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计成
“你能怎么帮我?”呼延斫问程琥。
程琥低着头,似乎极为恐惧,声音发着抖:“只要能保住我的命,大王子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叫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绝无二话。”
“好!”呼延斫道,“到时候你就去告诉罗刹王,你不是自己跑的,是有人把你藏起来的。”
“不知道那个把我藏起来的人是谁。”程琥低着头道。
“反正不是我,你也不清楚。”呼延斫说完这句,就不再搭理程琥,而是看向阮炳才,“此计如何?”
“此计要成,还需要殿下尽快去告诉罗刹王,就说从俘虏口中已然得到了罗刹公主被抓的消息,这样一来,罗刹王必定以为大王也早已知晓。”阮炳才道。
呼延斫却没有被轻易撺掇:“恐怕父王动怒。”
“大王的喜爱现在对殿下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阮炳才苦口婆心道,“殿下必须在罗刹王离开前说服他,时间不等人啊。”
呼延斫点头,但如果只有他牵扯其中,未免太明显了。
“不如让水再浑一些。”呼延斫若有所思道。
“不知殿下此言何意。”
“无他。”呼延斫起身,“你藏好这小子,等钦噶来知会。”
说着,呼延斫就离开了阮炳才的帐篷,阮炳才送到门口。
走出去一段路,呼延斫忽然回头。
“等这件事结束,”呼延斫吩咐钦嘎,“就让他去死吧。”
……
江宛喝完粥,已经快要巳时了。
余蘅将罗刹女送到,本该立刻离开,如今耽误许久,已是很不应该了。
想来人便是如此,固然已将计划订得严丝合缝,也要从中硬抠出片刻,来全自己眷恋不舍的一颗心。
“城防之事,你可以交给宁剡。”余蘅对江宛道。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名字,当时宁剡刺余蘅一剑,二人已然割袍断义,从此绝交。
江宛点头:“我明白,只是你与他……”
“他这人重情重义,越是如此,便越是难以两全。”余蘅淡淡道。
当日宁剡做出选择,心中也不好受。
江宛新奇地看着他:“未料得昭王殿下也是个以德报怨之人啊。”
余蘅被她看得不好意思,面上强绷住了:“咳,我本就是如此纯良。”
他如今形容狼狈,边幅未修,站在暖融融的日光下,显得身形高大,回望时的眼神隐隐含笑,仿若会从背后生出羽翼,将她包裹在温暖的羽毛中。
倒是可称纯良。
“余蘅,在今日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想,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见到你之后,我觉得还是值得的。”
历史上最长的商朝也不过七百余年,盛衰本是常事,不过每一瞬每一人每一次心动都是真的。
她踮起脚尖,环抱住他。
……
程琥目送呼延斫离开帐篷,阮炳才殷勤相送。
送完了回来,阮炳才与程琥相视,一同松了口气。
但依阮炳才看,杀死呼延律江绝不是终点,最好是让北戎群龙无首,重新开始内斗,永无觊觎中原之日!
而要做到这一点,光挑拨父子感情还不够。
远远不够。
还有那个二王子,希望那位在事成后,别惦记北戎大王的宝座,免叫他这一场艰辛蛰伏,倒为二王子做了嫁衣。
其实这二王子说是盟友,但也未必不能除之。
阮炳才琢磨的时候,程琥咳了一声。
阮炳才:“怎么了?”
“我劝你多想想我表姨,也就是江宛,希望你做什么。”程琥道。
阮炳才刚才那一脸奸笑,委实有点吓人了。
……
送走余蘅后,江宛带着罗刹女回了霍娘子府上。
路上遇见两拨带着铜锣的官差巡街,一切似乎还如战前一般。
“其实这定州城没有我,也不见得会乱。”
不管是陆通判还是宁统宁剡父子,对于如何管理百姓,抵御外敌,都比她有经验,都比她强。
她是回去吃午饭的,正好霍娘子和霍忱也在。
霍娘子见她恹恹的,还笑说:“这也算是一顿团圆饭了。”
江宛却忽地想起呼延斫的那个小女奴,冥冥中,她总觉得那个女孩子一定和霍娘子有什么关系。
然后,她才想起霍女侠。
江宛问:“怎么没见霍女侠。”
霍娘子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
霍忱没心眼:“霍女侠是谁?”
江宛以为霍娘子不愿意回答,正要说话,霍娘子却状似不耐烦道:“你三姐。”
“三姐是女侠吗?”霍忱没见过世面似的,张大了嘴。
江宛道:“你三姐可厉害了,武艺之强乃我平生仅见,而且一副侠义心肠,遇上山贼那叫一个……”
“咳咳。”霍娘子咳嗽一声,“吃饭吧。”
霍忱从鸡汤里夹了一块生姜放进霍娘子碗中,不走心道:“五姐你先吃,我再听人讲讲。”
江宛正要继续,霍娘子又捂着嘴咳嗽一声:“食不言寝不语啊。”
江宛便遮着嘴,对霍忱道:“以后告诉你。”
霍忱对她点头。
二人埋头吃饭。
吃完饭,江宛叫住霍娘子:“五姨,我有话问你。”
“咳,那八叔我就先回避了。”霍忱会看眼色得紧,因口头上占了江宛的便宜,于是蹦蹦跳跳跑开了。
江宛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无咎,若无咎真是她街边捡来的普通孩子,本该也如霍忱一般,若喜欢武功,家里就给他请名师来教,也不是非要他中个武状元,只要他高兴就成了。
“五姨,我是想问问圆哥儿的事。”
其实江宛还是知道个大概的,比如倪脍、邱瓷还有徐阿牛都去保护圆哥儿了,只是她不知道圆哥儿具体的去向。
“这个你不用担心,圆哥儿是安全的,我派人将他送去了利州。”
江宛忙问:“可是京西北路的利州?我大舅舅在那里做知州的。”
“是,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轻易把圆哥儿往那处送,”说到这儿,霍娘子疑惑道,“我还当此事是你祖父江少傅的意思,那倪护卫曾说有老爷子的书信做信物。”
“无论如何,知道圆哥儿安全,我的心也就放下了。”江宛笑道。
第四十一章 勾结
“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霍娘子问江宛。
婢女送了小巧的茶炉和茶点上来。
江宛问:“霍女侠去哪里了?”
“谁知道她!”霍娘子哼了一声,又道,“她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不爱拘束,喜欢天南地北打抱不平,我也不知她的去向。”
“五姨很羡慕霍女侠吧。”
“我羡慕她?”霍娘子给自己倒了被茶,“她长得没我好看,说话没我好听,我羡慕她什么。”
“五姨其实是在为霍女侠承担,若无五姨,霍女侠也没法畅快地云游四海,行侠仗义。”江宛笑着望向霍娘子。
“别跟我耍嘴皮子了,”霍娘子对门外努了努嘴,“你的人来了。”
“妃焰,”江宛问,“可有事?”
妃焰进来,对江宛和霍娘子行礼。
江宛道:“不必顾忌,只说即可。”
妃焰便直说了:“罗刹女醒了。”
当时为了图省事,把罗刹女打晕了运回来的,没想到罗刹女体质不错,一顿饭的功夫就醒了。
“五姨和我一起去看看吧,刚才跟我一起回来的,是罗刹部的公主。”
霍娘子错愕:“那不是个男的吗?”
“呃……”江宛笑了,“五姨再去仔细看看吧。”
她上前挽了霍娘子的手,与她亲亲热热地去看罗刹女了。
罗刹女灌了一肚子稀粥,也就是个水饱,而且刚才小解大解都上了,眼下又饿了,她就是在饥饿中见到江宛的。
江宛被罗刹女眼中迸发的仇恨吓了一跳:“你可别这么看着我,明日你就能回家了。”
罗刹女不信:“呵。”
“真的,我想一命换一命的交易,你们大王不至于不干吧。”
罗刹女问:“大王捉了谁?你要把我和谁交换?”
江宛:“他捉了镇北军大将军的侄子。”
“我阿爸和大王肯定已经把你们包围了,你们不打算利用我做更多事,只想换一个不重要的人?”罗刹女粗野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冷笑,“简直笑话,就算他们想换,城门一开,军队便会攻入,你会这么蠢吗?”
“我早已经想好交换的方法,倒是你,”江宛蹲在她面前,“我一直想不通,你堂堂一个公主,到底有什么理由亲自来刺杀宁统,还有,你想刺杀的人,真的是宁统吗?”
宁统和余蘅不光长得不像,年纪也差了二十岁,这公主得近视成什么样,才能错把余蘅看成宁统啊。
反倒是她那个小奴隶,根本没见过宁统,却还刺杀对了。
这公主一定隐瞒了什么,甚至她可能就是冲余蘅来的。
……
呼延律江和罗刹王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呼延斫走了进去。
呼延斫行了个礼:“父王,罗刹公主有消息了,儿子拷问了梁人俘虏,他们全交代了,的确曾有一个外族女刺客被镇北军关押,外貌和公主极为相似。”
罗刹王一听,顿时急了,连忙看向呼延律江。
呼延律江用刀子不紧不慢地割下一块肉来,嚼完咽完了,才把刀插在肉上:“那些俘虏可曾说出公主如今在哪里,又在谁手中。”
“不曾。”呼延斫道。果然,父王是懒得管这件事的。
罗刹王自然也看出呼延律江对营救自家女儿并不热心,便站起来道:“小女如今有了下落,小王就先走一步了。”
呼延律江站起:“等事情查明,定派人去知会罗刹王。”
罗刹王思女心切,匆忙离开。
大王子行礼告退:“儿子去送送罗刹王。”
罗刹王的护卫们呼啦啦跟出去,很快帐篷里就只剩呼延律江和他的人了。
有个护卫道:“大王,要不要跟上去?”
“孩子大了,难免有自己的心思。”呼延律江语气发沉,“只是伯克汗的心越来越大了,不光带走了那个人质,如今还想要拉拢罗刹王,他是真以为自己稳坐大王宝座了。”
护卫沉默以对。
“海拜什,你还记得当年我等了多久才杀了鬼厌王吗?”
“十年。”
“对,整整十年啊。”呼延律江给自己倒了碗酒,一饮而尽。
人人都说呼延律江对大王子还没有对部下亲热,但到底是养在身边二十年的孩子,纵然呼延律江再铁石心肠,此时也难免有些父亲才有的惆怅。
海拜什问:“要不要……”
“不必,且看他能做到哪一步吧,要打败头狼,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海拜什虽然被提醒不能杀了大王子,不过他跟在呼延律江身边三十年,深知大王子已经是个死人了。
再说大王子,他送罗刹王走了一段,便路过了无咎的帐篷。
呼延斫道:“唉,若是二弟没有放走那个人质,那么公主就有救了。”
罗刹王今早也围观过无咎被鞭打,又事关自己女儿,连忙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刹王有所不知,逃跑的人质便是镇北军统帅宁统的侄子,宁统为了他甚至想直接打开定州城的城门,交换公主可比开城门容易多了,宁统十有八九会同意的。”
“竟有这事,那这人质可曾寻回来?”
呼延斫叹息:“说来也奇怪,那人质饿了很久,身上还有伤,肯定跑不远,偏偏众人搜索了一上午,也没有消息,小侄怀疑……”
呼延斫压低声音:“可能是有人特意把他藏起来了。”
罗刹王听完,丝毫不惊讶,只是表情阴沉。
呼延斫道:“如今我父王极为信任我二弟,您有所不知,这看守人质的小事,本来我也想做,父王却偏偏要二弟来做,但我二弟的确是讨人喜欢,索狐部奎亚尔首领也曾多次派人去看他。”
“奎亚尔!这里竟还有奎亚尔的事!”刚才呼延斫说了那么多,罗刹王都很平静,现在却急了。
呼延斫了然一笑——索狐部的一位王子曾在罗刹部的草原上失踪,两部因此结仇,罗刹王与奎亚尔首领也是多年不对付。
呼延斫看时机成熟,添了最后一把火:“而且,小侄觉得这次丢失人质这么大的事,父王对二弟的惩罚未免太轻了。”
第四十二章 暗室
呼延斫道:“如果王爷相信我,这人质就交给我来找。”
罗刹王目光森森,语气却平淡:“这会否太麻烦王子殿下了。”
“王爷哪儿的话,况且我已经有了线索,我愿意帮忙,也是感念王爷的一片爱女之心,只盼着这件事情不会触怒父王才好。”
“若到时候大王真的怪罪下来,小王愿意一力承担此事,绝不让大王子为难。”
“多谢王爷,为了王爷,小侄便铤而走险一回,王爷今夜来赴宴,小侄一定将那人质送上。”呼延斫叹气,“宴上那么多人看着,想来父王也不会太过为难我。”
他一副体贴的口吻,事事都在为罗刹王考虑,罗刹王如今担忧爱女,对他自然也没多少防备。
两人议定此事,便分开了。
……
余蘅举着火把,将地道中陈列之物一一照了过去。
方才碧煤没离开地道,一直在下方查探,将地道一寸寸摸了过去,发现一个暗室,等余蘅下来,就立刻上禀。
说到底,这锦囊是席先生给余蘅的,魏蔺那边一开始就没让人下来,跟下来的都是余蘅亲信,所以也不怕泄密,二人便直接在地道中交谈。
碧煤道:“地道的年份在百年以上,不过这件暗室顶多二十年。”
余蘅道:“所以这地道是前朝遗存,而这暗室则是席安挖的。”
碧煤:“殿下请看此处灰痕,暗室应该刚被人打开过。”
余蘅捏起箱子上的一封信,吹了吹上头的灰:“就是为了给我送这封信咯。”
他舌尖轻弹,抵住上齿。
这个席忘馁的目的真是让人越看越不懂。
“收好。”他把信丢给碧煤。
此地的箱子共有八个,都是铁皮箱子,每一个上都挂着一把七字字锁,余蘅试了一个,发现这字锁每一个格子上都有十个字可选,要是想试,恐怕一时半会儿试不出来。
本来余蘅手痒,想直接按下锁扣,随便试一个,但后来他上去读了信,才知道这锁三次按错便会自爆。
差一点,这世上就会少一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了。
“殿下,这箱子该如何处置?”
“你觉得上头会比暗室里更安全吗?”
“属下以为不会。”
“那就放这儿,走吧。”余蘅招呼一声,护卫便背上从米店搬下来的米粮,从地道出去了。
出了地道,天光大亮,余蘅便打开了那封信。
碧煤见余蘅脸上表情连番变化不定,最后则笑了。
信上竟然写,这箱子里全是金银财宝和千丰钱庄的兑票,而要打开这些锁,需要靠一个人。
江宛。
信上说,江宛才是那个知道全部解法的人。
此时毫不知情的江宛:“阿嚏!”
余蘅认为江宛应该很难背出七八五十六个字的顺序,果然,后边还有一句,说怕江宛记不住,所以只让她填第一个字格,其余锁格千万不要动,就那么放着。
除了这个,用余蘅的话说:“剩下的就是废话。”
他还是让护卫保管好信,自己则带人去找魏蔺,说了城里大致的情况。
有句话,他没告诉江宛,罗刹女是非死不可的。
虽然事先把罗刹女打晕了,但这丫头应该发现了自己从城外到城里,若是她回到北戎,透露此事,恐怕这地道也藏不了多久。
但是罗刹女该怎么杀,还需要好好筹划,在保证在程琥彻底安全前,罗刹女不能死。
罗刹王爱女心切,如果罗刹女死在他们手上,他们就招惹了一条实力不弱的疯狗,得不偿失。
所以罗刹女必须死,还要死在北戎人手上。
是时候动一动留在北戎的棋子了,骑狼如今在大王子呼延斫身边,位置重要动不得,那就只能牺牲一枚别处的棋子了。
“依你看,这人应该用大王子的人还是大王的人。”
魏蔺瞥他一眼:“自然把屎盆子扣在大王更合算些。”
余蘅点头:“不错,相平还是这般智计无双。”
他嬉皮笑脸,语气讨打,魏蔺自然只能遂了他的心愿,一手翻过书页,一手握拳直击余蘅的鼻梁。
余蘅抬手格挡,魏蔺变拳为爪,反手扣去,余蘅用小臂画圆招架。
二人又如此过了几招,都是单手,玩玩而已。
最后余蘅把魏蔺的手压在了桌上,得意道:“我赢了。”
魏蔺看他似有心事,才陪他折腾了一会儿,此时看余蘅恢复正常,便道:“你有路子弄来粮食,就再去搬五六十袋来,就那几袋粮食只够吃一顿。”
余蘅:“……”
他转身要走,魏蔺却叫住他:“其实你并不在乎定州,也不在意恕州,对吧。”
余蘅唇角微勾,回身对他做了个瞄准射箭的动作,然后潇洒离开:
“想多了,魏将军。”
……
未时,是午憩的好时候,江宛却不得闲。
“妃焰,去找陆通判和陈知军,再去找宁剡过来。”江宛把信笺递给他,“明日有大事,他们需要在一起商量出对策才好。”
“若他们不肯来,属下该如何行事?”
“打晕了带来。”
“属下明白。”
“不过,我觉得他们应该都会来的。”江宛道。
她在给宁剡的信上说,昭王殿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事关定州存亡。
在给陈知军的信上说,昭王殿下有一桩非常重要的吩咐要告诉他,事关定州存亡。
在给陆通判的信上说,一品诰命夫人请他来拿走印信。
不到一个时辰,人就都到了,江宛把客套话说了一说,会议主题点了一点,就飘然离开。
如今定州安稳只要做好两件事,一是安抚百姓,不要让内部出乱子,二是对抗外敌,怎么利用有限的兵力。
这两件事,江宛都不太擅长,所以一件交给陆通判,另一件交给陈知军和宁剡,之所以要选定两个人,则是避免出现独断专行之事,她可以信任陈知军,却并不了解陈知军,她不太信任宁剡,却还算了解宁剡,让他们分权,既是互相监督,也让他们做事有个商量。
第四十三章 分歧
定州城中事,暂且不提。
将将入夜时,罗刹王又回到了北戎营地。
这是他与呼延斫约定好的,罗刹王回去问了谋士的意见,谋士说,的确可以试着与大王子合作,反正他们罗刹部的实力就摆在这里,无论谁当大王,都要对他们客客气气的。
入夜后,钦噶去阮炳才的帐篷带走了程琥。
大王帐篷里有宴会,营地里也是处处篝火,胜利的庆祝只开了个头,狂欢也许要到天明才会结束。
骑狼从阿里庸手里接过了给阮炳才送饭的事,悄悄去找了阮炳才。
这还要说到为何送饭的阿里庸今日格外不愿意接近阮炳才的帐篷。
虽然阮炳才的帐篷已经被搜查过,但终归不是很保险,呼延斫为了不让闲人接近阮炳才的帐篷,对外称阮炳才生了病,还让钦嘎在阮炳才帐篷门口还被泼了稀粪,臭气熏天,惹得人人都绕着阮炳才的帐篷走。
骑狼和阮炳才说上话,这还是第一回。
“怎么是你?”阮炳才问。
骑狼松开捏着鼻子的手,把篮子往桌上一搁:“你到底想做什么?”
阮炳才已经被臭习惯了,淡定道:“你又想做什么?”
“今日大王子又是藏起人质,又是勾搭罗刹王,都是你撺掇的对不对?”
“是啊。”阮炳才咳了一声,“但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去,你扯着我的领子,我喘不动气了。”
骑狼松手。
阮炳才一屁股坐在榻上。
“我自然是想挑拨大王和大王子了,倒是你,这些时日也没闲着吧。”
骑狼面色稍缓:“我的目的与你相同。”
阮炳才略一思索:“莫非那女奴之事是你?”
“是我。”骑狼道。
阮炳才点了点头:“那大王那边......”
骑狼做了个“下毒”的口型。
“事成后,你准备栽在大王子头上?”
“对。”
阮炳才眼睛滴溜溜一转,又问:“那大王子你准备怎么处置?”
“他弑父,自然有人收拾他。”骑狼眯起眼睛,“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能毒倒北戎大王的,定然是好毒药,那就顺便把大王子也毒了吧。”阮炳才道。
骑狼叹了口气:“我说阮大人,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总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们长了脑子,你想害二王子,到底有何原因。”
“必须把二王子拖下水。”阮炳才果断道。
“二王子是我们的人。”
“是,他现在的确是我们的人,可大王没了,大王子也没了,剩下一个他,你能保证他对王位不动心?”
骑狼沉默不语。
阮炳才道:“你看,所以要一劳永逸……”
“我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当然,单凭你一人,也做不到。”骑狼道,“父子二人若都死于非命,别人自然会怀疑二王子,若自相残杀,便能让二王子得利,你不愿意他得利,但可曾想过,一个对北戎心怀善意的大王,也许能将他的善意延续下去,这才是解决多年战乱的办法。”
“瞧你这一脸杀人如麻的模样,说起话来,倒是圣光普照的,”阮炳才打量着他,“原以为你只是装作狨子的梁人,现在看来,你该不会一开始就是北戎人吧,所以才舍不得北戎四分五裂,互相争斗。”
阮炳才摸着下巴,“一个亲近大梁的王,会被北戎人爱戴拥护吗?唯有草原内斗,不死不休,才能让他们无暇觊觎我大梁山河。”
好吧,理念不同,但忍一忍还能合作。
“我从小学到的道理就是谁拳头硬听谁的,你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但也看你做不做得到,就说我要做的那件事,也是用了非常手段,不管是大王还是大王子,疑心和戒心都很重,大王子每顿饭都是和钦噶一起吃的,你有无色无味,见血封喉的毒药吗?你有银子筹码能买通人帮你下吗?你有把握行动不会被人发现吗?”
阮炳才沉默了。
“你只有一张嘴,还没说服我,”骑狼翻了个白眼,“我早该知道,读书人嘛。”
阮炳才:“不与你争口舌之快,总而言之,罗刹王一事顺利进行,对你我都没有坏处,你千万别捣乱。”
骑狼没回话:“我也给你一个忠告,尽快夹起尾巴,呼延斫已经准备杀你了。”
骑狼趁着夜色离开。
而阮炳才回想起骑狼的软硬不吃,不由开始回忆盛斌的好处,这人虽是宁统的人,但笨笨的很好忽悠,也挺听话的。
骑狼走了两步,脚步一转,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宴席结束,呼延斫将罗刹王带进了原本关押程琥的帐篷。
帘子一掀,程琥安坐其中。
是呼延斫派人带走程琥,现在也是他把程琥送回来,这一进一出的关键,就在于无人时,程琥对罗刹王说的一句话。
“我始终都在这里啊。”程琥懵然道。
罗刹王死死握住拳头。
他素来对大王恭敬有加,纵然旁人总说他们罗刹部撑起北戎半壁江山,他不必屈居人下,他也从未生过异心。
可没想到他的忠心对呼延律江来说,不过是一场笑话,事关女儿性命,呼延律江也要如此蒙骗他。
这些年的隐忍和效忠,终归是喂了狗!
罗刹王拂袖离去。
呼延斫没追上去,毕竟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程琥见罗刹王一走,立刻焦急道:“大王子,你可别忘了我。”
“放心吧,明日你就能回家了。”呼延斫对他眯起眼睛温柔一笑。
程琥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昨夜与大王春风一度,霍容画并没有被送走,她明白这是呼延律江新鲜劲儿还没过,但是能维持多久也说不准。
她独处的时候,总反复想着自己的计划。
杀呼延律江并不容易,最好就是在呼延律江已经喝醉之后,趁他神志不清,把药喂下去。
但这还不够,她可以被当做凶手,但她更希望呼延斫也能入局。
可要牵连呼延斫,事情的难度就翻倍了。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呼延律江帐外的重重守卫,只要呼延律江发出一丁点不对的声音,护卫就会冲进来。
第四十四章 放火
承平帝四年,十月二十三日,辰时。
天已破晓,霜融枝头。
江宛上城楼的时候,发现楼上步步弓手,严阵以待。
她身后,妃焰带着被塞住嘴也绑好的罗刹女。
弓手让开位置给她,江宛向下望去,
眼下梁军与戎兵对峙,城楼下除了有眼熟的呼延律江的人马,还有一队人马,身上用梁人的铠甲武装,但都穿得乱七八糟的,仿若是罗刹王的人。
程琥被推到马前,按倒在地,长刀横颈。
“开城门则保他不死。”
宁剡看向江宛,江宛对他点了点头。
宁剡便道:“大王别急,先看看这是谁吧。”
妃焰往罗刹女腰间束了绳子,拎起罗刹女就往城楼外一放。
绳子被几个梁兵拉着,颤颤巍巍的,罗刹女被堵着嘴,叫都叫不出来。
罗刹王立刻纵马向前:“把刀挪开,都把刀挪开!”
他下马,把程琥颈边的长刀往后一扔,然后拔了自己的佩刀,抓住程琥的头发,把刀架在程琥脖子上。
他身边的谋士用汉话高声喊道:“一人换一人,你们不伤公主,我们也不会伤害这位少爷。”
呼延律江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
今日交换人质是假,攻城才是真,不过没想到这些梁人倒是十分警惕,这城楼上码着的弓弩手委实不少,看来也是做足了准备的。
不过正好,罗刹王如今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了,竟为了救女儿便与大王子勾结。
如今大王出征,大王子和二王子也都去了,唯有骑狼,又被呼延斫派了任务,留在营地里。
当然,呼延斫的任务对他来说是小事,他自己要做的任务才是大事。
昨夜有人给他送了信来,约他今日去右营三里外的树林里相见。
他如期赴约。
没想到是余蘅。
时间紧迫,余蘅拣了要紧的事问,又仔细交代了他该如何行事。
聊完了这些,骑狼本要上马离开,余蘅却道:“十年了,你欠我的已经还清,骑狼,以后路怎么走,全凭你自己乐意吧。”
“殿下,其实属下……”
“那孩子不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你好自为之。”余蘅点到为止。
骑狼策马回到营地,有赖于呼延斫对他的信任,骑狼如今的行踪都被默认为呼延斫的交代。
时间掐得刚刚好,骑狼刚到,便见营地西北方起了火,很快,八方火起,整个营地陷入了混乱。余蘅手中的人虽不多,放火的事倒还能做,不过这些人放了火,也没能活着回去。
冬日干燥,枯草连绵,火势一起,便要将一切烧个精光似的。
不过内外营地间挖了半人宽的壕沟阻隔,这火并不会烧到内营地。
不过,余蘅想做的也不是把北戎营地烧个精光。
声东击西罢了。
骑狼掂了掂手里的令牌,大喊道:“失火了,快去救火啊!”
营地里剩下的兵士们骤然混乱,骑狼奔跑着路过一个门口站着守卫的帐篷:“快救火,东营的帐篷都要被烧光了。”
那守卫一听,顿时着急起来,他抓住一个路过的北戎人:“克钦然,东边的帐篷真的都烧光了?”
被他抓住的北戎人着急去救火,只说:“我也不清楚,大家都这么说,大王子身边的毕勒格也这么说,应该是真的吧。”
守卫的帐篷就在东边,他实在着急,便抓住克钦然不放:“克钦然,求求你了,你帮我看一会儿吧,我得去看看我的帐篷。”
克钦然和守卫关系不错,但还是有些犹豫:“不好吧,万一出了事……”
“出了事就怪我,我真得去看看我的帐篷,而且这里面就关了两个胆子很小的梁人,都绑着呢,绝对不会逃跑。”
克钦然才勉强答应了。
守卫匆匆跑走,克钦然则站在门口伸着脖子看热闹,他丝毫不知,此时有人把帐篷后部固定不牢的楔子全起了出来,然后从里边拽出了一个瘦小的孩子,也就是跟着阮炳才来做翻译的榆根。
榆根迅速藏进了骑狼带来的水桶里,这大水桶用来储存日常饮用的清水,所以配了盖子。
骑狼推着独轮推车,两边各有一个水桶,路上还招呼人来搭把手。
这一路推,就推到了大王的营帐门口。
骑狼对守门的护卫行了个礼,道:“如今四处起火,我怕会波及大王的帐篷,先送了两桶水来。”
他主动打开了一个桶的盖子,拨了拨里边的水。
“就放边上吧。”护卫道。
骑狼忙道:“好嘞,我来卸。”
他把两桶水都摆在帐门边,丝毫没有接近帐篷的意思。
两个护卫看他识趣,也就没再管他。
此时,异变突生。
斜刺里有人持刀来,一刀捅进其中一个护卫心窝。
骑狼忙上前接住倒下的护卫,慌忙间,把两个水桶都带倒了,一个水桶咕噜噜正滚到帐篷门口。
刺客武艺不弱,东蹿西躲,骑狼正抱着那个被捅了一刀的护卫演“你坚持住不要死”的苦情戏,却被那护卫踢了一脚,整个人朝后扑倒,又把水桶往帐篷里推了一大截。
事情成了。
骑狼与刺客对视一眼。
刺客了然,不再恋战,迅速离开。
骑狼放下已经没了气息的护卫,果然跟着追了上去。
他私心里当然盼着自家兄弟能逃走,可这狮子深入狼群,拖也要被拖死的。
刺客敢来,就是敢死。
那人死在他面前,被一刀刀砍得血肉模糊。
有人往骑狼手里塞了一把刀:“去吧兄弟。”
骑狼举刀。
宁剡示意放下绳子,他道:“把我堂弟绑好,我们会把他拉上来,等他安全了,公主自然也能安全。”
罗刹王把程琥推到垂下的绳子前,往他身上绕了几圈:“一起放。”
宁剡道:“罗刹王爽快。”
程琥呆呆的,任罗刹王在他腰间缠了绳子,抬头时,眼中却有微芒一闪而过。
他能得救吗?
能逾越城墙,最后披上铠甲,杀回北戎营地吗?
这时,呼延律江抬了抬手。
持弓箭的戎兵骑马向前。
有人瞄准了城墙上的宁剡,有人则瞄准了细细的,系着罗刹女和程琥性命的长绳。
第四十五章 不似
罗刹女被一点点放下,程琥则被迅速拉了上去。
罗刹王在底下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程琥的绳子拉得更快,于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不要耍花样,要是我女儿出了事,我一定带兵踏平定州城。”
只不过他骂的是北戎话,楼上没人听懂。
时间流逝,如软刀子割人。
江宛被护卫挡在身后,实在有点受不了:“到哪儿了?”
“就快上来了。”妃焰也帮着一起拉。
江宛心跳得异常快,她按住心脏,喃喃道:“真的快上来了吗。”
就在这时,绛烟忽然回身,按下江宛。
江宛被他按着蹲下,仰头见无数箭矢飞过。
“程琥!”江宛急道,“快救他!”
盾兵列阵,弩兵躲避,城楼上箭矢乱飞,北戎人冲杀声震天。
绛烟抓住江宛的胳膊:“夫人,蹲好跟紧我。”
他接过盾牌,挡在江宛头上,带着江宛走过长长的城墙。
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常常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这一路上,江宛维持着蹲姿向前,尽快大部分障碍都被护卫处理了,但是她还是要躲避换防的兵士,不长眼的流矢,这一段路,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是被扶起来的时候,她已经站不稳了。
余蘅派来的护卫紧紧围绕在她身侧,她穿着最好的衣服,享受着最好的保护,身后是浴血奋战的兵将,前方是惶然无措的百姓。
她觉得羞耻。
“你们为什么不去帮忙?”
盾牌沉重,绛烟撑了一路,已然脸色通红,手上青筋暴起。
“此处不安全,夫人有话等到安全的地方再说吧。”
留在这里也只是添乱,江宛跟着他们跑过了一条街。
绛烟放下盾牌。
江宛道:“我已经安全了,你们不该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殿下的吩咐是保护夫人。”绛烟道
江宛看着惊慌失措的百姓:“我若再上城楼,你当如何?”
绛烟无言。
自然是跟上去,他们不可能眼看着夫人涉险。
“余蘅让你们跟着我,是想你们听我的话,我现在要你们去听宁剡差遣,为守城尽力,你答不答应?”
“夫人……”绛烟道。
“你不放心,就派一个人跟着我。”江宛回头看他,“如果你不肯听我的话,就去找你主子回话,别跟着我。”
绛烟犹豫再三:“好,属下但凭夫人吩咐,但是属下必须跟着夫人。”
“可以。”江宛就带着绛烟走了。
霍府中,霍忱正握着杆枪,急得团团转。
他隔着门呼唤:“五姐,五姐!你好了没有?”
霍娘子隔着门,慢慢抚过眼前的银色盔甲。
去年清理库房,管家说这盔甲生了锈,她才命人拿出来重新打磨,换掉了被虫蛀了孔的内皮甲,又镀了层银,现在看来,倒是换得正好。
正好霍忱如今能用上。
莫非她娘就是预见了这一点,才在家破人亡的危难关头,把这副破盔甲当个宝似的交给了外祖母保管。
这是她爹隐姓埋名在军中做无名小卒时穿的铠甲,若非她特意翻出来镀了层银,还是黑漆漆的不起眼,哪有现在银光飒飒的威风。
可她爹就是穿着这副铠甲赚来了第一份军功。
“进来吧。”霍娘子道。
话音未落,霍忱推门而入。
“五姐,你到底……”
霍忱看着立在厅中的铠甲,笑道:“五姐,这是你特意为我打造的?”
“你爹传给你的,你要是看得上,就穿上吧。”霍娘子抱着头盔,转身道,“我替你把头盔上的红缨紧一紧。”
霍忱很快换好了盔甲,持着长枪,摆好昂首挺胸的造型:“姐,你快转身看看我。”
“你怎得这么慢,这头盔要是个蛋,都快被我抱得孵出来了。”霍娘子抱怨完了,顺了顺红缨,才转身看去。
霍忱对她没心没肺地憨笑。
霍娘子皱了皱鼻子:“你比咱爹长得还真是差远了。”
霍忱瞪大眼睛:“我穿不好看吗?”
“把头盔戴上吧,”霍娘子把头盔塞给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去给你把银鞍白马都备上。
回身阖门,霍娘子忽然想起王维的《燕支行》。
“麒麒锦带佩吴钩,飒沓青骊跃紫骝。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
其实霍忱真的不像父亲,至少不像她记忆里的父亲,她排行老五,能记事时,父亲已然不惑,在战场官场都打滚多年,内敛深沉,不怒自威。
而霍忱还算是少年人吧,稚气未脱,不知世事艰难,也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
过去许多年,她想起父亲的时候很少,能想起的回忆也很少,至于暗地里为父亲落泪,更是从没有过的事。
可是现在,她心里一团酸软,眨眨眼就能掉下眼泪来。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霍忱从未见过父亲,霍忱也不像父亲。
这世上记得父亲样子的人越来越少了。
阴云遮日,定州又要下雪了。
薄雪中,霍忱身穿银铠沿着街道疾驰,红缨长枪出如电,白马驰骤如流星。
一人单骑,何等勇武,叫无数老人泪眼汪汪地忆起益国公当年丰姿。
“真像啊。”他们感叹。
江宛看见一个小姑娘匆忙推窗,虽只看到霍忱骑马离去的背影,却也欢喜得颊生红晕。
“不愧是大将军的儿子。”小姑娘甜蜜道,仍要张望马蹄过处浮尘。
江宛亦回望,“有了霍忱,想来民心可安。”
雪纷纷,霍忱便是高悬的太阳。
定州城外的山坡上,余蘅与魏蔺对立。
“这就开战了。”魏蔺嘴里呵出白雾。
“城里好歹还有万把人,能守住的。”余蘅紧了紧大氅,“下雪了,先回去吧。”
“你先去吧,我再站一会儿。”
余蘅点头,正要弯腰钻过树丛,却见护卫碧煤匆匆而来:“殿下,青蜡那边来信了。”
“青蜡的信?”余蘅转头看了眼魏蔺。
青蜡是他派去照顾福玉的,此时来信,恐怕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余蘅道:“把信给我。”
碧煤把信双手送上,余蘅展信,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出了何事?”魏蔺问。
“福玉失踪了。”
第四十六章 守住
承平四年,十月二十四日,巳时。
定州城守住了。
然则宁剡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轻松:“这次只是试探罢了,他们连云梯都没用。”
周副将紧张道:“他们人马粮草皆充足,若是日夜骚扰,咱们这些人怎么顶得住啊。”
宁剡凝重道:“今日折损了多少人手?”
“约有一百,南城门那边的情形还不清楚,陈知军并未派人过来。”
“备下的箭矢用去多少?”
“几乎用光了,司库那边还送了一批过来。”周副将小心翼翼道,“不过可以把狨子的箭收起来,让弓手来日再用,不过弓箭倒没什么,弩箭却……”
弩箭的损耗一时半会补不上是意料之中的事,弩箭相较普通弓箭要更精致一些,如今城中没有可用的匠人,是用多少就少多少。
宁剡道:“罗刹公主既死,恐怕罗刹王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
周副将点头,想起什么:“不,当时将军可否留意,罗刹女的那根绳子好似是被箭射断的,用来吊人的麻绳检查过好多回,不可能是咱们这边的事。”
“你可能确定?”
“应该吧,当时战局混乱,大家都缩在盾牌后,没人去看,但是后来那罗刹王分明不在了,北戎大王也先走了,我看是他们内讧了。”
呼延律江行事粗放,如果真他把罗刹公主射下城楼摔死的,那么事情就有趣了。
罗刹部可不是小部落,若是罗刹部反,恐怕呼延律江有的头疼了。
宁剡松了口气:“那交换过来的人质现在如何?”
“中了四五箭吧,抬走的时候血淋淋的,我也不太清楚。”
再说被扎得像个刺猬的程琥,如今正趴在床上,由大夫为他拔箭。
江宛守在门外,心一直悬着。
既有战事,便有死伤,江宛想出些力,就与卞资去药堂医馆请来大夫,提前熬制止血的汤药,伤兵来了,就先灌一碗下去。
起初绛烟不许江宛动手,后来人手不够,江宛只能顶上,却没想到把刚送来的伤兵一翻过来,会是程琥。
是程琥吧。
江宛狠狠眨了眨眼,这个干瘦邋遢的少年,确定是花雪楼上将美酒朝楼下肆意挥洒、笑意欢畅的锦衣少年吗?
江宛猛地站起:“大夫,快来!”
卞资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夫人,这儿太乱了,把程少爷送到府里去吧。”
程琥就被送进了府里,由霍娘子信任的大夫诊治。
那大夫出来时,啧啧赞叹:“小兄弟穿着那羊皮袄子不是一般的硬,恐怕有个七八年没洗过了,若非如此,他也难保下命来。”
伤口虽看着吓人,但其实都是皮肉伤,还有一支箭连皮肤都没有划破,江宛进去看了一眼,又问:“箭有毒吗?”
那大夫笑了:“要是真有好毒药,谁舍得不要钱一样射箭啊,放心吧,这小子死不了。”
江宛的心才放了下去。
方才对方骤然放箭,他们根本始料未及,程琥和罗刹女还挂在城墙上,简直就是活靶子,幸好,程琥还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那罗刹女身上可没有一件七八年没洗过的羊皮袄。
一番耽搁,此番交手已然结束,妃焰带着几个浑身是血的护卫回来。
江宛便问他们:“罗刹公主可曾平安回去?”
妃焰摇头:“绳索被箭射断,摔死了。”
江宛不解:“北戎人怎么会不等罗刹女安全就发箭?”
妃焰倒显得很淡定:“北戎内部也并非十分和睦,十三个部落争权夺利都是常事,不过这回罗刹女死了,罗刹王恐怕有一场雷霆之怒,有的折腾了。”
江宛看妃焰右手虎口处有伤痕,手指也不停颤抖着,立刻道:“我这里不用人,你们都先下去包扎休息,丁大夫,麻烦你给我护卫们也看看。”
丁大夫背起药箱:“丁某责无旁贷,各位请跟我来吧。”
江宛则查看程琥的情况。
她本以为程琥痛晕过去,或者累得睡着了,才会一言不发,凑近一看,这小子只是睁着眼发呆。
江宛小心地坐在床边,给他倒了杯水:“渴不渴?”
程琥趴在床上,听见她的声音,便侧头看她,恍惚道:“表姨?”
“是我。”
“我没死啊。”程琥像是恍然大悟。
江宛道:“祸害遗千年,你不活上个一百岁,地府才不要收你这个混世魔王。”
程琥张嘴,江宛把水喂给他。
一杯水喝完,程琥长长叹了口气:“我这一个月过得比一辈子都长。”
“你怎么想着来北戎,起初我听魏蔺说起,还想着或许你只是在汴京附近游玩,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家。”
程琥道:“我当然要来了,头先想着来建功立业,在战场上以一敌百,杀他们个落花流水,后来……”
江宛也不催促,等他自己慢慢说。
“我跟着玄武军去偷袭北戎营地了,”程琥眼中浮起泪光,“都死了,周大哥,冯小毛,赵福子,布头还有……三豆子,全都死了!”
他声音颤抖,情绪激动。
“我知道,”江宛想安抚他,可他背上裹满伤布,无处下手,江宛只能道,“你别着急。”
程琥把脸埋进枕头,让泪水渗进枕头里。
“豆子把他的马让给我,让我先逃,后来我想报仇,却被呼延律江捉住了,险些被杀了,不过幸好,”程琥又把脸转出来,露出微红的眼圈,“阮炳才救了我。”
江宛略有惊讶,从前倒不知阮炳才竟有这样的本事。
“那无咎和骑狼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的两个护卫真是不得了,一个是二王子,一个是大王子的亲信,我看阮炳才也抱上了大王子的大腿,现在搅风搅雨,上蹿下跳,可会挑拨离间了,罗刹王这次估计就被他坑了一把。”说起阮炳才来,程琥倒有几分兴头。
“他们入北戎,本来是想杀呼延律江的,你在北戎那么久,可知道他们何时动手?”
“应该就快了,呼延斫已经对大王动了杀心,又多了一个罗刹王搅局,可惜我不清楚他们准备怎么动手。”
第四十七章 风卷
守卫发现自己的营帐差点被烧,于是赶忙救火,这一救,就救到了大王班师回营的时辰。
守卫一听大王要回来,急急忙忙跑回关押着两个梁人的帐篷前。
见克钦然还在帐篷口守着,守卫顿时松了口气,小跑过去:“克钦然,我回来了。”
克钦然脸色不好:“你怎么才回来?”
守卫道:“我帮人救火了。”
克钦然:“我可根本没离开过,出了事千万别赖我。”
守卫连连点头,说了一串好话,还许诺送克钦然一坛好酒,才让克钦然满意地走了。
守卫看到来去匆匆的兵士逐渐填满了整个营地,忽然想起来要检查一下他看守的两个梁人还在不在。
这两个梁人一个没脾气,一个还是个小孩,估计不会跑。
守卫随手掀开帐篷帘子。
果然,那个老的还坐着。
但那个小的呢?
守卫猛地冲进帐篷里。
帐篷就这么点地方,一览无遗,那个小孩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
那也就是说,那个小孩跑了!
“完了!”
守卫心神大乱,转头冲出帐篷前,还不忘踹了一脚盛斌。
大约一刻钟以后,盛斌被推搡着离开了那顶他住了多日的帐篷。
好久不见阳光了,盛斌险些睁不开眼。
榆根走的时候,他是知道的,他甚至还知道带走榆根的那个人是谁。
之前阮炳才捡了那个人扔的一根骨头,魔怔了一样,反反复复摸了半宿也没摸明白。
盛斌被推搡到人前,压倒跪地,见到了北戎的大王子。
“最近营地里真奇怪,竟然接二连三有人失踪,那个小孩跑了,你为什么不跑?”大王子用流利的汉话问他。
盛斌闭紧嘴,也闭上眼睛。
“受刑的滋味可不好,我劝你早点交代,反正只要那个小孩还在营地里,早晚能搜出来,与其到时候一起死,不如现在交代,我保你不死。”呼延斫看起来心情一般,劝抚的话被他说得十分敷衍。
呼延斫的确烦心极了,罗刹王见罗刹女跌落城墙,摔成肉泥,分明气得肝胆欲裂,回了营地,竟然丝毫不见怒气,还宽慰大王,说这件事是他女儿命薄,不能怪别人。
呼延斫只觉得自己在罗刹王跟前伏低做小,根本就是给猪抛媚眼儿。
一抬头,盛斌油盐不进的模样,唇角隐约还有一丝冷笑。
呼延斫懒得再费口舌:“动手吧。”
盛斌却忽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睁开眼看着呼延斫身后,他用北戎话大喊道:“有刺客!”
呼延斫身边的护卫纷纷拔刀,将呼延斫保护在中间,个个如临大敌,神情紧张。
盛斌仰天长笑,冲向刀尖。
“为国捐躯,无怨无悔!”
他的身体被长刀贯穿。
“殿下,已经没气了。”钦噶道。
呼延斫看着挂在护卫刀尖的尸体,厌烦道:“剁碎了,送去给那些俘虏加餐吧。”
骑狼站在大王子帐篷外,看着阴云随风卷震,料想今夜会有一场大雪。
大王已经回营,若是榆根能藏住,他们的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骑狼见钦噶过来,便让开位置,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就着肉干啃了起来。
这饼和肉干在胸口捂了半天,总算不至于冻牙,骑狼就着西北风刚吃了半块饼,大王那边的人来叫,说大王要问刺客的事,让骑狼快过去,骑狼就跟着走了。
反正事情始末许多人都看见了,骑狼也不怕被怀疑。
大王的亲信海拜什亲自审问了他们,骑狼随大流,把自己能说的都说了,海拜什见问不出什么,却也没让他们走,只说大王如今有事,晚点或许要亲自审他们。
骑狼便暂时被关了起来。
狂风刮过,天上的云也激起波澜,卷起狂浪。
魏蔺卷起舆图:“眼下还有一桩事压在我心上。”
余蘅慢条斯理地喝着稀饭,掀起眼皮扫他一眼,就心中有数了。
魏蔺看他品粥品得异常陶醉:“殿下,你这喝的是鱼翅鲍鱼粥吗?”
“虽不是,我以为是,便是。”余蘅喝完最后一口粥,掏出帕子擦嘴。
魏蔺道:“还有,眼下将士们缺衣少药,恐怕那个地道还是要用起来。”
“定州城中日子也不好过。”余蘅道。
魏蔺便不再坚持。
余蘅道:“至于你心上那桩事,我已经想好了该如何解决,你无非是担忧被北戎俘虏的一万兵丁,但如今我们兵力少,今日又折去小半,决计救不出那么多人。”
魏蔺:“你的意思是等你的人里应外合?”
余蘅打了个响指:“等骑狼得手,你的担忧便都迎刃而解了。”
“你倒对骑狼很有信心。”
魏蔺却觉得单凭几个人想杀北戎大王,多少有点异想天开了。
……
罗刹王骑马离开北戎营地,却没有回到定州南城门外的营地,而是回到了北城门。
城楼上的巡兵立刻吹起敌袭号角,弓弩手再度摆开架势,罗刹王的谋士孤身策马向前,用汉话道:“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我们只想带回公主。”
宁剡快步上了城楼,正好听见那谋士喊的第二遍。
他也曾听江宛提过,罗刹王爱女如命,当时乱箭入雨,罗刹王没能带走他女儿的尸首,如今来找,也很合理。
宁剡道:“最多三人上前。”
谋士行礼,然后转身向罗刹王传话。
罗刹王也不要别人去,自己下了马,不顾亲卫劝阻,顶着数百蓄势待发的弓弩,一步步走向罗刹女坠落的位置。
每走一步,他便喊一声“温珠”。
他走得并不快,却也不算慢,似乎又想快点把女儿带走,又畏惧见到女儿冰冷的尸体。
“温珠,”他跪倒在高大冰冷城墙前,扒开盖在女儿身上的尸体,“阿爸带你回家了。”
罗刹王老泪纵横。
周副将低声道:“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将军不如……”
宁剡摆手,“此人未必会与大梁为敌。”
此时城下城上都是紧绷的安静,一道压抑的哭声响起。
宁剡远眺,风雪稍停,浓云压山。
阿瑞乌神山下,许久不见的回阗大旗迎风而立。
第四十八章 云涌
罗刹王带着人马回营,他始终抱着温珠的尸体,冻住的鲜血化开,弄脏了他的马鞍和斗篷。
下马时,罗刹王一个踉跄。
谋士扶住他,却见天边有黑隼盘旋。
谋士松手,吹响了竹哨,那黑隼便盘旋着落在他胳膊上。他先从布袋中取出在薰鹰草汁里浸过的肉条,给黑隼喂了三条,才解开黑隼脚上的细长竹筒,取出一枚纸条。
展开纸条后,谋士激动喊道:“大王,时机已到。”
罗刹王抱着女儿尸体回头,看见谋士脸上兴奋的笑容,他什么也没有说,抱着女儿进了那个挂着金铃的帐篷,把女儿放在她的床上。
温珠闭着眼,看起来只是睡着了。
罗刹王用手指给她擦去脸上的血迹,慈爱道:“阿爸的小公主,草原上最美丽的温珠,草原神在上,阿爸许诺为你报仇,让巨日赫的北戎分崩离析,让噶木亚草原冠上你的名字。”
罗刹王低头,亲了亲温珠的额头。
抬头时,罗刹王已是满脸的野心勃勃。
……
骑狼被关了两个时辰后,海拜什又来了,却没有带他们去见大王,而是让他们直接离开。
天已经全黑了,骑狼闻着营地里烤饼的香味,不经意回头看去,明显感觉到有人跟踪。
想来是大王不信任他,但又不想打草惊蛇,才放了他,却又派人跟踪。
骑狼也没多在意,反正他如今也不需要再做什么,就算有异常,也能推到大王子头上去。
如今距离大王回营地已经过去了大半日,骑狼掏出饼和肉干,一边走,一边啃,想来那位榆根小兄弟已经在大王那个巨大的帐篷里找到了合适的藏身之处,才一直未被发现。
骑狼一面走,一面吃,还不忘跟路上的熟人打招呼。
走着走着,他忽然看见平时给阮炳才送饭的阿里庸满脸紧张地提着篮子,走路都有点别扭。
骑狼走过去,热心道:“阿里庸,你怎么了?不乐意去送饭,我替你去。”
阿里庸叹了口气:“本来军营里要吃点热饭热菜就不容易,这梁人每回都有的吃,我也能沾点光,这次就不行了。”
骑狼皱眉:“怎么就不行了,”
他往篮子里一看,“这不还是热烤肉吗?”
“别看了,这里头加了毒药。”
“毒药!”
“本来是钦噶要亲自来送的,”阿里庸用一根手指勾着篮子,还把篮子举得很远,好像只要闻到一点肉的味道,就会跟着中毒,“但是大王子着急把他叫走了,又是我这个倒霉鬼来送饭。”
骑狼笑道:“你不乐意,我去呗,我还没见过中毒死的人呢。”
阿里庸响亮地吸鼻涕:“那正好,你赶紧去吧,到时候把尸体裹好送出来。”
阿里庸把篮子往骑狼手里一塞。
怪不得这小子不乐意,原来还要替阮炳才收尸。
骑狼提着篮子,转了个身,往阮炳才的帐篷里去了。
定州城中,江宛捶了捶酸疼的肩膀,探出头去,见外头粥棚还是满满当当的人,不由一叹。
卞资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摘下风帽,脑袋上冒出一股热气,“都说了今日的粥已经施完了,这些人竟然还不肯走。”
江宛看他一眼:“还有那么多人没领到粥吗?”
“就算有也没法子,每日定额就这么多,这城还不知道要被围到何时。”
卞资说着,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差点又忘了,夫人,我爷爷让我把一封信给你。”
“给我一封信?”江宛惊讶反问。
没搞错吧,她跟那个卞九爷可没什么交情。
江宛半信半疑地接过信封,从里边抽出一张纸,凑到油灯前。
“你爷爷字写得挺好看啊。”
铁画银钩的瘦金体莫名透着股绝情的味道。
“啊?”卞资挠了挠头。
他爷爷写字好像挺丑的。
“但是这么大张纸,怎么就写了一句话?”江宛又问。
卞资也凑过去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江宛皱眉:“这是《金刚经》。你爷爷给我送这个干什么,不会是专门把他的练字作品给我鉴赏吧。”
“不,这不是我爷爷的字。”卞资看起来比江宛还要迷惑,“但这信又确实是他让我给你的。”
……
骑狼走到阮炳才帐篷口,便被臭得捂住口鼻,缓了缓才掀帘子进去了。
阮炳才的炭盆里已只剩暗红的余烬,他缩在榻上,裹着被子,正瑟瑟发抖。
帐内昏暗,骑狼走近了,阮炳才方认出是他,颇惊讶道:“今日的饭怎么这么香?”
“断头饭,你还觉得香吗?”骑狼道。
阮炳才掀开被子,本要过来吃饭,一听这话,又缩回床上,把自己裹在破被子里。
“怎么是你来给我送饭,”阮炳才问,“是不是要带我逃跑?”
骑狼慢慢走近,弯腰在阮炳才耳边道:“一会儿,帮我杀个人。”
“杀……”阮炳才的嘴被骑狼捂上。
骑狼用气音道:“现在我去点灯,我的刀给你,你站在帐篷边埋伏,等我把人扑倒,你就动手,照着脖子砍,懂吗?”
阮炳才连忙点头。
骑狼拔出佩刀,递到阮炳才手上,然后转身掏出火折子,点亮了阮炳才此处的一盏小油灯。
今夜有烤肉可吃,现在大部分人应该都去领肉了。阮炳才这帐篷附近本就清静,又有门口一泡大粪,大家都远着此处走,会听到动静凑上来的,只有跟踪他的那个人。
骑狼见阮炳才已经双手握好了刀,示意他站到该站的位置,然后用半高不低的声音喊:“救命啊,救命啊……”
果然有人耐不住掀开帘子进来,骑狼如狼一般扑过去,整个人压在那人身上。
“就现在!”他对阮炳才道。
阮炳才手起刀落,用全身的力气劈下去,瞬间把戎兵的脖子砍断了。
鲜血喷了骑狼一脸,骑狼满口满鼻的咸腥,见戎兵已然死透才站了起来。
阮炳才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松开刀柄,朝后疾退两步。
他不敢相信看着双手——就在刚才,他杀人了?
第四十九章 杀人
骑狼见四下无人,立刻离开了阮炳才的帐篷,他虽然把皮袄反过来穿,将溅了血的一面穿在里面,但身上的血腥气却遮不住,故而一路上都走得胆战心惊。
“毕勒格!”身后有人叫住他。
骑狼慢慢把手搭在刀上,转身看去。
阿里庸快步走上前,围着他走了一圈:“怎么样,人死了吗?”
骑狼握紧刀把:“死了,刚吃就死了,扑上来哇哇吐血,把我的衣服都弄脏了。”
阿里庸:“那尸体……”
骑狼道:“明日天亮了,我再去搬吧,天冷,放一晚上也没事,放心吧,答应了帮你,我肯定帮到底。”
“也行,”阿里庸见骑狼仗义,自然没二话,还提醒他,“你赶紧去领肉吧,再晚去,肯定被那帮兔崽子抢光了。”
“算了,我先回去换衣服。”骑狼松开刀把,拍了拍阿里庸的肩后,便朝自己的帐篷去了。
见他走了,阿里庸还有点不放心,想着去阮炳才的帐篷里看一眼。
他站在阮炳才的帐篷前,被熏得一个跟头,浓郁的臭味里分辨不出多少血腥味,他掀开帐篷,朝里看去,里面黑乎乎的,借着月光,能看见地上隐约躺着个人,帐篷里一股血腥味。
阿里庸实在不愿意搬尸体,便又悄悄走了。
罗刹王又来找大王了,这回是来哭诉丧女之痛的,还带了好几坛从刑州达官贵人处搜刮来的美酒,非缠着大王喝酒。
呼延律江见那酒实在香醇,不知不觉便和罗刹王分喝了一坛。
呼延律江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畅快大醉过了,放下酒碗,直呼过瘾。
罗刹王死了女儿,又喝了酒,便没什么尊卑,吵着要听大王拉琴,还说要击鼓相和。
呼延律江被他催得不行,只好站起来,自己去寝帐拿琴。
未料得刚进帐篷,就见女奴正在解衣,红红的耳环摇曳如饱满的樱桃,烛火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臂膀来。
浓重磅礴的酒意腾腾燃起,呼延律江骤然忘记了还在等待的罗刹王,忘记了寝帐外的一切,他将女奴打横抱起,与她一起倒在床上。
久等呼延律江不来,罗刹王十分不满。
海拜什想起在帐外听见的声音,忙道:“请罗刹王海涵,我们大王恐怕还得等一会儿再来。”
罗刹王摆了摆手,也不在意,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尽:“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替我向大王告罪,实在是年纪大了不胜酒力。”
海拜什送罗刹王出去,又送罗刹王上马,才折回王帐
他在大王营帐外转了一圈,还是能听到暧昧的声响,便站在了门口等待。
帐中娇吟阵阵,实在叫人脸红,海拜什搓了搓脸,见几个守卫也都心神摇曳,便对他们打了个手势,叫大家都站得远些。
此时帐中,已然云散雨收。
一截白腻的小手伸出床外,捧起一杯茶水:“大王,喝水。”
呼延律江懒洋洋地仰面躺着,餍足得脑子都化了,水被送到嘴边,他就张嘴喝了。
困意上涌,呼延律江打了个哈欠,眼皮慢慢阖了起来。
霍容画缩在床尾,慢慢等待着,数过两百个数后,她踮着脚下床,摘下了墙壁上挂着的匕首。
这匕首是呼延律江的珍藏,听说是从回阗王的寝宫里抢回来的,削铁如泥,锋利异常。
此时,床下的榆根已经露出了一个脑袋,对霍容画点了点头。
霍容画顿时快步向前,掀开纱帘,高高举起匕首。
就在匕首插入呼延律江裸露的胸口前,这位以狼之直觉闻名的大王,忽然睁开了眼。
雪色刀锋就在眼前,生死一线,呼延律江想掀开霍容画,却觉得四肢毫无力气,他张开嘴便要叫喊。
这时,一双手交叠着按在他嘴上。
榆根按住呼延律江的口鼻,冷冷望着霍容画。
这妮子该不会要临阵反悔吧。
霍容画被他怀疑的目光一激,手上用足了力气,猛地插下去。
剧痛之下,北戎大王身体弹动,头疯狂一甩,竟然真把按在嘴上的手甩开了,但榆根眼疾手快,直接拎起被子蒙住呼延律江的脑袋,然后整个人扑上去压着。
憋也要把你憋死!
榆根抱紧了呼延律江的头。
霍容画又是用力,刀身再进二寸。
“去死吧。”霍容画面容狰狞,虽未出声,却好似高声叫喊,凄厉的声音响彻荒原。
这时,海拜什似乎没再听见呻吟,于是走近了两步,试探着喊道:“大王?”
呼延律江双目暴睁,身体不停抽搐着。
他心中乞求上苍,求海拜什快进来。
却听榆根用和他一般无二的声音道:“美人,再来一次。”
榆根对霍容画点了点头,霍容画连忙娇笑道:“大王,奴实在受不住了。”
榆根嘴里出现粗喘声,霍容画满心都在匕首上,稍显沉默了一些。
海拜什完全没有发现异常,又退了回去,还和几个守卫交换了亵荡的眼神。
榆根嘴上口技不停,确认呼延律江再没有一丝动静后,霍容画松开匕首,手指因过度用力,微微痉挛着。
榆根掀开被子,见呼延律江双目暴突,毫无气息,顿时脱力般朝后一坐,但嘴上还不忘嗯嗯啊啊。
霍容画低头闻了闻手上的鲜血,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今夜还很长,事情并未结束。
榆根掏出一包药粉状的东西给霍容画,霍容画在被子上擦了擦手上的血,拿着粉包下床,将粉末都抖在炭盆里。
粉末撞上灼热的炭火,腾起一阵异香,但瞬息后,异香和血腥味一起消失了。
霍容画洗去手脸上溅到的血迹,换了身衣服,把沾血的衣物随意藏在角落,然后对卖力喘着的榆根点头。
榆根便微喘着喊道:“海拜什。”
海拜什在帐篷外问:“大王,可要我进来?”
“不必进来,你去把伯克汗叫来。”
“叫大王子过来?”
“嗯。”榆根冷淡地应了一声。
海拜什满心疑惑,多嘴道:“不知大王叫大王子来是有什么事。”
榆根笑了一声:“听说他想杀我,叫他来问个清楚。”
第五十章 解脱
听说海拜什亲自来叫他,呼延斫很是吃了一惊。
夜已经深了,父王应该要陪罗刹王,不知怎么会这个时候叫他过去。
可惜他好言好语问了海拜什,海拜什却不假辞色,什么也不肯透露。
海拜什只说:“大王子去了就知道了。”
王帐的人素来傲气,呼延斫面上自然没什么,心里却有些不忿。
无论如何,他都是大王子,总比一个护卫身份高吧。
可海拜什眼里从来只有大王一个主子。呼延斫暗地里冷笑,等他登了王位,必定要叫海拜什尝一尝被所有人看不起的滋味,治一治他眼高于顶的病。
阮炳才应该已经死了,这个梁人的目的很好猜,便是想要他们父子相残,呼延斫一开始就把阮炳才那点小心思看透了,可阮炳才的话也不无道理。
不是他非要王位不可,而是不走成王的路,就只剩一条死路,他不想死,便只能争。
每每想到父王曾亲口让那个杂种来做北戎的大王,他便觉得心中妒火与怒火缠绕着,快要把他烧得疯了。
呼延斫按住额头,耳边像是有无数人正在催促。
“大王子,可以走了吗?”
“走吧。”呼延斫站了起来。
海拜什对钦噶道:“你不必跟着一起去了。”
呼延斫没多说什么,跟着海拜什一起朝王帐而去。
骑狼见他出来,立刻转身去找无咎。
海拜什在寝帐外道:“大王,大王子已经到了。”
“让他自己进来。”榆根道。
眼下的寝帐已经被收拾停当,榆根照旧躲在床下,呼延律江的尸体被侧摆着放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层毯子,血腥气被熏香中和,霍容画蜷在床尾,衣不蔽体,发丝散乱。
呼延斫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轻纱帐中,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唯有霍容画望过来的一双眼很亮,含着泪水,凄苦无边。
“伯克汗,过来。”
他听见父王说。
屋内只有一个炭盆,虽然呼延斫又走近了一点,还是看不清床上的情况。
榆根又道:“博妲,来我怀里。”
霍容画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呼延律江身前,就怕碰倒了摆好的尸体。
呼延斫被这个画面刺激得两眼通红。
人已经是你的了,何必这样侮辱我!
父王,真是狠啊。
“跪下。”呼延斫又听见父王说。
呼延斫咬破舌尖,吞下带着血腥气的唾沫,他跪了。
可父王还是不肯放过他:“来,给你的庶母磕个头吧。”
“父王!”呼延斫猛地站起,“你为什么要这么侮辱我,难道你就这么恨我吗?”
海拜什在外头竖起耳朵听着,不由嘶了一声。这大王子也太沉不住气了。
榆根缩在床底,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生气了,想杀我?”榆根道,“博妲,把匕首给他,看看他敢不敢杀我!”
呼延斫阴沉道:“父王,你真要这么逼我吗?”
“啊!”榆根痛苦地喊了一声。
呼延斫莫名其妙。
霍容画却尖叫起来:“大王子不要!”她边喊,便把尸体推倒在床下,同时把一把匕首踢出纱帘。
海拜什立刻带人冲了进来。
霍容画跌跌撞撞地扯下纱帘,露出身后的尸体,她跌坐在海拜什身前:“殿下杀了大王!他杀了大王啊!”
女人的尖叫穿得很远。
人群乱糟糟冲进帐篷里。
呼延斫完全蒙了,他看着父王的尸体,又看看尖叫的博妲。
他上前一步,掐着霍容画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贱人!你撒谎!是你杀了大王!”
呼吸困难的霍容画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继续尖叫:“是你,是你杀了大王!”
所有冲进寝帐的人都傻了。
海拜什冲到呼延律江的尸体前,噗地喷出一口血。
“大王!大王!”
可惜呼延律江永远不会回答他了。
海拜什转过头:“抓住伯克汗!”
呼延律江的亲信一拥而上,控制住呼延斫。
霍容画被他摔在地上,脸上满是眼泪,眼睛却亮得吓人,所有人都以为她被吓傻了,但其实,她眼中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有人大喊:“你杀了大王,我杀了你!”
旁人劝他不要冲动。
其实现在每个人都是慌的,是不敢相信的,留给霍容画最后发挥的就是这段时间。
“大王子,”霍容画哀婉道,“你终于成功了......”
“你在说什么!”呼延斫不住挣扎。
“殿下,你是大王的儿子,你做出这样的事,不怕山河动怒,降下神罚吗?”霍容画捡起匕首,“殿下,我必须为大王报仇。”
她冲上去,像扑火的蛾子,猛地把刀插进了呼延斫脖子里。
亲卫反手打出一掌,把霍容画拍在地上。
制住呼延斫的亲卫们都傻了,这个女人来得太快,动作太狠,他们想要拉着呼延斫躲避,可竟然没有快过这个女人的动作。
呼延斫摸着插进脖子的匕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眼,他选择看向他的博妲,而眼神中透出的并不是恨,恐怕还是困惑多一点。
霍容画看着他,想到自己十余年不见天日被人亵玩的苍白生活,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她疯狂地大笑起来。
大王死了,一眨眼,大王子也死了。
大快人心啊!
“真可惜,看不到明早的日出了。”霍容画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用汉话道。
“你说什么?”有人问。
霍容画看着脖子上插着匕首的呼延斫。
“我不叫博妲,我叫霍容画。”她平静道。
霍家七女,诗酒茶琴棋书画,她是最小的那一个。
大部分人没有听懂。
霍容画看向插在呼延斫脖子上的匕首。
“这把匕首太脏了。”霍容画随手拔出一个亲卫的刀,横在颈间。
“娘亲,我来找你了。”
她闭上眼睛,用力一划。
血液从破碎的气管涌出,她抽搐着倒地,在死亡彻底到来的瞬间,她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脸上却是安恬的笑容。
她慢慢蜷缩起来,像重新回到母亲的身体里,温暖安全,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她。
她已得到了此生最想得到的东西。
她永远解脱了。
第五十一章 收尾
一眨眼,帐篷里便多出三具尸体,正当所有人都手足无措时,骑狼蛮横地拨开人群,将无咎送了进去。
无咎迟了一步赶到,看到帐篷里血流成河的画面,饶是做过心理准备,也委实大吃一惊。
呼延斫脖子上一个血洞,霍容画的脖子还在往外涌着血,不远处的呼延律江双目圆睁,脸色青灰地倒在地上。
无咎愣了一愣,无措道:“这是怎么了……父王和大哥怎么……”
他用力瞪着眼睛,眼中因干涩,很快有了泪水,他跪倒在地,扯出哭腔:“父王......”
无咎怒而捶地:“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噶塔勒给他解释:“大王子杀了大王,这女奴又杀了大王子,然后女奴又自杀了。”
“什么!”无咎看向跪在尸体前,像个雕像一样的海拜什,“海拜什叔叔,真的这样吗?”
海拜什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动不动。
无咎茫然抬头:“怎么会这样?”
这时,有人扶起他:“殿下,现在可不是一味悲伤的时候。”
马噶塔勒道:“毕勒格说得对,现在大王和大王子都死了,我们都愿意听二王子的。”
面对大王猝然离世的震惊渐渐消失,大家终于开始想以后该怎么办了。
按道理说,大王死了,大王子也死了,能继承王位的就只有二王子了。
这时,便有心思活络的人挤到无咎身边,大声道:“殿下,北戎的未来就在殿下身上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位半路来的二王子并没有得意忘形,而是严厉地看着他们:“都闭嘴!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王位,父王和大哥还在地上躺着,还不清楚凶手怎么办到了这一切,所有守卫和出入过帐篷的人都需要细查,无事者都滚出去。”
无咎走到海拜什身边,单膝跪下,诚恳道:“海拜什叔叔,现在我需要你帮忙。”
海拜什抬头,眼睛上似覆了一层血膜,红得吓人。
“殿下,想要我怎么做?”海拜什的声音沙哑。
无咎定了定神:“内营必须戒严,暂时不能走漏消息,我恐怕还不能让他们都听话,需要你帮我。”
海拜什撑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他把大王搬到床上,合上大王的眼睛,似乎凭空老了十岁,腰都挺不直了。
但是这样双目血红的他,又像是一头已经坠入疯狂的狼。
无咎退开一步,给他让路:“拜托叔叔了。”
海拜什匆匆离开,集结卫队,加紧巡逻。
人都走了,无咎便见榆根从床底下探出个头来。
眼下要紧的是怎么把榆根送走。
帐篷外戒严,海拜什随时可能带人回来。
无咎犯了难,这时,他忽然想到骑狼。
他离开帐篷,对守在帐外的亲卫道:“去把大王子身边的毕勒格叫来,这个女奴实在古怪,我要问问他。”
骑狼就在王帐附近,听见无咎说话,连忙过来道:“二殿下有事问我?”
无咎道:“你跟我进来。”
二人一起进了帐篷。
无咎将为难之处告诉骑狼,骑狼听完道:“这还不简单,把这孩子跟尸体一起送出去。”
大王和大王子的尸首不能动,但是霍容画的尸体恐怕就没人管了。
无咎点头:“可以,把尸体包在被子里和孩子一起送出去。”
二人正说着,海拜什忽然掀了帘子进来。
无咎先看到,连忙道:“这个女奴平时真的没有异常?”
骑狼反应机敏:“二殿下难道是怀疑大殿下派女奴来杀人?”
海拜什冷冰冰道:“恐怕事实真相就是如此,那个女奴说的话大家都听见了。”
无咎道:“海拜什叔叔,大哥真的……”
“把伯克汗的尸体带走吧,”海拜什道,他已经不愿意称呼呼延斫为殿下,“他的尸体不配被葬在神山上。”
无咎趁机道:“海拜什叔叔,那这个女奴该怎么处理?”
“和风旗一起悬挂八十一日,然后扔到维欸山上去喂狼群,”海拜什低头,把手按在胸口,“神会让狼撕碎她的灵魂。”
无咎与骑狼对视一眼,他们会让霍容画回到故土安葬。
“毕勒格,把这两具肮脏的尸体搬走。”无咎道。
海拜什看了一眼被安放在床上的大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无论神怎样惩罚这两个卑鄙的弑君者,但他们都已经成功了。
“殿下,各部首领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恐怕还要你去看看。”海拜什说起正事。
无咎无有不应:“我这就去。”
二人一道离开,留骑狼在此处收拾尸体。
骑狼这头倒顺利得很,无咎却有些头疼。
这些首领看似粗枝大叶,实则一个赛一个的精明,一看只有个毛都没长全的二王子出来主事,心里便觉得不对,纵然不敢想大王和大王子都死了,但也猜到出事,一个两个都做出好伯伯的模样,要从无咎嘴里套话,要是没有海拜什黑脸守着,局面怕是还要更乱。
无咎无心敷衍他们,毕竟按原计划,他们今夜就要离开北戎了,从此天高路远,管他们个鸟!
待到无咎忍不住打哈欠的时候,这些头领才各自回去休息了。
无咎也借口疲倦,回自己营帐休息。
他是二王子,在营地里也有自己的一块小地盘,如今,骑狼便在他的地盘上套马车。
榆根和阮炳才已经上了马车。
阮炳才和尸体待了整整一晚,此时头脑昏涨,可见无咎走来时,却忍不住一个激灵。
这少年初见像把生机勃勃的剑,苍翠可爱,可他到底是把剑,仍反射嗜血的光。
“我们走吧。”无咎对骑狼道。
骑狼一反常态,严肃道:“你不能走。”
“我为什么不能走?”无咎闷着头绕过他,小声道,“我要回家。”
骑狼:“你不能回家。”
无咎不解大喊:“我为什么不能回家!”
“就当是为了江宛,为了阿柔,守住北戎吧。”骑狼按住他的肩膀,“无咎,我会陪着你的。”
这时,忽听得厮杀声传来。
无咎与骑狼齐齐转头,只见营地南方火光冲天。
第五十二章 迷糊
承平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卯时未至,天色如墨。
“团姐儿,快醒醒。”
江宛睁开眼,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霍娘子把她扶起来,看她困得厉害,便有些心疼:“要不你再睡一会儿。”
江宛听了这句话,下意识道:“不,不用,我能挺住。”
霍娘子被她逗笑,慢慢道:“阮知州刚才叫开了城门,正等着你过去议事。”
江宛点着头,脑子还是跟浆糊一样,其实什么也往心里去,等冰凉的帕子上了脸,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啊?阮炳才回来了?”
“哈?北戎大王死了?”
“什么?大王子也死了?”
“慢着,罗刹部叛乱了,昨日还和北戎交战了,”江宛按着额头,“等我缓缓吧,我不就睡了几个时辰,怎么就天翻地覆了。”
等江宛梳洗停当,赶往衙门时,余蘅也进了城。
昨夜北戎的动静太大,他想不注意也难,而他知道,这就是席忘馁所谓的“助他一臂之力”。
看来罗刹王的不臣之心由来已久,才会被席忘馁用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而席忘馁的多年布局,环环相扣,已经十分明朗。
不过,席忘馁手里至少还有回阗这张牌不曾用过。
余蘅与魏蔺商讨一夜,并非为定州之困,而是不日澶州援兵将至,北戎又有罗刹部叛乱在前,回阗威胁在后,恐怕可以重订澶州之盟了。
而这一次,北戎也该归还恕州,退回草原。
余蘅与魏蔺商定后,便自地道进城,与陆通判陈知军等人碰头。
须臾,城门兵来人传话,说有人自称阮知州,在城楼下叫嚣。
陆通判亲自上城楼辨认,这才开了城门,放阮炳才进来。
霍娘子收到消息,临时赶去,得知几条要紧的消息后,就返回来叫起江宛。
等江宛打扮停当,赶到衙门时,天边已然微明,她下了马车,朝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定州城中有分量的人几乎都到了,江宛到时,阮炳才正在发言,他蓬头垢面,连衣裳也没换,看着简直像个羊倌。
江宛本想悄悄进去,却不小心与阮炳才对视,阮炳才道:“至于那位新任大王是什么脾气秉性,想来夫人比我更清楚。”
数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过来,江宛茫然问:“谁?”
余蘅道:“无咎恐怕要成北戎大王了。”
在江宛脑海中,无咎和北戎大王之间的差距简直比阮炳才和北戎大王之间的差距还大。
她盯着阮炳才:“你回来了,无咎呢,骑狼呢?”
阮炳才手上缠着绷带,这时下意识握拳,便是一痛:“他们都留在北戎了。”
陆通判咳了一声:“那谁,坐下说话吧,何必对阮知州咄咄逼人。”
霍娘子正跨进屋里,正听见这句话,不假思索地呛回去:“那谁,一张嘴就是一股臭味,有没有自知之明啊?”
江宛拉了霍娘子一把,不想她与人起争执。
余蘅对江宛点了点头,江宛便过去,坐了余蘅边上的位置。
刚一坐下,余蘅又推过来一杯茶:“我没动过。”
江宛:“多谢。”
只是她现在并不想喝茶。
阮炳才慢慢道:“我们逃离时,正值罗刹部来攻,有人来寻二王子,故而他没能脱身,然则,我看他也未必想离开。”
陆通判:“只要不走,便能当大王,这买卖换了我,我也做。”
陈知军插言:“不知这二王子可否还对大梁抱有善意,起先他虽与大梁合作,但这身份不同了,行事做派自然也会更改。”
在座诸人心里自然明白,这人既然没回来,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
再有,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人,会不会翻脸无情,转头继续攻打大梁,也未可知。
说来说去,就连霍娘子也忍不住多看了江宛几眼。
江宛慢慢道:“我不知道。”
无咎会留在北戎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现在又能保证什么。
纵然她心里愿意相信无咎,可人心易变,不同的际遇完全可以造就出迥然相异的两人。
她宁可现在大家对无咎提防些,也别来日因为少了戒心而吃亏。
她心里的无咎,自然是肯为了救她千里奔袭的少年,她和无咎之间的情分与亲弟弟也没什么不同。
可人在权力面前做出的抉择,往往是无法预料的。
哪怕是她也一样。
“若是他铁了心做这个大王,就算仍记得与我这点微薄的情谊,到底也是立场不同,他自然要为北戎考虑,为草原子民考虑,若你们指望我用点什么苦肉计去骗他,让他一面做着北戎大王,一面替大梁办事,恨不得将北戎人都变成大梁的奴隶,就别痴心妄想了,”江宛站起来,目光锐利地环视一圈,然后放缓语气,“如今罗刹部叛乱,北戎人的日子也未必好过,想来也不是不能和谈,甚至和谈时大梁能占据优势,这些道理,诸位大人心中都明白,也无需我多言,告辞了。”
江宛行了礼,转身离开。
“我去看看她。”余蘅追了出去。
霍娘子看有人去了,抬起的屁股又落了回去,她清了清嗓子:“阮大人继续吧。”
阮炳才搓了搓脖子,慢慢道:“那咱们就继续说。”
“且慢。”沈知军留意到门口有个书吏探头,“可是周书吏?”
书吏进门行礼:“宁少将军问,为何今晨开了城门,如今人已经到门口了。”
陈知军略一思索:“那快请进来吧。”
宁剡快步进来,见人到得齐全,坐在主位上的却是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牧羊人,一时呆住。
“这位是阮知州。”沈知军低声道。
“原是阮知州。”宁剡抱拳。
陈知军道:“今日就是为了迎阮知州进城……”
“且先不说此事,我来另有一桩大事,”宁剡道,“威州何将军,澶州蒋将军来援,各领兵一万。”
“此言可当真!”陆通判急忙问。
“当真。”宁剡肯定道。
“息虎!太好了!”陆通判一蹦三尺高,一把抱住了同样喜上眉梢的陈知军。
第五十三章 有变
“其实你早就想到无咎会留在北戎,对吧。”江宛转身。
余蘅慢慢走近:“是。”
他想到无咎跟他同行的一段时日,他们离开浚州后,赶路途中,无咎都没怎么睡,除了骑马吃饭,就是不停地读他收集的有关北戎高层的资料。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少年对自己够狠,来日必成大器。
现在看来,根本不用等来日,无咎借势杀了父兄,离草原霸主宝座只有半步之遥。
可这半步也不是容易走的,罗刹部人人能战,如今叛出,是一劲敌,各部首领之间各有仇怨,没有呼延律江的铁腕,恐难弹压,稍不留神便会逼得更多头领反叛,再有回阗多年准备,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内忧外患,这头幼狼能不能从刀光剑影中杀出一条血路来,还言之尚早。
天边朝霞黯淡,初升的太阳却耀眼。
薄薄的晨光下,余蘅面容冷峻,眼神锋利,像注视着虚空中的敌人。
江宛道:“想什么呢?”
“想你,”余蘅收回视线,微微低头望着她,“想你会不会因为无咎的选择而难过。”
“我尊重他的选择,只是一时间很难接受我们要站在敌对的立场上了。”江宛耸肩,“但事已至此,家国大义面前,我也没的可选。”
话虽如此,江宛的语气到底透着沉重。
余蘅也不大擅长安慰人,搜肠刮肚了一番,竟然没想出什么能说的,说来奇怪,每次在江宛面前,他都觉得自己笨嘴拙舌。
江宛说起旁的事:“你的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煮法,特别香稠,简直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粥。”
“这煮粥的手艺可是我师父在御膳房立身的根本,我答应过他,不能外传的。”
“那你师父什么时候退休,我非重金把他挖到我府上不可。”江宛实在惦记这口粥。
余蘅掐指一算:“罗御厨青春年少,等他干不动的时候,恐怕还要再等三十年。”
“那以后就很难喝到了……”江宛难掩失望之色。
“还有我呀,”余蘅满脸得色,“你也可以重金把我挖到你府上,而且罗御厨身宽一丈,每日要吃八碗饭,我吃的可比他少多了。”
他对江宛眨眨眼睛。
江宛笑了,心知这是余蘅故意逗她:“您的月钱若是低于五钱,那还有谈的余地。”
他们说说笑笑,又折回厅中,却见宁剡也在。
三人相见,各自都有些不能明说的尴尬,余蘅和宁剡倒是态度自然,唯有江宛明明是在替别人尴尬,却把尴尬明白地挂在了脸上,或许她掩饰过,但确实没藏住。
阮炳才便想起和江宛一道来定州时,江宛曾说与宁少将军有一段情,他以为是这个缘故,江宛才会不自在,便主动开口道:“宁少将军与普通将士一起守城,恐怕又是一夜未眠吧,我等都已知晓援军之事,请宁少将军尽早回去休息,养足精神才好。”
阮炳才这话对宁剡来说,也是个台阶,他对余蘅行了个礼,便离开了,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江宛见他走了,才觉得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阮炳才与余蘅对视一眼,主动解释道:“宁少将军方才送来消息,澶州和威州统共二万援兵已至。”
算算日子,确实也该到了。
余蘅颔首,示意自己了解,见陆通判第二次挠脸,显然已经坐不住了,便道:“若无他事,都散了吧。”
如今有空,他要去见宁统一趟,好歹敲打几句,免得这宁大将军见了两万兵力,又要惦记得不能安寝。
余蘅对江宛道:“我另有事,瞧你困倦得很,回霍当家府上补眠也好。”
“我先顺路去看看席先生可曾归来,然后再去看看程琥。”江宛道。
“你倒惦记他。”余蘅低声道。
这声音落在耳里总听着酸溜溜的,江宛莫名觉得耳朵发烫,摸了摸耳根:“那他受了伤嘛……哦对了,你肩上的伤势如何,可好些了?”
余蘅得她一句关切,早就稀里糊涂不晓得疼了,此时倒把大夫诊断的话全倒了出来,委屈道:“不能动,不能用力,否则伤口迸裂,从前用的药便都白用了。”
江宛:“那你怎么不把手吊起来?”
余蘅微微摇头。
江宛明白,他是顾忌军心安稳,不敢让旁人知道他受了伤。
好在余蘅应该是个仔细人,也不像不惜命的,应该不会乱动让伤势恶化。
江宛这边忧心忡忡的,霍娘子几个可不愿意留在这儿看他们你侬我侬。
陈知军叫住霍娘子,搓着手道:“霍当家,这援军来了,按理说,咱们得让人吃顿好的。”
陆通判道:“的确该让人吃顿好的。”
陈知军又道:“我们府兵真的是一穷二白,这恐怕还得烦劳霍大当家出些力。”
陆通判:“霍当家出些力吧。”
霍娘子做了个手势,打断他们的话,冷酷道:“要钱可以,打张条子给我,这钱按理得兵部出吧。”
霍娘子扫了他们一眼,白吃白喝,你们也好意思?
陈知军假笑:“您走好。”
他与陆通判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看到了穷字。
穷啊,他们定州的油水哗哗往浚州流,这浚州首富总得出点血吧。
“老陈,别要脸了,要这脸有何用,不当吃不当穿的。”陆通判挤眉弄眼。
陈知军叹了口气,伸手打了下脸,又追上去:“霍当家,霍当家……”
阮炳才看人散了,摸了摸胡子,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中午,魏蔺也从地道里钻了出来。
余蘅收到消息,亲自来接他。
魏蔺汇报道:“北戎营地后退二百里。”
这算是一种求和的讯号,看来这场仗很快就要结束了。
余蘅道:“罗刹部呢?”
“还在南城门,不过,他们应该打算挪地方了,这回洗劫邢州,他们赚得盆满钵满,立刻打道回府也不亏。”
“援军可曾与他们起冲突?”
“不曾,我派人牵头,让援军驻扎在西侧。”
“回阗可有动静?”
“暂时没听说消息。”
第五十四章 吃饭
“先静观其变,村里伤兵那边可曾留了人照料?”余蘅问。
魏蔺道:“今早有人自称是明氏的客商,送了药材来,我收下了。”
听到这里,余蘅放下擦玉佩的手。
“身份属实?”
“应该没问题。”魏蔺道,“带头的颇有书生气,他的玉可比你的这块好多了。”
“应该是明倘。”余蘅道,“村子那边暂时别派人往返,对各方势力的监视不要放松,如今以求稳为主,还有,北戎那边可以派人过去了。”
“和谈?”魏蔺问,“骑狼……”
“他本是德鲁尔部的王子。”
“曾经的北戎三大部落之一,后被罗刹部所灭的德鲁尔部。”魏蔺有些不可思议。
余蘅对他点头。
“莫非……”魏蔺欲言又止。
这就是聪明人的毛病,总觉得每件事都是阴谋。
余蘅却不认为骑狼有布下这么大一盘棋的本事,况且骑狼这个人,豪气和义气都不少,若非如此,也不会为了救江宛私自而离开汴京。
“无论他是顺水推舟,还是早有此意,我们只看结果就够了。”余蘅道。
“走吧,”余蘅用没受伤的右手揽过魏蔺的肩,“你过来也没用饭吧,今日我下厨。”
魏蔺被他压得矮下去一头,随口道:“那我可有口福了。”
魏蔺根本不认为余蘅能亲自下厨。他认识余蘅这么多年,就算在荒郊野地里,余蘅也不会亲自动手,因为他讨厌血腥味,更讨厌血腥味沾到身上。
而且余蘅的左胳膊还伤着,还是不太能动。
但是,余蘅竟然真的动手了。
魏蔺眼睁睁地看着,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活的成语——目瞪口呆。
做饭做到一半,余蘅终于受不了他这副傻模样,催他去把江宛叫来。
魏蔺去了,路上也想明白了,这顿饭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江宛做的,跟他没什么关系。
还好没关系啊,得昭王殿下特地亲自下厨一回,他若不回去苦修厨艺,给余蘅做上七八回,都过不了心里这关。
魏蔺到了霍娘子府上,请人通传,求见郑国夫人。
江宛很快就出来了,见到他的时候眼睛一亮,欣喜道:“你也回来了。”
怎么说呢,魏蔺看到她的瞬间,竟然有些无措,江宛丝毫不曾掩饰对他的关心,可江宛不是他家中姐妹,与他也没有婚约,只是把他当作朋友,他很难想象自己能跟一个女子成为纯粹的朋友。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让他无所适从。
但魏蔺很快借行礼将自己的失常掩饰过去:“夫人。”
“魏将军。”江宛还礼,“程琥正念叨着你,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魏蔺摇头:“这个不急,夫人可曾用过饭,昭王殿下……”
“吃过了,这都未时了,将军还不曾用饭吗?”
魏蔺想了想江宛没跟他去吃余蘅那顿饭的后果,道:“昭王殿下亲自下厨,专为夫人做了顿饭。”
“那真是不能错过,”江宛立刻改口,“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裳。”
魏蔺:“夫人不是用过午膳了吗?”
“我觉得我还能吃。”江宛认真道。
看魏蔺似乎不以为然,江宛问:“看你这模样,没吃过余蘅做的饭?”
魏蔺摇头:“的确不曾有此口福。”
江宛不由露出同情的表情,魏蔺跟余蘅快做了二十年好兄弟了,竟不曾尝过余蘅做的饭菜,那这些年,不是白跟余蘅做兄弟了。
江宛用过来人的口气道:“吃了,你就懂了。”
等魏蔺真的吃到余蘅做的菜时,他真的懂了。
还没回过身,筷子就下去了,可吃第一口菜前,他还在推脱,说跟殿下同桌吃饭,太过僭越。
余蘅今日还是做了三菜一汤,但很显然,肯定是有帮厨帮忙的,否则他自己可剁不出那么细的馅儿。
一道三鲜丸子汤,一道酸甜口的酥炸鱼片,一道素炒白菜,还有一道肉末鸡蛋羹,都是极家常的菜,但都做得恰到好处,
这些日子委实过得艰苦,魏蔺吃第一口丸子的时候,简直惊为天人。
江宛吃午饭本就吃了七分饱,此时并不饿,但也每样菜都尝了一些,席间还抱怨:“你该早些叫我,我就留着肚子了。”
余蘅自己吃得却少,闻言淡淡笑了:“是我疏忽,下回叫你来帮我打下手。”
“好啊。”江宛欣然答允。
虽然江宛吃饱了,余蘅没胃口,但是一桌饭菜还是一扫而空。
魏蔺本着这次不吃,下辈子也吃不到的理念,虽然还保持着优雅的餐桌礼仪,但真是哐哐一顿猛吃。
吃得江宛都惊了:“这也太能吃了。”
这就是京城少女最想嫁的贵公子之首吗?
她不由低头笑了。
余蘅看她捂着嘴,笑得可爱,自己也忍不住笑。
可北戎营地里,就没有这样的平静了。
罗刹王趁夜偷袭,这一场仗不光使北戎损失惨重,军心不稳,也让呼延律江和呼延斫过世的消息走漏。
大王死了,北戎各部的凝聚力可以说是散了一半。
这些头领里,除去叛乱的罗刹部和罗刹部的两个小弟,还有十四部,无咎和骑狼算了半夜,也没算出哪一部一定不会叛乱。
他们能利用的只有两点,一个是头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心理,弱小的部落会选择依附北戎,遇到好事能分赃,遇到坏事便缩在后头,另一个就是脱离北戎后会面对极大的威胁,可能被罗刹部蚕食,也可能被北戎攻打。
如今的北戎就像是衰弱的狼群,头狼已死,王子孱幼,想要登上狼王宝座的青壮狼也不在少数,从这个层面讲,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走了就走了,反而能让局面变得更简单。
首领们心思浮动,各有算计,诚然,分而化之,逐个击破是个办法,但是无咎和骑狼根基太浅,对于各部落之间水面下的交恶毫无了解,而且无咎不喜欢这种行事风格,他更喜欢一力降十会,管他妖魔鬼怪,直接祭出宝塔,镇完就算。
无咎觉得自己应该不算个优秀的政客,学不会幽微的攻心之计。
但他未必不适合做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