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把柄
“夫人,外头风急,我帮你把窗关上吧。”抚浓道。
“好,”江宛从碟子里摸了个柿子糖,塞进嘴里,想到什么,又抬起头,“管家给你送去的账本都看完了?”
“哪能啊,夫人的产业那么多,反正今夜是看不完了,不如明日再看。”
“我的产业和明氏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不过明日你恐怕也没空,我得回娘家看看。”
抚浓笑道:“那感情好啊,早知道江少傅才高八斗,正该让我们这些粗人去沾点文气,想来脑子能开窍些。”
江宛看她说得一本正经,打趣道:“你还不够聪明伶俐呀,若你还要嫌自己不开窍,这天下还有聪明人吗?”
抚浓笑:“夫人这是变着法子夸我呢,我心里高兴。”
江宛坐了一会儿,咬着微涩的柿子糖:“就是不知道余蘅在宫里怎么样了。”
余蘅啊,他坐在承平帝的书房里,一面品茶,一面看书,潇洒得很。
周相那老头子变着法子给他送了不少信,有提醒他当心皇帝发疯派人刺杀的,有暗示他国不可一日无主,而皇帝命不久矣的,还有一封最为露骨,说从小就知道他有经纬之才,非池中之物。
周相这是和席忘馁打的一个主意,指望他弑兄篡位呢。
周相特特赶来,与余蘅前后脚进宫的,生怕他被处死在宫里,只是承平帝铁了心要杀人,杀一个杀两个,也不在乎。
但余蘅并不怕,这还多亏了席忘馁给他留下的东西。
他原先一直想不明白承平帝何以不敢动安阳大长公主,现在他明白了。
他这个三哥从小就要面子,如今中了毒也要戴着花里胡哨的面具粉饰太平,若是叫天下人知道他这皇位来路不正,恐怕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既然席忘馁知道,那么安阳大长公主也应该知道,这恐怕就是承平帝忌惮安阳的原因。
承平帝一定想除掉安阳,也许想过一万次,但他毕竟胆子小了点,在安阳的威慑下活了三十年,他既畏惧安阳,又蔑视这样的畏惧,所以对安阳的态度极为拧巴,恭敬不足,却又存着一份胆寒。
余蘅在宇清殿里坐着,忽然觉得很好笑。
这座皇城好像不是用转头砌起来的,而是用谎言,为了活下去,没人敢说真话,没人敢放下戒心,人人都把明哲保身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都说皇宫里的人呐,心狠凉薄,可怎么人人到了宫里都变成这种怪物了,大家进宫前也不都是坏人吧。
小时候他眼里看着,心里觉得这就是人间的规则。
后来太子哥哥带他出宫玩,他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像皇宫里的人一样,大家也可以在大街上随意笑随意哭,老婆婆的橘子掉了,有三四个人要弯腰帮她捡。
他真喜欢宫外的生活,真喜欢宫外的人。
宫墙好像被人施了法,让里面的人都长出一层厚厚的面具来,人人都痛苦,人人都要活下去,所以人人都是刽子手。
杀朋友,杀姐妹,杀兄弟,杀父母。
余蘅不想举刀,可不举刀,怎么威吓想杀他的人,怎么格挡飞来的暗箭?
他做梦也想离开这个地方,他做梦也想放下手里的刀,哪怕是拿烧菜勺,拿绣花针,他都愿意。
可越是想要,这太平日子就离他越远。
“皇上,这杯酒里边是什么毒呀?”
承平帝带着精巧的金面具,一只眼上蒙着层白翳,阴沉地望过来,身后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似乎余蘅不喝,就要让太监给他灌下去。
余蘅转着酒杯,高高举起手,把杯子砸在地上,瓷杯碎裂,瓷沫四溅,锋利的碎片撞在承平帝面具上,发出“叮”的一声。
余蘅:“先帝死的那一天,我跪在殿外,你在先帝床前伺候,马不停蹄地跟太监赶出了一份遗诏,那封遗诏上四印俱全,所以你敢说是先帝口述,太监代笔……”
“闭嘴!你闭嘴!”承平帝抬手,几个太监如狼似虎地朝余蘅扑来。
“余葑,你可想好了,我若出了事,你就要遗臭万年了。”
余蘅闪避着几个太监的拳脚,游刃有余。
承平帝不能自抑地哆嗦着,他不知道余蘅是不是真的有证据,他怕啊,当了皇帝以后,他不曾高枕无忧,最怕的就是伪造遗诏的事被公之于众。
余蘅的笃定吓住了他,惊恐之下,他甚至记不得自己已经将那封遗诏做得天衣无缝,只要没有切实证据,根本无法证明遗诏真伪。
“住手!”承平帝嘶吼道,他脸上的疮又开始痛了。
太监们停手。
承平帝看着余蘅,眼神极为怨毒。
余蘅处之淡然:“皇上,还是不要撕破脸了。”
“禄子。”承平帝喊。
禄公公立刻推门进来。
承平帝一甩袖子:“毒酒给他们。”
这些太监都听见了余蘅的话,留不得了。
余蘅意料之中,慢悠悠朝外走去,再没人敢拦他了。
出了宫,周相还在门口等着,一看他出来就迎上去。
老爷子拄着拐棍,走得颤颤巍巍,每一步都像要摔倒,余蘅却丝毫没有扶一把的意思,这老狐狸虽然总说自己有病,但这病最多也就三分真,他可听说了,承平帝中毒的这段日子,就属这位周老爷子蹦跶得最欢,还勾搭了江少傅,近来请了不少大小官员去江府探病。
“殿下。”周相行礼。
余蘅虚扶了一把:“相爷太客气了。”
“殿下,一切可好?”
“好着呢。”余蘅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这是不肯多聊啊。
周相心里叹了声,这昭王的反应可委实不在常理之中。
“殿下,看见老臣的车夫了吗?”周相追了两步。
余蘅观察一番:“腿瘸了。”
“都是轻履卫做的好事啊。”
这话落在妃焰耳朵里,就有些难听了。
不过这轻履卫的事确实很复杂,开始是在安阳大长公主手里立起来的,后来新帝登基,安阳把卫队交了出来,分为内外,昭王手里一直只有外卫,他离京后,外卫也被皇帝收了回去,眼下俨然成了皇上的鹰犬,在外为非作歹。
“如今轻履卫可不归我管。”余蘅直接上了马车。
“殿下……”
余蘅:“我另有要事,周相请回吧。”
周相并不恼:“殿下该知道,既然回来了,有些事便不由殿下了。”
第八十六章 探望
家里套了马车,江宛吃过早饭,就带着阿柔和蜻姐儿出门了。
两个小姑娘昨夜缠了她一晚,江宛精神不济,在路上便打了个盹。
这一盹的功夫,自然是容不得她做一场梦的,但迷蒙间,江宛好似回到了第一次回江府的时候,那时候她初到大梁,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祖父和弟弟面前露馅,被发现不是原装的江宛,所以心里很是焦虑,但是一见到祖父和弟弟,便从心里生出亲切来,好似今生不是亲人,前世也一定是。
一别累月,他们一定担心坏了。
江府那头,江宛已经派人去知会过,老爷子和江辞都是在家的。
只是江宛没想到,这么冷的天,他们会特意在门口等她。
江辞搀着老爷子站在大门前,一见马车,便急急向前,江宛见了,几乎是滚下了马车,她的眼泪刷地落下,擦也不知道擦,就冲到了老爷子跟前。
“祖父!”江宛喊了一声,拉住老爷子的手。
“傻丫头,久别重逢,是人生一大喜事,哭什么。”江老爷子抹掉她脸颊上的眼泪。
江宛抽噎道:“我也不知道。”
就是委屈,心里有好多好多的委屈,说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江宛用袖子擦眼泪,“祖父,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江老爷子:“哪儿的话。”
江宛摇摇头,退开一步,深深福了下去。
第一次来江府,老爷子也在门口等她,说不愿被御史弹劾,非要按品级给她行礼。
江辞上前一步,一把扶起江宛,手上递了块手绢过去:“姐姐,快起来吧,咱们屋里说话。”
江宛看着江辞沉稳的表情,只觉得江辞人没长大多少,却老陈了许多,又是一阵心疼。
进了屋,各自坐下,江家的一老一少便开始盘问江宛了。
究竟为何失踪,何人带走了她,带走她所为何事,此事有几分凶险,可曾受伤,可曾受气,可曾生病,赶路可辛苦,吃得可习惯,睡得可安稳。
简直有千百个问题要答,江宛头都大了。
因江辞在,她把能说的都说了,至于北地交战之事,却一概未提,只说是受了霍娘子救济,一直留在浚州,至于为何消瘦,大抵是因为当地饭菜不合口味,又忧心战事的缘故。
她半真半假,江辞倒是信了,江老爷子知道内情,却不好打发。
待说得差不多了,江老爷子就叫江辞领着阿柔和蜻姐儿去玩,关了书房门,与江宛说起正事来。
如今江老爷子跟周相走动频繁,他想问江宛的,自然也跟余蘅有关。
总而言之,皇帝没救了,二皇子八岁,三皇子七岁,四皇子五岁,呆板的呆板,贪玩的贪玩,还有一个压根不懂事,岂能担当大任。
为了家国天下,这个担子最终还是落在余蘅身上最为稳妥。
周相和江老爷子这些日子忙碌,就是为了在昭王回京前,替昭王铺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周相以为自己是宵衣旰食为天下计,所以在承平帝面前腰板也挺得直,不过,他错料了昭王——昭王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江老爷子问的就是这个。
“依你看,他是真无意,还是假无心。”
江宛:“他大抵是真心不愿意的。”
“那他就不该回来,”江老爷子皱眉,“他一踏进汴京,就由不得他说愿不愿意了。你也知道,周相与我虽属意于他,但大半还是忖度了小青山那位的意思。”
“安阳大长公主?”
安阳这盘棋真是越发下得扑朔迷离了。
江老爷子沉默一会儿,便开始关心江宛的身体,又让敬墨开库房,给江宛挑了好些药材带走。
江宛留下吃了午饭,席间大家聊起圆哥儿。
江宛笑道:“圆哥儿如今在利州大舅舅那里住着,利州是江南水乡,气候养人,改明儿我把阿柔和蜻姐儿都带去玩。”
老爷子也清楚把圆哥儿送去利州之事,于是搭了句话:“岑敬此人为官清廉,年年考评都是甲等,圆哥儿跟着他,不会错的。”
大家一起回忆了些圆哥儿的事,这顿饭也就散了。
阿柔和蜻姐儿还要跟着江辞上半日课,所以江宛先回府了。
马车上,抚浓问:“夫人怎么不多待一会儿?”
“孩子要上课,祖父要午睡,总不好劳他老人家强打精神招待我,还是先回家吧,来日方长。”江宛笑道。
抚浓点头,掀开帘子去看街景:“今日腊月十五,按浚州的风俗,是要拜玉帝的。”
江宛道:“那就先去平安街买点糕饼蜜饯,然后就打道回府拜玉帝去。”
“夫人,平安街就是这条街吗?”
“不是,平安街直通御街,不算热闹,却也不算冷清,街上的铺子多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所开,尤其是糕点蜜饯,用的都是各府不外传的方子,所以口味极佳,我最喜欢蜜麦坊的各式酥饼,说起来就叫我咽口水了。”
江宛说着,心道真是世事无常,还记得刚进京时,她对什么都是两眼一抹黑,连平安街怎么写都不知道,竟有一天,她也能给别人科普汴京的风土人情了。
说说笑笑,马车一停。
抚浓问:“可是到了?”
绛烟道:“夫人,咱们碰上殿下了。”
这么巧?
估计是绛烟故意让她撞上余蘅了。
既遇上了,也该打个招呼。
江宛示意抚浓掀开车帘,马车相错,余蘅早推开了小窗。
江宛抬头,便直直望尽他眼底。
他看起来很难过。
江宛问:“昨夜宫中,皇上为难你了?”
余蘅在点头与摇头间,选择了点头。
江宛果然气愤:“这可太欺负人了,纵然他是皇帝,也不该这么不讲理。”
倒是一味维护他。
余蘅心头泛起暖意:“也没什么,左右没受伤。”
江宛道:“你这是打哪儿来,莫不是在宫里过了一夜?”
余蘅摇头:“我从王府出来。”
“那不耽误你了,你去忙吧。”江宛道。
余蘅却忽然说:“我想去祭拜我生母,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第八十七章 不见
江宛自然是答应了的。
不光答应了,还稀里糊涂被扶上了余蘅的车。
余蘅说她的车太打眼,可江宛也没觉得余蘅的车不打眼。
总之上都上了,余蘅又拿出了七色果脯攒盒,泡好了清茶,又让妃焰送上来一匣子蜜麦坊的酥饼还有一匣子秋糯阁的糕点。
江宛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几被摆得满满当当,越发觉得余蘅是早有预谋。
抚浓用小银匕将一块芝麻酥饼一分为四,放在白瓷碟上捧给江宛,另附了一把精致的银叉子。
江宛接过碟子,用叉子把小块酥饼送进嘴里,边吃边琢磨,今日十五,非年非节,余蘅为何挑今日去祭拜生母?他是十一月的生辰,眼下也并非是他生母忌日……
除非他从没有去拜祭,又最近才知道生母埋骨之处,所以才一回京,就着急去祭拜。
余蘅今日穿了一身象牙色的圆领袍子,他的脸色却比衣衫还要白上三分,浓黑的睫毛压下眼波,显出一点散漫的忧愁来。
江宛叉起一块酥饼,用碟子接着,送到余蘅嘴边:“吃吗?”
浓甜的芝麻香在鼻尖漫开,余蘅惊讶地看了一眼江宛。
江宛浅笑回望:“张嘴。”
余蘅张嘴,江宛眼疾手快,一把将芝麻馅儿的甜酥饼塞进余蘅嘴里。
余蘅一愣,才慢慢开始咀嚼。
“好吃吧。”江宛问。
余蘅满口香甜,点了点头:“好吃。”
他的视线落在江宛面上,他生得好,一双眼里天生三分情意,随意一眼,也透着股认真的端详,又似有千百的喜欢。
只是今日,这喜欢并不是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
江宛看他把那块甜酥饼咽下去,才松了口气。
余蘅今日透着股萧索之气,又是一身白,像是冰雪捏成的美人,连人气儿也微薄,仿若太阳一照,便要化了。
江宛尝着酥饼好吃,便想让余蘅也尝一尝,叫这仙子一样人物尝点凡俗味道,也对人间多两分眷恋。
马车停在了小桐山山脚。
“山上有座白砚庵,我生母的骨灰便被存放在那里。”余蘅道。
江宛点头。
余蘅道:“我给你准备了竹桥。”
果然早有预谋。
“我不坐。”江宛道。
余蘅笑着看她:“想上山,恐怕要走小半个时辰。”
“我能走,”江宛皱眉,“走不动就叫人背我。”
余蘅颔首:“也可。”
抚浓笑道:“我走得动,我背夫人。”
余蘅:“那你留在山下吧。”
抚浓:“?”
但抚浓的确只能留下,因为明面上余蘅也没带护卫上去。
山间小路曲曲折折,江宛忍着没叫苦,闷头跟着余蘅向前。
只是石阶并不平整,江宛虽已经特别留心,但还是被绊了一下,险些扑倒在地。
余蘅扶了她一把,似是才回过神,抱歉道:“我忘了山路不好走。”
江宛提着裙子,惊魂未定,傻乎乎道:“那该怎么办?”
“我背你。”余蘅解了斗篷,
江宛抱着他的斗篷,看他耳根子泛红,故意道:“那你蹲下吧。”
余蘅便矮身下去,江宛见私下无人,也就伏在了他背上。
山道静谧,唯有风逐叶的一点响动。
江宛觉得太静了,便问:“那是什么树?”
余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无患子。”
江宛其实是认得的,却要问:“无患子有什么用?”
余蘅便认认真真答她。
过一会儿,江宛再问一回,余蘅再答一回,这么循环往复,不知不觉,也就到了山顶,能看见树丛掩映下的小庙了。
奇怪,江宛的声音在耳边一阵阵的,余蘅却觉得心里的焦火全灭了,只剩一片宁静。
余蘅蓦地开口:“一会儿到了,你可会拜她?”
“既然跟你来了,自然是要拜一拜的。”江宛道。
余蘅刚要再说些什么,江宛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快把我放下来吧。”
江宛脚底一沾地,便觉得痛,想来是磨出了水泡,但也不是不能忍。
余蘅的斗篷被她抱了一路,都焐热了。
“你转过身去,”江宛抖开斗篷,“我替你穿上斗篷。”
说是穿,江宛把斗篷披到余蘅身上也就算了。
“庵堂就在前方,我们过去吧。”她先走一步。
余蘅扣好扣子,系好系带,方才跟上去。
如今冬深,庵堂前冷落得紧,余蘅推了门,院子里只有一个罩了半边的水缸,未见一个尼姑。
“有人吗?”江宛问。
这才听见动静,从罩房里走出个十三四岁的小尼姑来,胖得不见眼,灰袄子紧紧绷在身上,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江宛看向余蘅,余蘅对那尼姑行礼。
“问小师傅安,我等是来祭拜姨母的。”余蘅道,“我那姨母少年守寡,没有后人拜祭,家里便将她的牌位送到了贵庵的春慈堂受些香火,年节快到了,今日特来给姨母上一炷香。”
他生得漂亮,纵然不说话也能从小尼姑那里赚得三分面子,如今说话有礼好听,小尼姑自然被他哄住,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似公子般有心的可不多了,春慈堂就在后头,有个夫人捐了个大牌匾,你们往后走就能看见了,只可惜师太让我守着门,我走不了,不能亲自带你们过去。”
“多谢小师傅指点。”余蘅施礼。
二人便顺着那尼姑指的路,朝后寻去,果然,才走几步,便见一个金光闪闪的匾额,不知是哪家大户捐的。
春慈堂前无人守着,他们顺利推开了门。
虽打扫得还算干净,但陈列的牌位还是散出朽木的味道,屋里不见风,霉味混着烂掉的贡品味道,极为难闻。
余蘅却好似感觉不到,他站在牌位前,一个个辨认着。
过了一会儿,他失魂落魄道:“没有。”
怎么会没有?莫非霍容棋告诉他的是假消息?
余蘅又挨个看了一遍,可这些牌位上确凿没有一个姓刘的。
江宛帮不上忙,只好站着等他,在等待时,江宛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似乎是从屋子中央的佛龛里传出来的。
第八十八掌 血咒
既然发现佛龛有异,江宛自然要查看一番。
这个佛龛是木头雕的,是个宫殿样式的佛龛,其中放着一个石头佛像。
这佛龛制式粗糙,石像雕工拙劣,却被放在屋子正中间,委实有点奇怪。
江宛想着,便蹲下细看,看着看着,便觉得石头佛像似乎和底座间有条缝,她上手去摸,这佛像有些松动,她顺着劲一转,并没有出现什么密室,只听见嘎嘣一声响。
这个佛像既然可以旋转,一定是个机关,江宛四处看了看,最终伸手敲了敲佛龛下的地砖。
“空的!”
佛龛连着地砖,余蘅一只手就拎了起来,地砖被搬开,露出一条地道来。
血腥味骤然浓郁起来。
江宛看着那条黑黢黢的地道,心里奇怪,这庵堂莫非还做杀人越货的勾当?
余蘅看着江宛:“我先下去。”
他吹亮火折子,先踏了进去,
江宛从供桌上拿了个亮着的烛台,也跟了下去。
石阶陡峭,她走得慢了些。
血腥味越来越重,江宛心中不免有些迟疑。
等走到台阶尽头,江宛又转过了一面墙,灯烛一照,吓得她几乎拿不稳烛台。
八面罗刹鬼,红目长舌,凶恶非常。
余蘅站在当中。
江宛忙走到余蘅身边,看清余蘅正盯着个牌位。
就是他苦寻的生母牌位,被血画的符咒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邪气四溢的神像摆了四方,个个面目狰狞,手持利剑。
庵堂下供奉的竟是将人永镇地狱的厌胜之术。
铺天盖地的悲哀和恨意几乎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江宛反应过来,立刻捂住他的眼睛:
“不要看,余蘅,别看了。”
余蘅颓然低头,竟似站不稳一般,江宛手里的烛台叮当落地,她一手抱扶住他,一手按在他的眼睛上。
余蘅半靠在她怀里,眼前一片黑暗,急怒却悄然褪去。
江宛怀里好暖,就像阿柔说的,天寒地冻,一瞬雪尽燕来。
他握住江宛遮在他眼前的手:“我没事了。”
江宛松开他,朝后退了一步。
本来是为祭拜而来,谁成想竟看到这样邪门的场景,不知到底何人设下此种邪法,又与余蘅生母有何深仇大恨。
就是可怜了余蘅。
余蘅捡起烛台,走到牌位前,拨开那些乱糟糟的符咒,把牌位抱进了怀里,细细端详。
“生辰八字没错,还有刘卿宁,就是她的名字,”余蘅道,“旁人的娘在上头享着香火,我娘却被当做妖魔一般镇在底下,这般刻毒的心思,也不做他想了。”
一片黑暗,江宛看不清余蘅的神情,心里便一阵发慌。
“我们上去吧。”江宛道。
她举起烛台:“我给你照着。”
余蘅先行,江宛跟在他身后。
等江宛上去,竟看见妃焰正站在跟前,她走得心惊胆战,连忙伸手:“你扶我一把。”
妃焰伸了胳膊,江宛扶着他走出来,长舒了一口气。
余蘅抱着牌位,正站在满墙的牌位前看着。
江宛也不知此时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便开始关心自己疼痛的脚底板。
水泡是肯定磨出来了,刚才又爬上爬下,不知这水泡可破了不曾。
余蘅一言不发,朝外走去,江宛忙跟上去。
又进了另一间屋子,摆了九个蒲团,供着一尊栩栩如生的菩萨塑像。
过了一会儿,护卫提着个老尼进来。
余蘅仍抱着血污肮脏的牌位,见老尼被扔在地上,竟盘腿而坐,默念经文,不由好笑:“瞧静廉师太的模样,倒是我成恶人了,烦请师太睁眼看看这牌位,你可认得?”
老尼睁眼,朝余蘅怀里看去。
“这是……”老尼满脸惊色。
“看来师太是知道了。”余蘅面色阴沉。
“这牌位是益国公当年送来的,说是孤寡族妹,想放在春慈堂里受些香火,续了百年的灯油钱,可一场大火,春慈堂被焚毁,多数牌位都被抢了出来,贫尼以为这位刘夫人的牌位被烧毁在烈火中,又逢一场变乱,再不见霍家人再来,贫尼便私下另做了一块牌位,如今也供奉在春慈堂中,因当时是益国公霍家派人来交了牌位,贫尼糊涂,那块牌子上写的是霍氏,公子去春慈堂第三排找,必定能找到!”
余蘅没说信不信,只对护卫:“带她去看看,顺便看看春慈堂底下。”
江宛脚疼得厉害,便挑了个蒲团坐下。
等护卫再带着静廉师太来时,师太脸上已血色一空。
护卫道:“的确有一块霍氏牌位,没有生卒年。”
看来这师太所言非虚。
静廉师太对牌位深深一礼:“贫尼竟不知道庵中竟有这等腌臜事,是贫尼失察,叫刘夫人白受了这些年的业火之焚。”
余蘅:“春慈堂既然被烧了,是何人重建?”
“当时太后在大相国寺敬香,听闻此事,当即捐出一百两银子,还派了人来修葺。”
余蘅冷笑一声:“果然是她……”
是了,这天底下知道世上有个刘卿宁的人,恨刘卿宁恨得要让她下地狱的人,也只有太后了。
余蘅杀意腾腾。
静廉师太见余蘅满脸戾气,忙道:“庵里有金身观世音,已供奉百年,极为灵验,贫尼愿在佛前为夫人念上九千遍《地藏菩萨本愿经》,菩萨救苦救难,定然能叫夫人得超度……”
“不必了。”余蘅道。
指望菩萨相救,神明来渡,他生母又怎会只落得一块牌位。
余蘅抱紧生母的牌位,回望菩萨塑像,本是想看看菩萨到底长了多么慈悲的一张脸,却发现菩萨只是低着头。
这世间无人不苦,菩萨也不忍多看。
余蘅满脸冷漠:
“半丝残命在,不敢累神佛。”
江宛一惊,听他话意,竟似想毁天灭地,她忙站起,追了上去。
“余蘅,你要去哪儿?”
“我要进宫。”
“你进宫做什么?”
“杀人。”
杀什么人自然是不必多问了。
江宛扯住他的斗篷:“你不许走。”
余蘅转头看她。
江宛得寸进尺,抱住余蘅的胳膊,急道:“你就算急着去杀人,也要先把我背下山才是。”
第八十九章 婚前
江宛是不愿余蘅做傻事的,他若真的冲进宫里去杀了太后,这辈子便不用再做人了,毕竟天下人都以为太后爱他爱得要死要活,“孝”字又比天还大,他若杀了太后,便是把天捅破了。
如今余蘅也不过一时冲动,冷静下来,他也能想明白。
江宛伏在他背上,抱着他生母的牌位,用袖子一点点擦着牌位上的血污灰尘。
下山的路难走,江宛便没有再和余蘅聊天。
到了山下,余蘅的表情已十分平静,看到江宛脏兮兮的袖子和干净了不少的牌位时,眼神更是柔和许多,那晚被江宛拒绝的芥蒂全然消散了。
江宛双手捧上牌位:“给你。”
余蘅接了牌位:“多谢你。”
多谢这世上还有个你。
若冥冥中真有神明,这大约是对我唯一的垂顾吧。
……
江宛回府以后,就立刻脱了鞋袜,她左脚果然被磨破了。
抚浓好一阵心疼,又取了药抹上,正在说药效的时候,白葭进来了:“夫人,孙家小姐送了封信来。”
因是孙润蕴的信,江宛立刻接过来读了。
抚浓见江宛看着信笑了,不由问:“夫人,信上写了什么?”
“她要出嫁了,约我明日相见。”江宛折好信纸。
抚浓道:“那明日见了,倒要与孙家小姐道声恭喜了。”
可一想到孙润蕴要嫁的是汪勃,江宛脸上的笑就淡了三分。
汪勃曾为了椿湾茶饭不思,若非椿湾当日刺杀北戎大王子后消失,恐怕他也不会消停成亲。
孙润蕴配他,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在茶楼相见时,孙润蕴因好事将近而满脸喜气,连病美人的郁气都去尽了,真真儿是初绽的玉兰花一般。
孙润蕴:“姐姐,这些日子我一直惦记着你。”
江宛:“我也很想你。”
江宛拉着孙润蕴在雅间里坐下。
“我晓得你要出嫁了,但我是寡妇,不好在迎亲那日上门,又不知道婚前见你是不是有忌讳,本来还当不能见你了。”
“我当然是要见姐姐的。”孙润蕴理所当然道,又说,“我近来搜罗了一个手艺极好的丫头,做的南方点心是一绝。”
那丫头行礼,捧出一个食盒,从中取出几碟糕点,她长得修眉圆眼,翘鼻小口,标致极了。
“这是我的陪嫁丫头。”孙润蕴淡淡一笑,“嫣桃,先下去吧。”
等人走了,孙润蕴又道:“姐姐也知道,这人还是自家带去的好拿捏。”
陪嫁丫头被收房原是极平常的事,新嫁娘将预备着给姑爷做通房的丫头带在身边调教,也是平常,只有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的江宛,看起来很不平常。
在孙润蕴看来,江宛似乎对嫣桃有些不喜,也许是因为嫣桃委实美貌吧。
对孙润蕴来说,婚前备好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送给丈夫,并不是委曲求全,只是为了在新婚这段日子拢住丈夫,尽快生下儿子,漂亮的陪嫁丫头就像是吊在驴前头的萝卜,等她一旦有孕,就会立刻给嫣桃开脸,至于嫣桃,若不过个三五载,是没机会生孩子的。
一个婢女,绝计威胁不到正室夫人,再得主子欢心,也是个玩意儿罢了,要生要死,只在她一念之间。
江宛道:“你不介意吗?”
“介意?”孙润蕴实在疑惑,“介意什么?”
“与别人分享丈夫,你不介意吗?”
“噗嗤,”孙润蕴乐了,“宛姐姐这么一说,到好似那汪勃是个宝一般,莫非姐姐以为我喜欢汪勃?”
“你不喜欢他吗?”
“这就要看什么是喜欢了,汪家人口简单,上没有婆母,小姑子明年就要嫁出去了,只要嫁过去,整个后宅都是我的天下,这么说来,我真是喜欢汪勃喜欢得不得了。”
江宛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平静中:“若汪勃心里始终喜欢别人,你不会妒忌吗?”
“没有喜欢,哪来妒忌,再者说,嬷嬷跟我说,咱们不是男人,不会日日想着那档子事,若是他不出去找旁人,只留在我屋里,有孕时恐伤了孩子,平时我也是要管家的,难道能一个接一个给他生孩子。”
对于真正的高门夫人来说,后宅的权柄也许比丈夫的欢心更重要,而且生孩子就是鬼门关,谁也不敢舍了富贵,一直生下去,这里可没有合适的避孕药,有的那种也要伤一半命去。
孙润蕴说得对,没有爱,只有尊重,她就能在汪家活得很好了。
这一套逻辑也许不好听,但是十分实用。
江宛慢慢呼出一口气,觉得身上压了一座山。
“可若将来,你发现你有了喜欢的人,该怎么办呢?”
孙润蕴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始终气定神闲,好似对婚后生活成竹在胸,可江宛的这个问题,却让她露出一点踌躇。
“喜欢也只是喜欢罢了,人人都喜欢漂亮皮相,可总不能为了这点虚无缥缈的东西去死吧。”
“你看得很明白。”江宛点头道。
所以孙润蕴什么也不怕,因为她知道这是一场联姻,跟喜欢没有任何关系,将来,美貌的通房、得宠的妾室都威胁不到她的地位,汪勃喜欢谁都没关系,只要她能生下嫡子,握紧中馈,只要孙家永远有人在朝为官,她就永远是汪家的当家主母。
对了,就算没有嫡子也不要紧,没有嫡子,可以抱养庶子,没有庶子,可以过继族童,只要她不动心,经营好名声,就是一辈子富贵太平。
江宛无话可说,孙润蕴不觉得自己可悲,嫣桃不觉得可悲,她们都欢喜地期盼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替她们感到可悲?
但汴京每年有这么多场亲事,还是会有姑娘幻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吧,也不是每个人能像孙润蕴似的,看得这么明白。
所以,最后江宛的祝福是:“祝你初心不忘。”
祝你永远不后悔今日的选择,不要被妒忌冲昏头脑,不要被后宅的诅咒圈住,最后害人害己。
祝你不忘初心,不要贪心。
祝你甘心。
祝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第九十章 决心
阴毒刻薄的婆母,耀武扬威的妾室,阳奉阴违的庶子,再添一个眼瞎好色的丈夫,后宅里有多少女人多少绝望多少泪水?
通房,小妾,婆婆,媳妇,简直是悲剧循环。
明明每个人都那么痛苦,可她们甚至不敢把这种痛苦说出口。
一个孝字,一个顺字,再添一个贞字,这世间的道理没有一句是站在她们的这边的。
所以孙润蕴不敢想自己能嫁给喜欢的人,不敢想丈夫只有她一个,但别人祝她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时候,她还是会笑着点头,尽管偕老的路上还有几十个娇婢美妾,好些还是她送的,而且她必须生出一个儿子,才不违妇道。
高门大院的天上总是灰蒙蒙的,因为那个地方有最多冤魂盘旋,都是死不瞑目的女人。
江宛今天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以为是个良人,永不辜负,最后才晓得这个良人不光喜欢她这样活泼的,也喜欢安静的,喜欢娇艳的,也喜欢清纯的,世间美人只要能用银子买的,他都喜欢。
赵夫人王太太李二媳妇都有过这样的疑惑,怎么偏是她受此等苦楚,永无解脱之日呢?
这痛如毒蚁噬心,日日煎熬。
痛着痛着,也就麻木了,毕竟人总要活下去,为孩子活,为爹娘活,为谁不是一样活。
怪只怪,她是个女人。
没投个好胎。
回家的马车上,抚浓笑道:“夫人送出去的那套头面,孙大小姐当真是喜欢,恐怕成亲当日也要插戴。”
“若她喜欢,这礼便送对了。”江宛低头看着帕子,再不说话了。
抚浓看江宛不想说话,也便安静地坐在一旁。
“抚浓,你想嫁人吗?”江宛问。
抚浓不假思索:“不想呀。”
这倒稀奇了,如今天底下女子都想找个好归宿,抚浓竟没这个意思。
“为什么不想,”江宛学着时人的口气道,“家里若没有个顶门立户的男人,该有多艰难呀。”
这些话抚浓也是惯听的,所以依旧笑眯眯道:“我是个孤女,若没有当家扶助,早就不知被卖到哪里去,兴许也饿死街头了,当家一日不嫁,我就一日不嫁。”
江宛:“怎么霍娘子对你有恩,你就要学着她不嫁人?”
“若是旁人问起,我自然是这样讲,也不管这话有没有道理,若是夫人问起,我少不得要说两句真心话了。”抚浓认真道,“当家并不是只帮了我一个女孩儿,我们一群女孩子聚在一处,学认字,学打算盘,学针线,学了两年,大家有什么长处也就看得分明了,便各自认师父,教我们的师父也都是女子,我便想着将来等我伺候不动夫人了,也回去做个教习。”
江宛:“听你这描述,那处倒也和国子监一般,可有个名字?”
抚浓:“没有名字的,称呼起来,大约也就是说一句女学。”
江宛:“这些无处可去的女孩子长成以后,怎么糊口?”
“什么都可做呀,针线好的便做些针线,字写得好的就抄书,若是算盘打得好,那就更妙了,明家多的是招待夫人小姐的产业,过去做个账房总有口饭吃。”
“这是大功德。”
“是啊,于我们而言,当家与菩萨也没有两样,”抚浓道,“其实不只是霍当家,早前的赵当家也是如此。”
“你说的赵当家应该是霍娘子的外祖母吧。”
“对,两位当家都不靠男人置下了偌大家业,我等受当家恩惠,多也有些志气,不想依附着旁人活着,既然手上有本事,总能活下去。”抚浓也算是推心置腹了。
江宛:“但一帮女孩子住在一处,麻烦也不少吧。”
“因是明家产业,寻常地痞也不敢生事,但也有那不长眼的撞上来……”抚浓低头笑了,似是想到有趣的事。
“如何?”
“方才忘了说,我们那女学可不单是教糊口的手艺,还教拳脚功夫,我就认识一个叫守剑的,用笤帚就能把那群无赖抽得找不着北。”
江宛跟着笑了:“若女孩子中有品行不端的,又当如何处置?你们都是孤女,若赶出去便是一条死路。”
“死路也是自己选的,”抚浓冷声道,“当家扶助我们愿不是应该的,若遇上不惜福的,也只能由她们去了。”
江宛听罢,内心极为震动。
她一直认为这是不可改变的。
可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她之前的世界,也许一切都是可改变的,况且这条路已经有人踏了上去,霍娘子不就是在做这样的事吗?
老天不许她们活,霍娘子却朝她们抛出了离开泥潭的绳索。
江宛捏着胸口的虎牙吊坠,那么她也要试一试。
“夫人,想什么呢?”
“我要去见安阳大长公主。”江宛道。
抚浓惊道:“安阳大长公主?那可是位女中豪杰啊,夫人认识她?”
江宛:“算是吧。”
“夫人竟与大长公主也有交情,不知是如何结识的?”抚浓将安阳大长公主视为除霍娘子外的另一大偶像,此时急于知道安阳大长公主的事,都快坐到江宛腿上去了。
可江宛和安阳大长公主的交情起头是安阳要杀她,这怎么好往外说呢。
江宛:“左右我明日去拜访,若公主肯见,你便也能见到了。”
抚浓捂着心口,满脸难以置信的狂喜:“我……我也能……我也能见着……安阳大长公主了!”
江宛看她欢喜得简直要昏过去了,连忙捧住了她的脸:“冷静,抚浓,安阳大长公主可不喜欢咋呼的人。”
抚浓立刻收了笑,瞪眼道:“我本来也不是个咋呼的人。”
江宛回去以后,便与阿柔和蜻姐儿腻在一起,说了半晚的话,才哄得两个精力旺盛的小女孩睡下。
第二天,江宛叫人套了马车出城,往小青山去了。
她借口去送信,所以带上了席忘馁的那封信,想了想,又带上了卞九爷给的信,上面写了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当时卞资说不是卞九爷的笔迹,纸张又陈旧,想来应该是卞九旧主沈啟所写。
第九十一章 所想
江宛要去小青山这事,绛烟倒有些如临大敌似的。
他几次想开口劝江宛不要去了,但几次张了口,却一字未说。
江宛明白绛烟的顾虑,因不好解释,也就装傻充楞了。
车到了小青山门口,一位女官站在前方,似乎专等着江宛。
江宛下了马车,与那女官见礼。
“早知夫人要来。”史音道,“请夫人随我进去吧。”
史音话音刚落,门内便抬出一顶小轿来。
听话听音,江宛明白,安阳要见的只有她一人。
“你们留在外头等我。”江宛钻进轿子里。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桥子落地,史音掀开轿帘子:“夫人,请下轿。”
“六角探星阁。”江宛念出匾额上的字。
史音带她上了阁楼,侍立在安阳大长公主身侧。
大长公主还是那样明秀温柔,连拿棋子的姿势也十足优雅,明明脸上并不是毫无岁月痕迹,却还是漂亮得江宛心肝都在颤,难怪席忘馁爱她爱得甘愿去死,见了这样的美人,江宛也喜欢。
“拜见殿下。”江宛行礼。
安阳大长公主将白子投进棋罐中:“起吧,你是稀客,过来坐吧。”
能坐的也就安阳对面的位置。
江宛坐下,看了一眼棋盘。
一个五个黑子,四个白子,谁和谁也不挨着。
“本想品评一番殿下棋艺,眼下却把我难住了。”
安阳落下白子:“你倒坦白。”
“今日我就是来说些坦白的话的。”
安阳抬眸,笑着看了她一眼。
江宛正色:“不管殿下信不信,这场权位之争,我是站在您这边的。”
安阳微微一笑:“你应该知道我掌握着覆天会。”
言下之意,她们是仇人。
江宛:“是,你是我的仇人,害我受了许多苦,但毕竟我眼下还活得不错,所以那些磨难也只是人生路上一点小小的考验罢了,殿下,我们之间没有死仇。”
安阳:“也许你不恨我,那站在我这边的理由是什么?”
江宛:“因为我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
“起初来汴京的时候,我总是想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因为我对自己被追杀的缘由一无所知,我不能再树敌,我不能尖利地哭嚎,不能歇斯底里地质问,因为这样的女人是没法讨人喜欢的,可我是愤怒的,我不得不掩饰着自己的愤怒,来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可不公就在眼前,我受够了。”
安阳:“你说的不公是指……”
江宛:“女人所遭受的一切。”
“被摔死在门口的女婴,她爷爷指着天说,‘女命不惜,往后依然,投胎于此,不得好死’;被父亲活活勒死的女儿,朱尚书为了自己的仕途能更进一步,于是把女儿剥皮拆骨,做成一架登天梯;被村民烧死的妇人,听说第一把火是她儿子放的,因为她丈夫指责那个女人不守妇道,没有人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但一点怀疑就杀死了她。”
“不需要证据,没人为她们喊冤,她们就这么死了,她们的父兄亲人,眼睁睁看着,没有人阻拦。”
“殿下,我常常觉得自己也有罪,因为我一直在默许这些事情发生。固然是因为我软弱无能,也是因为我胆怯,我不敢挑战世间人人默许的规则。我害怕我要对抗的是整个大梁,或者是大梁之前的千年历史。我没有盟友,没有同袍,况且我自己也朝不保夕。”
“可我明白,装聋作哑,就是助纣为虐,冷眼旁观,就是为虎作伥。”
安阳换了种目光看着她:“你以为我能改变这一切。”
江宛:“若不指望殿下,我也不知该指望谁了,我进宫时,曾问皇上想不想要女子的爱戴,皇上反问我,这世上有几个妇好。女人在皇上心中无知愚昧,他不屑得到我们的尊重,因为他对我们也没有半分尊重,可殿下不同,殿下你也是女人。”
安阳:“你想让我怎么做?”
江宛:“颁布法令,禁止溺杀女婴,兴办女学,允许女子入仕。”
安阳倒吸一口凉气,大笑:“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呀。”
江宛从安阳的笑里听出两分嘲弄。
江宛低头:“她们从能听懂人话开始,每个人都在教她们怎么能嫁个好人家,怎么讨好婆家,怎么多年媳妇熬成婆,娘亲教她们做妻子母亲婆婆的诀窍,而这就是她们活着的全部意义,她们的眼界只放在后宅的勾心斗角上,男人一旦发现她们不如表面温顺,就要感慨最毒妇人心,可是这正说明这些女人的心机并不比男人差,只是她们被束缚在那么点大的地方,没法把这些聪明施展到别处去,红装未必不枭雄。”
安阳摸着棋子:“你明白为何张尚书听说尚书夫人夜里出去看灯,就要休弃尚书夫人吗?说了很多不公,你可曾想过这世上为何有不公?”
江宛一时不明白该怎么答。
安阳把黑棋棋罐推给江宛:“常听说女子跨出家门一步,便是不守妇道,似乎要把女人全圈在屋子里,他们才顺意,因为他们要保证女人生下的孩子必须是他的血脉,继承姓氏和家产的必须是他的儿子。为了让女子从生到死只有他一个男人,他们划出一个内院,不许女人踏出二门,阉割伺候的男人......”
“你信不信,如果眼下所有女人都死光了,剩下的男人里择出一半能生儿子的,那一半男人活得与女人不会有两样。”
江宛道:“我不信,他们不会甘心的。”
“可是千百年过去,女人已经甘心了,”安阳示意江宛落子,“武则天和太祖都没能做到的事,你竟以为我可以。”
江宛胡乱落下一颗黑子:“不,我不是觉得你可以,我是觉得我们可以,当年的曾子佳有状元之才,不输男儿,天底下如曾子佳一般的女人还有很多。”
史音闻言,抬头看去。
江宛目光灼灼,阳光透过琉璃棱窗笼罩着她,她整个人像会发光一样。
安阳:“曾子佳这个名字,倒是许久不曾听到了。”
江宛坚定道:“只要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就会有千百人愿意站出来,殿下若愿摄政登基,就从曾子佳开始,把本该给她的状元还给她。”
史音忍不住开口:“殿下……”
第九十二章 所思
安阳落子,发出一声轻响,史音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开口。
安阳大长公主道:“曾子佳已经死了,恐怕做不了这个第一人。”
“那就我来。”江宛不假思索道,“我来办学,我来开这个头。”
安阳:“你知道曾子佳是怎么死的吗?她被拉到破庙里,被一群……”
江宛:“我不怕。”
“偏见,摧残,镇压,如果第一个呐喊出声的人就要死……”
“那就用我的鲜血开路吧。”
安阳审视着江宛,似乎在判断江宛的话是真是假。
江宛了然一笑:“我一直胸无大志,只想着自己活下去,对别人受的苦视若无睹,因为我不可能管每一件事,救每一个人,我只能装作看不见,大家不都这么想吗,反正死的不是我,受伤的不是我,管别人做什么。
“但我看的太多了,我不能再骗自己了,就算让女子入仕是天方夜谭,但至少可以阻止他们溺死女婴,可以阻止他们用不贞的罪名轻而易举地处死一个女人,能救一人就救一人,能救百人就救百人。”
“我字字句句发自肺腑,我愿意做殿下手里的刀。”
安阳望着她:“可当你选择了这条路,世上所有人都会是你的敌人,包括你的亲人,你喜欢的男人,你以为你在挑战迂腐残酷的规则,但你挑战的可能是整个天下。”
江宛目视前方,像被一根打不折的骨头撑了起来:“虽千万人。”
在场三人都是女子,安阳和史音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点微笑。
这是看着天真后辈的笑容,是包容的,也是欣赏的。
“你的确很有勇气,我几乎要被你说服了,孩子,”安阳淡淡遗憾,“可是我若登基,反而不好做这些事,你明白吗?”
江宛略一思索:“我明白,他们会以为殿下疯了,或是仅为了私利,可若殿下不做,这世上还有谁会做呢?”
安阳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落子吧。”
江宛推开棋罐:“我以为你并不在乎骂名,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你有野心,也有足够的能力,只要你想,你可以做个了不起的君主,甚至开天辟地,行亘古未有之策。”
安阳不为所动:“你该去找别人了。”
江宛满眼失望。
难道天下真的没有人和她站在一起吗?
江宛起身行礼:“既然殿下觉得我大言不惭,我就告退了。无论如何,多谢殿下听我把话说完。”
她知道,这世上有人能听她把这番话说完,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安阳:“被你这一通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我倒忘了,你还不能走。”
江宛面色微变:“殿下要软禁我?”
安阳笑了:“请你留下作客几日罢了。”
……
抚浓着急在小青山门口张望:“这都快一天了,夫人竟还没出来。”
绛烟早已传信给余蘅,可眼下来路无消息,去路没动静,他也着急啊。
待到日暮时分,小青山才出来了个婢女打扮的人:“诸位请回吧,郑国夫人得殿下喜欢,要在小青山住几天。”
“夫人可没说过这话。”抚浓朝前一站。
那婢女笑了:“姐姐这话说得有趣,既是大长公主要留人,你们夫人之前自然不会说起这话。话已带到,我先走了。”
抚浓要拉住她,问个明白,却被绛烟绊了一脚。
抚浓猝不及防,险些扑倒在地,又是绛烟拉了她一把。
托绛烟的福,抚浓站稳后,那婢女已经进了门,门也关上了。
抚浓转头盯着绛烟:“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绛烟:“是。”
抚浓:“咋的,你想跟我干架啊?”
绛烟无语:“抚浓姑娘,这小青山光凭你我是闯不了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
“殿下一定有办法。”绛烟道。
于是抚浓和绛烟各骑了一匹快马,入城去了。
绛烟心里其实也无十足把握,消息应该已经送到殿下手上,可如今殿下并未有任何指示,兴许这是夫人与殿下设下的一个局。
然而这不是个局,余蘅对江宛的打算并不知情,他如今正站在太后床前。
面容枯槁的老妇躺在床上,几乎没了声息。
余蘅进宫,本来还是有几句话要问的,如今却也没法问了。
看着太后苍老的脸,恍惚依稀,余蘅眼前却又浮现她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他还全心全意以为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妃。
常听人说,一个高明的骗子不在于骗别人,而在于骗自己。
可惜太后的骗术还是浅薄了些。
余蘅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来得光明正大,走得也磊磊落落,因为他知道,承平帝如今中了毒,脑子也坏了,整日缩在宇清殿里,像只不敢伸头的乌龟,昨日那遭恐怕已经吓破了承平帝的胆子。
宇清殿的歌舞声几乎传遍整个皇宫,承平帝在其间醉生梦死,既忘记难解的毒药,也忘记年轻的兄弟。
承平帝终归不敢杀他。
出门路上,遇到了秦嬷嬷。
秦嬷嬷行礼,看到余蘅仿若十分欢喜:“殿下何时回来的,老奴见着殿下安然无恙,真是立刻闭眼也愿意。”
余蘅看着秦嬷嬷,想到年少时也曾想认秦嬷嬷做义母。
“嬷嬷多年照拂,我不会忘记,就算嬷嬷是大长公主的人,我也依旧会照拂你的侄儿秦缪。”
秦嬷嬷愣住,惊讶余蘅会在此时把事情挑明:“殿下既然知道我是大长公主的人,又怎么会以为我真有个侄子叫秦缪,殿下应该知道‘缪’是什么意思。”
“现在知道了。”余蘅拱手,对秦嬷嬷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慈尧宫。
抚浓和绛烟正在宫门外等他。
抚浓一见他,就要说话。
余蘅抬手:“不必说了,事情我已经知道。”
抚浓:“那我们该怎么办,殿下能去把夫人抢回来吗?”
“不能。”余蘅道。
抚浓又要冲上去,绛烟拉了她一把。
抚浓瞪了绛烟一眼,你能拉住我的胳膊,能管住我的嘴吗?
抚浓尖锐道:“殿下往日倒是浓情蜜意,做足了姿态,眼下夫人遇险,殿下倒是事不关己。”
余蘅回头:“不是不想,是不能。”
在安阳大长公主面前,他也只是个无能的人罢了。
第九十三章 画天
余蘅气江宛自投罗网。
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清楚江宛去找安阳大长公主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送信,遣个下人去便够了。
江宛不是个傻子,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杀了安阳,那么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眼下江宛在安阳手上,余蘅投鼠忌器,也就只能静等着安阳来开条件了,毕竟他这个姑姑比他更倒霉一点,这世上已没有可牵挂的人了,他想抓一个来威胁,也没处去找。
江宛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既没有担惊受怕,也没受什么苦。
安阳大长公主是个会享受的人,江宛既然是来作客的,自然待遇不错,光是服侍婢女就有八个,还有八个侍童,都是极漂亮的少年,再可心也没有了。
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江宛却无福消受——她生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江宛当夜就发起高热来,整整烧了大半夜。
大夫看了说,她多日奔波,食宿难安,因心中一直压着事,病气才没有发出来,眼下大约是心中块垒尽抒,病也散出来了。
幸好只是普通风寒,好好养着便罢了。
江宛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过了三天,这三天对外头的人来说,真是再心焦也没有了。
余蘅几乎动了埋在小青山里所有暗线,可还是一无所获,连江宛住在哪里也不清楚,当然,这也是因为小青山太大了,可这又何尝不是安阳实力的展现。
对手太强大,甚至毫无破绽,余蘅便琢磨着亲自去会一会安阳。
江宛的病有了起色后,就乘着肩舆到处溜达,安阳指派给她的侍女叫朱羡,进退有礼,事事妥帖,而且江宛不论要做什么,朱羡都不阻拦。
今天出来闲逛,江宛一会儿要左转,一会儿要右转,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虽说是中午,但天还是太冷了,江宛懒洋洋道:“回吧。”
话音刚落,便见前方被风吹着滚来一个纸团子。
“停。”江宛道,“去帮我把那个纸团捡起来。”
朱羡无有不应:“是。”
这纸团恐怕也经过一番跋涉,沾了不少灰尘。
江宛展开一看,画的是副花鸟,鸟羽丝丝分明,极为精细,尤其是眼睛,点得栩栩如生。
若这小青山真有这样画技高超的画师,非廖丛璧莫属。
“廖画师的院子在这附近吗?”
朱羡恭顺道:“就在前方不远。”
自从驸马被罚禁足画天院,已有两个月了。
江宛道:“那我正该拜访一二。”
她说完,便留心看着朱羡的神情。
朱羡低眉顺眼:“全凭夫人吩咐。”
廖画师被关在画天院里,其实吃喝不愁,他本来就是个有笔有墨万事足的人,虽然不能出门,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只是他没想到禁足中,竟然也能有客上门。
廖丛璧见了江宛,先是揉了揉眼,继而便想行礼。
江宛自然扶了他一把:“廖叔不必如此,只管把我当作大侄女便罢了,若要真论起礼来,您还是驸马爷呢,断断没有朝我行礼的道理。”
廖画师低声问:“你怎么在此处,可是……”
“我是大长公主殿下的客人,是来小青山游玩的。快过年了,我身为晚辈,特来拜访廖叔。”
廖画师看了眼江宛身后的仆从队伍,低低道:“你面色不好,先进屋吧。”
江宛笑道:“廖叔,我的面色真的差得不能看吗,怎么人人见了我都说这句话?从前大家还夸我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眼下倒因为一场病,好似我丑得只能让人说说面色如何了。”
廖画师道:“你随你娘,自然不丑,可就算是病美人,‘病’也是在‘美’字前头的。”
江宛笑道:“那我要做‘美病人’,涂足足的胭脂出门。”
廖画师:“你倒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子,有一回我去作客,你偷偷用了一整盒胭脂,把脖子都涂红了。”
江宛:“那爹娘肯定生气了吧。”
廖画师不知道江宛压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只以为她忘了,笑道:“你娘自然要心疼胭脂,你爹就不同了,只喊着‘丛璧,快把这妮子的德性画下来’。”
看到廖平笑了,江宛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廖画师说她面色差,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比初见时老了许多,人也瘦了,眼里像少年人一般的纯净天真也消失了。
她离京前,只听说安阳大长公主很宠爱他,却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江宛下意识喃喃道:“莫非是大长公主琵琶别抱了……”
廖画师顿时中气足了:“宛姐儿,可不能乱说!”
“怪我怪我,廖叔只当我童言无忌吧。”
“不怪你,是我自己惹恼了殿下。”廖画师颓然坐下,将桌上的画揉成一团。
江宛没想打听人家夫妻吵架的事,可廖平却指着墙上的一幅画道:“就因这画……”
画倒是好画,化了一个小姑娘上课的情景,那小姑娘眉眼明丽,用笔杆戳着脸蛋神游天外,前方握着书卷的先生只露了小半张脸,却已然是风姿出尘。
江宛并没有看出这画有什么不妥。
廖平却知道安阳为何发怒。
他对安阳大长公主所行之事总是知道些的,江宛失踪大约和安阳脱不了关系,所以他希望安阳收手。这幅画里有沈啟,是那个活得光风霁月,一生没有污点的沈啟,一个他永远争不过的死人,安阳就算不在乎他,总要在乎百年后奈何桥上重逢,沈啟怎么看她吧。
他利用沈啟是他不对,可安阳的愤怒也在他意料之外,果然,在安阳心里,他就算画一画沈啟,也是玷污了沈啟。
后来他去江府拜访,江少傅病得那样重,他实在忍不住,便也在安阳面前直言不讳了一回,结果就被关进了这院里。
触怒殿下,本非他愿,可这事也怪不得殿下,是他本心动摇,又想着跟死人比了。
殿下怎么会真的对一个男人执着多年,殿下心里装着天下,装着那么多的事,他们能分到的不过是一个小角落罢了,是他不对,大家都挤在角落里,他还要去嫉妒沈啟的位置比他大一点。
贪心害人呐。
第九十四章 无果
离开画天院后,江宛回院子,头一次注意到自己的院子门口还挂了个牌匾,上头写着“问天”。
“问天二字,可有出处?”
朱羡道:“出自《胡笳十八拍》,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
这个姑娘平时跟个假人似的,看不出一丝人的情绪,背诗时,眼中却有异样神采连闪。
若是江宛让她背整篇《胡笳十八拍》,恐怕她更高兴。
朱羡见江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时无措:“夫人,可是奴婢做错什么了?”
“没有,我觉得你背书的样子比平时好看。”江宛道。
朱羡立刻调整表情,又是那副不沾活气的恭顺微笑。
江宛回忆着:“《胡笳十八拍》是蔡琰写的吧。”
朱羡:“是。”
江宛又问:“你喜欢他吗?”
朱羡如实道:“这倒说不上,只是偶尔会看些诗集。”
江宛笑了:“看来你不光识字,也通晓文墨。”
朱羡为江宛解开斗篷:“粗通罢了。”
侍女们秩序井然地上前来,有条不紊地伺候江宛净手净面,换衣裳解头发涂膏脂。
江宛笑道:“你们都识字吗?”
侍女们手上动作一顿,朱羡道:“都是认字的。”
江宛:“平日都看些什么书?”
大家又是不知道该怎么答。
江宛便道:“我便不如朱羡,她素日看诗集,我却最爱看些佳人才子的话本子,前些日子新出了一本叫《雨打秋千寄片心》,就是讲一个书童和丞相家的小姐的故事。”
江宛其实是现编的,但她又是说丞相夫人棒打鸳鸯,又是说那书童家里有个后娘,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让这群侍女们都听入了迷。
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道:“可真是有意思,可惜史音大人不许我们看这样的书。”
江宛问:“史音大人不许你们看话本?”
她没架子,说的也不是什么机密,朱羡便道:“瞧她们装样,若眼下立刻叫人去搜,恐怕人人屋里都能搜出三四本来。”
众侍女便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等料理妥当,侍女们都退下,花厅已经上了午膳,江宛只留朱羡伺候。
江宛今日精神头好,吃完饭也不觉得困,又拉着朱羡,细细问她是什么身世,怎么到了小青山,几岁开始念书,都念什么书。
朱羡恐怕接到了对江宛知无不言的命令,虽然也疑惑江宛为何不打听大长公主的事,反倒来问她的事,却也把事情全说了个清清楚楚。
别的倒罢了,安阳大长公主这里竟有个藏书阁,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凭着腰牌,都可以进去借书看。
在大梁,能看书的若不是士子,也是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公子,卖身做奴婢的九成九都是睁眼瞎,毕竟做伺候人的活计,根本不用识字,若是在书房伺候的,有些官员还会特意选不识字的仆役。
可在小青山,典籍的面前,竟没有高低贵贱。
安阳大长公主的格局让江宛颇觉惊讶。
江宛道:“也对,真正的聪明人自然不会希望自己身边都是傻子。”
朱羡道:“史音大人说书里有学不完的道理,尤其是女子,更应读书。”
这时,有个婢女敲了敲窗子,朱羡循声过去,问清楚事情,回身道:“夫人,史音大人来了。”
江宛:“那我这午觉倒睡不成了,快请进来。”
午觉睡不成的何止是江宛,安阳大长公主也正听着侍童通禀。
“昭王求见,正候在门外。”
“既然都闯进来了,还候什么?”安阳扶着侍童的手去了书房,“叫他进来吧。”
余蘅此来,既想试探安阳大长公主,也想着或许能见江宛一面,但他右手提溜着礼盒,一进屋便道,“眼看着过年了,侄儿特来探望姑姑。”
安阳今日梳了个望云髻,发间只有一枝木钗,打扮虽简朴,但寻常投来的一瞥中却有让人情不自禁低头屈服的气势。
余蘅行礼,他左肩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眼下仍装作左手不灵便的模样,把礼盒递给侍女,用右手固定着僵直的左胳膊,慢慢坐下了。
礼盒呈到安阳面前,安阳倒没有假手婢女,也不曾先叫人检查,毕竟余蘅若敢动一丝手脚,江宛只会吃十倍苦头,余蘅知道轻重。
礼盒一开,其中放着一个镂空雕梅花的圆盖象牙胭脂盒,雕工细腻,梅花枝叶几可乱真。
余蘅适时道:“素知姑母爱前朝名家蒲崇训的雕件,侄儿花了多年才寻到这一件。”
安阳拿起胭脂盒,手划过盒底,摸到一个小小的“蒲”字,便知这是真品。
“你倒有心了。”
“姑母喜欢便好,”余蘅道,“不过这既然是胭脂盒,我想着没有胭脂也不美,所以在其中加了胭脂,这胭脂是郑国夫人府上的小姐亲手制的。”
安阳目光一闪:“哦?”
余蘅道:“那女孩虽只有六岁,但制的胭脂当真极好,姑母一用便知。”
安阳微笑:“那我为了全这一片母女情谊,也该叫郑国夫人早日回家才好。”
她自己挑破,倒叫余蘅不好开口。
“你放心吧,她在我这儿住得可习惯了,我特意挑了几个标致的少年郎伺候她,她早已乐不思蜀。”安阳低头,打开胭脂盒,当真用指甲挑了一点出来,润在手背上。
余蘅的左手猛地攥紧。
但他面上仍笑盈盈的,不曾露出半丝异色。
余蘅换了话题,“听说福玉嫁给云间王了。”
云间王可是安阳大长公主的老情人。
安阳:“李参凡比她年长些,想来是个会疼人的,况且……”
她顿了顿:“李参凡脑子还算清楚。”
这是在说云间王不会受福玉挑拨,头脑发热,与大梁作对。
余蘅深吸一口气,继续和安阳大长公主扯闲话,直到安阳端了茶。
余蘅起身告辞,又问:“姑母若有吩咐,侄儿必定赴汤蹈火。”
安阳微笑望去:“再等等吧,你是我的侄儿,姑姑岂会害你不成?”
第九十五章 残酷
余蘅与安阳大长公主过招时,江宛正抱着膝缩在榻上,认认真真地啃着一颗红枣。
史音坐在她对面,含笑道:“夫人胃口不错。”
“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今日的胃口才好了一些。”江宛把干果攒盒朝史音的方向推了推,“大人也可以尝尝。”
史音很给面子,伸手捏了一枚柿子果脯,细细品尝。
“史大人所为何来?”
史音道:“夫人误会了,我并不姓史,至于我的名字,夫人也是知道的。”
江宛一怔:“不知大人的原名是……”
史音顿了顿:“我叫曾子佳。”
“女状元曾子佳!”
史音道:“女状元不敢当,虽也曾殿试应对,但夫人应该知道,我是被赶出宫门的。”
江宛看着史音的眼神顿时变了,原先是漫不经心带着点敷衍,现下却十分认真,还透着股崇拜和心疼。
史音被她看得几乎有点难为情,正想说话时,却听见江宛开口。
“曾子佳,”江宛字正腔圆地喊她的名字,然后严肃道,“你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史音一愣,怔然回望。
她被点为会元,站到宇清殿中,意气风发之时,也曾有此念头。
是啊,我就是个了不起的人。
不仅胜过天下女子,还力压群雄,锦绣文章天下知。
她那时是多么得意啊,当众揭破自己的女子身份,还大放厥词,倒是天下男儿尽不如,娥英如今称状元。
古今狂生,不外如是。
而等待她的,却是一场噩梦。
她被夺走功名,被逐出家门,被天下人唾骂,被人套了麻袋毒打,被逼得沿街乞讨,甚至被一群乞丐拖进破庙里行龌龊之事,那段日子,她活得比野狗还不如,就在险些命丧黄泉之时,殿下派人救了她。
她心里明白,若殿下想出手,早在她被赶出皇宫时,便可以招揽她,可殿下没有,因为殿下就是要她尝尽屈辱,要她生不如死,要她知道天下人除了她安阳大长公主以外,没有人会接纳她,没有人会允许她活得像个人。
这样,她才甘心做殿下跟前一条听话的狗。
曾子佳早就死了。
也许在她发现治国方略写得再好,但只要是个女人,就注定被打落地狱时,她就死了。
那么老天爷应该让她更早去死,在她被堂兄奚落女人读书无用,决意换上男装,非要争这一口气的时候,她就应该去死了。
可她没有,所以时至今日,她依旧没有屈服。
所以江宛才说,她是个了不起的人。
曾子佳抛弃了姓氏和名字,却还是脊梁笔直地站着,俯仰无愧。
如果她比男人强,就要被摧毁,那么她要自己永远不低头。
多年过去,史音以为自己早已将这点仅剩的傲气藏在了心底,没想到竟然被江宛一眼看了出来。
江宛轻声道:“那会是新的天地,可安阳大长公主似乎不想要那样的天地。”
史音沉默片刻,慢慢叹了口气。
史音是崇拜安阳的,所以她知道殿下的心气已经散了,似乎并不单为某个男人或某件事,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殿下已然看破红尘,权位之争对殿下来说只是小孩子的游戏罢了,殿下倦了。
殿下也老了。
史音:“夫人,其实你很像年轻时的殿下。”
江宛:“我且把这当作恭维了。”
史音:“是真的,你说为不公愤怒的时候,殿下大约也会觉得你像她。”
江宛:“或许,你我和安阳大长公主都有相像的地方。”
史音:“因为不服。”
江宛道:“因为不服。”
“也许未来,你可以做成我和殿下都没有做成的事。”史音认真说,“因为你很坚定,或者说,你很确信,而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怀疑自己,天下都信那一套道理,也许我真的只是个投错胎的男人,也许女人就是不行,我若问你,你会怎么答。”
“当然不是!”
“是了,所以你要继续往前走,不单是为你自己,也当是为了我,为了殿下,为了所有女子。”
“可是安阳说我是做不到的。”
江宛的脸苍白瘦削,被狐裘绒边拥着,看起来柔弱极了。
江宛在安阳大长公主面前说的那番话,的确十分稚嫩,让人不禁想问她——小姑娘,这人间的残酷,你才见识过几分啊?
可无所畏惧的赤子之心比什么都可贵。
史音:“若是没法从上至下,也许可以试着从下至上。”
江宛不解。
史音朝她一笑,转而道:“听说夫人痊愈,大长公主邀您一道用晚膳。”
江宛颔首。
“夫人身体不适,先歇个午觉吧,我先告辞了。”史音起身行礼。
江宛下榻还礼。
江宛不知道余蘅今天来拜访安阳大长公主,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不光知道此事,还清楚余蘅所求。
“沈平侯。”
夕阳余晖在天际揉出一层薄薄的橘光,天色将暗未暗,沈望迎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站着,瞳孔映出浅琥珀色,神色颇决绝。
“昭王殿下,今日应是无功而返吧。”
他站在官道正中央,若不理他,便只能从他身上轧过去。
沈望此人并非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他敢拦车,便是有计。
余蘅道:“上马车谈吧。”
沈望上了马车,在余蘅对面坐下,竟也不着急开口了。
余蘅:“你知道我去了小青山。”
“自从我知道郑国夫人留在了小青山,便一直派人留意殿下动向,今日也是特意在此处等着殿下。”
余蘅:“安阳大长公主让我等。”
“殿下这样聪明的人,想来应该已经知道大长公主的用意。”沈望道,“她四处递刀,自己却置身事外。”
余蘅不动声色,心中却感叹沈望竟将乱局一语道破。
安阳大长公主若真是个尽心竭力的主谋,江宛恐怕早就死了,北戎南下,南齐北上,这天下应该已经乱得不能看了。
所以安阳并没有事事关心,而是把权力分散下去,让下属自己做主。一个覆天会却好像有无数个目的,有时候甚至有自相矛盾之嫌。
余蘅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第九十六章 观星
沈望道:“据我猜测,大约是想证明什么吧。”
话已至此,说得更白就太露骨了。
余蘅道:“我不在乎她的目的,我只在乎……”
沈望微笑:“要救出郑国夫人,其实十分简单,大长公主要什么,殿下就做什么吧。”
余蘅朝后靠去:“若你只是想说这句话,你所求便要恕我无能为力了。”
“我还不曾开口,殿下竟知我有所求?”
“别卖关子了,说吧。”
沈望道,“帮我进宫,我告诉你怎么救出江宛。”
余蘅并未答应,只说:“愿闻其详。”
“这世上还有一个和安阳大长公主是真正的血脉相连。”沈望道。
余蘅立刻想到:“明昌郡主,可她们母女决裂多年,几乎是死仇。”
沈望不再说话,而是摊开了手。
余蘅掀开车帘:“妃焰,腰牌给我。”
余蘅把腰牌扔给沈望。
沈望把腰牌收进袖中:“明昌郡主与平津侯魏疏感情甚笃,家中连个通房也没有,平津侯也不爱应酬,素来不去花街柳巷,殿下可知为何。”
余蘅皱眉:“平津侯养了外室,这并不是个多大的秘密。”
沈望:“可明昌郡主却不知情。”
余蘅盯着沈望,沈望微笑回望。
“姑且信你一回吧。”余蘅道。
沈望稍松了口,下意识捏了捏荷包,荷包里装着一角飞花流金纸,纸上写了一句“春日飞花速杀寒”。
余蘅把纸条给了沈望,是希望他交给安阳大长公主,但是沈望没有。
他没有,他要进宫,便是因冤有头债有主,要去讨债了。
……
安阳大长公主在江宛心里,是个很难看透的人。
因此,安阳请她一起用午饭,江宛总要用一用小人之心,猜疑这是个鸿门宴。
然而安阳实在是个太有魅力的人,江宛听她说了两句,就彻底不记得防备她,毕竟安阳要杀她易如反掌,怕也没有用。
小青山的饭菜做得极为美味,若是由着江宛吃,她肯定是要吃撑的,幸好安阳大长公主时刻注意着她:“这丸子油腻,你脾胃弱,还是少用些吧。”
江宛愣愣放下丸子:“我吃了许多吗?”
“已吃了两个了。”安阳笃定道。
江宛受宠若惊:“殿下竟还留意我吃了几个丸子。”
“鲜少与人同食,你又用得这样香,长得也好看,我自然忍不住多瞧你几眼。”安阳笑道。
“殿下尽管看,我不怕人看的。”江宛傻呵呵一笑。
安阳忍俊不禁。
江宛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把丸子塞进嘴里。
嚼了两口觉得不对,想吐出来,又怕失礼。
安阳笑道:“行了,吃了就吃了吧,你既喜欢,下顿还叫厨房给你做。”
江宛嘴里有东西,只连连点头。
大约看江宛吃了个八分饱,安阳就放了筷子,婢女们飞快收了盘碟,点上熏香。
江宛面前,又多了一个小盅。
她起初以为是漱口水,打开了才发现是一盅汤。
色清无油,药味恰好好处,并未盖过汤本身的鲜味。
“殿下这药膳……”
竟跟秦嬷嬷给她做的一模一样。
她原先一直吃着秦嬷嬷给的方子,身子一日强过一日,后来去拜访闫神医,又换了方子,效果并不比秦嬷嬷炖的药膳好。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若这方子用来缓解她体内的绝嗣毒,自然是下毒的人更懂得该怎么用药。
秦嬷嬷原来也是……
江宛低头喝汤,许多从前不明白的事,现在都看清楚了。
喝完汤,净手漱口,江宛和安阳大长公主挪到了另一间屋子里。
安阳日常起居之地跟宇清殿的格局很像,每间屋子都很大,但是因为布置得好,所以不会让人觉得空。
江宛吃饱了有些困倦,但抬头一看,便半点瞌睡也没有了。
这间屋子竟然有个玻璃顶。
江宛震惊地张大了嘴,安阳看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抬手让人熄灯。
室内灯光俱灭,透过玻璃顶,便能看到漫天星斗。
这也太会享受了。
安阳笑道:“好看吗?”
“好看,但觉得自己看的不是星星,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块琉璃是西域那边运过来的,没花钱,难得是难得,可惜终究还是有裂缝的。”
安阳说得轻描淡写,江宛却知道这块玻璃的珍贵。
黑暗中,似乎身份之别也少了,江宛盘腿坐在榻上,仰头望着玻璃。
看了一会儿,江宛才回过神。
“殿下懂观星吗?”
“说不上懂,只是小时候,皇祖父教我辨认过一些。”
“太祖?”
“听你这语气,好似很惊讶似的。”
“我是很崇敬太祖的,殿下曾与太祖一起看星星,那么我也算是跟太祖看过星星,所以又惊又喜。”
安阳转头看她:“你崇敬太祖什么?”
“太祖说过的许多话都怪离经叛道的,正好与我叛到一起。”
“你也知道自己离经叛道啊。”
“可惜没早生一百年,否则太祖一定会欣赏我的。”江宛自得道。
“这话倒也没错,”安阳似乎也有了聊天的兴致,“前朝有裹脚陋习,太祖下令废除,却收效甚微,后来太祖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
“向天下选妃,却不选脚短于六寸的,诰命夫人听封也是如此,领旨前须让铁面无私的嬷嬷先量脚的长短,”安阳道,“其实当时出了不少恶心事,世家大族为了诰命甚至有人活活砸断了夫人的脚,只为了把骨头捋正,也有立刻休妻,从乡下娶个大脚农妇来的。”
江宛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事:“可若非如此,他们又怎肯解开女孩的裹脚布。”
“皇祖父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这家姓余的,都是冷心冷肝的种,若谈血缘亲情,我这一生也只在皇祖父身上看到过,”安阳不知从何处摸出一细颈酒壶,自嘲道,“这么说来,我还是适合给人做孙女。”
也许是氛围太过轻松,江宛忽然问了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坊间都传说明昌郡主并非是你亲生的。”
安阳沉默片刻:“为了生她,我整整痛了一天一夜,但我这一生要做的事太多,所以不大有功夫做慈母。”
第九十七章 批评
安阳大长公主:“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怀疑我小时候没给她饭吃,她才这样恨我?”
江宛在黑暗中摇头:“殿下说笑了,纵然殿下没工夫养孩子,还有那么多下人乳母,不会让郡主挨饿的。”
安阳仰头对着酒壶喝了口酒:“因为她亲眼看见我杀了她爹。”
安阳手刃第一任驸马的事,四海皆知,只是原来她杀夫时,女儿也看见了。
江宛:“所以明昌郡主才……”
安阳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很温柔:“她恨我也是应当的,没人会喜欢有七任夫婿还杀了亲爹的母亲。”
“不是这样的,我本想说若不想再做夫妻,和离也就罢了,可再一想,殿下是尊贵的公主,自然不许有人背叛,其实杀人,也可以算是情有可原。”江宛绞尽脑汁地为安阳找理由。
可安阳早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了。
她能杀,便杀了,纵然旁人要恨她骂她,左右也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一丁点来,她自然也不在意。
“但愿余蘅不要以为用她便能来威胁我,”安阳笑道,“我与她之间,可是仇敌啊。”
她听来全无遗憾悲郁,彷佛对被独生女憎恶之事毫不在乎。
这样洒脱,是因为被伤透了心,还是因为如她所言,纵然受了一天一夜的痛才生下了明昌,但也不过当明昌是一块死肉罢了,生了便生了,扔了便扔了。
安阳忽然问:“你名字这个宛字,可有什么意思?”
“我祖父说出自《宛丘》。”
“是首写情的诗,早听说你们江家那对伉俪情深,乃至于你爹都为你娘殉了情,果然个痴情人。”
安阳又问:“那你的小名叫什么?”
江宛简直羞于启齿:“听了我的小名,你一定会笑的。”
“那就交换好了,我的小名也不算好听。”
“团姐儿,”江宛道,“我的小名叫团姐儿。”
安阳很不给面子地笑了:“江正是不是还这么叫你?”
江宛:“差不多吧。”
“不过人就是这样,要是皇祖父还在,肯定也还是会叫我珍珍。”
“殿下的小名是珍珍?哪个珍字?”江宛问。
“珍丛凤舞。”
江宛可怜巴巴:“殿下,我脑子撞坏了。”
安阳秒懂:“出自宋人陈著的《声声慢》。”
难道介绍一下词人和词牌名,就能让她想起来吗?
“原来是《声声慢》,”江宛似乎恍然大悟,又委屈地嘟哝道,“看来我的脑子真的撞坏了。”
安阳一愣,旋即大笑。
“你呀,是个妙人。”
“那殿下应该不舍得杀我了吧。”
“这可未必。”
江宛撇了撇嘴:“殿下,你怕死吗?”
安阳道:“不怕死,但我现在还不能死,好戏才刚开场呢。”
什么好戏,又为何才刚开场?
江宛正琢磨着,听见边上传来吞咽声,这安阳大长公主一口接一口,恐怕已经喝了不少酒了。
酒气虽清淡,却因是好酒,所以清淡中也透出几分辛辣来。
“我那时五岁,皇祖父把我搂在膝上,他说,珍珍,你要做天下女子的表率,你要带着她们向前,皇祖父总说还是我最像他,”安阳道,“可惜我没有走皇祖父希望我走的那条路,我没空去关心那些哭哭啼啼的可怜人,她们受了难,最多也就是哭嚎两声罢了,对社稷没有半分危害,为了守好皇祖父的天下,我不能弃虎兕而守虫蚁。”
江宛小心翼翼道:“殿下,你醉了。”
“也许吧,若非借着醉意,我也不会向你说出这些话。”
江宛也是忍不住了:“你所谓的虎兕是什么?”
“我知道余蘅把恕州拿回来了,先帝将恕州让出去的时候,我曾极力反对,那是恒丰三年还是四年,在百官都说我不顾大局、妇人之见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掌握至高的权力,”安阳吞下一大口酒,“席忘馁曾指责我太有野心,需要权力才能安眠,所以谁都不信,就算把心掏出来了给我看了,我也要疑心他掏出那颗心别有目的。”
江宛:“可大家都说,是你要割恕州……”
“没错,什么坏事后来都成我做的了,一盆盆污水泼上来,洗澡换衣服与人解释都是无用的,唯一有用的就是让他们怕,让他们不敢再说。”
“党同伐异,纵恶吏横行。”江宛喃喃道。
“那种滋味真是美妙啊。”安阳紧握着酒壶的细颈,“看那群老古板跳脚,却伤不了我分毫,可笑的是,对他们来说,大梁的屈辱不是割让土地,而是由女人摄政,哪怕我比任何人都更应该坐上那个位置。”
“我父太宗资质平庸,幸而听得进劝,守业倒还绰绰有余,可也耳根子软,常常犹豫不定,错失良机,都说他疼爱我,可他哪里是疼爱我,他是疼爱太祖最喜欢的孙女!”
“我兄先帝脾气暴虐,虽然在治国上比太宗多一二天分,却耽于享乐,厌恶政事,又不懂变通,爱恨都要走到极致,不过也幸好他看见奏折就要吐,才有我施展的天地。”
“至于现在的这位承平帝,将前人的毛病全继承了,愚蠢自大,懦弱阴毒,还极要面子,只能听奉承话,碰见软的就要上前踩死,碰见硬的就要做缩头乌龟,可他毒又不曾毒到十分,既要矫诏,偏又不曾立刻将那太监处死,还惦记一个善待先帝旧人的名声,那太监怕死,送信出来,将他和先帝怎么写了假诏书之事全盘托出,白白落了个把柄给我。”
江宛听得津津有味,听别人骂皇帝可太爽了,她可不是阮炳才,听见别人说句承平帝就是坨臭狗屎,就要瑟瑟发抖。
江宛强行按捺住鼓掌的冲动,抓住机会问:“可殿下又为何退守小青山?”
安阳一笑:“当权时呼风唤雨,旁人就以为失了权要凄风苦雨,又怎知我只是厌了。”
“旁人如野狗一般你争我夺,乃至于父子相食,又怎知他们争夺的,是我之敝履,不屑一顾罢了。”
安阳畅快地笑了起来。
第九十八章 真实
假设安阳说的是实话,她不在意权位,不想做皇帝,那么换句话讲,她也不会在意这天下安不安稳,没有志向守天下太平,也就没有志向非要天下动乱。
难道她做这一切什么都不为吗?
不,她说好戏刚刚开场。
她要看戏,还要看精彩的戏,这场戏又是什么?
如果只为了看戏,那就只是个看客,她会点戏,但戏文一旦开唱,她不会插手舞台上的戏文要演什么。
根据江宛推测,安阳大长公主应该已经看了一段时间的戏了,至少他们在北地,行事并未遭受特别大的阻碍。这应该也能佐证安阳不是非要北地陷入战火。
莫非,这出戏其中一幕就是解北地之困?
江宛觉得自己隐隐摸到一点边了。
这时,安阳手里的酒瓶滑落,砸在地上。
“我倦了,你走吧。”
江宛回过神:“殿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安阳声音慵懒。
“我住在小青山的这几日,可有人来找过我?”
安阳做了个手势,侍女纷纷点起灯烛。
室内大亮,江宛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
“余蘅来过,他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江宛揉着眼睛。
安阳:“你也喜欢他?”
江宛点头:“嗯。”
“那你就能看看他到底能为你做到哪一步了。”
安阳面上有淡淡的红晕。
“他们余家的男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把一切都算计得透透的,还要怪别人跟他们玩心眼,惦记皇位的是如此,不惦记皇位的也是如此,”安阳目如烁星,“你想做皇后吗?”
江宛连忙摇头,如避蛇蝎。
“若是大梁有个寡妇皇后,这戏就更好看了。”安阳笑道。
江宛不解其意,安阳却已经站起,朝内室去了。
“送客吧。”
……
腊月二十二日这天早上,阿柔起得很早,因为她记得夏珠说过,明日是祭灶节,所以今日家里要做些黏糖。
阿柔喜欢一切跟过节有关的活动。
早起,夏珠给她穿衣服的时候,见她有些呆呆的,便问她想什么呢。
阿柔道:“就快过年了,可我娘还没有回来。”
夏珠向来懒得想太多,转述抚浓的话:“夫人去别人家做客了,年前肯定回来。”
“可她去哪里作客了,到底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让她连家都不回了。”阿柔小嘴儿撅得能挂油瓶。
“这临近年关,娘家辞少爷不是没给你布置功课么,你正好去花园里跑跑,梅花打苞了,你去摘点来做胭脂吧。”夏珠手脚麻利,虽然看着人高马大的,但是每次给阿柔穿衣服,都是又快又好。
昨夜阿柔和蜻姐儿又是一起睡的,夏珠帮阿柔穿完了,就把她抱下地,再帮小的穿。
阿柔一听做胭脂,立刻来了兴致。
夏珠提醒:“丫头,先去把早饭吃了。”
“哦。”阿柔双脚并着跳过门槛,见外间已经摆好了早点,便捏了一个小包子塞进嘴里。
吃着吃着,阿柔觉得哪里不对,家里的梅花是要开了,但后院那株是白梅啊,怎么能做胭脂?
但做不了胭脂,今日可以做黏糖。
夏珠把冰糖倒进锅里,熬得焦黄,再倒进涂了薄油的碗里,等凉得半软不硬了,拿刀子一切,阿柔扔了一块到嘴里,眼睛顿时一亮:“好吃!”
蜻姐儿也抓了一块吃,咂吧咂吧嘴,也说:“好吃。”
夏珠信以为真,自己也吃了一块,简直甜得发齁,大约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这么浓重的甜味。
嘴里含着糖,阿柔又捏了一块在手上,捏着捏着,变成一个长长耳朵的小兔子。
“我要送去给小舅舅吃!”阿柔笑得眼睛弯弯。
江辞在屋里抄了一篇策论,算了算时辰,便去小厨房端了药去找老爷子。
“祖父,该喝药了。”
屋里的江老爷子却置若罔闻,江辞推门进去,见老爷子手里拿着本折子正看得仔细,侧头问敬墨:“祖父看什么呢?”
“是周相刚送来的一本折子。”
敬墨话音未落,江老爷子竟直挺挺朝后倒去。
江辞连忙将药碗抛开,冲到祖父身边,便见老爷子双目紧闭,脸色铁青。
“祖父!祖父!”他连着喊了两声。
敬墨道:“奴才这就派人去请大夫。”
敬墨从门外召来几个小厮,把老爷子抬到床上放着。
江辞捡起地上的折子,这周相居心不纯,回回都拿祖父当枪使,只是不知祖父到底与周相有什么约定,明明病体支离,还要强撑着为周相奔劳,眼下竟被这封折子活活气晕了。
江辞暗下决心,若是下回周相再来,必定让门房把他打出去,祖父的身体已经再经不起折腾了。
这折子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让祖父这样愤怒。
江辞打开折子。
小青山,余蘅走到安阳大长公主面前。
“天色已晚,姑母这样匆忙约我来见,不知到底因为何事?”
安阳大长公主因宿醉,仍在头疼,身后有一个美貌少年给她按着头。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余蘅面无表情:“莫非姑母说的是岭西路的叛乱?”
岭西路大旱,赈灾粮款迟迟未到,以致饿殍遍野,农人张胜煽动县民占县衙,绑县官,又广杀富户夺粮,多地效之,推张胜为头领,集结青壮为义军,与府兵相抗,于水舟关初战,府兵不敌,死伤过半,帅司唐易骑向岭东路求援,奈何援军未到,唐大人却被暗杀于官邸,府兵闻信溃逃,义军大胜,张胜入驻官衙,杀漕司贾牣,宪司汪旌舵。仓司范毫西闻讯逃至佘州,留绝笔后自缢,三日后,岭西路沦陷。
消息今日才传到京城。
“姑母是想让我去平乱?”余蘅问。
“千金之体不坐垂堂,我又怎会叫你去平乱。”
余蘅:“侄儿愚钝,参不透姑母用意。”
“我的用意简单得很。”安阳抬手,给她按头的侍奴躬身退下,“我要你做的事,于你而言,是件天大的好事。”
众人退下,安阳与余蘅一坐一立。
安阳大长公主笑道:
“我要你持玉玺,登皇位,做天下之主。”
第九十九章 纵火
余蘅仿若狂喜:“姑母可是说真的?这等好事,我求之不得啊!”
他弯腰施礼:“多谢姑母成全!”
安阳也笑了,她满脸慈爱地看着余蘅:“贤侄先别高兴得太早,要做成这件事并不容易,余葑有五个儿子,如今宫里还有一个文怀太子的遗腹子,以他的脾气,估计已经写好了遗诏,便宜谁也不会便宜你的,所以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余蘅满不在乎道:“姑母定会帮我,有了姑母相助,侄儿什么都不怕。”
安阳嗔怪道:“你姑母若有这样的本事,早就自己坐皇位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余蘅似笑非笑:“那侄儿便不明白姑母的意思了,侄儿多年浪荡,委实没有什么大本事,恐怕难当大任。”
“贤侄实在过谦了,你的本事有多大,我自然是最清楚的。”
“蒙姑母错爱,若姑母能派人杀了皇上,再给我一封四印俱全的遗诏,我倒有胆子去宇清殿摸一摸皇位。”
“还是那句话,若我真有这样通天的本事,早就自己……”
“因为你不想。”余蘅打断她的话。
他方才的满脸笑已经丝毫不见,安阳亦是如此,独角戏太无趣,余蘅不肯演了,她自然也不会做小丑。
余蘅道:“你也知道,我不想。”
二人都无意于皇位,但皇位总是要有人去坐的。
“若我做成此事……”
“想谈条件,等你穿了龙袍以后,再来和我谈吧。”
余蘅若有所思:“若我挟持明昌郡主。”
安阳微笑:“我亲自给你递刀。”
余蘅:“看来我被人骗了。”
不等安阳问是谁骗了他,余蘅便行礼道:“告辞。”
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安阳望着他的背影,轻轻道:“戏已经点了,若你唱不好,便没有赏钱了。”
侍女鱼贯而入,与余蘅擦肩而过。
余蘅想起被沈望要走的腰牌,眉心紧皱,想到什么,猛地抓住妃焰:“快去找沈望,若他进了宫,无论如何都要拦住他!”
“是!”妃焰领命而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沈望捧着匣子从文渊阁一路走到了宇清殿。
他是今晨进宫的,用了余蘅给的腰牌,借口去文渊阁查阅典籍,一直待到天色擦黑。
在宇清殿外,沈望跪下,把匣子放到一边,拱手道:“臣沈望求见,握有昭王谋逆罪证,事关重大,请陛下一见。”
禄公公守在门外,把他的话听了个正着,走上前去:“承宣使大人,慎言呐。”
沈望仿若未闻,喊道:“臣沈望,握有昭王谋逆罪证,事关重大,请陛下一见。”
禄公公看了他一眼,既知昭王已是陛下的一块心病,还是进去通禀。
承平帝听说沈望有余蘅的罪证,立刻让人传沈望进来。
沈望进了屋,第一件事,就要是陛下屏退众人,还是那句话:“事关重大,臣不能不谨慎。”
承平帝依言照做,沈望上前,从容自袖里掏出竹管,朝陛下脸上吹了一股迷烟。
承平帝未发一言,便被迷晕。
沈望转身,把一包药丸全扔进了火盆里,迷烟四起,他往嘴里塞了几粒解药。
这些药量足够放倒宇清殿的所有人。
但巡逻卫队很快便会发现异常,他只有一刻钟的时间,甚至更短。
烟气腾起,殿中如起了大雾。
大约数了五十个数后,沈望开门,拔出门边金吾卫的长刀。
漫天白雾中,沈望拖着一把铁铸的长刀而来。
长刀曳地,划出刺耳的声响,似追逐着前方的白色袍角。
他一直走到承平帝面前。
沈望摘下承平帝的面具,平静无波地看着这张腐烂的脸,从匣子里拿出一个鼻烟壶,在承平帝鼻子前晃了晃。
承平帝顿时睁开了眼。
“陛下。”沈望微笑道。
余葑先是发现满室白烟,又看到沈望手里的长刀,满脑子只想逃,他从榻上滚落,疯狂朝后的躲避着。
等最初的惊恐过去,承平帝才想起喊:“来人!来人呐!”
沈望拖着长刀,一步步靠近:
“陛下还不知道吧,其实你中的这种毒,名叫豢尸虫,传说是一种非常细小的虫子,人的眼睛看不见,却逢伤口必钻,最喜欢食人血肉,尤其是烂肉,人就会这么一点点全部烂光,慢慢被虫子吃掉,陛下吃下那枚仙丹的时候,一定以为那丹药能救命,其实那颗仙丹里包着的就是豢尸虫。”
“还有更可笑的呢,你以为那止疼药真的只能止疼吗?不是的,是怕你被活活疼死,所以送来的解药,只可惜那解药也是治标不治本,虽能缓解疼痛,但药效一过,嘶——那滋味,陛下是知道的,生不如死啊。”
“闫神医没有告诉陛下吗?这蛊毒无解,多活一日,便是多一日折磨罢了。”
“陛下,我真可怜你。”
承平帝退无可退,背后贴着架子,随手抓过一个装饰用的花瓶,朝沈望砸去,歇斯底里到道:“不可能……你是骗子!”
沈望仰头笑了起来:“哈哈哈,陛下亲手把催命符贴到了脑门上,便不要怪阎王敲门催促了。”
沈望停在离余葑一步远的地方。
余葑:“滚开!滚开!你敢!你敢……”
沈望举起长刀:“取你性命的机会,还是留给我吧。”
手起刀落,第一刀,因为余葑躲避,所以砍在了肩上。
在余葑杀猪般的嚎叫声里,沈望不太满意地皱了眉头。
好在第二道砍准了,余葑脖子上的血瞬间喷了出来,溅了沈望一身。
沈望扔下刀,扯下腰间荷包,取出那角飞花流金纸,凑到烛火前。
火焰很快吞没了这张薄薄的纸片,也吞没柔软的幔帐,成架的书册,粗壮的梁柱。
沈望坐在余葑的尸体前,平静地闭上了眼。
小时候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他也曾想过做个真正的君子,做个像祖父沈啟一样的君子。
后来,祖父为不相干的人搭上全家性命,他便决心不做个像沈啟一样的人。
他这条命注定是要为仇恨燃烧殆尽的,
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也忍不住羡慕旁人,可以夫妻和睦,阖家美满。
是哪个瞬间呢?
也许是那日殿试发榜,春风得意马蹄疾,荷包手帕花如雨,他抬头一望,便见江宛从先生手里夺下一块墨青的帕子,笑着朝他扔了过来。
春风迷眼,叫他失神。
可春风也只眷顾了他一瞬。
便归于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