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宛在青山外TXT下载宛在青山外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宛在青山外全文阅读

作者:连灼     宛在青山外txt下载     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五章 把柄

    “夫人,外头风急,我帮你把窗关上吧。”抚浓道。

    “好,”江宛从碟子里摸了个柿子糖,塞进嘴里,想到什么,又抬起头,“管家给你送去的账本都看完了?”

    “哪能啊,夫人的产业那么多,反正今夜是看不完了,不如明日再看。”

    “我的产业和明氏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不过明日你恐怕也没空,我得回娘家看看。”

    抚浓笑道:“那感情好啊,早知道江少傅才高八斗,正该让我们这些粗人去沾点文气,想来脑子能开窍些。”

    江宛看她说得一本正经,打趣道:“你还不够聪明伶俐呀,若你还要嫌自己不开窍,这天下还有聪明人吗?”

    抚浓笑:“夫人这是变着法子夸我呢,我心里高兴。”

    江宛坐了一会儿,咬着微涩的柿子糖:“就是不知道余蘅在宫里怎么样了。”

    余蘅啊,他坐在承平帝的书房里,一面品茶,一面看书,潇洒得很。

    周相那老头子变着法子给他送了不少信,有提醒他当心皇帝发疯派人刺杀的,有暗示他国不可一日无主,而皇帝命不久矣的,还有一封最为露骨,说从小就知道他有经纬之才,非池中之物。

    周相这是和席忘馁打的一个主意,指望他弑兄篡位呢。

    周相特特赶来,与余蘅前后脚进宫的,生怕他被处死在宫里,只是承平帝铁了心要杀人,杀一个杀两个,也不在乎。

    但余蘅并不怕,这还多亏了席忘馁给他留下的东西。

    他原先一直想不明白承平帝何以不敢动安阳大长公主,现在他明白了。

    他这个三哥从小就要面子,如今中了毒也要戴着花里胡哨的面具粉饰太平,若是叫天下人知道他这皇位来路不正,恐怕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既然席忘馁知道,那么安阳大长公主也应该知道,这恐怕就是承平帝忌惮安阳的原因。

    承平帝一定想除掉安阳,也许想过一万次,但他毕竟胆子小了点,在安阳的威慑下活了三十年,他既畏惧安阳,又蔑视这样的畏惧,所以对安阳的态度极为拧巴,恭敬不足,却又存着一份胆寒。

    余蘅在宇清殿里坐着,忽然觉得很好笑。

    这座皇城好像不是用转头砌起来的,而是用谎言,为了活下去,没人敢说真话,没人敢放下戒心,人人都把明哲保身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都说皇宫里的人呐,心狠凉薄,可怎么人人到了宫里都变成这种怪物了,大家进宫前也不都是坏人吧。

    小时候他眼里看着,心里觉得这就是人间的规则。

    后来太子哥哥带他出宫玩,他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像皇宫里的人一样,大家也可以在大街上随意笑随意哭,老婆婆的橘子掉了,有三四个人要弯腰帮她捡。

    他真喜欢宫外的生活,真喜欢宫外的人。

    宫墙好像被人施了法,让里面的人都长出一层厚厚的面具来,人人都痛苦,人人都要活下去,所以人人都是刽子手。

    杀朋友,杀姐妹,杀兄弟,杀父母。

    余蘅不想举刀,可不举刀,怎么威吓想杀他的人,怎么格挡飞来的暗箭?

    他做梦也想离开这个地方,他做梦也想放下手里的刀,哪怕是拿烧菜勺,拿绣花针,他都愿意。

    可越是想要,这太平日子就离他越远。

    “皇上,这杯酒里边是什么毒呀?”

    承平帝带着精巧的金面具,一只眼上蒙着层白翳,阴沉地望过来,身后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似乎余蘅不喝,就要让太监给他灌下去。

    余蘅转着酒杯,高高举起手,把杯子砸在地上,瓷杯碎裂,瓷沫四溅,锋利的碎片撞在承平帝面具上,发出“叮”的一声。

    余蘅:“先帝死的那一天,我跪在殿外,你在先帝床前伺候,马不停蹄地跟太监赶出了一份遗诏,那封遗诏上四印俱全,所以你敢说是先帝口述,太监代笔……”

    “闭嘴!你闭嘴!”承平帝抬手,几个太监如狼似虎地朝余蘅扑来。

    “余葑,你可想好了,我若出了事,你就要遗臭万年了。”

    余蘅闪避着几个太监的拳脚,游刃有余。

    承平帝不能自抑地哆嗦着,他不知道余蘅是不是真的有证据,他怕啊,当了皇帝以后,他不曾高枕无忧,最怕的就是伪造遗诏的事被公之于众。

    余蘅的笃定吓住了他,惊恐之下,他甚至记不得自己已经将那封遗诏做得天衣无缝,只要没有切实证据,根本无法证明遗诏真伪。

    “住手!”承平帝嘶吼道,他脸上的疮又开始痛了。

    太监们停手。

    承平帝看着余蘅,眼神极为怨毒。

    余蘅处之淡然:“皇上,还是不要撕破脸了。”

    “禄子。”承平帝喊。

    禄公公立刻推门进来。

    承平帝一甩袖子:“毒酒给他们。”

    这些太监都听见了余蘅的话,留不得了。

    余蘅意料之中,慢悠悠朝外走去,再没人敢拦他了。

    出了宫,周相还在门口等着,一看他出来就迎上去。

    老爷子拄着拐棍,走得颤颤巍巍,每一步都像要摔倒,余蘅却丝毫没有扶一把的意思,这老狐狸虽然总说自己有病,但这病最多也就三分真,他可听说了,承平帝中毒的这段日子,就属这位周老爷子蹦跶得最欢,还勾搭了江少傅,近来请了不少大小官员去江府探病。

    “殿下。”周相行礼。

    余蘅虚扶了一把:“相爷太客气了。”

    “殿下,一切可好?”

    “好着呢。”余蘅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这是不肯多聊啊。

    周相心里叹了声,这昭王的反应可委实不在常理之中。

    “殿下,看见老臣的车夫了吗?”周相追了两步。

    余蘅观察一番:“腿瘸了。”

    “都是轻履卫做的好事啊。”

    这话落在妃焰耳朵里,就有些难听了。

    不过这轻履卫的事确实很复杂,开始是在安阳大长公主手里立起来的,后来新帝登基,安阳把卫队交了出来,分为内外,昭王手里一直只有外卫,他离京后,外卫也被皇帝收了回去,眼下俨然成了皇上的鹰犬,在外为非作歹。

    “如今轻履卫可不归我管。”余蘅直接上了马车。

    “殿下……”

    余蘅:“我另有要事,周相请回吧。”

    周相并不恼:“殿下该知道,既然回来了,有些事便不由殿下了。”

第八十六章 探望

    家里套了马车,江宛吃过早饭,就带着阿柔和蜻姐儿出门了。

    两个小姑娘昨夜缠了她一晚,江宛精神不济,在路上便打了个盹。

    这一盹的功夫,自然是容不得她做一场梦的,但迷蒙间,江宛好似回到了第一次回江府的时候,那时候她初到大梁,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祖父和弟弟面前露馅,被发现不是原装的江宛,所以心里很是焦虑,但是一见到祖父和弟弟,便从心里生出亲切来,好似今生不是亲人,前世也一定是。

    一别累月,他们一定担心坏了。

    江府那头,江宛已经派人去知会过,老爷子和江辞都是在家的。

    只是江宛没想到,这么冷的天,他们会特意在门口等她。

    江辞搀着老爷子站在大门前,一见马车,便急急向前,江宛见了,几乎是滚下了马车,她的眼泪刷地落下,擦也不知道擦,就冲到了老爷子跟前。

    “祖父!”江宛喊了一声,拉住老爷子的手。

    “傻丫头,久别重逢,是人生一大喜事,哭什么。”江老爷子抹掉她脸颊上的眼泪。

    江宛抽噎道:“我也不知道。”

    就是委屈,心里有好多好多的委屈,说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江宛用袖子擦眼泪,“祖父,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江老爷子:“哪儿的话。”

    江宛摇摇头,退开一步,深深福了下去。

    第一次来江府,老爷子也在门口等她,说不愿被御史弹劾,非要按品级给她行礼。

    江辞上前一步,一把扶起江宛,手上递了块手绢过去:“姐姐,快起来吧,咱们屋里说话。”

    江宛看着江辞沉稳的表情,只觉得江辞人没长大多少,却老陈了许多,又是一阵心疼。

    进了屋,各自坐下,江家的一老一少便开始盘问江宛了。

    究竟为何失踪,何人带走了她,带走她所为何事,此事有几分凶险,可曾受伤,可曾受气,可曾生病,赶路可辛苦,吃得可习惯,睡得可安稳。

    简直有千百个问题要答,江宛头都大了。

    因江辞在,她把能说的都说了,至于北地交战之事,却一概未提,只说是受了霍娘子救济,一直留在浚州,至于为何消瘦,大抵是因为当地饭菜不合口味,又忧心战事的缘故。

    她半真半假,江辞倒是信了,江老爷子知道内情,却不好打发。

    待说得差不多了,江老爷子就叫江辞领着阿柔和蜻姐儿去玩,关了书房门,与江宛说起正事来。

    如今江老爷子跟周相走动频繁,他想问江宛的,自然也跟余蘅有关。

    总而言之,皇帝没救了,二皇子八岁,三皇子七岁,四皇子五岁,呆板的呆板,贪玩的贪玩,还有一个压根不懂事,岂能担当大任。

    为了家国天下,这个担子最终还是落在余蘅身上最为稳妥。

    周相和江老爷子这些日子忙碌,就是为了在昭王回京前,替昭王铺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周相以为自己是宵衣旰食为天下计,所以在承平帝面前腰板也挺得直,不过,他错料了昭王——昭王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江老爷子问的就是这个。

    “依你看,他是真无意,还是假无心。”

    江宛:“他大抵是真心不愿意的。”

    “那他就不该回来,”江老爷子皱眉,“他一踏进汴京,就由不得他说愿不愿意了。你也知道,周相与我虽属意于他,但大半还是忖度了小青山那位的意思。”

    “安阳大长公主?”

    安阳这盘棋真是越发下得扑朔迷离了。

    江老爷子沉默一会儿,便开始关心江宛的身体,又让敬墨开库房,给江宛挑了好些药材带走。

    江宛留下吃了午饭,席间大家聊起圆哥儿。

    江宛笑道:“圆哥儿如今在利州大舅舅那里住着,利州是江南水乡,气候养人,改明儿我把阿柔和蜻姐儿都带去玩。”

    老爷子也清楚把圆哥儿送去利州之事,于是搭了句话:“岑敬此人为官清廉,年年考评都是甲等,圆哥儿跟着他,不会错的。”

    大家一起回忆了些圆哥儿的事,这顿饭也就散了。

    阿柔和蜻姐儿还要跟着江辞上半日课,所以江宛先回府了。

    马车上,抚浓问:“夫人怎么不多待一会儿?”

    “孩子要上课,祖父要午睡,总不好劳他老人家强打精神招待我,还是先回家吧,来日方长。”江宛笑道。

    抚浓点头,掀开帘子去看街景:“今日腊月十五,按浚州的风俗,是要拜玉帝的。”

    江宛道:“那就先去平安街买点糕饼蜜饯,然后就打道回府拜玉帝去。”

    “夫人,平安街就是这条街吗?”

    “不是,平安街直通御街,不算热闹,却也不算冷清,街上的铺子多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所开,尤其是糕点蜜饯,用的都是各府不外传的方子,所以口味极佳,我最喜欢蜜麦坊的各式酥饼,说起来就叫我咽口水了。”

    江宛说着,心道真是世事无常,还记得刚进京时,她对什么都是两眼一抹黑,连平安街怎么写都不知道,竟有一天,她也能给别人科普汴京的风土人情了。

    说说笑笑,马车一停。

    抚浓问:“可是到了?”

    绛烟道:“夫人,咱们碰上殿下了。”

    这么巧?

    估计是绛烟故意让她撞上余蘅了。

    既遇上了,也该打个招呼。

    江宛示意抚浓掀开车帘,马车相错,余蘅早推开了小窗。

    江宛抬头,便直直望尽他眼底。

    他看起来很难过。

    江宛问:“昨夜宫中,皇上为难你了?”

    余蘅在点头与摇头间,选择了点头。

    江宛果然气愤:“这可太欺负人了,纵然他是皇帝,也不该这么不讲理。”

    倒是一味维护他。

    余蘅心头泛起暖意:“也没什么,左右没受伤。”

    江宛道:“你这是打哪儿来,莫不是在宫里过了一夜?”

    余蘅摇头:“我从王府出来。”

    “那不耽误你了,你去忙吧。”江宛道。

    余蘅却忽然说:“我想去祭拜我生母,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第八十七章 不见

    江宛自然是答应了的。

    不光答应了,还稀里糊涂被扶上了余蘅的车。

    余蘅说她的车太打眼,可江宛也没觉得余蘅的车不打眼。

    总之上都上了,余蘅又拿出了七色果脯攒盒,泡好了清茶,又让妃焰送上来一匣子蜜麦坊的酥饼还有一匣子秋糯阁的糕点。

    江宛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几被摆得满满当当,越发觉得余蘅是早有预谋。

    抚浓用小银匕将一块芝麻酥饼一分为四,放在白瓷碟上捧给江宛,另附了一把精致的银叉子。

    江宛接过碟子,用叉子把小块酥饼送进嘴里,边吃边琢磨,今日十五,非年非节,余蘅为何挑今日去祭拜生母?他是十一月的生辰,眼下也并非是他生母忌日……

    除非他从没有去拜祭,又最近才知道生母埋骨之处,所以才一回京,就着急去祭拜。

    余蘅今日穿了一身象牙色的圆领袍子,他的脸色却比衣衫还要白上三分,浓黑的睫毛压下眼波,显出一点散漫的忧愁来。

    江宛叉起一块酥饼,用碟子接着,送到余蘅嘴边:“吃吗?”

    浓甜的芝麻香在鼻尖漫开,余蘅惊讶地看了一眼江宛。

    江宛浅笑回望:“张嘴。”

    余蘅张嘴,江宛眼疾手快,一把将芝麻馅儿的甜酥饼塞进余蘅嘴里。

    余蘅一愣,才慢慢开始咀嚼。

    “好吃吧。”江宛问。

    余蘅满口香甜,点了点头:“好吃。”

    他的视线落在江宛面上,他生得好,一双眼里天生三分情意,随意一眼,也透着股认真的端详,又似有千百的喜欢。

    只是今日,这喜欢并不是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

    江宛看他把那块甜酥饼咽下去,才松了口气。

    余蘅今日透着股萧索之气,又是一身白,像是冰雪捏成的美人,连人气儿也微薄,仿若太阳一照,便要化了。

    江宛尝着酥饼好吃,便想让余蘅也尝一尝,叫这仙子一样人物尝点凡俗味道,也对人间多两分眷恋。

    马车停在了小桐山山脚。

    “山上有座白砚庵,我生母的骨灰便被存放在那里。”余蘅道。

    江宛点头。

    余蘅道:“我给你准备了竹桥。”

    果然早有预谋。

    “我不坐。”江宛道。

    余蘅笑着看她:“想上山,恐怕要走小半个时辰。”

    “我能走,”江宛皱眉,“走不动就叫人背我。”

    余蘅颔首:“也可。”

    抚浓笑道:“我走得动,我背夫人。”

    余蘅:“那你留在山下吧。”

    抚浓:“?”

    但抚浓的确只能留下,因为明面上余蘅也没带护卫上去。

    山间小路曲曲折折,江宛忍着没叫苦,闷头跟着余蘅向前。

    只是石阶并不平整,江宛虽已经特别留心,但还是被绊了一下,险些扑倒在地。

    余蘅扶了她一把,似是才回过神,抱歉道:“我忘了山路不好走。”

    江宛提着裙子,惊魂未定,傻乎乎道:“那该怎么办?”

    “我背你。”余蘅解了斗篷,

    江宛抱着他的斗篷,看他耳根子泛红,故意道:“那你蹲下吧。”

    余蘅便矮身下去,江宛见私下无人,也就伏在了他背上。

    山道静谧,唯有风逐叶的一点响动。

    江宛觉得太静了,便问:“那是什么树?”

    余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无患子。”

    江宛其实是认得的,却要问:“无患子有什么用?”

    余蘅便认认真真答她。

    过一会儿,江宛再问一回,余蘅再答一回,这么循环往复,不知不觉,也就到了山顶,能看见树丛掩映下的小庙了。

    奇怪,江宛的声音在耳边一阵阵的,余蘅却觉得心里的焦火全灭了,只剩一片宁静。

    余蘅蓦地开口:“一会儿到了,你可会拜她?”

    “既然跟你来了,自然是要拜一拜的。”江宛道。

    余蘅刚要再说些什么,江宛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快把我放下来吧。”

    江宛脚底一沾地,便觉得痛,想来是磨出了水泡,但也不是不能忍。

    余蘅的斗篷被她抱了一路,都焐热了。

    “你转过身去,”江宛抖开斗篷,“我替你穿上斗篷。”

    说是穿,江宛把斗篷披到余蘅身上也就算了。

    “庵堂就在前方,我们过去吧。”她先走一步。

    余蘅扣好扣子,系好系带,方才跟上去。

    如今冬深,庵堂前冷落得紧,余蘅推了门,院子里只有一个罩了半边的水缸,未见一个尼姑。

    “有人吗?”江宛问。

    这才听见动静,从罩房里走出个十三四岁的小尼姑来,胖得不见眼,灰袄子紧紧绷在身上,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江宛看向余蘅,余蘅对那尼姑行礼。

    “问小师傅安,我等是来祭拜姨母的。”余蘅道,“我那姨母少年守寡,没有后人拜祭,家里便将她的牌位送到了贵庵的春慈堂受些香火,年节快到了,今日特来给姨母上一炷香。”

    他生得漂亮,纵然不说话也能从小尼姑那里赚得三分面子,如今说话有礼好听,小尼姑自然被他哄住,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似公子般有心的可不多了,春慈堂就在后头,有个夫人捐了个大牌匾,你们往后走就能看见了,只可惜师太让我守着门,我走不了,不能亲自带你们过去。”

    “多谢小师傅指点。”余蘅施礼。

    二人便顺着那尼姑指的路,朝后寻去,果然,才走几步,便见一个金光闪闪的匾额,不知是哪家大户捐的。

    春慈堂前无人守着,他们顺利推开了门。

    虽打扫得还算干净,但陈列的牌位还是散出朽木的味道,屋里不见风,霉味混着烂掉的贡品味道,极为难闻。

    余蘅却好似感觉不到,他站在牌位前,一个个辨认着。

    过了一会儿,他失魂落魄道:“没有。”

    怎么会没有?莫非霍容棋告诉他的是假消息?

    余蘅又挨个看了一遍,可这些牌位上确凿没有一个姓刘的。

    江宛帮不上忙,只好站着等他,在等待时,江宛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似乎是从屋子中央的佛龛里传出来的。

第八十八掌 血咒

    既然发现佛龛有异,江宛自然要查看一番。

    这个佛龛是木头雕的,是个宫殿样式的佛龛,其中放着一个石头佛像。

    这佛龛制式粗糙,石像雕工拙劣,却被放在屋子正中间,委实有点奇怪。

    江宛想着,便蹲下细看,看着看着,便觉得石头佛像似乎和底座间有条缝,她上手去摸,这佛像有些松动,她顺着劲一转,并没有出现什么密室,只听见嘎嘣一声响。

    这个佛像既然可以旋转,一定是个机关,江宛四处看了看,最终伸手敲了敲佛龛下的地砖。

    “空的!”

    佛龛连着地砖,余蘅一只手就拎了起来,地砖被搬开,露出一条地道来。

    血腥味骤然浓郁起来。

    江宛看着那条黑黢黢的地道,心里奇怪,这庵堂莫非还做杀人越货的勾当?

    余蘅看着江宛:“我先下去。”

    他吹亮火折子,先踏了进去,

    江宛从供桌上拿了个亮着的烛台,也跟了下去。

    石阶陡峭,她走得慢了些。

    血腥味越来越重,江宛心中不免有些迟疑。

    等走到台阶尽头,江宛又转过了一面墙,灯烛一照,吓得她几乎拿不稳烛台。

    八面罗刹鬼,红目长舌,凶恶非常。

    余蘅站在当中。

    江宛忙走到余蘅身边,看清余蘅正盯着个牌位。

    就是他苦寻的生母牌位,被血画的符咒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邪气四溢的神像摆了四方,个个面目狰狞,手持利剑。

    庵堂下供奉的竟是将人永镇地狱的厌胜之术。

    铺天盖地的悲哀和恨意几乎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江宛反应过来,立刻捂住他的眼睛:

    “不要看,余蘅,别看了。”

    余蘅颓然低头,竟似站不稳一般,江宛手里的烛台叮当落地,她一手抱扶住他,一手按在他的眼睛上。

    余蘅半靠在她怀里,眼前一片黑暗,急怒却悄然褪去。

    江宛怀里好暖,就像阿柔说的,天寒地冻,一瞬雪尽燕来。

    他握住江宛遮在他眼前的手:“我没事了。”

    江宛松开他,朝后退了一步。

    本来是为祭拜而来,谁成想竟看到这样邪门的场景,不知到底何人设下此种邪法,又与余蘅生母有何深仇大恨。

    就是可怜了余蘅。

    余蘅捡起烛台,走到牌位前,拨开那些乱糟糟的符咒,把牌位抱进了怀里,细细端详。

    “生辰八字没错,还有刘卿宁,就是她的名字,”余蘅道,“旁人的娘在上头享着香火,我娘却被当做妖魔一般镇在底下,这般刻毒的心思,也不做他想了。”

    一片黑暗,江宛看不清余蘅的神情,心里便一阵发慌。

    “我们上去吧。”江宛道。

    她举起烛台:“我给你照着。”

    余蘅先行,江宛跟在他身后。

    等江宛上去,竟看见妃焰正站在跟前,她走得心惊胆战,连忙伸手:“你扶我一把。”

    妃焰伸了胳膊,江宛扶着他走出来,长舒了一口气。

    余蘅抱着牌位,正站在满墙的牌位前看着。

    江宛也不知此时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便开始关心自己疼痛的脚底板。

    水泡是肯定磨出来了,刚才又爬上爬下,不知这水泡可破了不曾。

    余蘅一言不发,朝外走去,江宛忙跟上去。

    又进了另一间屋子,摆了九个蒲团,供着一尊栩栩如生的菩萨塑像。

    过了一会儿,护卫提着个老尼进来。

    余蘅仍抱着血污肮脏的牌位,见老尼被扔在地上,竟盘腿而坐,默念经文,不由好笑:“瞧静廉师太的模样,倒是我成恶人了,烦请师太睁眼看看这牌位,你可认得?”

    老尼睁眼,朝余蘅怀里看去。

    “这是……”老尼满脸惊色。

    “看来师太是知道了。”余蘅面色阴沉。

    “这牌位是益国公当年送来的,说是孤寡族妹,想放在春慈堂里受些香火,续了百年的灯油钱,可一场大火,春慈堂被焚毁,多数牌位都被抢了出来,贫尼以为这位刘夫人的牌位被烧毁在烈火中,又逢一场变乱,再不见霍家人再来,贫尼便私下另做了一块牌位,如今也供奉在春慈堂中,因当时是益国公霍家派人来交了牌位,贫尼糊涂,那块牌子上写的是霍氏,公子去春慈堂第三排找,必定能找到!”

    余蘅没说信不信,只对护卫:“带她去看看,顺便看看春慈堂底下。”

    江宛脚疼得厉害,便挑了个蒲团坐下。

    等护卫再带着静廉师太来时,师太脸上已血色一空。

    护卫道:“的确有一块霍氏牌位,没有生卒年。”

    看来这师太所言非虚。

    静廉师太对牌位深深一礼:“贫尼竟不知道庵中竟有这等腌臜事,是贫尼失察,叫刘夫人白受了这些年的业火之焚。”

    余蘅:“春慈堂既然被烧了,是何人重建?”

    “当时太后在大相国寺敬香,听闻此事,当即捐出一百两银子,还派了人来修葺。”

    余蘅冷笑一声:“果然是她……”

    是了,这天底下知道世上有个刘卿宁的人,恨刘卿宁恨得要让她下地狱的人,也只有太后了。

    余蘅杀意腾腾。

    静廉师太见余蘅满脸戾气,忙道:“庵里有金身观世音,已供奉百年,极为灵验,贫尼愿在佛前为夫人念上九千遍《地藏菩萨本愿经》,菩萨救苦救难,定然能叫夫人得超度……”

    “不必了。”余蘅道。

    指望菩萨相救,神明来渡,他生母又怎会只落得一块牌位。

    余蘅抱紧生母的牌位,回望菩萨塑像,本是想看看菩萨到底长了多么慈悲的一张脸,却发现菩萨只是低着头。

    这世间无人不苦,菩萨也不忍多看。

    余蘅满脸冷漠:

    “半丝残命在,不敢累神佛。”

    江宛一惊,听他话意,竟似想毁天灭地,她忙站起,追了上去。

    “余蘅,你要去哪儿?”

    “我要进宫。”

    “你进宫做什么?”

    “杀人。”

    杀什么人自然是不必多问了。

    江宛扯住他的斗篷:“你不许走。”

    余蘅转头看她。

    江宛得寸进尺,抱住余蘅的胳膊,急道:“你就算急着去杀人,也要先把我背下山才是。”

第八十九章 婚前

    江宛是不愿余蘅做傻事的,他若真的冲进宫里去杀了太后,这辈子便不用再做人了,毕竟天下人都以为太后爱他爱得要死要活,“孝”字又比天还大,他若杀了太后,便是把天捅破了。

    如今余蘅也不过一时冲动,冷静下来,他也能想明白。

    江宛伏在他背上,抱着他生母的牌位,用袖子一点点擦着牌位上的血污灰尘。

    下山的路难走,江宛便没有再和余蘅聊天。

    到了山下,余蘅的表情已十分平静,看到江宛脏兮兮的袖子和干净了不少的牌位时,眼神更是柔和许多,那晚被江宛拒绝的芥蒂全然消散了。

    江宛双手捧上牌位:“给你。”

    余蘅接了牌位:“多谢你。”

    多谢这世上还有个你。

    若冥冥中真有神明,这大约是对我唯一的垂顾吧。

    ……

    江宛回府以后,就立刻脱了鞋袜,她左脚果然被磨破了。

    抚浓好一阵心疼,又取了药抹上,正在说药效的时候,白葭进来了:“夫人,孙家小姐送了封信来。”

    因是孙润蕴的信,江宛立刻接过来读了。

    抚浓见江宛看着信笑了,不由问:“夫人,信上写了什么?”

    “她要出嫁了,约我明日相见。”江宛折好信纸。

    抚浓道:“那明日见了,倒要与孙家小姐道声恭喜了。”

    可一想到孙润蕴要嫁的是汪勃,江宛脸上的笑就淡了三分。

    汪勃曾为了椿湾茶饭不思,若非椿湾当日刺杀北戎大王子后消失,恐怕他也不会消停成亲。

    孙润蕴配他,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在茶楼相见时,孙润蕴因好事将近而满脸喜气,连病美人的郁气都去尽了,真真儿是初绽的玉兰花一般。

    孙润蕴:“姐姐,这些日子我一直惦记着你。”

    江宛:“我也很想你。”

    江宛拉着孙润蕴在雅间里坐下。

    “我晓得你要出嫁了,但我是寡妇,不好在迎亲那日上门,又不知道婚前见你是不是有忌讳,本来还当不能见你了。”

    “我当然是要见姐姐的。”孙润蕴理所当然道,又说,“我近来搜罗了一个手艺极好的丫头,做的南方点心是一绝。”

    那丫头行礼,捧出一个食盒,从中取出几碟糕点,她长得修眉圆眼,翘鼻小口,标致极了。

    “这是我的陪嫁丫头。”孙润蕴淡淡一笑,“嫣桃,先下去吧。”

    等人走了,孙润蕴又道:“姐姐也知道,这人还是自家带去的好拿捏。”

    陪嫁丫头被收房原是极平常的事,新嫁娘将预备着给姑爷做通房的丫头带在身边调教,也是平常,只有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的江宛,看起来很不平常。

    在孙润蕴看来,江宛似乎对嫣桃有些不喜,也许是因为嫣桃委实美貌吧。

    对孙润蕴来说,婚前备好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送给丈夫,并不是委曲求全,只是为了在新婚这段日子拢住丈夫,尽快生下儿子,漂亮的陪嫁丫头就像是吊在驴前头的萝卜,等她一旦有孕,就会立刻给嫣桃开脸,至于嫣桃,若不过个三五载,是没机会生孩子的。

    一个婢女,绝计威胁不到正室夫人,再得主子欢心,也是个玩意儿罢了,要生要死,只在她一念之间。

    江宛道:“你不介意吗?”

    “介意?”孙润蕴实在疑惑,“介意什么?”

    “与别人分享丈夫,你不介意吗?”

    “噗嗤,”孙润蕴乐了,“宛姐姐这么一说,到好似那汪勃是个宝一般,莫非姐姐以为我喜欢汪勃?”

    “你不喜欢他吗?”

    “这就要看什么是喜欢了,汪家人口简单,上没有婆母,小姑子明年就要嫁出去了,只要嫁过去,整个后宅都是我的天下,这么说来,我真是喜欢汪勃喜欢得不得了。”

    江宛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平静中:“若汪勃心里始终喜欢别人,你不会妒忌吗?”

    “没有喜欢,哪来妒忌,再者说,嬷嬷跟我说,咱们不是男人,不会日日想着那档子事,若是他不出去找旁人,只留在我屋里,有孕时恐伤了孩子,平时我也是要管家的,难道能一个接一个给他生孩子。”

    对于真正的高门夫人来说,后宅的权柄也许比丈夫的欢心更重要,而且生孩子就是鬼门关,谁也不敢舍了富贵,一直生下去,这里可没有合适的避孕药,有的那种也要伤一半命去。

    孙润蕴说得对,没有爱,只有尊重,她就能在汪家活得很好了。

    这一套逻辑也许不好听,但是十分实用。

    江宛慢慢呼出一口气,觉得身上压了一座山。

    “可若将来,你发现你有了喜欢的人,该怎么办呢?”

    孙润蕴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始终气定神闲,好似对婚后生活成竹在胸,可江宛的这个问题,却让她露出一点踌躇。

    “喜欢也只是喜欢罢了,人人都喜欢漂亮皮相,可总不能为了这点虚无缥缈的东西去死吧。”

    “你看得很明白。”江宛点头道。

    所以孙润蕴什么也不怕,因为她知道这是一场联姻,跟喜欢没有任何关系,将来,美貌的通房、得宠的妾室都威胁不到她的地位,汪勃喜欢谁都没关系,只要她能生下嫡子,握紧中馈,只要孙家永远有人在朝为官,她就永远是汪家的当家主母。

    对了,就算没有嫡子也不要紧,没有嫡子,可以抱养庶子,没有庶子,可以过继族童,只要她不动心,经营好名声,就是一辈子富贵太平。

    江宛无话可说,孙润蕴不觉得自己可悲,嫣桃不觉得可悲,她们都欢喜地期盼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替她们感到可悲?

    但汴京每年有这么多场亲事,还是会有姑娘幻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吧,也不是每个人能像孙润蕴似的,看得这么明白。

    所以,最后江宛的祝福是:“祝你初心不忘。”

    祝你永远不后悔今日的选择,不要被妒忌冲昏头脑,不要被后宅的诅咒圈住,最后害人害己。

    祝你不忘初心,不要贪心。

    祝你甘心。

    祝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第九十章 决心

    阴毒刻薄的婆母,耀武扬威的妾室,阳奉阴违的庶子,再添一个眼瞎好色的丈夫,后宅里有多少女人多少绝望多少泪水?

    通房,小妾,婆婆,媳妇,简直是悲剧循环。

    明明每个人都那么痛苦,可她们甚至不敢把这种痛苦说出口。

    一个孝字,一个顺字,再添一个贞字,这世间的道理没有一句是站在她们的这边的。

    所以孙润蕴不敢想自己能嫁给喜欢的人,不敢想丈夫只有她一个,但别人祝她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时候,她还是会笑着点头,尽管偕老的路上还有几十个娇婢美妾,好些还是她送的,而且她必须生出一个儿子,才不违妇道。

    高门大院的天上总是灰蒙蒙的,因为那个地方有最多冤魂盘旋,都是死不瞑目的女人。

    江宛今天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以为是个良人,永不辜负,最后才晓得这个良人不光喜欢她这样活泼的,也喜欢安静的,喜欢娇艳的,也喜欢清纯的,世间美人只要能用银子买的,他都喜欢。

    赵夫人王太太李二媳妇都有过这样的疑惑,怎么偏是她受此等苦楚,永无解脱之日呢?

    这痛如毒蚁噬心,日日煎熬。

    痛着痛着,也就麻木了,毕竟人总要活下去,为孩子活,为爹娘活,为谁不是一样活。

    怪只怪,她是个女人。

    没投个好胎。

    回家的马车上,抚浓笑道:“夫人送出去的那套头面,孙大小姐当真是喜欢,恐怕成亲当日也要插戴。”

    “若她喜欢,这礼便送对了。”江宛低头看着帕子,再不说话了。

    抚浓看江宛不想说话,也便安静地坐在一旁。

    “抚浓,你想嫁人吗?”江宛问。

    抚浓不假思索:“不想呀。”

    这倒稀奇了,如今天底下女子都想找个好归宿,抚浓竟没这个意思。

    “为什么不想,”江宛学着时人的口气道,“家里若没有个顶门立户的男人,该有多艰难呀。”

    这些话抚浓也是惯听的,所以依旧笑眯眯道:“我是个孤女,若没有当家扶助,早就不知被卖到哪里去,兴许也饿死街头了,当家一日不嫁,我就一日不嫁。”

    江宛:“怎么霍娘子对你有恩,你就要学着她不嫁人?”

    “若是旁人问起,我自然是这样讲,也不管这话有没有道理,若是夫人问起,我少不得要说两句真心话了。”抚浓认真道,“当家并不是只帮了我一个女孩儿,我们一群女孩子聚在一处,学认字,学打算盘,学针线,学了两年,大家有什么长处也就看得分明了,便各自认师父,教我们的师父也都是女子,我便想着将来等我伺候不动夫人了,也回去做个教习。”

    江宛:“听你这描述,那处倒也和国子监一般,可有个名字?”

    抚浓:“没有名字的,称呼起来,大约也就是说一句女学。”

    江宛:“这些无处可去的女孩子长成以后,怎么糊口?”

    “什么都可做呀,针线好的便做些针线,字写得好的就抄书,若是算盘打得好,那就更妙了,明家多的是招待夫人小姐的产业,过去做个账房总有口饭吃。”

    “这是大功德。”

    “是啊,于我们而言,当家与菩萨也没有两样,”抚浓道,“其实不只是霍当家,早前的赵当家也是如此。”

    “你说的赵当家应该是霍娘子的外祖母吧。”

    “对,两位当家都不靠男人置下了偌大家业,我等受当家恩惠,多也有些志气,不想依附着旁人活着,既然手上有本事,总能活下去。”抚浓也算是推心置腹了。

    江宛:“但一帮女孩子住在一处,麻烦也不少吧。”

    “因是明家产业,寻常地痞也不敢生事,但也有那不长眼的撞上来……”抚浓低头笑了,似是想到有趣的事。

    “如何?”

    “方才忘了说,我们那女学可不单是教糊口的手艺,还教拳脚功夫,我就认识一个叫守剑的,用笤帚就能把那群无赖抽得找不着北。”

    江宛跟着笑了:“若女孩子中有品行不端的,又当如何处置?你们都是孤女,若赶出去便是一条死路。”

    “死路也是自己选的,”抚浓冷声道,“当家扶助我们愿不是应该的,若遇上不惜福的,也只能由她们去了。”

    江宛听罢,内心极为震动。

    她一直认为这是不可改变的。

    可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她之前的世界,也许一切都是可改变的,况且这条路已经有人踏了上去,霍娘子不就是在做这样的事吗?

    老天不许她们活,霍娘子却朝她们抛出了离开泥潭的绳索。

    江宛捏着胸口的虎牙吊坠,那么她也要试一试。

    “夫人,想什么呢?”

    “我要去见安阳大长公主。”江宛道。

    抚浓惊道:“安阳大长公主?那可是位女中豪杰啊,夫人认识她?”

    江宛:“算是吧。”

    “夫人竟与大长公主也有交情,不知是如何结识的?”抚浓将安阳大长公主视为除霍娘子外的另一大偶像,此时急于知道安阳大长公主的事,都快坐到江宛腿上去了。

    可江宛和安阳大长公主的交情起头是安阳要杀她,这怎么好往外说呢。

    江宛:“左右我明日去拜访,若公主肯见,你便也能见到了。”

    抚浓捂着心口,满脸难以置信的狂喜:“我……我也能……我也能见着……安阳大长公主了!”

    江宛看她欢喜得简直要昏过去了,连忙捧住了她的脸:“冷静,抚浓,安阳大长公主可不喜欢咋呼的人。”

    抚浓立刻收了笑,瞪眼道:“我本来也不是个咋呼的人。”

    江宛回去以后,便与阿柔和蜻姐儿腻在一起,说了半晚的话,才哄得两个精力旺盛的小女孩睡下。

    第二天,江宛叫人套了马车出城,往小青山去了。

    她借口去送信,所以带上了席忘馁的那封信,想了想,又带上了卞九爷给的信,上面写了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当时卞资说不是卞九爷的笔迹,纸张又陈旧,想来应该是卞九旧主沈啟所写。

第九十一章 所想

    江宛要去小青山这事,绛烟倒有些如临大敌似的。

    他几次想开口劝江宛不要去了,但几次张了口,却一字未说。

    江宛明白绛烟的顾虑,因不好解释,也就装傻充楞了。

    车到了小青山门口,一位女官站在前方,似乎专等着江宛。

    江宛下了马车,与那女官见礼。

    “早知夫人要来。”史音道,“请夫人随我进去吧。”

    史音话音刚落,门内便抬出一顶小轿来。

    听话听音,江宛明白,安阳要见的只有她一人。

    “你们留在外头等我。”江宛钻进轿子里。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桥子落地,史音掀开轿帘子:“夫人,请下轿。”

    “六角探星阁。”江宛念出匾额上的字。

    史音带她上了阁楼,侍立在安阳大长公主身侧。

    大长公主还是那样明秀温柔,连拿棋子的姿势也十足优雅,明明脸上并不是毫无岁月痕迹,却还是漂亮得江宛心肝都在颤,难怪席忘馁爱她爱得甘愿去死,见了这样的美人,江宛也喜欢。

    “拜见殿下。”江宛行礼。

    安阳大长公主将白子投进棋罐中:“起吧,你是稀客,过来坐吧。”

    能坐的也就安阳对面的位置。

    江宛坐下,看了一眼棋盘。

    一个五个黑子,四个白子,谁和谁也不挨着。

    “本想品评一番殿下棋艺,眼下却把我难住了。”

    安阳落下白子:“你倒坦白。”

    “今日我就是来说些坦白的话的。”

    安阳抬眸,笑着看了她一眼。

    江宛正色:“不管殿下信不信,这场权位之争,我是站在您这边的。”

    安阳微微一笑:“你应该知道我掌握着覆天会。”

    言下之意,她们是仇人。

    江宛:“是,你是我的仇人,害我受了许多苦,但毕竟我眼下还活得不错,所以那些磨难也只是人生路上一点小小的考验罢了,殿下,我们之间没有死仇。”

    安阳:“也许你不恨我,那站在我这边的理由是什么?”

    江宛:“因为我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

    “起初来汴京的时候,我总是想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因为我对自己被追杀的缘由一无所知,我不能再树敌,我不能尖利地哭嚎,不能歇斯底里地质问,因为这样的女人是没法讨人喜欢的,可我是愤怒的,我不得不掩饰着自己的愤怒,来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可不公就在眼前,我受够了。”

    安阳:“你说的不公是指……”

    江宛:“女人所遭受的一切。”

    “被摔死在门口的女婴,她爷爷指着天说,‘女命不惜,往后依然,投胎于此,不得好死’;被父亲活活勒死的女儿,朱尚书为了自己的仕途能更进一步,于是把女儿剥皮拆骨,做成一架登天梯;被村民烧死的妇人,听说第一把火是她儿子放的,因为她丈夫指责那个女人不守妇道,没有人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但一点怀疑就杀死了她。”

    “不需要证据,没人为她们喊冤,她们就这么死了,她们的父兄亲人,眼睁睁看着,没有人阻拦。”

    “殿下,我常常觉得自己也有罪,因为我一直在默许这些事情发生。固然是因为我软弱无能,也是因为我胆怯,我不敢挑战世间人人默许的规则。我害怕我要对抗的是整个大梁,或者是大梁之前的千年历史。我没有盟友,没有同袍,况且我自己也朝不保夕。”

    “可我明白,装聋作哑,就是助纣为虐,冷眼旁观,就是为虎作伥。”

    安阳换了种目光看着她:“你以为我能改变这一切。”

    江宛:“若不指望殿下,我也不知该指望谁了,我进宫时,曾问皇上想不想要女子的爱戴,皇上反问我,这世上有几个妇好。女人在皇上心中无知愚昧,他不屑得到我们的尊重,因为他对我们也没有半分尊重,可殿下不同,殿下你也是女人。”

    安阳:“你想让我怎么做?”

    江宛:“颁布法令,禁止溺杀女婴,兴办女学,允许女子入仕。”

    安阳倒吸一口凉气,大笑:“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呀。”

    江宛从安阳的笑里听出两分嘲弄。

    江宛低头:“她们从能听懂人话开始,每个人都在教她们怎么能嫁个好人家,怎么讨好婆家,怎么多年媳妇熬成婆,娘亲教她们做妻子母亲婆婆的诀窍,而这就是她们活着的全部意义,她们的眼界只放在后宅的勾心斗角上,男人一旦发现她们不如表面温顺,就要感慨最毒妇人心,可是这正说明这些女人的心机并不比男人差,只是她们被束缚在那么点大的地方,没法把这些聪明施展到别处去,红装未必不枭雄。”

    安阳摸着棋子:“你明白为何张尚书听说尚书夫人夜里出去看灯,就要休弃尚书夫人吗?说了很多不公,你可曾想过这世上为何有不公?”

    江宛一时不明白该怎么答。

    安阳把黑棋棋罐推给江宛:“常听说女子跨出家门一步,便是不守妇道,似乎要把女人全圈在屋子里,他们才顺意,因为他们要保证女人生下的孩子必须是他的血脉,继承姓氏和家产的必须是他的儿子。为了让女子从生到死只有他一个男人,他们划出一个内院,不许女人踏出二门,阉割伺候的男人......”

    “你信不信,如果眼下所有女人都死光了,剩下的男人里择出一半能生儿子的,那一半男人活得与女人不会有两样。”

    江宛道:“我不信,他们不会甘心的。”

    “可是千百年过去,女人已经甘心了,”安阳示意江宛落子,“武则天和太祖都没能做到的事,你竟以为我可以。”

    江宛胡乱落下一颗黑子:“不,我不是觉得你可以,我是觉得我们可以,当年的曾子佳有状元之才,不输男儿,天底下如曾子佳一般的女人还有很多。”

    史音闻言,抬头看去。

    江宛目光灼灼,阳光透过琉璃棱窗笼罩着她,她整个人像会发光一样。

    安阳:“曾子佳这个名字,倒是许久不曾听到了。”

    江宛坚定道:“只要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就会有千百人愿意站出来,殿下若愿摄政登基,就从曾子佳开始,把本该给她的状元还给她。”

    史音忍不住开口:“殿下……”

第九十二章 所思

    安阳落子,发出一声轻响,史音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开口。

    安阳大长公主道:“曾子佳已经死了,恐怕做不了这个第一人。”

    “那就我来。”江宛不假思索道,“我来办学,我来开这个头。”

    安阳:“你知道曾子佳是怎么死的吗?她被拉到破庙里,被一群……”

    江宛:“我不怕。”

    “偏见,摧残,镇压,如果第一个呐喊出声的人就要死……”

    “那就用我的鲜血开路吧。”

    安阳审视着江宛,似乎在判断江宛的话是真是假。

    江宛了然一笑:“我一直胸无大志,只想着自己活下去,对别人受的苦视若无睹,因为我不可能管每一件事,救每一个人,我只能装作看不见,大家不都这么想吗,反正死的不是我,受伤的不是我,管别人做什么。

    “但我看的太多了,我不能再骗自己了,就算让女子入仕是天方夜谭,但至少可以阻止他们溺死女婴,可以阻止他们用不贞的罪名轻而易举地处死一个女人,能救一人就救一人,能救百人就救百人。”

    “我字字句句发自肺腑,我愿意做殿下手里的刀。”

    安阳望着她:“可当你选择了这条路,世上所有人都会是你的敌人,包括你的亲人,你喜欢的男人,你以为你在挑战迂腐残酷的规则,但你挑战的可能是整个天下。”

    江宛目视前方,像被一根打不折的骨头撑了起来:“虽千万人。”

    在场三人都是女子,安阳和史音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点微笑。

    这是看着天真后辈的笑容,是包容的,也是欣赏的。

    “你的确很有勇气,我几乎要被你说服了,孩子,”安阳淡淡遗憾,“可是我若登基,反而不好做这些事,你明白吗?”

    江宛略一思索:“我明白,他们会以为殿下疯了,或是仅为了私利,可若殿下不做,这世上还有谁会做呢?”

    安阳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落子吧。”

    江宛推开棋罐:“我以为你并不在乎骂名,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你有野心,也有足够的能力,只要你想,你可以做个了不起的君主,甚至开天辟地,行亘古未有之策。”

    安阳不为所动:“你该去找别人了。”

    江宛满眼失望。

    难道天下真的没有人和她站在一起吗?

    江宛起身行礼:“既然殿下觉得我大言不惭,我就告退了。无论如何,多谢殿下听我把话说完。”

    她知道,这世上有人能听她把这番话说完,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安阳:“被你这一通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我倒忘了,你还不能走。”

    江宛面色微变:“殿下要软禁我?”

    安阳笑了:“请你留下作客几日罢了。”

    ……

    抚浓着急在小青山门口张望:“这都快一天了,夫人竟还没出来。”

    绛烟早已传信给余蘅,可眼下来路无消息,去路没动静,他也着急啊。

    待到日暮时分,小青山才出来了个婢女打扮的人:“诸位请回吧,郑国夫人得殿下喜欢,要在小青山住几天。”

    “夫人可没说过这话。”抚浓朝前一站。

    那婢女笑了:“姐姐这话说得有趣,既是大长公主要留人,你们夫人之前自然不会说起这话。话已带到,我先走了。”

    抚浓要拉住她,问个明白,却被绛烟绊了一脚。

    抚浓猝不及防,险些扑倒在地,又是绛烟拉了她一把。

    托绛烟的福,抚浓站稳后,那婢女已经进了门,门也关上了。

    抚浓转头盯着绛烟:“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绛烟:“是。”

    抚浓:“咋的,你想跟我干架啊?”

    绛烟无语:“抚浓姑娘,这小青山光凭你我是闯不了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

    “殿下一定有办法。”绛烟道。

    于是抚浓和绛烟各骑了一匹快马,入城去了。

    绛烟心里其实也无十足把握,消息应该已经送到殿下手上,可如今殿下并未有任何指示,兴许这是夫人与殿下设下的一个局。

    然而这不是个局,余蘅对江宛的打算并不知情,他如今正站在太后床前。

    面容枯槁的老妇躺在床上,几乎没了声息。

    余蘅进宫,本来还是有几句话要问的,如今却也没法问了。

    看着太后苍老的脸,恍惚依稀,余蘅眼前却又浮现她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他还全心全意以为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妃。

    常听人说,一个高明的骗子不在于骗别人,而在于骗自己。

    可惜太后的骗术还是浅薄了些。

    余蘅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来得光明正大,走得也磊磊落落,因为他知道,承平帝如今中了毒,脑子也坏了,整日缩在宇清殿里,像只不敢伸头的乌龟,昨日那遭恐怕已经吓破了承平帝的胆子。

    宇清殿的歌舞声几乎传遍整个皇宫,承平帝在其间醉生梦死,既忘记难解的毒药,也忘记年轻的兄弟。

    承平帝终归不敢杀他。

    出门路上,遇到了秦嬷嬷。

    秦嬷嬷行礼,看到余蘅仿若十分欢喜:“殿下何时回来的,老奴见着殿下安然无恙,真是立刻闭眼也愿意。”

    余蘅看着秦嬷嬷,想到年少时也曾想认秦嬷嬷做义母。

    “嬷嬷多年照拂,我不会忘记,就算嬷嬷是大长公主的人,我也依旧会照拂你的侄儿秦缪。”

    秦嬷嬷愣住,惊讶余蘅会在此时把事情挑明:“殿下既然知道我是大长公主的人,又怎么会以为我真有个侄子叫秦缪,殿下应该知道‘缪’是什么意思。”

    “现在知道了。”余蘅拱手,对秦嬷嬷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慈尧宫。

    抚浓和绛烟正在宫门外等他。

    抚浓一见他,就要说话。

    余蘅抬手:“不必说了,事情我已经知道。”

    抚浓:“那我们该怎么办,殿下能去把夫人抢回来吗?”

    “不能。”余蘅道。

    抚浓又要冲上去,绛烟拉了她一把。

    抚浓瞪了绛烟一眼,你能拉住我的胳膊,能管住我的嘴吗?

    抚浓尖锐道:“殿下往日倒是浓情蜜意,做足了姿态,眼下夫人遇险,殿下倒是事不关己。”

    余蘅回头:“不是不想,是不能。”

    在安阳大长公主面前,他也只是个无能的人罢了。

第九十三章 画天

    余蘅气江宛自投罗网。

    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清楚江宛去找安阳大长公主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送信,遣个下人去便够了。

    江宛不是个傻子,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杀了安阳,那么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眼下江宛在安阳手上,余蘅投鼠忌器,也就只能静等着安阳来开条件了,毕竟他这个姑姑比他更倒霉一点,这世上已没有可牵挂的人了,他想抓一个来威胁,也没处去找。

    江宛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既没有担惊受怕,也没受什么苦。

    安阳大长公主是个会享受的人,江宛既然是来作客的,自然待遇不错,光是服侍婢女就有八个,还有八个侍童,都是极漂亮的少年,再可心也没有了。

    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江宛却无福消受——她生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江宛当夜就发起高热来,整整烧了大半夜。

    大夫看了说,她多日奔波,食宿难安,因心中一直压着事,病气才没有发出来,眼下大约是心中块垒尽抒,病也散出来了。

    幸好只是普通风寒,好好养着便罢了。

    江宛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过了三天,这三天对外头的人来说,真是再心焦也没有了。

    余蘅几乎动了埋在小青山里所有暗线,可还是一无所获,连江宛住在哪里也不清楚,当然,这也是因为小青山太大了,可这又何尝不是安阳实力的展现。

    对手太强大,甚至毫无破绽,余蘅便琢磨着亲自去会一会安阳。

    江宛的病有了起色后,就乘着肩舆到处溜达,安阳指派给她的侍女叫朱羡,进退有礼,事事妥帖,而且江宛不论要做什么,朱羡都不阻拦。

    今天出来闲逛,江宛一会儿要左转,一会儿要右转,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虽说是中午,但天还是太冷了,江宛懒洋洋道:“回吧。”

    话音刚落,便见前方被风吹着滚来一个纸团子。

    “停。”江宛道,“去帮我把那个纸团捡起来。”

    朱羡无有不应:“是。”

    这纸团恐怕也经过一番跋涉,沾了不少灰尘。

    江宛展开一看,画的是副花鸟,鸟羽丝丝分明,极为精细,尤其是眼睛,点得栩栩如生。

    若这小青山真有这样画技高超的画师,非廖丛璧莫属。

    “廖画师的院子在这附近吗?”

    朱羡恭顺道:“就在前方不远。”

    自从驸马被罚禁足画天院,已有两个月了。

    江宛道:“那我正该拜访一二。”

    她说完,便留心看着朱羡的神情。

    朱羡低眉顺眼:“全凭夫人吩咐。”

    廖画师被关在画天院里,其实吃喝不愁,他本来就是个有笔有墨万事足的人,虽然不能出门,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只是他没想到禁足中,竟然也能有客上门。

    廖丛璧见了江宛,先是揉了揉眼,继而便想行礼。

    江宛自然扶了他一把:“廖叔不必如此,只管把我当作大侄女便罢了,若要真论起礼来,您还是驸马爷呢,断断没有朝我行礼的道理。”

    廖画师低声问:“你怎么在此处,可是……”

    “我是大长公主殿下的客人,是来小青山游玩的。快过年了,我身为晚辈,特来拜访廖叔。”

    廖画师看了眼江宛身后的仆从队伍,低低道:“你面色不好,先进屋吧。”

    江宛笑道:“廖叔,我的面色真的差得不能看吗,怎么人人见了我都说这句话?从前大家还夸我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眼下倒因为一场病,好似我丑得只能让人说说面色如何了。”

    廖画师道:“你随你娘,自然不丑,可就算是病美人,‘病’也是在‘美’字前头的。”

    江宛笑道:“那我要做‘美病人’,涂足足的胭脂出门。”

    廖画师:“你倒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子,有一回我去作客,你偷偷用了一整盒胭脂,把脖子都涂红了。”

    江宛:“那爹娘肯定生气了吧。”

    廖画师不知道江宛压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只以为她忘了,笑道:“你娘自然要心疼胭脂,你爹就不同了,只喊着‘丛璧,快把这妮子的德性画下来’。”

    看到廖平笑了,江宛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廖画师说她面色差,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比初见时老了许多,人也瘦了,眼里像少年人一般的纯净天真也消失了。

    她离京前,只听说安阳大长公主很宠爱他,却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江宛下意识喃喃道:“莫非是大长公主琵琶别抱了……”

    廖画师顿时中气足了:“宛姐儿,可不能乱说!”

    “怪我怪我,廖叔只当我童言无忌吧。”

    “不怪你,是我自己惹恼了殿下。”廖画师颓然坐下,将桌上的画揉成一团。

    江宛没想打听人家夫妻吵架的事,可廖平却指着墙上的一幅画道:“就因这画……”

    画倒是好画,化了一个小姑娘上课的情景,那小姑娘眉眼明丽,用笔杆戳着脸蛋神游天外,前方握着书卷的先生只露了小半张脸,却已然是风姿出尘。

    江宛并没有看出这画有什么不妥。

    廖平却知道安阳为何发怒。

    他对安阳大长公主所行之事总是知道些的,江宛失踪大约和安阳脱不了关系,所以他希望安阳收手。这幅画里有沈啟,是那个活得光风霁月,一生没有污点的沈啟,一个他永远争不过的死人,安阳就算不在乎他,总要在乎百年后奈何桥上重逢,沈啟怎么看她吧。

    他利用沈啟是他不对,可安阳的愤怒也在他意料之外,果然,在安阳心里,他就算画一画沈啟,也是玷污了沈啟。

    后来他去江府拜访,江少傅病得那样重,他实在忍不住,便也在安阳面前直言不讳了一回,结果就被关进了这院里。

    触怒殿下,本非他愿,可这事也怪不得殿下,是他本心动摇,又想着跟死人比了。

    殿下怎么会真的对一个男人执着多年,殿下心里装着天下,装着那么多的事,他们能分到的不过是一个小角落罢了,是他不对,大家都挤在角落里,他还要去嫉妒沈啟的位置比他大一点。

    贪心害人呐。

第九十四章 无果

    离开画天院后,江宛回院子,头一次注意到自己的院子门口还挂了个牌匾,上头写着“问天”。

    “问天二字,可有出处?”

    朱羡道:“出自《胡笳十八拍》,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

    这个姑娘平时跟个假人似的,看不出一丝人的情绪,背诗时,眼中却有异样神采连闪。

    若是江宛让她背整篇《胡笳十八拍》,恐怕她更高兴。

    朱羡见江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时无措:“夫人,可是奴婢做错什么了?”

    “没有,我觉得你背书的样子比平时好看。”江宛道。

    朱羡立刻调整表情,又是那副不沾活气的恭顺微笑。

    江宛回忆着:“《胡笳十八拍》是蔡琰写的吧。”

    朱羡:“是。”

    江宛又问:“你喜欢他吗?”

    朱羡如实道:“这倒说不上,只是偶尔会看些诗集。”

    江宛笑了:“看来你不光识字,也通晓文墨。”

    朱羡为江宛解开斗篷:“粗通罢了。”

    侍女们秩序井然地上前来,有条不紊地伺候江宛净手净面,换衣裳解头发涂膏脂。

    江宛笑道:“你们都识字吗?”

    侍女们手上动作一顿,朱羡道:“都是认字的。”

    江宛:“平日都看些什么书?”

    大家又是不知道该怎么答。

    江宛便道:“我便不如朱羡,她素日看诗集,我却最爱看些佳人才子的话本子,前些日子新出了一本叫《雨打秋千寄片心》,就是讲一个书童和丞相家的小姐的故事。”

    江宛其实是现编的,但她又是说丞相夫人棒打鸳鸯,又是说那书童家里有个后娘,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让这群侍女们都听入了迷。

    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道:“可真是有意思,可惜史音大人不许我们看这样的书。”

    江宛问:“史音大人不许你们看话本?”

    她没架子,说的也不是什么机密,朱羡便道:“瞧她们装样,若眼下立刻叫人去搜,恐怕人人屋里都能搜出三四本来。”

    众侍女便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等料理妥当,侍女们都退下,花厅已经上了午膳,江宛只留朱羡伺候。

    江宛今日精神头好,吃完饭也不觉得困,又拉着朱羡,细细问她是什么身世,怎么到了小青山,几岁开始念书,都念什么书。

    朱羡恐怕接到了对江宛知无不言的命令,虽然也疑惑江宛为何不打听大长公主的事,反倒来问她的事,却也把事情全说了个清清楚楚。

    别的倒罢了,安阳大长公主这里竟有个藏书阁,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凭着腰牌,都可以进去借书看。

    在大梁,能看书的若不是士子,也是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公子,卖身做奴婢的九成九都是睁眼瞎,毕竟做伺候人的活计,根本不用识字,若是在书房伺候的,有些官员还会特意选不识字的仆役。

    可在小青山,典籍的面前,竟没有高低贵贱。

    安阳大长公主的格局让江宛颇觉惊讶。

    江宛道:“也对,真正的聪明人自然不会希望自己身边都是傻子。”

    朱羡道:“史音大人说书里有学不完的道理,尤其是女子,更应读书。”

    这时,有个婢女敲了敲窗子,朱羡循声过去,问清楚事情,回身道:“夫人,史音大人来了。”

    江宛:“那我这午觉倒睡不成了,快请进来。”

    午觉睡不成的何止是江宛,安阳大长公主也正听着侍童通禀。

    “昭王求见,正候在门外。”

    “既然都闯进来了,还候什么?”安阳扶着侍童的手去了书房,“叫他进来吧。”

    余蘅此来,既想试探安阳大长公主,也想着或许能见江宛一面,但他右手提溜着礼盒,一进屋便道,“眼看着过年了,侄儿特来探望姑姑。”

    安阳今日梳了个望云髻,发间只有一枝木钗,打扮虽简朴,但寻常投来的一瞥中却有让人情不自禁低头屈服的气势。

    余蘅行礼,他左肩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眼下仍装作左手不灵便的模样,把礼盒递给侍女,用右手固定着僵直的左胳膊,慢慢坐下了。

    礼盒呈到安阳面前,安阳倒没有假手婢女,也不曾先叫人检查,毕竟余蘅若敢动一丝手脚,江宛只会吃十倍苦头,余蘅知道轻重。

    礼盒一开,其中放着一个镂空雕梅花的圆盖象牙胭脂盒,雕工细腻,梅花枝叶几可乱真。

    余蘅适时道:“素知姑母爱前朝名家蒲崇训的雕件,侄儿花了多年才寻到这一件。”

    安阳拿起胭脂盒,手划过盒底,摸到一个小小的“蒲”字,便知这是真品。

    “你倒有心了。”

    “姑母喜欢便好,”余蘅道,“不过这既然是胭脂盒,我想着没有胭脂也不美,所以在其中加了胭脂,这胭脂是郑国夫人府上的小姐亲手制的。”

    安阳目光一闪:“哦?”

    余蘅道:“那女孩虽只有六岁,但制的胭脂当真极好,姑母一用便知。”

    安阳微笑:“那我为了全这一片母女情谊,也该叫郑国夫人早日回家才好。”

    她自己挑破,倒叫余蘅不好开口。

    “你放心吧,她在我这儿住得可习惯了,我特意挑了几个标致的少年郎伺候她,她早已乐不思蜀。”安阳低头,打开胭脂盒,当真用指甲挑了一点出来,润在手背上。

    余蘅的左手猛地攥紧。

    但他面上仍笑盈盈的,不曾露出半丝异色。

    余蘅换了话题,“听说福玉嫁给云间王了。”

    云间王可是安阳大长公主的老情人。

    安阳:“李参凡比她年长些,想来是个会疼人的,况且……”

    她顿了顿:“李参凡脑子还算清楚。”

    这是在说云间王不会受福玉挑拨,头脑发热,与大梁作对。

    余蘅深吸一口气,继续和安阳大长公主扯闲话,直到安阳端了茶。

    余蘅起身告辞,又问:“姑母若有吩咐,侄儿必定赴汤蹈火。”

    安阳微笑望去:“再等等吧,你是我的侄儿,姑姑岂会害你不成?”

第九十五章 残酷

    余蘅与安阳大长公主过招时,江宛正抱着膝缩在榻上,认认真真地啃着一颗红枣。

    史音坐在她对面,含笑道:“夫人胃口不错。”

    “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今日的胃口才好了一些。”江宛把干果攒盒朝史音的方向推了推,“大人也可以尝尝。”

    史音很给面子,伸手捏了一枚柿子果脯,细细品尝。

    “史大人所为何来?”

    史音道:“夫人误会了,我并不姓史,至于我的名字,夫人也是知道的。”

    江宛一怔:“不知大人的原名是……”

    史音顿了顿:“我叫曾子佳。”

    “女状元曾子佳!”

    史音道:“女状元不敢当,虽也曾殿试应对,但夫人应该知道,我是被赶出宫门的。”

    江宛看着史音的眼神顿时变了,原先是漫不经心带着点敷衍,现下却十分认真,还透着股崇拜和心疼。

    史音被她看得几乎有点难为情,正想说话时,却听见江宛开口。

    “曾子佳,”江宛字正腔圆地喊她的名字,然后严肃道,“你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史音一愣,怔然回望。

    她被点为会元,站到宇清殿中,意气风发之时,也曾有此念头。

    是啊,我就是个了不起的人。

    不仅胜过天下女子,还力压群雄,锦绣文章天下知。

    她那时是多么得意啊,当众揭破自己的女子身份,还大放厥词,倒是天下男儿尽不如,娥英如今称状元。

    古今狂生,不外如是。

    而等待她的,却是一场噩梦。

    她被夺走功名,被逐出家门,被天下人唾骂,被人套了麻袋毒打,被逼得沿街乞讨,甚至被一群乞丐拖进破庙里行龌龊之事,那段日子,她活得比野狗还不如,就在险些命丧黄泉之时,殿下派人救了她。

    她心里明白,若殿下想出手,早在她被赶出皇宫时,便可以招揽她,可殿下没有,因为殿下就是要她尝尽屈辱,要她生不如死,要她知道天下人除了她安阳大长公主以外,没有人会接纳她,没有人会允许她活得像个人。

    这样,她才甘心做殿下跟前一条听话的狗。

    曾子佳早就死了。

    也许在她发现治国方略写得再好,但只要是个女人,就注定被打落地狱时,她就死了。

    那么老天爷应该让她更早去死,在她被堂兄奚落女人读书无用,决意换上男装,非要争这一口气的时候,她就应该去死了。

    可她没有,所以时至今日,她依旧没有屈服。

    所以江宛才说,她是个了不起的人。

    曾子佳抛弃了姓氏和名字,却还是脊梁笔直地站着,俯仰无愧。

    如果她比男人强,就要被摧毁,那么她要自己永远不低头。

    多年过去,史音以为自己早已将这点仅剩的傲气藏在了心底,没想到竟然被江宛一眼看了出来。

    江宛轻声道:“那会是新的天地,可安阳大长公主似乎不想要那样的天地。”

    史音沉默片刻,慢慢叹了口气。

    史音是崇拜安阳的,所以她知道殿下的心气已经散了,似乎并不单为某个男人或某件事,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殿下已然看破红尘,权位之争对殿下来说只是小孩子的游戏罢了,殿下倦了。

    殿下也老了。

    史音:“夫人,其实你很像年轻时的殿下。”

    江宛:“我且把这当作恭维了。”

    史音:“是真的,你说为不公愤怒的时候,殿下大约也会觉得你像她。”

    江宛:“或许,你我和安阳大长公主都有相像的地方。”

    史音:“因为不服。”

    江宛道:“因为不服。”

    “也许未来,你可以做成我和殿下都没有做成的事。”史音认真说,“因为你很坚定,或者说,你很确信,而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怀疑自己,天下都信那一套道理,也许我真的只是个投错胎的男人,也许女人就是不行,我若问你,你会怎么答。”

    “当然不是!”

    “是了,所以你要继续往前走,不单是为你自己,也当是为了我,为了殿下,为了所有女子。”

    “可是安阳说我是做不到的。”

    江宛的脸苍白瘦削,被狐裘绒边拥着,看起来柔弱极了。

    江宛在安阳大长公主面前说的那番话,的确十分稚嫩,让人不禁想问她——小姑娘,这人间的残酷,你才见识过几分啊?

    可无所畏惧的赤子之心比什么都可贵。

    史音:“若是没法从上至下,也许可以试着从下至上。”

    江宛不解。

    史音朝她一笑,转而道:“听说夫人痊愈,大长公主邀您一道用晚膳。”

    江宛颔首。

    “夫人身体不适,先歇个午觉吧,我先告辞了。”史音起身行礼。

    江宛下榻还礼。

    江宛不知道余蘅今天来拜访安阳大长公主,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不光知道此事,还清楚余蘅所求。

    “沈平侯。”

    夕阳余晖在天际揉出一层薄薄的橘光,天色将暗未暗,沈望迎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站着,瞳孔映出浅琥珀色,神色颇决绝。

    “昭王殿下,今日应是无功而返吧。”

    他站在官道正中央,若不理他,便只能从他身上轧过去。

    沈望此人并非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他敢拦车,便是有计。

    余蘅道:“上马车谈吧。”

    沈望上了马车,在余蘅对面坐下,竟也不着急开口了。

    余蘅:“你知道我去了小青山。”

    “自从我知道郑国夫人留在了小青山,便一直派人留意殿下动向,今日也是特意在此处等着殿下。”

    余蘅:“安阳大长公主让我等。”

    “殿下这样聪明的人,想来应该已经知道大长公主的用意。”沈望道,“她四处递刀,自己却置身事外。”

    余蘅不动声色,心中却感叹沈望竟将乱局一语道破。

    安阳大长公主若真是个尽心竭力的主谋,江宛恐怕早就死了,北戎南下,南齐北上,这天下应该已经乱得不能看了。

    所以安阳并没有事事关心,而是把权力分散下去,让下属自己做主。一个覆天会却好像有无数个目的,有时候甚至有自相矛盾之嫌。

    余蘅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第九十六章 观星

    沈望道:“据我猜测,大约是想证明什么吧。”

    话已至此,说得更白就太露骨了。

    余蘅道:“我不在乎她的目的,我只在乎……”

    沈望微笑:“要救出郑国夫人,其实十分简单,大长公主要什么,殿下就做什么吧。”

    余蘅朝后靠去:“若你只是想说这句话,你所求便要恕我无能为力了。”

    “我还不曾开口,殿下竟知我有所求?”

    “别卖关子了,说吧。”

    沈望道,“帮我进宫,我告诉你怎么救出江宛。”

    余蘅并未答应,只说:“愿闻其详。”

    “这世上还有一个和安阳大长公主是真正的血脉相连。”沈望道。

    余蘅立刻想到:“明昌郡主,可她们母女决裂多年,几乎是死仇。”

    沈望不再说话,而是摊开了手。

    余蘅掀开车帘:“妃焰,腰牌给我。”

    余蘅把腰牌扔给沈望。

    沈望把腰牌收进袖中:“明昌郡主与平津侯魏疏感情甚笃,家中连个通房也没有,平津侯也不爱应酬,素来不去花街柳巷,殿下可知为何。”

    余蘅皱眉:“平津侯养了外室,这并不是个多大的秘密。”

    沈望:“可明昌郡主却不知情。”

    余蘅盯着沈望,沈望微笑回望。

    “姑且信你一回吧。”余蘅道。

    沈望稍松了口,下意识捏了捏荷包,荷包里装着一角飞花流金纸,纸上写了一句“春日飞花速杀寒”。

    余蘅把纸条给了沈望,是希望他交给安阳大长公主,但是沈望没有。

    他没有,他要进宫,便是因冤有头债有主,要去讨债了。

    ……

    安阳大长公主在江宛心里,是个很难看透的人。

    因此,安阳请她一起用午饭,江宛总要用一用小人之心,猜疑这是个鸿门宴。

    然而安阳实在是个太有魅力的人,江宛听她说了两句,就彻底不记得防备她,毕竟安阳要杀她易如反掌,怕也没有用。

    小青山的饭菜做得极为美味,若是由着江宛吃,她肯定是要吃撑的,幸好安阳大长公主时刻注意着她:“这丸子油腻,你脾胃弱,还是少用些吧。”

    江宛愣愣放下丸子:“我吃了许多吗?”

    “已吃了两个了。”安阳笃定道。

    江宛受宠若惊:“殿下竟还留意我吃了几个丸子。”

    “鲜少与人同食,你又用得这样香,长得也好看,我自然忍不住多瞧你几眼。”安阳笑道。

    “殿下尽管看,我不怕人看的。”江宛傻呵呵一笑。

    安阳忍俊不禁。

    江宛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把丸子塞进嘴里。

    嚼了两口觉得不对,想吐出来,又怕失礼。

    安阳笑道:“行了,吃了就吃了吧,你既喜欢,下顿还叫厨房给你做。”

    江宛嘴里有东西,只连连点头。

    大约看江宛吃了个八分饱,安阳就放了筷子,婢女们飞快收了盘碟,点上熏香。

    江宛面前,又多了一个小盅。

    她起初以为是漱口水,打开了才发现是一盅汤。

    色清无油,药味恰好好处,并未盖过汤本身的鲜味。

    “殿下这药膳……”

    竟跟秦嬷嬷给她做的一模一样。

    她原先一直吃着秦嬷嬷给的方子,身子一日强过一日,后来去拜访闫神医,又换了方子,效果并不比秦嬷嬷炖的药膳好。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若这方子用来缓解她体内的绝嗣毒,自然是下毒的人更懂得该怎么用药。

    秦嬷嬷原来也是……

    江宛低头喝汤,许多从前不明白的事,现在都看清楚了。

    喝完汤,净手漱口,江宛和安阳大长公主挪到了另一间屋子里。

    安阳日常起居之地跟宇清殿的格局很像,每间屋子都很大,但是因为布置得好,所以不会让人觉得空。

    江宛吃饱了有些困倦,但抬头一看,便半点瞌睡也没有了。

    这间屋子竟然有个玻璃顶。

    江宛震惊地张大了嘴,安阳看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抬手让人熄灯。

    室内灯光俱灭,透过玻璃顶,便能看到漫天星斗。

    这也太会享受了。

    安阳笑道:“好看吗?”

    “好看,但觉得自己看的不是星星,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块琉璃是西域那边运过来的,没花钱,难得是难得,可惜终究还是有裂缝的。”

    安阳说得轻描淡写,江宛却知道这块玻璃的珍贵。

    黑暗中,似乎身份之别也少了,江宛盘腿坐在榻上,仰头望着玻璃。

    看了一会儿,江宛才回过神。

    “殿下懂观星吗?”

    “说不上懂,只是小时候,皇祖父教我辨认过一些。”

    “太祖?”

    “听你这语气,好似很惊讶似的。”

    “我是很崇敬太祖的,殿下曾与太祖一起看星星,那么我也算是跟太祖看过星星,所以又惊又喜。”

    安阳转头看她:“你崇敬太祖什么?”

    “太祖说过的许多话都怪离经叛道的,正好与我叛到一起。”

    “你也知道自己离经叛道啊。”

    “可惜没早生一百年,否则太祖一定会欣赏我的。”江宛自得道。

    “这话倒也没错,”安阳似乎也有了聊天的兴致,“前朝有裹脚陋习,太祖下令废除,却收效甚微,后来太祖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

    “向天下选妃,却不选脚短于六寸的,诰命夫人听封也是如此,领旨前须让铁面无私的嬷嬷先量脚的长短,”安阳道,“其实当时出了不少恶心事,世家大族为了诰命甚至有人活活砸断了夫人的脚,只为了把骨头捋正,也有立刻休妻,从乡下娶个大脚农妇来的。”

    江宛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事:“可若非如此,他们又怎肯解开女孩的裹脚布。”

    “皇祖父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这家姓余的,都是冷心冷肝的种,若谈血缘亲情,我这一生也只在皇祖父身上看到过,”安阳不知从何处摸出一细颈酒壶,自嘲道,“这么说来,我还是适合给人做孙女。”

    也许是氛围太过轻松,江宛忽然问了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坊间都传说明昌郡主并非是你亲生的。”

    安阳沉默片刻:“为了生她,我整整痛了一天一夜,但我这一生要做的事太多,所以不大有功夫做慈母。”

第九十七章 批评

    安阳大长公主:“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怀疑我小时候没给她饭吃,她才这样恨我?”

    江宛在黑暗中摇头:“殿下说笑了,纵然殿下没工夫养孩子,还有那么多下人乳母,不会让郡主挨饿的。”

    安阳仰头对着酒壶喝了口酒:“因为她亲眼看见我杀了她爹。”

    安阳手刃第一任驸马的事,四海皆知,只是原来她杀夫时,女儿也看见了。

    江宛:“所以明昌郡主才……”

    安阳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很温柔:“她恨我也是应当的,没人会喜欢有七任夫婿还杀了亲爹的母亲。”

    “不是这样的,我本想说若不想再做夫妻,和离也就罢了,可再一想,殿下是尊贵的公主,自然不许有人背叛,其实杀人,也可以算是情有可原。”江宛绞尽脑汁地为安阳找理由。

    可安阳早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了。

    她能杀,便杀了,纵然旁人要恨她骂她,左右也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一丁点来,她自然也不在意。

    “但愿余蘅不要以为用她便能来威胁我,”安阳笑道,“我与她之间,可是仇敌啊。”

    她听来全无遗憾悲郁,彷佛对被独生女憎恶之事毫不在乎。

    这样洒脱,是因为被伤透了心,还是因为如她所言,纵然受了一天一夜的痛才生下了明昌,但也不过当明昌是一块死肉罢了,生了便生了,扔了便扔了。

    安阳忽然问:“你名字这个宛字,可有什么意思?”

    “我祖父说出自《宛丘》。”

    “是首写情的诗,早听说你们江家那对伉俪情深,乃至于你爹都为你娘殉了情,果然个痴情人。”

    安阳又问:“那你的小名叫什么?”

    江宛简直羞于启齿:“听了我的小名,你一定会笑的。”

    “那就交换好了,我的小名也不算好听。”

    “团姐儿,”江宛道,“我的小名叫团姐儿。”

    安阳很不给面子地笑了:“江正是不是还这么叫你?”

    江宛:“差不多吧。”

    “不过人就是这样,要是皇祖父还在,肯定也还是会叫我珍珍。”

    “殿下的小名是珍珍?哪个珍字?”江宛问。

    “珍丛凤舞。”

    江宛可怜巴巴:“殿下,我脑子撞坏了。”

    安阳秒懂:“出自宋人陈著的《声声慢》。”

    难道介绍一下词人和词牌名,就能让她想起来吗?

    “原来是《声声慢》,”江宛似乎恍然大悟,又委屈地嘟哝道,“看来我的脑子真的撞坏了。”

    安阳一愣,旋即大笑。

    “你呀,是个妙人。”

    “那殿下应该不舍得杀我了吧。”

    “这可未必。”

    江宛撇了撇嘴:“殿下,你怕死吗?”

    安阳道:“不怕死,但我现在还不能死,好戏才刚开场呢。”

    什么好戏,又为何才刚开场?

    江宛正琢磨着,听见边上传来吞咽声,这安阳大长公主一口接一口,恐怕已经喝了不少酒了。

    酒气虽清淡,却因是好酒,所以清淡中也透出几分辛辣来。

    “我那时五岁,皇祖父把我搂在膝上,他说,珍珍,你要做天下女子的表率,你要带着她们向前,皇祖父总说还是我最像他,”安阳道,“可惜我没有走皇祖父希望我走的那条路,我没空去关心那些哭哭啼啼的可怜人,她们受了难,最多也就是哭嚎两声罢了,对社稷没有半分危害,为了守好皇祖父的天下,我不能弃虎兕而守虫蚁。”

    江宛小心翼翼道:“殿下,你醉了。”

    “也许吧,若非借着醉意,我也不会向你说出这些话。”

    江宛也是忍不住了:“你所谓的虎兕是什么?”

    “我知道余蘅把恕州拿回来了,先帝将恕州让出去的时候,我曾极力反对,那是恒丰三年还是四年,在百官都说我不顾大局、妇人之见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掌握至高的权力,”安阳吞下一大口酒,“席忘馁曾指责我太有野心,需要权力才能安眠,所以谁都不信,就算把心掏出来了给我看了,我也要疑心他掏出那颗心别有目的。”

    江宛:“可大家都说,是你要割恕州……”

    “没错,什么坏事后来都成我做的了,一盆盆污水泼上来,洗澡换衣服与人解释都是无用的,唯一有用的就是让他们怕,让他们不敢再说。”

    “党同伐异,纵恶吏横行。”江宛喃喃道。

    “那种滋味真是美妙啊。”安阳紧握着酒壶的细颈,“看那群老古板跳脚,却伤不了我分毫,可笑的是,对他们来说,大梁的屈辱不是割让土地,而是由女人摄政,哪怕我比任何人都更应该坐上那个位置。”

    “我父太宗资质平庸,幸而听得进劝,守业倒还绰绰有余,可也耳根子软,常常犹豫不定,错失良机,都说他疼爱我,可他哪里是疼爱我,他是疼爱太祖最喜欢的孙女!”

    “我兄先帝脾气暴虐,虽然在治国上比太宗多一二天分,却耽于享乐,厌恶政事,又不懂变通,爱恨都要走到极致,不过也幸好他看见奏折就要吐,才有我施展的天地。”

    “至于现在的这位承平帝,将前人的毛病全继承了,愚蠢自大,懦弱阴毒,还极要面子,只能听奉承话,碰见软的就要上前踩死,碰见硬的就要做缩头乌龟,可他毒又不曾毒到十分,既要矫诏,偏又不曾立刻将那太监处死,还惦记一个善待先帝旧人的名声,那太监怕死,送信出来,将他和先帝怎么写了假诏书之事全盘托出,白白落了个把柄给我。”

    江宛听得津津有味,听别人骂皇帝可太爽了,她可不是阮炳才,听见别人说句承平帝就是坨臭狗屎,就要瑟瑟发抖。

    江宛强行按捺住鼓掌的冲动,抓住机会问:“可殿下又为何退守小青山?”

    安阳一笑:“当权时呼风唤雨,旁人就以为失了权要凄风苦雨,又怎知我只是厌了。”

    “旁人如野狗一般你争我夺,乃至于父子相食,又怎知他们争夺的,是我之敝履,不屑一顾罢了。”

    安阳畅快地笑了起来。

第九十八章 真实

    假设安阳说的是实话,她不在意权位,不想做皇帝,那么换句话讲,她也不会在意这天下安不安稳,没有志向守天下太平,也就没有志向非要天下动乱。

    难道她做这一切什么都不为吗?

    不,她说好戏刚刚开场。

    她要看戏,还要看精彩的戏,这场戏又是什么?

    如果只为了看戏,那就只是个看客,她会点戏,但戏文一旦开唱,她不会插手舞台上的戏文要演什么。

    根据江宛推测,安阳大长公主应该已经看了一段时间的戏了,至少他们在北地,行事并未遭受特别大的阻碍。这应该也能佐证安阳不是非要北地陷入战火。

    莫非,这出戏其中一幕就是解北地之困?

    江宛觉得自己隐隐摸到一点边了。

    这时,安阳手里的酒瓶滑落,砸在地上。

    “我倦了,你走吧。”

    江宛回过神:“殿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安阳声音慵懒。

    “我住在小青山的这几日,可有人来找过我?”

    安阳做了个手势,侍女纷纷点起灯烛。

    室内大亮,江宛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

    “余蘅来过,他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江宛揉着眼睛。

    安阳:“你也喜欢他?”

    江宛点头:“嗯。”

    “那你就能看看他到底能为你做到哪一步了。”

    安阳面上有淡淡的红晕。

    “他们余家的男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把一切都算计得透透的,还要怪别人跟他们玩心眼,惦记皇位的是如此,不惦记皇位的也是如此,”安阳目如烁星,“你想做皇后吗?”

    江宛连忙摇头,如避蛇蝎。

    “若是大梁有个寡妇皇后,这戏就更好看了。”安阳笑道。

    江宛不解其意,安阳却已经站起,朝内室去了。

    “送客吧。”

    ……

    腊月二十二日这天早上,阿柔起得很早,因为她记得夏珠说过,明日是祭灶节,所以今日家里要做些黏糖。

    阿柔喜欢一切跟过节有关的活动。

    早起,夏珠给她穿衣服的时候,见她有些呆呆的,便问她想什么呢。

    阿柔道:“就快过年了,可我娘还没有回来。”

    夏珠向来懒得想太多,转述抚浓的话:“夫人去别人家做客了,年前肯定回来。”

    “可她去哪里作客了,到底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让她连家都不回了。”阿柔小嘴儿撅得能挂油瓶。

    “这临近年关,娘家辞少爷不是没给你布置功课么,你正好去花园里跑跑,梅花打苞了,你去摘点来做胭脂吧。”夏珠手脚麻利,虽然看着人高马大的,但是每次给阿柔穿衣服,都是又快又好。

    昨夜阿柔和蜻姐儿又是一起睡的,夏珠帮阿柔穿完了,就把她抱下地,再帮小的穿。

    阿柔一听做胭脂,立刻来了兴致。

    夏珠提醒:“丫头,先去把早饭吃了。”

    “哦。”阿柔双脚并着跳过门槛,见外间已经摆好了早点,便捏了一个小包子塞进嘴里。

    吃着吃着,阿柔觉得哪里不对,家里的梅花是要开了,但后院那株是白梅啊,怎么能做胭脂?

    但做不了胭脂,今日可以做黏糖。

    夏珠把冰糖倒进锅里,熬得焦黄,再倒进涂了薄油的碗里,等凉得半软不硬了,拿刀子一切,阿柔扔了一块到嘴里,眼睛顿时一亮:“好吃!”

    蜻姐儿也抓了一块吃,咂吧咂吧嘴,也说:“好吃。”

    夏珠信以为真,自己也吃了一块,简直甜得发齁,大约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这么浓重的甜味。

    嘴里含着糖,阿柔又捏了一块在手上,捏着捏着,变成一个长长耳朵的小兔子。

    “我要送去给小舅舅吃!”阿柔笑得眼睛弯弯。

    江辞在屋里抄了一篇策论,算了算时辰,便去小厨房端了药去找老爷子。

    “祖父,该喝药了。”

    屋里的江老爷子却置若罔闻,江辞推门进去,见老爷子手里拿着本折子正看得仔细,侧头问敬墨:“祖父看什么呢?”

    “是周相刚送来的一本折子。”

    敬墨话音未落,江老爷子竟直挺挺朝后倒去。

    江辞连忙将药碗抛开,冲到祖父身边,便见老爷子双目紧闭,脸色铁青。

    “祖父!祖父!”他连着喊了两声。

    敬墨道:“奴才这就派人去请大夫。”

    敬墨从门外召来几个小厮,把老爷子抬到床上放着。

    江辞捡起地上的折子,这周相居心不纯,回回都拿祖父当枪使,只是不知祖父到底与周相有什么约定,明明病体支离,还要强撑着为周相奔劳,眼下竟被这封折子活活气晕了。

    江辞暗下决心,若是下回周相再来,必定让门房把他打出去,祖父的身体已经再经不起折腾了。

    这折子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让祖父这样愤怒。

    江辞打开折子。

    小青山,余蘅走到安阳大长公主面前。

    “天色已晚,姑母这样匆忙约我来见,不知到底因为何事?”

    安阳大长公主因宿醉,仍在头疼,身后有一个美貌少年给她按着头。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余蘅面无表情:“莫非姑母说的是岭西路的叛乱?”

    岭西路大旱,赈灾粮款迟迟未到,以致饿殍遍野,农人张胜煽动县民占县衙,绑县官,又广杀富户夺粮,多地效之,推张胜为头领,集结青壮为义军,与府兵相抗,于水舟关初战,府兵不敌,死伤过半,帅司唐易骑向岭东路求援,奈何援军未到,唐大人却被暗杀于官邸,府兵闻信溃逃,义军大胜,张胜入驻官衙,杀漕司贾牣,宪司汪旌舵。仓司范毫西闻讯逃至佘州,留绝笔后自缢,三日后,岭西路沦陷。

    消息今日才传到京城。

    “姑母是想让我去平乱?”余蘅问。

    “千金之体不坐垂堂,我又怎会叫你去平乱。”

    余蘅:“侄儿愚钝,参不透姑母用意。”

    “我的用意简单得很。”安阳抬手,给她按头的侍奴躬身退下,“我要你做的事,于你而言,是件天大的好事。”

    众人退下,安阳与余蘅一坐一立。

    安阳大长公主笑道:

    “我要你持玉玺,登皇位,做天下之主。”

第九十九章 纵火

    余蘅仿若狂喜:“姑母可是说真的?这等好事,我求之不得啊!”

    他弯腰施礼:“多谢姑母成全!”

    安阳也笑了,她满脸慈爱地看着余蘅:“贤侄先别高兴得太早,要做成这件事并不容易,余葑有五个儿子,如今宫里还有一个文怀太子的遗腹子,以他的脾气,估计已经写好了遗诏,便宜谁也不会便宜你的,所以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余蘅满不在乎道:“姑母定会帮我,有了姑母相助,侄儿什么都不怕。”

    安阳嗔怪道:“你姑母若有这样的本事,早就自己坐皇位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余蘅似笑非笑:“那侄儿便不明白姑母的意思了,侄儿多年浪荡,委实没有什么大本事,恐怕难当大任。”

    “贤侄实在过谦了,你的本事有多大,我自然是最清楚的。”

    “蒙姑母错爱,若姑母能派人杀了皇上,再给我一封四印俱全的遗诏,我倒有胆子去宇清殿摸一摸皇位。”

    “还是那句话,若我真有这样通天的本事,早就自己……”

    “因为你不想。”余蘅打断她的话。

    他方才的满脸笑已经丝毫不见,安阳亦是如此,独角戏太无趣,余蘅不肯演了,她自然也不会做小丑。

    余蘅道:“你也知道,我不想。”

    二人都无意于皇位,但皇位总是要有人去坐的。

    “若我做成此事……”

    “想谈条件,等你穿了龙袍以后,再来和我谈吧。”

    余蘅若有所思:“若我挟持明昌郡主。”

    安阳微笑:“我亲自给你递刀。”

    余蘅:“看来我被人骗了。”

    不等安阳问是谁骗了他,余蘅便行礼道:“告辞。”

    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安阳望着他的背影,轻轻道:“戏已经点了,若你唱不好,便没有赏钱了。”

    侍女鱼贯而入,与余蘅擦肩而过。

    余蘅想起被沈望要走的腰牌,眉心紧皱,想到什么,猛地抓住妃焰:“快去找沈望,若他进了宫,无论如何都要拦住他!”

    “是!”妃焰领命而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沈望捧着匣子从文渊阁一路走到了宇清殿。

    他是今晨进宫的,用了余蘅给的腰牌,借口去文渊阁查阅典籍,一直待到天色擦黑。

    在宇清殿外,沈望跪下,把匣子放到一边,拱手道:“臣沈望求见,握有昭王谋逆罪证,事关重大,请陛下一见。”

    禄公公守在门外,把他的话听了个正着,走上前去:“承宣使大人,慎言呐。”

    沈望仿若未闻,喊道:“臣沈望,握有昭王谋逆罪证,事关重大,请陛下一见。”

    禄公公看了他一眼,既知昭王已是陛下的一块心病,还是进去通禀。

    承平帝听说沈望有余蘅的罪证,立刻让人传沈望进来。

    沈望进了屋,第一件事,就要是陛下屏退众人,还是那句话:“事关重大,臣不能不谨慎。”

    承平帝依言照做,沈望上前,从容自袖里掏出竹管,朝陛下脸上吹了一股迷烟。

    承平帝未发一言,便被迷晕。

    沈望转身,把一包药丸全扔进了火盆里,迷烟四起,他往嘴里塞了几粒解药。

    这些药量足够放倒宇清殿的所有人。

    但巡逻卫队很快便会发现异常,他只有一刻钟的时间,甚至更短。

    烟气腾起,殿中如起了大雾。

    大约数了五十个数后,沈望开门,拔出门边金吾卫的长刀。

    漫天白雾中,沈望拖着一把铁铸的长刀而来。

    长刀曳地,划出刺耳的声响,似追逐着前方的白色袍角。

    他一直走到承平帝面前。

    沈望摘下承平帝的面具,平静无波地看着这张腐烂的脸,从匣子里拿出一个鼻烟壶,在承平帝鼻子前晃了晃。

    承平帝顿时睁开了眼。

    “陛下。”沈望微笑道。

    余葑先是发现满室白烟,又看到沈望手里的长刀,满脑子只想逃,他从榻上滚落,疯狂朝后的躲避着。

    等最初的惊恐过去,承平帝才想起喊:“来人!来人呐!”

    沈望拖着长刀,一步步靠近:

    “陛下还不知道吧,其实你中的这种毒,名叫豢尸虫,传说是一种非常细小的虫子,人的眼睛看不见,却逢伤口必钻,最喜欢食人血肉,尤其是烂肉,人就会这么一点点全部烂光,慢慢被虫子吃掉,陛下吃下那枚仙丹的时候,一定以为那丹药能救命,其实那颗仙丹里包着的就是豢尸虫。”

    “还有更可笑的呢,你以为那止疼药真的只能止疼吗?不是的,是怕你被活活疼死,所以送来的解药,只可惜那解药也是治标不治本,虽能缓解疼痛,但药效一过,嘶——那滋味,陛下是知道的,生不如死啊。”

    “闫神医没有告诉陛下吗?这蛊毒无解,多活一日,便是多一日折磨罢了。”

    “陛下,我真可怜你。”

    承平帝退无可退,背后贴着架子,随手抓过一个装饰用的花瓶,朝沈望砸去,歇斯底里到道:“不可能……你是骗子!”

    沈望仰头笑了起来:“哈哈哈,陛下亲手把催命符贴到了脑门上,便不要怪阎王敲门催促了。”

    沈望停在离余葑一步远的地方。

    余葑:“滚开!滚开!你敢!你敢……”

    沈望举起长刀:“取你性命的机会,还是留给我吧。”

    手起刀落,第一刀,因为余葑躲避,所以砍在了肩上。

    在余葑杀猪般的嚎叫声里,沈望不太满意地皱了眉头。

    好在第二道砍准了,余葑脖子上的血瞬间喷了出来,溅了沈望一身。

    沈望扔下刀,扯下腰间荷包,取出那角飞花流金纸,凑到烛火前。

    火焰很快吞没了这张薄薄的纸片,也吞没柔软的幔帐,成架的书册,粗壮的梁柱。

    沈望坐在余葑的尸体前,平静地闭上了眼。

    小时候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他也曾想过做个真正的君子,做个像祖父沈啟一样的君子。

    后来,祖父为不相干的人搭上全家性命,他便决心不做个像沈啟一样的人。

    他这条命注定是要为仇恨燃烧殆尽的,

    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也忍不住羡慕旁人,可以夫妻和睦,阖家美满。

    是哪个瞬间呢?

    也许是那日殿试发榜,春风得意马蹄疾,荷包手帕花如雨,他抬头一望,便见江宛从先生手里夺下一块墨青的帕子,笑着朝他扔了过来。

    春风迷眼,叫他失神。

    可春风也只眷顾了他一瞬。

    便归于烈焰。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060/ 第一时间欣赏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作者:连灼所写的《宛在青山外》为转载作品,宛在青山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宛在青山外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宛在青山外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宛在青山外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宛在青山外介绍:
出了车祸的江宛刚睁眼,就在陌生朝代喜提一个大胖儿子。
未曾谋面的夫君为救皇帝而死,给她留下了一品诰命。
就在她准备这个陌生朝代大干一场的时候,血气森森的长刀忽然架到了脖子上。宛在青山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宛在青山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