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进城
等孙羿匆匆吃了点东西填肚子,就趁着刚入夜,和江宛一起进城去了。
江宛骑马的技术一日日磨炼,已经很会坐在马上给自己省力,也不会颠一下就肚子痛。
但是她忘记了,自己正在特殊时期。
所以她上马前,多提醒了孙羿一句:“我要是血崩了,记得把我送去最近的医馆。”
听她这样说,孙羿踩马镫时踩了个空,差点一头撞在马肚子上。
“你受伤了?”孙羿紧张问。
江宛:“不是,就是月事。”
“哦……月事……”孙羿转头上马,过了一会儿,嗷一嗓子,“月事!”
夜色太浓,江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更无从猜测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只能沉默以对。
孙羿的声音传来:“月事是什么事?”
江宛刚要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能不用到现代词汇给他解释清楚,就只能说:“以后去问尊夫人吧。”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这孙羿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跟程琥在花街柳巷没少窜东窜西,真能不清楚?
江宛挑了挑眉,翻身上马:“走吧。”
一路疾驰,可惜还是错过宵禁,孙羿上前叫门,因无信物,人家不搭理他。
江宛不愿白跑一趟,生出急智:“我们是魏蔺大人派来的。”
她也是随口一说,毕竟魏蔺在定州巡了好几个月的街,又是个会做人的,想来在这些城门兵眼中有两分面子。
有时候,纵然只有面子情,也是好使的。
那城门兵嗓音粗噶,问:“真的?”
江宛看有门儿,连忙道:“真的真的,魏蔺字相平,平津侯和明昌郡主的儿子,他外祖母是安阳大长公主,小哥,你千万相信我,我真的是受魏小将军所托前来。”
“你说的虽然多,但是不好使,我就问你一句话,”那小哥隔着门喊,“魏将军长得如何?”
江宛下意识:“天人之姿,肤白貌美。”
“行吧,信你了。”
然而,话是这么说,那头却彻底没动静了。
孙羿道:“他们不会轻易开门的。”
江宛把围脖又拽上去,她冻得嘴唇哆嗦,缓了一缓才说:“总要试一试,反正我这后半夜是骑不回去了,若是不入城,迟早冻死。”
除了她和孙羿,余蘅还派了四个护卫跟着,为首的便是妃焰。
妃焰道:“夫人别慌,我这里有魏将军的令牌。”
孙羿:“你有令牌不早说?”
妃焰解释:“我不清楚他们认不认得,这令牌原是用来出入镇北军的。”
这会儿,门那边又有人说话了:“令牌给我看看。”
妃焰看向江宛。
江宛道:“给他吧,入城要紧。”
妃焰便把令牌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那人喊道:“这伙土匪还真有令牌!”
门那边还有人说:“不会是假的吧。”
“不会是他们捉了魏将军吧。”
头先那粗嗓子的城门兵又道:“行了,相信你们一回。”
这回才传来开锁的声音。
江宛见事情顺利:“听说别的城是抵死不开门的,定州城倒是好说话。”
妃焰道:“他们不是好说话,是因地处边关要塞,怕误了军情,才会留下这个口子。”
说话的功夫,城门兵嗨哟嗨哟把门推开了一个容马能通过的大小,一行六人依次牵马通过。
进门后七八个城门兵执着长槊对准了他们,慢慢包围了他们。
江宛:“……”
是要把他们骗进来杀吗?
城门很快关闭上锁,有个人提着灯笼靠近,应该是主事的。
江宛道:“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那人抛来令牌:“这个还给你们。”还是一把粗粝的声音。
“多谢,那我们是否能……”
“马全得留下,人也得留下两个做人质。”
“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我就是个看城门的,叫我赵六就行。”赵六介绍完自己,便粗声道,“你们几位,是哪两个留下来和我们作伴呐。”
孙羿要带路,江宛要休息,自然是要从余蘅的护卫里挑两个出来。
这些护卫都很识大体,立刻就站出来两个。
江宛等人得以脱身,可刚走两步,便发觉那个赵六竟然大摇大摆地跟上来了。
“赵大人这是要换班了?”江宛问。
“几位既然是魏将军的人,我自然该把几位送到地方才安心,再者说,你们也没个灯笼借光,这位姑娘细细弱弱的,若是崴了脚,便不好了。”
“那就劳烦赵大人了。”
江宛对孙羿使了个眼色。
孙羿便没有与赵大人争执,自顾自走在前方带路。
虽然天气寒冷,但江宛还是笑眯眯地与赵六聊了起来。
赵六也是个健谈的,话不少,真聊投机了,还哈哈大笑。
走了不远,孙羿便回头江宛眨了眨眼。
江宛会意,顺着赵六刚才的话问:“那这通判大人打死牛以后,农人没找他麻烦吗?”
赵六:“这怎么可能,那可是……”
空荡荡的街道上,聒噪的人声陡然一断。
妃焰淡淡收回手。
赵六眼睛不甘合上,软倒在地。
江宛舒了口气,正要招呼他们把人捆上带走。
前方却忽然传来快速奔跑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个人转了弯,迎面朝他们疾奔而来。
定睛一看,跑着的还不只一个人,一高一矮,是两个男人。
赵六的灯笼仍亮着,只是能照到的范围很小,可是有些人只要见过一面,光靠轮廓便能认个大概。
江宛就认出了其中一位。
“是宁剡?”
妃焰肯定道:“的确是宁少将军。”
那江宛就很疑惑了,余蘅明明说宁剡被宁统关起来了,怎么宵禁后倒在街上疯跑。
还有宁剡身后那个,是那个叛逃山贼,叫什么于堪用来着。
他们这是一个跑一个追,还是都在跑?
江宛忙问孙羿:“到关黄步严的地方了吗?”
孙羿道:“明倘的私宅就在前面,不远了。”
他伸手指着前面一户。
“咱们恐怕要多带两个……”等他们跑近了,江宛发现于堪用还背着一个婴儿,于是改口,“……三个人进去了。”
第十一章 逃跑
宁剡和于堪用都不是傻子,江宛对他们打了个手势,他们就心中有数,一行人迅速进了院子。
这地方大约明倘也不常来,冷清得很,孙羿将他们引进了正屋,妃焰和另一个叫绛烟的护卫找出炭火引燃,把炭盆端过来,让屋里暖和起来。
大家无言地烤了会儿火,孙羿说要去把扔在隔壁冻了整整一日的黄步严拎出来,妃焰绛烟也不是不懂分寸的人,也跟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江宛和宁剡,以及那个背着孩子的于堪用。
刚才黑咕隆咚的还没发现,宁剡竟然穿得这样单薄,几乎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寝衣,于堪用更是荒谬,穿着一条酱紫色的裙子和一个灰袄子,猛一看跟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似的。
这二位怕真是逃出来的。
江宛把手塞到腋下暖和着:“说说吧。”
宁剡看着她:“我父亲是无辜的。”
江宛解开裹着脖子和半张脸的缝缎皮毛围巾:“为何这样说?”
宁剡:“他所为都只为了一件事。”
江宛问:“什么事?”
宁剡朝于堪用伸手。
于堪用递给他一个约有半个巴掌大的东西,发黄发灰,看着像是石头。
宁剡把那个东西递给江宛。
江宛低头看了,才发觉竟然是:“饼?”
但这也很难被称之为一个饼……借着火光,江宛把这个干饼翻来覆去地看。
糠皮,植物根茎,没脱壳的糜子,还有石子和沙子……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军粮,这就是潞州之前送来的粮食。”
江宛骤然抬头:“宁将军是为了……”
粮食。
他是为了兵将们能吃饱肚子,才与覆天会合作的吗?
江宛握紧了这块干饼:“其余的饼子呢?”
“都被吃了,这一块摆在父亲的书桌上。”宁剡握紧了拳头。
江宛黯然低头,看着这块根本不像是人吃的饼子。
难道宁统真的不是要反,只是……
宁剡忽然打了个哆嗦,冻得吸气。
江宛回过神,连忙把膝上的围巾给他:“你先围起来。”
她解开厚实的披风递过去:“这个也给你。”
宁剡不想接。
“冻病了更麻烦。”江宛道。
宁剡想了想,纵然他身子骨强健,也委实不能这么冻,便接过了披风,道了声谢。
孙羿正好带着人回来,把黄步严往地上一扔。
黄步严杀猪般嚎了起来,大人尚且没做反应,于堪用背着的婴儿却哭了起来。
于堪用连忙把婴儿解下来抱在怀里摇着,嘴里哦哦地哄着。
江宛看他哄孩子哄得熟练:“就这么一会儿,他生孩子了?”
宁剡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江宛无辜:“那他哪儿来的孩子。”
“这不是他的孩子,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江宛可笑道,“我生的?”
“不是你生的,”宁剡伸出手在火堆上烤着,“是你要救的。”
这句话瞬间把江宛拉回那个夜晚,她被宁剡救出来,看见了“一斗粮”招牌,听见婴儿的哭声,也听说了一个悲惨的故事。
“这是……”江宛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塞住了,“那个……”
“是她,我离开后遇见那个妇人抱着孩子,就给了银子,把孩子带回家了。”
一边是孩子嚎,一边是黄步严嚎,还有于堪用在唱走调的曲子。
江宛也不想多说,一指黄步严:“再敢叫,我剁了你的舌头。”
黄步严立刻闭紧了嘴巴。
他不嚎了,婴儿也不哭了。
江宛压低声音,唯恐惊了孩子,对宁剡道:“正好,我们要审的这个人就与兵粮贪墨有关。”
黄步严哼了一声:“小丫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贪墨钱粮。”
“我有人证,也有物证。”江宛道。
孙羿早已和她说过来龙去脉,江宛道:“那个户部的李牍,我也是见过的,他祖母靖国公夫人死的时候,我就在当场,他祖母可以说是被安阳大长公主逼死的,李牍与他祖母感情却好得很。”
聪明人要听言外之意,江宛只平铺直叙,黄步严却从中听出了惊涛骇浪。
李牍与安阳有仇,却分明借尽了安阳的势。这本不是大事,不管是安阳迷上了李牍,还是李牍不顾念祖母之死,狼心狗肺也罢,没心没肺也罢,在汴京都不是稀奇事。
可眼下一想,他贪图李牍的银子,又不敢得罪他,贸然答应此事,的确是大意了。
那时候哪里想得到这么多,老母得病,每日要人参补养,他官职低,俸禄薄,又没有胆子,李牍给他的这个机会,是当时唯一能救娘的机会。他以为有李牍的关系,便是有安阳大长公主保驾护航,事情绝难败露。
可他真没想到,李牍他们会做得这么绝。
其实当时孙羿检查粮食时,他也被吓到了,军粮百不存一,只要宁统一封折子,他们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急着给孙羿出主意,就说他们遭遇了山匪,这样总能遮掩过去了。
可惜孙羿刚直得过分,半点没有他爹孙太尉的圆滑。
事已至此,不管是谁在利用他,他都只能咬死不认了。
这些人该是孙羿找来的打手,难道他们还敢杀了朝廷命官不成!
思及此,黄步严冷哼一声。
“大人,”江宛微微一笑,“这北地多山匪,你说,他们会不会在抢夺粮食的时候,不小心让你坠落山崖,尸骨无存啊?”
黄步严一愣:“你敢!”
江宛对他一笑,长长的睫毛压住瞳孔,在脸颊上抖落纷乱的影子,嘴唇也隐在鼻子的阴影里,弯起唇角时,显出一种懵懂的残忍来。
“我还敢亲手杀了你呢。”
黄步严惊惧交加,连手指都在哆嗦。
“你想知道什么?”
“我问你答,”江宛唇角拉平,“李牍找你时,是怎么和你说的。”
黄步严天人交战一刻,终究还是开了口。
“他说,能帮我弄到督运官的差事,只要我在交接时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了,”黄步严声音干涩,“虽是私宴,但有些话也没法说得太明白,我听他的意思是要对粮食动手脚,起初也是有疑虑的……”
第十二章 幕僚
“但李牍说,户部,转运司,乃至于镇北军里他都有人,之后若真的出了事,也可以栽给……押运使。”黄步严看了孙羿一眼,多少带点不自在。
孙羿环胸站着,面无表情。
江宛摸了摸下巴:“户部,转运司都好打点,镇北军中的人应该就是……”
她看向宁剡。
宁剡回望,对她挑了挑右眉。
“李牍原话怎么说?”
“时隔太久,我也记不清了。”黄步严道。
他说的是实话,若非李牍咬死上面有人兜着,他也不敢铤而走险。
江宛判断了一下他的表情,猜想这人应该没说谎,只是图财的小喽啰,确实不可能知道太多。
黄步严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若说有多刁钻奸猾,也不像。
事情便可以收尾了。
黄步严说的虽不多,但是透露的信息不少。
户部有人,兵部有人,转运司有人,镇北军还有人,虽然安阳当政三十年,但是毕竟已经承平帝的天下,还当她的羽翼多少会被剪除,现在看来,纵然掉了几片毛,安阳的党系依旧是庞然大物。
再来,就是他们笃定镇北军不会发作这一点。
刚才她说起靖国公府和安阳大长公主不对付的事情,故意引导黄步严以为他会成为顶锅的,但现在她冷静一想,安阳大长公主能够推李牍上位,还跟李牍发展不纯洁的男女关系,也太荒谬了。
当时郭仓过生日,江辞和李牍等人起了争执,孙羿程琥也都在,几人中,李牍是最不出色的,行事畏缩,目光斜避,怎么想,安阳大长公主也不会看上他啊。
不过现在干想也想不明白,江宛将此事暂且搁下。
“黄大人,我知道这件事你不是主谋,但到底是从犯,这些日子要委屈你了。”
黄步严的手脚还被绑着,他还能说什么,只能说:“应该的。”
江宛:“不过除了限制你的活动,也没别的了,你可以放心。孙羿,给他解开吧。”
孙羿依言行事。
黄步严坐在地上,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然后站起来,肚子一声响。
黄步严不好意思道:“我这也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江宛捂着肚子:“我也饿了。”
孙羿:“那怎么办,这都宵禁了。”
江宛想起上回来定州住的便是明府,似乎不是这里,她听卞资提过一嘴,说隔壁是少东家买下来的。
那这屋子的隔壁就是明府了,仆从不少,东西齐全,不拎包也可以入住。
“我有个好去处。”江宛打了个没响的响指,嘿嘿笑起来。
……
“这顿锅子吃得……”江宛舒了口气,把毛坎肩拽下来扔到一边,“太舒坦了。”
围坐的几人要么是担惊受怕饿了两天的,要么是担心受怕从家里逃跑的,还有两位,一个晚饭只吃了两口饼,一个只喝了一碗粥,都是饥肠辘辘的主,于是哗哗吃下去两盆羊肉三盆面。
江宛捧着肚子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哇——
江宛:“孩子哭了。”看向孙羿。
孙羿还在吃羊肉,含糊不清道:“孩子哭了。”看向宁剡。
宁剡也吃得差不多了,正想要壶茶来,他淡淡道:“孩子哭了。”看向黄步严。
黄步严起初不敢和他们抢,吃得谨小慎微,眼下等他们差不多都吃好了,正要再安安稳稳吃一会儿,他也不问哪儿来的孩子,随口道:“嗯,孩子哭了。”
四人一起看向于堪用。
这家伙不吃肉,蹲在一边啃萝卜。
于堪用把萝卜头一扔:“估计是尿了,我去看一眼。”
他推门,一阵寒风飘进来。
众人嫌弃:“啧。”
孩子被放在另一个屋里睡觉。
哇呜哇呜——
可惜他去了好一会儿,小婴儿还在哭。
宁剡也站起来:“我去看看。”
他手脚麻利,关门动作利索,没让寒气进来。
他去了以后,哭声稍微小了一点,但没过一会儿,又大起来。
江宛看他们吃得高兴,便道:“那我去看看吧。”
她又捡起毛坎肩穿上,推门出去,刚想关门,看孙羿和黄步严吃得头也不抬,干脆就不关了。
外头还真挺冷的,江宛站在门口搓了搓手,连忙把坎肩围拢,把搭扣也系起来,听见人声传来。
于堪用:“宁少将军,我也帮你逃出来了,您看我是不是能带着花儿走了。”
宁剡:“你不能走。”
于堪用:“少将军,这可和我们约定的不同啊。”
宁剡:“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幕僚吧,这不是你最希望的吗?”
江宛敲了敲门。
“谁?”
“我,”江宛走出来,“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这个孩子的去处,你们想好了吗?”
这孩子也算好养,哄了一会儿就去睡了,阮炳才刚给换好尿布。
宁剡指了指于堪用:“他喜欢。”
于堪用道:“不瞒姑娘,我曾经也有个小女儿,这孩子要是没人要,给我养着也成。”
他这回的笑容里倒是很朴实。
女娃娃这会儿脸上还挂着泪珠子,一抽一抽地缩在他怀里。
也不知道宁府那么大,怎么就轮到于堪用来照顾孩子,他也没奶啊。
“那你还是留下吧,”江宛劝他,“宁剡这里至少能让你和娃娃衣食无忧,还能让你……一展抱负。”
于堪用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想留下,这世道如今也乱起来了。”
“你在顾虑什么?”宁剡问。
于堪用叹了口气:“我这种人,不配被人相信。”
“那你要是流浪天涯了,”江宛直指关键,“能自己给她喂奶吗?”
于堪用无言以对。
他还是被说服了,江宛主攻,宁剡帮腔,于堪用完全没有抵挡之力。
留于堪用在屋里哄孩子睡觉,江宛和宁剡走到回廊上。
江宛:“你是个好人。”
宁剡淡淡笑了:“因为我也想救她。”
江宛笑着点头。
这时,孙羿把门开了条缝,缩在门里喊:“明日什么时辰回军营?”
“你先回去吧,明日我还有事要做。”
“那我陪着你吧。”
“不用了,我会带护卫过去的,只是去见个人罢了。”江宛道。
第十三章 吐露
清晨,江宛洗漱过后推开门,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江宛昨夜与孙羿约定好,他早早回去把消息传给余蘅,她则留下来见席先生。
席先生这人实在是让人看不透,她也有很多话非要向他问个清楚不可。
明府的人套了车,但是江宛没坐,直接走了过去,在早市上吃了油饼和枣汤,还给席先生带了一份。
一斗粮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大早上的只开了半扇门,里头黑洞洞的。
江宛探头进去:“哈喽?”
过了一会儿,席先生咳嗽着从后屋钻进来,见到江宛,先揉了揉眼睛:“怪道喜鹊直叫,原有贵客上门。”
“这大冬天的还有喜鹊哪。”江宛也不见外,直接走了进去。
这屋里还是熟悉的霉味,江宛皱眉打量,见小桌子上散落着不少卜卦用的铜签,还有龟壳和蓍草。
江宛:“你这是要干回老本行了?”
席先生摇头,又问:“夫人是想卜问吉凶?”
江宛拈起一枚铜钱:“我看如今帝星黯淡,想问先生,下一个做皇帝是谁。”
席先生:“要登大宝,自然需有经纬之才,也要天命所归。”
“何为天命所归?”江宛找了张板凳坐下,“刘秀?”
“光武帝的确命格贵重,”席先生道,“你这丫头似乎很喜欢直呼其名,而非尊称其谥号。”
江宛:“可能是我根本就不知道别人的谥号吧,比如你,我就不知道你的谥号是什么。”
席先生不搭理她:“九死之境挣得一生,既免于同室操戈,又得至贤伉俪,当然是天命所归了。”
“那依先生的意思,本朝的天命者是谁?”
“我不知道。”
江宛撇了撇嘴,如她所料,这人嘴里一直没有真话。
“如今昭王已经快要将镇北军完全握在手中了吧。”席先生从壶里倒了点热水。
“你什么意思?”江宛语气不好,“又劝我怀疑昭王?”
“如今镇北军中还多了平津侯府的世子魏蔺,那位可是安阳大长公主的外孙。”
江宛只觉得荒谬:“劝我怀疑余蘅,还劝我怀疑魏蔺,你怎么不劝我怀疑你呢?”
一说起这个江宛就来气,当时她把宁统的计划告诉席先生,席先生早就意识到北地没那么多粮食,养活不了恕州人,他要北地安稳,则必定要牺牲恕州人。所以他明明知道宁统不会去救恕州百姓,还编了别的话骗她!直接导致一开始的计划里根本没有营救恕州百姓这一环,若非余蘅及时发现调整计划,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一直以来,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太平,可你要的天下太平到底是什么,你的天下太平到底要牺牲多少人?”
“人可救,你不救,却要说天溺之,席忘馁,你是天吗?”
席先生被她一通数落,愣了会儿才笑起来:“我不是天,我倒是很好奇你是在何处长这么大的,这世道真能养出你这样的姑娘吗?”
江宛的怒火霎时全部被浇灭,她一舔嘴唇,若无其事道:“我生在汴京,长在汴京,还能是哪里人。”
席先生反问:“那些流民现在就能活下来吗?开战就意味着劳民伤财,意味着重赋强税,意味着会有很多人死,饿死,战死,枉死都是死。”
“那他们就该死吗?只要给他们一条生路,吃树皮草根也能活下来。”
“你吃过树皮草根吗?”席先生一改刚才的风轻云淡,突然咄咄逼人起来,“你知道吃观音土会胀死,吃树皮会被毒死吗?衣食无忧的人劝别人去吃树皮草根,简直恬不知耻!我告诉你,那样活着真不如痛快死了。”
“那你凭什么认为他们就愿意痛快地死,而不愿意吃树皮草根活下去?你有什么资格去决定他们什么时候死?还是那句话,你是阎王吗,生死簿是你写的?”江宛火气又上来了。
但是同时,她也很心虚。
因为她知道,席先生的顾虑并不是没有道理,饿殍遍野并不会比焦尸垒城好。
“我是不懂时局,不知道那些人怎样才能活下去,可我相信会有人想出办法来的,”江宛道,“你会这样选择应该另有原因吧。”
江宛抬眸看他。
席先生把一碗热水放在她跟前:“没有炭盆,你就捧着暖暖手吧。”
江宛默默接过来:“我带了油饼来,你要不要吃。”
席先生摆摆手。
“你还记不记得我去给蜻姐儿解毒时怎么说的,”席先生自问自答,“我不是修医道的,之所以研习解毒,尤其是南齐那边的毒药,是因为我久病欲自医。”
“你中毒了!”江宛震惊道,“所以你才……”
她想了想,用了一种不那么刻薄的说法:“那么想走捷径。”
“我时日无多,又太想看到天下得太平,行事确有不当处。”
所以他没有留在京城完成给承平帝下毒的计划,所以他一次次提醒她提防身边的人。
江宛久久未语。
席先生以为她不信,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长针,扎破食指,挤出一滴黑血来。
那滴血被他用帕子揩去。
江宛:“你找闫神医看过吗?”
“他不曾去过真正的南蛮,连我中了什么毒都无法判断,更罔论解毒了。”
“还有多久?”江宛问得艰难。
从前没细看,席先生的面色的确不好,人也瘦得过分,曾以为他是为了仙风道骨饿成这样的,如今一看,的确像个重病的人。
“活一日赚一日罢了。”
此时,江宛还是没有完全相信他。
她问:“你似乎很笃定宁统会起兵造反,为什么?”
席先生反问:“他若不觊觎帝位,何必与覆天会勾结?”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宁剡说他爹是为了粮食假意与覆天会合作,那席先生认为宁统根本是想利用覆天会来造反,都很合理。
江宛困扰地叹了口气,登上了马车。
马车比骑马到底是要慢上许多,等他们到营地的时候,夕阳已经摇摇欲坠。
前来接应的妃焰道:“昨夜有一个罗刹部的公主要嫁给殿下。”
第十四章 想念
京城中,明昌郡主正由大丫鬟琴曹给她捏肩解乏。
一个丫头进来通传:“齐姑娘来了。”
明昌郡主猛地坐起:“快请。”
孤女齐氏,也就是曾骗过江宛的蒋娘子披着千金难买的雪豹皮毛制成的披风,捧着镶宝石黄瓷南瓜手炉,施施然进了屋。
屋中温暖如春,三个小丫头们拥上来,给她解披风的解披风,掸雪的掸雪,接手炉的接手炉,晚来一步的丫鬟也要笑着行礼:“姑娘好。”
屋中一时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可就在不久前,这些见风使舵的丫头对齐氏还是爱答不理。
左手边的骂过她丧门星,右手边的骂过她癞皮狗,对面笑得最谄媚的那个给她上过一盏醋茶。
可真是人情冷暖啊。
看人下菜本就是这些高门婢女最熟练的本事,齐氏还不至于和她们计较,但被围在中间献殷勤的时候,她还是淡淡的。
“齐丫头,快来。”内间的明昌郡主却坐不住了。
齐氏换上软缎的起居鞋,扬起一个笑脸,朝屋里去了。
“郡主。”齐氏福身。
“快起来,我听丫头说外头下雪了,你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大丫鬟琴曹正在屋里服侍,见明昌郡主笑着对齐氏伸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手倒是不凉。”明昌郡主握着齐氏的手,疼爱道。
“郡主疼我,把宫里赐的手炉给我用,我自然不能辜负。”齐氏娇滴滴道。
明昌郡主拍了拍她的手,欣慰地点了点头,把她拉到身边坐了。
“可这外头天寒地冻的,你的风寒又才好,若有事,差丫鬟来一趟得了。”明昌郡主话语里满是疼惜。
齐氏摇头,声音软软:“来看郡主,我心里高兴,风寒才好得快呢。”
“瞧你这嘴甜的,”明昌郡主笑道,“我这里还有些上等参茸,到时候都给你送去,好好补一补,瞧你这小脸都快瘦没了。”
琴曹立在一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幅母慈女孝的场景恶心吐了。
明昌郡主道:“都下去吧。”
琴曹行礼,慢慢退了下去。
每次都是这样,郡主会屏退服侍的人,和齐氏在屋里说悄悄话。
人一走,明昌郡主脸上的笑也淡了,但还是拉着齐氏的手。
齐氏探头看人都走光了,才小声道:“我是来给郡主送药的。”
明昌郡主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我晓得你近来身子不好,难为你还记得制药。”
“我知道郡主这药要送进宫里,干系大着呢,怎么敢不尽心,”齐氏无力地揉了揉心口,“昨夜我熬了一夜炼出汤膏,方才搓好丸子,就立刻送过来了。”
“好孩子,”明昌郡主望着她,“辛苦你了。”
“为了侯府,不敢说辛苦。”齐氏柔顺低头。
“我那里还有几匹好料子,是早先皇后太后赏赐的,都是鲜亮的颜色,合该让你这花容月貌的穿上才算物尽其用。”
齐氏也不推拒,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这还是三日的分量。”
“这药也不知还要吃多久。”明昌郡主的手顿了顿,才接过这匣子。
齐氏道:“我也不清楚,不过是小时候在南边偶然学会的这止疼丸,我自己是不通医理的。”
这些事情她早就说过了,明昌郡主多问这一遍,也是因为这药丸是要献给陛下的,不容有失。
若非那时收到开战的消息,福玉公主又意外过世,她也不会急着修补与皇室的关系,这才出此下策。
若是魏蔺不在北边还好些,可他偏偏已经去了北边,就算家里想要韬光养晦,她也非顾念这棵独苗不可。
这药丸只能止疼,没有别的功效,陛下如今身中奇毒,这药丸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来日真到了药石无灵的时候,也就是陛下一句话,他们平津侯府便可能遭逢大难,为此,平津侯已经多日睡在书房,不到她院子里来了。
可事情既然已经做下,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只盼着陛下快些好起来……”
这样,他们才有功而无过。
齐氏则慢慢垂下眼睫,装出乖巧的模样。
前些日子,她收到上线的消息,让她假装自己会制作这种丸药,然后持续不断地给明昌郡主提供,让承平帝能够享用上。
她是小人物,听吩咐办事,不过这些日子冷眼看着明昌郡主所为,也觉得好笑。
没想到公侯世家,郡主之尊,每日里也活得像老鼠,担惊受怕的。
“郡主,若无旁的事……”齐氏侧过头咳了两声,“我就先回去了。”
“去吧,路上当心些。”明昌郡主松开手。
齐氏行了个礼,然后走出去了。
隔扇门开,丫鬟们又围住她,一个说:“姑娘的披风已经放在竹香炭上烤过。”
一个说:“手炉里的炭已经加足了。”
还有一个跪在地上给她穿鞋:“姑娘的脚真小。”
齐氏享受着她们的服侍,一抬头,却和琴曹对上视线。
琴曹对她挤出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笑容。
齐氏看得好笑,故意道:“早听说郡主屋里的琴曹姐姐最是贴心不过,比我的丫头们强多了,不知今日可否劳姐姐扶我回院子。”
琴曹咬着牙:“姑娘吩咐,奴婢自然无有不应。”
……
入夜时,呼延律江多饮了酒,挑了个美貌的女奴发泄一场,依旧觉得心中燥虑。
只要邢州城打下来,梁人在整个北地的溃败也就注定了。
所以等消息的时候,饶是他经历百战,也不免有些忧虑。
呼延律江出帐漫步,忽然看见他的二儿子正在喂马。
呼延律江走过去:“阿瑞散,你在这儿干什么?”
“睡不着,”无咎低落道,“出来看看马。”
这孩子没心机,心事都写在脸上。
呼延律江看着他酷肖霍容诗的脸庞,难得柔和地问:“为什么睡不着?”
无咎转头,眼里薄薄含着泪光:“我想我娘了。”
……
另一边,江宛下马车,先伸了个懒腰。
马车直接把她送到帐篷附近,她下车溜达了两步,忽然发现帐篷后的树墩上又坐了人。
江宛:“你在这里做什么?”
余蘅抬头:“想我娘。”
不知怎么,柔和的月色落在他面上,叫他看着可怜巴巴的。
第十六章 罗刹
“你也在这儿。”江宛放下风帽。
宁剡回头:“我来看看罗刹国的公主。”
刚才江宛忽然出声,似乎吓到他了,他看着有点惊魂未定的。
江宛察觉到他的不寻常,不动声色道:“那一起吧,正好我也想进去看看。”
“我就不去了,还有事要去找我父亲。”宁剡说着便想走。
江宛:“于堪用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他在家看孩子。”
“原来如此。”江宛笑道,“那你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于堪用被留在家里奶孩子,宁剡明明被宁统关了起来,如今乍回军营,倒行动自由,莫非这短短一日过去,他们的父子亲情又如当初了?
宁剡如今认为他爹是个好人,看起来暂时也不好说服,宁统的身份再次扑朔迷离起来,他心中到底想不想要天下,或者说,他到底想要什么,宁剡应该也看不清。
一军统帅,为了粮食就对覆天会言听计从吗?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
江宛站在帐篷门口思忖,抬头时,却发现宁剡并未走远。
宁剡抬手指了指她营帐的方向,然后对她点了点头。
这是约她见面?
宁剡转身离开,消失在帐篷群中。
江宛也转过身,对送她过来的卫兵打了个手势。
卫兵上前,对帐篷门口的守卫出示令牌。
双方确认身份无误,江宛被放行。
走进帐篷的瞬间,江宛的第一感觉是暗,然后就觉得冷。
江宛还没看清帐篷里到底有什么,一串听不懂的咒骂便朝她砸了过来。
骂声中的怨气很强,夹杂着被侮辱后的愤恨,江宛猜测这罗刹公主骂得挺恶毒的,可惜她听不懂。
公主的声音中气很足,声线有些喑哑,听起来像个男孩子,一口气骂了好久,才给了江宛插话的机会。
江宛道:“听说你是公主,你会说大梁话吗?”
久久安静后,黑暗中传来一声狐疑的有些变调的梁话:“......女人?”
江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两步:“是啊,我是个女人。”
这时候,江宛觉得有点奇怪。
说不出哪里不对,但这人说话的态度和给她的感觉都有点不对。
江宛故意吸了口气:“这里也太冷了,可别慢待了公主,我这就叫人进来点个炭盆。”
说着,她匆匆出去了
刚才余蘅想跟过来,被她拦住了,现在想想,或许还真有要用到他的地方。
江宛对卫兵道:“你去把大人请来,还有你,去找个炭盆来,那个公主怕是要冻死了。”
卫兵待要转身离开,江宛又道:“我帐篷里还有一包肉饼,你也记得带来。”
本来是想带回来给余蘅打打牙祭的,现在看来,怕是要落到别人肚子里了。
待到兵丁抬了炭盆来,江宛吩咐好摆在何处,才让他们进去,约莫是她交代完以后,余蘅便到了。
余蘅站在不远处,等江宛看见他了,才慢慢走过来,行动间有点弱不禁风的意思。
江宛顿时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你没事吧?”
“这几步路我还是走得动的。”暖橘色的灯笼光晃动着停在余蘅面上,越发衬得他面无血色。
来都来了,江宛也不好叫他什么也不干就回去。
江宛道:“我先进去,一会我叫你了,你再进去。”
“好。”余蘅一副听话的乖巧模样。
江宛端着一盘肉饼进了帐篷,却还是没有看清楚那位罗刹公主的形容。
因为屋里多了一个炭盆,所以暖和了很多,江宛把盘子放在一边,将一个肉饼掰开靠在炭盆沿上烤着,很快,肉香便飘满了整个帐篷。
咕嘟。
江宛隐隐听见了吞口水的声音。
她笑着开口:“这么多肉饼,我也吃不完,不如公主和我一起用一些吧。”
那位公主到底还是耐不住腹中饥饿,唔了一声。
江宛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子,公主自然也会放下些许戒心。
这时,江宛看清楚了这位罗刹公主的长相。
这公主长着一张小圆脸,十五六岁的年纪,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微微下垂的并不是很大的眼睛,眼珠黑黢黢的,看肉的时候,这双眼睛让人想到草原上的小狼崽,还没有长成十分的凶狠,眼中只有单纯的渴望。
江宛心中越发笃定,她微笑道:“殿下还是用一些吧,由我来喂你好不好?”
她捏起一块肉饼,慢慢靠近那位公主。
那公主的胳膊被绑在身后,身上还缠了几圈麻绳,想来是因为身上有武艺,所以才受了这样的对待。
不过,这位公主未免有些太不矜持,竟然对着肉饼流口水了。
江宛无措眨了眨眼,犹豫要不要帮罗刹公主擦一擦。
这位公主却不拘小节得很,根本不管口水,只问:“你到底给不给我吃?”
江宛手一松,肉饼擦过公主的嘴,先撞在下巴上,又顺着衣襟滚下去,留下一点油渍。
江宛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抽出手绢就去给公主擦。
江宛半点没有顾虑避嫌,直接把手按在了公主的胸口上。
硬的。
再按按,还是硬的。
江宛连忙收回手退了两步,与这位“公主”大眼瞪小眼彼此看着。
“你是男人。”江宛道。
少年脸孔上浮现出惶恐与心虚,几乎没有半点掩饰。
江宛叫余蘅过来,本来是打算必要时让余蘅动手检查,没想到这“公主”满身都是破绽,被识破以后,连狡辩都不会。
江宛也愣了:“你先别怕,你为何要来行刺?”
那少年可惜地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肉饼,咬着牙一言不发。
江宛见问不出什么,便也不问了。
这孩子刺杀宁统,谎称自己是罗刹公主,实在蹊跷。
这少年没什么心机的样子,做个死士还充裕,可若要男扮女装搅弄镇北军,确实不太行。
那他为何说自己是罗刹公主,难道是想祸水东引,引镇北军去攻打罗刹部?
不对,这也说不通。
他说自己是罗刹公主,的确是一个太容易被拆穿的谎言,除非......
他想保护真正的罗刹公主。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声尖叫。
不好!
第十五章 无语
“你想的应该不是太后吧。”江宛拍拍他的肩,“坐过去点。”
二人挤在树墩上坐下。
冷风呼呼吹,将江宛的困意也吹散了。
她脑子一清明,就开始琢磨。
“怎么忽然想起你娘?”
余蘅道:“我知道她被埋在何处了。”
原来竟是这么伤心的一件事,江宛正要说话。
余蘅道:“好事,我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转头看向江宛。
江宛点头:“那就挑个好日子,我陪你一起去祭拜。”
余蘅嗯了一声,移开视线,说起正事:“宁统被人刺杀了。”
江宛皱眉:“是罗刹部的公主?”
“你知道?”
“回来的路上,听妃焰说有个公主想娶你。”
“娶我?”余蘅眨了眨眼,“我这么风流倜傥,她想嫁给我也是常事。”
余蘅转头看她。
江宛被他一盯,不由挺直脊背:“她为什么刺杀宁统?”
“罗刹是北戎十四部之一,是前朝占据草原的韦漆尔国的后代,另一支就是和北戎打了多年仗的韦纥,罗刹部素来游离于北戎统治之外,所以罗刹王的女儿也称公主。”
“也就是说这位公主的行刺可能与北戎那边没有关系,是她自作主张。”
“不清楚,那公主被宁统的人看着。”
“不好用刑吧。”
余蘅:“所以等你来,你也是姑娘,大抵可以和她说得上话,那公主见了男人就吐口水。”
“见了你也吐口水?”
余蘅笑了:“妃焰骗你的,那公主见了我也是如见了仇人,没有想要嫁给我。”
“妃焰为什么骗我?”
“他为何骗你,你来问我做甚。”余蘅伸了伸腿。
江宛站起来:“那就带我去会会那个公主吧。”
余蘅也跟着站起,大抵是动作扯到了手上的胳膊,不由面露痛苦之色。
江宛一惊,连忙扶住他另外一边的手:“你怎么了?”
“那个罗刹女刺杀时,我也在场,与她过了几招。”余蘅紧皱着眉。
江宛慌了:“这么疼吗?是不是更严重了?找大夫看过了吗?”
余蘅摇摇头:“先过去吧,正事要紧。”
江宛着急道:“你可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这胳膊是真不想要了?”
余蘅还要再说。
江宛道:“不行,我做主了,先去看大夫。”
她扶着余蘅,不由分说地往她的帐篷里走。
余蘅起初的确是皱眉忍痛,后来实在绷不住了,低头笑起来。
笑声低低的,钻进耳朵里,江宛猛地撒手:“你没事!”
“我有事,”余蘅按着肩,哼唧道:“痛啊。”
江宛半信半疑:“那你刚才笑什么?”
“你为我担心,我很高兴。”余蘅认真地望着她。
夜色黑沉飘荡,月光淡淡隐着。
余蘅的眼睛像是星星,映着不知哪里来的光点,闪闪烁烁的,叫人要变作傻乎乎的小猴子,去潭水里捞月牙,去镜子里折桃花,去他眼里摘寒星。
“怪不得天上看不见星星……”
原是落在你眼里。
“天上看不见星星?”余蘅不懂江宛为何此时说这话,于是抬头去看,“大约明日天阴,今夜便积了云,故无星。”
“你胳膊到底有事没事?”江宛咳了一声,揉了揉发烫的脸颊。
“有事。”余蘅肯定道。
平生第一次不逞强,对别人坦白自己痛,若是江宛推开他……
江宛的手慢慢贴在他手肘上,唔了一声:“我扶你。”
余蘅此时竟真的感觉不到痛了。
他感觉不到撕裂的伤口,沾湿衣裳的鲜血,只能感觉到江宛手心传来热意,让他心中熨帖得无以复加。
无星无月又如何,这一生得此,已然足矣。
……
“少爷,那两个丫头又来了。”十鳌还是那股横冲直撞的劲儿。
沈望正在作画,被他吓了一跳,将好端端一朵梅花画糊了。
“与你说过多少次了,沉稳些。”
“吃了饭长了力气,本来就是要大声说话的,若是少爷嫌弃我,就别给我吃饭了。”十鳌头头是道。
沈望拿这小子没办法,只好说:“阿柔和蜻姐儿怎么来了?”
“不知道,她们没说。”
“那就打发了吧。”沈望把笔放在笔洗里涮。
十鳌神气活现地应了一声:“好嘞。”
小男孩蹬蹬跑出去,沈望看着毁了的画,无奈地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十鳌手里举着个荷包跑回来。
荷包做得很精细,上面绣了一朵兰花,枝叶肥大,花瓣稀疏,针脚有些乱,一看就是小孩子做的。
沈望洗了手,接过荷包看了看:“是她们给你的?”
十鳌嘴里嚼着一块玉米糖,上牙和下牙黏在一起,说不了话,撅着嘴点了点头。
沈望就还给他:“收好吧。”
他以为里面是阿柔给他的糖。
十鳌连忙摇头,艰难地张开嘴:“给你。”
沈望略惊:“竟是给我的?”
他解开抽绳,其中掉出一个折好的方胜和两颗珠子。
沈望展开方胜,阿柔稚嫩的笔迹出现在眼前。
“祝沈夫子生辰吉乐,年年有今日。”
“郭柔携宋蜻拜上。”
阿柔清脆活泼的声音似在耳边,沈望叹了口气,他的生辰素来是自己也不放在心上的,难为阿柔这孩子竟知道,还给他准备了寿礼......
一颗珍珠坠银链流苏和一个镂空木球,木球里还有个铃铛,用来逗猫倒是一绝。
不过她是从何处知道我的生辰?
沈望重新把方胜叠好,连同两个球一起塞进荷包里。
此时门外的马车上,阿柔嘴里念念有词:“上回太外公说先生是今日生辰,还说要送礼物,咱们送的礼物肯定比不上太外公送的,所以就提早送,小蜻蜓,你说我聪明吧。”
蜻姐儿懵懵懂懂地点了头,然后大大张开了嘴:“啊——”
“红枣蜜糖糕,”阿柔往她嘴里塞了一角糕点,“怎么样,甜不甜?”
蜻姐儿乖乖点头,柔嫩的脸颊鼓起,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可爱得像个香甜的糯米团子。
阿柔一把抱住蜻姐儿的小身子:“小蜻蜓,你要是永远都不长大就好了。”
第十七章 反目
那声尖叫听起来像个女孩子的声音。
江宛提着裙子就往外冲。
余蘅身上可还有伤啊!
掀开帐帘时,江宛觉得手脚冰凉,整个人都在哆嗦。
她定睛望去,见有个梁兵打扮的人被按在地上,余蘅扶着受伤的胳膊,面露痛苦之色。
江宛冲到余蘅身边:“你没事吧。”
“没事,”余蘅安慰她,“她没有伤到我。”
江宛点头,缓了口气道:“地上这个应该是真正的罗刹公主,里面那个是个男人。”
“竟是个男的,”余蘅道,“当时事发突然,我也不曾仔细去看,罗刹部又素来有男菩萨女罗刹的说法,听他说自己是罗刹公主,手里有信物,就信了。”
“不怪你,那孩子长得还算清秀,身量又矮小。”江宛压低声音,“那这位真公主,你准备怎么处置?”
“你以为呢?”余蘅也放低了声音,醇厚动听的嗓音如酒,划过耳廓时,叫人心底酥麻。
江宛按住扑通跳着的心口,强装镇定道:“关起来,问清楚她到底来干什么。”
废话。
江宛一捶脑袋,余蘅问她不是要听这些的。
余蘅笑着望她:“好,都依你。”
“也不用依我......”
毕竟我连刚才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江宛眼睛水润润地一低,看着自己的鞋尖出神。
这时,她鞋背上忽然出现一只手。
尚未回过神,江宛只觉有人握住了她的腰,揽着她向后急退两步。
余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起来肃杀之气甚浓:“按住她。”
罗刹公主挣扎着:“去死吧!”
她头发散下来,面容十分狰狞,看起来比里边那个小子更像小子。
卫兵看到余蘅的眼色,把罗刹公主押进了帐篷里。
等江宛进去的时候,看见罗刹女骑在那个少年身上,手脚并用地揍着他。
余蘅走到江宛前面:“离远点吧,这罗刹女发起疯来兴许会伤到你。”
江宛却绕过他:“小姑娘,你要是再打下去了,你这个忠心的武士就要被你打死了。”
罗刹女手上的动作一停,翻身下榻,粗鲁地推了把拦着她的护卫,小眼睛里满是恶意,她用流利的官话道:“你是个女人?”
江宛点头:“我不像吗?”
罗刹女撇了撇厚厚的嘴唇:“怪不得你们南人打仗不行,军营里有女人可不吉利。”
江宛正要说话,却看见罗刹女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明白了,你是军营里的......”罗刹女说了一个发音古怪的词。
“对不对,”罗刹女追问,暧昧的表情显得不怀好意,“这些都是你的男人吗,你今天晚上要陪几个......”
罗刹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脚踹翻,后背重重撞在地上。
余蘅冷着脸,干脆利落地站直,不知想到什么,又悄悄把手按在肩上,柔弱地哼了一声。
他这一脚实在来得突然,江宛尚有些茫然。她看着罗刹女吐出一口血,余蘅表现得却比罗刹女还要虚弱,不由露出一个稍显古怪的笑容。
“行了,别装了。”江宛越过他,走到罗刹女身边。
罗刹女脏腑剧痛,却仍死死抓住江宛的裙子,恶狠狠的模样像头狼。
可巧,江宛总跟狼打交道。
江宛慢慢俯身,伸手拨开她的头发。
那边榻上的傻小子大吵大闹地喊:“别碰公主。”
“公主,你看,你的奴隶在可怜你呢。”
罗刹女顿时大怒,从地上弹起......一寸后,又被余蘅踩了回去。
这罗刹女心高气傲,江宛这句话也算是报了罗刹女骂她的仇。
江宛暗暗叹了口气。
“公主,你是来刺杀镇北军统帅的吗?”
罗刹女对她翻了个白眼。
“可他不是宁统,你杀错人了,反倒是你的小奴隶,真的伤到了宁统。”
伤到了宁统是江宛编的,是为了激罗刹女说实话。
罗刹女果然受激,怒道:“我管他是谁,反正也是个头头!”
江宛掏出帕子,给罗刹女擦了擦脸。
罗刹女被死死按着,根本躲不开。
灰尘和血迹把洁白的手帕弄得脏污,余蘅看着不由皱起眉头。
江宛是个有耐心的人,蹲在地上认真擦了很久。
久到罗刹女都撑不起横眉冷对的表情了——毕竟一直昂着脖子也是很累的。
江宛问:“公主是只身前来吗?”
“是......”罗刹女下意识回答。
罗刹女反应过来后,顿时大感懊悔。
江宛站起,叠好帕子,招呼余蘅:“走吧。”
出了帐篷,江宛感慨:“这暴脾气公主倒让我想到了福玉。”
余蘅明白她的意思:“我派了青蜡去保护她,她会平安无虞。”
江宛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这罗刹公主估计很难开口,看她的脾气很像是自作主张,我们先回去吧,”江宛道,“宁剡与我有约,不过我想他真正想见的应该是你。”
余蘅点头:“也只能是想见我。”
他们便顶着月色,慢慢走回了江宛的帐篷前。
帐口果然有人等候,宁剡腰间佩剑,身影被月光勾勒得十分冷峻。
余蘅的视线落在宁剡腰间的配剑上,唇角漫起一丝微凉的笑意。
宁剡看着余蘅:“也好,更省事了。”
江宛道:“宁将军,进去说吧。”
江宛率先进去,里头炭火灯烛都燃着,倒没什么可准备的,她便提了茶壶,准备先倒几杯茶。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宁剡突然拔剑,笔直刺向余蘅心口。
余蘅无物格挡,只好用手抓住了这招夺命剑。
江宛目睹一切,脑海中一片空白,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动不能动,她眼睁睁看着,喊不出声,挪不动脚,巨大的恐怖压得她忘记呼吸。
握住剑齿的瞬间,余蘅眼前浮现与宁剡初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他至多也就七岁,张将军把宁剡和魏蔺带到他面前,告诉他左边那个黑脸小子的剑术很厉害,拔剑尤其快。
往日总是不信,眼下才见识了。
余蘅的手被剑锋划伤,仍旧不能阻止剑朝着他的左肩刺入,伤上加伤,痛苦何止翻倍。
“宁少昀,你真要杀我?”
宁剡目光森冷:“只要你死了,镇北军的动荡就会结束。”
第十八章 成仇
刀尖没入皮肉,鲜血涌出,余蘅咽回抵到喉头的痛嘶:“宁少昀,你要记得,你欠我一剑。”
他握着插进肩膀半寸的剑,一步步朝后退去。
宁剡冷着脸,手上用力,锋利的剑刃划破余蘅的手掌,继续朝前突进。
江宛吼道:“够了!宁剡,你难道真要杀他!”
宁剡手上动作一顿,余蘅松开握住剑锋的手,反手一掌把剑打歪。
宁剡死死握住剑:“余蘅,你以为你的狼子野心真的能够瞒过别人吗,你在镇北军中搅风搅雨的目的不就是兵权吗?”
余蘅道:“我不是。”
宁剡的剑尖刷地指向他:“你信誓旦旦说我父亲与人勾结意图谋反,你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你贪图的根本就是皇位!”
“我不是。”余蘅的嘴唇因为失血而苍白,可他说的话却那么坚定。
到底是他太会做戏,还是背后另有隐情?
宁剡好不容易坚定的心再一次有些动摇了。
“无论如何,你都没有说出自己真正的目的,你要我如何信你?”
余蘅冷着脸:“滚。”
“如今已到了死你我活的地步,我今日不杀你,为的是翌日在众人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后,再杀你。”宁剡道。
宁剡归剑入鞘,转身离开江宛的帐篷。
宁剡一走,余蘅脱力向后倒去,江宛连忙把他扶到榻上坐下。
“我去叫大夫过来。”
“不行,宁剡刚来我的帐篷,我就受伤了,万一被旁人知道,以为我们不和,不利于眼下局面,镇北军本就人心涣散,不能再散了。”
江宛着急:“那该怎么办?”
她的手按在余蘅肩膀的伤口上,血从她的指缝往外流,是热烫的。
这伤口刚包扎过,眼下又裂了,余蘅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江宛满心焦灼:“我这里还有伤药,你自己上药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好。”余蘅道,“你先叫人烧些热水来吧。”
江宛出去请卫兵帮忙,除了说要热水以外,什么也没说。
炭盆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江宛把匕首在火上烤过后,慢慢割断了包裹伤口的伤布,这布也被宁剡的剑刺透了。
皮肉外翻,伤口狰狞,江宛听着余蘅的指令,慢慢清理伤口,上药,再裹上伤布。
“你做得很好。”余蘅道,声音竭力平稳。
没有麻药,刚才余蘅一直在强行忍耐疼痛,此时难免觉得脱力,他额上满是冷汗,受伤的手不停颤抖着。
江宛另找了帕子给他擦汗,声音发紧:“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注视了鲜血淋漓的伤口太久,江宛现在看什么都泛着红。
“还有手上的伤,也要麻烦你了。”余蘅道。
江宛点头,按处理肩膀伤口的次序,为余蘅的手裹伤。
这时候,她做得已经熟练了,见余蘅实在忍耐辛苦,便想要找些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江宛道:“我才知道原来宁剡始终没有相信过我。”
“相信自己的父亲也是人之常情。还有你刚才说错了,我和他可不是什么好兄弟。”余蘅道。
江宛见伤口不深,松了口气:“提醒宁剡提防安阳大长公主的人不是你?”
“是我。”余蘅面上划过一丝窘迫。
江宛声音轻松:“其实你们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在听说书的时候都听过好多回了。”
余蘅望着她:“评书里怎么说我的?”
“说你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因妒忌宁剡武功好,所以看不惯他,还把你们打的那架戏称叫......什么什么......”
“宇清殿刀剑战。”
“你知道啊。”江宛眉眼一弯。
余蘅见了她的笑,手莫名一缩,竟撞到药瓶:“嘶——”
“别乱动。”江宛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责怪道,“又出血了。”
余蘅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江宛道:“其实你当时是能躲开这一剑的,对吧。”
余蘅没有否认,沉思片刻道:“他也不是不能杀我。”
说到底,双方都留了力,宁剡的剑没有那么快。
“但今日以后,我和他再也不是兄弟了。”
江宛故意瞪大眼睛凑近了去观察他的表情。
余蘅忍不住撇过头。
江宛眼疾手快地撒上药粉:“你说的是气话。”
“我说的不是气话,”余蘅声音平静,“看来宁统是不准备放下权力,宁剡说得对,只能你死我活。”
“宁统的话其实经不起推敲,他说是为了粮食与覆天会虚与委蛇,可覆天会用粮食威胁他,他为什么不相信朝廷,为什么不向皇帝告发此事?”
“因为那个人是安阳大长公主。”
江宛的手一顿:“笑话,他兵权在握,他怕安阳什么?”
说到这里,江宛忽然想起在来定州路上,她曾和阮炳才讨论过这个问题。
“皇后共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夭折,女儿被嫁给南齐垂老的皇帝,且又‘死’在了途中,他其实是不信皇帝。”江宛手上动作不停。
余蘅道:“而且他拿不出证据,覆天会行事谨慎,不会留下什么把柄给他,他空口白话,说有人会阻挠镇北军取得粮食,皇上凭什么信他,总不能因为一件还没发生的事就发落转运司官员,闹到最后,或许皇帝还会怀疑宁统居心叵测,妄图在粮道上插一脚。”
说到这里,事情反而更糊涂了。
“那宁统到底是奸是忠,宁剡好像并不是个能大义灭亲的人。”
“不知道。”余蘅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若是按平时,这对父子挡了他的路,杀了就得了,可他知道,江宛不喜欢这样的做法,纵使是十恶不赦的人,江宛也能从他的生平里咂摸出一点可怜来。
不过主要还是为了大局,杀了宁家父子只会让镇北军陷入更加复杂的混乱。
再加上一点私心,如果宁家父子死了,他或要将辛苦隐瞒的身份公之于众,给自己重新绑上枷锁。
所以他只能选一条麻烦的路了。
伤口包扎完,江宛道:“好了,你就在这儿好好休息吧。”
“我今夜若留在此处,可就……”
“就什么?”
“说不清了。”余蘅声音低低的。
江宛觉得气氛暧昧得奇怪,也说不出话。
这时,妃焰匆匆进来,见盆里全是血水,余蘅肩上又多了新的绷带,却顾不上细问,抱拳道:
“邢州城破,澶州被围!”
江宛与余蘅对视一眼,都清楚今夜只能无眠了。
第十九章 雀杀
“邢州城破,澶州被围。”余蘅的手指抚过粗糙的牛皮纸,在炭笔勾勒出的城界中划出戎兵的动向。
“如何?”江宛问。
“若是定州失守,或许我们就要立下另一个澶州之盟了。”
“他们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到邢州,沿路是会经过不少县的。”
“邢州澶州都无人求援,一路上若是见人就杀,连狗也不放过,自然没人能传消息出来。”
“那邢州现在怎么样了?”
“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战争会把人变成禽兽。”余蘅道,“其实在发现恕州城外的戎兵只有三万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但是北戎各部向来松散,有底气不听王令的也大有人在,是我大意了。”
“这怎么能怪你。”
余蘅愁眉紧锁的时候,江宛则想起了另一件事。
呼延律江那么喜欢打仗,却在恕州城外待了十来天,只与镇北军打过一场,还是小打小闹,倒像是在等待某一个时机。
“他到底在等什么?”
像是头顶忽然罩上了一片阴影,江宛双手交握,却觉得手指越来越冷。
“不行,不能再内斗了,必须马上整军,大战或许就在明日。”
余蘅一怔:“你有什么主意?”
“你我去说邢州被北戎攻破,宁剡不会相信,眼下只能靠那个……”
二人异口同声:“罗刹女。”
“耽误不起,我现在立刻就去。”江宛站得太猛,头骤然晕了一瞬。
但她丝毫没有停顿,把斗篷穿好,把余蘅按回床上:“你要养伤,就别和我一起去了。”
余蘅叫住她道:“你自己去恐怕还是不妥。”
江宛明白他的意思:“这军营里有没有宁剡他们能信的人,中立一点的。”
余蘅想了想:“玄武石将军。”
“可以,有没有信物,我先派人去请他。”江宛也不多问玄武军的人是否可信,眼下必须争分夺秒,决不能浪费时间。
北地山雨欲来时,汴京还是一片安宁。
今年入夏早,粮食收得也早,勉强还算个丰年,街市上常能看见赶集的农人,卖了粮食后,进水粉铺子买两盒最便宜的胭脂回家,便可以哄妻女高兴许久。
“今日是初几?”江老爷子在喝药时突然问。
江辞的手稳稳地端着勺子:“二十一。”
“那就是平侯的生辰到了。”江老爷子手上忽然有了力气,拿过药碗一饮而尽。
门外传来小女孩的笑声。
江辞接过空了的药碗,道:“该是蜻姐儿和阿柔来看祖父了。”
“阿柔那个小丫头又要缠着我背《论语》,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江老爷子抱怨。
话虽如此,江老爷子面上的笑却不会骗人。
江辞笑道:“那就叫她背《大学》。”
“那倒不错,四书五经都叫她看起来,看她能不能背。”
祖孙间说了两句,那边女孩子们便进屋来了。
阿柔大大咧咧:“太外公,你这里药香浓得都熏人了。”
蜻姐儿知道行礼,却又眼巴巴盯着药碗边上的蜜饯看。
江老爷子笑道:“你们俩呀,真是一对活宝。”
阿柔噘嘴:“太外公说我是活宝,我就去找沙哥儿玩,不找太外公了,其实沙哥儿近来学会说许多话了,只是他笨,一进聪明人的屋子就哭。”
她小嘴儿巴巴的,一个人也说得热热闹闹,有问有答,江辞就出去,把祖父上回吩咐要送给平侯兄的寿礼找出来了。
大约是一叠信,被装在一个盒子。
阿柔见了,自告奋勇去帮他们送。
蜻姐儿则留下来陪伴江老爷子。
阿柔登上马车的时候,沈望的门被哇哇大哭的十鳌拍得很响。
十鳌今日在花园里闲逛,捡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小鸟。
“这只小鸟快死了,”小男孩抽噎道,“我们救救它吧。”
沈望注视着他的眼泪,心想,人在幼年的时候真是奇怪,有时候能抓着活蛤蟆的腿一撕两半,有时候又假装牲畜也会伤心绝望,要去同情虫豸。
他被十鳌哭得实在头疼,于是妥协道:“好吧,我帮你。”
十鳌立刻大雨转小雨:“怎……怎么帮?”
“先拿把剪子来,把这些被黏在一起的羽毛剪掉,再去问管家要瓶疮药。”
十鳌记住了,转身就跑:“我这就去。”
沈望伸出一根指头,拨了拨被放在他书桌上的奄奄一息的小鸟。
热乎乎的,羽毛很软,胸口一起一伏,暗黄色的喙微微张着,眼睛很奇怪。
十鳌举着把剪子回来,道:“那个小丫头又来了。”
阿柔捧着盒子跟在他身后:“我是来给先生送太外公给他准备的寿礼的。”
沈望正要说话。
小女孩尖叫一声:“小鸟!我家里也养小鸟!”
沈望正要解释。
阿柔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沮丧道:“小鸟受伤了。”
十鳌擦了擦鼻涕,把剪子塞进沈望手里:“我们要救它。”
“怎么救啊?”
“先去找管家要治病的药。”
两个孩子商议好了,阿柔把盒子往桌上一推,都跑出去了。
沈望无奈地看了看手上的剪子,随手把盒子掀开了。
陈旧的信件重见天日,每一封上都写着“则直亲启”。
先生字则直。
沈望用手抚过发黄的信纸。
祖父的笔迹还不像后来那样笔锋圆融,傲骨内藏,这信封上的瘦金体,当真是瘦,瘦的嶙峋见骨,飘逸卓然。
这些信,都是祖父写给先生的。
祖父的信里会有什么呢?
是日常所见的琐碎小事,还是对先生关怀问候?
祖父那样的脾气,大抵还要骂一骂时局朝政,不公不平。
兴许也会写些高兴的事,譬如写了阙好词或是一篇犀利的檄文,或是家里孩子成亲、家里添丁这样的事。
可是,他早就不需要这些了。
沈望看向手里的剪子。
先生,我早就无可救药了。
何必来拉我,何必劝我回头?
都是徒劳罢了。
沈望掂了掂手里的剪子,手腕一翻,朝下钉去。
麻雀的鲜血喷涌而出,小小的身子最后一次剧烈弹动。
沈望看着迸溅满手的鲜血,面无表情地把盒子合上。
第二十章 使诈
帐帘被卫兵掀开,江宛披着斗篷,一步跨了进去。
身后两个卫兵提着食篮,里面是羊肉包子和猪肉包子,本来江宛是想准备得丰盛一点的,但是军营这个破地方要啥啥没有,只能将就着拿包子来充数了。
卫兵放下东西后,就出去了。
江宛披风下的手紧紧一握,转身笑道:“公主,我这儿有件大喜事,请你吃包子啊。”
榻上,罗刹女对她怒目而视,和她背对背绑在一起的小子则睡得口水横流。
江宛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这都大半夜了,我不清楚公主饿不饿,只是你的小奴隶肯定饿了吧。”江宛拿出几个敦实的包子,码放在炭盆上烤着,油脂融化,香味弥漫,不一会儿,那小奴隶也吸着鼻子睁开了眼睛。
“吃不吃?”江宛问他。
小奴隶猛地点头。
可是点着点着,他就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几个时辰前,这女人就是这么笑着,然后把手按在他的胸口上,发现了他是个男的。
咕嘟。
小奴隶吞了声口水,他被吓着了。
罗刹女背对他,还以为他是犯馋,厉声道:“草兔!”
“原来你叫草兔啊,”江宛笑容明快,“你被抓了这么久,一口饭也没吃,饿不饿,想不想吃包子,我得了好消息,愿意让你吃顿饱饭。”
草兔的脸皱在一起,坚定摇头。
江宛笑了:“别这么紧张嘛,这顿也不是断头饭,只是我高兴而已。”
罗刹女暗自思索:“你说的好消息到底是什么?”
“你们都不知道吧。”江宛故意卖关子,想要逼得罗刹女再着急一点,再慌一点,“是关于邢州的事。”
邢州二字一出,罗刹女表情顿时变了。
江宛心底有数,慢慢转着包子,扇了扇香味:“你说这北戎人可真好笑,费尽心机,以为能够一举攻下邢州城,结果却……”
“却什么?”罗刹女粗声问。
“北戎中了埋伏,大梁在邢州大获全胜,北戎全军覆没。”
罗刹女失态道:“不可能!邢州明明已经……”
终于等到她的这句话了。
江宛心中庆幸,还好这罗刹女年纪不大,还没什么城府,一诈就信。
江宛面上更是淡定:“你真以为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把我们梁人当傻子啊!”
罗刹女见她说得信誓旦旦,已经信了七分。
但是出征前,不管是父亲还是叔伯都说这一仗是必胜的,梁人安逸多年,早就孱弱不堪,此去定能轻取邢州城。
江宛看包子热得差不多了,便用手帕拿起一个包子,走到他们俩面前:“喏,这包子可香了,谁先吃?”
罗刹女看着她,咬了咬唇,似乎有话想说。
江宛假装没看见,转头问草兔:“草兔,你吃不吃?”
草兔的口水从嘴角渗出来,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江宛就自己咬了一口,含糊道:“公主,你也别太担心了,我听说被全歼的那两部里似乎没有罗刹部。”
“真的?”罗刹女眼睛亮了。
“不知道,我是女人嘛,别人肯定不会告诉我太多,不过我倒是可以替你问问,”江宛把包子举到她嘴边,“吃包子吧。”
罗刹女盯着她,终于低头咬了一口。
江宛欣慰地笑:“这才对嘛。”
帐篷外,石将军满脸忧色。
没想到镇北军真用了声东击西之策,表面上在定州城外与镇北军对峙,其实分兵从恕州西绕到了邢州城外。
江宛闲聊般问:“这把你们真有点蠢了,邢州城附近也不是没有活人,怎么你们就笃定邢州守备不会提前得到消息,去向各州借兵呢,这也太自大了,谁给你们定的计策,完全是要害人嘛。”
吃人嘴短,罗刹女以为自家已经兵败如山倒,也就无所谓说出来:“是大王的意思。”
“那你们大王是不是准备那边打邢州,他这边打定州,取下两州,便能将整个北地收入囊中了?”
罗刹女却摇头:“不是,他是想……”
罗刹女忽然抬眼看了看江宛,厚厚的眼皮叠在短粗的睫毛上,被遮去大半的眼黑和泛滥的眼白使这双小眼睛里透出一点狡猾。
“你们都赢了,还需要知道我们赢了以后的计划吗?”
江宛心知这时候一点破绽也不能露,于是笑了:“好奇嘛,而且当笑话听也不错。”
罗刹女不搭理江宛了。
江宛把罗刹女咬过一口的包子往草兔嘴里一塞,先出去了。
石将军站在外头,面色十分凝重。
“您都听清楚了吧。”
“看来邢州被破确有其事,然而这镇北军如今分而为二,水火不容。”石将军叹气道。
找他来本就是去当说客的,他临到头却是这个反应。
江宛说:“石将军如今已经得知实情,可愿意将此事告知宁将军?眼下的确该放下私怨,勠力同心对付北戎才是。”
石将军看她一眼:“姑娘是何人?”
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
江宛皱眉:“我是谁……”
石将军虽然将情绪掩藏得很好,但他的表情看起来的确有那么点不满。
他不满什么?
还特意在“姑娘”二字上加重音......
江宛醍醐灌顶。
呵!
江宛调整了仪态,高傲道:“我是陛下亲封的郑国夫人,祖父是三朝帝师,石将军在此危急关头还特特问我一句,是觉得从前没给我这个一品夫人行过礼,现在要补上吗?”
石将军默了默:“末将这就去拜访宁将军,夫人请自便。”
江宛膝盖也没弯一下:“将军慢走。”
夜色里,石将军的背影匆匆消失,江宛则觉得心头似乎压了块石头,不上不下的。
汴京皇宫。
今日早些时候,两个负责宇清殿花草的小太监缩在值房里聊天。
窗外的惨叫响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失,现在能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大抵是运尸体的太监要走了。
“这是今日的第二个了。”
“太可怜了,听说只是给陛下喂果子时,不小心碰到了陛下的嘴唇。”
“这可是杖毙呀。”
两个小太监正说得热火朝天,其中一个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第二十一章 乱象
小太监颤颤巍巍地回头,见到一张戴着面具的脸,金质面具花纹诡秘,露出的一双眼珠子发红,眼白上血丝缠绕像是挂血的蛛网。
这双眼像是冷血的蛛瞳。
啊——
小太监大叫一声。
一阵腥臭味在狭小的值房里弥漫开来。
承平帝抚了抚新上脸的面具,淡淡道:“把尿的舔干净。”
小太监哆嗦着,根本动不了。
现在承平帝去哪儿都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轻履卫,个个身上有奇怪的兵器,皇宫里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人死在他们手里,现在大家都说,只要你跟轻履卫打过照面,就是阎王来叫你了。
另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拼命磕头,不停喊着:“陛下饶命。”
承平帝道:“吵。”
另一个小太监的头就被一把大刀削了下来。
轰——
小太监被同伴的血浇透了。
他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承平帝走出了昏暗的小房间。
轻履卫把刀往小太监脖子上一抹:“倒是好运道,死得一点痛苦也没有。”
晖凤宫中,皇后正在吃点心,不过吃了两口又觉得无味。
福玉的死讯传来时,皇后也跟着死了一回,从此胃口就不大好,不过眼下总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不至于整日坐在佛堂里不吃不喝。
皇后吃了两块点心,见金嬷嬷进来,便道:“晚上给准备些清淡的鸡汤吧,嬷嬷亲手给我炖。”
金嬷嬷怜爱道:“娘娘难得胃口这样好。”
“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说我该多吃一些,我确实也该把身体养好。”
才能看见那对恶毒的母子不得好死的一天。
皇后笑了:“再者说,如今陛下重病,我却还有小四要教导,可不能垮了。”
金嬷嬷看屋里只有心腹,道:“听说今日宇清殿又抬出去好几具尸首。”
皇后笑道:“看来陛下离疯也不远了,本宫很该给菩萨上柱香去。”
也不知道这香到底是为了祈愿承平帝康复,还是希望承平帝死得更快。
金嬷嬷看皇后心情不错,便说起一桩麻烦事:“这曜王被关在寝殿里,没日没夜给皇上试药,消息不知怎么流了出去,如今群臣激愤,恐指望娘娘去劝谏皇上。”
“不知怎么流出去?”皇后笑道,“自然是他们母子两个反目了,咱们这个长孙太后也真够丧心病狂的,一发起疯来,什么也不在乎。”
金嬷嬷微笑道:“不管他们如何,娘娘放宽心看戏就是了。”
小佛堂已经近在眼前,门一开,便见观世音拈花而笑,无限悲悯。
皇后双手合十:“好戏还在后头呢。”
“太后,”秦嬷嬷道,“您就吃块点心吧。”
太后将桌上的点心全部扫在地上:“吃!我哪里还吃得下!”
秦嬷嬷逆来顺受,跪下收拾残局,也不多劝了。
太后呆呆坐了一会儿,见秦嬷嬷用手去捡锋利的瓷片,心中一声叹息。
这么多年,到底还是素佘对她情真意切。
“你起来吧,这些事交给小宫女做。”
秦嬷嬷跪在地上:“太后还是让老奴来吧,这些日子太后食不安寝,老奴看了,心中实在难过。”
太后摇头:“哀家还能有什么法子,皇帝是猪油蒙了心,他是想逼我去死啊。”
“太后!何苦说这样丧气的话,只要您一日还在,便一日是太后,纵然陛下知道了……那件事,”秦嬷嬷劝道,“总有法子救永香姑娘的。”
“我的永香,那么贴心的孩子,他就算有怨,何必断送永香的一生!”太后拍桌子。
“兴许有了喜事,真合了钦天监冲喜一说,皇上便能好起来了,那永香姑娘的未来便不可限量了。”
“什么不可限量!”太后又砸了一个杯子,“他就是怪我罢了,这个没良心的,我出手还不是为了他!”
秦嬷嬷沉默。
太后两行老泪:“钦天监的话多得是妄言,他怎么就觉得这事儿能怪到我的头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啊。”
秦嬷嬷捏起一块瓷片,脸上满是担心:“太后别急,花偈不是如今在宇清……”
“别提那个贱人!”
“太后为何动怒,如今满宫上下都说是太后体恤陛下,才把最得用的女官送去伺候陛下了。”
太后撸下手上佛珠,往墙上狠狠一砸:“小贱人!恐怕就是她泄露了那件事!”
“可那件事极为隐秘,她应该是不知道的。”
“世上哪儿不透风的墙,那丫头心思不正,想来偷听也是有的,眼下她在宇清殿自然舒坦,等永香进了宫,凭永香姿色,哪儿还有她站的位置,到时候,不将其碎尸万段,难解我心头之恨!”太后喘着粗气,哪儿还有平日气定神闲的风度。
“去,”承平帝被宫女服侍着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坑洼流脓的脸,“把花偈叫来。”
如今他的整张脸都烂了,不过因为明昌郡主献的药,倒是不太疼。
花偈很快进来了,狐裘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进了屋一脱,其中却是薄透纱裙。
云散雨收,承平帝懒懒躺在床上,手指抚摸着花偈光洁的脸庞,不知怎么,眼中戾气丛生,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花偈滚下床,手臂在床踏上狠狠一磕,可她不敢叫。
她来向承平帝自荐枕席那一刻开始,她就只能依靠承平帝活着了,毕竟她将太后秘密派人刺杀昭王一事告诉了陛下。
出卖了太后,她在这宫里的活路便断得差不多了。
“陛下,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花偈梨花带雨地抬头。
这些日子同谐鱼水之欢,终是有点情份,承平帝道:“你是那无知蠢妇宫里的,是朕迁怒了。”
花偈伏地,不敢言。
“女人这个东西,到底是蠢货居多,比如太后,当年一味捧着余蘅那个贱种,没想到最后荣登大宝的会是朕。”
承平帝忽然狂笑起来。
小青山中,安阳大长公主听说承平帝要娶太后的娘家侄女后,忍不住感慨:“这世上你还见过比余葑更蠢的吗?我竟一个也想不起来。”
第二十二章 绑架信
“殿下,女渊有消息了。”
“女渊?”
“就是那个病歪歪的侍奴,殿下可还记得他?”
“就是那个总是酸了吧唧要和我谈诗词歌赋的?”安阳大长公主隐约有些印象,“似乎被福玉带去南齐了,如今福玉被人劫走,他应该正跟着使团回来吧。”
“不,他跟公主一起逃了。”
“哦?”安阳大长公主随口问,“他们如今在何处?”
“据女渊说,是在越州。”
“越州?离南齐倒是不远。”
“陛下可有吩咐给他。”
“让他自己看着办吧。”安阳大长公主随意捏碎一块糕点,扔进湖里。
史音心中有数,自退下去安排。
如今皇帝整日在宫里寻欢作乐,稍有不悦便要那群听话的走狗轻履卫杀人,皇城外的乱葬岗上,穿着宫装的尸体都要堆成小山了。
承平帝罢朝,致朝局大乱,逼得病了五年的周相出来主持大局,但是朝政还是一团乱麻,皇帝出事,底下人轻则偷奸耍滑,推诿躲事,重则官商勾结,欺行霸市,更有些欺男霸女、杀人越货的强盗行径,如今也管不过来了,御史每日里写弹劾折子写得手酸,府尹衙门堆的案卷熬完了灯油也看不完,倒是肥了状师的口袋,可纵然言官再不惜纸笔,陛下御笔不批,贪官恶吏到底是逍遥法外,朝野内外的乱象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一个周相,病气缠身的,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能顶什么用?
这汴京要乱了,可越乱才越好呢。
史音畅快地笑了。
这就是殿下想看到的,也是她想看到的。
那群酒囊饭袋在官位上坐了太久太轻松,以为黑了肠子烂了心肺,闲来无事插一脚党争,危及自身则抽身离开,便能安安稳稳坐享富贵,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从前或许有,现在就未必了。
乱吧,再乱点。
天翻地覆才好,这些愚民才会知道最终是谁为他们重整经纬,一清日月。
史音整理袖子的褶皱,对着高悬的太阳笑容满面地叉手施礼。
……
北戎营地似乎一切如常。
天太冷,呼延律江养来传信的黑隼都不愿意动弹了,但是通过估算时间,呼延律江判断派去攻打邢州的几部应该已经得手了,那么总攻就该安排在明日,等定州打下来,整个北地五路十八州就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几日前,在阿瑞散和说想念母亲的时候,呼延律江久违地想起了霍容诗,这个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
记忆里的霍容诗是明艳动人的,纵然后来他们决裂,乃至于深深憎恶彼此,但他永远记得自己的心脏怎样随着霍容诗的笑容而跳动。
谁没有年轻过呢。
呼延律江是个直白的人,他的想念并不是对月吟诗,他想的总是一些火辣辣的东西。
博妲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这个女孩子和年轻时候的霍容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呼延律江也记起了这个女孩子是谁。
这是霍容画,霍容诗最小的妹妹,十来年前,他救过这个小丫头一命,后来这丫头被伯克汗讨去做奴隶,没想到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最近很得伯克汗看重的毕勒格停下来对他行了个礼,然而博妲却冷着脸一动不动。
是了,阿诗也是这么个脾气,当年在豕州初遇时,这个霍家最霸道的大小姐便是如此看他的。
她越是冷漠,就越叫他心里痒痒。
可惜毕勒格很快就把这丫头带走了,毕勒格才来没多久,倒是被伯克汗养熟了。
那日后,呼延律江就惦记上了博妲。
无论如何,他已经是大王,而他儿子还是个毛没长全的王子,相信让那个女奴来选,应该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但是这件事到底还是得问过伯克汗愿不愿意。
大不了就把恕州的事交给伯克汗,反正这小子惦记这个也不是一两天了。
而他儿子,北戎名叫伯克汗,中原名叫呼延斫的大王子,正在与阮炳才商定该怎么把绑架信送给宁统。
阮炳才道:“我看直接送去便可。”
大王子却摇头:“大张旗鼓,不好。”
“那依殿下的意思,该如何行事?”阮炳才问。
他也是懒得多提意见表忠心了,反正呼延斫这人主意大得很,一开始,他本想在信里安排点暗语,以便提醒江宛,但是呼延斫在这方面十分谨慎,呼延斫自个儿写了信,又让程琥过来誊写,当然程琥起初是不同意的,但是挨了顿打以后,就含泪握了笔,一个字儿没改,把信抄完了。
阮炳才从头到尾,主意没少出,但是信上的内容愣是一个字也没看见。
信已经封好口,只等送出去。
呼延斫把钦噶叫了进来,把信交给了钦噶,用北戎话嘱咐了两句。
阮炳才见钦噶就要走了,自己却还对信一无所知,连忙道:“殿下,您打算在何处约见宁统?”
“恕州城门口。”
阮炳才脑子转得飞快:“恐怕不合适吧,那地方宽阔得很,不适合埋伏。”
“若他来,我会在城门上安排五十箭手,”呼延斫胸有成竹,“若他不来,乱其心智也是好的。”
呼延斫打的主意竟然是用信乱宁统心智,这有什么可乱的,不过一个侄子罢了。
阮炳才觉得呼延斫这封信应该不仅仅写了绑架他侄子这件事,恐怕还提到了别的,但是关键是,乱其心智的目的是什么?
阮炳才排除了一种又一种可能,最终只剩下一个可能。
信送到后,宁统心烦意乱,若是此时北戎军队大举进攻,宁统定然会因此失去准确判断。
北戎要出兵!
阮炳才的心跳陡然加快,额头冒汗。
呼延斫见了,问:“大人这是怎么了?”
“我……”阮炳才终于体会到了一把天下安危系于一身的感觉,他猛地跪下,“殿下,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啊。”
“说吧。”大王子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
阮炳才情绪激扬道:“殿下,你要早下决断啊,否则等二王子真的立了战功,就为时晚矣。”
大王子轻笑一声:“你要我下什么决断?”
第二十三章 进言
跟呼延律江同归于尽的决断咯。
阮炳才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虽然并没有眼泪掉下来,但是动作还是要做到位。
“眼下大王偏宠二王子,这王位恐怕也是要传给二王子的,他对殿下不满,连恕州这么个小差事都不愿意交给殿下,臣下知道,此言在殿下看来,仿若是挑拨之言,可这当真是臣下的肺腑之言啊,”阮炳才道,“我们梁人有一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我既然决心效忠殿下,这些话终归是要说的。”
“不说远的,就是大梁如今的承平帝,登位前的最后一刀就是落在他兄长文怀太子身上,要知道,承平帝当年不得太后宠爱,全靠文怀太子,也就是他大哥各方照料,文怀太子当年一直生不出儿子,还曾想过继承平帝的儿子,文怀太子实在是个厚道人,如果我与承平帝易地而处,兴许就全力支持大哥了,毕竟以后这个皇位还是我儿子的,可是,”阮炳才摇了摇头,“文怀太子死了,罪名是与金吾卫上将军勾结,意图弑君谋反,告发文怀太子的人便是承平帝。文化太子既为太子,在恒丰帝重病后,总揽朝政,忙得呕心沥血,而当今却整日在恒丰帝跟前服侍,做足了孝顺儿子的姿态。”
“大哥尸骨未寒,从前倍加爱护的小弟却已经黄袍加身。”
“殿下,成王路上注定有太多的绊脚石,二王子就是您要踢开的第一块!”阮炳才掷地有声道,此刻,他觉得自己直谏凌然,风骨简直绝了。
“有意思。”呼延斫转动手上的宝石指环,看着跪在眼前的阮炳才,忽然觉得想笑。
这位知州大人,听说还当过轻易便能上达天听的御史,可如今却裹着又厚又累赘的羊皮袄子,发髻歪着,脸上因干燥起皮,两坨脸蛋通红,一笑起来,实在像个狡猾的羊倌。
但这个很可能连羊都养不活的羊倌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
这个老二怎么看怎么古怪,纵然不涉及王位之争,光是他看着讨厌这一条,便足够他去死了。
可是大王子不能亲自动手,羊倌说对了一条,如今父王对他已经不如从前亲厚了,他赌不起,所以取走那个野种性命的人不能是他。
心中已经把无咎弄死了千万次,呼延斫面上却没有一丝波动,他淡淡道:“这件事先不急,等他上了战场……”
呼延斫忽然笑了起来。
他把毕勒格叫了进来,说想见博妲。
阮炳才识趣地退下,和毕勒格交换了个眼神。
计划虽然已经开始,但能不能成功还是要看运气,所以阮炳才一直没动过让毕勒格去送信的念头,因为他们的人手实在太少。
一共就三个人,真真儿是缺一不可。
再说江宛,她送走石将军后,忽然觉得刚才罗刹女的反应实在有些古怪。
江宛说北戎大王兵分两路,各自突进,但是罗刹女似乎不太认同。
所以打下邢州的那支戎兵真的是要去围澶州吗?
邢州虽已被破,但因地形阻隔,戎兵可以说是孤军深入,兵力也就一万多,还不如去攻打与恕州西邻的延州。
江宛迟疑地看了眼帐篷,他们会不会想要来围定州?
如果选择来围定州,则说明北戎大王这一仗是想求稳了。
江宛迅速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她需要去找余蘅商量一下。
而余蘅正在头疼另一件事。
恕州城出来的难民们经过艰难的跋涉,已经快走到定州了。
这其中多是饥民,而饥民最易成为流寇,路上,魏蔺虽留了兵丁看着他们,可随着时间过去,队伍越拉越长,仅靠几个兵丁维持秩序还是太难了。
事实上,情况比魏蔺预想的还要恶劣。
魏蔺留了百人,可队伍却有万人之巨,其中弱肉强食,根本是管不过来的。
有些身强力壮的恶人,甚至抢了兵士的马吃。
队伍中的老弱病残慢慢被淘汰,但这也不完全是坏事,他们走得慢,便与前方那些健壮的男人拉开了距离,也免受其苦了。
一日过去,兵士就按照魏蔺的吩咐,将人群队伍分作三个方向,尽管大部分还是会选择最近的定州,但是往邢州和延州去的也有不少人。
难民所过之处,遍地尸骸。
霍忱前去接应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这些人似乎没有男女之分,每个人都灰扑扑的,脸上都是厚厚的尘土,面黄肌瘦,瑟瑟发抖。
能走在前方的都还是情况比较好的,要么是家里有男丁有粮食,没被人抢过的,要么是自己有本事,靠抢别人活到现在。
这些人里也许有些人是家庭美满的农人,老实巴交的店主,却被饥寒逼得成了恶人。
霍忱心里很难受,比在恕州城里见到他们时更难受。
他以为他已经救了恕州百姓,却又似乎只是把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推进了更糟糕的境地。
霍忱骑在马上,甲胄俱全,身后横着一杆红缨枪,当真是威武,便有那心思活络的人来与他搭话。
“军爷好,军爷吉祥,军爷这是来放粮的?”男人满眼里都是渴望。
霍忱被这种眼神弄得极为尴尬,他觉得马鞍简直烫屁股,忙不迭滚下马,然后连连摇手:“不是,不是的。”
那人见霍忱面嫩,蛮好欺负,忽然对身后的几个高大男子使了眼色。
霍忱还沉浸在对人间苦难的感叹中,忽然发觉自己被人包围了。
有个男人把脏兮兮的手按在他肩上,亲热道:“小兄弟,今年多大啦。”
霍忱觉得不对,正要拂去那人的手,余光忽然看见有个流民抱着他的褡裢跑了,那里面放了两日的食水。
霍忱正要去追,周围几个人却冲过来抱住他的腿,都跪在地上,哭喊着“军爷饶命”或是“赏口饭吃吧”。
怪声怪调的,被风一送,拖出一点回音,让人心里瘆得慌。
霍忱极力想摆脱这些臭烘烘的人,只能说:“别碰我,那些粮食我不要了。”
可这哪里够呢。
第二十四章 前奏
抱着霍忱腿的四五个男人又嚎了起来:“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能等死了。”
“爹娘都要饿死了,军爷发发善心吧。”
霍忱被闹得脸通红:“我身上没有吃的了,真的没有了。”
再回头,马已经被人牵出去半里地了。
霍忱顿时大急。
这马是魏将军特意为他挑的,特意嘱咐他要好好爱惜。
霍忱一手拎起一个无赖丢出去,几步上前抓住马缰,抽出长枪,当空一甩,同时飞身上马。
他接过飞旋的长枪,红缨飒飒,往身后一背,怒喝道:“谁敢放肆!”
早前抱住他的那些难民见势不好,早都缩进了人群里,后来霍忱才知道,这些滚刀肉一样的渣滓用类似的方法真的杀了一匹马,事后那兵丁想要追究,却一跪一大片,实在对平民下不了手,只能作罢。
毕竟这些人并不是拿着刀剑的敌军,只是饿得已经全无理智的百姓。
那些人很快隐匿在人群中,霍忱抓不到捣乱的人,也就算了。
霍忱沿着队伍慢慢向前,路过一张张麻木的脸孔。他发现前方有一队人马很奇怪,为首的那人站在马车前,穿着不错的料子,气质像个商人,正四处张望着,身边围着打手,都五大三粗的,看起来不是流民。
霍忱起初以为是寻亲的,后来又觉得不对,哪里有人寻亲这么冷静,眼睛东扫西扫,不像在寻人,倒像在挑拣。
很快,便有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孩子过去了。
那男人额上有一道血痕,对那商人点头哈腰,奉承话不断,又把孩子按着跪在地上,自己也跪下了。
那商人完全不搭理他,只矮下腰抬起那小孩的脸端详,估计是看不太清楚,又吩咐打手把小孩子的脸用布擦了擦,看清小孩的脸后,那商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打手就一把拎起这小孩的后领子,往车上扔。
却有一个妇人撕心裂肺的喊声响起:“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不要卖我的孩子!”
霍忱不由驱马向前两步,准备必要时替这妇人做主。
闻言,那商人对打手吩咐了两句,打手便把孩子往地上一扔。
那妇人冲过去,连忙把孩子搂进怀里,哭嚎道:“你个杀千刀的,怎么能把三妮偷出来卖了!”
商人明显不喜欢这种场面,带着人往流民队伍后走了。
男人忙冲过去,拦住商人的路,磕头道:“老爷,求您要了这孩子吧,三妮从小就漂亮,十里八乡都是有名气的,老爷,您买了她一定不亏的。”
妇人哭道:“你个丧良心的,你这么干对得起你哥在天之灵吗?”
霍忱下马,正要过去帮那个妇人。
那妇人却扭脸道:“老爷,我是这丫头的亲娘,那五张饼子该给我才对啊!”
霍忱脚步一顿,茫然地站住了。
打手问:“孩子真是你的?”
妇人答:“真是我的,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打手便从那妇人手里接过孩子,然后扔了一袋饼给她。
女孩被关进马车里,一行人朝远处走去,妇人则和那个男人厮打在一起,争吵着该如何分这五张饼。
霍忱看着他们,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塌下去一块。
这时,难民后方骚乱突起,人群忽然朝前奔跑起来,一个带一个,虽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往前跑。
霍忱连忙上马,逆着人群疾驰,他抓住一个大喊的男人问:“这是怎么了?”
那男人吓得眼睛都要瞪出来:“北戎人来了!北戎人来了!”
前方烟尘滚滚,似乎能听见外族人的呼哨。
霍忱在冲过去杀敌和回去报信间犹豫一瞬,然后果断拨动马头,他必须马上回去,通知魏将军。
只是,他还是慢了一点。
余蘅和魏蔺在他回来前就收到了消息,说定州城附近忽然多了很多游荡的北戎人。
妃焰道:“前方探子来报,北戎营帐往前挪了二百里,如今距我们大约只有百里。”
此时还没到巳时,余蘅一夜没睡,精神却很亢奋,不光叫来魏蔺,还把军中数得着的将领,能找的都找了过来,只是可惜宁统那边还没有消息。
如今营地一分为二,泾渭分明,为了保持面上的和平,大家都不会轻易越界。
他们开会的时候,江宛并不在,毕竟她对兵法一窍不通,而且身份也不太合适。
她昨夜根本没合眼,看余蘅跟着魏蔺走了,就睡了一会儿。
醒了以后,江宛好奇他们的作战计划制定得如何,便准备去问问。
江宛遇见了在营帐外徘徊的霍忱。
霍忱愁容满面的。
江宛走近问他:“你怎么了?”
又是这张看起来没有经历过丝毫风霜的脸,霍忱心里莫名别扭,于是转身就走。
江宛叫住他:“小子,你对我有意见?”
霍忱转身:“我没有。”
“你在担心什么?”江宛敏锐地问。
霍忱被她盯着,只好说:“我在担心难民。”
江宛真想细问,余蘅却出来了,他看见江宛后,明显地松了口气。
快步走到江宛面前,余蘅道:“马已经准备好了,你必须马上离开。”
“出什么事了?”江宛问。
余蘅道:“北戎不知道何时便会袭营,你马上跟着妃焰离开。”
江宛先是点了点头,又问:“你身上有伤,跟我一起走吧。”
“我要留下来稳定军心,我毕竟是昭王。”余蘅道。
他准备把身份亮明了。
江宛心里满是不情愿,可她又明白,自己在这里帮不上忙,离开才是最佳选择。
“我……”她明明很想说点什么,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妃焰已经把马牵了过来,余蘅的左胳膊吊着,用右手把缰绳递给她,轻声道:“快走吧。”
他的眼神几乎是充满乞求的。
江宛没法说不。
余蘅送她上马,朝后退了两步,洒脱笑道:“保重。”
妃焰一声:“坐稳了。”
江宛身下的马便朝前奔跑。
她来不及说任何话。
江宛回头,余蘅站在阳光里,依旧对她浅浅笑着。
这个笑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笑。
北地的风如刀子般割过脸颊,让江宛瞬间清醒,也就是这个瞬间,江宛发现自己想回答的并不是“你也保重”,而是……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