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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连灼     宛在青山外txt下载     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章 死状

    江宛像个娃娃一样被抚浓摆弄着洗漱完,总算是清醒了。

    “奴婢今日做了南瓜蒸糕,香甜极了。”抚浓替江宛把辫子盘起来。

    江宛打了个哈欠:“抚浓,你以后跟我说话,别说‘奴婢’了,我听着不顺耳,就说‘我’吧。”

    “那岂不没规矩了。”

    “你跟着我,就得守我的规矩,否则我就不要你了。”

    “奴……我知道了。”

    “这才乖嘛。”

    一刻钟后,江宛扯着脖子上的皮毛护面:“抚浓,今日不骑马。”

    “这是护脖子的,夫人没出门,不晓得外头严寒。”抚浓对她微笑。

    江宛就带着护面出门了。

    妃焰守在她门口:“夫人,殿下正等着您呢。”

    “这就去。”

    余蘅正在和孟四小姐那对苦命鸳鸯干瞪眼。

    江宛对他一眨眼:“这是……”

    余蘅给江宛介绍:“孟四,王不旱。”

    江宛又一眨眼:“这就是……”

    余蘅:“昨夜放走周大勇的就是他们二人。”

    孟四姑娘生得淡眉细眼,五官普通,皮肤微黑,王不旱的皮相则好一些,浓眉大眼,比孟四姑娘还要白一点。

    江宛可算是知道孟四小姐为何愿意跟着王不旱私奔了。

    江宛还记得初到汴京便听过一个大家小姐跟马夫私奔的故事,马夫没担当,和主家告密,害得那小姐沦为满京城的笑柄,连带着家里人也被人指指点点,就此入了庵堂。

    私奔并不是个好主意,可一对相爱的人走投无路,只能相拥扑向火堆。

    含泪的故事终成别人嘴里的笑话,私奔能得善终的爱侣终究寥寥无几。

    选择私奔,需要莫大的勇气。

    江宛摘掉孟四嘴里的布巾,望着她:“你知道孟三小姐是怎么死的吗?”

    孟四狐疑地盯着她,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你觉得你三堂姐该死吗?”

    孟四立刻摇头。

    江宛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这孟四小姐不像她爹娘那么狠心:“如果我把你私奔的事情说出去,你的一辈子都毁了,其实我并不想害你。”

    孟四眼中满是警惕:“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你大伯是怎么死的吗?”

    孟四小姐表情一僵:“被人毒死的。”

    江宛:“被谁毒死的?”

    孟四小姐吞了下口水:“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并不在府里。”

    “我们已经找到证据了,是你父母做的。”

    “不会的!”

    江宛盯着她:“若不是急着杀人灭口,你三姐怎么死了?”

    孟四小姐强撑着与江宛对视一会儿,终于委顿下去:“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他们不会这么丧尽天良……这些年,他们对三姐其实比对我强多了,若非昨日……我真的没想到……”

    孟二老爷是个沽名钓誉的人,为了乡里名声,自然不会苛待大哥留下的女儿。

    江宛:“看起来你并非全无怀疑。”

    孟四嘴唇发白:“也只是怀疑罢了,你想对我爹娘做什么?”

    “送官,依律法惩办。”

    孟四小姐眼里流出两行泪来,不过倒也没几分哀色,神情似喜似悲,像是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其实看孟四表现,为人还算是正直,江宛不愿意让私奔这件事毁了她。

    这时,余蘅忽然问:“你见过孟大的尸体吗?”

    孟四小姐一愣,然后摇了摇头:“但我听说大伯死的时候很安详,若非他平日身体康健,正值壮年,而且大伯母也一起死了,应该没人觉得他是被毒死的。”

    “你说什么?”江宛猛地站起。

    仓促间,她看向余蘅:“府尹衙门,刘三贵和晴姨娘。”

    余蘅被她一提醒,也想起了死在衙门里的那两个人,当时晴姨娘状告江宛,却横死在府尹衙门,一尸两命,汴京的所有百姓都认定是江宛杀了他们。

    “你是说……”

    江宛有些恍惚道:“没有任何痛苦地死掉,这和刘三贵的死状一样。”

    “绛烟,立刻派人去医馆还有陈家,一个也不要漏掉。”

    能让人死得安详的毒药并不多见。

    没想到这么一个普通的村子里竟然有这么多秘密。

    这时,绛烟接了妃焰的传信,过来回禀,对余蘅耳语几句。

    余蘅听完后面沉如水,一抬眼,却对江宛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事关重大,我要亲自过去一趟,知县已经跟着黄步严到村里了,孟家案子恐要交给你来办了。”

    江宛点头:“我知道。”

    至于县里的事,余蘅不说,她就不问了,反正事情结束,余蘅应该会告诉她。

    余蘅与她说完几句,便匆匆离开。

    江宛又与孟四姑娘聊了两句,不久后,黄步严就带着知县来了。

    知县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穿了暗墨裘衣,领子翻出的绸缎看起来有些旧,不晓得是真清廉,还是在故作清廉,听黄步严说,知县还领了两个扈从来,其中一个是师爷,还有一队衙役正在外待命。

    江宛一面听黄步严说,一面若有若无地观察着知县的神情。

    虽受冷待,看见的场面也不合常理,但这知县非常自如地站在一边,似乎正在欣赏墙上的裂纹,应该是个有城府的人。

    江宛听黄步严说得七七八八,心里知道余蘅已经做出了布置。

    虽未明说,但余蘅大约是希望黄步严出面的,毕竟黄步严的身份不算太高,正合适。江宛把计划告诉黄步严,由黄步严与知县交代,再与孟二老爷周旋。

    身居高位者大约都有这个惯性,任何事能不沾手的就不会亲自去做,反正不是无人可用。

    “夫人,您就别管了,这儿交给我老黄,保准给您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黄步严的确有这个能力。

    可是……

    江宛道:“不行。”

    不行,她要管。

    她没有亲眼看到孟三小姐被丢进冰冷的河水里,没有看到孟三小姐如何在水里挣扎,没有看到孟三小姐死前绝望的眼神,可是她却好像已经听到了村民看到孟三小姐沉下去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看到了村民们脸上兴奋又扭曲的笑容。

    她看到,欢喜的敲锣打鼓声中,一个断了双腿的男人在黑暗的柴房里像头困兽一样流泪。

第七十一章 冰河

    她听到了,看到了,就不能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她要管这件事,因为她的良心还热着。

    江宛走到孟四小姐面前,孟四咬着唇留了满脸的泪,哭得一抽一抽的,因为不敢发出声音,所以脸憋成了酱紫色。

    这是个勇敢的小姑娘。

    江宛道:“我会放你走,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见过你,所以你眼前有两条路,一条,你悄悄回家,就当没有私奔这回事,另一条,你继续和王不旱离开,就按你们原来的计划。”

    孟四小姐犹豫了,虽然江宛说会放她走,但她觉得如果选错了,恐怕还是没有机会。

    孟四犹豫一瞬:“我爹娘……会怎么样?”

    江宛回头。

    知县道:“凡杀人案,须上递州府判处,一般而论,从弟杀兄者,斩。”

    “那我选第二条。”孟四小姐道。

    “好,你走吧。”

    “夫人……”黄步严忍不住喊了一声。

    这郑国夫人怎么自作主张,明明他刚才都把昭王殿下的计划原原本本说了,这对淫奔鸳鸯是要留着从那孟二老爷口里撬出当年真相的,只要孟二敢承认,就当即拿下,毕竟医馆的两户人家早有准备,咬死了不承认,嘴硬极了,最好还是从孟二老爷这头下手。

    而且那孟二诬陷侄女与人苟且,把侄女扔进河里淹死,那他女儿与人私奔,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不贞不洁,就该把他女儿也扔进河里,叫乡里都知道这件丑事。

    江宛回头看他一眼:“一则,她爹娘有罪,可她并不知情,不该被连坐,二则,与我而言,私奔并不是罪……算了,就当她有罪,私奔后的日子必定千难万难,就当已是惩罚,三则,周大勇是她放出来的,没有她,周大勇早就死了,她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四则,没有她,你写封假的认罪书,借两个衙役分别吓吓孟二老爷和二太太,一个招了,另一个肯定也会招,不一定非要四小姐留下。”

    再有,这四小姐也不像是受着爹娘宠爱长大的,之前提起她爹时,她眼中隐隐有恨似的,说起她爹杀人,她也不觉得有多意外,说她爹可能要死,她也淡定得很,虽然流了泪,但那眼泪是喜是悲还看不出来。

    这时,绛烟道:“夫人,周大勇醒了。”

    “此事也该问问周大勇的意思。”

    毕竟她不是苦主,不能一味只考虑自己的正义。

    出乎江宛意料的是,周大勇也答应让孟四离开:“夫人不知,四小姐在府里的日子是最难过的,小时候,二老爷没有儿子,曾经因为一个游方道士说四小姐命格妨弟,险些把四小姐摔死在家门口,若非已经故去的老太太拦下来,四小姐早就死了,后来二老爷还曾想偷偷饿死四小姐,唉,四小姐也是个好人,也没投上好胎,如今跟着不旱跑了,比留在家里强。”

    “今日二老爷夫妻肯定会被绳之以法,你可还有别的愿望?”

    “小姐是清白的,草民希望夫人能让村里人都知道,小姐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是冤死的。”周大勇道。

    “好,我答应你,让二老爷游一遍全村,向所有人解释。”江宛问,“除此之外呢?”

    “能留下一条贱命,遇上余大人和余夫人,替小姐伸冤,我这辈子就值了,再看上一眼二老爷戴着枷子的样子,我就死得心甘情愿了。”

    周大勇面无血色,却笑得极畅快。

    在畅快的笑声里,孟二夫妻承认了罪行,江宛旁听全场,听到孟二说,之所以杀了孟大,是因为事先知道孟大决定对他下手。

    孟二说,因为他们兄弟二人膝下都无子,嘴上讲要招婿,但心里总觉得招赘就是把家产拱手让人,其实都不打算招婿,只想过继,可想入族谱,也要族中耆老答应,二人就换着花样巴结族中老人,斗起了法,心结是越来越大,有一日,孟二听说他大哥已经买好了砒霜。

    说来可笑,孟二当时急着过继,他大哥死了,反倒不急了,迟迟没看中合适的孩子,所以他这一支还是要绝后了。

    孟二老爷在口供上签了字,知县就依周大勇的意思,给孟二套了枷锁,让孟二绕着村子走三去拿,铜锣响一声,他便喊一句:“我孟续宗杀兄杀嫂,陷害侄女亡冰河,该死。”

    他是罪有应得,但孟三小姐终究回不来了。

    孟二游街的时候,周大勇被护卫抬着跟在后头,一路走,一路往孟二身上扔石头,吐唾沫,笑得极为尽兴,那架势像是非要笑掉半条命才痛快。

    一面笑,周大勇一面跟乡亲父老解释:“我家三小姐是冤枉的,是这狗贼见三小姐知道他杀人,才诬赖三小姐,三小姐是清白的,是被冤枉的。”

    傍晚时分,护卫来回禀,周大勇闹着要跳河,怎么劝都不行,抱着河边的石头不肯离开。

    江宛便想去见一见他。

    到了河边,寒风料峭,周大勇趴在地上,手里抱着块石头。

    江宛叫他:“周大勇,你这是做什么?”

    周大勇回头看见是她,艰难地撑着身子转过去:“夫人,你还记不记得曾问过我有没有愿望,我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夫人把我也扔进河里陪小姐,我反正也要死了,早晚没关系。”

    冰上的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江宛看着冻得嘴唇发紫的周大勇,也不知该怎么劝了。

    “多谢你们,夫人,还有余大人,还有黄大人和知县老爷,你们为小姐所做的一切,我实在无以为报,若我还有来世,我再给几位当牛做马吧。”周大勇艰难地对江宛磕了个头。

    “现在,我要先去报答小姐了,我要把这条命还给小姐了。”周大勇气喘吁吁道,“请护卫大哥把我扔进那个冰洞里,多谢了。”

    村里老人说,落水的都会成为水鬼,除非有新的人落水,否则水鬼永世不得超生。

    等他被淹死,他就会成为新的水鬼,小姐就能去投胎了。

    小姐待人良善,下辈子一定会平安顺遂,子孙满堂。

    为了小姐,他就算是做水鬼,也是笑着做的。

第七十二章 抽丝

    周大勇死了,孟二夫妻被带走了,孟家被封门了,但余蘅还没回来。

    小院的原主人借住在孟家,眼下孟家被封,也只得回来,可惜江宛他们也是挤着住的,分不出屋子给他们,只得又打发了银钱,让原主人去村里其他人家住。

    抚浓给江宛送晚饭的时候,见江宛心事重重的,以为是担心未归的昭王,本想打趣两句。

    江宛却问她:“抚浓,你说孟三小姐该怎么做,才有机会不被淹死?”

    这桩事情的原委,抚浓也略知一二,略想了想,抚浓道:“我想不出来,夫人。”

    “所以她必死无疑,若说孟姑娘做错了什么,无非是有些不谨慎,贸然探听消息,打草惊蛇,可若不冒险一试,她一个小姑娘,被关在院子里,手里没有人也没有钱,还能怎么查明父母过世的真相。”

    抚浓想了想:“也许可以将事情告知族中老人,请他们出面主持公道……不对,这样做还是不妥,为了保全家族名声,一般族中也只会把此事压下。”

    “她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但还是死了,也只是被诬赖与人私会罢了,她被扔进河里前,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她不该死呢?”江宛看着眼前的饭菜,慢慢道,“今日我说要放走孟四,黄步严嘴里虽没骂,眼里却已经数落我妇人之仁千百遍了,假好心,假菩萨,许多人都这么骂过我,连我想救一个险些被她娘扔到井里的女婴,也被人骂假慈悲,席忘馁说是天溺,非人溺,真的是这样吗?”

    抚浓听得云里雾里,并不知道该怎么答。

    “抚浓,我不服。”

    这些悲剧不是在遥远的地方发生,而是就发生在我眼前,我已经看过了太多的女人,不配出生,不配活着,不配嫁给喜欢的人,不配留住女儿的命。

    也许吧,的确不是谁非要淹死她们,而是这个世道把她们推进了水里,是这个世道不许她们活。

    我一直觉得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有通天的本事,我没法改变这世道。

    可我也知道这世道,终究是会变的!

    我应该试试看,不是吗?

    ……

    余蘅回来的时候,夜还未深。

    黄步严正在和知县推杯换盏,大聊汴京高门轶事,江宛让绛烟把黄步严叫了出来。

    黄步严知道江宛有吩咐,先用冷水洗了把脸,冲了冲酒气,才去见她。

    江宛见他到了,直入正题:“我要你让知县做一件事。”

    黄步严:“夫人吩咐便是。”

    “虽说有法不责众这一说,但毕竟是一条人命,所以当时在孟三小姐死的时候围观叫好者,都是从犯,都有罪,都要罚,谁也逃不了,你让知县留下住一晚,明早让村民互相指认,反正只是前天的事,估计都还记得。”

    “指认完以后呢?”黄步严被江宛的冷酷口吻吓得彻底酒醒。

    “按照惯例,晏县每年每家都要出一个男丁做一月河工,若是家中有人参与围观,今年服劳役就不给工钱了。”

    “那好说。”黄步严擦了擦汗,他还以为江宛要把这些人都抓起来。

    “咳咳。”余蘅咳嗽两声,跨进屋里。

    黄步严适时退下。

    江宛:“你回来了,事情可查出眉目?”

    余蘅不答,只懒懒道:“我饿了。”

    江宛道:“我可没饭给你吃。”

    余蘅正色:“事关葛将军。”

    “宁剡的老师,死在望龙关的葛将军?”江宛问。

    见吊起江宛的胃口了,余蘅故意道:“我饿了,先去吃饭了。”

    江宛可有可无:“你这么喜欢卖关子,就永远别说了。”

    “好吧,”余蘅拖着长条板凳,坐在她对面,“那你给我倒杯茶,总应该吧。”

    江宛给他倒茶:“望龙关的事情,我到现在还是云里雾里的,于堪用也说得不清不楚,只知道是安阳大长公主让葛将军带队去望龙关,葛将军并非不知凶险,但有把柄落在安阳手中,还是带了大批人马前去。”

    “妃焰去医馆抓人的时候,发现他们家大儿媳有些功夫在身上,就特意卖了个破绽,未料得那儿媳反手就是一个迷烟丸。”

    “霍娘子用过的那种?”

    “已派人验过,里头的确含有灰蛇草。”余蘅淡淡道,“南齐离这里五六千里,灰蛇草又十分珍贵,一个被卖进医馆的孤女却有这种草药,还能配出迷药来,我自然要去亲自看一眼。”

    “你说与葛将军有关,那么葛将军被安阳捏在手里的把柄该不会是走私草药吧。”

    “差不多,但葛漠最开始被派去卫南军的时候,是替先帝办事,为了一个南齐传说。”余蘅语气深沉。

    这时,窗外忽起寒风,幽咽而过,江宛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想起席先生告诉过她,承平帝有意求长生。

    “蛮人有传说,灰蛇草是神仙骨灰所化,跟另外几味罕见草药配在一起吃,能活死人肉白骨,长生不老,葛漠受命替先帝查证此事,在卫南军扎下根来,既要替先帝办事,他便私下从南齐买各种稀奇古怪的草药。”

    正常来说,葛将军既然替皇帝找长生不老药,肯定要把草药献给皇帝,可只要不是魔怔了,谁都知道这种药根本不存在,所以,除非确定有长生不老之效,否则葛将军绝对不会献药。

    那么,葛漠跟安阳的关系就很好猜了,无非是买家和卖家的关系。

    恒丰帝那头暂时捞不到好处,就转投安阳,而安阳也许并不在乎长生,但是却对南齐的各种药材非常感兴趣,安阳手上也确实有不少南齐药材配成的药,一个灰蛇草就被她玩出了许多花样。

    葛漠借此大捞一笔,十数年光阴,自然养大了他的胃口,为了打开南齐那边的关系,私下里谁知道干了些什么事。

    “葛将军听安阳吩咐,难道是害怕安阳给他栽上私通敌国的罪名,可若是想要揭露此事,安阳也逃不了干系。”

    “这是其一。”

    “其二呢?”

    余蘅勾唇:“他还是献药了。”

    这就说得通了,恒丰帝服药后,显然并未得长生,葛将军一个谋害先帝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安阳要杀他,因为那时大梁已与南齐开战,草药买卖渠道中断,她用不上葛将军了,所以才……”江宛不解,“赵家大儿媳怎么会知道?”

第七十三章 剥茧

    余蘅淡淡一笑:“赵家大儿媳姓葛,行三。”

    “她是葛将军的女儿?”

    “私生女。”余蘅道,“将领在外,家眷都会留在汴京,葛将军便在邕州置下了几房妾室,没名没分的,有些还是南齐人,她母亲是和葛漠合作的南齐药商的妹妹,地位几同正妻,知道不少内情,后来葛漠死了,身上有一个通敌的罪名,官兵去抄家前,有杀手先到一步,那赵家儿媳被她娘藏在井里,才躲过一劫。”

    “那她怎么会流落至此,她不是还有个药商舅舅吗?”

    “当时边境战乱,她舅舅捞够了银子,早跑去都城享福,葛六娘当时也就十二三岁,爹娘都死了,无依无靠,在街上游荡时被拐子抓走,阴差阳错,被卖到北方。”

    那葛姑娘这一生也算是坎坷了。

    江宛叹道:“也是造化弄人,当时逃过一劫,流落至此,又背上合谋杀人的罪名。”

    “葛四娘可不是善类,她一个被买来的丫头能嫁给赵家大郎,没心机可不成。”

    “纵然有心计又如何,想过得好也有错吗?”江宛反问,更何况赵家大郎还是个傻子。

    她话里三分火气,余蘅有些莫名:“我也没说她有错……可她确实给人毒药,杀人了……”

    余蘅委委屈屈地想,她又不高兴了,天知道我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了。

    江宛道:“她为什么给人毒药,她是喜欢杀人吗?”

    “她是想攒钱回南齐找她舅舅。”

    江宛心里五味杂陈,强压下情绪:“你说她制的药里有灰蛇草,这又是怎么回事?”

    “赵家经营医馆,认识不少药商,偶尔也能碰到南齐卖来的草药,葛六娘遇上过一个不识货的药商,手里恰巧有灰蛇草,她便鼓动赵家人全买下来了。”

    “原来如此。”江宛看向余蘅,“你不是饿了吗,去吃饭吧。”

    “嗯。”余蘅站起来,欲言又止。

    江宛低着头,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余蘅道:“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我没事。”江宛扬起脸,对他笑了一笑。

    可她只是弯了唇,眼睛没有一丝笑意,微红的眼尾还是翘着。

    她笑得这样敷衍,他却觉得真是好看。

    能得她敷衍一笑,心里也奇异地舒坦了。

    余蘅不想惹人厌,所以没有追问,回了江宛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后,他就出去了。

    门外送进一阵寒风,江宛打了个哆嗦,忽然觉得一阵腹痛。

    这种痛是……

    “抚浓,抚浓,”江宛捂着肚子,“快给我拿月事带来。”

    将案子交给知县,江宛等人没有在村子里多逗留,隔天一早就出发了。

    赶路的日子乏善可陈,也并不如余蘅所想,不光没机会一起看雪看星星,每日赶路疲累,江宛忍受着月事不调的疼痛,根本连话都不说,面对粗糙的干粮饭食也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余蘅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好在月事这个东西一月一来,没待几日就走了。

    江宛放下一直揣在怀中的暖炉,听见妃焰的声音:“主子,前方有一个小饭庄,还算干净,可以暂时歇脚。”

    余蘅道:“不错,过去吧。”

    既然是饭庄,就可以让江宛吃顿热食了。护卫的手艺一般,他的左肩还未痊愈,所以这段日子的饭菜委实一般,也不怪江宛吃不下去。

    又往前走了约莫二里地,便见青蓝色的幌子上绣着个“食”字,边上是一个篱笆围起的小院子,似乎并不是正经饭庄,应该是路边的农家为了生计,给过路人供些热饭热菜。

    妃焰先下马,进去和店家交涉。

    余蘅把马缰扔给护卫,替江宛把马凳放好。

    江宛踩着马凳下了马车,见小院子前有个拄着拐杖的男人,正用隐含戒备的目光看着他们,江宛多看了他两眼,倒不是因为他长相端正,而是因为这人虽然撑着拐杖,但双腿都落在地上,没看出受伤来。

    “这位小哥,麻烦多煮些热茶来,不拘什么饭食,都快些送上来。”妃焰与那男人搭话。

    那男人低下头道:“这就去准备。”

    江宛进去坐下,只觉得堂屋里收拾得十分干净,墙上还挂了菜牌子,能做打卤面和清汤面。

    江宛道:“我想吃清汤面。”

    “那我也吃清汤面。”余蘅道,说完看了眼妃焰。

    妃焰立刻出去告诉店家。

    过了一会儿,门口有争执声传来。

    其中一个应该是拄拐的冷脸小哥:“都给我吧,我送进去。”

    “面碗太多了,让我帮忙吧。”女声听起来有些熟悉。

    江宛又听他们推让一二,忽然站起:“梨枝!是梨枝吗!”

    梨枝一听这声音,立刻顾不上与付千推让,把手里的两碗汤面直接摞在了付千捧着的托盘上,掀开棉帘子跨进堂屋,看了一圈,定定望向江宛:“夫人!竟真的是你!”

    “梨枝!”江宛冲过去,一把抱住梨枝,惊喜之下,热泪盈眶。

    梨枝也紧紧抱住江宛:“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江宛放开梨枝,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等坐下来再细说吧,我还想问你呢,魏将军说派了人护送你去定州,你怎么在这儿开起饭馆了?”

    “一言难尽……”梨枝看着走路一拐一拐的付千,默默咬住了嘴唇。

    “那我就不走了,”江宛拉住梨枝的手,“今夜我与你同住。”

    余蘅审视着梨枝和那个往桌上放面碗的男人,淡淡道:“先吃面吧。”

    “夫人,我腌了酸瓜,从前夫人最爱吃这口,我立刻端过来。”

    江宛拉着梨枝不撒手:“那我和你一起去。”

    “先吃面吧,”余蘅分好筷子,递给江宛,“面都坨了”

    江宛看也没看他,不假思索道:“坨了就让梨枝再给我下嘛,你把我的那碗给妃焰吧,他肯定吃得下。”

    梨枝跟着劝:“外头天冷,夫人赶了这么久的路,还是先坐下吃吧,让奴婢去给你拿些浇头过来。”

    “我陪你一起去嘛。”江宛撒娇。

    余蘅和抚浓莫名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对失宠的担忧。

第七十四章 同宿

    “这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离镇上虽远,但我们有一辆骡车,只要不遇上雨雪,还算方便,屋后有一座小山,听村里人说叫墨溪山,付千会做陷阱,昨日还抓了一只兔子,山上有不少山楂树,开起花来味道怕是极难闻的,但是等秋日就有山楂可吃了,还能用来做果干或是泡酒,等开了春,我打算在院子里种些菜,”梨枝手脚麻利,一面往灶膛里添柴火,一面看着江宛笑,“现在吃的这些咸菜,其实大多从村里换的。”

    梨枝用钳子拨弄灶火:“我曾和村里的老婆婆谈天,婆婆说,这墨溪山上全是宝,除了可以捉来打牙祭的猎物,还有杜仲树呢,夫人不知道吧,这杜仲皮可以入药,老人泡来喝,腿脚会更有力气,对了,还有栗子树,到了栗子成熟的季节,就有许多小孩子上山捡栗子,夫人知道的,我做栗子糕的手艺是最好的......”

    “梨枝,”江宛打断她的絮叨,“你不愿意跟我回汴京,对不对?”

    梨枝停下手里的活,不敢看江宛:“付千的腿伤还没养好,我想留在这里照顾他。”

    “嘁,我才不信,”江宛做了个鬼脸,“你对他就没有别的意思?”

    梨枝脸红辩解:“付千是因为魏将军的命令才会送我,若非如此,也不会遇上劫匪,若不遇上劫匪……”

    江宛接过话头,“你也不会受伤,若不受伤,也就没有后来日久生情的事了。”

    “夫人!什么日久……我只是想报恩罢了。”

    “哦,报恩这戏我熟啊,另一个名字就叫以身相许。”

    “夫人!”梨枝噌地站起,“你再这样,我就……我就……”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嘛,这些日子天天就是坐马车,就快闷死了。”江宛搅了搅面,就着酸瓜吃了一口,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昨日付千抓的兔子还没动,今晚刚给夫人做一道红烧兔肉好不好?”

    “好啊好啊。”

    “那我给夫人切两片腊肉去。”

    江宛捧着碗点头:我看见后院晒了萝卜干,那个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我去给你拿两根来。”梨枝擦了擦手,就出去了。

    没走两步,就看见付千臭着一张脸站在厨房外。

    梨枝忙道:“外头这么冷,你怎么不……”

    想起夫人在厨房,客人在堂屋,倒是真的不大方便。

    梨枝想了想:“你先回屋吧,这里我来招呼就行了。”

    付千看她一眼,闷头道:“我去劈柴。”转身就走了。

    梨枝想叫住他,堂屋里却正好有个护卫出来了。

    “姑娘,麻烦多煮些面来,你送上去的两碟咸菜也吃光了,麻烦再多切点,”妃焰撩了撩头发,“我还看见那边挂了两条腊肉,姑娘都蒸了吧,价钱好说。”

    “好。”梨枝应了一声,先去后院收了一篮萝卜干。

    后院里,付千沉默地劈着柴。

    梨枝本欲说点什么,想到江宛调侃的话,又觉得说不出来,扭头走了。

    后来忙起来,梨枝也就顾不上付千了,切菜炒肉,还蒸了两锅馒头,几乎忙活到夕阳西下,才算喂饱了护卫们。

    江宛担心梨枝太累,还拎了两个护卫给梨枝打下手,她自己则缩在堂屋里,一边剥糯糯的干栗子吃,一边听黄步严说些同僚间的趣事。

    “要说文人骂街,那的确是拐弯抹角的,我有一回去参加张侍郎二儿子的喜宴,你猜怎么着,夜花宴的时候,你不知道什么叫夜花宴啊,夜花宴就是正式的那顿晚饭结束以后,男客们再找个地方叫些姑娘跳舞弹琴,边看边喝酒,因不是正宴,所以取了锦上添花的‘花’字。”

    黄步严喝了口茶:“张侍郎儿子大喜啊,虽然刘侍郎刚被张侍郎坑了一把,但刘侍郎还是去参加了夜花宴,不过,老刘可没安好心,当着兵部那么多人,刘侍郎看着看着歌舞,忽然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张侍郎派儿子勾引了刘侍郎的女儿。”

    江宛:“天色不早了,你们不管是要去村里还是要去县里,都该出发了,你这个故事竟然才讲了个开头,你这要是去说书,肯定没人听。”

    “那也是您东问西问,这才耽误了时间。”黄步严抱怨。

    他们确实要启程了,余蘅留了几个护卫保护江宛,虽然心里是很想留下,但这个院子里显然没有给他住的屋子。

    夜里,梨枝铺好了床,让江宛躺在里面,自己睡在外侧。

    小油灯的光飘摇不定,帐子里暖烘烘的,气氛温馨又舒适。

    江宛缩在被窝里,抱住梨枝的胳膊:“梨枝,快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付千。”

    梨枝有些脸红,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夫人知道我喜欢魏将军吧,如今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梨枝的声音起来有些闷,“喜欢人的滋味真是奇怪,有时候很不好受,有时候又是从没有过的欢喜和激动,那时候每日睡前我都做梦,有时候想,若是魏将军纳了我,恐怕福玉公主定然是要大闹一场,但是她闹归她闹,反正将军还是会护着我的……”

    说到这里,梨枝不由笑出了声,“有时候,我又琢磨,兴许魏将军要领着我私奔呢,每日睡前这么想一想,都觉得睡得格外甜。”

    梨枝不好意思地把胳膊从被窝里抽出来,觉得浑身发热。

    “可惜,魏大人终究是魏大人,就像山上最高最挺拔的一棵树,有的时候觉得离自己很近,只要肯爬山,总能到他身边,有的时候觉得很远,似乎一辈子都只能远远看着他,还要每日为他担惊受怕,生怕这棵树被雷劈了,被虫子蛀了,跟唱大戏一样,想一出是一出,”梨枝说着说着,语气里再没有了笑意,“那日我听说夫人的消息,心里担忧得紧,也是因一点私心,特意守在城门口,拦住了魏将军,求他带我去找你,他答应了,却只让付千送我,我想,这就是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江宛问。

第七十五章 羡慕

    还能是什么意思,拒绝呗。

    梨枝道:“我也是近来才明白一个道理,喜欢别人的时候,或许还能在无关的人面前装一装,可在喜欢的人面前,是绝对装不了的,魏将军那么聪明,当然懂我对他动心,而他,是看不上我的。”

    江宛心疼地拍了拍梨枝的胳膊:“不能说看不上,只能说没看对眼。”

    梨枝幽幽道:“到底不是他喜欢的绿豆罢了。”

    江宛一愣:“梨枝,你可真是变坏了,怎么他不喜欢你,你就要骂他是王八。”

    “跟付千学的。”

    江宛恍然大悟:“你这满口不离付千,想来倒是他应该很喜欢你这颗绿豆吧。”

    “夫人!”

    “我可没说错,你自己说的,喜欢这件事是做不得假的。”

    “我可不喜欢他,再者说,这种事总不能由我开口吧。”梨枝嘟哝道。

    “他这腿伤也不晓得养了多久了,都说伤筋动骨一百日,我看付千护卫不像是个文弱的,怎么都快三四个月了,还拄着拐棍?”

    梨枝一点即通:“夫人是说他装病?”

    “我可没说这话,只是,他的喜欢确凿是也没藏住。”江宛长舒了一口气,“你在这里应该过得很高兴吧。”

    梨枝沉默良久:“嗯。”

    江宛道:“那就好。”

    “只是也惦记着桃枝,还有两位小姐,没看到夫人前,尤其担心夫人。”梨枝慢慢道,“夫人这一路恐怕吃了不少苦吧。”

    江宛故作轻松:“没有,都挺好的。”

    “那些药膳方子,夫人可一直喝着?”

    “每天跟逃难似的,哪里有药膳可喝。”

    “怪不得……”梨枝重重叹气。

    夫人的脸色简直比起初头撞伤的时候还难看,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当时大夫说,夫人血气不足,京城时靠着药膳,倒是调养得红润了些,如今却虚弱苍白更胜从前,跟个纸片人似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

    江宛见梨枝久久不语,安慰道:“我这一路可做了不少好事,你听了一定不信。”

    “夫人说吧。”梨枝道。

    江宛就大概说了说自己离开汴京后的经历。

    忙碌一天,梨枝早就困了,听着听着,眼皮就慢慢合上。

    江宛听到身侧穿来平稳的呼吸声,心道,梨枝比从前少了轻愁自怜,却多了爽朗大方,看来,付千的确是个不错的男人。

    次日晨起,江宛被劈柴的声音吵醒。

    在床上坐起时,梨枝正送了一杯温水给她。

    “这是夫人的习惯。”

    江宛喝了水,把杯子还给梨枝:“难得睡了个好觉。”

    “夫人,”梨枝像是下定决心,“你急着回京城吗?”

    江宛想了想:“说急也急,说不急,其实也不急。”

    梨枝满眼心疼:“那就走得慢些吧,别让他们没日没夜赶路,夫人眼下都乌了。”

    “没法子,要在入夜前找到能挡风挡雪的住处,只能赶着走,”江宛揉了揉眼圈,“再说了,我每日都在马车里坐着,也累不着。”

    梨枝又给江宛倒了杯水:“坐马车也累啊,夫人起初坐久了还吐呢。”

    “这么丢人的事,你可给我瞒仔细了。”江宛下床穿鞋。

    “让我伺候夫人穿衣裳吧。”

    “好,”江宛平举胳膊,“对了,我衣裳里有个荷包是给你的,里面有些银子,留给你和付千。”

    “我可不能要,而且付千……”

    “按你的说法,这屋子是村里好心人白给你们住的,人家虽然好心,但等你们真要走了,总要给点租金,你既然挂上幌子,也是想挣钱吧。再说了,那钱也没多少。”

    “夫人说了这么多,我也只好收下了。”梨枝抖开袄子,“夫人,伸胳膊吧。”

    穿好衣服,江宛洗漱一番,吃了一个昨日剩的馒头。

    梨枝打开梳妆盒,请江宛过去:“让我来为夫人梳头吧。”

    江宛坐过去,随手拿起一缕头发在手里绕着玩

    “夫人这一路上肯定没打扮过吧。”梨枝道。

    江宛:“你怎么知道?”

    “夫人的耳洞都长实了。”梨枝有些可惜。

    江宛捏住耳垂:“长实就长实了,不戴耳环,一身轻松,对了,你给我编个长辫子就行,出门在外,简单些好。”

    “好。”梨枝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给江宛编了一条大辫子。

    这时,屋外传来马嘶声,江宛道:“该是他们来接我了。”

    “夫人这就要走了?”

    “嗯,等回了汴京,我会把你的身契送去衙门,让他们帮你脱籍。”

    一切尽在不言中,梨枝给江宛系上头绳:“多谢夫人。”

    “那我这就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今日依旧是个晴天,阳光明媚,余蘅站在篱笆外,笑得很灿烂,抚浓则泫然欲泣,满脸写着夫人竟然不要我了。

    梨枝想送她出院子,江宛却道:“外头风大,留步。”

    “我还有话想跟那位姑娘说。”

    “你说抚浓?”

    “是。”

    梨枝走到抚浓身边,拉了抚浓的手。

    “抚浓姐姐,借一步说话。”

    余蘅进城淘了一顶毛茸茸的圆顶瓜皮帽,原本藏在身后,等江宛走到跟前,一把扣在江宛头上。

    他问:“今日天好,想不想骑马?”

    江宛调整了帽子的位置:“骑!”

    梨枝则往抚浓手里塞了两张叠好的纸,没说两句,就走到江宛身边。

    江宛按着帽子:“你快进去吧。”

    梨枝对江宛行了个礼,转身擦着泪跑进屋里,付千已经掀开了堂屋的帘子。

    进屋前,梨枝回头,对江宛露出大大的笑容。

    江宛回了个笑。

    梨枝可以在这里拥有平淡琐碎的幸福,这是她近来听过最好的消息。

    江宛看着这个小院子,久久不曾挪开视线。

    余蘅道:“若真舍不得,把她带走就是了。”

    “不是舍不得,”江宛转身,朝着马车走去,“一个小院子,屋后有山,房前有河,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又有盼头,我是羡慕。”

    “你也会有的。”余蘅低声道。

    江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一时双颊微红,旋即转头,匆匆拉住抚浓的手:“好了,别苦着脸了,我又没不要你。”

第七十六章 试药

    “抚浓,梨枝那日到底给了你什么?”江宛问。

    抚浓仔细地挑着核桃仁:“给了两张药膳方子,叫我路上给夫人做。”

    想到梨枝一贯的体贴细心,江宛道:“她倒是有心了。”

    抚浓道:“方子上的药材都是常见的,想来给夫人一天一顿做着也不是难事。”

    “怎么不是难事,一睁眼就要赶路,天黑前到住的地方就算快了,夜里谁不是累得倒头就睡,你不知道,这药膳一炖就是一两个时辰。”江宛道。

    抚浓却说:“话虽如此,但我想着,若是下回到了县城,把这些药材都买齐了,就算没空炖汤,分成小包,给夫人泡茶喝也是好的。”

    “倒也是个办法,还是咱们抚浓蕙质兰心,”江宛小脸一皱,像是已经尝到了药材的苦涩味道,“那么苦的茶,我可不爱喝。”

    抚浓笑眯眯折了方子,没说话,显然是有办法让江宛乖乖喝药茶的。

    说起喝药来,大抵没几个人喜欢,曜王也是一样的。

    曜王自小体弱多病,好像会喝奶开始就开始喝药,小孩子都嗜甜,每日喝苦药自然是煎熬得很,他喝得满心都是恨,恨药,恨自己生病,恨给他熬药断药的太监。

    后来长到能认字的时候,他和余蘅一起念了两天书,才知道别的小孩子不是每日三顿药的。他心里便生出许多怀疑,因知道爷爷争帝位输给了恒丰帝,所以不免猜测他从小喝的药是害人药,而非救人药。

    但他不敢不喝,宫里处处都是耳目,他能用的却只有自己这双眼。

    十余年的病痛折磨可以逼疯一个人,他时常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直到皇叔派人送来一粒仙丹。

    那粒仙丹真是神了,吃下去以后,身轻如燕,手脚都有了力气,他还连着两夜宠幸了宫女。

    但是两日后,情况又渐渐回到从前,虽不至于生死一线,但也只是苟延残喘,而且被他宠幸的宫女都没有怀上孩子。

    后来每一年的八月十五后,他都会得到一粒丹药。

    给他请脉的周太医悄悄告诉他,只要再吃一粒仙丹,他就能重塑筋骨,从此再不受病痛折磨。

    所以他期盼着今年中秋快点到,甚至还悄悄在举办宴会的宫殿外徘徊,想看看能否撞上仙人,可惜,被他撞上的却是失宠的屠顺妃。

    同是天涯失意人,黯然对影明月心。

    一个是被家人连累失宠的后妃,一个是被圈禁宫中没几日好活的王爷,说起话来倒是十分投机。

    他本来没想利用顺妃,若不是承平帝迟迟不愿意把仙丹给他……

    他也没想到顺妃会因他而死。

    虽然大家对此讳莫如深,但他知道他爹——那个和他一样可怜的遗腹子,是因为和后妃有染,才被秘密处死的。

    他们这一脉早该死在三十年前的夺嫡之争中,何苦叫他来这世上走一遭。

    只知苦,不知甜,说起来是个王爷,却朝不保夕,活得像条笼子里的病犬。

    在习惯了的疼痛中,曜王看着已经烂得差不多的手掌,费力地笑了起来。

    承平帝中毒后,他就关起来了,太医没有毒药,就喂他喝了承平帝的尿,然后又把承平帝伤口上的腐肉挖了一点出来,逼他吃了。

    他果然中毒了。

    太医院二十余位太医,人人都有解毒的见解,初中毒的时候,他每日要喝十碗药。

    也许就是因为那群庸医乱用药,承平帝只烂了张脸,他的全身却都已经快烂完了。

    从前管他的周太医如今统领太医院,在这里守着喂药的只是个小小伴医,好像还是个女的,可见他这里有多么不招人待见。

    所有太医都已经放弃了他。

    席正茉看了看沙漏,发现已经快到喝药的时辰了,果然,门外响起脚步声。

    她起身去开门,正遇上来送药的小太监,小太监把药塞给她,立刻转身跑了。

    听说宫里流言四起,说这病会传人,也不怪小太监避之不及。

    席正茉把药碗取出,放在桌上,见凉得差不多了,便端着药单膝跪在曜王床边。

    “殿下,该喝药了。”席正茉道。

    那张已经辨不出是个人的脸上,依旧能看出莫大的痛苦。

    席正茉心中不忍:“殿下,臣也是无能为力。”

    曜王颤抖着,一字字道:

    “给……个……痛……快……”

    如果可以,席正茉愿意这么做,可是她不能。

    “殿下,您必须死在陛下之后。”

    这话虽然残忍,但为了保住太医院所有太医的命,包括她自己的命,他们别无选择。

    曜王停止了颤抖,似乎已经放弃挣扎。

    “对不住。”

    这药是保命的药,席正茉把一勺药准确地送进曜王嘴里。

    而此时,江老爷子也在喝药。

    不过,他喝得就有些着急了。

    因为有一个老头正在外面等他,这个老头年轻时和他政见不和,相识四十载,这是头一次上门,所以,就算江老爷子如今真病得起不来了,因为不服输的心气,也要站着出去相见。

    “祖父,周相说厅里挂的字画不好看,亲自到怀净居来见您了。”

    “这怪老头,一辈子就这个臭脾气。”江老爷子说,“叫他去书房等等吧,记着,他进去前,你先把那副张惟迁的《长陂塘鹭图》挂好,哼,让他只许看不许摸。”

    江辞:“……”

    怪不得都说人越老越小,周相前来肯定有大事,祖父却只惦记着用周相最喜欢的画家张惟迁的画去馋他,这和街边花两个时辰吃糖葫芦,惹得一群娃娃淌口水的小孩有什么区别。

    江辞下去招待周相,到底没挂画,江老爷子进书房的时候,极为不满,头一句话就是问他,为何将《长陂塘鹭图》收起来了。

    “可不是不愿意给青权兄看。”江老爷子说。

    周相眉毛都没动:“如今我已看不上张惟迁的画了,他的画技较班文庄还是薄了些。”

    “班文庄的画才是匠气有余,飘逸不足。”

    “那是你没见过他的《天台山雁荡图》。”

    “谁说我没见过?”

    江辞看两个老小孩吵起来了,果断关门退出。

第七十七章 生日

    要江宛说,这每天赶路真的没什么意思,路上的人也少,天寒地冻的,不是脑子有包的都不愿意往外走,天地冰雪间,连鸟都看不见一只。

    但也不是没有意外。

    他们住在傍河县外驿站时,就遇上了麻烦。

    进驿站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了。

    江宛惦记着黄步严讲的故事,巴巴问他:“黄大人,你这故事还没讲完呢,那刘侍郎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才让张侍郎让儿子去勾引了刘侍郎的女儿?”

    黄步严扭头:“其实也没什么,刘侍郎就是说……哎哟……”

    他没看路,一头撞上个人。

    那人穿着裘衣,身形高大,被人撞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驿站里走。

    天色太暗,没看清长相,但看气势应该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看着那人的背影,江宛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绛烟也发觉不对:“那人有些可疑。”

    余蘅跟妃焰有话要说,所以迟了一步进来。

    江宛既知那人可疑,知道按余蘅的谨慎,大抵今晚歇一夜,明早肯定又要天不亮就起床赶路,不由抱怨:“这可糟了,明早我还打算……”

    “打算什么?”余蘅问。

    “打算……”江宛眨巴眨巴眼,“让抚浓给我梳一个漂亮的发髻。”

    一听就不是这么回事。

    余蘅没有深究,转而问绛烟:“何事?”

    “有个男人撞了黄大人一下,看得出有功夫底子。”

    黄步严道:“许是天太暗了没看清吧。”

    绛烟补充一句:“黄大人当时正在说话。”

    那就不存在没看见的问题,没看见总能听见吧。

    “平日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武功天下第一,眼下却草木皆兵起来了,”余蘅前面这句是点护卫,后面这句就是安抚江宛,“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叫护卫们今夜警醒些就够用了。”

    况且,那人是故意撞上来的,如果是杀手,怎会故意打草惊蛇。

    被打了个岔,江宛连刘侍郎到底说了什么话都不好奇了。

    驿站送了些吃的进屋,江宛听了绛烟的叮嘱,进了屋就再没出去,当夜早早睡了。

    但是今夜注定并不平静。

    一片黑暗中,江宛被抚浓推醒:“夫人,夫人。”

    江宛迷迷糊糊的,正要问怎么了,嘴就被抚浓捂住。

    抚浓小声道:“夫人,外面打起来了。”

    江宛顿时清醒了。

    “怎么样了?”

    抚浓抿了抿唇,按下心中的慌张,尽量条理清晰道:“绛烟护卫说过,咱们这个屋子从后窗翻出去就是马厩,万一他们不敌,就会吹一声哨子,然后我就带着夫人翻出马厩……不是……是翻出后窗……”

    抚浓没敢点灯,江宛也看不清她在哪里,只好摸索着抓住抚浓的手,安慰道:“那我先把衣服穿上。”

    她们二人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在床边坐了不知道多久,听外头刀剑相击声渐弱,有人轻轻拍门,听来是绛烟的声音:“抚浓姑娘,事情已经了结,你和夫人安心睡吧。”

    抚浓一听,顿时大松了口气,应声道:“好嘞,多谢护卫提醒。”

    江宛拍了拍抚浓的背:“你快睡吧。”

    抚浓问:“夫人,明早还早起吗?”

    “按道理说,今夜这么大的动静,余蘅应该会晚些来叫我们,让我们睡得久一点,”江宛一琢磨,“面还是要做的,毕竟明日是大日子,对了,你有没有提点过妃焰,让他见机行事。”

    “已经说过了,妃焰护卫应该是明白的。”

    “好,那你快些睡吧。”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江宛就被叫了起来。

    院子里的血迹虽然已经用水冲过,但血腥味还没散,江宛屏住呼吸,跟着抚浓到了后厨。

    余蘅比江宛醒得晚一些,早上起来洗漱完,他的第一件事是打拳,然后处理日常事务,最后才是吃早饭。

    所以江宛的时间非常充裕,奈何她在厨艺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天赋,揉的面不是硬了就是稀了。

    余蘅打完拳,回屋看桌上空空荡荡,不由问:“妃焰,早饭呢?”

    妃焰暗暗擦汗:“我这就去催。”

    一溜烟跑了。

    这一跑,就是一刻钟。

    再推门的就已经是端着碗面的江宛了。

    余蘅愣住。

    江宛露出灿烂的笑容:“余蘅,生辰快乐。”

    她手里的面热腾腾冒着热气,把人的眼睛都熏得湿了,面里卧着个蛋,有两片肥瘦相宜的咸肉,还有这个时节难得的水灵灵的绿叶菜。

    余蘅眨巴眨巴眼睛,侧身给她让路。

    江宛小心翼翼地端着面碗进屋:“一直都是你做饭,也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了。”

    “这是……”

    “长寿面。”江宛把面碗放在他面前,“你过生日,当然要吃面了。”

    “你亲手做的?”余蘅轻轻问。

    江宛笑道:“是啊,你快来吃吧。”

    余蘅坐下,有些愣愣的,只盯着面发呆。

    江宛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怎么了,再不动筷子,面就坨了。”

    余蘅拿起筷子:“想起我娘了。”

    他说的肯定不是太后。江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不晓得该说什么。

    余蘅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我没见过她,不知她的生辰,不知她的长相,不知她会不会唱《鱼儿游》,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唱给我听。”

    江宛是知道《鱼儿游》的,汴京人人都会唱这首童谣,她还知道勾栏里那出非常火的《荷鲤情》,女主角鲤鱼仙子就给女儿唱过这支童谣。

    “你会唱《鱼儿游》吗?”江宛问。

    虽然这个时候,江宛也知道她应该唱给余蘅听。

    但她是真不会。

    余蘅看着她,笑道:“我会啊。”

    小鱼儿,游荷塘,采莲蓬,送阿娘。

    小鱼儿,轻轻唱,采荷花,送阿娘。

    小鱼儿,入梦乡,梦乡里,荷花长。

    在余蘅轻轻的歌声里,江宛悄悄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了一个愿望——

    余蘅的阿娘,如果你能听见,今夜就去他梦里,给他唱一唱这首歌吧。

    这时,歌声一断,江宛猝然睁开眼,觉得脸颊上有一抹温热一触即离。

    “多谢。”余蘅在她耳边道。

第七十八章 怨怼

    再说京城江府,江辞走了,两个老头哼了一声,各自捧起了茶杯。

    茶香袅袅中,周相道:“你清减不少啊。”

    江老爷子反击:“你听着也中气不足喽。”

    “都老了,不知道我这把骨头还能撑上几日……”周相悠悠道。

    江正不喜欢听这种话:“人到了年纪,冬日便难熬了,也是寻常,何故说如此丧气的话,可不像你。”

    “难呐,则直老弟,你在病中,恐怕小江辞事事都瞒着你,如今……”周相摇了摇头,“泰山其颓,万物哀哉。”

    陛下不好了?

    江老爷子忙问:“我听说神医已经出山,莫非也束手无策?”

    “不说也罢。”周相道,“看你这模样,恐怕真的诸事不知,可愿听我与你讲一讲这时局。”

    江老爷子会意,高声道:“敬墨,叫人都退开。”

    周相喝了口茶水,慢慢道:“自九月二十九皇上中毒以来,已有一月不问朝政,却先后封了花婕妤和馥妃,整日沉溺酒色,我虽多次求见,但皇上都避而不见,期间,我也曾去小青山拜访,奈何安阳大长公主也不肯见我。”

    “太后闭门不出,听说生了重病,那个花婕妤就是从太后宫里出去的,简直祸国妖妃,太后的侄女封了馥妃,倒算安分,皇后称病,诸事不理,各皇子都是一团稚气,如今都在宫里念书罢了,倒没起别的心思。曜王替陛下试药,已经没了人形,如今街头巷尾都传遍了,百姓惶惶,官员懈懒,”周相扶着额头,老态横生,“我是真没法子了。”

    江老爷子一言点破最要紧的事:“皇上既然罢朝,那这朝政……”

    “我与计相勉力支撑罢了。”

    “但大事应该还是你拿主意吧。”

    “则直老弟,我也不瞒你,我是真的撑不住了,就怕殚精竭虑,百年后还要落得个把持朝政的奸相之名。”

    “青权兄多虑了。”江正沉吟一二,“安阳大长公主曾派人来,让我写了一封信。”

    周相一听便知有内情,安阳大长公主与江正应该没什么交情,怎么会特意叫他写信。

    “信中是何内容?”

    “请昭王回京。”江老爷子道。

    周相脸色一变:“昭王未死之事,你也知道?”

    “是大长公主告知于我,不过昭王殿下虽看着游戏人间,其实对这朝局洞若观火,我早觉得他不会那么容易去死。”

    “何止!”周相叹了口气,“昭王在北地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一面假死,一面又去定州折腾。”

    “他假死,恐怕就是为了去定州折腾吧。”江正想起孙女,面上便露出一点笑意,“我算过,顶多再一个月,昭王殿下必定能回汴京。”

    “陛下中毒,多地暴雪,各地饿死冻死者不计其数,一个月虽不长,可要稳住江山一个月,谈何容易。”周相长叹。

    江正正色:“还有我。”

    江老爷子站起来,瞥了周相一眼,“你过来唱念做打装可怜,不就是为了我这句话吗?”

    “你可是天下儒生之师,学生弟子遍布朝野。”周相笑开了,坐直了。

    江正无奈摇头。

    人如风烛,飘摇将灭,这是他能为大梁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两个老头的手握在一起,颤颤巍巍地相携而行,路的尽头,天光黯然。

    这时,承平帝正在慈尧宫里。

    太后躺在床上,他站在床前,像在看幔帐中的太后,又似乎只是在看七宝帐的花纹。

    “母后,生病的滋味不好受吧。”承平帝抬手扶了扶面具,刚服下止痛的丹药,他觉得飘飘欲仙,有满腹的话要说。

    “你把余谊试药之事往外传时,恐怕没有想到今日吧,我听侍卫说,你骂我狼心狗肺、忤逆不孝,我是没做孝子,可你又何曾做过慈母。”

    “从小到大,你嘴里心里念着说着的全是九弟,以前我是真的不懂,母后,你为何只喜欢九弟,不喜欢我?九弟到底比我好在何处,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我从小没有长在你膝下,你便视我无物?”

    “后来我又觉得,你也不爱余蘅,因为他不肯娶长孙永香,你就要杀了他,我要娶长孙永香,你就要天下都知道我用侄子试药,我想,兴许两个儿子,你谁也不爱。”

    “可余蘅没死!他竟然没死!”

    “你还是最喜欢他,不惜与他演出这场假死的戏来耍弄我,暗中让他去镇北军中兴风作浪,你们终究是要动手了,这皇位你还是要给他啊。”

    “长孙妗,你不慈,我不孝,我不好过,也绝不会让你和你的宝贝儿子好过。”

    “我会让余蘅死得比你我都痛苦千倍万倍,他要皇位,我就让他永远不能染指皇位。”

    “你们母子此生,休想称心!”

    “朕走了,太后好好睡吧。”

    承平帝离开后,叫人封闭宫门,再不许宫人出入。

    太后紧闭的眼中,滑下一行泪来。

    可笑她煞费苦心,就是为了余蘅不是她亲生的谎言不被戳穿,她是生育有功,才能脱离冷宫,为了不回到那个吃馊饭喝脏水的冷宫里,她只能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疼爱余蘅的,反叫亲儿子和她离了心。

    可笑啊,真是可笑。

    她亲生的怪她偏心,可她日日吃斋念佛,就是希望那个小贱种不得好死,可惜数次落水中毒,乃至于刺杀,都没能让余蘅去死。

    后来她也怕了,怕冥冥中皇室血脉真有菩萨护佑,不敢自己动手了。

    反正小贱种生来就是贱命,日日流连花街,没有什么出息。

    可没想到,余蘅这一计假死,把她也算计进去了。

    她恨啊,她恨余蘅不知感恩,奸诈阴险,恨亲生儿子不明是非,糊涂愚昧,也恨自己没有早些把真相告诉余葑,反招来余葑怨怼,让亲母子间生出嫌隙。

    如今,亲生的儿子中了无解的毒,只能等死,因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不惜对她下毒,让她动不能动,说不能说,也只能等死。

    恐怕这天下还是要归那个小贱种了。

    她这一生呕心沥血,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真是可笑啊!

第七十九章 闲谈

    十一月十七早上,余蘅很给面子,把江宛做的寿面吃了个一干二净。

    冥冥中,也许余蘅的娘亲真的在保佑,自那日后,他们走得非常顺利,再没遇上麻烦,而关于那日的冲突,余蘅也闭口不提。

    依江宛看,余蘅在北地行事还是太高调了,如今肯定有不少人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些杀手应该也是冲他去的。

    就是最开始进门撞到黄步严的那个人有点奇怪,应该不是杀手,倒像是特意给他们提醒。

    但是,谁会冒着风险,专给他们提醒呢?

    眼下,谁最不希望余蘅死?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江宛也就不深究了。

    不知不觉,离汴京就只有十日路程了。

    “前方就是开封府界,咱们先在枫丘县歇一歇。”余蘅道。

    江宛扶着他的胳膊跳下马车:“先吃晚饭吧,我饿得不行了。”

    客栈地方偏僻,没什么人住,厨子还伤了,掌柜的让他们自己动手。

    余蘅看有铜锅,干脆问客栈买了肉和菜,让大家一起吃锅子。

    久等锅子未开,黄步严忽然感慨:“行至今日,我倒以为《东都赋》有些道理。”

    江宛茫然:“《东都赋》是什么?”

    余蘅给她解释:“大抵就是说迁都洛阳的好处,相较西都长安,如今汴京也可以算东都。”

    江宛问黄步严:“那你觉得东都哪里好?”

    黄步严故弄玄虚道:“班固已经写尽了。”

    江宛翻了个白眼。

    黄步严继续没话找话:“唉,眼下也算太平盛世,可比建武。”

    江宛看向余蘅:“建武是谁的年号?”

    “光武帝刘秀。”

    “刘秀……”

    刘秀是前朝皇室……

    江宛也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席先生,莫非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席先生是想要复国?

    江宛:“那个谁该不会也和光武帝一个打算吧。”

    余蘅秒懂:“也许吧。”

    江宛嘟囔:“他们齐国都亡了九十七年零十一个月了。”

    余蘅饶有兴味:“你算的?”

    江宛道:“不是我算的,是我和阮炳才一起来北地的时候,听他算的。”

    “果然是文人,”余蘅道,“算错了,是九十七年零三个月。”

    “啊?”

    江宛啧了一声,心里很不舒坦:“我觉得你算的不对。”

    因为当时阮炳才算的时候,她也一起跟着加加减减,余蘅说阮炳才算数不行无所谓,但是如果说她算得不对,那就涉及到她寒窗苦读这老些年的尊严了。

    江宛清咳一声:“首先,大梁立国八十三年零十一个月,没错吧。”

    “是。”余蘅眼中笑意涌动。

    “立国那年,是从一月初一开始的对吧。”江宛振振有词,“齐禅帝死的那一年,太祖起兵帛州,经十年,夺中原,又四年,定南界,一共十四年。”

    “但是禅帝死在八月。”余蘅不急不缓,“若你非要带上月份,要先扣掉八个月。”

    “那是我一开始不知道还有这个条件,不能怪我。”

    “对,不怪你,”余蘅满面笑意。

    江宛哼了一声,眼神往边上一瞟,顿时大急:“我手边这盘羊肉怎么全没了?黄步严!你全吃了!”

    黄步严忙道:“没有,我看锅开了,就先把肉下了,我还一口没吃呢。”

    孙羿过来坐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原本不是这么沉默寡言的人,江宛觉得孙羿最近有点反常。

    闷头吃了一会儿,江宛觉得手脚都暖了许多,晚饭不好吃得太饱,江宛见余蘅等人似乎还要吃好一会儿,便道:“我先回屋了。”

    她一到客栈,就让小二备好热水,眼下正好回屋洗澡。

    要说起路上什么最不方便,那肯定就是洗澡了,冬日里热水凉得快,烧水又废柴火,所以大部分驿站根本不提供洗澡业务,江宛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洗过澡了。

    虽然很想一次洗个痛快,但热水要一桶桶去提,江宛不好意思让抚浓来回太多次,所以没敢泡太久就起来擦干头发穿衣服。

    抚浓一面帮她把头发包起来,一面道:“脏衣服已经泡起来了,夫人的吊坠在梳妆台上。”

    “嗯。”洗完澡一身轻松,江宛都想原地蹦两下。

    抚浓笑道:“没想到夫人会随身带着当家的坠子,毕竟那非金非银的,也不好看。”

    “听你们当家说,有了这坠子,便能在北地畅通无阻,我当然要好好戴着。”江宛道。

    现在想起霍娘子,只能想到送行时,她露出的释然笑容。

    自从霍容画的死讯传到,霍娘子就鲜少笑了,虽然她一直强撑着,不曾在人前露出一点悲恸之色,但悲伤越是往心里深埋,便越是形容憔悴。

    江宛想,霍娘子也许还是替妹妹觉得不甘吧。

    “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受了多少苦。”江宛喃喃道。

    抚浓问:“夫人是在说七娘子的事吗?”

    “我觉得可惜。”

    抚浓道:“可夫人你也是啊,除了一两个知情人,大家也不清楚夫人为北地出了很多力。”

    “放在我自己身上便觉得无所谓,放在她身上,我就要为她不平,因为她真的太艰难了。”江宛说完,觉得奇怪,“看样子,你知道我的事?”

    江宛以为抚浓只是个普通婢女,一直待在浚州,恐怕对她的事情不会太了解。

    抚浓换了块干毛巾,继续给江宛擦头发:“夫人的丰功伟绩,我自然是一清二楚。”

    “是霍当家告诉你的吗?”

    “怎么说呢,其实我并非只会伺候人,在被分来伺候夫人前,明氏在北方十七州的消息网是我管着的。”

    “什么!”江宛瞪大眼睛,这商场如战场,能管着消息往来的,必定是明氏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你跟着我,才是真正的大材小用啊!”

    “也谈不上大材小用,我是个孤女,当家供我吃穿,教我识字念书,我本来就是要为当家办事的,只要当家需要,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况且将来到了汴京,夫人若信得过我,也可以叫我管夫人的铺子。”

    江宛大笑:“自然信得过,只怕杀鸡用牛刀了,叫你屈才了。”

第八十章 说开

    进京城前一日,他们歇在陈留县里。

    陈留县毗邻京城,有许多客商歇脚,还算繁华,眼下出外走动的人并不多,但是过几日大约就热闹起来了,现在刚过腊八节,刚热闹过一阵,等再过几日,近了小年,百姓们就该出门置办年货了。

    他们回京的时辰卡得刚好,正赶上过年。

    县里人都以陈留县是离汴京最近的县城为荣,许多店家的招牌幌子上都写着大大的“汴京”二字,还有一家冷清的鱼肆,店家竖了个牌子,说鱼都是汴渠里抓的,还童叟无欺,假一赔十。

    江宛见了,忍不住道:“可鱼也不可能对买主自我介绍,说客官您好,我是店后那条水沟里出生的,土生土长陈留鱼,汴京户口,无,汴渠宅子,无。”

    黄步严听见,撇撇嘴:“人家卖鱼,你也要挑刺。”

    “我这叫挑刺吗?”江宛眼睛一瞪。

    黄步严缩头缩脑跑进店里,一屁股坐下,招呼道:“快来,他们这儿还有说书听呢。”

    江宛一听,赶忙问:“说什么书?”

    店小二把装着炭火的小陶盆摆在一边,在上头架了一个圆肚茶壶,自豪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咱们的说书先生说的都是最时兴的京城事。”

    “那感情好啊。”江宛对抚浓使了个眼色,抚浓立刻往店小二手里塞了几枚铜板,“我看说书还没开场,烦劳小哥给我们说两句了。”

    “可不敢当可不敢当,”店小二收了铜板,殷勤道,“跟咱们说书先生比起来,小的就是一张笨嘴,店里还有一刻钟就开场了,客官若不嫌弃,小的就陪着唠两句。”

    黄步严也好奇:“赶紧说吧。”

    小二道:“要说京城的大事,最近还真有不少,单就皇上中毒这事儿,就够吓人的了。”

    黄步严哼了一声,不耐烦道:“皇上中毒这么大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小儿不慌不忙:“客官有所不知,皇上中毒以后,太后和皇后也都病了,这事儿邪性得很呢。”

    江宛:“可知太后和皇后是生了什么病?”

    “这个小的不清楚,但皇上中了毒以后,还娶了好几个妃子,有一个听说是太后的侄女,苏州长孙家的大小姐,这个客官应该也知道哈,但是你们肯定不知道皇上这个表妹曾和昭王有过婚约,太后就是因为这事儿气病了。”

    小二一面说,一面给他们倒茶,正好倒到余蘅面前这一杯,还抬头对余蘅笑了一笑。

    余蘅:“……”

    江宛忍笑:“呃……我倒确实没听说过。”

    黄步严低头喝茶,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唯有孙羿愣头青,竟然真的转头问余蘅:“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

    余蘅微笑:“我也是头回听说。”

    小二看气氛古怪:“是不是小的说错什么了?”

    “没有,你说得很好,还有别的新鲜事儿吗?”江宛道。

    “最近倒有一股流言,若非咱们县离京城近,定然是不知道的。”

    “什么事?”

    小二左右看看,小声道:“其实昭王并没有死,而是去了南齐,与南齐皇帝勾结,蓄谋打到中原来夺皇位!”

    “哇!”黄步严感叹出声,悄悄扭头看向余蘅。

    余蘅:“……”

    江宛凑到余蘅耳边:“忍忍吧,我在汴京听郑国夫人要殉夫而亡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感觉。”

    小二看时辰差不多了:“小的这就去把饭菜都端上来,说书也要开始了,这回说得可有意思了,是说丞相老爷惩治贪官的故事,就是十天前的事,若非咱们这儿邻着京城,定然是没法立刻听到这段书的。”

    等小二下去了,江宛凑近余蘅,挡着嘴:“长孙永香入宫为妃,周相重新出山,太后皇后接连称病,却没有提到安阳大长公主。”

    余蘅举起杯子,遮在唇边:“可能是还不到时机吧。”

    客栈的饭菜倒是不错,就是说书先生的本事差点意思,虽说是在讲本朝周丞相的事,但感觉换个名字,说是秦朝的李斯,唐朝的魏征干的,也并不违和。

    吃了顿好饭,大家各回各屋,好好休息。

    晚上,江宛去后院马车上找袖笼,正遇见孙羿。

    “孙羿。”江宛喊了声。

    孙羿转身要走。

    “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孙羿转身,闷头行了个礼。

    “你这一路上都躲着我,到底为什么?”

    “我没有。”

    “那你看着我说。”江宛道。

    孙羿一抬头,便见江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倏然眼尾往下一压,黑白分明的杏眼成了弯弯笑眼。

    她笑得真甜,像是不曾经过一路严寒风霜,四季都是春日。

    孙羿浑身僵硬,绷得像块木板。

    他看着江宛的笑,不过脑子,说出一句:“你很喜欢他吧。”

    江宛微微一怔:“你说的他是……”

    孙羿抿了抿唇,低头踢开一个小石子。

    装傻也没意思。

    江宛便道:“大约是喜欢的吧。”

    “可他风流成性,不务正业,整日里寻花问柳,而且还‘死’了。”

    江宛对他笑了笑:“我倒没有想得这么远,喜欢也只是喜欢罢了,没说非要成亲呀。”

    孙羿不解:“可你不嫁给我,就是因为你不喜欢。”

    “那么远的事情了,你竟然还记得,”江宛回忆往事,“多谢你,那时候你肯站在我这一边,让我十分感激。”

    “可我也没帮上你,还给你添了麻烦。”孙羿愧疚道。

    江宛问:“这就是你躲着我的原因吗?”

    “我觉得我比他强。”说完这句,孙羿赧然挠头,觉得自己耍小性子,一点不太大气。

    江宛正色道:“单论起成亲的条件,我发自内心地说一句,你比他强多了。”

    孙羿认真看过去,“可你喜欢他。”

    江宛下意识按了按心口:“我也奇怪呢。”

    天边已经一丝光也没有了,江宛冷得跺了跺脚:“我先进去了。”

    “你去吧。”孙羿道,“天太暗了,你注意脚下。”

    江宛沿着石板路往回走,看见抚浓拿着盏油灯在门口等她,正要进去,却听有人在她身后说:“我没有。”

    声音听着颇哀怨,吓了她一跳。

第八十一章 心迹

    江宛慌忙转身,先闻见了一阵熟悉的木叶香。

    是余蘅。

    江宛惊魂未定:“余蘅,你干嘛吓人?”

    “先进屋吧。”余蘅的声音听着有些闷。

    天太冷,江宛就先进屋了。

    余蘅跟进去,站在门口没动。

    江宛想起他那句莫名其妙的“我没有”,这才回过味来。

    “你偷听!”

    余蘅没有否认。

    他也是碰巧路过,总不能她和孙羿躲起来说他坏话就可以,他听一听是什么坏话就不可以吧。

    江宛脑子里轰地一声,她根本不记得说过什么,只记得自己承认了喜欢余蘅。

    竟然......被余蘅听见了!

    晴天霹雳啊。

    江宛被劈得彻底傻了。

    “我没有,”余蘅委委屈屈道,“风流成性,不务正业,整日里寻花问柳,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谣言,我没有!”

    江宛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得脸越来越烫,眼前都有点花了。

    她握紧双手,逼自己冷静下来——也只是喜欢罢了。

    江宛艰涩道:“抱歉,在背后议论你,确实是我不对。”

    明明说了喜欢他,眼下却冷若冰霜。

    余蘅大急,他上前一步,握住江宛手腕:“你总不能相信孙羿,不相信我吧,我虽然总在花街出入,但那是因为轻履卫的据点就在花街里,既方便打探消息,也不会太引人注目,你也知道,我在京城里也不能有什么好名声,为此才多去了花街几回,但我从未与谁有过牵扯,从前是因为我习武,不好近女色,后来我又中了毒,更是……”

    “不不不,你没必要跟我解释这么多,”江宛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我其实……”

    该怎么说呢?

    若是否认喜欢,就太假了。

    喜欢就是喜欢,心动就是心动,这种事并不是否认就不存在的。

    可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京城局势诡谲,他们俩注定要搅和进去,现在谈喜欢,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况且,江宛还不确定,他们能否成为同道者,有没有运气并肩同行。

    “我其实还不知道,我到底想走哪条路。”江宛低着头。

    江宛哪里是不知道想走哪条路,她就是知道要走的路是条与世难容的路,才不敢轻易把余蘅拉下水。

    余蘅收回手,慢慢朝后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唐突了。”

    本以为是个互诉情衷的好机会,没想到竟是他会错了意。

    他还记得江宛的弟弟江辞喝醉酒那回,哭着说江宛将来要嫁的人要洁身自好,将江宛的孩子视如己出,还要英俊潇洒,位高权重,最要紧的一条是要从一而终。

    余蘅本以为自己已经完美地合上了这些条件,可若江宛不点头,什么都是没用。

    余蘅觉得肝脾肺肾都被泡到了苦水里,一颗真心则被扔在地上。

    “我先走了,你早些睡吧。”

    “你也是。”江宛几步把他送出去。

    十二月十三日,清晨。

    今日只要不出意外,定然能在天黑前进入汴京城中。

    出发前,余蘅先找了江宛:“我有个东西给你。”

    江宛把辫子甩到身后:“什么东西。”

    “无咎让我给你的。”余蘅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

    经过昨夜谈话,今日相见,到底多了几分尴尬。

    江宛接过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串手链,样式奇奇怪怪的,顶端悬着一颗动物牙齿和一个石头。

    “这是什么?”江宛问。

    “狼筋手链,白的是狼牙,黄的是狼目石。”余蘅指着那块黄色的石头,“这种石头极为坚硬,与狼牙相击有金器相击的声音,就算在北戎,也十分珍贵。”

    江宛笑道:“可作为一条手链,真的是不太好看。”

    “那你就别戴了,这狼筋一沾水就会往里缩,说不定戴上就取不下来了。”余蘅想了想,“不过,你最好还是留着吧,狼目石虽然长得不好看,却是首领及其家眷才能佩戴的。”

    无咎给的,当然要好好留着。

    江宛盖上盒子:“只有一条手链,没有信吗?”

    “这盒子是出发前一晚送来的,来人没说有话带给你。”

    江宛犹豫一瞬:“你怎么当时不告诉我?”

    “当时启程在即,事情多,我也忙忘了。”余蘅神色坦然。

    江宛把盒子放在桌上:“不过,如果这链子只有大王和大王的家眷能戴,那不就是王后或者公主才能戴吗?”

    是了,这就是余蘅一直不曾把狼目石拿出来的原因,这块狼目石虽然未经打磨,看着不好看,但狼目石之所以在北戎地位崇高,就是因为打磨对了,狼目石在阳光下极为璀璨,胜过世间所有宝石,是北戎王后最喜欢的饰品,北戎崇拜狼,北戎语里狼王就指北戎王,而王后的称呼则是狼目。

    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孩子给江宛送这种含义模糊的手链,一个弄不好,万一成了定情信物怎么办?

    要是成了定情信物,他可怎么办?

    所以余蘅拖到今日,才把手链交给江宛。

    江宛没体会出余蘅的这层心情,把盒子收了起来。

    余蘅从怀里掏出封信来:“还有一封信,席先生留给你的。”

    江宛:“又是给我的?”

    余蘅道:“对,这封信他交代到汴京以后再给你。”

    “那我现在看吧。”江宛展开信。

    “今生至此,回首可托付者,寥寥而已。

    多年呕沥,心血不吝,非为太平,非为故国。余无远志,亦无雄心,只为一心,只为一人。

    此心恐见弃,时觉哀哉,仍不愿君知,惟愿君不悔。

    愿斩恶蛟还清天,安甲归剑挽羿弓。

    既不悔,无话可笺矣。

    残命惜悯,已然无憾。

    私念,无蝶成梦,晚照终落,望尽孤寒应思我。”

    到这里,信就结束了。

    信不长,但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江宛道:“这封信好像不是给我的,是给……”

    是给安阳大长公主的吧,可是席先生又为什么让余蘅把这封信交给她呢?

    席先生曾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黎明苍生,天下太平,可这封信里却又明明白白写着,他不过是为了安阳大长公主罢了。

    如果他是为了完成安阳的愿望,那么,安阳愿望莫非也是天下太平?

第八十二章 花轿

    江宛收起信,转念也就想明白了。

    这封信给她,一是因为席先生知道她一定会回京城,能见到安阳大长公主,而她恰好又喜欢多管闲事,必定不负所托,二则是席先生利用了她,也许心里也有点歉意,所以才把临终前写的真心话也给她看看。

    或许还有深意,但她现在并没有琢磨明白。

    余蘅把两样东西给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就提醒了一句车队该出发了。

    一路奔波,总算是要到了,大家没停下来休息,一鼓作气赶到了城门前。

    待能看到汴京城墙时,正是黄昏前,阳光最柔和的时候。

    为免麻烦,孙羿还有黄步严要脱离队伍,先行一步。

    告别时,江宛问黄步严:“既然大家要分道扬镳了,那么我有一事不得不问。”

    黄步严:“夫人请讲,黄某必定知无不言。”

    “请问刘侍郎到底说了什么,张侍郎才……”

    黄步严笑了:“本来我是想告诉夫人的,但是夫人这么一问,我就觉得干脆永远不要讲好了。”

    江宛:“绛烟。”

    绛烟拔刀。

    “好好好,”黄步严认输了,“其实刘侍郎真的没说什么,就是说了一句,他认为张侍郎在舞袖这一道上的本事怕是还要强过霜轻姑娘。”

    “你骗我呢吧。”

    “把一个侍郎大人和舞女相提并论,比直接骂他是猪头还侮辱人,张侍郎当然怒不可遏了。”

    “那张侍郎的气量确实是有点小。”吊了她这么久的胃口,最后就说了句这个,江宛觉得索然无味。

    哪怕是痛骂张侍郎是个猪头也比这个有意思啊。

    太气人了。

    江宛再一回头,见孙羿正在看天。

    “喂,小子。”

    孙羿转头,眼圈竟然有点红。

    江宛走到他跟前,犹豫一瞬,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回家是好事,你姐姐肯定想你了。”

    孙羿点了点头,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最终没有说。

    等孙羿和黄步严先进了城,余蘅和江宛才进去。

    今天是十四,是腊月最后一个婚礼吉日,城门口就有一家结婚,正抬了花轿进门。

    抚浓见江宛盯着轿子出神,笑道:“夫人,今日是个好日子呢。”

    江宛点了点头。

    又过了两条街,绛烟敲了敲马车,道:“夫人,下车吧。”

    江宛掀开车帘:“怎么了?”

    绛烟道:“为保安全,一条街外已经备好了马车送夫人回府。”

    江宛了然,下了马车,与抚浓和几个护卫站到街边。

    前方路上正有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过来,成亲的人家倒是大方,撒出去不少铜钱糖果,引得大波人去争抢,江宛下马车倒也不太显眼了。

    抚浓给江宛戴好兜帽,细细拢好斗篷:“夫人,外头风急,先去找马车吧。”

    江宛正要答应,却见前方起了骚乱,十个骑马而来的侍卫冲散人群,口中喊着:“金吾差办,闲人避散。”

    江宛愣了一愣,才看出那是金吾卫的冬服。

    看热闹的人群倒是来得及反应,朝街边退去,但送亲队伍却乱了手脚,几个抬花轿的轿夫如没头苍蝇,一个抬着花轿往左,一个抬着花轿往右,还有一个钉在原地,杆子从肩上滑落,花轿摇摆着轰然倒地。

    遇上金吾卫办差,在场的都慌了,哪里还顾得上花轿里的新娘子。

    绛烟知道那些金吾卫是冲余蘅来的,于是连忙和其他护卫护着江宛朝前,隐在人群中穿行,不知怎么,竟走到了花轿边上。

    江宛不由停下脚步。

    绛烟以为江宛是想回头去找余蘅,毕竟金吾卫是来锁拿余蘅的,连忙小声劝道:“敢这么进城,殿下还是有底气的,夫人不要担心。”

    “我自然不担心他。”江宛走到路中央的花轿前。

    她撩开花轿的帘子,朝里看去:“姑娘,你没事吧?”

    里头的姑娘扯下盖头,与江宛四目相对。

    江宛喃喃道:“姑娘你很眼熟啊……”

    只是这个新娘妆化得弯眉毛红嘴唇,倒把人真实的长相盖住了,一时并不敢认。

    “夫人,”新娘子对她笑,“我是朱琼波。”

    是那个为了不嫁给坏人,想要状告父亲的小姑娘。

    “是你呀。”江宛笑道,她朝朱琼波伸手,“我扶你出来。”

    如今花轿倒了,朱十三姑娘正蹲在花轿里。

    “多谢夫人好意,但按道理说,只有我丈夫能扶我出去。”

    江宛收回手。

    可她丈夫……

    江宛朝后方看去,这新郎官穿一身红,倒是很好认,看得出来是第一次骑马,队伍被冲散,给新郎牵马的仆人也躲到一边,他就吓得紧紧伏在马上,脸色通红,发冠都歪了,倒看不出长相如何,身材倒是很富态。

    江宛还记得朱琼波说过,她心里是喜欢程琥的。

    江宛:“你怎么……”

    朱琼波亮晶晶的眸子一黯,对江宛露出一个笑容来。

    这笑容怎么说呢,是个很美的笑容,也是个很复杂的笑容,似乎有释然,有遗憾,是很伤心的,却也十分坚定。

    这笑容像在说,谁不想嫁给十六岁时喜欢的人呢?

    可惜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运气。

    江宛本想问朱琼波是不是真的愿意,眼下看来也不必问了。

    这个姑娘那么有主见,想来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江宛放下帘子,招呼轿夫:“你们快来,花轿都倒了也不知道扶,小心主家不给工钱。”

    她声音清脆好听,手指一划,几个轿夫都忙不迭回来,立刻发力抬起花轿,江宛带着绛烟在另一头稳住花轿。

    “没事吧。”江宛问。

    花轿里的朱琼波道:“没事。”

    江宛就松了口气,这才回头看向车队。

    金吾卫来势汹汹,但到了余蘅跟前,倒是恭敬得很,绛烟说是要锁拿,但金吾卫都下了马,余蘅也没从马车里出来,架子拿得足足的。

    果然,这一切都在余蘅的预料之中。

    喜娘忙前忙后,又把队伍拉了起来。

    江宛退开前,忽然听见朱琼波问:“夫人,他回来了吗?”

    朱十三姑娘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有,边疆大有可为,他留下了,”江宛想了想,又说,“你是个很好的姑娘,我祝你一生平安顺心,万事如意。”

第八十三章 到家

    目送朱琼波的花轿离开,江宛听着周遭议论纷纷,有的疑惑金吾卫是不是来抓大贪官的,有的担忧这花轿被冲撞了,婚事还能不能成。

    江宛转头四望,看着熟悉的街道人群,不知怎么心里暖融融的,好似真把汴京当作故乡了。

    金吾卫开道,余蘅的车队跟着走了,从这条路往前,就是皇宫的方向。

    不知承平帝是要杀还是要保,若是不杀,王爷假死可不是小事,为了皇家体面,事情总要找个妥帖的借口圆了。

    江宛跟着绛烟朝马车走去,虽近乡情怯,但耽误到现在,也确实该回家了。

    摇晃的马车上,江宛的脸色有些木。

    抚浓想了想,笑着问:“夫人,不晓得家里的两位小姐都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江宛回过神,“阿柔喜欢做胭脂,蜻姐儿喜欢吃甜甜的糕点果子,不过小孩子变得快,现在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也懂做胭脂,也会做糕点,看来两位小姐一定会喜欢我的。”

    “你倒是很会自夸。”江宛总算笑了。

    马车停下,江宛踩着马凳下了马车,见是侧门,便夸了绛烟一句“思虑周详”。

    绛烟上前叫门。

    门开了条缝,护院韩丰收问:“谁?”

    江宛笑道:“你家夫人回来了。”

    “夫人!”韩丰收拉开门,震惊地把江宛从上看到下,“真是夫人!”

    江宛回来的消息迅速从侧门传遍全府,当然,这也是因为府里拢共没多大地方。

    余蘅派过来的护卫早收到江宛可能回府的消息,但陈护卫没有告诉春鸢。

    因为他们并不能确定江宛回府的时间,若是告诉春鸢,依春鸢眼下这个动不动就要自戕谢罪的模样,陈护卫就怕春鸢带着刀去城门口等,一见到江宛就直接抹了脖子。

    所以春鸢听见樱桃嚷嚷着夫人回来的时候,委实吃了一惊。

    夫人回来了!

    春鸢满脑子都被几个字占满了,刚装好的手炉砰一声砸在地上,热炭落在鞋面上,也没觉得烫。

    过了不知多久,她踢开热炭,冲进院子里。

    江宛正听小丫鬟桂圆说着鹦鹉巧嘴儿的事,这鹦鹉可精明了,如今外边冷,它就死活不肯出屋,一轰它,它就惨叫。

    春鸢见江宛朝自己走来,像是悬在头上的刀子终于插进了胸膛,立刻冲到江宛跟前跪下。

    江宛见春鸢双颊凹陷,面容苍白,惊道:“春鸢,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春鸢揪着江宛的斗篷,泪流满面:“夫人,是我对不起你。”

    江宛一愣,因不想场面太难看:“你起来说话吧。”

    春鸢却不肯,她满脸是泪,颤抖着攥紧江宛的斗篷一角:“夫人,你杀了我吧,你让我去死吧。”

    抚浓在一旁看着,却看出了些门道。

    她是不认识什么春鸢夏鸢的,她只知道夫人心善,对下人也好,这个春鸢若是犯了大事,那早该静悄悄吊死,若是犯了小事,这样做派岂不让人觉得夫人心狠。

    这婢女满口嚷嚷着要死,抚浓却没看出她有半点真要死的意思。

    抚浓蹲下,从春鸢手里夺回江宛的斗篷,春鸢又要去抢,抚浓就先一步握住了春鸢的手:“这位姐姐是叫春鸢吧,地上这样凉,可别跪着了,免叫夫人为难。”

    这时,阿柔出现在回廊尽头。

    “娘亲!”她大喊,一时竟丢开蜻姐儿的手,直直扑向江宛。

    江宛也顾不上春鸢,上前迎去,将阿柔接了个满怀。

    “小阿柔,快让我看看你。”江宛抱紧了阿柔的小身子,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回家了。

    江宛摸了摸阿柔的头发,仰头忍回眼泪,看见蜻姐儿怯生生站在回廊上,忙牵着阿柔去找蜻姐儿,两岁的女娃娃又长开了一点,粉雕玉琢的,让人看了就喜欢。

    江宛没有贸然去抱蜻姐儿,只是蹲下对蜻姐儿张开手:“蜻姐儿,还记得我吗?”

    阿柔见蜻姐儿一脸迟疑,忙道:“这是娘亲,娘亲啊!”

    蜻姐儿还是懵懵懂懂。

    阿柔急了,上前拽了蜻姐儿一把:“你怎么不认识娘亲!”

    蜻姐儿无助地看着阿柔,哇地一声哭出来:“姐姐……”

    江宛连忙上前搂住蜻姐儿:“好了好了,别哭了,姐姐也是着急。”

    一被江宛抱起来,蜻姐儿倒模模糊糊想起了什么。

    几个月过去,她说话已经说得很利索:“你是我娘亲?”

    江宛看她粉嫩的腮上还挂着眼泪,笑着蹭了蹭她的鼻子:“你不哭啦?”

    这边母女和乐,春鸢和抚浓之间却有些剑拔弩张。

    抚浓把春鸢从地上拉起来:“瞧夫人瘦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刮跑,春鸢姐姐倒是白白胖胖,在这宅子里享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笑夫人还说你瘦了,也不知瘦了几两。”

    春鸢低着头擦泪,并不接招。

    抚浓不由感叹,这春鸢果然好城府,是了,虽然春鸢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没有半点破绽,可凭着直觉,抚浓依然不喜欢她,也不信她是真的想死。

    江宛没什么力气,抱了一会儿蜻姐儿,就把她放下了。

    阿柔叽叽喳喳,一会儿嫌弃蜻姐儿爱哭,一会儿又说蜻姐儿聪明,兴头起来,又要给江宛背《论语》,嘴皮子忙得不行,天太冷,江宛就先牵着她们进屋了。

    春鸢虽看似低眉顺眼,其实一直盯着江宛举动,见江宛进屋,忙要跟上去。

    抚浓一个转身,轻轻巧巧拦住了她。

    “姐姐别急,夫人可没叫你。”

    抚浓是地道的北地女子,身材高挑,行事泼辣,又懂些功夫,她往春鸢身前一拦,春鸢还真不好越过去。

    春鸢抬头,面上并无一丝难过:“你是谁?”

    抚浓道:“我叫抚浓。”

    春鸢直勾勾盯着她,声音却极温柔:“你跟着夫人多久了?”

    “和你这个背主求荣的丫鬟有什么关系,”抚浓笑道,“你与其在这儿闹自尽,不如干脆些,自己滚蛋,免叫夫人难做。”

    春鸢面上划过一丝难堪,她又何尝不愿意走,可她只要一踏出府门,殿下一定会杀了她。

第八十四章 毒心

    春鸢真的后悔过,最开始把江宛送走的时候,她每天都在后悔,江宛早知道她是殿下的人,却依旧待她很好,几个月的相处下来,总是有情分的,她送江宛去死,自然心中有愧。

    可殿下竟然真的想杀她!也许是顾忌江宛吧,没立刻杀了她,但也从此视她无物,一个眼神,一句话也不肯给她了。

    江宛走了,殿下竟也跟着走了!

    说是去给福玉公主送嫁,鬼才信呢!

    他就是为了江宛!

    为什么啊?江宛被送走,肯定没了活路,殿下为什么要把自己也赔进去呢?

    春鸢想不明白。

    但既然殿下去救江宛了,江宛估计不会死,也不会吃苦,那么她也不必再心怀愧疚,以死谢罪了。

    一个寡妇,傍上殿下,恐怕要美死了。

    当然了,平时做做伤心欲绝的样子还是要的,毕竟那么多人看着。

    其实知道江宛回来了,她是很高兴的,江宛心软,哭一哭肯定就没事了,等江宛点头不罚她,殿下就算有心惩罚,也不会让她死。

    殿下就是这样看重江宛那个女人,连假死这种荒谬的事情都愿意为她做。

    恐怕假死,也是为了方便跟江宛浪迹天涯吧。

    一想到这个,春鸢就心痛得夜不能寐。

    这心里像扎了一根长长的刺,痛着痛着就化了脓,继而生出满心的毒汁来。

    春鸢有一回做了个梦,梦见江宛死在草原上,尸骨无存,殿下起初是悲痛的,但在她的柔情感化下,便转而爱她爱得要生要死,还娶她做了王妃呢。

    这个梦叫她回味了十天。

    现在想起来,也叫她差点维持不住满脸悔恨。

    可江宛还是回来了。

    她的梦也没必要再做了。

    抚浓看春鸢面色变幻,不晓得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心中很是着急,怕夫人真的会一时心软留下春鸢。

    急着急着,抚浓心生一计。

    若是由她说春鸢的坏话,落在江宛耳里,难免有些挑拨的嫌疑,而且她又是新来的,倒似有不能容人的脾气,要将旧人全踩下去。

    可若这话是当时偶遇的那个梨枝说的呢?

    抚浓笑道:“天这么冷,春鸢姐姐,我就先进去了,你要装可怜嘛,就在外边慢慢挨着冻吧,最好跪着等,看着更可怜。”

    春鸢被她挤兑得脸都青了。

    抚浓提着裙子进屋,江宛正在说路上的经历,见了抚浓,如见救星:“那天抚浓也在,抚浓,你快来和她们讲讲,我先喝口水。”

    抚浓笑眯眯地行了个福礼:“二位小姐好,奴婢叫抚浓。”

    阿柔仰头看着她:“你长得好高啊。”

    抚浓蹲下,看着她笑:“那柔姑娘也要多多吃饭,将来就能像奴婢那么高了。”

    阿柔严肃点头:“等我再长大一点,也要像无咎哥哥一样练长枪。”

    江宛捧着杯子笑。

    阿柔又说:“不知道你和夏珠哪个更高,可惜她今天回家了,否则你们就可以比一比。”

    “夫人,”两个俏生生的丫鬟走进来,齐齐福身行礼,“奴婢来给夫人请安了。”

    这两个原是在江府江宛院子里伺候的,想来是江老爷子怕府里人手不够,特意送过来了。

    江宛笑道:“这些日子多亏你们了,白葭红蒹,你们快起来吧。”

    白葭道:“晚膳已经备好了,特意炖了一盅夫人从前最爱喝的山药鸽子汤。”

    “你有心了,”江宛道,“白葭,先把两个小姐带去吧。”

    江宛看出抚浓有话要说。

    等人走了,抚浓低声道:“夫人,我瞒了你一件事。”

    江宛道:“你说就是了。”

    “其实那日梨枝姐姐不单给了我药膳方子,还提醒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抚浓道:“要夫人当心春鸢。”

    “要我当心春鸢……”江宛重复了这句话,再没说别的,只道,“先吃饭吧。”

    这顿饭自然是吃得很好的,阿柔是时时刻刻要黏着江宛的,蜻姐儿熟悉了以后,也乐意跟着江宛,江宛也愿意跟她们一直待在一起,可还是想先把春鸢的事了结。

    春鸢被带进来的时候,头发蓬乱,嘴唇干裂起皮,像一株失了生机的枯花。

    江宛看她又要跪,忙道:“别跪了,站着说话吧。”

    春鸢便低着头站好。

    抚浓虎视眈眈地盯着春鸢。

    江宛道:“我不想让你死,毕竟我和圆哥儿也都好好的,不该让你赔命。”

    “夫人……”春鸢喊了一声,似乎十分感动,所以低头擦眼泪。

    果然被她料中了,江宛还是心软了。

    抚浓着急,低低道:“夫人!”

    江宛对她安抚一笑,又说:“但春鸢,我也不能留你了。”

    春鸢笑容一僵,猝然放下袖子,也不遮掩了,直直看向江宛。

    江宛与她对视:“毕竟,我不想被人迷晕了送走第二回。”

    “夫人,”春鸢还是跪下了,“奴婢不会了,奴婢不敢了,从此必定忠心耿耿。”

    江宛淡淡一笑:“你的忠心从来不是给我的,我也要不起,你走吧。”

    走?

    她能走到哪里去?

    殿下一定会杀了她的!

    “夫人,夫人!”春鸢膝行向前,满脸惊惶,留下的眼泪情真意切,“你就当救救我,可怜可怜我吧,留下我吧。”

    江宛疑惑地看着她:“你这话倒新鲜,你把我和圆哥儿交出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救救我呀?”

    春鸢愣住:“我是逼不得已。”

    她还理直气壮上了。

    江宛笑了:“你不是逼不得已,余蘅虽然没跟我说什么,但是你害得倪脍他们不眠不休赶了很久的路,倪脍什么都跟我说了。”

    江宛闭了闭眼:“你是有的选的,只不过,你实在想让我去死。”

    夫人知道了!夫人还是知道了......

    春鸢向后坐倒,像是被打击得彻底绝望了。

    “是。”春鸢说。

    “不是因为我害怕皇上猜疑殿下,也不是因为我被威胁,我害怕了,我根本不害怕,我只是想要你消失,”春鸢抬头,双目通红,脸上满是扭曲的恨意,“江宛,你怎么没死呢?”

    江宛缓缓吐出一口气:“让你失望了。”

    江宛已无话可说。

    “绛烟,把她带走吧。”

    “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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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青山外介绍:
出了车祸的江宛刚睁眼,就在陌生朝代喜提一个大胖儿子。
未曾谋面的夫君为救皇帝而死,给她留下了一品诰命。
就在她准备这个陌生朝代大干一场的时候,血气森森的长刀忽然架到了脖子上。宛在青山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宛在青山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