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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连灼     宛在青山外txt下载     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章 假人

    沈望一把火烧了宇清殿。

    正是天干物燥之际,火一烧起来就成了燎原之势,周围的宫女太监恐怕又是皇上的荒唐游戏,没收到命令,都不敢救火,一来二去,便错过了最好时机,眼睁睁看着宇清殿被烧成了灰烬。

    余蘅连夜入宫,直奔火光冲天处,沿路见许多宫女太监提着或空或满的水桶,盯着大火,却只呆呆站在原地。

    没人敢上前,从前让人不敢仰视的宫殿如今像是地狱里才有的孽火之宫,旺盛的火焰像是要杀了每一个靠近的人,灼热烟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人不能呼吸。

    妃焰悄无声息地靠近余蘅。

    余蘅问:“沈望可曾出宫?”

    “不曾出宫,但文渊阁的太监曾看见,他朝宇清殿来了。”

    沈望这个疯子!

    妃焰:“殿下,可要关闭宫门搜查?”

    余蘅沉着脸:“不必,他就在里面。”

    沈望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杀了皇帝,不可能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不如让这座宫殿也给他陪葬,死得更轰轰烈烈些。

    这时,又有一个护卫上前道:“殿下,文渊阁的小太监说沈望有封信给你。”

    “先收着吧。”余蘅道。

    眼下他没心情看。

    沈望突然横插一杠,让他这登位之路陡然难了许多。

    若他上位,这把火必然要算在他的头上。

    毕竟,没人能证明这把火是沈望放的。

    余蘅一时竟搞不清楚自己和沈望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人去找死前也要坑他一把。

    有侍卫扛了唧筒过来,水柱冲入火中,火势反而更猛。

    余蘅懒得再看,对妃焰道:“我听说他有个新封的婕妤,备受宠爱,如今在何处?”

    妃焰:“殿下要见她?”

    “不必见她,毕竟皇上此时正妥妥当当地睡在她床上。”

    妃焰明白:“人选……”

    余蘅道:“随便找个戴面具穿龙袍的,只求糊弄过今夜。”

    妃焰:“属下领命。”

    另一个护卫补了妃焰的空档,站在余蘅身侧。

    余蘅掂了掂腰间的玉佩,看着源源不断的推车汲水车的侍卫,这些唧筒应该是皇后调来的。

    “碧煤,跟我去皇后宫里走一趟。”

    余蘅转身,红色的火焰映在玄色衣袍上,像一汪血。

    下雪了。

    ……

    腊月二十三一早,江宛被朱羡叫起来。

    朱羡跟江宛相处几日,已经十分亲近,笑道:“今日要祭灶,等过午了,夫人该去厨房要块黏糖甜嘴。”

    江宛打了个哈欠,见琉璃窗外一片白茫茫,惊道:“下雪了?”

    “是啊,昨夜下了一会儿,早上又下了一会儿,眼下虽停了,但天还是灰蒙蒙,恐怕还要接着下。”

    “多下雪也好,瑞雪兆丰年嘛。”江宛套上小袄。

    朱羡给她拿来一双靴子,缝制的手法和江宛从前在北地见到的不同,鞋面和鞋底是一体的,在鞋底又缝制了一前一后两块皮子,对应前脚掌和后脚跟,穿着很舒服。

    用过早点,江宛便去看祭灶的热闹。

    因小青山人口逾千,所以大厨房占地不小,而且厨子都看重祭灶节,指望灶王爷保佑他们来年火安食足。

    江宛不想坐步辇,朱羡就找来一个宫女,为江宛撑伞挡风。

    那伞看着就沉重,那婢女又长得纤细,江宛见她撑伞撑得稳,好奇地问:“你叫什么。”那撑伞的宫女低头道:“奴婢执伞。”

    “是因为你伞撑得好,才叫执伞吗?”

    “是因为奴婢撑伞,所以叫执伞。”

    江宛疑惑地看她一眼,正要细问,却听朱羡道:“夫人,走到此处,便能能闻见蜜糖的味道了。”

    江宛侧耳细听:“还有唱歌的声音。”

    朱羡:“应该是他们在唱送灶君歌,以往唱歌的时候,还要穿着破烂衣服装乞丐呢。”

    江宛:“这么有趣的热闹一年只有一回,大家应该都来看吧。”

    朱羡小声道:“殿下也会来呢,厨子们既然盼着灶王能上天言好事,自然是殿下来送这糖才更有分量。”

    听她们轻松交谈,执伞羡慕地看了她们一眼。

    远处来了一辆遮挡严实的步辇。

    朱羡道:“殿下来了。”

    她们都躬身退到路边。

    这下好了,挡风的伞没了,江宛直面西北风,并且结结实实喝了一口。

    但是节日的欢喜和可口的饴糖冲淡了一口的倒霉的寒风,只是江宛吃糖时,仍打嗝不止。

    她一会儿“嗝”一声,非常有规律,她自己倒没什么,别人听得便觉得别扭。

    此时正过节,虽然大长公主还在不远处,但大家还是比平时活泛了一些,你一言我一语给江宛出注意。

    “夫人,趁热喝碗烫烫的热茶吧。”

    “喝茶容易呛着,夫人听奴婢的,屏气三十个数的功夫,保准好了。”

    “你说的法子没用,奴婢看应该干吞米饭,一口也不能嚼。”

    “干吃饭,你就不怕夫人噎着?”

    江宛惊讶地听着各种土方子,不知不觉间,竟然就不打嗝了。

    “我好了。”江宛看向朱羡。

    朱羡笑道:“想来是他们吵吵嚷嚷,叫灶王爷听见了,灶王爷帮了忙。”

    “那就都赏。”江宛大方道。

    朱羡眨了眨眼,夫人您可没银子啊。

    再一回头,见史音大人对她点了点头。

    朱羡便道:“那大家今日都到问天院领赏吧。”

    安阳看了一眼史音:“你瞧,这丫头拿我的银子做她的人情呢。”

    安阳顺道约江宛一起吃午饭。

    江宛自然乐意,跟着安阳,便能吃公主那一档的饭菜,厨子也更用心些。

    吃完饭,安阳状似无意提起:“昨日宫里起了大火。”

    江宛放下喝药膳的勺子。

    安阳:“沈望把自己和皇帝都烧死在宇清殿里了。”

    江宛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戏是他自己唱的,”安阳看着江宛,既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这条线一贯是由他负责的。”

    话题转折太快,江宛没反应过来。

    “你还活着。”安阳看着她。

    江宛顺着安阳的眼神低头看了看自己。

    所以一直以来,沈望都对她手下留情了。

    “他也是个可怜人。”安阳最后道。

第一百零一章 白鹳

    按大梁惯例,自祭灶节起,就是官府年假,官员们都能回家休息,但是年关也不是完全没有公务,六部官衙还是需要人上值,只不过从当一日班,变成半日,有些清闲衙门,不过点个卯,或者留个小厮在府衙门口坐着,正主出去喝茶饮宴,若有什么急事,便让小厮去找人,方便得很。

    可若是繁忙的衙门,如户部,便要到年三十才有假,尤其年关这几日,别人可以松泛闲散,他们却要在衙门里关着门点灯熬油,算盘珠子打得应天响。

    皇帝更是全年无休。

    然而他们这位承平帝算是指望不上了,所以周相只能撑着老骨头加班加点,还要被人半夜叫醒,告知宇清殿走水,陛下生死不明的消息。

    周相一听见这消息,就派人送信给江府,不过这消息进了江府,便是落入江辞手中,至于江老爷子,自从昨日昏迷,至今未醒。

    江辞陪着老爷子,也是一夜未眠。

    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敬墨走到江辞身边,为他盛了一碗粥。

    “少爷。”

    江辞:“怎么了?”

    敬墨道:“外头都传开了,昨夜皇城失火,听说连上朝的宫殿都烧了。”

    江辞面上无波无澜,低头喝了口粥。

    这就是今日天还未亮时,周相派人送来的消息。

    “管好家里仆人的嘴,绝不能让祖父知晓。”

    “是。”敬墨应了一声。

    “还有,昨日阿柔和蜻姐儿过来,因祖父病倒,没有招待她们,你挑两样礼物,去看看她们有没有被吓着。”江辞道。

    “是。”敬墨下去了。

    江辞怅然放下粥碗,觉得身边实在太过冷清,让人没胃口。

    江辞独自吃着早饭,而周相面前却还有一个余蘅。

    “殿下是稀客,请恕老臣腿脚不便,没法给殿下行礼了。”老头子拿腔作势地揉着膝盖。

    余蘅眼中厉色一闪,笑道:“周相太客气了,您是三朝元老,按辈分,该我向你行礼啊。”

    话虽如此,余蘅也不曾行礼,只是在周相对面坐下。

    下人立刻送了副碗筷上来。

    “老臣家中粗茶淡饭,恐怕怠慢殿下了。”

    周相的态度较前几日完全不同了,以前是他求着余蘅,可眼下余蘅既然来找他,便有的谈了。

    余蘅道:“无妨,本王原也不重口腹之欲。”

    食不言,他们低头各自用了碗粥,周相又让人把滚烫的茶水冲进生鸡蛋里,慢吞吞地喝了碗鸡蛋茶。

    余蘅不喜欢腥味,所以闻见熟鸡蛋的腥味后,微微皱了皱眉。

    这鸡蛋茶却是周相的最爱,因是小时候常喝的,所以老了也没喝腻。

    周相沉得住气,余蘅也不遑多让。

    吃完早饭,他们移步书房。

    余蘅取了本《泛江湖记》来看,周相则理了理公文。

    最后,是周相先开口:“殿下可曾听说昨夜宫中大火?”

    “听说了,皇上去了宠妃宫里,宇清殿的小太监点灯时失手碰倒烛台,这才走了水,又因火势凶猛,如今火才熄了,可惜宇清殿已成焦土。”

    “昨日还下了雪,竟也没能灭火。”

    余蘅:“薄雪大风,风助火燃,本是一方压倒另一方的事,如今看来是风胜了。”

    周相:“可这雪也不曾化尽啊。”

    余蘅:“昨日宇清殿大火,皇上却只顾与宠妃嬉戏,皇后便去劝谏,皇上一怒之下去了慈尧宫。”

    周相笑了:“竟是如此吗?”

    余蘅似乎十分感慨:“陛下一片纯孝,眼下留在慈尧宫正在为太后侍疾,谁也不见。”

    “殿下同老臣说句实话,昨日大火……”

    “我若有这样的本事,何必等到如今?”

    余蘅举起茶杯,遥遥敬了周相,而后低头喝了一口。

    周相望着他,亏得多年养气功夫,才没有失态。

    余蘅的态度说明两件事,第一,皇帝死了,但余蘅设法让“皇帝”继续活着,第二,余蘅打算让太后和“皇帝”一起去死。

    这可真是……

    周相笑得像朵灿烂的菊花,举起大拇指:“往日不知,殿下真英豪。”

    死老头子阴阳怪气。余蘅心中骂道。

    黄口小儿不知深浅。周相心中冷笑。

    余蘅呵呵一笑:“周相过奖了。”

    “既然皇上龙体安好,那么便不足为虑,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岭西乱党造反,”周相叹了口气,“殿下可有法子平乱?”

    “此事不难,乌合之众罢了,派人刺杀乱党头领,余下散丁自然如鸟兽群散。”

    “杀一人,恐治标不治本啊。”周相摸着胡子,“十月与北戎那场仗,虽然没打几日,却也让户部狠狠出了血,如今元气大伤……”

    余蘅打断周相哭穷:“我有法子筹措银子。”

    周相倒没有配合着露出欣慰之色,而是一反常态,冷冷盯着余蘅:“殿下,你为何假死?”

    “为了家国天下,”余蘅咬字极重,“呼延斫来汴京后,我洞察北戎之狼子野心,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去北地,才与皇兄定下了‘假死’之计。”

    “殿下可是一早便觊觎皇位?”

    “我对皇兄之心天地可鉴,不过是皇兄顾念几个皇侄年幼,才属意我监国,待皇子成年,我必定还政,请诸卿共证此誓。”余蘅声情并茂。

    周相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也再无他法。”

    二人相对一默。

    周相又问:“那场火的实情,殿下可愿如实相告?”

    此事倒没什么可隐瞒的,余蘅道:“是今科探花沈望杀了陛下,然后自焚而亡。”

    “沈啟的孙子……”周相捻着胡子,陷入沉思。

    余蘅静静喝茶。

    周相感叹:“他们沈家的这段因果,也算了结了。”

    余蘅没有细问,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着的画前:“早闻周相的画浓淡相宜,尤其是这滩上白鹳,画得神妙非常。”

    这是红叶图,图上压根没有白鹳。

    白鹳,音同百官。

    余蘅回头对周相一笑:“该我做的我自然会做,周相既然站在我的马车前,应也不会阻我前路。”

    周相起身施礼:“老臣必定不负所托。”

    “静候佳音。”

    余蘅负手离开。

第一百零三章 不平

    腊月二十四是扫尘日。

    别家都是欢欢喜喜打扫屋子,唯有昭王府一片死寂,为了解决岭西叛乱之事,余蘅整整熬了一整夜。

    说到底就是要银子、要粮食,可去岁各地的雨水都不丰,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粮食。

    若无银粮安抚,便只能铁血镇压。

    正好卫南军如今闲着,正好可以调去平乱。

    余蘅一会儿想要卖官,一会儿想要起炉铸铜钱,还准备往银子里灌铅,什么丧心病狂的主意都想过了,最后发现恐怕还是要去跟北戎谈谈,

    当时许诺开春后就给北戎的粮食和种子,眼下恐怕是给不出去了,没道理自家勒紧裤腰带饿肚子,倒把粮食送给别家。

    只是,无咎那小子像头狼,咬住了的肉,可不会撒嘴。

    就在为难之际,余蘅想起席先生留给他的那几个箱子,其中一个箱子里装了一个貔貅印信,当时还未开箱时,席先生在信上说,箱子全是金子和千丰钱庄的兑票,可箱子里并没有一文钱,旁的东西倒罢了,倒是那个貔貅印信,找不到出处。

    余蘅立刻命妃焰取了貔貅印信来,蘸了印泥按在纸上,是个‘李’字的篆体。

    “这个席安可真是煞费苦心。”余蘅道。难道他会因为信章上是前朝皇姓,就弃之不用吗?

    “送去千丰钱庄试试。”余蘅把印章递给妃焰。

    妃焰领命离开。

    余蘅捏了捏眉心。

    怪道覆天会能养那么多杀手,原来大梁最大的钱庄在席忘馁手里。

    或许不光是席安,千丰钱庄是二十年前才崭露头角,正是席忘馁与安阳成亲的时候。

    旁的不说,席忘馁对安阳是真的爱得费尽心力,竭尽心血。

    但有了银子不够,人要活着,也不能吃银子。

    余蘅提笔,还是决定给北戎王修书一封。

    他在脑海中稍微构思了一下,就写江宛和她家几个娃娃都被抓了,必须要这批粮食救人。

    ……

    “朱羡,你看,那是不是梅花?”

    因要打扫屋子,用过早饭,江宛就去花园溜达。

    小青山依山而建,原来便花木葱茏,花园也保留野趣,但唯独这一片梅花,看得出是人工种的,横七竖八,十分规整。

    “的确是梅花。”朱羡道,“想来昨日一场雪,把梅花都激出来了。”

    “都是红梅,我还以为眼下大家都觉得红梅俗气。”

    朱羡:“听说殿下喜欢这种梅花的香气。”

    梅花香味淡,不近些闻都闻不到。

    江宛摘下一朵梅花,转身戴在朱羡耳边。

    不知怎么,看到朱羡,江宛就想起抚浓来。

    她如今虽被关在小青山里,日子却过得不错,倒是外边的人,恐要为她着急上火了。

    不知道外头如今是什么情形,安阳说宇清殿失火,沈望和承平帝都死了,朝廷会否已经乱了,余蘅又是什么处境?

    还有她带来的两封书信,一直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江宛看过多回,封蜡完整,无人动过。

    这两封信不知什么时候给安阳最合适。

    江宛正想着,一个侍女找了过来,与朱羡耳语两句。

    朱羡道:“夫人,殿下邀您一起用午膳。”

    江宛道:“那感情好啊。”

    一起吃了几顿饭,江宛发现安阳其实是个很健谈的人,只要安阳想说,她可以让每个人都认真聆听,认真到不想错过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而安阳乐于和江宛吃饭的理由,江宛也思考过,未必是安阳有多喜欢她,也许只是寂寞吧。

    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对安阳来说都唾手可得,可是安阳似乎没有什么朋友。

    人站到太高的位置,手上掌握太多资源,有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天下无数知己,有些人却再也没有朋友了。

    安阳是后者——她太聪明了。

    江宛摸了摸脸:“那看来做个笨蛋,也有好处。”

    至少不会被人事事提防,还可以到处乱走乱看,因为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想到此处,江宛自嘲一笑。

    朱羡道:“殿下这么喜欢夫人,夫人怎么会是笨蛋?”

    安阳不是喜欢她,而是不在乎罢了,谁会防备一只无害的小蚂蚁呢?

    话又说回来,除了顽童,也没有人会去特意踩死一只蚂蚁。

    江宛觉得安阳不会杀她,因为她没有必死的理由。

    寻常公侯之家,清扫是每日不能落下的,更何况是小青山。

    虽然今日要扫尘,但主子常去的地方一贯是一尘不染的,真正要大扫除的地方也只是些常年落锁的偏僻之处。

    所以扫尘日时,安阳常居的院子仍清清静静,一如往常,没有半点年味。

    安静地吃了顿饭,江宛低头喝药膳的时候,史音匆匆进来。

    安阳看了江宛一眼,对史音道:“说吧。”

    江宛乖乖低头喝茶,纵然听见什么,她也没有朝外传消息的本事。

    “殿下,明氏有异动,大批商队运粮南下。”

    “他动作倒是快得很。”

    “千丰钱庄也有异常。有人拿了席安的印信前去,要调银子。”

    “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单是汴京分号便已经运走了快一万现银。”

    “银票没动?”

    “暂时没动,只是下令各地分号都立刻调现银上京。”

    “筹措现银,余蘅是想救岭西。”安阳微笑,“席安为了对付我,也算是煞费苦心,到底是姓李,到底是血海深仇啊。”

    江宛脱口而出:“不是的!”

    安阳:“这千丰钱庄虽是席安的,但成亲那日他便把地契给了我,还给了我印章,如今却有旁人拿着章子上门,要动我的银子,岂不是他骗了我?”

    安阳不知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可江宛总是要为席先生说两句话的。

    “殿下可曾想过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留了很多东西给余蘅,因为他知道天底下能阻止殿下的人,也只有余蘅了。”

    “阻止?”安阳轻蔑地笑了。

    江宛从袖子里抽出席先生写的信:“这封信,是席先生绝笔,殿下一看便知。”

    安阳没说看,也没说不看。

    那就是不想看。

    江宛撕开信封:“那我斗胆为殿下读一读。”

    “在北地,也是他在帮你们吧。”

    “殿下还不明白吗,他从来不是为了帮我或者余蘅,他是为了帮你!”

    江宛气呼呼地看着安阳。

    安阳却温和起来:“那他到底在帮我什么?”

    江宛问:“殿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安阳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大约是在想,眼前这个蠢蛋难道以为她比我自己还了解我吗?

    是刚才的药膳里下了让人失智的药,才让这个蠢蛋变得更蠢了吗?

    安阳担忧地看了江宛一眼。

    江宛简直窒息。

    “安阳大长公主,崇贤公主,你是被太祖抱在膝上长大的,你的抱负不逊于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你姓余,你真的能安心看着天下被搅得生灵涂炭吗?”

    江宛:“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去见太祖?”

    “你在质问我。”

    “席忘馁机关算尽,殿下,你说得对,他是前朝禅帝之后,你们之间是血海深仇,可他死前还在奔忙,替你们余家的天下奔忙,他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好人,他做这一切无非是为了你罢了。”江宛道,“为了你闭眼的时候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江宛抓起信纸,就要走。

    想了想,又把信纸放下了,头也没回跑了出去。

    可能是她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

    安阳挑眉:“我竟被人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

第一百零四章 死亡

    江宛扶着膝盖粗喘:“你敢信吗?我竟劈头盖脸地教训了殿下一通!”

    朱羡匆匆跟上她,拿着斗篷,弯腰问:“夫人,你没事吧。”

    江宛直起腰,一脸严肃:“现在是没事,就是恐怕活不过今晚了。”

    朱羡一愣。

    江宛嘻嘻笑了:“逗你的。”

    就算活不过今晚也无所谓,她能说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才算没有白活。

    “走吧,”江宛笑道,“既然时间不多,我要再吃两块白玉蜜奶糕,你不许拦我,我要做个饱死鬼。”

    抚浓劝道:“夫人,刚用过午膳……”

    江宛捂着肚子:“我没吃饱。”

    朱羡:“……”

    “跑了?”安阳问。

    将江宛和朱羡的对话听了个囫囵的史音道:“说活不过今夜,要回去吃两块白玉蜜奶糕压压惊。”

    “那我的肚量也太小了。”安阳仿佛被逗笑了,“她也只有这点出息了。”

    史音:“殿下,不必将江宛的话放在心上,她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你就这么喜欢她,怕我断了她的白玉蜜奶糕?”

    安阳难得开了个玩笑。

    史音笑道:“不知者不畏。”

    安阳没有再说话。

    她面容仍说不上苍老,眼里却实在透出股暮气。

    史音仍记得,十五年前策划这场报复时,安阳眼中野心勃勃的光芒。

    所以安阳一问她“可愿与我同行”,她就立刻答应了。

    她知道安阳能让天下震动。

    可渐渐的,安阳就不再关心戏台上在唱什么戏了。

    也许江宛说得对,殿下骨子里仍是“愿得此身长报国”。

    厌世也好,灭世也罢,或许只是因为终于发现力有不逮,没法救世。

    安阳起身,走到窗前:“明日是个好日子,恐怕有大事发生了。”

    史音收拾江宛扔在桌上的信纸:“殿下,这信……”

    “烧了吧。”

    安阳终究还是没看信一眼,终究还是怨怪席忘馁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但席忘馁也许也早就料到了,才把这封信给了江宛,而江宛也没有辜负他的期盼,直接用嘴把他的心意说得明明白白。

    至少让安阳知道,世上并非无人爱她,席忘馁就很爱她,爱她爱到为她去死。

    对于席忘馁来说,起初爱她,是希望她一切顺意,后来爱她,是为了她能不后悔。

    她知道或不知道,此生能为她做一回痴情种,已然值得了。

    “你真的要死了吗?”牧仁问。

    孩子的天真永远这么伤人。

    席先生点了点头,侧过脸朝痰盂里咳出一口血。

    回阗的大巫医正摇着铃铛在他床边跳祝舞,向神明乞求,延长他的寿命。

    浓郁的药草味道和色彩奇异的烟雾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席先生被呛得咳嗽一声,不太确定巫医到底是不是想让他死得更快些,毕竟在回阗,人们警惕北戎人,也同样警惕汉人。

    尽管他一直以帮助者的身份出现,但非其族类,总是要受一些排斥。

    牧仁在他床边坐了很久,这也是巫医要求的,要亲人待在离病人最近的地方,神明才会降下恩惠。

    可他在这里无亲无故,最亲近的也就是勉强算他学生的牧仁了。

    牧仁表现得太淡定,让席先生早先准备的台词都用不上。

    牧仁没有一滴眼泪,他若劝牧仁不要悲伤,就有些太过自作多情了。

    可巫医整整跳了半个时辰后,席先生发现牧仁还是坐着,姿势根本换过。

    瞧,他事先准备的那番安慰人的话,总算可以说了。

    就在张口之际,牧仁似乎猜到他的打算,忽然问:“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毒入脏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却仿佛也没有听见这句话时痛。

    好像也就是这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死了。

    明明每日都在算着撒手人寰的日子,真到了要告别的时刻,却没有想象中潇洒。

    他是有遗憾的,他当然是有遗憾的。

    他遗憾不能再吃一次家乡的刘记香煎五丝肠,也遗憾十年不曾回家探望席家的养父母,他遗憾不曾还钱给在寒冬腊月送了一碗面给他的婆婆,也遗憾不曾看尽这世上风光,他遗憾没能亲口告诉安阳他的心意,也遗憾他和安阳相处的日子太少。

    他实在有太多遗憾了。

    但为了安阳,他心甘情愿。

    可若是说没有,难免辜负了牧仁问这句话。

    “不算遗憾,但我的确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吧。”

    “将我火化,把我的遗骨送回大梁。”

    “埋在哪儿?”

    “交给江宛,她会明白的。”

    巫医的歌声还在继续,那是一种奇妙的吟唱声,像在诉说一个故事,席先生会说回阗语,但这无疑是更古老的某种语言,或者是只有巫才能掌握的语言,他听不懂。

    铃声空灵,歌声浑厚,席先生听着听着,眼睛就渐渐闭上了。

    疼痛暂时离去,这是席先生多日来第一次毫无痛苦地入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歌声停止,牧仁站起来,看向大巫医。

    巫医带着草叶编织面具,仰着头,似乎在聆听神的旨意。

    牧仁耐心地等待着,巫医看着他,摇了摇头。

    “春天就要来了,”巫医说,“有些人看不见春天了。”

    今夜,在美梦后,席先生吐血不止。

    牧仁又问了一遍,他是否还有遗憾。

    席先生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张着嘴,艰难道:

    “勿忘盟约。”

    牧仁握住他的手:“你放心。”

    这时,千里之外的小青山中,鬼使神差般,江宛打了个哆嗦,莫名想起席先生。

    今日一番对话后,江宛深觉得安阳这人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无论席先生的本意是不是为了她,在她看来,只要违逆,就该死。

    那封信,安阳恐怕也是不会看的。

    席先生未必确信安阳渴望天下太平,只是不想安阳背上颠覆天下的罪孽吧。

    要是没有席先生的努力,北地绝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窗外,月光皎洁。

    今夜的月亮尚可同看,可明年河边新发的草叶,有些人却看不见了。

    太后薨了。

第一百零五章 大戏

    腊月二十五日丑时,太后病逝于慈尧宫,承平帝悲痛欲绝,毒发昏迷。

    卯时,天下皆知。

    余蘅舒了口气,看向妃焰:“取我剑来。”

    此时,周相串联百官,已跪在正胜门外。

    队伍里,申南溪悄悄打了个哈欠,在人群中搜寻好友何望孝的身影。

    官员们陆续都来了,他家离正胜门太近,他到得也早,跪得也前,其实他也不晓得大家为何来跪,只知道是周相先来的,路过的官员见了,一个通知一个,都你追我赶来跪了。

    官场就是这样,一个跪了,大家都必须跪。

    申南溪跪得早,自然煎熬,可别人却羡慕他位置靠前。

    申南溪回头一看,见跪在身后的就是户部同僚,连忙小声道:“颜大人,你也来了。”

    颜昼抬头看是他:“别提了,你也是周亓在叫来的吧。”

    “是啊,周大人说正胜门十万火急,我就赶来了,本来以为是陛下今日开朝会,没想到大家都在这儿干跪着。”

    “咳咳。”边上翰林院的李大人听不下去了。

    申南溪此人可不知道什么叫尴尬,直接问:“李大人,你可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李大人一抬头,竟见周围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显然,像申南溪这样的傻子还有不少。

    李大人:算我倒霉!

    “太后过世,陛下悲恸,生死一线。”

    “啊?”

    “竟是如此?”

    李大人周围响起各种感叹声。

    李大人低头:倒霉倒霉倒霉!

    一个人说话了,大家都开始交头接耳。

    申南溪见气氛松散,悄悄站了起来,准备去找好友。就何望孝那个笨脑子,肯定还不知道内情。

    申南溪躬着腰走到人群外围,不停在队伍里搜寻好友的身影。

    可从队伍最前头找到队伍最后头,也没看见何望孝。

    该不会没人去通知这小子吧……

    他们水司的麦郎中是疯了吗?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还在家里睡大觉。

    申南溪直起腰,又朝来路看去,辉煌霞光中,有人着重铠骑马而来。

    看清来人前,申南溪:“谁啊,这么大的排场?”

    看清来人后,申南溪扑通跪下了。

    昭王!竟然是昭王!

    高头大马略过他,一路溜达到队伍最前方,昭王下马,目光锐利,扫视全场:“陛下病重,人心浮动,本王特来护驾,请诸位大人不必惊慌。”

    诸位大人还能怎么想,也不能说你来了,我们才开始惊慌了。

    很快,更多马蹄声和脚步声响起,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几乎瞬间就被围了起来。

    现在,申南溪前方是屯田司的布大人,这位大人最出名的就是能混日子,二十年前是屯田司的员外郎,二十年后还是屯田司的员外郎。

    申南溪听见布大人叹了口气:“这要真成了玄武门,我就该把早上那碗鸡丝粥喝完才来。”

    申南溪心道,若是你再晚些来,恐怕就要比昭王来得还晚了。

    左前方则是到了衙门先打坐焚香的谈大人,别人不忙的时候,他在打坐,别人忙的时候,他还在打坐,因为亲舅舅姓周,周相的周,所以考评永远是良。

    右前方是六部有名的“死要钱”年大人,这人去岁被调到刑部,最大的特点就是身上挂着一个西洋传来的表,到点就走,从来不在衙门多待一刻,休沐日有了再大的案子也不会去衙门。

    好家伙,来得晚的官员都是公认的大梁蛀虫。

    申南溪低头看了眼官服,痛惜地想,要不是为了找何望孝,他怎么会沦落到与这些“蛀虫”为伍。

    控制现场的都是余蘅的私卫,因都见过血,所以把守城门的金吾卫都比成了软脚虾。

    申南溪叹了口气,这些金吾卫不行啊。

    这时,宫门打开,一个小太监走了出来。

    余蘅回头:“满黍公公。”

    太监行礼:“昭王殿下。”

    周相拄着拐杖,踉跄着站了起来:“陛下如何?”

    满黍道:“如今周太医正在为陛下施针。”

    只这一句,便没了。

    大家也就明白了。

    满黍又道:“皇后娘娘口谕,如今天寒,各位大人还是先请回吧,如今陛下正在皇后娘娘宫中,由太医们诊治,诸位大人跪在此处,也无济于事。”

    周相:“娘娘仁厚,只是老臣不曾听到陛下平安的消息,始终心中难安。”

    大家都安静得很,所以申南溪在队伍末尾,也能隐隐约约听见前方的声音。

    那太监说,要先回去请示皇后。

    如今昭王没走,周相没走,大家自然也不会动。

    过了一会儿,昭王说:“诸位大人中不乏年老体弱者,不如还是站起来等吧。”

    话音刚落,申南溪就看见前方的布大人嗖地站起来了。

    布大人身边一左一右,也都站起来了。

    只能说,不愧是蛀虫啊。

    有他们挡着,申南溪也站起来了。

    又不知道站了多久,申南溪都觉得脚上没知觉了,那个小太监又走了出来。

    太监说,皇后已经收拾出一处荒废的宫室,让他们进宫,找个避风的地方继续等。

    申南溪:而我并不想等。

    昭王也跟着进去了,按照规矩,他解了剑,交给外边的护卫保管。

    但奇怪的是,昭王没有走在前面,而是落在后面。

    换言之,申南溪有伴了。

    申南溪:要是我现在两眼一翻,直接躺倒,会不会显得太做作?

    进宫路上,经过了宇清殿废墟。

    日常开朝会的地方,忽然变成一片焦土,各位大人心中都滋味莫名。

    申南溪听见前方的年大人嘀咕:“这得多少银子啊。”

    申南溪心有戚戚然——宫室重建,他们户部又要倒霉了,那些督办的官员肯定换着法子来户部要钱,说不定还会坐在户部衙门口,要是不给钱,就不让人回家。

    一贯迷信的谈大人则取下了手腕上的佛珠,握在手里一粒一粒数,嘴皮子不停动着,好像在念经。

    皇城中殿被烧,可不是吉兆啊。

    其他人则在想这把火到底是谁放的,什么小太监一时不慎的鬼话也就能骗骗别人。

    队伍中异常沉默,可又好似已经沸反盈天。

    走在一处的官员们眉眼官司打得上天入地,纵然周相领头,昭王压阵,可也拦不住他们道路以目,眉飞色舞。

    申南溪回头一看,见昭王面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只觉心惊肉跳。

    最坏的局面自然是昭王策划逼宫,皇后也被控制了,他们这些官员都要被灭口。

    可是昭王也不像是马上要当皇帝了,看昭王的表情,简直像是要上刑场。

    很快,官员被引入了晖凤宫内。

    太监道:“未承想原先准备的宫室年久失修,横梁摇摇欲坠,只能委屈大人们在晖凤宫偏殿将就一二了。”

    作为户部官员,申南溪瞬间警觉,似乎又有了银子哗哗流走的预感。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要去偏僻地方吃灰,当然是晖凤宫更好。

    果不其然,偏殿完美容纳了所有大人,还准备了几十把凳子,至少能让年纪大的大人们坐下休息。

    申南溪也被分到了一杯热茶,温热的铁观音下了肚,整个人都熨帖了。

    申南溪凑到同僚颜昼身边。

    “颜大人,你要不也去坐一会儿?”

    老颜这人体弱多病,申南溪是为他好。

    颜大人白他一眼:“你仔细看看,坐着的人里可有五品的?”

    申南溪:“可你这都快站不住了。”

    颜昼叹了口气:“再多站一刻钟,我就不顾及面子,直接席地而坐。”

    然而颜昼这人是出了名的死要面子,他还是坚持站了半个时辰,虽然是靠在申南溪身上。

    申南溪忽然侧耳:“什么声音?”

    颜昼:“好像是鼓……”

    瞬间,诡异的安静弥漫开来。

    这皇宫里的鼓平常不响,一响就是——丧鼓。

    “太……太后?”有个人问。

    一片沉默,没有人回答。

    太后是昨夜去的,这鼓绝对不是为太后而敲。

    有人失声道:“皇……”

    有人呵斥:“噤声!”

    大家都知道这丧鼓为谁而鸣,可谁又敢在这个当口说话呢。

    数吧,这鼓要敲满八十一下。

    沉闷的鼓声回荡在皇城里,似湖中波澜,一圈圈朝外荡去。

    颜昼默默站直。

    鼓声停止的那瞬间,耳膜似乎仍在震动,申南溪按着胸口,觉得心似乎也跟着鼓点跳动,而鼓声一停,心脏也跟着停顿了。

    “黄大人,你怎么了!”

    “荣成昏过去了!”

    “快来人!”

    一上午始终神经紧绷,几位老大人其实都撑不住了。

    太监把几个大人抬到耳房,反正太医也是现成的,正好该怎么治怎么治。

    气氛很凝重,大家心里都越发焦躁起来。

    申南溪与颜昼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沉重。

    “皇后驾到。”太监的声音响起。

    换了一身素服的皇后手中捧着一卷圣旨:“诸位大人,已闻鼓鸣,应也知道陛下已然泰山长崩,龙驭宾天。”

    一时,哭声响成一片。

    可皇后一开口说话,哭声就都停了。

    “各位大人节哀。”皇后道。

    大家有意无意地看着皇后手里的圣旨。

    这时,昭王越众而出。

    昭王没有换衣服,但也在腰间扎了白腰带,他走到皇后身边,拱手行礼:“皇嫂节哀。”

    皇后屈膝:“多谢九皇弟。”

    双方都站起后,皇后却忽然朝后退了一步,行了个极重的福礼。

    申南溪:“这般礼节,非……”

    颜昼捂住他的嘴。

    “皇嫂。”余蘅急促地喊了一声。

    这一礼,已然说明了圣旨上的内容。

    众人皆惊。

    城府深的,低头擦泪,城府浅的,目瞪口呆。

    “莫非……”昭王似乎难以置信。

    皇后将圣旨双手奉上。

    余蘅接过一看,面上更添震惊。

    所有人的视线此时都集中在余蘅脸上。

    余蘅合上圣旨,目光扫过面前的官员们。

    他道:“请诸位大人都看看吧。”

    把遗诏传遍百官,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周相原本一直老神在在,闭目养神,这时忽然睁眼,拄着拐棍站起:

    “那就下官来做这个第一人吧。”

    周相看遗诏时,大家就都盯着周相。

    周相的表情也是震惊。

    到底上头写啥了,咋都这么震惊。申南溪很费解啊。

    而且他震惊地发现,圣旨是从离他最远的地方开始传的,自己恐怕又是最后一个看圣旨的。

    都怪颜昼,缩在这个角落里。

    这边申南溪心里焦急,可那些拿到圣旨的人,真的是不紧不慢,恨不得要从头到尾看个十遍,又不是名家书法,申南溪真搞不懂为什么要看这么久。

    周相忽然咳嗽一声。

    大家心领神会,传看的速度陡然快了起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圣旨总算传到申南溪手上,他还谦让地叫颜昼先看。

    申南溪是最后一个拿到圣旨的人,他接过圣旨的时候,知道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摸到传位遗诏,所以看得尤为认真。

    就是不知道前方哪位大人手汗大,手也不太干净,在圣旨上留下一个脏了吧唧的手指印。

    申南溪:“……”

    一般来说,这个黑锅会被扣在最后一个摸过这份圣旨的人头上。

    但是申南溪也顾不上这口锅了,他惊了呀。

    这圣旨上的笔记不是承平帝的笔迹,倒像是刚才盯了挺久的正胜门上的题字。

    那是先帝恒丰帝所写。

    所以这封遗诏不是承平帝的遗诏,而是恒丰帝的遗诏,而恒丰帝要把皇位传给昭王殿下?

    那么夺位的应该就是承平帝!

    申南溪手里的圣旨很快被收走。

    他只能说,何望孝这回没来,真是亏大发了。

    看昭王的意思,想来也不是非要翻这个旧账,估计也就是按正常的流程登位。

    这新皇登基,必有官员调动,希望昭王殿下别让他在户部待下去了,油水没见着,忙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不如去水司和何望孝作伴,他们两个单身汉还能结伴去衙门,下值了还能一起吃饭,省点银子。

    圣旨又回到余蘅手上。

    “各位大人可看清了?”余蘅问。

    无人应答。

    皇后面容冷静,扫视群臣后,她率先弯下膝盖。

    只要余蘅遵守诺言,这个皇位就是他的,她会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余蘅坐稳皇位。

    “参见陛下。”

    周相丢开拐杖,伏倒在地:“参见陛下。”

    群臣整齐跪下,齐声道: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蘅目视前方,面上没有一丝笑容,声音沙哑:

    “诸卿平身。”

    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这时,被锁在晖凤宫耳房里的花偈也听见了山呼万岁的声音。

    她不是傻子,已然猜到这万岁不是喊给承平帝听的。

    那么新皇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花偈从怀里掏出一封绢帛。

    她被关在这个小耳房里已经快两天了,皇后的奴才只给她送过一回食水,似乎要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

    不行!

    花偈愤恨地攥紧绢帛,她不能就这么去死。

    她爬到皇帝宠妃的位置上,忍着恶心讨好那个人样都没有皇帝,不是为了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死的。

    她展开绢帛,看着上头承平帝的笔迹。

    昭王的圣旨一定是假的,因为真正的诏书在她手中!

    花偈并不明白承平帝为何将这遗诏交给她,那夜承平帝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这封绢帛丢给她,然后就让她走了。

    她以为是赏赐,就收了起来。

    等回了自己的奉芝宫,她才打开看了。

    上头写着,承平帝要传位于二皇子余祺,而余蘅诈死送亲途中,勾结北戎,图谋不轨,立即褫夺余蘅爵位,贬为庶人,自领旨当日起,扭送弢陵,死生不得出。

    饥渴交加,花偈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楚。

    承平帝死前写下这封圣旨,说要传位给儿子只有一句话,惩治昭王的字句却洋洋洒洒,陛下恨昭王恨得咬牙切齿,死也要拉着昭王一起死的心思昭然若揭。

    身为陛下的宠妃,她又怎么好不让陛下如愿呢?

    她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恐怕承平帝没有相信过她床笫间的甜言蜜语,却知道她在痛骂余蘅时,确实是字字真心。

    她恨余蘅。

    胜过恨太后,恨皇帝,恨天下所有人。

    花偈抚摸着绢帛。

    她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死前,无论如何也要让余蘅不痛快一场。

    况且放开手去博一场,说不定就是一辈子的尊贵无忧。

    眼下百官都在,纵然余蘅可以威逼利诱,让他们屈服,但只要她拿出这封圣旨,百官心中,余蘅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这颗种子埋下去,总有人良心未泯,会广而告之,让天下知道余蘅就是杀兄夺位的畜生。

    这就够了。

    她死,也可以含笑九泉。

    皇后恐怕早就忘了还有她这么一个人,所以才没有在今日做大事的时候,派人来了结她。

    这间耳房的门窗都紧紧锁着,可人出不去,声音却可以。

    晖凤宫虽大,可她既然能听见那些大人的声音,自然也能让他们听见她的声音。

    “啊!”

    花偈尖叫一声。

    “本宫乃奉芝宫婕妤,为皇后所囚,”花偈从耳房里找了把椅子,拼命砸着窗,“诸位大人救我!陛下亲笔的传位诏书,就在本宫手上!皇后!放我出去!”

    声音传来,申南溪忍不住张望,颜昼朝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宫真成了大戏台了。

    皇后对贴身宫女使了个眼色,正要开口搪塞两句,就说陛下过世,花婕妤伤心得失了神志。

    可她刚要开口,余蘅却道:“既然花婕妤信誓旦旦,那就请她出来吧。”

    一时间,申南溪也要感慨昭王坦荡。

    花偈很快被带到,她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宫女服,脸色白得像个死人,众人一看,便知其中有猫腻。

    花偈的眼神恶狠狠地钉在皇后身上,皇后心思急转,面上却极为镇静。

    可花偈并未朝皇后发难,而是手指一转,指向余蘅:“昭王!你弑兄夺位,简直该死!”

    说着,她从怀里扯出一块薄薄的绢布:“诸位大人切勿为昭王所蒙蔽,陛下的亲笔遗诏在在我这里,大人们一看便知!”

    余蘅站在原地,眉毛都没动一下,显然丝毫不畏惧花偈手上的诏书。

    既然恒丰帝的遗诏上写的是余蘅的名字,那么承平帝就是伪皇,承平帝就算真的亲笔写了遗诏也是不作数的。

    可惜这位婕妤不知道。

    在场文官看着花偈的眼神,像看着跳梁小丑。

    皇后闭了闭眼,眼中滑下一行泪来,她一身素服,面容哀戚:“简直一派胡言。”

    “花婕妤,”皇后似乎站都站不稳了,身旁宫女连忙冲过来扶住皇后,“陛下死了,本宫知道你心里难受,本宫又何尝不是如此,可你却不该在此事上信口开河。”

    花偈抓紧绢布,刻薄道:“皇后何苦虚情假意,你如今帮着昭王,恐怕是叔嫂两个早有私情吧。”

    花偈得意洋洋,皇后示弱,自然是怕了,她手中可是陛下亲笔!亲笔写的遗诏!

    皇后踉跄一步,瞬间面如金纸。

    申南溪等人看在心里,心中雪亮,皇后为了维护承平帝最后的体面委曲求全,最后还要被人泼脏水,这婕妤真是可恨啊。

    缓了口气,皇后竟然笑了:“可笑,可笑啊……”

    “花婕妤,本宫顾念你并不知其内情,百般忍让,你竟张口便污我清白,既然诸位大人在此,便请做个见证,待诸事毕,本宫愿脱钗削发,从此长伴青灯。”

    周相颤声道:“皇后……”

    申南溪暗暗摇头,这婕妤出来装疯卖傻一番,竟逼得皇后要当尼姑去了。

    皇后苦笑:“相爷不必劝我。”

    周相的拐杖在地上一撞,痛惜道:“娘娘三思啊。”

    皇后:“至于花婕妤……”

    花偈正想着皇后去当尼姑,二皇子登基后,她说不定能捞个太后当当,她揭发皇后和昭王有功,就算不是太后,也能赚个贵太妃吧。

    花偈正美滋滋笑着,却听皇后冷冷道:

    “婕妤对先帝情深似海,自请殉葬。”

    花偈一惊,见四方太监逼近,立刻朝后退去:“你敢!姓宁的,你敢动我!我手里是真圣旨!”

    花偈抓住一个官员,拼命想把绢帛塞进那官员手里,用力摇晃他的胳膊:“你看啊,大人,你看了就知道了,他们的是假的,我的是真的,皇上是被他们害死的,你信我,你信我,你看啊!”

    可那位大人也不是个傻子,无论花偈怎么摇晃他,始终紧握拳头,低着头,像根木头。

    也是他倒霉,长剑入体,花偈的血溅了他一身。

    皇后微微屈膝:“大人受惊了。”

    那位大人满身是血,被花偈未合上的眼睛死死盯着,正是惊魂未定之时,见皇后对他行礼,连还礼也不记得,只点了点头。

    申南溪啧啧两声,那个倒霉鬼就是从来不肯晚下值一刻的年大人,估计他之所以站在门口,也是想第一个离开,不浪费一点时间。

    这血迹最难洗,年大人这身官服恐怕是废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许多官员私底下宴饮时,都会讨论,如果当时他们被那个疯了的婕妤抓住,会不会看一眼那块布上到底写了什么。

    花偈尸体被拖下去后,始终没人敢去捡起那封圣旨看一看。

    除了余蘅。

    余蘅展开圣旨,看清内容后,便是一笑。

    诸位大人有意无意地盯着余蘅看,连皇后也对遗诏的内容有些好奇。

    余蘅平淡道:“我还当婕妤真能伪造一封遗诏,可她带来的圣旨,上头却空无一字。”

    余蘅调转圣旨,把有字的那一面朝向大臣。

    诸臣匆忙低头。

    无人敢看。

    刚才昭王拿出了先帝亲笔遗诏,承平帝若真的恬不知耻地写了遗诏,要传位给自己的儿子,掰扯起来,恐怕承平帝的最后一分体面也没了。

    “诸位臣工可要看看?”昭王亲切地问。

    鸦雀无声。

    “没人看,我就烧了?”

    落针可闻。

    余蘅把薄薄的绢帛扔进了炭盆中。

    申南溪看着炭火吞噬遗诏,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这昭王做事还算磊落,对他们这些小官也和颜悦色,从头到尾都挺沉稳的,似乎让昭王来做皇帝,也不错吧。

第一百零六章 泡影

    顷刻间改朝换代,年关将近,国丧骤至,汴京顿时凄风苦雨。

    小青山却还是一片祥和,江宛正和侍女们热热闹闹准备接玉皇。

    今日二十五,是玉皇下凡的日子。

    前天灶王回天上述职,今天玉皇下凡考察,年前,神仙也都挺忙。

    江宛把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笑了。

    今日按汴京的习俗,大家都要磨豆腐,也要吃豆腐。

    江宛转着小石磨的时候,安阳收到了传信,知道余蘅带着百官进宫了。

    “还算聪明。”安阳道,“不过,也很冒险。”

    聪明在瞬间将百官拉入同盟,冒险之处也在此。

    “新君即位,是最为动荡之时,”安阳道,“你说他会什么时候来接人?”

    史音按下心中的酸涩:“想来大约是明日。”

    “我赌,”安阳微笑,“立刻。”

    立刻?如今是最该坐镇宫中的时候,昭王怎么可能此时离开。

    史音看他也不像个会因美色误国的君王。

    再者说,江宛在小青山待着,把萧索冬景都渲染得活泼了。

    “把她叫来吧。”安阳推开窗子。

    没过多久,就见江宛披着红斗篷穿过小径,一路上都在和侍女说话,兴致勃勃如郊游一般。

    “你瞧,她活得真高兴啊。”安阳看向史音。

    史音道:“她还是小姑娘呢。”

    安阳:“我们都老了。”

    史音淡淡一笑。

    江宛进来的时候,安阳正好合上书。

    “殿下,”江宛行礼,然后自己站直,“我给你带了一壶我亲手磨的豆浆。”

    安阳望着她,露出很浅的笑容:“怎么想起磨豆浆了?”

    “要骗玉皇我们过着苦日子呢。”江宛对朱羡招了招手。

    朱羡倒了一小碗豆浆在玉碗中。

    豆浆是烧滚了以后才带来的,倒在碗里,顿时豆香四溢。

    江宛把豆浆端到安阳面前:“殿下,你喝一口尝尝。”

    安阳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江宛迟疑:“要不,我先喝一口,替您试毒?”

    “你不怕我了?”安阳问,

    江宛一愣,自从听安阳痛骂承平帝后,她就单方面觉得安阳大长公主是她的朋友了。

    好像确实不妥。

    江宛揉了揉鼻子:“那我是应该怕,还是不应该怕?”

    史音低头一笑。

    安阳用勺子搅了搅豆浆:“你这豆浆里还有不少渣子。”

    江宛:“有吗?”

    安阳让江宛自己看。

    果然,碗壁上挂着不少豆渣颗粒。

    “那您还是别喝了。”

    安阳嫌弃地把碗推开,她当然不会喝了。

    安阳:“过会儿应当会有人来接你。”

    江宛含着口豆浆:“嗯?”

    “你若有什么行李,就着人去收拾吧。”

    江宛咽下剌嗓子的豆浆:“我就一个大活人,没有什么行李。”

    不对,还有两封信,一封给出去了,还有一封。

    江宛放下豆浆,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来。

    “殿下,这个给你。”

    “又是信?”

    “这回不是席先生的信,您自己打开看吧。”

    安阳半信半疑,但还是取了把小刀,慢慢裁开了信封。

    纸张陈旧,从信纸背后渗透的笔画来看,这人用的是瘦金体。

    是他?

    安阳看向江宛,江宛还在喝豆浆。

    安阳展开信纸,上头只一句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安阳念道,平平淡淡的语气里似乎含着极大的悲怆。

    江宛放下豆浆。

    “梦幻泡影,是虚妄,如露如电,是短暂,世间万物如是,”安阳折起信纸,“也不知到底是盼人活还是在劝人死。”

    江宛忽然问:“他知道吗?”

    沈啟知道,你喜欢他吗?

    安阳动作一顿:“这封信是卞九给你的吧。”

    “对。”

    “那他……”安阳没有说下去。

    应该是知道的。

    安阳摇头:“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吗?江宛觉得也许是很重要的,只是安阳知道了答案,才会说答案不再重要了。

    “你没有别的信了吧。”安阳把信折好,塞回信封,交给史音。

    江宛老老实实道:“没了。”

    “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要是余蘅还不来……”

    江宛:“余蘅要来,你又突然放我走,你提条件了,他照办了,你让他干什么了?”

    “皇帝轮流做,今年轮到他。”

    “你让他……”江宛懵了,“宇清殿大火是他干的?”

    “虽不是,但他也很出了一份力。”

    “承平帝死了?”

    “死了。”

    “余蘅要登基了?”

    “没错。”

    “那我……”江宛叹了口气。

    安阳:“你不高兴吗?通往权力的路已经在你脚下了。”

    “殿下,你也太抬举我了,我长得还没余蘅好看呢,再者说了,我有武则天的本事吗?还通往权力的路已经在我脚下了……”

    安阳挑眉,这姑娘是真的不怕她了,说话还挺冲。

    江宛和余蘅,一个不想做皇帝,一个看不上皇后,还真是绝配啊。

    “你不是还要做大事吗?”

    江宛点头又摇头:“是,可说实话,我对他没什么信心。”

    “那你对自己有信心吗?”

    “原来是有的,上回和你聊完之后,也快没了。”江宛有些沮丧。

    安阳想了想,决定难得说两句鼓励的话。

    “你比我更适合去做这件事,因为你看到别人受难,不会想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会想着帮她,而我不是,”安阳道,“我痛恨她们不争,痛恨她们顺从,痛恨她们不晓得自己身上捆着绳索,还要带着锁链跳舞取悦他人,最终自食恶果。”

    安阳对江宛露出温和的笑容:“你这颗心比我善,比我软,但你要记住,想做成大事的人,必须要狠。”

    江宛看着她:“我明白了。”

    “摆饭吧。”安阳站起来。

    安阳路过江宛时,忽然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

    “给你。”

    这玉佩雕成龙形,张牙舞爪,威势非凡。

    江宛不敢接。

    安阳:“就算是谢你这碗豆浆了。”

    江宛还是不敢接。

    安阳眉头一皱。

    江宛立刻接过玉佩:“多谢殿下。”

    史音跟在安阳身后,欲言又止:“殿下……”

    安阳:“就许他留东西给别人,我就留不得?”

    话也不能这么说,但问题是,江宛傻乎乎的,岂能担此大任。

    史音那股直臣的脾气又上来了,可刚要开口,却听安阳道:

    “除了她,我还能给谁?”

    史音便再无话了。

第一百零七章 同路

    江宛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喜提覆天会——著名反梁组织的会长一职,正捧着玉佩细看。

    吃完饭后,史音出去了一趟,回来对安阳道:“殿下料事如神。”

    余蘅竟然真的来了。

    安阳笑道:“这点上,他比别人强,就是不知……”

    安阳和史音不约而同看向江宛。

    安阳心中难得有一丝后悔,其实江宛描绘的图景是非常吸引人的,携手并肩,共同改变这个世界。

    可惜……

    “让他进来吧。”安阳道。

    余蘅到了门口,却见门窗紧闭,站在门前的女官并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知道,安阳就在里面。

    余蘅沉声道:“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

    安阳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只你一人来的?”

    “只有我一人。”余蘅的手慢慢摸上剑柄,“毕竟今非昔比。”

    安阳似乎笑了:“在其位,谋其政,事关皇室体面,你不会动我的。”

    余蘅道:“我敢。”

    江宛一时大急,安阳大长公主的生死并不仅仅关乎她自己,其实,是和天下所有女子都息息相关的。

    托赖安阳,如今大梁的女子相较前朝,活得还算宽松。

    可是安阳刚才警告她,不许说话。

    江宛伸手,勾住安阳的袖子。

    安阳把手指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阳看着江宛,微微露出笑容:“你会让她做皇后吗?”

    余蘅:“只要她想。”

    “她想的和你平常所见的姑娘可不一样,也许她会想要你从一而终,想要三千粉黛失色。”

    “我知道,我来了。”余蘅从安阳的问话中莫名听出了一种爱护之意,于是瞬间,他换了一副态度,一改冷硬态度,改成傻大侄子的口气,“姑母,你就把她交给我吧,我会对她好的。”

    “还不算笨。”安阳下了结论。

    门开,安阳对江宛道:“去吧。”

    江宛走了两步,忽然发现史音的目光落在自己挂在腰间的玉佩上。

    这个玉佩,难道不止是个玉佩?

    “这是个信物吗?”

    江宛的意思是,是和霍娘子给她的虎牙一样,可以在某个地方畅吃畅玩的信物吗?

    安阳却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很奇怪她竟然能聪明一回。

    算是最后一点善心吧。

    安阳道:“你可以不要。”

    江宛观察着她的表情,其实她也不缺一块玉佩,安阳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想给,她都无所谓,可是这块玉佩到底有什么特别,为什么安阳的意思好像她有命拿,没命戴一样。

    “殿下,可否告知其中玄机?”

    安阳的好心显然只有一瞬间:“要还是不要?”

    江宛这人还是挺惜命的:“那我不要了。”

    安阳:“……”

    现在就是无语。

    安阳深呼吸:“拿着吧。”

    江宛不肯拿:“那这到底是什么?”

    安阳难道要说,这是她送给江宛的遗产吗?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江宛望着安阳,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安阳也不会告诉她,为何没有杀她。

    江宛想,也许她多日前说的那番话并不是完全没有打动安阳,这枚玉佩也许就是安阳给她的回答。

    人间大戏一场接一场,安阳给她安排的这一场前无古人。

    江宛跨出门槛,一抬头,便见余蘅含笑望着她。

    他站在庭院里,玄甲长剑,装束凌厉,可脸上的笑容却比阳光还要灿烂,只是稍显疲惫。

    江宛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觉得,她是喜欢他的。

    她奔向他,像是下一秒火山就会爆发,江水就会决堤,世界即将毁灭。

    隔着冰冷的铠甲,她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我讨厌洗一次就要花一整天的头发,我讨厌繁复沉重的头饰,我讨厌绊手绊脚的长裙。我讨厌仗势欺人的权贵,我讨厌奴颜婢膝的下人,我讨厌礼仪,我讨厌制度,我讨厌时至今日,我依旧讨厌这些东西。

    可我喜欢你,余蘅。

    我喜欢你。

    胜过这世上所有。

    坐上马车后,江宛始终有些拘谨。

    余蘅到底为她做了什么,做出了怎样的牺牲,她不敢去问。

    余蘅却道:“这不是因为你。”

    江宛:“是吗?”

    “安阳希望看到有人登位,就一定会有人登位,她希望那是我,无论有没有你,都会是我。”

    当然不是,如果不是因为她,余蘅未必没有法子脱身。

    这世上一旦对谁有了牵挂,就是有了弱点。

    可余蘅还是很庆幸,他能有牵挂。

    “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江宛问。

    “做皇帝啊。”

    他也没有回头路了。

    江宛问:“你会怎么处置安阳?”

    余蘅:“除了这次,之前她其实帮过我不少,我听你的。”

    江宛:“我希望你不要给安阳大长公主定罪,哪怕你有证据。”

    “为什么?”

    安阳大长公主绑架江宛,起初还打算杀了她,她应该不会对安阳心软才对。

    “为了,皇室体统。”说完,江宛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很可笑。

    余蘅也笑了。

    “是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她能活着,希望她做的那些好事能被天下人知道,也让他们知道女子并非只能待在后宅庸碌一生,女子也能有广阔天地。”

    “很有志气。”余蘅道。

    江宛从他眼中看出欣赏,稍稍松了口气。

    江宛问:“你不觉得这是离经叛道,不觉得这是罔顾礼法人伦,是痴心妄想吗?”

    余蘅摇头:“当皇帝其实很无聊,若你有想做的事,我可以帮你。”

    于是江宛把和安阳大长公主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颁布法令,禁止溺杀女婴,兴办女学,允许女子入仕。”

    车厢里一阵沉默。

    江宛低下头,没有去看余蘅的表情。

    这个瞬间,她的对话者不是眼前的男人,是某个至高皇权的象征,她说话时心惊胆战,甚至心头有压不下的羞耻和忐忑。

    她已经在安阳处受挫过一次,余蘅不答应也在意料之中。

    无论如何,余蘅是男人,是皇帝,是天然该维护封建统治的人。

    所以她不后悔来找安阳,她别无选择。

    若余蘅摇头,就是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和喜欢的男人一起对她摇头,那么她便只能孤身向前,去走那条没人走过的路。

    她忽然更坚定了。

    “很难。”余蘅忽然说。

    江宛点头:“是很难,非常难,但我想试试看。”

    “光是女婴那一条,便要长久铺垫,还要等待足够恰当的时机,可有些事情,纵然写到律法上,也是屡禁不止。”余蘅道。

    江宛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他。

    余蘅谈论这件事的语气没有半点居高临下,他是平和的。

    于是江宛终于有勇气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做这件事吗?”

    无可无不可,但如果说不,就会失去她。

    “我愿意。”

    我愿意,义无反顾,竭尽所有。

第一百零八章 病危

    汴京如今正在戒严,街上没有百姓,只有巡逻的禁军。

    马上过年,这几天正是大家紧赶慢赶采办年货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打乱了不少人的过年安排。

    但更不舒坦的一定是如今正在加班的礼部官员,大梁历来是皇帝死后的第二年开春办新帝的登基大典,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虽然钦天监的吉日还不曾算出来,但顶破天,也就容他们两个月罢了,这个年是别想过了。

    因国丧,路上有人挂了白灯笼,但明显是红灯笼外糊了一层纸罢了,奠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汴京里弥漫着惶惶不安的气氛。

    唯一应该高兴的新皇,看起来也没有半点欢欣。

    江宛故意道:“难道我现在是汴京唯一一个高兴的人吗?”

    她看起来真的轻松了很多。

    但是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余蘅望着她:“我会把你放在江府门口。”

    江宛一怔,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余蘅没有回答她。

    马车一停,江宛整个人朝前歪去。

    她没有等稳住身体,就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江宛。”余蘅想提醒她不要跑得那么快。

    江宛跑过穿过回廊,穿过花园,终于跑到了祖父的怀净居前。

    江辞正好从屋里出来,手中是空了的药碗。

    “姐姐?”江辞喃喃道。

    江宛被门槛绊了一下,扶着墙站稳时,听江辞道:“你还知道回来。”

    “爷爷怎么样了?”江宛问。

    江辞低头不答,用袖子蹭了蹭眼睛。

    江宛看着他,心中酸涩,她弟弟也才十二岁罢了。

    “小辞。”江宛抱住他。

    江辞眼泪绝提,这些日子,他实在是过得太压抑了。

    但很快,他收拾眼泪,推开江宛。

    少年眼圈微红,扭过脸不看她:“太医说,回天无力了。”

    江宛推开房门,屋里散出浓郁的药味。

    “祖父。”江宛轻轻叫了一声。

    “是团姐儿吗?”江正很快回答,从幔帐中伸出手。

    江宛连忙拉住他的手:“祖父,是我。”

    江老爷子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见了,总是眯着眼左右看。

    “是你吗?”

    “是我,我是江宛。”

    “那你说,你祖母最喜欢什么花。”

    “绣球花,祖母喜欢它开起来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对不对?”

    “对,看来你真是团姐儿,不是安哥儿找人假扮的。”江老爷子满意地叹出一口气。

    “我是。”江宛的脸贴着祖父的手,泪盈于睫。

    江老爷子慢慢躺回去:“团姐儿,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呀?”

    “我……我去给祖父买药了……”江宛几乎泣不成声。

    江老爷子拍拍她的手:“团姐儿,我的时辰到了。”

    “没有!祖父要长命百岁,要看着安哥儿结婚生子,对不对?”

    “恐怕我是看不见了,来日你把他大婚的模样画张图,清明烧给我看吧。”

    “祖父,你还开玩笑。”

    “是啊,太不吉利了。”江老爷子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江宛握着老爷子的手。

    江老爷子忽然问:“平侯,没有来吗?”

    沈望死了。

    “他……”江宛想了想,“他恐怕只是一时没顾上。”

    江老爷子:“前些日子我听见鼓声了,安哥儿非说我是做梦,可我却觉得听得十分真切。”

    江宛:“马上要过年了,街上有舞龙舞狮的,敲锣打鼓热闹罢了。”

    老爷子想起一出是一出:“平侯的《长汴赋》还没有写完吗?”

    早就写完了。

    江宛忍住泪意:“我去催催他。”

    “他是有文采的,来日会试,定能一举夺魁。”

    祖父糊涂了。

    “是,”江宛的泪划过脸颊,顺着下巴滴在被子上,“他是祖父的学生,最少也能中个谈探花。”

    江宛还能想到沈望中探花时,祖父欣喜的语气:“要我说,平侯的文章并不差,陛下还是看他年轻貌美,才将他压了一压。”

    想到沈望打马游街,看尽春风,何等意气飞扬。茶楼上,祖父看着得意门生,又是怎样的骄傲。

    若没有世仇在前,沈望或许能做一个好官。

    可惜,他英年早逝。

    祖父高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最后累得睡着了。

    江宛关上房门,回身看去,却见余蘅仍在。

    余蘅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递去一块帕子。

    “沈平侯曾让人交给我一封信。”余蘅道。

    他刚才隐约听见了沈望的名字,沈望毕竟是江少傅的学生,如今这封信交给江少傅更为妥当。

    “跟我去书房吧。”江宛道。

    信封上并没有字,看不出到底是想给谁。

    江宛用拆信刀划开封蜡,撑开信封,往下一抖,其中掉出一枝桂花。

    也只有桂花。

    桂花已经干枯,江宛看着这枝花:“这是什么意思?”

    余蘅摇头,决定再派人去问问文渊阁送信的那个小太监。

    江宛把桂花放在桌上。

    安阳大长公主曾经告诉她,沈望对她心慈手软。

    “我曾以为沈望是恨我祖父的,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对我下死手,想来也是顾念祖父罢了。”

    “恐怕未必是顾念江少傅,也许只是单纯为你罢了。”

    “为了我?”江宛疑惑。

    “为了你祖父不伤心。”余蘅可不打算点醒江宛,事实上,他约了周相,如今已经迟了半个时辰了。

    “我还有事。”

    “那你先走吧。”

    余蘅道:“我已经派人去把阿柔和蜻姐儿接来了。”

    “多谢。”

    送余蘅出去的路上,江宛认真道,“你知道的,我的答案也是我愿意。”

    余蘅走后不久,阿柔和蜻姐儿就来了,江宛心里装着祖父的事,只是强颜欢笑。

    倒是抚浓,抱着她哇哇哭了一场,还说,要不是余蘅拦着她,她就要写信去给霍当家,让霍当家来要人了。

    抚浓擦了眼泪:“对了,当家给你写了好几封信,我都带来了。”

    江宛安置好两个小姑娘,又回到书房拆信。

    第一封是卞资写的,让江宛注意一下京城最近来流行什么,看来明氏已经不满足做北地第一了。

    第二封才是霍娘子的信。

    信上写了些琐事,厚厚一沓,江宛把不知何时跑来的蜻姐儿抱在膝上,看了很久。

    霍娘子几乎提到了北地的所有人,魏蔺与宁剡在镇北军中表面上针锋相对,私交却不错,阮炳才爬山的时候不慎摔断了腿,卞资有了喜欢的姑娘,霍忱则被一个泼辣的姑娘追求着。

    还有霍七娘,霍娘子把最小的妹妹,北地的英雄,葬在了她母亲身边。

    霍娘子几乎提到了所有人所有事,连定州多了很多牵着骆驼的外族人都提到了,却没有提到她自己。

    江宛拆开了第三封信。

    这封信写在更早的时候,大约就是霍七娘下葬的那天吧。

    信里写:人生如逝,别忆难枕,宿昔行迟,惟纵芳辰。

    最小的妹妹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霍娘子岂止心痛。

    这更像是一篇祭文。

    大约世事便是如此,是痛的,是苦的,再坚强再乐观的人,也有蒙头大哭的时候。

    霍娘子平时要做大当家,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可她的心又怎么可能坚固到没有一丝裂缝呢。

    江老爷子的情况实在不好,江宛忍不住想,要是轮到自己替将江老爷子操办丧事,不知又是怎样的悲凉心境。

第一百零九章 终

    腊月二十六早晨,街道解禁,店铺开门,摊贩支棚。

    又下雪了。

    江宛在院子里遇见江辞的时候,喊了他一声:“小辞。”

    江辞还在为昨日吼了江宛一句而内疚,一听她喊,匆忙转身,一脚踩进被扫到路边的雪堆里,险些滑倒,他耳朵顿时红了。

    “姐姐。”江辞把靴子从雪堆里拔出来,低头不敢看江宛。

    江宛招呼他:“走吧,一起去看看祖父。”

    祖父今日醒得很早,精神头不错,正在敬墨的伺候下吃早饭。

    江辞道:“祖父,今日乔大夫会来。”

    江老爷子一听,显然没了胃口:“行了,饱了。”

    乔大夫给江老爷子检查完以后,江辞送大夫出去。

    江宛悄悄问:“祖父,你不喜欢那个乔大夫吗?”

    江老爷子咳了一声:“他医术还成,就是没城府,整天拉着脸,虽说我现在看不太清了,但听他的声音也丧气,好似每个病人都活不长似的。”

    这话倒有些孩子气。

    江宛笑道:“那下回就不要他来了,我去请闫神医过来。”

    江老爷子没说话,又问:“平侯还没来吗?”

    “快过年了,他回老家祭拜父母去了。”江宛说出早想好的借口。

    江老爷子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团姐儿,我午饭想吃点甜糯的东西,叫厨下煮芝麻桂花汤圆,再要些曹厨子最拿手的虾丸,要用牛骨汤煮,一定要鲜,还要茼蒿,也放在牛骨汤里烫好,青碧的一碗送上来,养目养心。”

    “祖父还想吃别的吗?”

    江老爷子想了想,喃喃道:“想吃你祖母做的荷叶糕。”

    江宛柔声道:“要不这次先尝尝我做的?”

    “好啊,尝尝团姐儿的手艺。”

    午饭,全按江正的意思准备了,另外还配了些好克化的食物。

    江宛悄悄去问了江辞,乔大夫还是那句话罢了。

    能活一日便是捡一日,油已尽了,灯总是要枯的。

    江宛道:“那就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吧,阿柔和蜻姐儿正好都在,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江辞无话可说,只是点了点头。

    老爷子今日精神头好,被扶着坐在桌边时,还点评道:“今日菜色不错。”

    江辞震惊地与江宛对视。

    奇怪,祖父上回醒来就看不清东西了,怎么眼下又好似能看见了。

    江宛对他摇了摇头,让他不要深究。

    老爷子如今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既然他如今忘记自己眼睛的毛病,那就不要再提了。

    江宛眨去眼中湿意,笑道:“定是曹厨子猜准了祖父的心意。”

    江老爷子点头:“他到底是家里的老厨子了,还是最懂我的心意。”

    他又问:“圆哥儿呢?”

    江宛道:“去岑家大舅舅学本事了。”

    吃了两口菜,老爷子又找:“无咎呢?”

    江宛一愣。

    江辞立刻道:“无咎留在姐姐家里看家。”

    江老爷子就没再开口了。

    用过午膳后,老爷子说要考阿柔的功课,带着两个小姑娘去书房了。

    江宛看他们走了,忽然伸手捶了捶心脏的位置。

    不知怎么,心里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某种失重感。

    是夜,江宛在老爷子床边给他念书。

    挑的是一本游记,写得平铺直叙,江宛念得也心不在焉。

    老爷子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没意思,道:“行了,这山头上无非就是长了树木花草,不要念了。”

    “祖父想睡了吗?”

    江老爷子:“和我聊聊吧。”

    “祖父想聊什么?”

    “我去后,江家荣辱便在于江辞一身,他年纪还小,你要是有余力,便多看顾他,若是不便,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左右这孩子心里有成算,知道该走哪条路。”

    “我会的。”

    “我这一生的积蓄其实也未有多少,早年你祖母在世,还能替我打理,自她去后,我便懒怠上心,如今也不知具体数目,我想着,你一半,安哥儿一半,你们姐弟感情好,日后慢慢算去吧……咳咳咳……”

    “祖父先别说了。”江宛给老爷子顺气。

    江老爷子咳了两声后道:“还是我收藏的古籍字画值银子,你别被那小子诳了,这家里的所有东西,你们都要一人一半。”

    “字画什么我却不懂,不如都留给安哥儿吧。”

    “不成,他的家业叫他自己去挣,”说到这里,江老爷子忽然抓住江宛的手,“团姐儿,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

    江宛咬唇,忍下呜咽:“哪儿的话,祖父一向是最宠爱我的。”

    “你这些年吃的苦,都是因为我当年错识了宋吟,你在宋家忍气吞声,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又卷入大长公主与陛下的争斗中,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祖父,如今我不是过得很好吗?纵然吃了些苦,可若不吃苦,又哪里来阿柔蜻姐儿,还有圆哥儿呢?”

    “你总是心软,像你祖母,喜欢谅解人,喜欢把人往好处想,团姐儿,时至今日,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唯有你,若我去了,我的团姐儿该怎么办,该依靠谁啊……”

    江宛眼泪淌了满脸。

    她竭力平稳着声音:“祖父,你和爹娘为我结下的善缘,足够我活得太太平平了。”

    “我想着,昭王始终不是良配。”

    江宛沉默了。

    “你喜欢他,是不是?”江老爷子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是,我喜欢他。”

    江老爷子:“这几日,安哥儿不许叫我知道外头的消息,可是丧鼓那么响,我还是听见了,陛下一去,这天下就是昭王的了。”

    江宛:“祖父,我不会进宫的,我过不了那种日子,我喜欢自由自在的,不喜欢拘束。”

    “你想得明白,祖父为你高兴,可是团姐儿,人生难得有情人,遇上了,也不要因为一个难关就放弃,”江正叹息,“往后的路都要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团姐儿,你怪我吗?”

    “祖父问我的真心话,那就是不怪,不光不怪,还很感激。”

    “是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的祖父,往后,我也会和安哥儿相互扶持,我们姐弟就是彼此的依靠,无论遇到什么难关,我都会活得快活,祖父,相信我吗?”

    “那我就放心了……”江正深深呼出一口气,似乎陷入了沉睡。

    江宛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慢慢松开了手。

    回身关门时,江宛忽然一阵心慌,也许这是血亲之间才有的某种预感。

    次日天亮,敬墨端着铜盆进屋,床上的老人却已经没了声息。

    “老太爷,去了——”

    也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江宛和江辞没有多么吃惊,也不曾露出嚎啕大哭的姿态,如今撞上国丧,丧事该怎么办还要斟酌,他们俩一个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另一个是家里唯一的大人,还有许多事情要他们拿主意,简而言之就是,现在并不是悲伤的时候。

    忙了多久,江宛也忘了,只记得晕晕乎乎回卧室睡觉的时候,忽然听见两个小姑娘的声音。

    蜻姐儿问:“什么是死了?”

    阿柔答:“就是人没了。”

    蜻姐儿又问:“什么是人没了,是不见了吗?”

    阿柔也很困惑:“是啊,可是外曾祖还在家里。”

    她们回头看见江宛,却很拘谨似的。

    江宛蹲下来:“怎么不来抱抱娘亲?”

    两个小姑娘才扑进江宛怀里。

    “娘亲,什么是‘死’?他们都说外曾祖死了,死就是不会说话,不会动吗?”

    “是……”

    不会说话也不会动,更不会呼吸,也不会叫她团姐儿。

    江宛这时才发现,这世上最后一个会叫她团姐儿的人也不在了。

    以后,再也没人叫她团姐儿了。

    永远没有了。

    她抱着阿柔,蓦地泣不成声。

第一百一十章 不愿

    明天就二十九了。

    又在灵前跪了一天,江宛几乎站不起来。

    “夫人,明儿就算了,你的心意,老太爷都是明白的,你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啊。”抚浓道。

    “来吊唁的人那么多,那些门生故吏还在不断赶来,我若不招待,总不能让阿柔出来招待。”

    抚浓看着江宛青肿的膝盖,心疼道:“那也没有叫夫人一个弱女子顶在前头的道理,夫人要是再跪下去,膝盖就废了。”

    江宛困倦地闭着眼,没说话。

    “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抚浓抽噎着擦眼泪。

    江宛拿帕子给她:“好了,今日表姐说了,明儿她来帮忙,还有佟大人和扈大人,也说学生当半子,也会来帮忙的,咱们这灵堂还要多摆些日子,祖父的学生太多了,总要让他们都能来灵前上柱香才好,我是有分寸的。”

    “夫人,”抚浓平复哭腔,“你快睡吧,明日又要起个大早,江宁侯夫人既然说来了帮忙,夫人明日就能起晚些了。”

    “那也不能比客人还晚,一切如常吧。”

    别人过年的时候,江宛坐在蒲团上,看着棺材。

    追封祖父的圣旨昨日就到了,比太后和皇帝的还要早,追封江正为太傅,谥文睿公。

    宛没想到余蘅会取“睿”字,的确比“正”字更恰当,也更柔煦。

    余蘅是用了心的,那日灵堂刚布置起来,天还黑着,余蘅便抽身来上了一炷香,只是那时江宛没心情招待他,余蘅来去匆匆,自此便再未见。

    新年前夜,江宛特意在灵前换上了丰盛的贡品,从前总觉得人死都死了,贡品摆得再多又如何,可真遇上了,才知道,原来是宁可信其有。

    所以要烧多多的纸钱下去,一丝不苟地完成所有丧仪。

    江宛跪下磕了一个头,喊了一声:“祖父。”

    今年拿不着祖父给的红包了。她想。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走了进来。

    本以为是抚浓,江宛道:“抚浓,你扶我一把。”

    “是我。”余蘅道。

    他把手递给江宛。

    “你怎么来了?”江宛扶着他的手站起。

    “来看看你。”

    江宛道:“我还没吃饭,一起吧。”

    余蘅拎起食盒,在江宛面前晃了晃。

    江宛微讶:“你做的?”

    余蘅点头。

    “那看来我家厨子的菜色就拿不出手了。”

    江宛带着余蘅回茵茵院,让抚浓收拾出了小厅。

    “底下是炭火,菜都热着。”余蘅道。

    食盒不大,余蘅从中端出四菜一汤来,分量不大,刚好够两个人吃。

    四道菜,虽都不算油腻,但也是有鱼有肉。

    江宛:“我还守孝呢。”

    “这道鸡蓉丸子汤,我整整捶了半个时辰才把鸡肉捶散,这道葱烧羊肉,是浚州风味,我在北地的时候学的,这炒芥菜是最难得,是特意养在暖屋里,这道萝卜酿肉……”

    “行了,我吃。”江宛道。

    余蘅给她盛了碗汤:“你若身子垮了,老爷子在天上也不会放心的。”

    余蘅的菜做得真是一绝。

    江宛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眼下吃了他做的菜,虽不是胃口大开,却也总算有了胃口。

    余蘅偶尔给她布菜,自己吃得却少:“以前我听说,你曾祖父走的时候,江太傅只在灵前守了一日,便又钻进书房读书,后来江太傅中了进士,头一件事就是为父母请封,可见心意不在这些虚礼上。”

    江宛低着头吃饭,没说话。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余蘅才开始吃,飞快打扫战场,把饭菜吃干净。

    江宛看着他:“余蘅,谢谢你今天来陪我。”

    “我也不想一个人过年罢了。”余蘅动手收拾碗碟。

    江宛看着他:“余蘅,其实我……”

    “今夜会有烟火,”余蘅打断她的话,“你先去睡一会儿吧。”

    江宛:“那就错过烟火了。”

    “我会叫你的。”余蘅收拾好食盒,“我把抚浓叫进来。”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眼里流淌着浅浅的温柔。

    江宛看着他,笑道:“我不困,我陪你吧。”

    现在离子时最少还有两个时辰,江宛想了想,问他:“你有想做的事吗?”

    余蘅反问:“你知道哪里看烟火最好看吗?”

    “是折星楼。”

    折星楼上,处处挂着薄绢扎成的灯笼,散出一路暖色的光。

    余蘅走在前方,江宛跟在他身后。

    登到最高一层时,冷风吹拂下,灯光散乱。

    江宛穿着一身素服站在灯光里,肌肤胜雪发如墨,露出怅惘的表情时,正应了那句楚楚可怜,像误入凡间的仙子,一挥袖子,便要回去九天上。

    余蘅飞快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袖子:“江宛。”

    “嗯?”

    余蘅克制而隐忍:“你冷吗?”

    他想要一个拥抱,最后却把机会让给了他的大氅。

    被温热的衣物包裹住的瞬间,江宛也被她最喜欢的木叶香气围绕。

    他们看到了今年最漂亮的一场烟火。

    极绚烂处天际陨落,极欢乐处归于寂静。

    还是太过感伤了。

    要是祖父也能看到这场烟火就好了。江宛想着。

    这时,她忽然听到余蘅说:“江宛,我在这里。”

    所以不要觉得寂寞,也不要觉得难过。

    “余蘅。”江宛短促地喊了一声,她不知道能说什么,于是上前一步,踮脚抱住他。

    她把脸埋在余蘅肩上,畅快地流着泪。

    “没了……”她含糊道,“余蘅……我……爷爷……我没有爷爷了……”

    哭过一场,心里就敞亮多了。

    江宛虽然觉得眼睛又肿又干,但还是笑了,是祖父过世后,第一次真正笑了。

    因为她已经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受草原女子剽悍的风气影响,北地对于女子的约束还是较为宽松的。霍娘子在北地办了多年女学,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江宛的目标虽然远不止于此,但从北地开始,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她早就想好了,阿柔和蜻姐儿都要带走,圆哥儿也要接到她身边,至于江辞,她一贯认为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若是江辞愿意,自然也能随她去北地。

    等办完祖父的丧事,将家中事务安排好,开春就能出发,正好是一年中最适合赶路的时候,她还打算在路上试着教阿柔骑马,北戎的女孩子五岁就能学骑马了,阿柔现在开始学,应该也很合适。

    江宛想坦诚一些:“余蘅,我想开春以后,去找霍娘子。”

    余蘅一愣:“你想去探望她,出去散散心,是好事。”

    “不是散心,也不是探望,我想长住浚州,霍娘子在那里办了女学,我想我可以去帮些忙,尽些绵薄之力。”江宛想了想,补了一句,“这是我想做的事。”

    “不能留下吗?”余蘅轻轻问。

    江宛摇头。

    “可是在汴京,你一样可以做这些事?”

    “你也明白,如果从汴京开始,一旦失败,就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了。”

    她不可能留在汴京,只为了等待所谓的最好的时机,她相信最好的时机是自己创造的。

    余蘅:“这里就没有什么能留下你吗?”

    “权势地位我都不稀罕。”江宛道。

    “哪怕是做我的皇后。”

    “我要自由。”江宛道。

    她不忍看余蘅的表情,于是转身,想要离开。

    余蘅看着她的背影,用从没有过的语调,几乎是在哀求:

    “江宛,你舍得我吗?”

    江宛浑身一震,“我恐怕是个狠心的人,陛下。”

    她用了余蘅最不想听到的称呼。

第一百一十一章 告别

    过年本来是个高兴的日子,江宛不想这么快把事情挑明,可是她尊重余蘅,也要留给余蘅足够时间去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

    从前还好说,可皇位无疑是个巨大的阻碍,它绑住了余蘅,用汴京框住了他,让他失去了随心所欲的资格。

    平心而论,江宛不认为余蘅会在皇位与她之间选择她,以前也许会,可如今他已经成为百姓心中的新皇,这份责任压在他肩上,他是不会说不干就不干的。

    若他真的能弃天下而不顾,江宛也不会喜欢他了。

    她想让余蘅想清楚,她这样一个不识趣还离经叛道的人是否值得更重的诺言。

    后来,余蘅只出现了一次。

    那一次,他仍不死心,甚至问:“以后吃不到我做的菜了,你不会惦记吗?”

    当然是会惦记的。

    可是没有他做的饭菜,也不会活不下去。

    她已然选定了路,她知道难走,可这时候她连堵墙也没撞上,她不会回头的。

    因要收拾行李,这些日子都住在江府的江宛回了一趟郑国夫人府。

    这是宋吟当年买的宅子,却留下了许多她和孩子们的回忆。

    无咎亲手挂在后院屋檐下的鸟窝里,还是有麻雀生活的痕迹。

    也许将来年年都会有鸟儿光顾这个小窝,可惜无咎却看不见了。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无咎成了北戎王,牧仁则成了回阗王。

    对于江宛来说,那个来日能与北戎王分庭抗礼的回阗万朝王,不过是依偎在她怀里说想回家的孩子,而北戎鬼面王,则是为了和她围坐在炭火边分吃一个烤红薯的少年,时移势易,人事皆非,江宛想起他们时,常常忘记他们的凶名,也忘记他们的身份。

    可是人为身份所累,总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只有孩子不同。

    江宛看着嚷着要把秋千也带走的阿柔,慢慢也走到庭院中。

    江宛牵起阿柔的手:“秋千是带不走了,但是可以最后玩一次,你坐上去,我来推你吧。”

    阿柔仰起脸,天真无邪道:“无咎哥哥最会推秋千,总是推得最高!”

    庭院里,小姑娘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江宛看着阿柔,想到刚查清的阿柔身世,忽然觉得命运实在是个有趣的东西。娇小姐穷书生的故事里,或许还有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仆,暗结的珠胎被人人唾弃,却也可以长成足够快乐的小姑娘。

    人一旦忙起来,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距离江宛来到大梁,已经过去快一年了,要是没有那场车祸,她应该正在忙毕业论文吧。

    现在想起来,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处理完祖父的丧事,因为江辞也想跟着江宛去北地,所以京城的家业便要安排人打理,样样都要考虑安排,等铺子上的事结了,又有庄子上的事,等见过庄头,软硬兼施地敲打过,家里也不能荒了,江宛就想起了桃枝小两口,请他们帮忙看屋子。

    江宛忙碌的时候,余蘅也不遑多让。

    承平帝死后,皇后携众妃为陛下哭灵,说哭满日子了就带着后妃去城外庵堂为大梁祈福,皇后倒是大义凛然,但总有些青春貌美的妃子不甘寂寞,使出种种手段,只为了不去过清苦的日子,比如长孙永香。

    其实长孙永香也是个可怜人,承平帝为了恶心太后才纳了她,却并不宠爱她,太后死后,她的日子就更能难过了。长孙永香企图扮成小太监去勾引余蘅,被皇后当场拿下,赏了一条白绫。先帝留下的妃嫔们便知道此路不通。这也是皇后对余蘅的示好,一切为了福玉。

    岭西义军作乱先不提,左不过是先派兵镇压,再行安抚,最要命的是承平帝死得太急,死前又不问朝政,所以朝中一片乱象,派系林立,一行问责,则互相包庇,余蘅只能用些非常手段了。

    首当其中的便是平津侯魏疏,魏疏在禁军挂了个上护军的虚职,余蘅发作他的原因却不是他三年中只去过两次衙门,而是他豢养外室,私德不修。

    太祖曾定下官员不许狎妓的规矩,这条法令在太宗登基后便逐渐废弛,因为勾栏舞戏兴盛,许多人出入花街都会说自己去看傀儡戏或者杂剧,除非捉奸当场,否则都不能算证据确凿,可大家在官场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又会去做这种事。

    总而言之,余蘅不管他们丢卷宗,收贿赂,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却开始抓私德。

    眼下自然人人自危了。

    偏偏余蘅拿太祖的话当尚方宝剑,砍得有理有据,若有人想狡辩,便会一叠真正的罪证甩到他们脸上。

    国丧期间,要抓这种为了美色不要命的人也很难,但抓到几个就足够杀鸡儆猴了。

    文人嘛,都要脸,被衣冠不整地从外室或是妓子屋里拖出来,足够他们羞愤自尽。

    除了平津侯魏疏,余蘅动的都是五品以下的小官,说白了还是为了敲山震虎,一段时间后,朝中风气一清。

    新皇登基大典前,江宛也要启程了。

    余蘅来送她。

    他清瘦了不少,轮廓凌厉,眼神平静,面容无波,似乎深不可测。

    可目光相接,他对江宛笑时,似乎还是原来的他。

    城门口今日异常热闹,也许是因为今日的黄历上写了大大的“宜出行”。

    江宛道:“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余蘅道:“你也要保重。”

    余蘅没有流露出任何黏糊糊的情态,这让江宛心中也轻松不少,至少不必怀有愧疚。

    “去吧,”余蘅忽然凑近,侧头在江宛耳边说,“等我去找你。”

    所以,他还是选择了支持她。

    江宛怔怔看着余蘅。

    余蘅沐浴着江宛惊讶的目光中,抬手替她戴好兜帽:“去吧。”

    江宛退了一步,却望着余蘅,舍不得立刻转身。

    这时,抚浓道:“夫人,该走了。”

    抚浓拉着江宛朝马车走去。

    江宛跟着走了几步,忽然想到那天余蘅挡在她身前,左肩被箭矢贯穿的瞬间。

    他为了她,从来没有退缩过。

    江宛几乎想要立刻回头奔向他,忘记全部顾虑,放下所有坚持。

    她几乎要这么做了。

    她停下脚步,回了头。

    余蘅却对她笑,隔着人群做出口型——海阔天空。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江宛看着城墙,看着笔直的官道。

    是,她的未来不会被圈在皇宫里,也不会停留在汴京。

    她不会停下的。

    江宛上了马车。

    余蘅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终于转身,他露出隐忍的悲伤表情。

    “差一点就后悔了。”

    只要江宛再往前一步,也许他就会改变主意,无论如何也要绑住她,哪怕会伤害她。

    妃焰:“主子,只要你开口,夫人会留下来的。”

    “可我不想失去她。”

    因为他明白,放她离开并不会失去她,强留才会失去她。

    江宛像不能驯服的鹰,这个比喻也许失当,但他的确想要守护她的骄傲。

    他要她心想事成。

    马车上,抚浓问:“夫人,既然舍不得,为何不留下?”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冲动起来,的确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想放弃一切,哪怕是自己的梦想,也会像块绊脚石。

    江宛:“我也不希望自己后悔呀。”

    这世上还有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能被情爱消磨。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结局

    余蘅登基的第四年。

    江宛还是没有想好女学应该叫什么名字。

    霍娘子说,叫“女学”就够响亮了,人人都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每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都会来这里寻求庇护。

    可是江宛还是想给女学想一个名字。

    她想用“济”字,也想用“直”字,选来选去,却怎么也定不下来。

    建烈四年的春天,阮炳才被升为云中路安抚使,有监察之责,上奏可直达天听。

    升了官,阮炳才自然要在赴任前大摆宴席。

    江宛也去了。

    席间,还见到不少老朋友,魏蔺孤家寡人,宁剡和于堪用倒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阿柔十岁了,蜻姐儿也到了江宛最初见到圆哥儿时圆哥儿的年纪,她们如今动不动就往女学跑,江宛也不拦着她们,就是苦了圆哥儿,家里明明是三个孩子,却总是只剩下他一个,八岁的男娃娃已经要受“不同席”的约束,所以圆哥儿总是眼巴巴等在女学门口,等姐姐和妹妹放学。

    对了,家里原来还有一个沙哥儿,也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江宛本来想抚养他,但到了北地后,霍娘子身边有一对老夫妻,膝下无儿无女,觉得和沙哥儿投缘,江宛便把沙哥儿交给他们抚养。

    说起来,眼下最让江宛头疼的却是江辞这个弟弟。

    他到了十五岁的年纪,已经出落得俊美非凡,霍娘子总调侃他是浚州一枝花,可他大约是恨不得自己不长这张脸的,浚州通判任家的小闺女看上了他,日日在门口蹲守,江辞已经到了不能随意出门的地步。

    也许是实在受不了任姑娘的纠缠,自觉已经成人的江辞忽然提出要出门游学。

    这是好事,江宛自然同意,如今她们在定州,浚州,恕州,甚至邢州都有了女学,她平日事务繁忙,但仍抽空给江辞准备了行装,可出发那日,任家小娘子又跟上去了。

    任姑娘一人一马,飒爽英姿,却把江辞吓得够呛。

    江辞打道回府,一扭脸,竟然告诉江宛,他想娶了任姑娘。

    江宛问他是不是失心疯了。

    他说,娶了任姑娘,任姑娘就要听他的,他就能自己出门游学了。

    江宛被他这话气得两眼一黑。

    “要不是我答应了阮炳才今日必去他的践行宴,还有女学与尨山学院的比试要主持,我非坐在这儿跟你把道理说明白不可。”

    江辞小时候虽然是个小古板,可江宛没想到,他长大了竟然也是满脑子的迂腐。

    江宛带着满心的失望出了门。

    好在她的姑娘们足够争气,不光是书本上的学问,连骑射也胜过了尨山学院。

    所以,晚上赴宴的时候,江宛暂时忘记了想娶媳妇的江辞。

    阮炳才这人腻味得很,在开宴前,大赞建烈帝文治武功样样好,恐怕余蘅本人听了也要觉得恶心。

    余蘅……

    江宛听着阮炳才滔滔不绝的赞美,给自己先倒了杯酒。

    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见过他了。

    虽然常常通信,知道彼此的近况,但他们也都是报喜不报忧。

    不过京城传来的似乎都是好消息,余蘅抓了以李牍为首的贪官污吏,整肃吏治,开恩科后,他渐渐在朝中培养自己的人手,也不吝于减免农税,总之如今大家提起他,不会想到从前汴京最有名的浪荡子,而是建烈帝。

    余蘅一旦想做什么,总是做得好的。

    最近的一封信里,他说自己准备放手,让暔王开始接触朝中事务。

    暔王就是原承平帝的二皇子,江宛记得他,依稀是个小书呆子,不晓得如今有没有灵光些。

    余蘅开始培养下一代的时候,江宛则被作为下一代培养。

    霍娘子一直要她接手明氏,毕竟明倘实在志不在此,眼下还多了史音。

    去年夏天,安阳大长公主病逝于小青山。

    现在想起安阳,江宛觉得安阳就像是一个用积木搭出城堡的孩子,因为无人欣赏无人在意,就干脆把积木城堡轰地推倒,然后走到一边,看谁还能拼起来。

    余蘅被点为去拼城堡的人了,所以在汴京累死累活。

    安阳去后,史音带着整个覆天会来找江宛了。

    江宛这才知道原来安阳大长公主那天送给她的玉佩,竟然是调动覆天会的信物。

    覆天会原先是席先生为了反梁所立,后来被安阳拿去后,就和安阳关系网结合在一起,如今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庞然大物,江宛看了一眼史音带来的资产册子,田产地产房产都是一个可怕的数字,竟然还有精兵一万。

    江宛头都大了。

    江宛几次拒绝后,史音拿住了她的命门。

    身无长物,怎么去护住女学?

    女学的发展之所以还算平顺,是因为足够低调,可今日与尨山学院一战后,就未必了。

    不过阮炳才成了云中路安抚使,如今女学也只在云中路各州办,他念在与江宛的交情,还是多少会帮忙。

    真正打动江宛的一句话则是,史音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若接手覆天会,便可以带着覆天会走上另一条路了。”

    时至今日,江宛依旧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但毫无疑问,她是幸运的,比这个时代所有的女孩子都幸运。所以,她没有躺倒做咸鱼,而是始终为女学奔忙。

    为了延请精通水治的老大人授课,她曾在大雪中站了一天;邢州女学被恶人泼粪,她站在公堂上据理力争。

    她被想把女儿带回家卖掉的妇人啐到脸上,被想把孙子送进女学上课的老婆子厮打,还被别人雇来的闲汉砸过臭鸡蛋烂菜叶,她被骂过异端,贱人乃至于更多更恶毒的词汇。

    有儒生掐死与人私会的女儿,带着尸体在女学前静坐,说是江宛教坏自己的女儿,要江宛赔偿;也有人写了状纸上衙门,说江宛不守妇道抛头露面,要知州对她处以火刑,以儆效尤;门房每日都能收到无数骂女学骂江宛的檄文,夹杂着死亡威胁和阴险诅咒,甚至有人想抵制明家商铺,为此,江宛主动和霍娘子划清界限。

    江宛始终挡在女学前方。

    她不是不怕,是不能怕。

    女学事务繁忙,在偶然发现一位先生给姑娘们灌输三从四德的思想后,江宛不得不事必躬亲,每天光是签条子就要签两个时辰,各种琐事更是让人烦不胜烦,她还要四处巡视各州女学,一年里有半年都在路上。

    “何必呢?”霍娘子问她。

    “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了。”江宛回答。

    她还是那么胸无大志,老天纵洪水肆虐,她不懂得顺天而行,还是觉得能救一个是一个。

    让她们吃饱穿暖,让她们能读书识字学本事,教她们不自轻自贱。

    这样就能让她们过得更好吗?

    江宛也不确定,一切只能由时间来解答,她只是做了她认为正确的事。

    江宛接过了覆天会后,时常觉得后悔,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她实在没有心力去管理这么庞大的组织。

    好在史音一直在帮她,下属也算得力。

    这些下属真的是安阳大长公主的风格,每天穿一身灰,不苟言笑,令行禁止,杀气腾腾。

    江宛都有点怕这些用数字编号的暗卫。

    直到她带着他们去处理了一桩女学的麻烦后,小姑娘们一窝蜂跑出来感谢他们,这些暗卫一个个从脸红到耳朵,话都不会说了。

    江宛也对覆天会不再那么排斥,但也仅限于每天处理半个时辰最重要的事务,余事都让能干的暗卫去处理。

    史音渐渐抽身其中。

    江宛看史音每天干坐着发呆,便想请她去女学任教,可史音却拒绝了,而且,江宛发现史音有轻生的念头。

    她劝过,阻止过。

    史音却说:“对于我来说,大长公主殿下是君,我是臣,君终臣殉,是为忠义。”

    她越是平和,江宛便越能从中听出决绝来。

    江宛便没有再去劝,阻拦一个心怀忠骨的人放弃认定的节义,比杀了她还痛苦。

    江宛反手就把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用女学寝室舍住不下的借口,扔进了史音院子里。

    那个小姑娘五岁,身上却有一种坚定到一往无前的韧劲。

    史音以为完成了培养少主的工作,就可以安然离世,江宛却又给她找了一个新的人生目标。

    唉,江宛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挺损的。

    宴上,不晓得谁喝醉了,抱着柳树喊“二月春风似剪刀”。

    阮炳才也喝多了,来敬江宛时,一通胡言乱语:“夫人,你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来日做了安抚使,必定要竭心为民,不负陛下所托。”

    江宛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恭喜。”

    好久没有醉过了,江宛看着酒杯,终于还是一饮而尽。

    她的酒量是真的太差了。

    江宛晕晕乎乎地伏在桌子上,慢慢转着酒杯。

    早春天寒,江宛忽然觉得有点冷。

    这个念头刚起,便有人把薄斗篷罩在了她身上。

    “抚浓,”江宛不满道,“这不是我的斗篷,你拿错了。”

    抚浓却没有说话。

    江宛扶着桌子看起来,迷迷瞪瞪看过去:“抚浓,你长高了。”

    说完,她朝前栽倒。

    有人接住她,对噤若寒蝉的宾客们摆摆手,将她的斗篷理好后,把她打横抱起,悄悄离开了宴会。

    他身后,阮炳才似醉未醉,抬头望天:“云开月明呀……”

    江宛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抚浓。”她喊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屋里准备了热水,她洗漱完后,就推门出去。

    屋外起了大雾,院里的花木被笼罩在流动的烟气中,像是人间仙境一般。

    这时,回廊尽头响起脚步声。

    他穿过湿润的早春雾气而来,睫毛和头发上都结着细小的水珠,手里端着一托盘早点,走得不缓不急,一直走到江宛面前。

    江宛傻乎乎地盯着他:“你来了。”

    像是还未酒醒。

    余蘅忍不住露出满脸笑意:“我是谁?”

    所以昨晚不是梦,昨晚也是他。

    江宛背过手,故意道:“我不认识你。”

    余蘅笑,这又是什么招数。

    江宛从他盘子里捏出一个小包子,扔进嘴里:“但我认识你做的包子。”

    她扑上去,抱住他。

    余蘅差点打翻托盘,惊魂未定之际,双手大张,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用没拿托盘的手,环住了江宛的腰。

    “我好想你。”余蘅呢喃道。

    江宛松开他:“我饿了。”

    江宛吃早饭的时候,余蘅替她整理凌乱的书桌。

    “这一叠纸上,又是兼慈,又是济天下,是你要给谁取名字吗?”

    江宛喝了一口豆浆:“是要给女学起个正式的名字,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合适吗?”余蘅问。

    “我知道你替女学解决了不少暗中的麻烦,阮炳才也是听了你的话,才会特意照拂定州女学,再说,女学有一块皇上亲题的招牌也不错啊。”

    “闯直。”余蘅道。

    江宛想了想:“再好也没有了。”

    比起虚无缥缈的拯救天下的梦想,大约还是告诉女孩子们先勇敢往前闯更重要吧。

    “余蘅,谢谢你。”

    “你要谢我的事情可多了。”余蘅把那叠稿纸理整齐。

    江宛放下筷子:“你能待多久?”

    余蘅撑着书桌:“你愿意跟我走吗?”

    江宛诚实地摇头。

    “所以我来了,顶多再等三年,等老二满了十五岁,我就再也不回汴京了。”余蘅得意道,满脸写着快夸夸我。

    江宛道:“真的吗?”

    余蘅走到坐着的江宛面前,慢慢蹲下,拉住她的手:“所以,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露出了让人不忍心拒绝的表情。

    江宛很想说,请你三年后再来和我谈,但嘴巴却不听话。

    她还能怎么说呢。

    她说:“我愿意。”

    【全文完】

第一百零二章 旧情

    午膳后,史音前来禀报宫中情形,正遇上溜达着离开的江宛。

    史音行礼,江宛回礼。

    史音道:“夫人可曾叫了步辇?”

    “殿下这儿的饭菜太香,我一没留神就吃多了,走两步消消食。”

    “不曾用消食丸吗?”

    朱羡忙道:“怕与眼下喝的药相冲,故而没给夫人用。”

    “风雪又起,夫人快些回去吧。”史音退到一边。

    看着执伞为江宛撑起了伞,史音才继续朝屋里走去。

    安阳示意侍奴关上窗:“早看你来了,怎么现在才进来?”

    史音道:“遇见郑国夫人,说了两句话。”

    “奇怪,连你也这样喜欢她。”安阳摆弄着一枝梅花。

    史音低头会心一笑:“殿下厌恶她吗?”

    若是不喜欢,又怎么会频频找江宛一起用膳。

    “她好像就是有一种让所有人都喜欢她的本事,就连我也不免觉得,如果我有女儿应该就是她这个脾气,虽然跳脱,但也不惹人厌。”安阳咔嚓剪去一截梅枝。

    “可是皇宫有事?”

    史音道:“宫中如今太平得很,”

    安阳转动梅瓶:“让我猜猜,应该是皇后的病好了吧。”

    “殿下料事如神。”

    “你说,余蘅用什么打动了宁容惜,竟让她出山稳住局面。”

    “无非是福玉公主罢了。”

    “福玉那丫头也委实出人意料,李参凡那头狐狸竟然会帮她!”

    “臣下愚钝,不明白殿下此言何意。”

    “云间王的封号最早是南齐赫武帝封给小儿子的,但并非世袭,一般而言,都是皇帝封给那个最受宠但不太适合继承皇位的儿子,在南齐有超然地位,皇帝如日月昭然,而云间王则在云中,只比太阳低一点,但李参凡得封云间,却不是靠爹,而是靠皇兄,也就是如今的沛帝。”

    史音:“云间王一人之下,又有丹书铁劵,纵然谋反,也能来留下命来,还会觊觎皇位吗?”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安阳笑道:“若是个晓得知足,没有野心的人,自然也就无所谓皇位了,可李参凡却不是这么个人。”

    “臣下还是不明白,那李参凡若有意皇位,那么娶福玉公主无非是为了承平帝将公主嫁给皇帝的这句诺言,可这怎么会是帮了公主?”

    “因为李参凡长得俊美非凡,总比福玉嫁给那个老白菜帮子好吧。”

    “臣下明白了,他越是有意,在成事前,反而越是不能沾公主。”

    “孺子可教。”

    “可是李参凡是云间王,是永不能继承皇位的,”史音恍然,“他不是南齐那位先帝封的!”

    “其实他们这个云间王的规则一直有漏洞,我也奇怪快百年了,他们中竟然没有出一个云间皇,”安阳笑道,“既然是沛帝封的,那么沛帝死后,这个云间王自然要封给沛帝的儿子,李参凡便不再受云间王这个名头的束缚了。”

    史音:“沛帝为何要封他为云间王?”

    “沛帝即位那会儿,他三岁。”安阳道,“要我说,赫武帝也真是脑子发昏,若实在喜欢小儿子,干脆就让小儿子做皇帝便罢了,便要封个皇帝都动不得的王,我看他未必爱小儿子,倒是真的恨太子。”

    “臣下还有不解,沛帝有三十个儿子,南齐争储如火如荼,云间王原本是各方拉拢的势力,如今娶了公主,恐怕会被群起而攻之。”

    “所以我说他帮了福玉,所谓‘帮’,本来就是别人得利,自己吃亏,福玉在南齐游荡,以她那个不能吃苦的性子,恐怕急于找个皇子依附,到时成王败寇,要跟着那个倒霉皇子一起去死,如今便好了,等李参凡登了皇位后,左右还能捞个妃子当当,虽然她自己是没什么脑子,但李参凡顾忌大梁,绝不会让她轻易去死的。”

    福玉作为南齐大梁和平的吉祥物,只要不起战事,一定会活很多年。

    比起当初福玉那个刺杀南齐皇帝的计划,似乎这样对她来说,是个更好的结局吧。

    “但愿她放聪明些。”安阳道。

    几句话间,安阳已将花枝修剪停当。

    史音度势告退。

    有一句话,史音没敢说,其实安阳刚才说的那些,她都明白,不过看出殿下有倾诉两句的意思,才顺着问罢了。

    殿下愿意和她啰嗦这么多,有些反常。

    而这反常大约也是因为二十年前,云间王与殿下的那一段情。

    云间王娶福玉公主,若真有一丝怜惜在,那么会否是因为福玉有个“小安阳”的名号呢?

    前尘往事,最动人心。

    宫里,皇后高坐,花偈则跪在院里。

    其实皇后根本不屑为难花偈,但没想到她已经下了命令,让各宫紧闭宫门,宫女太监一律不需外出,花偈竟然还敢打扮成宫女往外跑。

    人要找死,拦是拦不住的。

    “你想去找谁?”

    花偈深深低着头:“妾只是忧心陛下,又担心太后的病,娘娘也知道,妾是慈尧宫出来的。”

    “你对太后,倒是忠心耿耿,既然你要去侍疾,本宫自然不会阻拦。”

    皇后说话轻声细语,态度和颜悦色,但花偈却莫名觉得满身寒意。

    昨夜皇后忽然闯到她居住的奉芝宫,骂她狐媚惑主,还说要向陛下进言,废了她的婕妤之位。

    她自然是一头雾水,可奇就奇在,皇上竟然这时从她宫里走出来了。

    戴着面具,穿着龙袍,呵斥皇后僭越跋扈。

    皇上与皇后在院子里当即争执起来,因皇上的声音和举止与平时没有区别,皇后又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她当时缩在一边,没敢上前,只求不被波及。

    可后来皇上怒极,拂袖离去,皇后下令禁足,直接派人封了奉芝宫的大门,她就觉得不对。

    皇上根本没来,又怎么会突然出现?

    太监又报上来宇清殿大火,她就知道,那个皇上一定是假的!

    既然知道此事,她肯定也没命活了,这才想冒险一试,至少先逃出奉芝宫的大门,毕竟她手中还有一枚足够扭转乾坤的筹码。

    谁承想宫门前有数十个侍卫把守,她几乎是刚逃出去,便被抓住了。

    然后,便被送到了皇后跟前。

    皇宫的天已经变了。

    如果此时被送去慈尧宫,那么她一定死路一条。

    花偈握紧拳头,眼睛一闭,朝边上倒去,决定先装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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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060/ 第一时间欣赏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 作者:连灼所写的《宛在青山外》为转载作品,宛在青山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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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青山外介绍:
出了车祸的江宛刚睁眼,就在陌生朝代喜提一个大胖儿子。
未曾谋面的夫君为救皇帝而死,给她留下了一品诰命。
就在她准备这个陌生朝代大干一场的时候,血气森森的长刀忽然架到了脖子上。宛在青山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宛在青山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宛在青山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