担不起狼王大任,可这回阿瑞散站出来了,伯克汗却没有,他这个大儿子从小就没吃过苦,此时还自恃身份,实在不如他弟弟。不过这件事并不是大事,看个乐子得了。

    呼延律江的视线最终落在阮炳才身上:“使节,你想来试试吗?”

    榆根尽职尽责地翻译:“大人,大王叫你上去打架。”

    阮炳才:“?”

    “谁?”阮炳才颤抖发问,声音带着颤儿。

    难道他阮某人今日便要命丧于此。

    阮炳才脑子转不动了。

    然而榆根跟没长胆子一样,还在木愣愣翻译:“他们说,如果你赢了,你活,如果他赢了,他活,大王还告诉那个人,说你是个叛徒,早就投靠北戎了。”

    榆根话音未落,程琥便如狼似虎地看过来。

    阮炳才腿肚子哆嗦着,久久未动。

    大王示意给程琥松绑。

    程琥活动了一下手脚。

    阮炳才苦着脸上前一步,纵然这位小侯爷已经在北戎人手里吃过苦头,但对上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还是用不了三招。

    程琥的右手搭在左手上,转着手腕,忽然,他右手的中指微微抬起,在左手上敲了两下。

    阮炳才目光一凝,这个手势……

    他二人是赌场相识的,汴京的赌场里,庄家摇骰子时若要出老千,便会在按着骰盅时,用中指轻轻敲两下,示意对方直接跟,不要犹豫。

    这位程三公子莫非是想牺牲自己,保下他的命!

    然而,程琥只是想把这个卖国贼骗上来打一顿。

    阮炳才被程琥的义举感动得眼泪汪汪,决心要留住程琥的命。

    他脑子飞快地转起来,要让程琥活,必定要使程琥的命有价值。

    有价值,有价值,怎么才能有价值?

    阮炳才大喝一声:“你!宁剡狗贼!吃我一拳!”

    程琥,无咎,骑狼分别愣住。

    程琥:“?”

    这厮刚才管我叫宁……什么来着?

    ……

    “听说你姐姐要成亲了。”江宛道。

    孙羿,明倘各自入座,余蘅则坐在江宛身边。

    孙羿道:“是,我来之前刚办过定亲宴,与汪尚书家的公子定了亲。”

    “恭喜了。”

    “只盼着汪勃从此收心,不要辜负我姐姐才好。”

    孙羿说着,看了余蘅一眼。

    余蘅道:“这位是明倘明公子吧。”

    “大人叫我若德便好。”

    “霍当家留了一封信给你,”余蘅道,“妃焰,带明公子去取信。”

    明倘看出是要调他离开,立刻便走了。

    只剩下他们三人,说话就方便了。

    余蘅道:“这粮食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羿:“就是这么回事儿,宁将军正在外头查看,殿下若不信,也可以去看看。”

    江宛道:“我们已经知道粮食被换成稻草的事情了。”

    孙羿一怔,想到刚才余蘅说有人留了一封信给呆书生,终是一叹:“没错,还好宁将军只顾着检查粮食,没问题押运官的去处。”

    孙羿:“押运官黄步严勾结户部官员,偷偷换走了粮食,我遇见明公子后,就把他绑了起来,未免他坏事,不曾带他来军营,把他关在了定州城中,若殿下想要审问,我可以叫人把他送来。”

    余蘅与江宛对视一眼,江宛对他点了点头。

    这应该还是安阳大长公主所为,宁统久居北地,要让汴京官员为他遮掩,并不容易,但这件事,宁统一定心中有数。

    江宛挠头,没有粮食,到底对宁统有什么好处?

    无粮可致哗变,哗变若善加诱导,便可以叫将士把饿肚子怒火转向朝廷。

    霍娘子若非及时回头,她手里的大把粮食还是要供养镇北军的。宁统则会揽走这个功劳,有了粮食,五万余人都有的吃,也可以有利消除各军隔阂。

    按宁统的最初设想,他与北戎这一仗,是可以打赢的,又打赢了,朝廷还不给粮食,兵将们肯定更不乐意,到时候宁统稍一煽动,镇北军便能反了。

    “想什么呢?”余蘅问。

    “我想明白宁统为什么这么做了,但我忽然觉得他没有把事做绝。”江宛有些犹豫道。

    余蘅眉心微蹙。

    “让我去吧。”江宛道,“你身上有伤,如今面色就很不好看了,我倒想去会一会那位押运官大人。”

    “可以,”余蘅点头,“我让妃焰跟着你。”

    江宛看向孙羿:“我和你一起去,路上你和我仔细说一说这件事。”

    “好。”孙羿不顾自己还饥肠辘辘的,就要和江宛出去。

    余蘅轻轻咳了一声:“孙大人连日奔波,还不曾坐下好好吃顿饭吧。”

    江宛一拍脑袋:“对对对,羿哥儿,你先去吃饭吧。”

    羿哥儿?

    这么亲密?

    余蘅眉头又锁了起来。

第九章 宁琥

    阮炳才将程琥喊作宁剡的时候,无咎就知道要遭。

    大王子是见过宁剡的,当时他和骑狼也在场,这可瞒不过大王子。

    “你说他是宁剡?”呼延斫玩味道。

    阮炳才冷汗下来了:“不,我说他是宁剡的弟弟,宁琥。”

    “宁琥?”呼延斫冷笑,“我在汴京可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

    “那是您孤陋寡闻,”阮炳才道,“不,我的意思是,您不知道这些小事,这人的确是宁剡的族弟,是特意来军中赚军功的,我绝没有说谎。”

    大王用汉话问:“你真姓宁?”

    “我不姓宁!”程琥激烈否认,“这个小人在撒谎。”

    但他越否认,在先入为主的人眼中,就越像是欲盖弥彰。

    连呼延斫都有些动摇了

    阮炳才拱手施礼:“大王,小臣的确全心全意为了我北戎崛起考虑,大王有宁统的侄子在手,还怕不能引他出营杀之吗?”

    阮炳才弯腰抬头,露出的笑容十足奸邪。

    就算是明确知道他立场的无咎和骑狼都有一瞬间恍惚,特别想和程琥一起喊:“狗贼,拿命来!”

    程琥被踹倒了。

    现在阮炳才硬给程琥栽了一个宁家族人的头衔,好用是好用,但也要呼延律江肯用才行。

    呼延律江是彻底的阳谋爱好者,不爱诡计,况且这个狗屁引宁统出营杀之的计划,可行性太低。

    未料得呼延律江竟道:“好计策。”

    “父王!”大王子就要劝。

    呼延律江抬手指着阮炳才:“此事就交给你来办吧,用宁统的人头来换你自己的人头和这个……宁家人的人头吧。”

    阮炳才迅速道:“大王,小臣势单力薄,恐怕还需要旁人协助才好成事。”

    “那就……”这半句是官话。

    呼延律江手指划过一圈,最后落在大王子身上,用北戎话道:“伯克汗和他一起去办。”

    这大王说官话的时候懒洋洋的,说起北戎话来却杀气腾腾,阮炳才没听懂,见呼延律江指着大王子那边,猜测是要他和大王子一起办,不由点了点头。

    阮炳才以为自己能功成身退,刚直起腰,却听呼延律江道:“开始吧。”

    开始……什么吧?

    阮炳才额间一滴冷汗落下。

    抓住程琥的人已经松了手,脸蛋和衣服都脏兮兮的程三公子毫不犹豫朝他扑来,当年程三公子得以在花街赌巷扬名就是因为这位打起架来一向都是亲自上阵,而且狠得不要命。

    听到阮炳才毫无骨气,要帮着北戎人设计杀害镇北军宁将军,程琥显然是真的想杀了这个北戎的走狗,他眼中怒火腾腾,面容却极冷。

    阮炳才差点怕得昏过去,竟急中生智,忽然想起自己不知听谁提过,程琥与江宛是有亲戚关系的。

    电光火石间,阮炳才被扑倒在地,程琥提起拳头,用尽毕生的力气,咬牙砸了下去。

    他一定要让毫无气节的狗官去死!

    程琥蓄足力气,却忽然发现这个狗官扭曲着面容,对他说:“我是江宛的——”

    砰!

    去势收不及,程琥的拳头猛地落在阮炳才耳边的地上。

    沙土腾起,落进阮炳才嘴里。

    他挣扎着说出最后一个字:“……人。”

    他是江宛的人。

    表姨……

    程琥一阵恍惚。

    自他逃离京城,隐姓埋名混入镇北军的玄武军中后,就甚少想起汴京的人和事了。

    印象里的江宛,或穿锦衣斓裙坐在花园里轻声细语,或着锦袍长衫站在姑娘堆里嬉笑怒骂,记忆中的颜色鲜艳得很,与风沙恼人的北地格格不入。

    若这个人要骗他,可以抬出别人来,不会说一个女子。

    难道真是江宛?

    还有她这两个傻护卫,一个成了二王子,一个则是大王子心腹。

    合着在北戎,她江宛就占去了半边天下,她到底怎么回事,是做了北戎大王的王后了?

    这样大的本事,简直可以在北戎翻云覆雨了,这还是他那个好吃懒做见了美人就流口水的表姨吗?

    想的东西虽多,但此时也不过短短一瞬。

    程琥嘴唇轻动:“打我。”

    阮炳才条件反射,一巴掌扇了过去。

    程琥挨了一耳光,还要做出被扇翻在地的样子,委实让他憋屈,但身在敌营,不得不忍。

    说起来,他这一路都在忍,从前自诩跟着表叔到过池州,也算是见识过人情世故,等他孤身上路时,才知道原来在太平世道,光是活着也不容易。

    程琥躺平:“我输了。”

    无咎看完全程,只见程琥凶猛地带倒阮炳才,沙包一样的大的拳头,愣是打空了,反倒被阮炳才打了一巴掌。

    无咎有点怀疑人生。

    程琥这家伙以前能跟我打个平手,现在就这么轻易地认输了?

    没想到阮炳才深藏不露啊。

    骑狼则有些忧心忡忡,如今又多了一个程琥,变数实在太大,不知对他的计划是利还是弊。

    一开始,他只是想把那个女奴送到大王床上,让大王子撞破奸情,父子拔刀,同归于尽。

    但是现在添了一个阮炳才以后,事态就复杂起来,这个阮炳才还想去给大王子投诚,可是大王子这边已经有他骑狼了,想也知道,这个阮炳才应该去呼延律江面前卖好才对啊。

    这些文官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骑狼费解。

    阮炳才抖了抖衣裳,点头哈腰地爬了起来。

    程琥则被北戎人拎了起来,重新绑住手脚。

    这场架被他们打得索然无味。

    一场荒唐闹剧过去,阮炳才跟着大王子回了营帐,骑狼则去和钦噶换班,如今军营里人多眼杂,呼延斫又宝贝那个女奴,一向都让信任的人过去守护,就怕有人乱闯乱撞惊扰了他的心肝,所以现在在后帐站岗的要么是他,要么是钦噶。

    无咎回自己的营帐去了,昨日他偷偷见了那个女奴一面,倒是真的长得与那个女人有五分相似,骑狼的计策虽然看起来有点太简单,但未必不可行。

    呼延律江看着两个儿子的背影,对护卫道:“派人看着他们,尤其是那个使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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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青山外介绍:
出了车祸的江宛刚睁眼,就在陌生朝代喜提一个大胖儿子。
未曾谋面的夫君为救皇帝而死,给她留下了一品诰命。
就在她准备这个陌生朝代大干一场的时候,血气森森的长刀忽然架到了脖子上。宛在青山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宛在青山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