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相认
阮炳才洗了个澡,舒舒服服吃了顿饭,被婢女扶到榻上按背,还有两个丫头分别为他按摩头皮和烘干头发。
享受得差点要闭眼睡过去,阮炳才一直就有的那种忘记了重要事情的感觉又强烈起来。
到底忘了什么呢?
按理说,他已经把在北戎发生的事能说的都告诉他们了。
阮炳才猛地坐起:“快给我取衣裳来!”
那个女奴的尸体还在马车上!
好歹是个为国捐躯的义士,总不能让她就那么躺在马车里。
还有,当时毕勒格说,这女奴是益国公的小女儿,哎呀,这可怎么跟那个比男人还男人的霍当家开口啊。
阮炳才头疼地叹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又笑了起来:“这么棘手的事正该交给那位来做才是。”
江宛吃饱后,本欲打道回府,余蘅府上的门房却来通禀,说阮知州请她去衙门一趟。
江宛知道余蘅和魏蔺另有要事,便没有叫上他们,自己去了。
马车到了府衙门口,守着的小厮问明白是江宛来了,赔着小心道:“天寒地冻,夫人千万莫下马车受了寒风,还请车夫大哥从绕道后门,知州大人正在后院等夫人。”
“天寒地冻,你等在此处也不容易。”江宛一个眼神,霍娘子派来服侍她的婢女便拉开钱袋,探出身去,递去一串铜钱。
婢女道:“小哥拿去打壶热酒暖身子吧。”
马车到了后院,江宛下车,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形制与大梁马车迥异的车驾。
阮炳才几步迎上来:“夫人。”
江宛道:“你特叫我来,可是有事?”
“确有一件难办的事,”阮炳才撩开厚厚的兽皮做成的车帘,露出一具被裹在披风里的女尸。
天光正亮,女尸沐浴在阳光里,发如柔藻,眉眼若画,唇角仍有淡淡的安详的笑容,但也隐约可见被披风遮挡的脖颈上似有伤口。
“这是霍容画。”阮炳才道,“是她杀了北戎大王和大王子。”
他也是第一次看清楚霍容画的长相,这样柔弱的女孩子竟做到了这样了不起的事,饶是他,也是钦佩的。
江宛一怔:“果然,她是霍家人。”
江宛上前,替她整理散乱的头发,却碰开披风,既看到霍容画脖子上血肉模糊的伤痕,也看到她衣着单薄,裸露着大片皮肤。
江宛连忙替她掩好披风,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她怎么穿得这样少,第一次见她,她也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裙子。
江宛慢慢替她理顺头发,吧嗒,一滴泪砸在车辕上。
她们本是相似的年纪,若是益国公没死,大约霍小妹早就觅得如意郎君,有六个姐姐替她把关,她夫君若不是文武奇才,是绝难让霍娘子满意的。
她本该有圆满的一生。
阮炳才看江宛整理得差不多了,小心翼翼道:“这消息恐怕要由夫人去告诉霍当家了。”
“她可留下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
阮炳才摇头。
“应该是没有的,我们日常接触不到她,当时事发突然,她没能留下只字片语,也没能剩下什么东西。”
一个女奴,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主人的,的确不会有遗物。
“是谁杀了她?”
“她是自杀,许多人亲眼见到她杀害大王和大王子,就算她当时不自杀,北戎人群情激愤之下,也会杀了她,手段或许更......”
“她已大仇得报,想来死去的时候并没有怨气。”江宛揉了揉眼睛,“你不必安慰我,倒是我该好好想想如何告诉霍娘子。”
失踪十六年的妹妹找到了,也死了。
这对霍娘子来说,又是一个打击吧。
“那夫人还是今早告诉霍娘子为好,虽然天冷,但总不能就把尸体这么放着,总要入土为安。”
“我明白。”江宛道。
可她嘴上说了明白,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尸体肯定是要带走的,总不能放在府衙,这衣裳也得赶紧换上。
江宛正想着,却见身后有人喊:“宛宛,你怎么一会儿东家一会儿西家,叫我好找。”
霍娘子走得虎虎生风,眨眼就到了跟前。
江宛讷讷:“五……五姨……”
“二位慢聊。”阮炳才看情况不对,立刻脚底抹油。
江宛转身想叫住他,奈何阮炳才跑得太快,眨眼就蹿过了回廊。
江宛迟疑着开口:“我刚才被阮炳才叫来……”
“他欺负你了?”
“不不不,他没欺负我,他告诉我,有这么一位女子,手刃了呼延律江和呼延斫。”
“早听他说了,北戎的一个什么女奴吧,哪儿呢,我见识见识。”
江宛一把拉住霍娘子的手,紧紧握住:“她死了。”
霍娘子觉出江宛神情有异:“她……”
“她叫霍容画。”
“霍容画是我妹妹,你弄错了。”霍娘子摇头,甚至想给江宛解释解释,小妹已经失踪多年了,很可能已经被好人家收养了,也可能死在了多年前,不可能在北戎做了十五年奴隶。
霍娘子目光发直,像是还没用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像是听懂了却不敢信。
江宛心头一片酸涩,她伸手抱住霍娘子,满心自责。
“都怪我,当时第一次见她,明明就已经看出她可能是你妹妹,可是我却没有带她一起离开。”
过了很久,霍娘子慢慢道:“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傻丫头。”
江宛忘记自己逃离北戎的艰辛,也忘记自己离开后第一时间请余蘅帮忙救出那个女奴。
世事无常,岂能尽如人意。
也许让霍容画选,她更愿意留在北戎杀了仇人,也不要怀着仇恨过下半生。
“她的尸首……”
“就在马车上。”
霍娘子推开江宛,慢慢走到马车前,掀开兽皮帘,看到被裹在披风里的霍容画。
原来七妹长大了是这个模样,生得是姐妹里最像娘亲的,漂亮极了。
小妹闭着眼睛,嘴角仍有笑意,似乎只是睡着了。
霍娘子摸了摸霍容画冰冷的脸颊,然后俯下身去,亲了亲霍容画的头发。
“好画儿,好七妹,是姐姐来迟了。”
第五十六章 英雄
索狐部的奎亚尔首领怒气冲冲地离开王帐,见到亲卫后,大声道:“我看小王子本事大得很,看来不需要我们这些叔叔的支持了。”
王帐中的无咎闻声,只露出一个苦笑。
奎亚尔和呼延律江兄弟相称,对他并没有多少尊敬,甚至连面子功夫也不愿意做,直接以叔伯的身份自居,话里话外就是他难当大任,纵然想当大王,也要立个摄政王才好。
无咎怎么可能答应。
他干干脆脆直接拒绝,奎亚尔吃定他年纪小没根基,他就吃定奎亚尔一旦露出野心必被其他首领围攻,况且,来日方长,他可不想要一个长老议事会来牵绊手脚。
这时,骑狼给他送迟来的午饭。
新烘的饼子香甜绵软,烤肉滋滋冒油,还有一碗菜干汤,这算是一顿不错的饭了。
昨夜兵荒马乱,眼下大部分人都在为大王和大王子的过世伤心,或是搬运昨夜牺牲的战士尸体,重建营地,无咎可没指望他们能准备出这样一顿饭。
这也说明,还是有人愿意他来做大王的,而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无咎,他们需要你,也真心爱戴你。”骑狼给他倒了一碗马奶酒,“这是南决大叔的私藏,路上特意拦住我,让我带给你。”
无咎放下饼子,将酒一饮而尽。
昨夜战场上,马噶塔勒为他挡了一刀,差点死了,无咎把他送到后方时,马噶塔勒已经改口叫他大王。
骑狼说得对,北戎有很多人都敬重他,爱护他,坚信他们的二王子会像逝去的大王一样扛起肩上的责任,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无咎道:“我明白。”
骑狼:“那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借势。”
之前江宛的弟弟江辞曾经逼他背过《孙子兵法》。
“故善战者,求之于势。”无咎咬下一口冒着热气的饼子,“等着吧。”
“等什么?”骑狼发觉自己似乎低估了无咎。
“等大梁派人来和谈。”无咎咽下饼子,“你说江宛会不会来,这么久不见她,我都有点想她了。”
骑狼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
“少昀。”魏蔺叫住宁剡。
宁剡见是他,示意副将先走,自己则朝魏蔺走去。
“你小子一直在城里?”宁剡用拳头砸了一下他的肩膀。
魏蔺没点头也也没摇头,只说:“如今城外情形如何?”
“罗刹部已然退走,不曾与援兵起冲突。”
魏蔺问:“你这是去哪儿?”
“罗刹部走了,城中布防须有所调整。”
“你要撤走南城守卫?”魏蔺与他并肩而行。
宁剡摇头,低声道:“还不是时候。”
魏蔺微微一笑:“那依你看,如今是不是和谈的好时机呢?”
宁剡脚步一停,魏蔺此时提起和谈,绝对不是无的放矢,想来应该是昭王的意思。如今局势不利于他们,纵然余蘅曾给他父亲泼了脏水,他们宁家也不能硬到底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宁剡看向魏蔺,微笑道,“和谈也好。”
魏蔺揽着宁剡继续向前走:“和谈是大事,不能不问过宁将军和你的意思。”
宁剡一默,父亲战败,中军几乎溃不成军,这些年戴在父亲头上的名将帽子自此被打落,而伴随而来恐怕就是陛下的震怒,不过这对出了一个皇后的宁家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无论如何,这和谈之事既然已经被昭王接了过去,他们就不能再沾。
宁剡却还是点头:“待我回去向父亲回禀后,再议不迟。”
霍娘子知道霍容画的身份后,就带走了霍容画的遗体,派人给霍容画换好殓衣,准备上好的棺木,布置了灵堂。
江宛一直陪着她。
霍娘子始终显得十分冷静,但江宛还是发现了霍娘子的失常,明明刚派人去护城卫把霍忱叫回来,过了一会儿又来问她要不要叫霍忱回来。
霍忱一听说霍娘子找他,就立刻赶了回来,见府里处处张白,吓得腿软,还找门房问,是不是霍娘子死了。
后来到灵堂,见霍娘子穿着丧服,好端端站着,这愣头青还说:“还好,死的不是五姐你。”
气得霍娘子立刻甩了他一个巴掌,不过他偏头躲了一下,巴掌落在他脑袋上了。
“混账,还不跪下!”
霍忱听话,扑通跪下。
霍娘子无奈扶额:“别朝我跪,朝棺材跪。”
霍忱立刻调整方向,过了会儿,试探着问:“这是谁啊?”
霍娘子道:“是你七姐。”
“七姐?”霍忱立刻跪正了,“七姐怎么死的,谁杀了她?”
江宛不忍心让霍娘子来陈述霍容画的死,便主动道:“她杀了北戎大王和大王子,然后自杀了。”
“七姐英雄啊。”
霍忱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朝棺材里看去,喃喃道:“七姐生得和姐姐好像。”
霍娘子弯了弯唇角:“你却生得不像。”
“这是说我丑呢。”
霍忱收回视线,虽然可惜,但七姐能杀了大王和大王子,在他看来是死得其所,他为姐姐感到自豪。
这一自豪,霍忱就发现这个姐姐英雄弟好汉的故事里还有缺憾。
“五姐,你怎么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叫定州所有人都知道杀了北戎……”
“住口。”霍娘子呵斥他。
如今局势已经变了,谁都不想打仗,北戎和大梁的和谈势在必行,昭王自称是受了密令而来,依她看,真相却未必如此,如果真是皇帝授意,昭王又何必闹出送亲途中被刺身亡一事,皇室中人的心思深,心也狠,天知道昭王到底在谋算什么。
战时危急,霍忱借益国公之名稳定民心无可厚非,可眼下仗打不起来了,益国公谋逆之事恐又要再提,这个时候理应低调行事,杀害大王父子的泼天功劳不是罪将之后能承受的,还是留给昭王为好,才显得他们霍家够识趣。
替父亲翻案昭雪,她是不敢想了,只求能护着姐姐弟弟太平地活下去。
只要七妹能活着,谁管北地战火连天。
第五十七章 借兵
晚饭,霍娘子府里便不再见荤腥了。
霍忱和江宛自然没有什么,倒是程琥多嘴问了一句,问出来家里有丧事,也就不好意思抱怨了。
因他有伤在身,所以只要有空,江宛都会去探望他,他自己一个人在床上趴着,无聊得很,江宛找他说话,也是陪他解闷。
程琥身体好,天气又冷,所以伤口并没有化脓,愈合良好,更因吃得好睡得好,虽然正在养病,但看起来脸色红润,精神头也足,拉着江宛问东问西,最感兴趣的还是兵事。
程琥这次定州之行受了不少苦,可这些挫折并没有打消他上战场的报国之心。
江宛回身关上程琥房间的门。
“夫人,”丫鬟上来行礼,“当家请你去偏厅找她。”
到了偏厅,见霍娘子支着头,似有烦心事。
“五姨?”江宛轻轻喊了一声。
霍娘子见她来了,道:“方才有人送了封信给你。”
说着,霍娘子把一个破了个大洞的信封递给她。
“这信怎么……”
“有人把信射上城门,被宁少将军捡到,见上头写着郑国夫人亲启,所以送来给你。”
江宛也不避讳,直接拆了信。
软薄的信纸被贯穿,但幸好,扎穿的地方都没有写字。
江宛读了几行字,脸色便是一变。
“事关重大,我恐怕要去衙门一趟。”
霍娘子问:“何事慌张?”
“回阗想要借兵。”江宛道。
席先生果然去回阗了。
“这封信是席忘馁写的,应该没错。”余蘅把信纸交给魏蔺。
魏蔺奇怪他的肯定,但也没多嘴,直接看了信。
等他读完,余蘅便问:“你以为如何。”
魏蔺并未多加思索:“借兵,利大于害。”
余蘅一笑:“若是他与北戎勾结,骗走兵将,趁我军空虚,一举攻入城中......”
“殿下担忧有理。”魏蔺道。
余蘅笑了笑,倒了杯水给江宛,“神游天外,想什么呢。”
江宛回过神,喝了口水:“借兵并非长久之计,能骗一时,骗不了一世,席先生不像个目光短浅的人。”
“所以借兵之说应只是托词,席忘馁应该另有目的。”余蘅自然而然接过她的话。
江宛挑了挑眉毛:“狐假虎威咯。”
魏蔺也回过味儿来了,“这位席先生还真是高招。”
“若借了兵,他们在谈判桌上就有了更多筹码,而最好的筹码则是回阗已经与大梁结盟。”
“所以,你不准备借兵吗?”江宛问。
“借啊,为何不借,”余蘅狡猾一笑,“扶持回阗牵制北戎,不好吗?”
“可若是后方空虚……”魏蔺疑惑。
“都结盟了,这兵力多少何分你我,”余蘅给他解惑,“所以这兵不借,但也是借了。”
魏蔺又问:“若是回阗真的一早与北戎勾结……”
“昨夜呼延律江刚死,北戎又遭罗刹部偷袭,如今北戎当尊二王子为尊,无咎和骑狼没工夫跟回阗勾结,再者说,结盟不是借兵,不过是我写上一封信送过去罢了,就算他反悔,也与我们无害。”
“殿下英明。”魏蔺道。
江宛听着余蘅几句话就点破席先生算计,还顺水推舟,拉了个便宜盟友,心中感叹,这人到底长了几个心眼子。
但她仍有疑惑。
“那席先生为何不直接要求结盟?”江宛一问,便也想通了其中关窍。
江宛道:“他恐怕根本不认为你会冒风险借兵给他,这封信只是用来提醒我们,可以与回阗结盟,互利互惠,只说借兵,不提结盟,是在刻意示弱。”
余蘅看她想明白了,托腮笑道:“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射出回信。午膳你想吃什么菜?”
话题转折太快,不光江宛愣住,魏蔺也愣住了。
江宛想了想,慢慢道:“我想吃鸭子,最近牛羊肉吃腻了。”
说完了,江宛才想到,余蘅这么问,肯定又是要亲自下厨,虽然是很想吃,但是……
江宛道:“只是,我明日要留在府里陪着霍娘子。”
“也罢。”余蘅道。
“咳,”魏蔺暗示,“我明日闲得很。”
余蘅立刻答道:“那也不给你做。”
江宛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俊不禁。
自知道霍容画的死讯后,她第一次笑。
承平四年,十月二十六日。
江宛用过早膳,便被告知今日不能从正门出入,因为霍娘子请了僧人在正厅那边做法事。
霍容画行七,霍娘子要为她做足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为此,昨夜就把程琥挪走了,因为他身上有伤,带血煞,怕冲撞了亡魂。
江宛本想留下帮忙,但婢女得了霍娘子吩咐,劝住了她。
“夫人身子弱,当家说前院那边行鬼神之事,怕冲撞了夫人。”
瞧这话说得,要是程琥听见,定是要问,怎么他就是冲撞法事,轮到江宛就是怕被法事冲撞,双重标准也不能这么玩吧。
既是霍娘子特意提醒,江宛就换了身素净衣裳去粥棚帮忙。
昨日北戎大王死讯传来,城门皆开指日可待,百姓们欢天喜地,灾民们来领粥时也都面带笑意。
只有卞资的脸色格外难看。
别人不知道,可他知道啊,明倘少爷还在外筹措粮食,昨日援兵的吃用就是明倘送过去的,可都不要钱呐。
卞资蹲在门口盯着来领粥的灾民唉声叹气,不要钱,光是想到这三个字,他就心疼到不能呼吸,虽然明家底子厚,不怕折腾,可这粮食都送了多少回了,回回几万石,就是皇帝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江宛下马车时,看见卞资抱着柱子,表情哀怨。
“你怎么了?”
卞资指着粥桶:“你知道那是什么?”
“粥。”江宛道。
“不,那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
江宛还当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这个守财奴在心疼主家的钱,便逗他:“为何不是金子,黄灿灿的金子?”
卞资捂住胸口,心痛道:“多少金银珠宝,就被他们白白喝下去了。”
“那上回我说要熬药防寒的事……”
“药材比粮食可贵多了,”卞资嚎道,“你这个女人就是老天派来抢钱的。”
第五十八章 前奏
北城门暂时开了一条缝,一列背着令旗的骑兵冲了出去,在最后一匹马的马尾划过城门时,城门兵们喊着号子一起用力关闭了城门。
有年纪小的城门兵疑惑地嘀咕:“他们这是做什么去了?”
年纪大的城门兵猜测道:“应该是去北戎交涉吧。”
“交涉什么?”
“听说北戎大王死了,北戎自家人和自家人打了起来,损失惨重,他们肯定求饶了,求咱们和谈。”年纪大的城门兵指点江山,忽然发现年纪小的城门兵下巴上有点发青,立刻用手肘拐了一下小兵,“二狗,可以啊,长大了,都长胡子了。”
周二狗不好意思地低头,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周围的城门兵见他害羞,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宁剡听见笑声,转头看去,见是几个城门兵,便没有多管,围城之困中最辛苦的莫过于城门兵,没日没夜守城,时刻提心吊胆,眼下北戎大乱的消息传来,他们也能轻松轻松了。
宁剡继续对副将吩咐:“那位是否亲临还不确定,不过依我看,他恐怕不会错过这个热闹,但无论他会不会亲自出面和谈,周副将,咱们都得把门面抹好。”
“末将明白,已选出一百精锐,这东拼西凑的,也能凑出一百副中军铠甲,保证全都油光水滑,不会堕了那位的威风。”
“这几日叫他们随时待命。”宁剡吩咐一句,快步上了城墙。
周副将正想问他为何不派人去府衙确认和谈时间,却见宁剡已经没影了。
周副将心中纳罕,早前也隐约听过少将军和昭王殿下不和的传言,难道竟是真事,和谈大事,二人竟然也不愿意坐下说个清楚,你猜我我猜你,别别扭扭跟大姑娘上花轿似的。
再说魏蔺派出的亲卫,一路疾驰,两个时辰后,到了北戎营地前。
领头的妃焰勒马,想了想,顶着戎兵拉开的弓箭独自策马上前:“安有主事人在,可接我大梁国书!”
他用北戎语重复了一遍。
有个小头目打扮的人对他喊:“置械下马。”
妃焰冷冷一笑,半点没有下马的意思。
小头目暗自咬牙,却敢怒不敢言,只叫人去通知无咎。
一刻钟后,骑狼出来了。
故人相逢,面上却一派漠然。
骑狼把手按在左胸,行了北戎礼节:“使节大人,有话下马说吧。”
妃焰下了马,公事公办道:“阁下可是北戎王派来的?”
“是,使者是否愿意进营地叙话。”
“不用了,我送了国书还要回城复命。”妃焰把余蘅昨夜写的锦缎卷轴朝前一递,“若你能接,便快些接下,别耽误时间。”
骑狼道:“这真是国书,可有加盖玉玺?”
妃焰面色更冷,这国书是余蘅写的,怎么可能有玉玺。和谈的事是殿下做主的,承平帝并不知晓,况且依汴京那头的消息来看,就算承平帝知道此事,怕也没有心思管。
这些日子为定州城乃至整个北地殚精竭虑的都是昭王殿下,纵然殿下没有资格在国书上加盖私印又如何。
骑狼这样问,无异于杀人诛心。
妃焰想啐一口这个背主求荣的狗东西,骑狼却从他手里夺过国书,展开看了。
读完后,骑狼哈哈大笑。
“这哪儿是国书啊,不过是一封约定了时间地点的卷轴而已。”
昭王殿下甚至没有盖上自己的印章。
正经国书要大印小印,是为了证明真伪,但余蘅这个不过一封送给无咎和骑狼的信罢了,大家都是熟人,妃焰本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伪造国书不是小罪名,可这卷轴根本称不上国书,昭王殿下办事还是这么缜密,丝毫不会落人话柄。
“不愧是殿下。”骑狼感叹一句。
妃焰得意一笑:“行了,你和无咎准备准备,三日后羊尾沟见。”
他翻身上马,身后的明黄令旗飒然随风。
骑狼目送这支小队离去,然后带着卷轴回了营地,进入王帐前,马噶塔勒先去通传,骑狼等了一等才进帐篷。
无咎正在和海拜什商量着什么,见骑狼过来,便问:“怎么了?”
“昭王送来国书,约你三日后和谈。”骑狼道。就在不久前,他接到消息,回阗的小王爷也会在今晚来拜访无咎。
无咎和海拜什脸色皆变,不过无咎是略松了口气,海拜什则是紧紧皱眉。
北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像个难解的线团,而无咎期盼的快刀已经出现了。
只要大梁始终确立他的大王地位,并且在合约上属上他的名字,那么他的王位就能稳一时了。
一时已经够用,只要他尽快收拢呼延律江的势力,等其余部落各回各家,那么留给他成长起来的时间就更多了。
他要的就是这段让他能够长成的时间。
与无咎的轻松不同,海拜什则十分凝重。
海拜什是呼延律江的心腹,从小一起长大,对大梁的看法和呼延律江也相同,总而言之就是看不起,觉得大梁人都心思阴险狡诈,行事卑鄙无耻,跟梁人打交道,只要不是真刀真枪干架,总是有被咬上一口的风险。
可是他并没有劝阻无咎,呼延律江的死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而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位置,就是这个站在王座后,时刻注视着、保护着大王的位置,一天不站在这里,他的心里就空落落的,睡也睡不踏实。
所以海拜什这个对大王最忠心的人,也最快接受了无咎坐上王座,因为他太需要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了,谁填满王座,谁就填满了他的心,让他能够重新找回平静。
尽快不少人在背后骂他没良心,不顾旧主刚死,就巴结上了新王,但是没有人怀疑他和无咎勾结杀了大王,因为呼延律江曾说过,海拜什已经为他奉献了一生。
“是的,”海拜什对着夜空紧紧按住胸口,“我愿意为您奉献一切,在我不能继续为您奉献时,也会耗尽最后的力气,托举起您的儿子,让他重走称霸草原的光荣之路。”
肝脑涂地,死不足惜。
第五十九章 暗涌
“钦噶还是守着呼延斫的尸体不吃不喝?”无咎立枪收势。
骑狼给他递了块汗巾:“对啊,抱着尸体不挪窝,谁劝谁倒霉。”
无咎一面擦汗,一面说:“由他这么下去也不好。”
“那就等他自己渴死饿死吧,到时候拿席子一卷,主仆二人一起扔出去。”
无咎把汗巾往骑狼身上一甩:“我看你先把自己的脑子捡回来吧。”
“莫非你还想收服钦噶,那家伙的脑子真是木头做的,你可别白费劲了。”
“我不指望他,总能指望指望原先跟着呼延斫的那些人吧。”
现在要团结能团结的所有人,包括大王子的旧部,这些人会选择效忠大王子,大部分都不是为了忠义,只是一种投机罢了,只要无咎愿意释放善意,告诉他们跟着他也能有前途,不愁这些人不动心。
这边正商议着,海拜什在帐外喊:“殿下,回阗人已经到了。”
“让他们先等等吧,我换身衣服。”
“是。”海拜什离开。
骑狼与无咎对视一眼:“我去看看他们带了多少人来。”
无咎自己换了衣服,呼延律江刚死一天,大王旧人暂时都被关了起来,无咎这里也没有服侍的人手可用,他暂时只能自力更生。
过了一会儿,骑狼回来报告:“回阗小王来了,长得还没有我的肚脐眼高,带的卫兵大概只有三十几人,并不多。”
这倒是很反常。
“走吧,去看看回阗小王爷到底有什么本事。”无咎道。
走近会客帐时,无咎听到帐篷里有人说话:“既然二王子久等不来,我也想出去转转,不必派人做向导,北戎我的老熟人多得是。”
这是牧仁的声音。
帐帘掀开,牧仁与无咎走了个脸对脸。
牧仁先笑了:“这位就是二王子殿下?”牧仁换了一口流利的汉话。
无咎的视线越过他,落在席先生脸上,然后淡淡笑了:“你就是回阗王?真是年少有为啊。”
他们用汉话寒暄,却各自行了部族中礼仪。
无咎的右拳按在胸口,微微弯腰,牧仁则先把左手先搭在右肩上,然后滑到胸口正中,然后微微低头。
双方侍从也相互行礼。
无咎直起腰,做出邀请的手势:“请吧,小王爷。”
“二王子先请。”嘴上这么说,牧仁却先一步掉头,回到会客帐中。
“没想到你竟敢亲自进入我的营地。”无咎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牧仁坐下,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是稳重神情:“回阗早与大梁结盟,只要你不想与大梁重新开战,就不能动我。”
“你与大梁结盟?”无咎坐在他对面,“当日定州城中,你比我还要先走一步,我怎么不记得此事?”
牧仁淡淡一笑,朝后抬手。
席先生便把余蘅的回信送到海拜什手上,海拜什检查过,才递给无咎。
无咎看完,笑了:“这封薄薄的信就是你们结盟的证据吗?”
牧仁不动声色回望,无咎从他眼神中并没有看到畏惧或者心虚。
从第一句话开始,他们就在用汉话交流,牧仁言辞得体,和当初在定州支支吾吾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大相径庭。
牧仁道:“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会甘心留在大梁做个小小的护卫,你的野心都快溢出来了,所以不用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二殿下,你和我从根里就是一样的人。”
谁和你是一样的人!不过,无咎没再多说什么,而是把信件重新递回牧仁手中。
无咎:“大梁说要三日后和谈,你们应该也收到消息了,不知今夜何故前来。”
“兰尔道草原。”牧仁道,他是用北戎话说的这句话。
语言切换,自然也就代表寒暄结束,要开始谈正事了。
而听到“兰道尔草原”的北戎人立刻炸了。
海拜什立刻开口:“那是大王花了三年才打下来的,绝对不可能交给你们。”
“兰道尔草原属于回阗,那里有回阗的王廷,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拿回那块草原,而且我记得先王并没有把那块草原赏赐给任何部落,你应该可以做主。”
三言两语点出无咎所面临的的窘境,牧仁的神情始终淡淡的。
无咎轻蔑道:“开口就要兰道尔草原,我还以为你是在对附属部族说话,而不是在对曾差点将回阗灭族的北戎说话。”
言下之意,你们有什么实力,有什么资格要回兰道尔草原?
而无咎的反应,早在牧仁或者说席先生的预料之中,牧仁道:“我手上有一种火药,有夷平山峦的威力,我带了一小包来,二殿下改日可以试试。”
听牧仁这么说,站在他身后的席先生露出了一丝浅笑。
要北地安稳,三足鼎立是最好的结果,回阗却显得太过弱小,所以他选择壮大回阗的力量。
火药,就是很好的选择。
席先生将一小包制作完成的火药,放在桌上。
无咎没说话,只看着那包四四方方的东西。
“我在这里受到的屈辱,是你不能想象的,但是我想作为王,我们可以暂时放下仇恨,”牧仁气定神闲,“兰道尔草原对你我的意义完全不同,我相信你会同意的。”
“白给你,不可能。”无咎道。
“我会给出足够丰厚的条件交换的,不过要在和谈后,”牧仁道,“所以为了确保我们可以达成合作,和谈顺利,一切有赖殿下。”
“你们一面自称与大梁结盟,一面又要拉着我们去坑大梁,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外交如战场,唇舌便是兵器,兵不厌诈嘛,谈不上谁坑谁。”牧仁对无咎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无咎面色稍缓,二人又商议了一些小事,无咎站起送牧仁离开。
牧仁最后道:“他是个不知疲倦的杀戮者,我希望,你与他不同。”
席先生扶牧仁上马,回头看着站得笔直的无咎,心中暗叹,虽然无咎应对得稍显粗糙,许多话也都说得很白,但始终未落下风。
这些少年人成长起来,还真是可怕。
事实上,无咎发现自己适应新身份的能力远比想象的快。
也许牧仁是对的,他之所以做出留在北戎选择,并不是情势所迫,是他本心如此。
第六十章 谈判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十月三十日晨,三方人马在羊尾沟齐聚。
霞光糜艳,像层叠的蝴蝶尸体,绚烂之余,便是消散。
无咎勒马抬手,便有戎兵上前,搭起一个简易的帐篷。
帐篷为了安全,四面漏风,戎兵砸好地钉后退出,梁兵进入,摆上炭盆桌椅,梁兵退出,回阗卫队在众目睽睽下进入检查,确认无误,打出手势。
牧仁先下马,他的目光在梁人的队伍中多停留了一会儿。
江宛却没有来。
江宛当然没有来,和谈说得好听,但三方人马各怀鬼胎,谁晓得会不会动刀兵,无论是霍娘子还是余蘅,都不会允许江宛涉险。
余蘅下马,笑眯眯地对牧仁打了个招呼:“巴雅尔殿下。”
牧仁对他点头微笑:“昭王殿下。”
人小,气势却不输。
无咎最后下马,许是天冷懒得开口寒暄,只对他俩大致点了点头,海拜什和骑狼跟在他身后。
而牧仁身后则是席先生和曾经的回阗大将朝鲁,这位将军断了一臂,但气势却如狼似虎,一双眼如鹰般锐利,射向北戎队伍的眼神里隐含仇恨。
余蘅身后是妃焰绛烟二人,态度从容轻松,似乎并未把这次和谈当作什么大事。
进了帐篷,炭盆那点热量并没有什么作用,但大家都要面子,并没有露出缩手缩脚的丑态。
四方桌,也谈不上谁坐主位,余蘅挑了个朝南的位置坐下,无咎和牧仁一左一右坐下。
余蘅先坐好,看着席先生道:“席先生,或者该称你李先生,我想,你也是个梁人吧,是不是站错位置了。”
“我站在此处很好。”席先生的手从右肩滑到胸口,弯腰行了回阗礼节,“多谢殿下关心。”
“我不是关心你,我是讽刺你呢。”余蘅道。
席先生微微低头,并未再说什么。
余蘅又看向无咎:“小孩,最近过得应该焦头烂额吧。”
无咎冷着脸,不说话。
余蘅自讨没趣,却依然笑着:“好吧,大家都不愿意聊闲话,那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他抬手,妃焰放下一个托盘,其中有三个卷轴。
“一式三份,这是明氏一年只卖八尺的水不蠹,据说可保千年不腐。”余蘅说着,看向牧仁,“想来,也只有回阗遇水不融、千年不褪的血墨配得上这水不蠹,不过葵回草太过珍贵,我没有找到,所以没有配成血墨。”
血墨是回阗的祭祀之墨,传说若用血墨记录诺言,便能使不遵誓言者受天谴,加之葵回草生长于雪山之巅,数量稀少,所以血墨十分珍贵。
不过这次出来,席先生还是带了。
牧仁:“先生,把葵回草汁拿出来吧。”
席先生把一个小瓷瓶放到桌上,然后把瓷瓶的草汁倒在一个浅口瓷盘中。
盘中,青金色的草汁流动着神秘的光泽。
牧仁道:“再加入几滴各位的血,便是血墨。”
余蘅:“原来如此。”
无咎猛地插言:“说正事吧,我们可以退兵,但要布匹粮食,纸张笔墨书籍,还有匠人。”
“你要的太碎,可以缓一缓再谈,我要的就简单多了,”余蘅微笑道,“我只要恕州,经过北戎的一番烧杀劫掠,恕州也不剩什么了,想来二殿下会同意的。”
恕州是北地仅次于浚州的商城,值钱的是这个孤悬的地理位置,与各方接壤,来去方便,只要战事一停,顶多两年,恕州就能重回原来的繁华,若是被大梁收归,对北戎来说,是一大损失。
骑狼立刻说:“恕州已然离开大梁三十年,城中百姓胡汉混居,如今城中九成都是北戎人,你们收归了,这些北戎人恐回家可归。”
妃焰冷笑:“恕州百姓流落在外,他们如今也是无家可归。”
无咎果断道:“可以,恕州仍归大梁统辖,但你们必须保证不能驱逐城中的异族百姓。”
余蘅道:“北戎人也要遵守大梁律法,若犯了法,官府可依律法惩治,北戎不得干涉。”
无咎看了余蘅一眼:“可,但这律法需对各族一视同仁。”
“这是自然。”
二人又商讨了一些细节,恕州之事就算谈定。
牧仁看了半天戏,此时道:“昭王殿下,我们之间已然是兄弟同盟,回阗对大梁没有任何额外要求,只是,我想大梁不吝对盟友付出一些……”
牧仁回忆着无咎的要求:“布匹、粮食、纸张、笔墨、书籍还有匠人。”
“听说前夜戈壁山有异响,地动山摇,土石崩裂,冲天火光,”余蘅笑眯眯道,“戈壁山离定州城只有三十里,小孩子的心计怎可以这么重呢。”
“心机不重恐怕就不可能坐到昭王殿下对面了。”牧仁丝毫不怒,“不过,直接朝大梁伸手似乎也不大好,回阗无意插手恕州归属,不过恕州城素来是各族人经商之地,这些东西完全可以靠交易取得,方才北戎殿下说要律法一视同仁,我看不太合适,我们回阗的答瓦族不许人吃荤食,若是有人逼着答瓦人吃炙羊肉,这在我们回阗是大罪,可是大梁的律法上恐怕写不上这一条吧,所以一视同仁并非是个好主意。”
“那你想怎么办?”
“划区而治,互不相干。”
“那就谈不下去了。”余蘅可惜道。
妃焰帮腔:“恕州是块肥肉,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咬一口。”
余蘅微微一笑。
牧仁道:“殿下何必一口回绝,我们并不贪心,只需要一小块地方,就像我们这么多年所做的一样,安分地缩在角落,绝不挑事。”
“我倒发现回阗似乎很有底气啊,是火药给的底气,还是……”余蘅叹了口气,“呼延律江的确雄才伟略,但有一点他做得不好,就是从来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重要性。”
无咎警觉:“你什么意思?”
余蘅勾起唇角:“你以为韦纥没有派人来和谈吗?咱们这位小王子的盟友遍天下,大梁不过是其中之一。”
席先生眼神一变,其实这张牌他们并不想这时候打出去。
第六十一章 谈妥
恕州之事隐隐有要谈崩的趋势,这时候,无咎开口了。
“这就是你要回兰道尔草原的底气吗?”
“我早说过,呼延律江,也就是北戎了不起的巨日赫大王,就是个疯子,他心中只有杀戮扩张,他不明白征服并不只紧紧意味着屠戮,也意味着保护。”牧仁用北戎语道,“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杀了他。”
“你真的只要兰道尔草原吗?”
“我想要和平,无咎殿下。”
余蘅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明白了江宛当时为何不愿无咎去北戎。
这两人一个十五,一个十二,在汴京城里,这个年纪的少年们还在招猫逗狗。
少年不欢乐,何以尽芳朝。[注]
然而现在他们却在谈判桌上勾心斗角,背负着家国前行,抛弃了最后一点天真。
江宛妄图留住他们的天真,其实最天真的就是她。
人在出生时,一切便已注定,身负怎样的血脉,就会拥有怎样的命运。
余蘅出神的片刻,无咎已将兰道尔草原送了出去。
至少在谋断果决上,无咎很有乃父之风。
“不过,兰道尔草原不能白白给你们,交出火药配方。”
无咎本以为牧仁不会同意,但牧仁爽快道:“我可以立刻把‘裂山’的配方给你。”
牧仁实在太过大方,无咎想,回阗人擅长奇淫巧技,恐怕他们已经研制出比火药更厉害的东西。若是恕州之事谈定,不知道回阗会不会拿出来交易。
余蘅已然对此心中有数——兵部已经在研究火器。
“又是兰道尔草原,又是恕州,二王子殿下还真是个散财童子啊。”余蘅玩味道。
无咎看似一直在吃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要,相反,他所图恐怕更大。
“粮食和种子,布匹和织机,冶铁的匠人。”无咎淡淡道,“昭王殿下,北戎并未战败。”
余蘅并未打算半点血不出:“草原大旱,北戎的日子不好过,这些我都清楚,那么,你想要多少粮食。”
无咎比了个“二”的手势。
余蘅道:“可以,但一时间难以筹措。”
“一个月内,给出一半。”
妃焰心疼粮食:“我听说北戎各部都闹着脱离王帐,怎么殿下还需要这么多粮食?”
他要的哪里是粮食,他要的是分配权,要的是互相争斗的部落首领,要他们暂时顾不上推翻他这个还很弱小的王。
很聪明的做法。
只是,他要的粮食太多了。
余蘅闭着眼睛算了一算,霍娘子处的贮备全部拿出来,也只能勉强凑上四分之一,况且还要考虑百姓的吃喝。
但为了平息战火,小小的让步并非不可。
余蘅道:“开春以后,其中四分之一以种子给你。”
无咎道:“可以。”
牧仁笑道:“各位,恕州的分区而治一事,似乎还没有谈妥。”
余蘅懒懒道:“小殿下,人小胃口倒大,此事不可能,休要再提。”
牧仁咳嗽一声,给无咎递了个眼神。
无咎冷着脸,没有理会他的撺掇:“就按我们当初说好的,允许北戎百姓居住经商,不许额外设限,一视同仁。”
牧仁见事已至此,心中暗道晦气,但也没法子,只能说:“对回阗也要如此。”
然后,便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扯皮来扯皮去,两个时辰后,无咎喝了第三碗茶,觉得谈判桌上动动嘴皮子,简直比他打仗还累。
反倒是牧仁,虽然人小,还是坐得稳稳当当。
余蘅:“既然谈妥了,那就签字盖印吧。”
牧仁:“那就歃血为盟,正好做一碗血墨。”
“行。”无咎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他抽出佩刀往掌心一划,鲜血滴入葵回草汁中。
余蘅也取出匕首,划破指尖,滴入草汁中。
牧仁也把手递给席先生,席先生用针尖一次,往草汁中挤入鲜血。
无咎看着牧仁皱起的小脸,不屑一笑。
三人的血都滴了进去,草汁一搅动,果然泛出血色,和朱砂的颜色差不多。
妃焰拿出卷轴,一条条核对,然后落笔,抄写完三份后,他把卷轴递给席先生,由席先生用回阗语再度抄写,最后是海拜什用北戎语抄写,如是一式三份,每份三语。
无咎的血还没干,正要血糊糊一个手印按上去。
席先生道:“和平,需要一个期限。”
余蘅微微一笑:“那就二十年吧,希望你们二十年后都还活着,能坐稳王位二十年,可不容易啊。”
添上最后一条,这份盟约就彻底完成了。
无咎却不着急了,他问余蘅:“我是王,他也是王,你却只是一个小小的王爷,若无国印,恐怕没法保证盟约效用。”
牧仁眼睛一眯,未曾想到余蘅没有资格签订盟约。
余蘅叹了口气:“本来想欺负你们年纪小,混过去,没想到失败了。”
话虽如此,余蘅还是准备耍赖皮,反正事情已经谈成了,非逼着他们签约不可。
席先生忽然说:“你有。”
余蘅莫名其妙,但他立刻想到一斗粮下的暗室中的那几口大箱子。
牧仁问:“你怎么知道他有?”
席先生看了余蘅一眼,几乎想翻白眼。
地道给他了,暗室明晃晃摆着,箱子里写明有重要物件,江宛应该也没有蠢到记不住他那几句诗,这人怎么就能露出这么无辜的表情呢。
“呃……我刚想起来,我大约是有玉玺的,但是忘带了,没有国印,先用我的私印顶上吧,我保证明日定然派人去盖玉玺。”
无咎无所谓:“可以。”
席先生对牧仁道:“他手里的是历经三朝的传国玉玺,可以信任。”
牧仁便也点了头。
盟约就此缔结。
各回各家,无咎看着大梁队伍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骑狼,你说汴京的麻雀能飞到北戎吗?”
他还是生着一张仍有稚气的少年面孔,说话的口吻却像个老头子。
骑狼对他行礼:“大王,我们该回去了。”
这时,牧仁不顾亲卫劝阻,走到无咎身边:“兰道尔草原,你给得太轻易了。”
无咎深深看他一眼:“危机才能带来团结。”
第六十二章 事定
和谈时,北戎大军已经退回恕州一线,等余蘅在合约上盖好玉玺,北戎应该就会回草原了。
回城后,余蘅立刻去找了江宛。
江宛起了个大早,去粥棚帮忙。
这粥棚也开不了几日了,等城门一开,恕州百废待兴,大部分流民会回恕州。
余蘅到时,江宛正在对账,这几日米粮都少得有点快,卞资疑神疑鬼,非说是遭贼了。
“牧仁和无咎都问你好。”余蘅道。
江宛猛地抬头:“你来了。”
她放下笔:“和谈可顺利?”
“很顺利。”余蘅道,“大家都不想打仗,也没设埋伏,也没放冷箭,和和气气谈完了。”
江宛默了默:“无咎和牧仁,可还好?”
“称王称霸,怎会不好。”余蘅道。
江宛欲言又止。
称王称霸,就一定好吗?
余蘅道:“他们都惦记着你。”
也许吧。
只是她的牧仁再也不会走上很远的路,去采秋日少见的红浆果给她吃,她的无咎也不会陪她在浓荫下扎马步,为了骗她多坚持一会儿,就背枯燥的兵法给她听。
她不知道她会被别人怎样回忆起,但她希望,牧仁的回忆里多些酸甜的红果子,无咎的回忆里则要有小麻雀们和孩子们红扑扑的笑容。
既然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的路,那她希望这条所谓称王称霸的路上,少些坎坷,少些遗憾。
“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忙。”余蘅将一张纸递给她:“这些诗,你可曾读过?”
“君十里别酒家,不对吧,是送君十里别酒家,这……”江宛犹豫一瞬,“这是席先生写的藏头诗。”
她把两首残诗从头看到尾:“这两首都是他写的藏头诗,还好我天资聪颖,都记得,一个藏头了宋舸有难,一个藏头了昭王有解。”
余蘅一听还有自己的事,眉稍一动:“昭王有解?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读过这首诗?”
“那次蜻姐儿中毒,我去找过你,就是问你要解答的,我们还一起吃了银丝冷淘。”
“我好心请你吃饭,你竟想套我的话?”
“我套你的话?”江宛哼了一声,“你就说了点宁剡的事,最后还骗我做你的盟友,而且那次的饭钱,是我付的,你不要颠倒黑白。”
余蘅笑道:“好好好,是我错了。”
江宛摇头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余蘅看她对了会儿帐,听见妃焰在外咳嗽,才想起自己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于是悄悄站起来,没有打扰江宛。
妃焰在外等他:“殿下,是不是直接去一斗粮?”
余蘅瞥他一眼:“我发现你在郑国夫人身边待久了,话也变多了。”
妃焰连忙低头:“属下不敢,往后定不再多嘴多舌。”
“行了,走吧。”余蘅没再多说什么。
到了一斗粮,余蘅让护卫下去把箱子都搬了上来,米店狭窄,放完了箱子,便没有落脚的地方了,余蘅又让他们把箱子搬进米店后院,自己再次进入暗室查看。
碧煤是研究机关奇巧的好手,已把地道里摸了个遍,应该不会有所遗漏。
余蘅下去,也只是以防万一。
他确认没问题后,就会让人把地道填起来。
余蘅和魏蔺突然出现在城中,又都没长翅膀,只要有心人愿意多想一步,自然能猜到城中可能有地道。
这地道对定州城来说始终是个隐患。
余蘅最后看了一眼暗室,对席先生的目的越发感到困惑。
席忘馁是禅帝血脉,与他之间不说是血海深仇,总不该是朋友。
可席先生现在所为,分明是想帮他。
此人行事老辣,不像是故弄玄虚之辈,也许,席忘馁真的像那封信上所写,只是在——以微末之力,却望挽狂澜。
余蘅转身离开。
可惜席忘馁要失望了,因为我根本不想去争那个皇位,这天下爱兴便兴,欲亡便亡,与我何干。
礼物收下,但这狗屁天下兴亡的担子,谁爱挑谁挑吧。
余蘅跳出地道,对妃焰打了个手势,妃焰自去通知城外人开始填地道。
余蘅走进院子里,准备开箱。
依他看,在禅帝手上失踪的传国玉玺估计是其中最值钱的宝贝了。
可等他把箱子全都打开,忽然觉得这传国玉玺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委实烫手啊。
余蘅按着额头:“席忘馁,你倒是真指望我……”
揭竿而起,号令天下。
余蘅放下手,眼神透出一点苍凉悲哀。
他又想到今日谈判桌上的牧仁,十二岁的年纪,人情练达不输大人,何等意气风发,可这个小朋友暂时只知道做大王的威风,等他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他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承平帝刚登基的时候,悄悄在废折背面写“瑞兽泥销金,世上谁可信”。
称孤道寡,这就是帝王的命运。
余蘅派人快马送玉玺去北戎盖章,为了保护这个珍贵的传国玉玺,他还特意用上了周副将给他充门面的中军。
白盔百骑,骤然齐奔,真是够唬人的。
入夜后,妃焰带着玉玺归来。
余蘅最后在大梁这份盟约上盖上了玉玺。
至此,盟约才算真的成了。
妃焰似乎一时间改不了多嘴多舌的毛病了:
“殿下,这盟约要不要上呈汴京?”
余蘅皱眉看着他。
妃焰立刻打了一下嘴巴。
殿下所行之事,往轻了说,是自作主张,为了保住定州,只能行一个权宜之计,可往重了说,与谋逆无异。
在小心眼的承平帝看来,肯定是大大的挑衅,大大的谋逆。
可事情却也瞒不住,纵然他们不说,可百姓的嘴是管不住的。
就算他们也不告诉百姓有和谈这回事,等城门一开,各方商人涌入恕州,北戎人或是回阗人总是知道的,总是要聊起的,那么也是瞒不住。
看殿下的意思,也不准备瞒。
可若这消息传到汴京,殿下又是假死,又是擅自做主立定和约,承平帝必然是雷霆之怒。
妃焰愁得头发拧一拧都能滴出苦瓜汁来。
余蘅却指挥着护卫把箱子重新锁起来,好似全不在乎。
第六十三章 回京
十一月初一,北戎大军开拔回归草原。
定州城门重开!
百姓们欢呼着涌上街道,到处都喜气洋洋的,倒像是提前过年了。
欢庆中,一行车队慢慢驶入城门,停在了霍府前。
明倘下了马车,见霍府处处披白,心里一凉,立刻抓住门房:“这是怎么了,谁死了?”
门房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只晓得死的是个年轻女子,主家又不许他们往外传闲话,只能含糊道:“小的也不清楚。”
明倘顿时松了口气。
若是霍娘子出事,门房肯定一清二楚。
但若不是霍娘子,又会是谁呢?
明倘匆匆进门,迎面遇上霍娘子,呆愣着停住脚步,明倘的眼圈立刻红了:“表姐,你怎么……”
憔悴了这么多。
霍娘子虽然瘦了,但行动间还是英气十足,见他露出哀弱神情,上去就是一拳:“你别给哭!”
多日不见,明倘离愁别绪齐上心头,又加上多日奔波,受了不少委屈,知道了许多世情艰难,眼泪顿时忍不住了:“呜呜……表姐……”
霍娘子单手揽住他,嘴里不住道:“我就知道,这人一旦读上了圣贤书,要么傻一半……”
“表姐!”
“好了,我不说了,只是这府里刚送走哭灵的,你又哭起来,哭得我头疼。”
“对了,家里是谁过世了?”
“是你七表姐。”
“七表姐找到了!”这些年,霍娘子一直派人到处查七表姐的消息,明倘也是清楚的,未料得如今有了消息,却……
“那我也去换身衣服。”明倘擦了擦眼泪。
“先别急,你来得突然,没给你备丧服,我叫你留守浚州,你怎么来了?”
“我是送粮食来的,这回从梓州又调了二千石来。”
“如今城中灾民聚集,每日要放粮施粥,这批粮食来得刚好。”霍娘子拍了拍明倘的肩,“做得不错。”
明倘得了霍娘子称赞,傻呵呵笑了。
“对了,郑国夫人何在?”
“何事寻她?”
“我这里有一封信要交给她。”明倘道。
问清楚江宛在粥棚,明倘就跟着送粮食的队伍一起去了。
江宛见明倘黑瘦许多,书呆子的迂腐气也少了,便觉得果然环境改变人,霍娘子当时为了实诚过头的明倘操了多少心,眼下他自己却历练出来了,可见读万卷书也是要行万里路才好。
聊了聊路上的见闻,明倘记挂着回去祭拜七表姐,就想着告辞。
走时,明倘交给江宛一封信,说是卞九爷托付的。
说起来,这位卞九爷虽为覆天会所驱策,但有时候行事又似乎并不受覆天会控制。
江宛接过信,先放在了一边,新送来的粮食要清点入库,她可是忙得很。
待有功夫坐在书桌前看信时,夜已经深了。
江宛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拆开信封,希望这回不是一句佛经,卞九爷好歹写点她能看懂的吧。
待她展开信纸,顿时满脸惊色。
信上是祖父的笔迹,写了一句,望携昭王归。
所以,这封信是在催促她带着昭王回汴京。
合上信纸,江宛沉沉叹了口气。
无论这信是不是祖父亲笔,覆天会让卞九给她这封信的意思,便是以祖父威胁她了。
若要她自己回去倒罢,偏偏要把她把余蘅也带回去。
这可真是让人为难。
余蘅,会愿意和她一起回汴京吗?
次日一早,江宛便去找余蘅,如今诸事已定,知州通判各归各位,余蘅也早搬出府衙,新租了个院子,程琥如今跟着他住。
江宛故意错过饭点,怕吃人嘴短,到时候更不好开口。
约莫巳时初,江宛在茶室见到了余蘅。
余蘅穿着宽袍大袖,在温暖的室内煮茶,不错眼地看着冒热气的茶炉。
江宛闻了闻,觉得空气中有一股甜甜的奶味。
“我学草原人的方子煮了奶茶,怕错过火候,所以没去迎你,”余蘅坐直,扔下小蒲扇,眼睛闪闪发亮,“你想尝尝吗?”
江宛坐到他对面,望着他的眼睛,忽然说:“我……我恐怕要回汴京一趟。”
江宛顿觉懊恼,什么铺垫都没有,她竟然就把话说出来了。
余蘅却宛若早有预料,含笑为她斟茶:“那我和你一起回去。”
江宛微讶,她几乎要怀疑余蘅早就看过那封信了。来见他之前,她就觉得此事是很难开口的。余蘅设计假死,冒了天大的风险,大抵想彻底放弃昭王的身份,不愿意再回汴京。
可现在,她却不得不求他一起回去。
“是该回汴京看看,”余蘅道,“福玉跑了,怕是南齐也不安稳。”
余蘅淡淡笑着,似乎真心实意想要回去。
心里却在想,这盘棋到底是哪位高人在下,竟把他也算进去了。
多日来的谋划终成一场空,本来他打算坑阮炳才一把,逼阮炳才上奏,就说盟约上的传国玉玺是老农挖地时挖出来的,定州又有祥瑞了,虽然上一个知州就是因为祥瑞掉了脑袋,但是传国玉玺事关重大,汴京那头肯定会来人护送,轮不到阮炳才担责任。
解决了这桩事,再把定州的事收个尾,昭王就可以继续做死人了。
而他也可以离开北地,五湖四海何处去不得。
偏偏……
余蘅简直咬牙切齿。
江宛问:“你刚才说福玉跑了,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人找到了吗?”
“这丫头主意大得很,只有她害人,没有人害她的,你不必担心。”说到这里,余蘅忽然想起,若是他和江宛一起回京,那么这路上必然要相互照顾,能在星空下谈天说地,也能在大雪中互诉衷肠,好像也不错。
余蘅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江宛不解,只说:“还是要找的,福玉也只是小姑娘罢了。”
这时,妃焰通报:“殿下,小孙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吧。”余蘅道。
孙羿风风火火跨进茶室,大声道:“殿下,我预备和黄大人一起回京了,你可还有吩咐?”
余蘅听他开口就觉得大事不妙……
江宛高兴道:“那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回京了。”
余蘅听着他们热烈讨论回京事宜,作为在场唯一一个笑不出来的人,默默豪饮一壶奶茶。
第六十四章 近况
“娘娘。”宫女给花偈让路,屈膝行礼,手上捧着的托盘稳稳当当。
花偈抚了抚碧玺耳环,也不叫起,勾着小宫女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小宫女心里一惊,早听说这花婕妤最喜欢划花小宫女的脸,虽是太后宫里出来的,却没有学到半点太后的慈悲为怀。
小宫女闭着眼,就等着花偈把步摇拔下来,在她脸上狠狠划一道,然后她这个可怜的破相小宫女就被赶出宫去,流离失所,饿死街头。
小宫女哆嗦着,眼睛都不敢睁开。
花偈却笑了,她松开小宫女的下巴,掩唇笑道:“你竟这么怕我,看来往上爬还是有好处的。”
她声音极好听,笑着说话的时候,叫人不自觉也要跟着她笑。
小宫女怔怔想,花婕妤以前在太后宫里就是专门给太后传话的,果然有一把好嗓子。
“起吧。”
小宫女站起:“不知娘娘可还有吩咐?”
“你是刚调到宇清殿来服侍的吧。”
小宫女如实道:“奴婢的确是刚调来的。”
花偈目光一闪,娇美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倦意,她看着小宫女稚嫩的面容,慢慢摇了摇头。
小宫女看花婕妤久久不语,便想告退,没成想刚要开口,一个耳光就落在她脸上。
花婕妤打了她一下,还嫌不够,又是一个耳光重重落下,叫她朝后踉跄一步,跌倒在地,手里的瓷盅摔了个粉碎。
小宫女惶惑地捂着脸,还没回过神,就被几个隐在暗处的太监塞了嘴拖下去。
花婕妤道:“这丫头笨头笨脑,本宫看着就来气,罚去膳房洗碗吧。”
无人应声,因为如今宇清殿服侍的大半都是哑巴,但花婕妤知道,他们会照做的。
这时,一个腰身圆胖的太监退着走出了寝殿。
花偈连忙堆起笑:“问禄公公安。”
禄公公还礼:“婕妤娘娘太客气了。”
“不知陛下可用过药了?”
“已服过药了。”禄公公意味深长道,“娘娘此时进去,恰到好处。”
花偈袖里滑出一个荷包:“多谢公公指点。”
进了殿中,便见烟雾缭绕,舞乐司的宫女弹琵琶的弹琵琶,跳舞的跳舞,环肥燕瘦,好不热闹。
承平帝见了花偈,懒懒道:“还当谁仗着朕的宠爱,如此跋扈,原来是你。”
花偈抬头看去,竭力控制着自己不露出厌恶的表情。
承平帝的整张脸都快烂光了,但是靠着明昌郡主送来的神药,竟感觉不到痛。
可这神药近来也不管用了,因为蛊虫已经爬到了承平帝的右眼,虽不痛,却也看不清东西,所以承平帝越发喜怒无常,动辄杀人。
花偈像看着情人一般注视着澄平帝的喉结:“陛下又取笑奴,明明是那小宫女冲撞了奴,怎么就成了奴的错了。”
“好,我的心肝,到朕怀里来。”
花偈乖乖走了过去,靠进承平帝怀里,离得近也没什么不好,虽然要闻承平帝身上传来的腐肉味道,却不必再看到那张腐烂生疮的脸。
花偈眼神空洞地看着舞女慢甩水袖,那些宫女眼里也不敢流露出丝毫恐惧,但是显然,她们都不敢朝皇上这里看。
这时,禄公公竟又折返,低声道:“陛下,周相求见。”
“不见。”承平帝搭在花偈腰间的手颇用了几分力。
花偈也觉得奇怪,近来承平帝醉生梦死,彻底不顾朝政,上回不知哪个御史一路闯到宇清殿前,被拖出去打了个半死,从此,就再没有官员来触陛下的霉头了。
怎么周丞相却犯傻了,他那一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打呀。
“陛下,周相爷说事关重大,必须面见陛下,事关……”禄公公压低声音,“昭王殿下。”
承平帝闻言,手上的力气越发大,花偈疼得嘤咛一声。
承平帝把花偈推到一边,揪住禄公公的领子:“余蘅竟然还活着!”
“恐怕昭王的确……”
“混账!”承平帝一脚踹出去,腐黑的下巴颤抖着,像是有虫子在皮下翻滚。
禄公公受了一脚,立刻翻身跪好:“陛下,周相还等着。”
“他怎么能没死,他为何没死?”承平帝喃喃自语,“不行,他必须死,他必须和我一样。”
禄公公大着胆子:“陛下……”
承平帝猛地贴近,几乎是附在禄公公耳边,嗓音颤抖道:“告诉周幕,让他去给余蘅下毒,更毒的毒,让他被虫子啃吃干净,让他比朕痛苦一万倍!听见没有!”
“奴才遵命。”禄公公扯回衣领,连滚带爬地离开寝殿。
花偈面上浮起了一道古怪的笑意。
……
江宛跟余蘅聊出发回汴京的准备,一聊就聊到了吃午饭的时辰。
余蘅道:“可惜我左臂伤势加重,不然定要亲自下厨。”
江宛道:“程琥在哪儿,我想去看看他。”
余蘅点头,道是要去厨下看看菜,让江宛自便。
绛烟就带着江宛去找程琥了。
程琥肩伤未愈,趴在床上翻话本,江宛去找他的时候,他正看到精彩处,见了江宛,激动地和她描述起话本的内容,一位大侠如何剿灭土匪,又如何在皇帝遇刺时从天而降,这还没完,这大侠竟然还是酒仙转世,回归天庭时,给人间下了一场酒雨。
程琥激动道:“表姨,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你去花楼玩,正遇上我往楼下洒酒,便如酒雨一般,淋了你一脸。”
“记得啊,不过那日我并没被淋着,因为……”
江宛顿了顿,忽然想起漫天酒液中,似乎余蘅就站在她面前,在她头顶用手搭了个雨棚,替她挡住了落下的酒水,也就是那一回,她深深觉得余蘅身上常用的熏香十分好闻。
一不小心走了神,江宛再去听程琥的心里话时,发觉自己已经错过了很大一截。
“……其实我想留在定州,不独是因为那样的日子没趣,也因为我实在很想让我娘知道,她儿子并不是个吃不了苦的纨绔子,我要证明给他们看,光凭我自己也能在军中闯出一片天来。”
第六十五章 告别
少年的豪情壮志最动人心。
“了不起。”江宛鼓掌,“不过你既然不跟我回去,总要给你娘写封信报平安吧,无论如何,她总是惦记着你的。”
“这我也明白。”程琥目光坚定,“总之,你告诉她,不闯出个名堂,我绝不回家。”
“晓得了,程大将军。”
程琥被她叫得心花怒放,好似已然成了大将军,威武道:“那小子如今是大王了,从前我打不过他,将来的较量可未必会输。”
真是可爱啊。
江宛和余蘅要离开的消息渐渐在熟人间传开,阮炳才也听说消息,下值后特意来找她。
“听说夫人要走了,阮某今日给夫人带了点赵记的羊肉冻,要是离了定州,恐怕就难吃上这一口了。”
江宛道:“是啊,还是草原上跑着长大的羊肉好吃。”
阮炳才摸了摸发髻,深有同感地点头。
“晓得你公务繁忙,便不多留你了,只是,我想托你留意一个人。”
“夫人但说无妨。
“我的婢女梨枝,与我情同姐妹,约莫是七月中旬从汴京出发来定州的,快四个月了,一直没有音讯,若是她到了,还望阮大人照拂一二。”
“阮某定当尽力。”
“那我就不耽误大人了。”
阮炳才站起施礼:“山水有相逢,夫人一路保重,明日阮某公务在身,恐难相送了。”
“公务要紧。”江宛屈膝还礼。
“夫人留步,阮某告辞。”阮炳才快步离开。
霍忱屋里也有客,余蘅给他带了壶好酒。
“打定主意留下了?”余蘅问霍忱。
霍忱见他,高兴地喊了声:“望遮兄。”
然后才说:“对啊,我是要留下的,留在军中尽绵薄之力。”
余蘅:“倒是有志向。”
霍忱:“本来,我不想留下。”
那些尸体和鲜血让他吃不下饭,偶尔还会做噩梦。
但那次,他穿着父亲的铠甲在街道上疾驰,接受着百姓们的仰望,发觉每个人对他投来的注视中都是崇敬与信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之前虽知道自己是益国公的儿子,但毕竟没享过国公府少爷的福,又在江南用奴仆的身份长大,只觉得这个身份给他带来了太多麻烦。
可在百姓眼中,他就是大将军,只要他在,定州城就永远有希望。
余蘅打开酒封:“你似乎不大高兴?”
“我如果留在定州,恐怕就没法回苏州娶小兰了,周叔常念叨,顶多再留小兰一年,就把她嫁出去,现在小兰恐怕已经嫁人了。”霍忱对余蘅笑了一笑,抢过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
定州如今离不开霍忱,他大约是娶不到青梅竹马的姑娘了。
十一月初三,天晴云淡,宜出行。
江宛等人起了个大早出门,城外长亭前,停了一溜马车。
孙羿下马,从霍忱手里接过一碗热酒。
这次回京城,孙羿身上的担子尤其重,一是要为运粮之事回京复命,二是要为换粮一事做个证人,再有就是他姐姐不日出嫁,总要由他背出门。
除了孙羿这个运粮官,黄步严这个督运官自然也不能少。
“团姐儿,”霍娘子握住江宛的手,“到了记得给我写信。”
“肯定忘不了。”
霍娘子的手暖烘烘的,江宛真是不舍得放下。
霍娘子面露难色:“我有件事,一直不曾向你坦白。”
“五姨但说无妨。”
霍娘子虽难以启齿,却还是狠下心道:“其实你母亲是因我而死,那时她怀着安哥儿,却为我的事……”
江宛从她手里抽出手。
霍娘子心里一凉。
转瞬间,她被紧紧抱住。
江宛把脸埋在霍娘子肩上:“五姨,我娘不会怪你,我也不会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好。”霍娘子搂住江宛,觉得在她心上压了十来年的石头总算都消失了。
如今城防是定州第一等大事,魏蔺领了差事,没能来送余蘅。
他们的交情勉强也够上知己,天涯既比邻,少送一回也没什么。
余蘅上了马车,回望定州城楼。
依他的性子,这遭回京城,只要能再度脱身,必定故地重游,与故友痛快会酒。
只是,他真能脱身吗?
余蘅抬手,做了个前进的手势,护卫整齐划一地驱马向前。
余蘅面如霜雪,黑浓的睫毛一颤,遮住了眼中的深沉。
长亭后的山坡上,有两匹马正在啃松针。
宁剡与于堪用并肩而立,看着车队慢慢远去,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浅浅的辙迹。
他还是来送他了。
“得了,宁少将军,人影都看不见了,咱们能回去了吗?”于堪用吸了吸鼻涕,冻得瑟瑟发抖。
他怀里是个看什么都新奇的小女婴,女娃娃头上扎着两个红头绳,束起零星的几根头发,越发显得发丝稀疏。
用宁剡的话来说,看着简直惨不忍睹,叫人想剪了自己的头发给她粘上几根。
“花儿的帽子怎么又掉了,少昀,快给她戴上。”方才叫宁少将军叫得疏远,眼下一着急,于堪用也顾不上称呼了。
宁剡只得帮忙,替花儿重新系紧披风,又把帽子戴好,他生得高大,低下头来时,刚好方便于堪用观察他的表情。
“还当你与人家决裂多有魄力,现在看来,昭王离开,你是难过得紧了。”
“闭嘴。”宁剡顺手把孩子重新绑回于堪用身上,期间小女娃很不配合,左转右转,宁剡不由抱怨,“我就说别把她带出来。”
“是你听不得花儿哭,非要把她带出来。”于堪用替他回忆。
宁剡想了想,还真是这样,不由有些窘迫,却不肯示弱,嘴硬道:“若是你能哄住她,自然也没有后头的事。”
“那你干脆别捡她回来。”于堪用顶回去。
“啧。”宁剡下手系了个死结,并且打定主意回家以后不帮着解开,“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花儿的手在于堪用脸上摸来摸去,似乎在找于堪用胡子,就是为了她这个爱拔胡子的毛病,于堪用才早早把胡子刮干净了,别说,看着顺眼不少。
“好了,小祖宗,”于堪用也不知道对谁说的,“脾气也闹够了,赶紧回家吧。”
宁剡轻哼一声,翻身上马。
远处,晨光初绽,风雪皆停,从此是新天。
第六十六章 冷啊
正式进了冬月,天也到了最冷的时候,霍娘子说,这时候上路就是要狠狠吃苦头的,江宛原本不以为然,但是等上路后的第一场雪落下来,她就明白了。
一下雪,马车前进会遇到很多困难,被厚厚雪层覆盖的坑洞石头无法避开,马很容易崴脚,虽然他们用的马都是耐寒的蒙古马,但雪一化,路上全是冰,马蹄容易打滑,马车也容易失控,一遇上下坡,很可能会翻车。
总之,坐在温暖的马车里虽然舒服,但也很危险。
所以,江宛果断决定下车骑马。
霍娘子让她带着的婢女抚浓也是骑马的一把好手,抚浓先上马,想拉江宛和她同乘一骑。
江宛是很想有人可以在前面挡风,但是她还是另上了一匹马,这是出于不伤马的考虑,要走的路还很长,人受伤也比马受伤要好。
余蘅替她稳住马头,拉下遮面的护脸巾道:“你自己小心。”
江宛见他也打算骑马:“你的肩伤没事吧。”
“放心,无碍。”
江宛艰难翻上了马背,隔着厚厚的手套拉住马缰,看着被雪覆盖的茫茫前路,担忧地问:“还要多久才能到住的地方。”
寒冬腊月露宿山林,无异于找死,所以余蘅选择了一条驿站最多的路,但花费时间也相应增多,有两队人马先行探路,随时标注可以停留的村庄小镇驿站等等位置。
余蘅道:“顶多两个时辰。”
江宛点头,面上一派果毅,但心里却在流泪,比骑马更累的是什么,是大冬天骑马啊。
骑马前往晏县问仙村的路上,江宛没别的感觉,就觉得冷,寒风刮在脸上一开始像刀子,后来就像钝刀子,而最折磨人的并不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因为那些皮肤很快就冻得麻木了。
最难忍受寒风的是眼睛,冷风扎进眼睛就像冰锥一样,好在她的马乖乖随队,所以她可以趁机闭一会儿眼睛,但绝对不能长久闭眼,因为路上还有斜逸的树枝,被冻得硬邦邦,猛地撞上去,牙都会被磕掉。
骑马十分耗费体力,骑着骑着便是一身汗,转瞬被风刮得冰凉,内湿外冻,造成体温流失,四肢首先被冻得僵硬,然后便觉得痒麻,可在马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硬挺着。
等到下马的时候,江宛面巾下已经鼻涕眼泪糊满,脸上干得要崩裂,抚浓紧赶慢赶给她糊了一脸防冻伤的油脂,才稍有缓解,进了室内,把风帽一摘,江宛额前凌乱的碎发全部湿透。
她腿一软,伏倒在地,觉得人生根本没有任何希望。
抚浓给她灌下去一碗热热的羊汤,她才缓过来。
抚浓给江宛冰冷的手指一点点搓上滋润肌肤的膏脂。
江宛让抚浓自己也涂一些,抚浓就笑着说:“虽是给夫人涂了,奴婢也沾了光呀。”
抚浓举起油润润的手。
“也是,”江宛道,“那你把这个分给护卫用一些吧。”
抚浓却没动,笑道:“夫人,这玉润膏带得并不多,路上还不知要走多久,恐怕只够夫人一个人用的,再者说,护卫大哥们都是赶路的好手,肯定不会疏忽,应该也带了冻伤膏或者羊油,夫人不必担心他们。”
江宛觉得她说起话来有条不紊,倒很像春鸢。
说起春鸢,又想到汴京。
“抚浓,队伍里只有你我两个女子,我听他们说,可能要走上一个半月,那么这一个半月我们就要互相照顾了。”
“是奴婢照顾夫人才对。”抚浓笑道。
抚浓好像很喜欢笑,江宛回她一个笑脸,并不争辩,只说:“外头天光还亮,我想出去走走看看,活动活动。”
这是一处农家,大概有七八间屋子,另有前院后院,还筑了围墙,应该是个殷实之家,不知道余蘅是不是给了银子,请主人家暂时住到别处去,江宛并没有看见主人,各处都是护卫们。
雪又开始下了,江宛仗着自己换了一双新的羊皮靴,跳进积着薄雪的小径上,这也是抚浓想得周到,当时马车前进困难,物资全在马车上,要不是抚浓手快收拾了个包裹,江宛也没有能换的衣物。
“怎么出来了?”余蘅见江宛在窗外,便也披了大氅出门。
江宛道:“出来活动活动。”
“此地简陋,委屈你了。”
“哪儿的话,这也不算简陋吧,有瓦遮头,风雪不侵,已经很不错了。”江宛笑道。
余蘅低头,露出一个笑来,然后又面无表情地抬头,在他和江宛头上撑起一把伞。
江宛:“你有没有听见锣声。”
余蘅点头:“也许是此地的村民有婚丧嫁娶吧。”
“雪下大了,我们进去吧。”江宛道。刚才在屋里烤了火,换了暖烘烘的内衫和鞋袜,舒服极了,才想出来转转,现在又觉得冷了。
这时,江宛忽然想到她刚涂了满脸油脂,脸上又有被寒风吹出的两坨红……
所以,余蘅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我吗?
江宛的脖子骤然僵住。
余蘅:“不是说要回去吗,怎么不动。”
“我再看一会儿雪。”不知怎么,一旦开始关心自己的脸,江宛就觉得脸开始热涨起来,而且还痒得很,可能是抚浓给她涂膏脂时太匆忙,没涂匀。
但江宛死死按着自己的手,控制自己不去挠脸。
快走快走,江宛心里祈祷。
怎么还要看雪,莫非刚才骑马时还没看够吗?余蘅狐疑地看了眼院子,这也没什么好看的。
余蘅道:“我陪你。”
“不用了,你走吧。”江宛道。
怎么就不要我陪了?
余蘅委屈握紧了伞柄,莫非是我哪里不周到,惹她不高兴了?
这么一想,还越想越对,江宛待人行事并不忸怩,也不会无缘无故给人冷脸,她如今对我万分嫌弃,肯定是我哪里做错了。
可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余蘅觉得自己很该问个清楚,以后才好改,但是一时间要张口又觉得为难——江宛扭过去的头显得格外绝情。
算了,还是不惹人厌了。
“那我先走了。”余蘅落寞道。
江宛却忽然抓住他的胳膊。
第六十七章 凶杀
“何,何事?”余蘅结巴了一瞬。
江宛道:“你把伞给我吧。”
哦。
余蘅蔫巴巴地把伞递回去。
他正想扭头就走,却听那若隐若现的锣声似乎转过了个弯,正从门口经过。一般而言,这锣声总是喜庆的,可现在听来却有些诡异。
也许是天色将晚,黄昏阴沉,将这清脆的锣声染上了暮气。
江宛:“好奇怪的声音。”
余蘅顿时来劲了:“那我派人去查探一番。”
江宛用余光瞥他一眼,老天爷啊,这人怎么还没走啊!
她的脸实在太痒痒了,他不走,她不好意思挠。
算了,余蘅既然这么流连忘返,还是她先走得了。
江宛道:“那我先回屋了,殿下慢慢赏雪吧。”
江宛把伞往他咯吱窝里一塞,用手遮着落下的雪,几步跑回屋里。
抚浓正在烘烤换下来的鞋子和衣物,屋里的味道不大好闻。
见江宛进来,抚浓忙道:“夫人身上怎么落了雪?”
“一点点罢了,”江宛用手掸了肩上雪,狠狠搓了搓脸,看着手上的油膏,长叹一声。
抚浓看她神情不对,连忙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江宛捧着脸:“你看我的脸,是不是很丑?”
“夫人天姿国色,是奴婢见过最美的美人儿。”
“真的吗?”江宛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抚浓十分认真:“自然是真的。”
江宛对她嘿嘿一笑,然后跑到她身边:“我来帮你烘衣服。”
抚浓见江宛真心想帮忙,便没有劝她,毕竟此地没有什么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估计江宛也是无聊了。
抚浓递过去一个烘杆,教江宛怎么把衣服搭上去,然后怎么控制高度,不要让衣服被烤焦。
屋内其乐融融,屋外的余蘅却越发摸不着头脑。
他到底哪儿惹江宛生气了。
这会儿,余蘅派出去打听消息的护卫也回来了。
护卫道:“殿下,消息已打听清楚。”
余蘅可有可无:“那就说吧。”
“传来的锣声是此地一位姓孟的乡绅所敲,他家女儿与人做下丑事,昨夜被人抓了个正着,那乡绅读过书,说此举败坏门风,所以要把他女儿烧死,因天降大雪,恐烧不死那姑娘,便想把姑娘沉进河里。”
余蘅回头看了一眼江宛的房门,低声道:“此事莫要让他人知晓。”
尤其是江宛这个心软又爱管闲事的。
“是。”护卫道。
余蘅道:“那女子可怜,度势救下来吧。”
护卫却面有难色:“属下赶回来时,那女子已被投入冰洞中,眼下恐怕……”
“那就罢了,你下去吧。”余蘅道。
他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明日出发,这个小村庄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可今夜,却有人前来拍门。
按道理说,这人是走不到门口就会被护卫拦下来的,若有不寻常之举,护卫视情况处理,就地格杀也并非不可能。
但是这人偏偏就到了门口,因为他是爬来的,拖着被打断的两条腿,砰砰拍着门,一面拍门,一面喊:“大官老爷,草民有冤。”
余蘅听到声音的瞬间,立刻对妃焰道:“带进来,让他闭嘴。”
妃焰出门,不多会儿功夫,就把人悄悄抬进院子。
余蘅推门出去,特意看了一眼江宛屋里有没有灯光亮起。
妃焰见余蘅出来,正要开口问,余蘅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江宛屋里没有动静,余蘅才关门回屋。
那断腿男人被堵住嘴扔在地上,一身血迹斑斑,寒冬腊月,他身上的单衣却已经被利器划得难以蔽体,两条腿从膝盖处打断,以诡异的姿态横在地上,蓬乱的头发中露出一双绝望的眼睛。
很难想象这个人怎么活着爬到这里。
余蘅抬了抬手,妃焰上前掏出那人嘴里的布巾。
“大官老爷……草民……有冤……”男人气若游丝。
余蘅其实并不想管这件事,刚才叫人把他带进来,只是怕他乱喊吵醒江宛,可眼下他却对这男人有了一二分的兴趣。
不说旁的,这人能活着到他跟前,就是条汉子。
“妃焰,取姜汤衣物给他,我要听一听他的冤情。”
“是。”妃焰把男人带了下去。
一刻钟后,断腿男人已经被灌了姜汤,换了厚衣服,脸被擦洗干净,妃焰把他抬回余蘅屋里。
“有何冤情,说来。”
“草民乃是村东头孟家的下人,想要为孟家三小姐伸冤。”
余蘅:“孟三小姐事今日被淹死的那位?”
男人撑起上半身,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官老爷明察秋毫,就是孟三小姐,她是被害死的,是冤死的。”
“听说那个小姐是因为与人幽会苟且,才被她爹淹死,看来你是她的情夫?”
“不,我不是小姐的情夫!我和小姐之间清清白白,我……草民真的是被冤枉的,三小姐不是二老爷的女儿,三小姐是大老爷的女儿,大老爷在三年前中毒去世了,大约半个月前,三小姐意外听到她二婶说,原来当年杀害大老爷的就是二老爷夫妻,小姐听到此事,当然想要查清真相,让别人知道二老爷夫妻就是下毒的人,只可惜她没有证据,没法去官府告发,她身边伺候的人也多是二老爷夫妻安排的,她没有帮手,就想到了我。”
男人剧烈的喘了两声,显然,这就是孟三小姐悲剧的开头。
“二老爷自诩念过几年书,事事都要学那些高门大户的做派,家里也分了内院和外院,我在外院打扫,小姐小时候曾经救过我一命,我病得快死了,是小姐给了我银子,让我去看病吃药,我才活下来,所以我一直想要向小姐报恩……”
“细枝末节就不必提了。”余蘅道。
男人又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小姐找到我,想让我去外边打听消息,她则留在府里盯着二太太,前几日,她去套二太太身边丫鬟的话,小姐虽只是随口一问,却还是招来了二太太的怀疑。”
说到这里,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六十八章 诬陷
男人咳得额角暴起青筋,像是要把肺都呕出来。
余蘅看着他,淡淡道:“二夫人从丫鬟口中得知三小姐旧事重提,担心当年下毒之事败露,就决定斩草除根,做了一个局,想将二小姐和你这个帮手都除掉。”
妃焰给男人喂了一口水,男人缓过一口气道:“大老爷明察秋毫,后来,小姐约我在柴房相见,二夫人带人进来,不由分说就把我们捆了起来,还让人把我们的衣服扒了,大吵大嚷,叫了村里人来看,二老爷则装作不知情,出来演得好像快被气死,又是哭圣人,又是哭祖宗,最后拿了面铜锣,鼓动村里人把小姐烧死。”
“那你怎么没死?”余蘅问。
二老爷夫妻到底是好人坏人,有没有给兄长下毒,都是这个男人的一面之词,相比其他,更可疑的就是这个两条腿都断了,却还能够逃出孟府,爬到他门口来嚷嚷冤情的男人。
男人脸色一僵:“因为我......”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余蘅眼睛微眯:“谁在外面?”
门打开,江宛拢着头发跨进屋里。
“我。”
绛烟跟着进来:“属下有罪,没能拦住夫人,但夫人不许属下开口,属下也不敢通报。”
江宛笑道:“别怪绛烟,的确是我不让他说话。”
她虽然笑着,但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余蘅就知道,江宛肯定想管这件事。
余蘅暗自叹了口气,指挥妃焰给江宛搬椅子,送手炉,上热腾腾的药茶。
等江宛坐稳了,余蘅才道:“你继续说吧,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断腿男人正要开口,江宛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草民周大勇。”
江宛看他惶恐,安慰道:“周大勇,你不要害怕,照实说就可以,这位青天大老爷的本事,可比你们的知县大多了。”
“果真?”周大勇的眼睛一下亮了,他急切道,“帮我的是府里四小姐。”
江宛:“这位四小姐应该不是三小姐的亲姐妹吧,否则也该遭了毒手。”
言语温和的江宛让周大勇更紧张了,他局促道:“对,四小姐……四小姐才是二老爷的女儿,她之所以帮忙放我走,是因为她今夜想要和情郎私奔,府里人都出来抓我,她就能找到空子逃跑。”
“她一个人把你送出府了?”江宛问。
“不,她的情郎叫王不旱,是厨房李厨子的侄儿,管买菜的,经常推着板车出入,四小姐调开看守我的人,王不旱把我搬到板车上,然后推出门,丢在路边。”
“听起来,”余蘅道,“你的运气很不错。”
“大老爷是不信我吧,其实我也觉得跟做梦一样,腿断了,没了半条命,我竟然还能活着在这里讲小姐的冤情,我真觉得像梦一样。”周大勇靠墙坐在毯子上,头慢慢向后倒去,呼吸变得平稳虚弱许多,眼睛渐渐失去焦距。
妃焰道:“殿下,这人好像快不行了。”
余蘅悄悄看了江宛一眼:“他现在不能死,给他喂颗回春丹。”
“是。”妃焰眼疾手快给周大勇喂下一个药丸。
药丸下肚,周大勇猛地吸了一口气,呼吸又急促起来,强烈的疼痛似乎把他从美梦中拉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疼痛稍减,周大勇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多谢大官老爷救命之恩。”
“这药也没那么神,顶多给你续二十个时辰的命,药效一过,你立刻会死,”余蘅说出残忍的真相,“但是,你的确有机会给你的小姐伸冤了。”
余蘅说完,悄悄看了江宛一眼。
江宛道:“你放心,若你所言不虚,大老爷会还孟三小姐一个清白的。”
倒是替他答应得爽快。
余蘅心里莫名美滋滋的,没有半点被麻烦缠上的不高兴:“是,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门外绛烟敲门:“主子,有信来。”
余蘅就先出去了。
江宛见周大勇满头大汗,蹲下给他递了块帕子:“值得吗?”
周大勇对她笑了一下:“多谢夫人。”
他接过手帕,粗略地擦了擦脸,每动一下似乎都忍受着极大的折磨,他攥着帕子,仰头看着屋顶:“值得。”
他以前听村里的老人说,掉进河里淹死的人都会变成水鬼,除非之后有第二人淹死,否则永世不得超生,若是死前有怨气,不光会变成水鬼,还会成害人的厉鬼。
三小姐菩萨一样的心肠,绝不能含冤而死。
二老爷夫妻杀害大老爷一家,活活溺死小姐,还让小姐背负着不贞洁的罪名,在绝望不甘中死去,真正是狼心狗肺。
老天不降下报应,那他就来做二老爷的报应。
如果能积攒下一二分的功德,就全部让给小姐,让小姐能入轮回,投好胎。
周大勇的一双眼明明因生机逝去而黯淡,眼底却燃着不死不休的执着。
江宛不忍多看,低头走了出去。
余蘅见她出来,低低叹了一声,似乎遇到了烦心事,他朝屋里看了一眼:“可惜了,这人机敏刚毅,来日未必没有成就。”
江宛:“你遇到了难办的事吗?”
“给你。”余蘅把纸条递给江宛。
江宛微微转身,借着屋里的光看字条。
——遗失之玉已在掌握,云间恐借玉而出。
这些话好像是在讲一块丢失的玉佩,江宛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余蘅道:“福玉逃跑,现在找到了,和南齐云间王在一起,云间王是南齐皇帝的侄儿,恐怕会利用福玉大做文章。”
“我好像听人提起过云间王......”
“云间王名李桑,面如好女,容色绝代,风流之名天下皆知,早年曾来大梁游玩,留下过不少风流韵事。”
“不是这个......”江宛皱眉苦思冥想,“好像是席先生提过一嘴,云间王与安阳大长公主有交情。”
余蘅若有所思。云间王若与安阳合作,意在南齐皇位,倒也并非不可能。
“不晓得他们要出什么招,只能静观其变了。”
江宛道:“现在要解决的是周大勇的冤情。”
余蘅望向她。
她眸光深深,让人看不懂。
第六十九章 去睡
“大官老爷,您真的要帮我?”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官老爷,谁告诉你的?”
周大勇道:“大官老爷住的这个院子是王村头的院子,王村头是村里的大户,跟二老爷有亲,大官老爷借了他的院子,王村头就住进了孟府,我是听家里下人说闲话才知道王家住了一个大官。”
“孟大老爷死了,难道村里人从来没怀疑过二老爷吗?”
“大老爷死的时候是中秋,二老爷一家都不在府里,全去县城看灯了。”
话已至此,该盘问的已经问得差不多了。
余蘅道:“孟四小姐既然要与人私奔,你可知他们要往哪里逃?”
“草民不知,但他们肯定还没有跑远。”
“妃焰,去找到这位四小姐。”余蘅道,“听说孟二老爷是个大义灭亲的,这下很该看看他该如何处置自己的亲女儿。”
周大勇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我姓余。”
“余大人,您与夫人都是菩萨心肠,可惜我如今腿断了,否则定要给你们好好磕头,拜谢你们的恩情。”
江宛道:“磕头就不必了,要办好这件事,还需要你的帮助。”
听江宛这意思,倒是要留下和他们一起商议,可是如今都快过丑时了,路上本就难睡个安稳觉,马车里睡了又会头疼。
余蘅眉头微皱。
不行,要让她回去睡觉。
余蘅咳了一声:“江宛,我有话和你说。”
江宛:“你说吧。”
余蘅压低声音:“出去说。”
江宛以为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可是外面太冷,她不想出去,就小声说:“要不,你小点声,让他们都听不见。”
余蘅一看她就是懒得动弹,于是对妃焰伸手:“斗篷。”
又低头对江宛道:“站起来。”
江宛站起来,妃焰把斗篷递给他,余蘅展开斗篷,把江宛一裹:“回去睡觉。”
“我……”
“回去睡觉。”余蘅定定望着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模糊出温柔的阴影。
江宛心里的愧疚感莫名咕嘟咕嘟往上泛,好像她现在不回去睡觉,就对不起余蘅似的。
“那我回去了。”江宛低头拉紧斗篷,转身往门口撞,妃焰眼疾手快拉开门,让江宛出去。
江宛走到自己的房门口,见门开着,抚浓穿好了衣服正在等她。
“你怎么也醒了。”江宛跨进屋里,头也没回,顺手把门朝后一关。
吃了个闭门羹的余蘅:“……”
好吧,能回去睡就好,至于斗篷,就明早再问她要吧。
更深霜起,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辰。
余蘅抬头看去,漫天星斗,伸手可摘,周遭静谧非常,江宛应该能睡个好觉,再做个有星有月的梦。
余蘅回到屋里,面色清冷许多。
周大勇看屋里护卫进出了一通,知道他们估计是去找四小姐的:“大人,你真能抓住四小姐吗?”
“若他们有一晚上的时间,却连个小丫头也抓不住,那不如也去跳河,”余蘅道,“可这丫头抓回来有用没用,还不一定。”
周大勇一时大急,但触及余蘅冰冷的视线,便如冰雪侵体,猛地清醒。
是啊,这官老爷如此年轻,恐怕未必有多大的本事,虽说官夫人刚才说着大官比县令厉害,但恐怕也厉害不到哪里去,要替小姐伸冤,要把二老爷夫妻送进大牢,谈何容易。
“你受了刑却没死,他们拷问你,是想知道什么?”余蘅道,“若是你还有所隐瞒,谁都帮不了你。”
“二老爷要买毒药,在村里可不行,肯定要去县城,二老爷夫妻生了二小姐和四小姐,二小姐嫁的那户人家姓陈,她婆婆陈婆子是县城妙手医馆的少东家的姑姑,所以我觉得这妙手医馆肯定给二老爷卖了毒药。”
周大勇抬头观察余蘅的表情,继续道:“就算二小姐嫁到了陈家,但她婆婆也没道理帮着儿媳妇害娘家大伯,有良心的人做不出这种事,没良心的人也不会平白无故做这种事,二老爷肯定许了婆家什么好处,可怪就怪在这里,赵家经营医馆,在县城也算不错的人家,陈家虽比赵家差一截,但跟孟家比,也还是强得多,我就在陈家门口蹲了三天。”
说到这里,周大勇脸上出现一道冷笑:“听两个碎嘴婆娘扯闲话,我才晓得赵家虽然有个聪明的少东家,但这少东家还有两个傻子哥哥,一个傻得听不懂人话,那活儿也没用,家里给买了个媳妇,另一个傻得轻些,估计能留下孩子,与三小姐同年,都是十五岁。”
说到这里,孟二老爷许给赵家的好处已经非常明白,就是死了爹娘,再没依靠的孟三小姐。
“可现在,这个好处死了。”余蘅道。
孟四小姐挑这个时候私奔,该不会是她爹娘见三小姐死了,所以要把她推出去填赵家那个火坑吧。
他对妃焰使了个眼色。
妃焰立刻派人去县里寻那开医馆的赵家和孟家的姻亲陈家,顺道还把黄步严叫醒,带他一起去了县衙。
说起黄步严这个倒霉蛋,因他还是戴罪之身,所以被孙羿严密地看管着,就怕这个老小子钻空子溜了,吃喝拉撒睡,俩人都在一起,黄步严自己也识趣,躲在马车里一声不吭,让干嘛就干嘛,半点不给人添麻烦。
既然准备管这事儿,亮身份是最简单的,而余蘅的身份不能用,就只能指望途经此地的殿前太尉之子兼粮草押运官孙羿,还有兵部六品书令兼督运官黄步严。
其实黄步严就够用了。
知县不过七品官,且不说黄步严品级比他高,就单说黄步严是京官这一条,就够那知县吓破胆子了。
其实这周大勇若是只想报仇,事情反倒容易,悄悄去把孟二老爷拷问一番,若不无辜,杀了就是,可这周大勇偏要伸冤,既然要伸冤,就不得不麻烦一些。
不光如此,他还得考虑江宛。
江宛心软,大概不会喜欢行事狠辣的人。
余蘅颇觉苦恼,干脆决定什么都不想了,明日就让黄步严先把知县带来,等江宛起来了,余事都依江宛的意思办。
想到这里,余蘅伸了个懒腰,他也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