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擂台打到长安城
昆仑决世界极限格斗决赛西安分会场。
李业坐在休息室的长凳上,肩上搭了一条白色的毛巾,经纪人推开门朝他比了个鼓励的手势说:“准备上场了,李业,不要有心理压力,打平就等于胜利。”
李业抬起头,向经纪人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耳边已经响起大赛主持人的报幕声:
“首先出场的是我们来自本地的搏击拳手,李业,他的战绩是三十五胜,十三平,六负。上一场战胜了梅里亚获得晋级。”
李业走出了休息室,从进入会场的通道口走出,举起坚实的臂膀,将两个红色拳套在头顶拍了拍。他在观众的欢呼声从通道走向中央,翻身进入格斗笼。
“红方出场的是上届昆仑决的总冠军戴维特·奇利亚,奇利亚在他这个公斤级的领域内达到了完美的和谐……”比赛会场主持解说的嘴不停的嘚啵着,烦到李业恨不得拿马桶吸封住他的嘴。
奇利亚从对面出场,会场上响起更激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这是个格鲁吉亚的大胡子,他笑容可掬地走过看台,翻身进入笼中,站在了李业的对面。
裁判站在两人中间,先检查了两人的护齿和拳套,讲清比赛规则,然后迅速一挥手:“fight!”
李业和奇利亚握拳对峙,奇利亚率先出手,试探性地挥拳,李业格挡之后迅速还以左勾拳,奇利亚来一记重踢,两人几次交锋互有得手。
场馆外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仿佛是在一瞬间汇聚而起,蜿蜒而下的银光闪电绕过避雷针,击中了场馆的圆顶。
李业的胸口一阵烦闷,他举起双臂格挡着奇利亚的几个连击,然后时间定格,身体麻木,整个场馆倏然陷入漆黑中,在这光明与黑暗交界的一刹那,一记猛烈的勾拳击中了他的脸颊。
他重心失据向下摔倒,但却迟迟接触不到地面,仿佛整个人落入无底深渊。
他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要挣扎,四肢却异常沉重,无法动弹。
李业身体停止了下落,他侧躺抬头望向四周,整个空间里漆黑到没有一丝光线,没有嘈杂的人声,没有绿色应急灯亮起,没有手机的闪光灯,他仿佛和整个世界断绝了联系。
也许只过了一秒、一分钟、或是一小时,他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
晨曦般的亮光终于从他的眼前出现,仿佛水墨画一般晕染开来,他的眼前出现了神奇的影像,比vr眼镜虚拟影像带来的视觉感官还要清晰。碧空,悠悠白云,青灰的墙壁和青瓦,钟鼓楼飞檐下悬挂的铜铃,层叠错落的楼阁,还有朱红色的门柱和琉璃色的门额楹联,上面写着“开化坊”三个繁体楷字。
这画面太真实了,不像是宽荧幕造成的视觉效果,因为远处的青石道,近处的黄土延伸到了他的身下,接触土地的感觉踏实而且亲切,他又被拽回了人世间。
“阿兄,快还手啊!”
他尚不清楚这声音来自何处,胸口已被猛击了一下,葛布裤腿加草鞋掀起的尘土直欲眯眼。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海市蜃楼,这是有人在打他。
李业猛地伸出双手,将穿草鞋的脚拉扯到怀里,踢他的人哎呦声倒在地上。他双手猛托黄土站起,只感觉身后有两人挥拳在背上挠痒痒,他头也不回直接来了一记后踢,将一人像沙包踹了出去。
正面扑来一人,挥起拳头连珠炮似地朝他脸上砸来,李业竖起双臂曲肘抵挡,这人飞速打了五六拳,李业岿然不动,对方稍一松懈,李业一记直拳便捣了过去,直打得此人鼻骨塌裂,牙关松动。
他讶异地收回拳头看了看,居然没有了拳套,这一拳打出去的力气也增大了不少。这些和他对打的人没有任何搏击经验,只是街头混混式的死缠滥打。
“没有拳套更好,我打残你们!”
对面扑来一人,在空中做出非常漂亮花哨的踢腿动作,系在脑后的幞头脚都飘了起来。李业从容地侧身躲过,面朝对方来了一记扫腿,这一脚踢得非常高,扫中对方的脸颊使其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在专业搏击比赛中,扫腿通常是不敢踢这么高的,第一重心不稳,第二动作幅度大,给对方缓冲的时间也长,灵活的对手不会给你踢中的机会,反而会让对方找到反击机会。
但是李业的心中毫无压力,因为这是一帮门外汉,怎么舒服怎么来。
经过一轮对战,站立的人只剩两个,穿着圆领葛衣袍弓起身体,黄脸涨红,把胆怯写在了脸上。
“好!”
旁边街上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李业扭头望去,只见一个被绑缚的胡人骑在马上,前后各有三骑身披细鳞扎甲的武夫押送。
这胡人脸盘圆胖,眼睛眯做三角,梳着汉式发髻,唇角处胡须浓密乌黑弯曲下垂,下颌上的短髯用红丝线扎出三段辫子。
“这郎君踢打的手段真是漂亮,比我们突厥人的摔跤都好看,哈哈。”
胡人胖脸笑起来很是讨喜,小嘴小眼聚成了包子。那绿豆大的眼中瞳孔聚焦收缩,看似嬉笑却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心情。
几名武士押着那胡人在都亭驿外下马,驿站院落前的空地上停着十几辆牛车,还有一些装运的货物。胡人下马后,挣扎着身上的麻绳,还不忘把猎奇的目光投向李业。
两名细鳞甲武士似乎与胡人关系深厚,笑着与他提醒说:“安将军,你可心真大,明天进宫,就要被杀头了,咋还能对一个当街耍把式的感兴趣?”
安将军毫不在意地笑道:“我若是被朝廷处斩,就算是愁苦也无济于事。我若是能逢凶化吉,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没有兴趣。刚才卖艺的打那两下子很不普通,虽然简单粗暴,却是很实用,没有半点儿的花巧儿。”
李业兀自发呆,他总算是找准了自己的身份,因为身后放着两把石锁,一个石担,都是用来炫耀肌肉举重的器械,瞧这架势,顶多就是个杂耍买大力丸儿的。
他迷茫地回头看了胡人一眼,目光被更新奇的东西吸引了过去。眼前这条石砖铺就的朱雀街,被笔直的坊墙圈成了一道通衢大道,直往尽头的皇城。他转身朝南遥望,远处是庄重气派的明德门城楼。
他双眼中充满流光,左右转着圈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心中掀起的波澜堪比惊涛骇浪。坊门上的铜铃,都亭驿的楼阁飞檐,朱雀街奔行的马车,一个个穿着圆领袍戴着幞头的男人,一群穿着襦裙留着高髻的女人,熙熙行人游走来往不息,如同敦煌中繁华盛景的壁画酝酿成真,这一切在他的面前如此清晰。
这不是什么3d复原图,这是真真正正的长安城,那个让人魂牵梦绕三千年的帝都长安城,这些人都是大唐长安人。
他猛然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身上的麻色葛衣,抬头摸到了头上的幞头巾,原来自己也是大唐长安人中的一员,他的嘴角挤出苦笑,这玩笑是不是开得太大了,一记勾拳能把自己打到一千多年前的长安?
站在他面前握紧拳头虎视眈眈的两个家伙,一看势头不对,连同伴都不顾,相互扶持着往远处跑去。
李业松懈下来,收起自由搏击的握拳姿势,只感觉身后有人拽他的裤子,扭头看见一个**岁的小姑娘站在身后,眼波湿润欣喜地喊他:“阿兄。”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难处置信,他没有得到身体原主的任何记忆。
小姑娘也许也看到哥哥眸子里的波光带着的生疏和陌生,畏怯地倒退了两步。
远处急匆匆跑来几人,是金吾卫的巡丁和坊间武铺的不良人。闹事的混子们支撑着从地上趴起,连忙四散奔逃。李业也预感到危机,但他的家当和小姑娘还在这儿,怕是躲不掉了。
转眼间几人已经来到他面前,穿着青黑布背甲的金吾卫兵丁,手中按着刀柄,指着他说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夫,但敢在街上行凶滋事!给我拿下,带回去鞭笞!”
李业没敢轻举妄动,听口气他们就是长安的差人了。他只能任由对方把麻绳套在脖子上。
第二章 不良帅张小敬
李业被金吾卫和不良人押着绕过兴化坊,有一匹刚经过跋涉的健马在黄土路面洒下一大泡马尿。他路过此处时,停留了片刻,在浊黄的液体表面看到了倒影。
面孔方正,睫毛很长,眼睛也很狭长,身体很是健壮,比他这个专业打拳的人肌肉还发达。怪不得刚才打那两下子感觉很利索,原来是优秀软件和超强硬件的结合。
金吾卫的兵丁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吓,还真有拿尿照自己的,你再照也是一副瓜怂样儿。”
李业一边往前走,妹妹一路跟着跑在身后哭,小姑娘的脏手把眼腮下面擦出黑道道,踉踉跄跄让人心酸。
“等等我,阿兄。”
他无奈停下脚步,那些不良人又要推他,不过却未能推动他半分,李业转身俯下腰,把妹妹抱起来搁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从坊东门走出一人,头戴幞头,脸上有道伤疤,正好从右眼的位置划过,使得他的眼睛变成了翳白色。此人穿着墨绿色的圆领袍,腰间别着根木棒。押送他的不良人们见了此人,都称呼其为敬郎,神态也很恭敬。
张小敬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问:“这人犯了什么事儿?”
不良人赵鲁凑到张小敬身边说道:“此人违背禁令,在开化坊门口圈场卖艺,与几个街头混混私衅斗殴。”
李枚儿被张小敬的冷酷相貌给吓住了,坐在哥哥的肩膀上慌着把脸扭到一边儿去。李业不由得多注意了张小敬几眼,此人不怒自威,身上有百战悍兵的杀伐气质,就像被鲜血染红的白雪,干净却不乏浓烈冷酷。
张小敬只是挤出一点儿嘲弄笑意:“违禁摆摊,寻衅滋事不过关押几日,使五等笞刑,不能威慑犯事者,用杖击才好。”
果然这位不良帅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还嫌小竹板打屁股不够劲,还想让李业受杖刑,大棒下去伤筋动骨,身体弱点儿的估计能当场毙命。
接下来是大唐便衣队队长对违法人员的例行询问:“你姓甚名谁?籍贯何地?为何流窜到长安?”
李业哪里知道,只好扭头去看妹妹:“咱是哪里来着?”
李枚儿脆生生地对兄长说:“是咱京兆府高陵人。”
李业又问:“阿兄叫啥来着,妹妹叫啥来着?”
李枚儿神情紧张,泫然欲泣,小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悲凉:“阿兄,被刚刚那几个家伙打坏脑子了吗?你叫李嗣业,我叫李枚儿,咱俩是一家子啊。”
李业先是一愣,随即认同地点了点头,他正愁于该如何解释,妹妹枚儿已经给他找好了借口。
张小敬抱着怀疑态度冷眼旁观,这人目光敏锐,行走无碍,且无任何语句颠倒现象,看上去很健康,怎么就单单打坏脑子失忆了。
李业开始咂摸自己的新名字,李嗣业,听起来很熟悉,似乎在他的记忆中产生过印象。哦,想起来了,出生在京兆府高陵的,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个名字好像属于开元时期的将领,陌刀玩得特别溜。不过并不算出名,无法与中唐时期的名将王忠嗣、高仙芝、张守珪、哥舒翰、郭子仪、李光弼等人争夺光辉。
竟然穿越到发迹前的唐将李嗣业身上,这个结果不算好,也不算坏。大唐从开国起就开始四处征战,经过唐太宗灭吐谷浑,灭东突厥,唐高宗灭西突厥,灭百济,灭高句丽,到了开元年间还在四处征战四处灭,仿佛打倒一个敌人就有另外一个敌人站起来,永远没有停歇的日子。
这个时代的军人算是高危职业,况且历史上李嗣业好像就是死在讨伐安史叛乱的过程中。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改变自己的人生历程,不过眼下,应当先在长安城立下脚跟再说。
“走着!”
张小敬等人押着李嗣业往宣阳坊而去,途经崇义坊的街道,突然间远处的鼓楼上响起急促的鼓声。
张小敬等人迅速停住脚步,警觉地竖起耳朵转身朝向鼓声传来的方向。
“这是哪里来的鼓声!”张小敬拧着眉头问。
“敬郎,应该是长兴坊那边传来的。”
张小敬当即下了决定,扭头命令两名不良人:“陈志,许光义,你们押着这个人送到县廨交差,其余人都跟我来!”
张小敬说罢解下身上的大棒,其余不良人和武侯也都将大棒提在手中,跟着张小敬往长兴坊而去。
李嗣业好奇地扭过头,朝远处高耸的鼓楼看了一眼,上面并没有灯,只是鼓点的声音已经落了下去。
他被身后的陈志推了一下:“看啥,快走,别耍花样!”
李枚儿坐在哥哥的肩膀上,紧搂着李嗣业的脖子,神情变得特别紧张。李嗣业活动了肩膀将她颠了颠,朝宣阳坊的万年县廨而去。
张小敬一伙人冲到长兴坊的武侯铺附近,只见几个武侯行走踉跄,相互搀扶,有人身上甚至挂了彩。武侯长坐倒在地上大喜,喊道:“张小敬,来得好,贼人往南边去了!赶快去追!”
张小敬向前踏出两步,转过身回头说道:“贼人是谁,是否有名号。”
“常横生!是最近长安城中盗抢孩童的惯犯。”
“追!”
众人立刻兵分三路,分别朝光福、永乐、永宁、三个坊的方向追去。
长安城的鼓楼分布在各坊之中,属于武侯铺的管辖范围,鼓楼的作用是为了宵禁制度的执行。每当夜幕降临,一更过后,大明宫丹凤门五门关闭,门楼上敲响幕鼓,声音传播到长安街道上,街鼓楼敲鼓,随之各坊的鼓楼敲鼓,坊门关闭,整个长安城陷入沉睡之中。
当然鼓楼不止有宵禁的作用,还能用于捕盗,但凡坊区内发生恶性刑事案件,嫌犯逃走及武侯力量不足以威慑暴徒,便可登楼击打急促鼓点,呼唤附近的武装力量前来支援。以及通知其它各坊实行警戒。
一旦鼓楼敲响,四周各坊均会警觉,武侯们值守坊门防止嫌犯进出,嫌犯想不引入注意,只能从街道上逃窜。
张小敬领众人一路向前追索,追了大概三个坊的距离,他猛然停住脚步,意识到嫌犯向南门逃窜只是虚晃一枪。
不良人们险些撞到他的身上,纷纷停下脚步。
他转身对众人挥了挥手:“我们可能上当了,回去追。”
……
不良人陈志、许光义押着李嗣业从崇义坊前的街道往宣阳坊赶去,两人步子懒散,口中扯着闲篇,先前还对李嗣业推推搡搡,但张小敬们一走,他们似乎感觉两个人不足以威慑这个身高体壮的家伙,只是小心地领着李嗣业往前走,说话也没底气了很多。
他们行至崇义坊门的街口,陡然门中疾走出一名汉子,身上背着葛布袋,袋子鼓胀晃荡,像是装着猫狗类动物,正在不安分地挣扎扭动着。
这汉子警觉地看了他们一眼,便迅速把头扭向一边。不过他的面相很有辨识度,缺了半只耳朵,脸颊有疮疤,圆领袍衣襟解开,露出胸口刺青,是两行壮胆的字: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
此人面上稍有些红润,呼吸也不太均匀,显然是剧烈运动奔跑过。
两位不良人还算有职业素养,看出了此人的行迹可疑,两人对视了一眼后,约同将腰间的木棒抽出,指着这汉子喝道:“等下!那个坊的,报上名来!”
汉子嘴角抽起,冷笑一声,把身上的布袋扔下,把双手高举在空中。两位不良人没有察觉到危险,走上前来一人拍打着汉子的脊背,另一人去搜查布袋。
李嗣业总感觉这汉子相当危险,身上有种凶悍气息。他尚未来得及提醒两位,汉子猛然掀起袍子下摆,从裤腿上抽出障刀,对准陈志的肚子一下扎了进去。
打开袋子的徐光义惊骇地看见了里面的货物,是个被破布塞嘴梳着总角眼泪汪汪的女童。他触电般扔开了葛布袋,下意识提起木棒防御。
嚓!
木棒被锋利的障刀截成两段,许光义睁大眼睛凝立在当场,脖颈上渗出一条鲜红的细线。
第三章 一招制敌是常态
李嗣业下意识先做的,就是捂住妹妹的眼睛,然后有些愣神地站立在一旁,杀人和打拳不同,他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只看到凶手割喉的动作十分流畅,几乎有了庖丁解牛的熟练度,堪称技术与美感同时拥有。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那就是他这身为之自傲的搏击技术,在这个人面前似乎没有作用。如果他的拳头不能一击毙命,下一秒他就会被人削断脖子。在这个冷兵器与侠义同在的时代,一切规则,一切藩篱都没有作用,没有裁判,没有哨子,没有公平回合,更没有记者的闪光灯和公证方,李嗣业若想活下去,活的更好一些,就得忘掉搏击赛上的那些条条框框。
李嗣业背着妹妹静立在一旁,默不作声,他认为没必要去招惹这样凶险的汉子,还是先保住性命吧。
汉子把染上鲜血的刀锋在袖子上擦拭干净,低头看了看,倒地的两个不良人一伤一死,陈志看上去被捅得血肉模糊,实际上他并未伤及要害,只是血液汨汨流出。倒是许光义一刀便被斩断了喉咙,死得不能再死。
汉子把刀插回鞘中,抬步走向麻袋,袋子中的女童停止了挣扎,可能是被这凶恶的男人给吓坏了。。
他把麻袋用绳子封住背到了肩上,突然看到了双手揽着李嗣业脖子坐在肩上的李枚儿,眼睛闪烁出新奇的光芒,仿佛是淘到了什么宝贝。
汉子笑道:“兄弟,我看你也是个乡下苦力人,长安物贵,没有钱你根本活不下去,你身后背着的小妮,卖给我,我给你五百个钱,今年的口粮就有着落了。”
李嗣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汉子随即笑着说道:“也罢,我也不强求。”
他虽是这样说,却把右手摸到了刀柄的位置,李嗣业骤然身上汗毛竖起,连忙把李枚儿从背上放下来问:“多少钱?”
汉子去摸刀鞘的右手收回,很自然地双手抱胸说:“我不是说了吗,五百个钱。”
李嗣业很执着地讨价还价:“七百钱,不能少。”
汉子笑容中透出轻蔑的狡狯,把手伸入衣襟中摸索。这对李嗣业来说,就是绝妙的机会,他骤然间扑身而上,直拳猛掏敌手面部,紧跟着屈膝撞击在对方的胸膛上。汉子猝不及防,手中的铜钱洒了一地,直直地向后摔倒在地。
李嗣业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跪在汉子的胸口上连续掏了他五六拳,直打得此人满脸鲜血。估计这就算是一只大虫,怕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李嗣业依旧不放心,把这家伙的刀从腰上解下来,一把扔到了远处。
汉子的口鼻中污满了血浆,却剧烈地喘息着,面孔中露出狰狞无奈的笑。妹妹李枚儿站在原地呆滞地看着哥哥搏斗,既没有鼓掌,也没有害怕。
张小敬带着几名不良人疾冲了过来,把李嗣业团团包围,众人手中的大棒指着他,好似他只要有轻举妄动,就要高举双手劈下去。
张小敬蹲下来,探了探许光义的鼻息,看起来已经断气,他又走到陈志身边将他翻开,胸口处有一个血洞,正汨汨地往外流淌血液。
他转身对不良人们招了招手说:“快把陈志抬到县衙里去,他还有气,请大夫为他诊治。”
两三个不良人依旧警惕地盯着李嗣业,虽然他高举着沾满血迹的拳头骑在贼人身上,但这正说明此人和贼人同样危险。
张小敬伸手把不良人推开,站在李嗣业面前抱拳说话:“在下长安万年县不良帅张小敬,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李嗣业豁然开朗,这是按照礼节来重新认识对方,他连忙从贼人的身上站起,身高要比张小敬高出半个头,也学着对方的样子还礼:“在下京兆高陵人李嗣业,拜见不良帅。”
张小敬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好奇地问道:“你练过拳脚手段?”
他随即笑道:“我差点忘了,敢在都亭驿附近耍棍棒买艺的,必然身手了得。”
李嗣业连忙回道:“敬郎谬赞了。”
通化坊的都亭驿是官员回京述职,武将进京叙功的落脚点。自从女皇武曌开创武举以来,天下高手多在军中。这些武将们眼界自然高出天际,前身李嗣业在此处卖艺,除了对自己有信心之外,更有可能是想借此机会获得赏识,顺利进入军中。
由此可见此时的李嗣业和初唐那位刚出寒窑的薛仁贵一样,已经有了相当长时间的武学准备,正处于寻求人生机遇的时刻。自己这样突然穿过来,占据了他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叫截胡。
张小敬吩咐手下人把贼人扶起用绳索捆缚,把装在布袋中的女童解救了出来。
一名不良人把扔在街上的障刀捡起,走过来呈到张小敬手中说道:“敬头,这是贼人所持的兵器。”
李嗣业的视线停留在裹牛皮刀鞘的花纹上,这柄刀如斯锋利,刚刚也只是见到贼人出刀的一瞬,那闪烁的寒光实在是把他震慑到了。
张小敬左手握刀柄,右手握鞘,缓缓将刀锋抽出,刀面平滑如镜,倒映着人的脸。刀背有小拇指般厚度,锋刃呈双棱。看上去这把刀被保养得很好,刃口薄如蝉翼。
张小敬以一副行家的眼光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敲击刀面,立刻发出细长的铮声。
“不错,这把障刀是用一把折断的横刀重新回炉打造的,真正的镔铁,比一般的障刀要好。”
他合刀入鞘,捏着刀柄递向李嗣业。
李嗣业愣了一愣,他刚刚是对这刀很感兴趣,但没想到公差会把刀送给他。
“拿着吧。”张小敬说道:“按照战场上的规矩,这把刀就是你的缴获品,我看你也挺喜欢它。”
李嗣业没有推脱,双手郑重地把刀接了过来,低头顺手挂在了腰间。
两人在前方结伴而行,张小敬侧身指着被搀扶拖拽的贼人说道:“此人叫常横生,专干诱拐捆绑女童的勾当,贩卖到洛阳的教坊中去,从此以卖身为业。我万年县张榜抓捕此人已久,今日多亏兄弟出手,才能将此人绳之以法。我带你去禀报县尉,自然有花红奖赏。”
李嗣业想起了刚穿越过来时的情形,不是被地痞骚扰,而是他身后放着的石担,石锁,还有铁锤和大石,那分明是个街头卖艺的家当。他打拳的时候虽然也被人围观,但街头卖艺,还是太羞耻了些。
他需要一个正当的,不惹麻烦的职业,最好能让他和妹妹衣食无忧。
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葛布做的袍子上补丁摞补丁,还有李枚儿身上穿着的,也是很朴素的麻衣裳,破损程度连他这个哥哥都不如。
在没做将军之前,李嗣业的家庭情况很困难啊,这种情况恐怕等他在立功受赏当将军之后才能改善。
想到这里,李嗣业含蓄地笑了笑:“奖赏花红倒无所谓,只是我们兄妹初到长安,还没有个正当的营生,街头卖艺总不是个办法。”
“这个简单,只要你不嫌弃,张小敬可以招募你为我麾下不良人,只是李兄你身形伟壮,膂力惊人,英雄必有用武之地,只做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是有些委屈了。”
李嗣业倒没有觉得有如何委屈,不良人再不济也是官差,是官就应当比民强半分,也不知道当了不良人,每个月能有多少钱的收入。
“没有,嗣业愿意做不良人,只是不知道每月的薪酬是多少?还有,我该怎么去报名?”
一听对方提到薪酬的事情,张小敬的脸上就有些尴尬,捏着下巴踌躇道:“每月大概差不齐有六百文,结合长安城的物价,你拮据一点儿每月还是能余下钱的。”
李嗣业听到他说话这口气,便知道这六百文算是最低收入群体的工资,估计饿不死活着也够呛。
他愿意充当不良人,首先还是对唐时的不良人组织感到好奇,这跟电视剧和动画中的剧情脱不开关系,如果这样想他恐怕就要大失所望了。不良人只是唐代治安最底层的小吏,比各个坊中负责治安的武侯级别还低,顶多算是没有编制的协警。
不过唐时的社会底层鱼龙混杂,不良人们出身于社会底层,有各种不良劣迹,方便维持治安和侦查,所以不良人这种编制外的番役,反而成为刑侦方面的主力。
第四章 成为不良人
万年县衙在宣阳坊,需要走很长一段路,没有了笞杖之刑的隐痛担忧,职业也有了安定,李嗣业的心情总算是放松下来,可以自由地观瞻长安城规划的坊市结构。
白居易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长安城坊市的规划,正是这座城市的特色,估计也算是现代小区制度的鼻祖了。
穿过纵街抬头仰望,龙首原上的大明宫宫墙层叠排列,殿宇上的青琉璃瓦如鱼鳞般上下错落。他不知道自己处在玄宗朝的哪一年,但看到自己面孔如此青涩的样子,应当是正该盛世的开元时期吧?
李嗣业主动探过头来问:“现在是开元哪一年。”
张小敬略微回头,表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这让李嗣业很是不安,还好他直接给出了答案:“开元二十四载。”
张小敬又接着说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安西都护府的烽燧堡当差,如今却已经是长安城中小小的一名不良帅了。”
李嗣业侧目仔细看了看他,这人身上沾染了太多肃杀血腥的气息,竟和这座长安城的繁华气度格格不入,也许是西域边塞在他身上刻下的烙印,还是他脸上的伤疤背后藏了许多苦楚,总之这该是个很复杂的人。
万年县廨有大堂朝向街道,大堂旁边就是前门,进去后有三四个院落,可容司职不同的小吏在其中办公。县尉负责两座跨院,一座用来住人,一座用来审讯和临时关押囚犯。
李嗣业和不良们停留在院子外面,张小敬亲自进去通禀。
他站在原地百无聊赖,索性欣赏起县廨的建筑布局。无论是堂房还是长亭都显得方正端庄,没有丝毫的纤巧,这大概就是唐式建筑的特色。就连门壁上的獬豸的浮雕都丰满雄壮,不事雕琢,徒有其神,不求其表。
张小敬很快走了出来,对李嗣业招了招手:“跟我去见张县尉。”
他把妹妹留在院子门口让众人看顾,跟着张小敬进入院子里。只见一个身穿青色花纹圆领袍的男子站在正堂廊上,头裹黑纱幞头,双目冷漠,下巴有浅须,这正是长安县尉张洪。
张小敬领着李嗣业上前叉手拜道:“县尉大人,就是这位李嗣业仗义出手,替我们捉住了惯犯常横生。”
李嗣业也学着张小敬的样子双手交叉,右手拇指伸出在胸前说道:“高陵人李嗣业,参见张县尉。”
“嗯?就是这位壮士捉住了常横生?该赏!待会儿去找赵主薄领取赏金花红。”
张洪见李嗣业身高宽大健壮,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人面容板正,器宇不凡,想来也没有任何劣迹,跟着张小敬麾下这些人在长安充当底层不良人,算是屈才了。
“不错,去跟赵主薄报备一下名字,以后就跟着张小敬吧。”
张县尉只是这样吩咐了一句,就算是把他的工作给定下来。两人拱手告退后,去找赵主簿登记。
赵主薄所在的跨院虽不及县尉占地宽阔,但瞧起来却很精致,张小敬带着李嗣业站在院门口叉手高声禀报:“赵主薄,张小敬带义士前来领悬赏金。”
里面迟迟无人发出声响,张小敬和他只能站在外面等候,瞧起来这主薄的派头比县尉要大得多,也确实是。主薄掌管一县钱粮,人事任命登记,相当于财政局兼人事局局长,在品级上比县尉高出半品,职权范围也大的多。若是在地方州县,县尉除了缉盗外还负责一县的武装民团,但在长安城中的万年县,万年县尉也只剩下捕盗和维持治安这项职责了。
等了不大一会儿,一个捧着厚厚文书的小吏从里面走出,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才扭头说:“赵主薄叫你们进去。”
张小敬在李嗣业耳边低声嘱咐道:“待会儿进去以后,不管赵主薄拿出多少钱,你只可取一半儿,差事比赏钱重要。”
李嗣业点了点头,其中浅意他能领会,不需要去问个为什么。别看相隔了一千多年,但在这种事情上他和古人是没什么代沟的,钱帛不论在任何时候,都是加强沟通的桥梁。
两人走进主薄办公的区域,房间的三面墙壁都被木架子和木柜所占满,架子上摆明了各种绢布卷册和纸质书卷。只在中央的空地上放着案几,赵主薄盘膝坐在蒲团上,低头握着篆笔在纸面上抄写公文。
赵主薄搁下笔,揉了揉酸困的手腕,才抬起头问道:“张小敬,带人来领悬赏花红?是谁的悬赏?”
“启禀主薄,是常横生的悬赏。”
“哦,”赵主薄站起来走到书卷前,便翻动卷册边说道:“等一下,我查一查悬赏册,嗯,找到了。”
他端着卷册坐回到案几前,翻了几页在上面寻找,随即出声说道:“常横生,悬赏一千六百钱。”紧接着又在下方提笔续写:“开元二十四年由……”
他抬头冷眼看了李嗣业一眼问:“你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
“哦,我叫李嗣业,京兆府高陵人。”
赵主薄继续提笔书写:“京兆高陵义人李嗣业抓捕,悬赏已发放。”
“来人!”
旁边的房间里立刻跑来一名小吏,赵主薄从腰间解下钥匙,连同卷册递给小吏说:“到县廨府库取一千六百钱,捕盗奖赏。”
小吏喏了一声,自去府库取钱。张小敬趁着这个机会,提出了给李嗣业登记不良人的事情。这位赵主薄少了不了几句埋怨:“我们万年县编外小吏的人员早已超出定额之外,一百六十多号人就是一百多张嘴,每季要开支多少!张洪只知道给我找麻烦,扩充人员任人唯亲。全都是不干活吃干饭的!”
主薄稍微一抬头:“哦,我这话不是说你们,别有太多误会。”
抱怨归抱怨,赵主薄还是在县廨人员编制名册上写上了李嗣业的名字,从腰间摘下印信袋,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小吏端着盛着铜钱的托盘返回,托盘上摆出十六道铜钱,层层交叠在一起,每一道就是一百文钱,放到赵主薄面前的案几上便飞速退了下去。
赵主薄也不看这钱,低头继续誊写卷宗,口中淡然说道:“行了,把你的赏钱拿走吧。”
李嗣业谨遵张小敬的嘱咐,伸手只把其中八道取出,灌入到袖口中。赵主薄看似低头书写,眼睛的余光却瞟在托盘上,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
李嗣业拱手告退:“谢赵主薄赏赐,属下告退。”
赵主薄不曾抬头,却开口接话道:“这不是我给你的赏赐,这是朝廷给你的,万年县给你的赏赐,不要搞混了。”
张小敬和李嗣业转身行礼,才又退出了房间走出院子外。
直到两人离开后,赵主薄才抬头扫了一眼托盘中的钱币,哼笑出声:“还算是个懂规矩的。”
张小敬在院子门外回头望了一眼,面对李嗣业感慨地说道:“我这也是碰得头破血流之后才得到的一点点经验。”
他边走边将双手捅在袖中说:“我们这些底层的小吏,也算是够到了小半个官场,其中的道理不需要懂,但必须得知道。上面发放的不管是赏银还是津贴也罢,有一半儿都不是你自己的,不要等着上面去回扣,主动奉献出去,我们在衙门中办事也方便得多。”
李嗣业点点头,这也是开元盛世的一部分了。
第五章 长安物贵,居大不易
两人相伴离开县廨,在门外与妹妹和众不良人会合,李嗣业打算向张小敬等人告辞,回到刚才卖艺的地方,把石担、石锁等东西收拢起来。
张小敬却突然问道:“你还没有找到住的下处吧?”
李嗣业顿时懵了,关于李嗣业此前的情况他丁点儿不知,只好抓了抓腮帮,低下头问妹妹:“枚儿,咱们在长安有住的地方吗?”
“有啊。”李枚儿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他立刻朝向张小敬和不良人们说道:“对,我们是租住有房子的,日后各位有空,请来光临寒……。”
李枚儿的后半句话这时才抛了出来:“阿兄和我住在永安渠的桥洞下面。”
李嗣业的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生冷如陶俑般的脸上泛起羞红色,他没想到堂堂李嗣业发迹前竟然混得这么惨,跟妹妹与住桥洞?幸亏现在是四五月,到冬天时该怎么办?
张小敬麾下的不良人的表情略微有些尬,低下头去看脚上的尘土,这多少让李嗣业心里安定些,张小敬只是掸着右眼窝中的尘土说道:“怎么能住到桥洞中,如今是春夏之际还能应付过来,若是到了秋冬如何抵挡寒气,应该租个地方住才是。”
他伸手对着其中一个不良人招手道:“赵鲁,过来!”
赵鲁立刻凑了上去,张小敬揽着他的肩膀道:“这位赵鲁兄弟,不止担当不良人,还是租赁房屋的牙行,整个万年县区域,谁家有房屋要出租他都知道,可以给你做个中间人。”
李嗣业对这种行当不陌生,不就是房屋中介么,中间商赚差价的那种。
“你给嗣业找个他能够承受的租金价位,不要距离宣阳坊太远。”
张鲁捏着下巴琢磨了半天,才一拍大腿说道:“对,有一个,位于东城郭延兴门内的新昌坊,坊里住着一个八品的太医署丞,最近得罪了上官,被贬到了东都洛阳。但这边儿的宅邸他不舍卖出,总认为自己将来能回来,所以就托付朋友把院子租出去,租金也不算贵,一个月共付出五百六十钱即可。”
“五百六十钱!这么贵。”李嗣业吓了一跳,长安房屋租金都这么贵吗?都住到东城郭旁的西昌坊了,竟然也要这样高的租金,他手中的赏银花红只够一个月的房租。不良人每个月的薪金也不过六百多钱,除去房租外只剩下几十钱,以如今长安城的物价,只够他和妹妹熬白米粥度日。
没想到啊,没想到,魂穿到了一千五百年前的大唐,竟然仍要承受现代社会的生活压力,无论到哪儿生活都不易。
不料赵鲁撇了撇嘴说道:“这还嫌贵啊,嗣业兄,新昌坊的租价就是长安城里最均等的价格,人家太医丞祖上传下来的房子,估价能卖出一百多万钱的高价,若不是太医丞惦念祖宅,不舍卖出去,你又怎么能租得到这种地段的房子?”
赵鲁的业务很熟练,三言两语就把租金高的原因讲得透彻。
但李嗣业根本不相信中间商说的话,只是他不了解行情,眼前如同一团迷雾。
张小敬眯起独眼脸色发冷,主动替李嗣业讲价:“嗣业如今已是不良人,和咱们是同僚,张鲁你做生意多少收敛点儿,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看就不必五百六十钱了,直接五百钱,如何?”
赵鲁一着急,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这可不成,敬郎,这位太医丞把院子交到我手上可是每月要五百五十钱的。”
张小敬哼声说道:“是这样!你以此为副业,不能让你没钱赚,但自家兄弟也不能赚得太狠,一个月五百三十钱。”
赵鲁还要犹豫,见张小敬的脸色逐渐拉下来,又看了看李嗣业,心想此人看上去高大憨厚,但刚刚闭口不言就显现了他的精明,日后要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不要把人给得罪了。
他装作很大度地说道:“算了,都是自家兄弟,就五百三十钱,就当赵鲁给嗣业兄弟跑腿了。我先带你看看院子,绝对让你中意。”
李嗣业还在惦念他放在开化坊荐福寺外的石锁,石担等健身器材,他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值钱,但器材是不可缺少的东西,不管是上辈子的自由搏击手李业,还是卖艺的李嗣业,都需要它们来保持一个健壮的身体。
“我能不能把开化坊外的东西先拿上。”李嗣业声调有点儿没底气。
“可以,”张小敬答应得很痛快,反正他们这些人每天的任务就是巡逻捕盗,多走几步路少走几步路都没有什么区别。
赵鲁无法理解:“嗣业,你这已经是不良人了,怎么还惦念着你那些耍把戏的东西。”
李嗣业呵呵笑了一声说:“毕竟是自己家的东西,还是找回来的好。”
一行人路过安仁坊的荐福寺外,寺墙内似有僧人正在诵经,梵音淼淼,寺门宝象庄严,连路过的行人都不自觉地肃穆起来。
他摆摊用的石担、石锁和包裹还都靠墙放着,似乎没有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李嗣业左右看了看,这就是他附身的地方,也不知有何特异之处,难道是因为旁边有个寺院。
荐福寺倒是有些来历,据说是为了给挂掉的高宗李治祈福而建的。如果这寺庙有灵性的话,难不成说是唐高宗显灵了?
李嗣业沉默了片刻,便低头把包裹拿起,包裹里只是几件烂衫,连一文钱都没有。他又把石担扛在肩上,把石锁提在手中,感觉丝毫不费力气,成为爱健身的肌肉男就是有这样的好处。
还剩下一个石锁,另外两个不良人主动上去提,结果刚上手就涨红了脸沉弯了腰,走起路来就像公鸭打摆子。李嗣业迈开了八字步步履坦然,心情一时舒畅。
走了半里地,轮换提石锁的两个不良人便受不住了,蹲在地上喘得跟狗一样。张小敬主动走过去提起了石锁,轻松的样子像是提起了一个手提包,不像是装出来的。李嗣业面有异色,暗暗点了点头,看来在大唐大力士无处不在,他自己没什么特异的。
赵鲁在前头带路,沿着坊间街道来到了新昌坊,到达那位太医丞的院子外。
李嗣业倒是没有想到,这院子看上去很大,进门后有照壁,有前后两个跨院,有两间东房和西房,中间隔着院墙和月洞门,不过只有一座正堂,坐北朝南,房前有木柱门廊,方向略微有些偏。
前院中种着一棵桑木,树叶干黄稀疏,地上的树叶被清扫堆积在一起。
堂屋内的家具都没有搬走,只是堂上屏风的绢布有些破损,地面上铺着青砖。
李嗣业只是简单地把东房内部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里只有个三寸高的胡榻,上面没有卷席,也没有铺盖。
李枚儿对这房间很喜欢,扑到木榻上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张鲁拍着窗户木棱,沾沾自喜地说道:“这房子怎么样,这可是八品官的宅邸,风水肯定也不差。”
李嗣业望着灰瓦椽子,还有那青漆已剥落的斗拱,出神地点点头说道:“我们兄妹只是租住,风水无甚紧要,不过这房子挺不错。”
“不过,”他话锋一转,说:“这宅子太大,还有前后院,两个人住不了,我们只需要一间东房就够了,我能不能只租一间,算我一间的钱,别的房屋你租给别人。”
“这说的是什么话!”赵鲁登时不乐意了:“人家这宅子乃是一体,你要租当然是租整个院子,只是一间房谁往外租?”
张小敬这次没有再替李嗣业说话,只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院中堂前,抬头仰望光线从稀疏的枝杈间照射下来,他眯着独眼点了点头说:“这院子实在不错,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考虑买下来。”
李嗣业仔细想了想,买这院子更不划算,这座院子的价格在百万钱往上,租金却只要一个月五百多,就算租住一辈子也不过花费二十万钱。如果要买的话,他会考虑买更小的院子,贵在精致,而且房间多了还要雇佣佣人打扫,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第六章 横穿长安观遍风土
李嗣业确认地再次点了点头,长安城的人口密度无法与现代西安相比,稍微有经济实力的社会底层都拥有一座四合院,不能说四合院和单元楼的优劣性哪个更好,但在西安有能力独住四合院的,都他娘的是大款。
“不错。”
张鲁笑着搓了搓手:“不错就先住着,至于房租,什么时侯给都可以。”
这只是客气话,李嗣业岂能听不出来,他主动从怀中把钱掏出,蹲在房檐下的条石上,把钱一个个地摆开清数,共计数了五百三十个铜钱。
“我先付一个月的房租,其它的,等我有了日后再续付,如何?”
“可以可以。”张鲁伸手把地上的铜钱抄了起来,装进了身上的褡裢中。
双方交付过租金之后,还需要找新昌坊的坊正和里正进行入住登记,这也算是长安城对于外来人口的一种管理。不过这些事情张鲁早已办理好,无需李嗣业操心。
现在他的手中只剩下两百七十钱,这个年景长安城的米价应当是斗米二十钱,两百钱够他兄妹二人吃米半年,可过日子总不能仅吃白米饭吧,咸菜疙瘩总该有的吧。如今东房业已收拾了出来,总不能家徒四壁,连草席都没有一卷儿吧。要买毡子、被褥、还要买铁锅、笼屉、铲子,这些花费下来还剩多少钱?
最关键的是,张小敬和他麾下的不良人帮他找到了住的地方,还帮他收拾了院子,总不能让人家拍拍屁股就走人?这是不是就等于失礼?别说是在唐朝,就算放到现代,单位新员工是不是要请大家吃饭?同事帮忙搬家是不是要请大家吃饭?
若是到外面的酒楼去吃饭,肯定要花更多的钱财,在场有一、二、三……共计九个人,要请这九个人吃饭,两百七十钱绝对不够。
他想也许可以到西市去买些熟羊肉,买些酒,回到这儿来招待大家,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就这样决定了。
张小敬见李嗣业的住址已安顿好,便招呼手下的不良人准备离开,朝他拱手道别:“嗣业,你慢慢收拾,我们先走一步。”
李嗣业踏出院子,连忙说道:“且慢,敬头,还有各位兄弟,嗣业特别感谢兄弟们的帮衬,你们先留下来,我到西市上置办些家当和酒肉,请兄长和各位兄弟共饮一杯。”
张小敬讶异地看了看李嗣业,思虑片刻才抬起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说:“行,现在才是日跌,距离宵禁还有两个时辰,倒是来得及喝它一场。这样,嗣业,我跟你一起去,捎带着我也替你拿点儿东西。”
他对身后的这些不良人挥了挥手:“兄弟们若有事情要办,就赶快去,一个时辰后来嗣业家集合,若是没有事情,就去找点儿事情做。”
不良人们嬉笑着各自散去,李嗣业看着这些人的背影,发现他们和张小敬在气势上相去太远,这个距离就像是刑警与城管的差距。
李嗣业让妹妹坐在他肩头上,跟在张小敬的身后,穿过朱雀大街走出十几个坊的行程,相当于横穿了多半个长安城。这座城市的风情也如画卷一般在他面前慢慢展开。
长兴坊里的毕罗店热气升腾,客人们排队围着竹笼屉,店老板戴着尖顶胡帽,说着汉胡不清的和气话,丰腴的婆娘站在案前收取铜钱,齐腰的襦裙上还覆盖着一条围裙,上面沾着食物的污渍。
兴化坊高敞广轩,多是大宅大院,里面甚至还有一两座哥特式建筑,楼台廊阁层次错落,绿树茂密点缀在房檐上,不少人的院子里有荷塘。张小敬说住在这儿的人用的碗筷都是黄金做的,非富即贵让人不敢想象。怀远坊中大多住着胡人,从肤色也能分出许多国度。波斯与大食商人如候鸟一般两地奔波,春夏时分常驻长安,等到秋冬便带着驼队前往西域回往故乡。
最为繁华的还是长安城的西市,这里是东西方丝绸之路商品的集散地,店铺仓库林立,占地颇广,根据商品的种类进行统一划分,酒肆一条街上全部都是各种酒楼客栈,酒幡如同一面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从街口延伸到街道尽头。各种丝绸店铺格局大致相同,不同的是门外挂着的长幡与灯笼,绸缎庄老板想尽办法让它们色泽鲜艳,姿态多样,其用心程度不亚于现代的灯箱广告。
街道上胡人与汉人摩肩擦踵,仅从衣着来看,便能区分十几个种族,张小敬边走边给他讲解:“头顶缠白巾,喜穿白袍的是南诏人,头上缠金银,裹丝绸不做袖子的是天竺人,新罗人和日本人没什么特色,不好区分。喜以纱巾遮面的,头发卷曲的是大食人,戴圆顶小帽,穿翻领衣服的是安西都护府的龟兹人或于顛人,蓝眼睛金色头发的是拂菻人。”
李嗣业放眼望去,倒没有觉得有多好奇,他穿越之前参加各种自由搏击赛,遇到的对手也都是外国人。只是让他惊讶的是,历史书里说长安城是当时的国际化都市,今天见了才知果然是这样,他在西市上碰到了十个人中,就有一个是胡人,
跟在主人身后负重的应当是传说中的昆仑奴,皮肤棕黑,但不像非洲黑人那么黑,可能类似于现在的菲佣。张小敬所说的拂菻人,应该是当时的占拜庭人,这些人头发泛黄,眼珠发蓝,穿着唐人常穿的丝绸圆领袍,胸口上戴着十字架牌子。
魂穿应该是没办法回去的,如果是生活在唐朝,这个时代还算不错。
西市的街道纵横交错,虽然店铺门口都有招幡,但在这铺子林立的街道中,想要找出卖被子的店铺,若是没有路人指引,非要找一个下午不可。
当然,被子在唐代不叫被子,而叫衾,又叫大被。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寝衣为小被,则衾为大被。那个时代棉花种植尚未普及,富贵人家用动物毛发充填被里,或直接盖虎皮、狐裘。普通人家则用灯芯草或柳絮芦花来充填。
长安西市上大多数布料店都卖有衾被,店铺均是木结构的上下层楼房,大的绸缎庄则有三到四层,顶层和二楼用来住人和充当仓库,底层则是店面。店铺为了方便来客,均是敞轩大开,门板均可活动与拆卸,晚上店铺打烊的时候,店员进行上板封闭入口。
张小敬带李嗣业进去的,就是这样一间店铺,店里经营的大多是丝绸,也有一部分葛布。店家认识张小敬,称呼他为敬郎,神情中带着几分恭敬,两人之间或许有旧,这他就不得而知了。
“我这位兄弟刚到长安,才安顿下来,想在你这儿采购两卷衾被和一块布单。“
店家很有眼色,知道客人需要的是什么,直接领他们到葛布架上,问道:“你们是要衾被面,还是连被芯一起买。”
第七章 西市有擂战
李嗣业还在为省钱而犹豫,张小敬站在旁边低声道:“你最好在天热的时候就把被芯给连带买上,不然等到秋冬时,西市的绸缎庄都会趁机提高价格。”
李嗣业深以为然,带着佩服的目光看了张小敬一眼,点头说道:“当然是带被芯的。”
“好,您是要灯芯草的还是要柳絮,还是芦花的?或者,羊毛的被里也是有的,但是要贵得多。”
李嗣业愣了神,他只盖过羽绒被和棉被,这些奇怪的植物纤维也能充当填充物?
张小敬适时地在旁边插了句嘴,算是给他解了围:“当然是灯芯草,柳絮和芦花都不甚其暖。”
“灯芯草的葛布衾被,需要四十五钱。”
“不行,三十钱,你还得搭给我一张葛布单子。”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张小敬替李嗣业便宜入手了一床衾被和单子。但仅有衾被和单子还不能保暖,他需要草席和羊毡来隔绝尘土潮气,大家都是这么备的。
西市朝南的偏僻区域有一块空地,许多没有能力修盖店面的小摊贩都在此处摆摊,价格也相当低廉些,这地方也是社会最底层百姓的购物场所。
李嗣业跟随张小敬来到此处,摊贩们纵横排列,让出供顾客行走的道路。
编草席的老婆婆双目已瞎,但芦苇杆子在她的手中却有如神助,仅仅靠手的触感就能编织成一张方方正正花纹规律的草席,美感与实用性兼而有之。
李嗣业入手了一卷草席,老人家仅要他十三个钱,李嗣业捏了捏怀中为数不多的铜钱,咬咬牙掏出二十个通宝扔进了她面前的陶罐内,老人竖起耳朵听了听,感激地作了个揖:“实在是,客人,用不了这么多钱的。”
除去草席外,李嗣业又入手了一个陶罐和两卷羊毛毡,卖毡子的胡人操着正宗的中原官话,话语俏皮很有商业手段。
他们从更繁华一些的酒市折返回去,穿过一座绿苔遍布的石拱桥,两排三层高的木楼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唐人建屋,只用砖石做根基和靠山墙,上层全部用木料打造,斗拱构件朴实简约,没有后世那样的繁复华丽,却是一种庄重大方的美。
三人特意去肉铺买熟羊肉,褐色嫩肉刚从铁锅的老汤中捞出来,被店老大一块块挂在铁钩上。李嗣业怀着忐忑的心情准备询问店家,却被张小敬抢了先:“羊肉多少钱,这钱我付。”
李嗣业连忙去推他的手:“不可,敬郎,说好了是我请客,怎么能让你付这个钱。”
张小敬声调平和却略微冷酷地说道:“你自己的家底,你不清楚么,把你手里的钱都用来买酒肉,用什么来养你的姊妹。”
他一边与张小敬争让,一边盘算自己剩余的钱,卖被褥,草席,羊毛毡和水罐总共花去一百三十钱,总共还剩一百四十钱,熟羊肉一斤要三十钱,就算只买四斤,也只剩二十钱,刚好买一斗的米,可有了米还没有铁锅。
这样穷困的日子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算不算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面子里子全都照顾不到,李嗣业只能默默地说一句,我好难啊。
他眼睁睁地看着张小敬自掏腰包拿出一串铜钱,递到了店老大手中说:“给我来五斤煮熟的羊肉,切成片。”
“好咧。”店老大熟练地裹上皮围裙,从铁钩上把色泽鲜嫩的羊肉摘下来,又从挂架上摘下尖头切肉刀,手速像电动马达似的哒哒哒地切了起来,没过多久案板上堆起薄如纸叶红嫩的肉片,每一片都散发着油腻光泽,让人垂涎三尺。
他用菜刀把肉扒拉成一堆,从柜上取下一片荷叶,覆盖到肉堆上,然后菜刀托着肉堆往起一翻,所有的肉都堆在荷叶中。他又三下五除二地包裹起荷叶,从头顶拽下一根细麻绳,将荷叶肉包捆扎完好,用秤杆挑起荷叶包,朝张小敬抛来一个眼神:”郎君请看,高高的。”
李嗣业在一旁看得赏心悦目,感慨店老大的业务很熟练呐。
酿酒坊里的廉价酒被称之为富平石冻春,说是富平县传过来的技艺,张小敬照例抢着把钱给付了,这让李嗣业的心中很纠结。这位不良帅倒似无所觉,亲自动手沽了两坛,还用竹升尝了几口,大大夸赞店家的酒香。
等两人从酒坊里走出,张小敬才大声对李嗣业说:“其实这店家的技艺很差劲,根本不是什么富平石冻春,真正的石冻春我喝过,入口清香回味悠长,他这酒顶多算浊酒,还经常兑水。”
李嗣业看了那酒的颜色,是微黄发褐色的,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真正意义上的白酒是元代才有的,这个时代的酒酿造提炼还不算提纯。
他在心底暗暗发誓,等以后挣到钱,一定把今天的人情给还上。毕竟跟张小敬才刚认识几个时辰,这样的照顾真是受之有愧。
三人继续往前走,越发深入繁华之地。前方有两座占地宽广的歇山式楼阁,有三层多高,廊台高悬,青瓦层叠,红色柱子密匝匝排列。这两座楼的前面人来人往,拥挤如织。
李嗣业又把妹妹举到了肩膀上,李枚儿一只手拽着哥哥的幞头,红通通的小脸上兴奋又紧张。她还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比他们高陵县城每年一度的庙会还要热闹。
李嗣业与张小敬拥着人群向前蹭,看见建筑的门额上写着‘相扑楼’,楼门口站着两个穿着短打葛布衣的健壮汉子。
他很感兴趣,想挤进去看看,却被那健壮汉子拦住指了指墙上的木牌,牌上刻着入场需付三十文。
李嗣业撇了撇嘴,才不舍花三十文去看过眼红火的东西,能远远地瞅一下就好。他把李枚儿举过头顶,踮起脚尖看了看里面的擂台。观众们簇拥着圆形的土台子,地面用白丝绢圈出界线,中央铺着松软的沙子,两个胖壮的汉子裹着白色的兜裆布,弯下腰来对扑。
张小敬走到他身后,挑着眉毛说道:“你要是会相扑,可以上去试试,参加一次下来能赚数千钱。”
李嗣业摇了摇头,隔行如隔山,相扑他还真的不懂。
他们又跟着人群去了另外一座建筑,门额上写的是斗武楼,门口却没有人把守,听周围的人讲解才知道,这是纯粹的公共建筑。
唐律规定民间不得私斗,但唐人尚武,许多西域豪商喜欢通过擂台比试来雇佣刀客保镖,一些保镖行和武将世家也喜欢摆擂台来招婿,所以西市署官员便在西市中央的一块空地上修建起了相扑馆和武斗楼,任何人想要摆擂都必须到楼中来,只需出一笔场地费即可。
这才和李嗣业的专业对口,他站在门口远远望着台上拳脚相搏的两人,生命中的躁动因子不安分地发作起来。这好像是他的缘分,冥冥中老天爷要让他完成上一世生命中未完成的比赛,这是一个遗憾,如今这个遗憾能在大唐西市的擂台上实现,完成未竟的比赛,何尝又不是一件幸事。
他目光热切地望着擂台,双手抓着捆在背上的铺盖羊毡麻绳。抖了抖肩膀让枚儿坐好,簇拥着人群来到了擂台前。张小敬来不及阻拦,也只好拥着人群挤了进去。
“让一让,嗣业!”
李嗣业抬头仰视,两旁的台柱上挂着长幡,左面写着‘横扫安西四镇’,右边写着‘纵跨中原百州’。却是个胖壮的胡人站在台上,一只脚踩着倒地的汉子。他须发炸裂,坦露上身,只穿着一件胡儿羊皮裤,袍袖打结栓在腰间。
第八章 突骑施勇士
张小敬和李嗣业站在人群外围,听得身边的长安百姓议论纷纷,听说台上这人是跟随突骑施使团来到长安的,乃是突骑施勇将,名叫什么扎齐列。
“这位扎勇将亲自在台上表演过,能一拳砸晕一头牦牛,他如今挑战过西域各国的高手,无一败绩。如今来到长安,是想要折我大唐武人的颜面。”
李嗣业和张小敬朝台上望去,只见那扎齐列双手抱胸站着,黝黄色的肌腱鼓暴隆起,一看便知受过高强度的搏击训练,或者是经历过一场场死斗锻炼成长。
扎齐列不擅言语,所以台边还有一个精通汉话的突骑施人替他邀战。
“这位扎齐列,乃是我突骑施第一勇将,已经打败过吐蕃,回鹘,楼兰,于阗,大食,等地的高手,如今来到帝都长安,便是要实现此生最后的梦想,领教大唐勇士的风采!”
“双方较量,只比拳脚,不比武器,上台之后,生死自负,伤残勿论,只要倒地不起,认输,落到场外都算输,获胜者可得一万钱。”
这突骑施人话音一落,已经有汉子跳上了擂台,把圆领袍的下摆兜起系在腰间。
“某家来领教领教你这位突骑施第一勇将。”
两人互相行了拱手礼,摆开了阵势对战。这汉子底盘扎实,拳法刚猛,可能是在军中练过重兵器,又兼习过一些摔跤,相扑类的技艺。
汉子仗着身形灵活,抬腿横踢过去,却被扎齐那列伸手抓住单脚,他另一只脚单跳而起,对着扎齐那列肚腹猛踹了一脚,挣脱后扑倒在地。扎齐列身躯也真是壮实,受了那样重一脚,却只是身体微微摇晃后退半步,台下响起一阵激烈的掌声与叫好声。
擂台四周有看台,特别是二楼上有突出廊台,被轻纱隔成几间包厢,几名贵妇人依着栏杆眺望,她们衣着繁复华丽,薄纱似的诃子轻掩酥胸,纱裙和半衫交叠搭配,既有锁骨的精致美,也有体态的丰满美。
正对擂台的廊台里站着两名公子,均身穿开领胡服,深衣上用金丝绣着花鸟鱼虫,其中一人年岁稍大,皮肤略显苍白,给人一种阴郁感。另一位俊俏公子唇红齿白,肌肤晶莹剔透,仿佛吹弹可破。
两名公子身后站着两名穿深色圆领袍的男子,头戴短脚幞头,唇须乌黑,目光凝缩,将双手负于身后。
面色阴郁的公子称呼俊俏公子为眉儿,对方反称他为阿兄,应该是一对兄弟。
阿兄指着下方擂台说:“上台的这个我知道,金吾卫右翊府卫中郎将章华,可惜他怕是不敌这番将。”
眉儿不甚服气:“我看这胡人将领也没什么,顶多是力气大点而已,我大唐的中郎将岂能败在这等莽夫手里。”
他的话音刚落,台上的汉子胸口重重地挨了扎齐那列一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就算刚才三次踢中了对手,都抵不上这拳的厉害。突骑施蛮将的爆发力惊人,坚持下去已无任何胜算。
这汉子主动拱手认输,转身捂着胸口走到了台下。
楼上唇红齿白的公子恼怒地哼出声:“陈玄礼养了一帮没用的东西,真是该死。”
表情阴郁的公子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没用,这赤手空拳斗武,本就不是我军中的长项。若论兵器,这章华的槊法和横刀都使得不错,胡将怎能敌得过,真正在战场上拼杀,也比的是使兵器的手段,练赤手空拳终究是无用。”
“父……父亲也真是的,干嘛要答应让这胡人莽夫在长安城里打擂,实在是……”
阴郁公子宽厚宠溺地笑了笑:“突骑施使团此番入长安,是来请降的,他们的大汗苏禄蛮横善战,丝毫不把阿史那王族放在眼里。这摆擂比武,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但对于父亲来说,这样的搏击不过是儿戏,突骑施使团来者是客,对待客人当然要宽容。这胡人将领打赢了能怎么样,打输了又能怎样?他们打赢是降,打输也是个降。”
那俊俏公子脸上的怒气总算是消了些,两人齐齐往楼下擂台上望去。
接下来上场的几个人,上台前自视甚高,脱衣撸袖结果都撑不过几个回合,便被打倒或扔到了台下。
其中一个身穿浅白色衣袍的汉子,被扎齐列硬生生掰断了手腕,发出杀猪般的疼痛喊叫声,却无人制止,倒是有一些胡人在场里兴奋地大喊大叫。汉子满脸冷汗地爬出擂台边缘,手腕关节出肿成了青色球体,那是被掰裂的血管瘀血聚集,看得李嗣业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历史越是追溯回去就越是黑暗,台上没有裁判,观众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似乎上台就要有伤残的心理准备,这种比赛真他娘的危险。
李嗣业手痒和纠结兼而有之,他想圆满地打完最后一场拳赛,满足他没有完成的遗憾;更重要的是打赢了有一万钱的收入,能够解决他目前的钱财困境。但这样残酷的打法太危险,没有裁判就算了,可没有任何防护,更没有任何防止拳手受伤的规定,他就算是被打死,怕也不会有人上去拦。
打惯了那种被条条框框约束的比赛,这种毫无规则的打斗又让他充满期待。
扎齐列受过高强度训练,或久经沙场那是肯定的,但他的训练方法还是有些缺陷,身体的协调性和灵活性发挥的不好,也许此人刻意忽视了这种片面性,他唯一的长处就是爆发力强,能出重拳。
张小敬看到他跃跃欲试,逆着人流的喧哗声大声问:“你想上去打这个?我劝你不要冒险,突骑施人英勇善战,尤善徒手摔角!扎齐列乃是其中的佼佼者!别因为几个钱断了手脚,不值当!”
李嗣业没有说话,他还要再看看,研究一下对方的搏击风格,通常在比赛之前,他要花几个星期看对手以往比赛的视频,如今没有这个条件,只能多看扎齐列打两场,尽可能地了解对手。
扎齐列大获全胜,每个上场的人在他的拳头下坚持不到五分钟,他挥起拳头敲击着他那凸起的胸肌,脸上的狂妄恣意不曾消减。
“伊瓜拉咕叽!”
胡人翻译站在一旁大声说:“大唐无人乎!”
阴郁公子的脸上轻微抽搐了一下,微微侧头对身后的随从问道:“曹觉,你能撼得动那扎齐列么?”
一名长着八角须的男子犹豫着躬身行了个叉手礼,说道:“属下可以下场去试试。”
“去吧,注意着点儿。”
“喏,”曹觉躬身一退,却突然转向前扑,翻过栏杆跳了出去,他伸手抓住屋顶藻梁悬挂着的红绸,从天而降滑落到了擂台上。
这一手立刻引起了周围看客的欢呼,先不说实力咋样,出场的方式确实够拉风。
曹觉撩起圆领袍的前后摆拴在了腰上,露出了短打下裳和乌皮**靴,探出手掌身躬马步,与扎齐列遥遥相对,哼声说道:
“突骑施第一勇将?敢到我长安的地界上来摆擂台,看爷爷今日不打趴你。”
廊台包厢里眉儿兴奋地朝下方喊了一声:“曹觉,我看好你!把这突厥人给打倒!”
她的阿兄倒是不苟言笑,但眉头却紧紧地皱着,似乎对胜败非常看重。
第九章 最后的自由搏击
扎齐列宽厚的嘴唇露出残忍狞笑,抬起小拇指勾了勾唇角胡须,身体摇摆似相扑般向曹觉冲去,曹觉一记手肘横撞而出,扎齐列主动贴了上去,伸出手掌抓着对方的胳膊,右臂挥拳直击。曹觉也同时挥拳,两人各自结实地挨了一拳,蹭蹭向后倒退。
两人的打斗并不像李嗣业想象中那样招式拆解,看起来武术套路这东西在唐朝还不是很吃香,他们各自使出手段给对方施以重击,有拳拳到肉的打击感。但要比自由搏击更加灵活,除了不像婆娘打架那样互相拽头发外,手肘膝盖脑袋都能当做武器,甚至拽着对方的衣服进行疯狂反扑。
曹觉抬起膝盖顶向扎齐列的肚子,对方突然收腹卸去了许多力道,拳头却向曹觉的肩部砸来。曹觉猛地向后一跳,右脚腾空跃起,扫中了扎齐列的脸颊。台下传来一阵叫好声。
扎齐列只是狞笑着抬袖擦拭了脸上的尘土,从嘴里吐出一颗带血槽牙,双拳紧握高叫一声冲上前来。曹觉故技重施显露飞脚,扎齐列却躬身缩腰,使出相扑的手段向前冲去。
他的致命冲撞躲开了这一脚,也把单腿直立的曹觉撞到在地,不等对方施展鲤鱼打挺站立,扎齐列抬腿朝下猛踏,曹觉翻滚躲闪。扎齐列的后脚紧跟着踢来,曹觉弯腰收缩膝盖护住肚腹,鞋底撞在腿骨上掀起了阵阵灰尘,身体在擂台地板上滑出了三丈多远。
这一下台下的人们看着都疼,但曹觉硬是闷哼一声,支撑身体爬着站起来。
扎齐列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伸出两个手指指着曹觉说:“你,不行,下去,换人。”
曹觉偏被他激发了傲气,飞身扑上,双拳齐出,却被扎齐列突然抓住手腕,他脑袋往前一顶,碰上了对方坚硬的脑袋,两人简直是在比谁的头更硬,都忽忽悠悠地在台上打起了摆子。
胡将扎齐列果然是骨骼清奇,曹觉还在发晕摇晃,他的脑震荡就已经消散,飞扑上前抬腿猛踹,这一脚如同重锤擂鼓,踢在曹觉的胸口上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顿时扑倒在地。
扎齐列兴致大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非要捶死这个不知好歹的混球不可。那翻译却突然上前拦住他,给扎齐列使了个眼色,让他看到对方腰间挂着的黄铜鱼符。
扎齐列悻悻地撇了撇嘴,朝着顶梁举起了手中的拳头,发出兴奋且怪异的叫嚣声。
“呜哇!”
廊台上眉儿恼怒地喊了一声:“曹觉真没用,真是丢死人了!”
他的阿兄阴郁的脸色也愈显阴郁,虽然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但也等于是承认了曹觉的无能。
他们身后还站着一名侍从,这人主动上前半跪叉手说:“公子,崔济愿意上台一试。”
“算了吧。”阴郁公子摇了摇头:“你的手上功夫要比曹觉差一些,就别上去了。”
崔济抿了抿嘴唇,朝下方擂台上投去一瞥怒视的光芒,随即隐藏在了两位公子的身后。
曹觉捂着胸口站起来,低头羞愧着走到台下,突厥翻译愈发骄狂,对着台下大喊道:“三天了!三天了!扎齐列勇士在长安西市斗武楼中摆擂三天,竟然求一败而不可得?大唐高手何在?天下高手何在?”
“哈吼!”
扎齐列挥拳擂击着自己雄壮的胸肌,目光轻蔑地望着台下汹涌的人群,在这个擂台上,他才是真正的王者。
“那个,我能上去打么?”
一个听起来很嫩的声音传到了台上。
扎齐列和翻译低头下视,只见一个穿着葛布袍的青年站在擂台边,身上背着草席衾被和酒罐子,脸庞青涩还带着几分土气,除了身体看起来挺强壮,就是个刚进长安城的乡下流民。
胡人翻译哑然而笑,蹲在擂台边问道:“后生,你要打擂?”
李嗣业信心满满地点了点头:“对,我想试试。打赢了不是有一万钱的奖赏吗?”
戴着尖毡帽的胡人翻译放声大笑:“哈哈,打赢了是有一万钱的奖赏,可打输了就没命了。”
李嗣业往前一步走,却被妹妹伸手拽住衣角,李枚儿仰起小脸问他:“阿兄,你咋又去打架?”
他回头看了看这个还看似陌生的小妹妹,小脸蜡黄,留着发黄蓬松的小抓髻,唯有眼睛清澈透亮。
即使看来陌生,但今后已经是一家人,总不能占据了人家的躯体,却不管人家的妹妹。
他努起一个自以为很帅的笑容说:“阿兄给你挣钱去。”
李嗣业解开麻绳把草席被褥一股脑儿地解下来,张小敬走到他身边说:“这个胡人将领有些邪门儿,这钱不好挣,你莫要逞能。”
他回头笑笑:“我试试,不行再认输。”
卸下了身上的负担,李嗣业弯腰从羊毡上硬生生扯下一个角,咬到了嘴里充当牙套,然后翻身爬上了擂台。
扎齐列双手抱抱胸邪笑地看着李嗣业,这乡下佬是刚进来吧,不然怎么敢上台来挑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挣钱不要命。他保证这小子看到刚才他在台上的英武,会吓得尿裤子。现在没必要提醒他,两拳把这菜鸡给锤死,就当是开胃小菜,他今天要等真正的高手上台。
上台后的李嗣业犹自不放心,对扎齐列和胡人翻译说:“我可否先热一下身。”
两人虽然不懂热身是什么玩意儿,但也都笑着点了点头,对于自寻死路的人,他们一向是很有耐心的。
他开始弯腰压腿,趴在地上做俯卧撑,台下观众面面相觑地看着他做这些奇怪的动作,窃窃私语却又摇头叹气。
“好了。”
扎齐列依然双手抱胸,对于这样的对手,他生不出半点儿的警惕。倒是李嗣业如临大敌,这将是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拳赛,是对自己未完成遗憾的弥补。他把这里幻想为昆仑决的现场,把扎齐列当做上届金腰带的得主奇利亚。这场搏击赛危险重重,没有拳套,没有防护,没有裁判,甚至没有规矩,但他依然要打下去,只因他这是在对过去的身份李业,做最后的告别。
李嗣业找回了那种感觉,左右拳握在脸前,双腿保持着小幅度的跳动,平视前方隔空打出了两拳。
擂台周围的观众们哄然大笑,不管是胡人还是汉人,练武之人都讲究下盘稳健,立地生根,你像个蛤蟆一样蹦来蹦去,算他娘的什么练武之人?
好心的看客对台上的李嗣业喊道:“娃儿,快下来,莫要不把命当命撒!”
“(就)揍是,当瓜怂不丢人,(没)抹命了你拿啥子花钱?”
楼上的廊台包厢里,阴郁公子只朝下方看了一下,便收回了视线,对身后的侍从问道:“台下这人咋样?我看他有恃无恐。”
崔济武断地摇了摇头:“这位乡下郎君也许练过力气,但毫无练武根基,下盘不稳。”为了使自己的叙述更加准确,崔济加了一句:“必死无疑。”
阴郁公子冷漠地扭头转身,手托着弟弟的肩膀说:“咱们走吧,眉儿,没什么看头了。”
眉儿点了点头,跟着哥哥穿过纱帐,拐进楼梯向下走去。
台上扎齐列朝李嗣业前冲砸出一拳,却被李嗣业灵活地躲闪开去,反手给了对方一记重重的直拳,再加上快而猛烈的膝撞,把扎齐列撞了个趔趄。
“咦?”阴郁公子突然停住了脚步,身体凝固在楼梯上,台下的短暂交锋快而激烈,他的视线几乎没有捕捉到那一瞬间,但那一击即分和干脆,透冽的打击感,却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从未见过这种打法,却很有用效,观看擂台的群众张大了嘴巴,还以为新上来的这俊郎是个瓜怂,结果不是,人家手里面是有东西的。
扎齐列仗着力大,要冲上去与李嗣业贴身搏斗,李嗣业便用膝盖手肘,以比闪电还快的速度进行还击。上辈子他闲下来的时候,还琢磨过两天寸拳,陡然用出来虽然有些生疏,近身搏斗却有莫大好处。
看客们张大了嘴巴,李嗣业短促而有力的拳头打出沉闷触感,仿佛千军万马中急擂的战鼓,能够点燃所有人情绪中的躁动因子,所以呐喊声也格外激烈了些。
“好!打得好!”
扎齐列脸涨得通红,强忍着身体疼痛猛扑上前,双手来了个合抱,李嗣业一低头,从合抱中脱了出去。
两人打了几个来回,扎齐列都没有占到半点便宜,他不禁有些躁动怒急,突然弯下腰低头向前冲锋,这样的攻击姿势使得他就像是一座横冲直撞的肉山。李嗣业不退反进,疾跑两步高高挑起,屈膝对着冲过来的扎齐列来了一记凌空膝撞。
他的身体高高跃起,膝盖前趋,身体前冲的力道,整个人的重量集中在这个点上。这一瞬间的剪影宛如雕塑,随即是骨肉塌裂的声音。
全速冲锋的扎齐列趴倒在地,李嗣业膝撞这一下挺重的,把他的整个脊背都按塌下去。
“好!”台底下的长安群众发出了阵阵叫好声。
“好!”廊台包厢的两位小郎君也齐齐发出叫好声,阴郁公子兴奋不已,回头问两位侍从:“怎样?”
崔济脸上登时火辣辣的,微微低下头说:“公子,崔济看走眼了。”
阴郁公子不在乎这些,让他更感兴趣的是李嗣业那新奇的打法。此人身形灵活,攻守兼备,没有那些花哨的招式却非常管用,踢腿也不像别人那样高,却又快又重让人无从躲闪,根本没有套路,却每一击都是套路,这家伙简直就是为打擂而生的。
第十章 击败扎齐列
李嗣业知道这场擂台赛没有规矩,只要打赢便可,但他还做不到痛打落水狗,只等着这扎齐列站起来继续搏斗。
但这家伙似乎没有动静,不该呀?以此人的身体素质,自己这一跪是不可能将他击垮的。
这样也好,能早点结束战斗,再打下去这胡人也是个输。
李嗣业抬手指着那胡人翻译说道:“我赢了,不是说给一万钱吗?把钱拿来!”
闭着眼睛装死的扎齐列突然睁开眼儿,双手重拍地面扑起,弯腰冲过来抱住了李嗣业的腰,将他整个扛起扔了出去。
台下的看客们惊呼出声,顾不上抨击这胡人的无耻,只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李嗣业竟然被他扔出一丈多高,这摔下来还不摔散架?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众人悬胆惊呼,可就在下一瞬,李嗣业双脚落地,一只手掌托着地面,对身体的跌落造成了缓冲,他曲臂撑起身体站得笔直。但是这简单的一手,引起了看客们的欢呼。
“好!”
“这个瓜怂竟敢使诈!打死个狗日的!”
李嗣业看着自己的手掌也惊讶不已,这一手到底是怎么来的?他可从来没有练过,难道是肌肉记忆?
他还是太拘泥于自由搏击赛的打法,吃了许多小亏,在这个擂台上的打斗,才算是真正的自由搏击,只要能取胜,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出来。
同时也发现原来的李嗣业积攒了很多宝藏,但脑海里却没有半点儿印象,可能某些烙印在肌肉中的记忆需要慢慢发掘,多参加这种形式的打斗,非常有利于他发掘回忆,到时候才真正算是古今结合了。
他不再采取保守的打法,直接靠近对方挥拳踢腿,扎列齐一个头槌朝李嗣业撞来,他灵活转向弯起手肘狠狠地往下撞去,声音听起来沉重如击布帛。扎齐列手臂横抡,李嗣业侧身跳起,在扎齐列的胸口掼了两脚。
这两脚的动作新颖,也算得上肌肉记忆,眼前没有裁判阻挡,李嗣业穷追不舍,寸拳如冰雹雨点对着扎齐列的胸口猛捶,直打得葛衣上尘土飞扬,对方的胸骨似乎也往下塌陷。扎齐列脸上布满痛苦之色,身体连连后退,仅仅能够维持重心平衡。处在胜利边缘的李嗣业凌空跳起,结结实实地给了扎齐列一脚,这个超过一百五十斤的壮汉被踢出了擂台。
台下人群慌忙散开,扎齐列噗通一声掉落在地上,胖脸青紫昏厥过去。
“好!!”
张小敬带头呼喝,台下长安群众欢声雷动,对面趴在楼梯上的阴郁公子也激动地喊了一声好,扭过头来对‘弟弟’说:“我大唐能人辈出,豪杰众多,他一个小小的突骑施番将也敢在街头上摆擂,可说是自取其辱。”
说罢他拉着眉儿的手,转身往楼下跑。
“阿兄,我们干什么去?”
“当然是认识一下这位壮士,我们过去看看。”
这边儿李嗣业刚取得胜利,他就迫不及待地跟台上那突骑施翻译要钱:“我赢了,奖励呢!钱呢?”
那突骑施使臣脸色发白,骄狂之色化作了畏惧,李嗣业向前一踏步,他连连向后倒退到擂台的边缘。
使臣慌忙摆手说话:“勇士,请等一下,我马上就给你拿钱。”
“可以,拿来。”李嗣业耐不下性子等待,只把手伸出来当场索要,更有台下的群众推泼助澜,加紧喊叫:“给钱!”
突骑施使臣骑虎难下,只好挥手唤来一名彩衣胡姬。胡姬赤着雪白的双足走到台上,脚腕上铜环的铃铛如环佩作响,她双手托着木盘,盘中堆叠着十串铜钱。
这胡姬大胆活泼,眨着火辣辣的大眼睛,丝毫不忌讳地朝李嗣业投来爱慕的目光。
李嗣业却对胡姬不感兴趣,他的审美还停留在黑丝短裙那个层次上,目光欢喜地望着盘中的铜钱,首次发现这些外圆内方的开元通宝如此漂亮,他把一串串铜钱挂在脖子上,像是戴了厚重布满铜臭味的项链。
他迫不及待地从台上跳下来,没有空闲去享受胜利的喜悦。
经过这一战,他对这副身躯有了更加清楚的了解,身体灵活且柔韧性强,可能是从小起就接受了武术训练;肌肉虬结发达,膀大腰圆,膂力惊人,比他原来的身体强了很多。这才是真正的高配穿越,有一副好身体要比万贯家财都重要得多,不是有一句话说,身体才是那啥的本钱么。
围观的长安人也不管认不认识他,纷纷拱手祝贺:“壮士,恭喜!”
李嗣业拱起手转了一圈,朝在场的人答谢道:“感谢各位父老。”
他从地上提起衾被卷和酒壶背在身上,再加上钱财压身,感觉走路都沉甸甸的。
“敬郎,枚儿,我们走。”
他们在众人的注目中走出人群,却听得身后传来呼唤声:“郎君请留步。”
李嗣业牵着妹妹转过身来,瞧见两个身穿开襟胡服的郎君站在他们对面,腰悬玉带,琳琅环佩,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穿黑色圆领袍的精干仆从。
他讶然问道:“两位有什么事么?”
阴郁公子遥对拱手说道:“我刚刚在二楼廊台上面看,观兄台身手不凡,顿生结交之意,敢问兄尊姓大名。”
“哦,”李嗣业也笑着拱了拱手:“我叫李嗣业。”
“在下李鸿,字嗣谦。”
李嗣业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说:“嗣谦兄,你好。”
两名随从皱起了眉头,这时从斗武馆外走进一名面白无须男子,走到李鸿身边低声耳语。李鸿遗憾地咬了咬唇,随即拱手歉意说道:“不好意思,嗣业兄,改日再聚。”
说罢李鸿挥手匆匆离去,眉儿也没有办法,跟在兄长身边回过头来,朝李嗣业投来柔媚的一瞥,看得李嗣业浑身起鸡皮疙瘩,直疑心这位小弟弟的性取向。
三人在拥挤的人群中走出斗武楼,兴奋的表情依然在脸上扩散。张小敬兴奋的是自己捡到了宝,长久以来不良人的队伍素质太低,大多数人身手不行,让他们搜集证据,打听消息还行,若是遇上凶徒之时便不济了。李嗣业这样的好手即使投效军中,也可积攒军功出人投第,如今委身在他这个小小的不良帅手下,算是杀鸡用牛刀了。
李枚儿小丫头兴奋的是兄长打了一场架就赚到了大钱,以前哥哥打架除了脸上带伤,赔人家钱之外就没啥好处。打架能赚钱,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是不是她想吃毕罗想吃胡饼,哥哥就可以给她买了呀。
李嗣业的兴奋在于发现了这座身体的宝藏,原来李嗣业练过武术,虽然在脑海的记忆中没有任何印象,但肌肉记忆是不会骗人的。这无疑给他的格斗技艺提供了双重保证,在这大唐的盛世中至少可以立足了。
他的想法还有很多,既然代替了李嗣业的灵魂,就应该担当起李嗣业该承担的历史责任,不能让人家在历史中消失,在《前唐书》没有了传记,这可是大大的罪过。
穿越到名人的身上,压力当然也空前的大,不敢说改变历史,也不敢说比人家做得更好,至少要无愧于这七尺身躯,鼎鼎大名。
他与张小敬面面相觑,互相看着对方脖子上的酒坛子和蒲叶中的羊肉,异口同声地地点点头说:“肉少了些,不够吃,酒也少了些,不够喝。”
李嗣业满脸带笑:“回去,再去买他一些。”
……
李嗣业和张小敬身上背满了从西市上采买来的铺盖家当、酒肉零食,像是驮了两座小山。没钱的时候,似乎也没有那么多可买的东西。可一旦有了钱,需要采购的生活必需品就多了。做饭用的铁锅,深秋过后便是寒冬,炭盆和木炭必须有、厨刀、铲子、冬衣、请客总不能让大家伙儿空肚吃酒肉,需要用胡饼垫肚子。这一番采买下来,两人似乎已经不堪重负。
可小丫头李枚儿的需求还没有被满足,她想吃毕罗,更想吃饧糖,想要竹蜻蜓,还有瓷娃娃,这些以前只能在睡梦中想象的东西,今天终于被满足了。
今天似乎是她与阿兄的黄道吉日,好像今天的阿兄和昨天的、以前的阿兄好像不太一样了,但这对她来说没什么影响,阿兄还是最疼她的啦。
“阿兄,我要这个!”
“嗯,可以。”
“阿兄,我要那个!”
李嗣业艰难地直起腰来回负重行走,把挂在脖子上的铜钱一枚枚地拆下来,递到路边小摊贩的手中。
从西市要回到新昌坊依然路途遥远,再加上他们身上背了无数物件儿,两人走在路上,身上的铲子,厨刀等铁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惹人注目,更显眼的是李嗣业脖子挂着的几串铜钱。
第十一章 长安第一夜
他们回到新昌坊李嗣业租住的宅邸,武侯铺那帮人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看到三人后,连忙上去把他们背上的物件儿给解下来,簇拥着走进院子里。
张鲁看见了李嗣业脖子上挂着密匝匝的铜钱,惊异地问道:“你们出去一趟,怎么弄回来如此多的钱财,长安城的钱变得这么好赚了么。”
张小敬淡漠地点头说:“这些钱财是嗣业郎从突骑施使臣的手里赚出来的。”
众人越发好奇,纷纷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小敬索性卖起了关子,挥手道:“先干活,待会儿喝酒的时候再跟你们细讲。”
几人把草席和羊毛毡铺摊开来,布单和衾被暂时还卷成一团,等到睡觉的时候再铺盖。屋里看起来还是空荡荡的,唐时本就没什么家具,人们用餐也都是矮几,盘膝或跪坐在席子毡子上。
这顿饭也挺简单,把包好羊肉的荷叶打开便是餐盘。宅子的主人离去时,厨房的锅碗瓢盆都没有带走,李嗣业把黑瓷碗从柜子中拿出清洗后当做酒具。众人围坐成一圈,他作为主人抱着酒坛给大家倒酒。
众人不用食箸,三个手指头夹着肉往嘴里塞,李嗣业尝了尝肉味儿有些淡,酒倒是喝上去很甜,但度数不高,大概有六七度的样子,怪不得武松在景阳冈上能连着喝十八碗,原来那不是酒量大,那是胃口好。
张小敬喝了两碗酒之后,脸色便有些微红,开始讲述李嗣业在擂台上打斗的情形。李嗣业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他以前就是干这个的,打擂胜一场不过是完成了最后的职业赛。张小敬讲得过程惊心动魄,有几分吹嘘的内容在里面,反倒让他感觉很不好意思了。
“那胡将一开始还挺狂,但被挨了嗣业几拳后,便找不到北……”
他们每讲到精彩处,便开始拍手鼓掌,喝酒庆祝。天色渐暗,房间里没有任何灯具,李嗣业拿来了油灯,把灯芯给拨得高高的,赤色的火焰跳动着。
李嗣业端着酒碗,微弱的灯光照在酒碗里,那淡红色的酒液显得更加红了。眼前的几个人喝得酣畅淋漓,笑得更是畅快,这是关中人特有的豪迈与豁达。他就处在这个时代,他就在这些人中间,这样的事情比任何冒险故事都让人更值得兴奋。
在场的汉子们都很健谈,他们出生与长安城的里坊之间,深知世俗风情,小道消息精通,讲述着长安城中的奇异往事,以及坊间的风流佳话,又从长安谈到塞外,谈到汉胡杂居,风情万种的安西四镇。这里面只有张小敬当过十年的西域兵,别人都是道听途说,只他是亲身经历。
张小敬似乎很怀念这段从军的岁月,他对着油灯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情,侃侃而谈道:“每当我们出征得胜归来后,拨换城使会在城门下摆出一堆堆的篝火,我们**个人一拨围绕篝火而坐,龟兹的乐师们拨弹琵琶,拉动胡琴,奏出的乐曲悠扬动人,让人忍不住思乡。康地和石国的舞女们在篝火间游走舞动,跳着胡璇舞,她们的舞姿优美,裙子像雨伞般荡漾飘荡,有时裙沿让篝火点着了都不曾发觉,还是我们这些披甲的士兵帮着上去扑灭。这些性格泼辣的女子就朝我们投来含情温柔的一瞥,能让大家被杀戮逐渐冰冻的心重新温暖而且融化,让我们觉得守护她们,守护大唐是值得的。”
“她们跳舞的时候,会主动拉起坐在地上兵卒一起跳,有些兵卒大胆倒也跳得像个样子,有些则脸红脖子粗,害臊得缩手缩脚,引起众人的起哄调笑,反而更加局促。有些跳着跳着就会睡倒在一个帐篷里。拨换城里有许多唐军的子弟,胡汗混血,大多数的唐军将领在安西有家室,在长安也有家室。”
听到这里众人的脸上露出神往之色,这里面有艳羡,也有对于建功立业的向往,李嗣业则最为魂牵梦萦。作为一个后世的灵魂,大唐西域的风情只存在他的想象中,当真正踏足那里后,又是怎样的神奇的世界。不管怎么样,今后他都要到西域去,没有见识过大唐的西域就不算真正地来过大唐。
张小敬感慨地抹了一把脸,油灯夜话总有散场之时,众人已酒足饭饱。他猛然回头望向窗外,连忙站起来说:“一更鼓快要敲了,今天的酒席就散了吧,有机会改日再聚。”
李嗣业深表遗憾,正浓的兴致突然就散,这样的氛围和格调可遇不可求,等日后再想与张小敬他们畅所欲言时,那时的心境便与今天不太一样了。
张小敬走到门口时停留了一下,回过头来交代工作:“每日五更鼓敲响时,就到县廨外面候着,等待县尉交代事情,如果没有事情,就回到各自所辖的坊,跟武侯铺的武侯长点个卯。如今你居住在新昌坊,就负责新昌坊这一带,新昌坊的武侯长我认识,人还算厚道。我们不比武侯们,他们只需要守住本坊中的治安,我们还需要查缉抓捕活动在各坊中的贼人,和武侯们搞好关系你事半功倍。”
李嗣业竖起耳朵,牢记他说的每一句话,当不良人可不比打拳,很多时候还是需要脑壳的。
他将众人送出院门外,街口处的梧桐叶子飘落,他们的麻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窸窣的声响,一群深色长袍的男人谈笑着消失在坊间巷口,李嗣业依稀能看到相同的幞头和不同的背影,这是熟悉却又陌生的场景。
夜色已深,院子里有蟋蟀的唧唧叫声,深秋的长安夜凉得很。李枚儿身上盖着衾被,在李嗣业的轻轻拍打中陷入沉眠。
他随即掀起衾被的一角盖在身上,心中那种猎奇的激动感尚未消除,这可是一千五百年前的大唐,作为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人,他的视角依然被周围所吸引,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手机,没有朝九晚五的工作压力,有着只有长安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以往身上的那种紧迫感和危机感在这里完全消失,有的只是在古意盎然的城中的轻松写意,他就这样闭上眼睛,然后睡去,醒来的时候就应当回到了家中,回到了父母和女朋友的身边了吧,一切仿佛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境醒来,继续过训练,打拳的日子。
李嗣业睁开眼睛,一缕晨光从木杆支撑起的窗扇上照射下来,李枚儿跪坐在他的面前。他手一撑从地铺上坐起来,喃喃自语道:“看来是回不去了。”
“阿兄,回不去哪里了?高陵我们想回去随时可以回的。”
他迷蒙地点点头,扭头看见那十串铜钱随意丢弃在地上,连忙把白天买的水罐挪过来,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然后用葛布蒙上,塞进了墙角的竹筐内。
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顶要命的事情,抬头望着窗棂外微蓝发矄的天色,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五更街鼓还没有敲响罢。”
枚儿突然纠正他说:“阿兄,五更鼓已经响过了。”
“什么,啥时候!”
“就是刚刚,你没睡醒的时候。”
糟糕!第一天上班就迟到!
李嗣业慌忙从铺盖上爬起来,系好袍带,系上幞头,迅速拉开房门,喘了一口气回头对妹妹枚儿说:“你就呆在家里,不要乱跑,我走之后就把院门顶好,呆会儿阿兄给你买吃食回来!”
他疾跑着冲出院子,往坊门的方向跑去,新昌坊的四门均已打开,许多需要赶早市的商贩和做工的百姓陆续向外走去。
李嗣业头顶熹月微星,袍底带起尘土,一路来到位于宣阳坊的万年县廨,可他站在县廨门口时,发现县廨门外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不良人前来点卯应差。他心里多少有点儿慌,难道说众人已经点卯完毕,回到各自执勤的坊去了?
心里没有任何主张的他蹲在了县衙墙根儿,等了大概一炷香时间,不良人张鲁和张小敬才相跟着姗姗来迟。
李嗣业诧异地问道:“不是说五更鼓敲响之后就要过来么?你们怎地这么迟才来?”
不良人张鲁捏着下巴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个能守时的人。”
张小敬朝他走过来,走到他身边肩并肩蹲下,简单的介绍道:“五更鼓响到县廨报道,这只是万年县廨的规定,不过如今没人遵守这样的规定,县令、县丞还有主薄,县尉们,通常要在鼓响过后睡个回笼觉,然后才穿衣戴冠,日常点卯。但是遇到上元、中秋等重大的节日,你五更鼓敲响后无故不到,可是要罚去所有津贴的。”
这个李嗣业很能理解,像他们这种治安人员,越是节假日或盛大庆典活动时,就越是忙碌,无论古今都是一样的。
果不其然,等到日头升到天空中,不良人们才三三两两地聚集到县廨门外,随后迟来一些的是县廨中的文书小吏,然后才是四名县尉。万年县尉真正掌权的是张洪,其余三位都空领俸禄,没有任何实际工作。赵李两位主薄骑着马到来,县丞大人乘着马车到来,至于万年令,听说县令大人去拜访上级了,估计过了午时才会露头。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真正的大人物往往最后才出场。
张洪未进县廨,便骑在马上朝张小敬点了点头:“张小敬,你带的这些人都到齐了吗?”
张小敬上前单膝跪地,行了个叉手礼说道:“启禀大人,所有人均已到齐,万年县不良人总共五十三人。”
“嗯,”张洪点头稍作思虑,回头说:“今日县中并无任何案件,也无任何要事,你们各归各自所在的坊中,协助武侯进行治安巡防。”
这几句话和昨天晚上张小敬的吩咐一般无二,估计县尉大人面对他们这些下属,说的最多的也就是这两句儿。
李嗣业顿觉轻松,看来不良人这差事除了薪水低廉外,倒是有很大的自由度,一般情况下都很轻松。
众人搂肩搭背结伴离去,李嗣业也准备返回新昌坊,张小敬刚刚转身,就被县尉给叫住了:“张小敬,你留下,我有要事吩咐。”
第十二章 安禄山
唐玄宗李隆基喜欢住在兴庆宫内,这里是他曾做藩王时的潜邸,这一年西向的花萼相辉楼终于建成,他把最宠爱的武惠妃从大明宫接到兴庆宫朝昔相伴,中书省和门下省也相继在宫墙内设了执事房。
当然皇帝上朝、祭祀依然在大明宫,为了方便与大明宫以及禁苑芙蓉园之间的来往,也不使御驾扰民,特地在东城郭之间修建了夹城,这样皇帝不需要出宫,就可以游遍半个长安。
中书令张九龄此刻站在勤政务本楼二楼,他眼前是一道屏风,圣人盘膝坐在屏风后方的胡榻上。
“陛下,原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安禄山已被张守珪押解进都城,如今关在刑部大牢内。还请圣人裁决定夺。”
高坐在榻上的李隆基睁开眼睛,沉吟着问道:“这人犯了什么罪,为何押送进京。”
张九龄愣了一下,此事他六天前已经向陛下禀报过,看来当时圣人并未放在心上,一转眼便忘在了身后。圣人每天除去日理万机,还要空出精力照顾后宫的美人妃子,不可能事事都装在脑袋里。
“陛下,三月初,张守珪派麾下讨击使安禄山讨伐奚部与契丹叛乱,安禄山轻敌冒进,致使全军覆没,张守珪爱惜其才,不舍杀之,特遣人送来长安请陛下定夺。”
李隆基久坐酸困,伸出腿去由身边宫女穿上**靴。他从屏风内走出,站在张九龄面前说道:“张守珪向来自视甚高,能得称赞惜才之人凤毛麟角,听说此人还是个胡将?九龄,谈谈你的高见。”
张九龄点了点头,说:“轻敌冒进,必是急功近利之人,昔日穰苴诛庄贾,孙武斩宫嫔都是为了整肃军纪,张守珪应当从严治军,这胡将安禄山不宜免死,应当问斩。”
李隆基拽着下巴上的一缕飘须,刚准备点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朕或许可以见见这胡将,再做定夺。”
张九龄眼角闪过一丝异色,无奈地点了点头。
“着人押送安禄山到大明宫紫宸殿面朕。”
李隆基将双手负于身后,轻飘飘走到屏风后面,消失在侧门中,张九龄这才躬身退下。
这个安禄山便是在朱雀大街上与李嗣业有一面之缘的胡将,他因战败获罪,义父张守珪不忍心杀他,便把这个球踢回了长安,踢给了皇帝,其实有借皇帝之手搭救义子的意思。
此时大唐的权力中枢依然强劲运转,唐玄宗还没有开始贪图享乐,贤相张九龄直言善谏,慧眼如炬,几代皇帝的积累使得开元盛世到达了巅峰。
……
被绑缚骑在马上的安禄山在千牛卫兵丁的押送下进入了丹凤门,他抬头望着这座五开门的雄伟门殿,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凶吉。他穿过幽深的门洞,立在丹凤门的阴影下,抬头看到了那座气势恢宏如龙凤盘踞的含元殿,黄褐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震惊、景仰、继而变为赞叹与渴慕的流光溢彩。
金色斜阳垂洒在含元殿的青色琉璃瓦上,翔鸾、栖凤二阁如同凤凰翅膀拱护着中央的主殿,高耸的台基使得整座含元殿仿佛漂浮在紫霄中的天阙,任何人站在它面前,都会感觉自己像一只渺小的蝼蚁。
此刻的安禄山也不外如是,他与无数个入朝参拜的使节官员一样,惊骇得目瞪口呆。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无论有多少人在他面前描绘皇宫如何雄伟,都不及亲眼一见,这就是天子所居之地,也只有大唐才能当得起这样雄伟壮丽的宫室。
他们在御桥旁的左金吾卫仗院处下马,安禄山在金吾卫的带领下往第三殿紫宸殿而去,他的视线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暂时忘记了他即将面临的死亡境地。
穿过紫宸门之后进入内朝,正面便是紫宸殿,紫宸象征着紫薇星,是帝王居住之所。此殿在三大殿中虽不是面积最大,但殿顶比其余两个大殿都要高一些。
安禄山被两名金吾卫押进了大殿,他也顾不上欣赏殿中的盘龙柱和藻井,开始思考求生之策,恍惚之际来到殿中央,被两名金吾卫一推,跪趴在了地上。
这位胡儿性格中有冒险大胆的一面,他不像别的犯人那般在皇恩天威面前低头瑟缩,反而抬起头来,想要看看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长什么样子。
只是他跪的地砖距离御座屏风的台子尚远,中间还有薄纱帘幕遮挡,影影约约只能看见一个穿明黄袍子的人坐在台上。
御座下方几丈处,有一名官员坐在胡床上,正是中书令张九龄。
皇帝在御座上发话道:“往前来,让朕看看你。”
“喏。”安禄山叩头应了一声,正准备起身上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性命,便索性膝行前挪,眼眶中使劲儿地往出酝酿眼泪。
安禄山膝行至御座十几步远处,抬头直面君王,眼睛中的泪水沿着肥胖的腮帮往下流淌,这中间还夹杂着些许汗水。
李隆基皱起眉头,眼前这胡儿倒是白白胖胖,可怎么还啼哭流泪,这种人能任用为将?
“领军轻敌战败,你可觉得有冤屈?”
安禄山揉了一把眼泪叩头说道:“圣人,俺打了败阵该死,俺也从来没觉得冤屈。只是俺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长安,终于见到了大明宫,也终于见到了圣人。安禄山此生无憾了!还有我那些死去的兄弟也无憾了,就算将来到了地下,变成了鬼魂,安禄山也要誓死保卫大唐!保卫陛下!”
“安禄山下辈子,还要做大唐的兵卒,为圣人开疆扩土!”
这一番豪言壮语搭配上眼泪,让李隆基微有感触,他已见惯了胡人使节、地方官员觐见时呼天抢地表忠心的场景,却从未见过这样连哭带喊的。这胡儿不知礼节,面圣不称末将自称俺,愈显他憨态可掬,心思淳朴。
李隆基从御座走下来,他体态丰腴,下巴上一缕飘须,居高临下睨了安禄山一眼,转身背朝对方负手而立,悠然说道:“做鬼魂有什么用,活着才可以守御大唐国土。”
安禄山暗松了一口气,这条命应当是保下来了,依然装作激动亢奋的样子身体哆嗦。他微微抬头,却有一道目光冷冷地扫在脸上,却是坐在胡床上的张九龄不知何时已站立在地,双手交叠闭目沉思。
安禄山胸口登时凉了半截,这位张相公的眼睛真毒,简直能杀人。
李隆基抬起手:“带他下去吧。”
安禄山被押解走出紫宸宫,站在龙尾道的石阶上方,阵阵凉风袭来,他活动了一下腰背,不知不觉间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冷汗。
紫宸殿内,皇帝重新坐在了御座之上,对站在下方的张九龄说道:“张守珪用人不易,安禄山这个义子,还是给他留着吧。”
“陛下,”张九龄上前一步,双手合揖劝谏:“安禄山违背军令,轻敌冒进,依军法当斩,况且此人面相有异,生有反骨,留下他后患无穷。”
李隆基眉头微皱,冷不丁扫了张九龄一眼,怫然不悦:“九龄,观人面相就能辨忠奸?那朕设全国十三道采访使又有何用?勿以王夷甫识石勒,枉杀忠良。”
张九龄还要再劝,却被李隆基挥退:“朕累了,你下去吧。”
帝国的夕阳如金色泼洒在宫殿顶上,张九龄从御道上缓慢地走下来,他不知道今日这一场会面,已经决定了大唐将来的国运。他或许有某种预感,不然也不会多次劝谏皇帝杀掉安禄山,这个胡人眼眸中隐藏着憨厚外表下的狡黠与诡诈。
天下最无奈的事情就是天下兴亡系于一人,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唐,这个唐,就是大唐的唐。
第十三章 不良人日常
李嗣业回到新昌坊,坊间的主街道上有卖饧糖和汤饼摊子,汤饼其实就是一种面片儿汤,也不可能有太多佐料,汤上面漂浮着绿葱花和花椒,味道儿倒是挺不错的,摊贩常年在用料中找到了最佳的配比,也算是不容易了。
他蹲在地上吃了一碗,又花钱给妹妹买了一碗,准备端着汤饼回去,却被摊贩给拦住了。
“郎君,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我这碗……”
李嗣业回头说道:“你这碗多少钱一个,我先付给你押金,等我把碗还回来你再还我。”
摊贩低头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挥了挥袖子道:“得,由你了。”
黑瓷碗虽然厚实,但汤实在是太烫,李嗣业只好用袖子垫着,小心翼翼地往家去。
门口有块粗糙的上马石,李嗣业把碗放在石头上,伸手去拍门:“枚儿,是我,阿兄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妹妹脚步拖拖的声音,门档被抽开,顶门棍也被拿掉。李嗣业捧着热气腾腾的大碗走进去,笑呵呵说道:“快,进屋去,趁热吃。”
李嗣业有种愧疚心理,总认为自己是鹊巢鸠占,占据了李嗣业的身躯。如果是别的什么普通人,或者说短命鬼,或者说有危机需要解除的,他占过来可以利用自己的能耐来摆脱危机,倒还好些。
但这位不同,人家日后是要做将军的,不需要他解除危机。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把他的妹妹照顾好,不要让枚儿以为兄长性情大变,逐渐冷淡凉薄,就像西游记里冒充了乌鸡国王的青毛狮一样无情。
他把装钱的罐子端过来,放到羊毛毡上面,又把滚烫的汤饼端到罐子上。这样李枚儿无需趴在地上去舔舐碗沿的汤水,方便坐着吃饭。
李枚儿抬头看了看哥哥,双手捧着筷著朝李嗣业递过来:“阿兄,你先吃。”
“阿兄已经吃过了。”
她欢喜地拿回筷子,低头捞着汤中的面片儿,时不时抬起眼角偷瞟兄长一眼,带着颇为复杂的欣喜。
小女孩儿的心思也是相当复杂的,不过她不会把兄长的变化说出来,一个万事皆随缘的大老粗和一个开始细腻懂得关心人的大老粗孰优孰劣,现在还不好判定。不过阿兄再怎么变,不还是她的阿兄么?
李枚儿把汤中的面饼捞了个干净,只剩下汤水上飘着几粒葱花。
“我吃饱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躺倒在羊毛毡上。
李嗣业伸手把碗端起,走到门口穿上鞋,走到院子里,把残汤泼到了桑树下。
他转过身来走到门口对李枚儿说:“我出去了,你就留在家中好好看家。”
李枚儿默然点头,手中戳摸着竹蜻蜓,看上去似乎很无聊。
李嗣业走出院门边走边想,她似乎有八岁了吧,这个年纪通常该去上学。但如今可是唐朝,许多普通人家的男孩儿都读不起书,更何况她一个小女生。若是他自己来教,最多能教出个女子拳击手,当先生教文化课还是算了吧。
他想着应该先拜访一下武侯铺,但空着手去又不太合适,索性到对面的靖恭坊的酒铺子中买了一罐酒。
武侯铺通常都修建在坊墙的四角中,大的坊四个角都有武侯铺,像新昌这样的小坊,也就靠近南北大门的两个角了,一个铺上有三四个人,均由坊中的武侯长来管理。这些武侯都穿着青黑色的布背甲,佩戴障刀,负责坊间的宵禁巡逻。
李嗣业提着酒坛子站在门口,朝房子里面望了望,立刻有两个人出来,横着眉毛问:“干什么的!”
他提着酒壶拱手作揖,说道:“在下是万年县新招募的不良人李嗣业,特来拜访武侯长。”
两人手握着障刀柄雄赳赳地走到李嗣业身旁,带着威胁的态势围着他转了一圈,才点点头说道:“进去吧。”
李嗣业跟着两人进入屋里,首先看到的就是靠墙的通铺,木板上铺着草席,铺盖被统一卷起靠墙。靠窗空地有一架矮几,姿势标准地跪坐在短席上,手中端着黑陶盅,吝惜地浅尝着酒水。
别的武侯围在一个泥塑的小火炉前,捧着小碗喝水。他们采用胡坐的姿态,屁股落地双腿盘起。这是没有规矩的坐姿,若是有上级来巡查,他们绝不敢如此。
李嗣业极有眼色地把酒坛子捧到了武侯的矮几上,努力作出笑脸:“万年县不良人李嗣业特来拜访武侯长,这点儿酒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这武侯长伸手摩挲着酒坛,仰起头看着李嗣业:“你娃不像个不良人呐。”
李嗣业闻言,连忙低头说道:“我昨天才到县廨中报备了名额,武侯长若是不信,可以去问不良帅张小敬,卑职现在是跟着他混的。”
武侯长摇头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娃以前没有什么劣迹吧,不良人这个勾当不好做,你若是在坊间没有浑号,轻易压不住台子的。”
他想了想,才试探着问道:“我昨天在西市上刚削残了突骑施的大将军,这个算不算?”
武侯长抬头奇怪地瞟了他一眼,才叹口气说:“会吹牛也算个本事,可这本事也跟吹鼓的牛皮一样,容易破。唉,如今县里用的差人是一茬不如一茬了。”
武侯长话虽这样说,却不跟他客气,直接拔开了礼物的封泥,给自己倒了半碗,贪婪地一口灌下去,才给李嗣业也倒了半碗伸手递出去:“来,喝,这是你送的酒,也沾点儿自己的光。”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接过去,双手捧起酒碗仰头灌进肚里。
“你娃倒是个实诚人,张小敬既然把新昌坊划给你,你就不能光拜访我,苏坊正也得拜访,其它的嘛,这坊中的住户都挺一般,没啥大官儿,挺好弄。”
李嗣业不明白他说的好弄是什么意思,只是拱拱手退了出去。又去靖恭坊买了些酒,真的就去拜访苏坊正了,感觉有点拜山头的意思。
……
第三日清晨,李嗣业在院子里水井边用木桶打了凉水,用柳枝沾着青盐开始刷牙,这玩意儿粗糙不好用,把嘴都秃噜皮了。
他把口中的青盐喷出来,用木瓢中的水漱了口,刚准备返身回去,张小敬突然闯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地说:“嗣业,跟我出去,有活儿了。”
李嗣业连忙扔下水瓢,回屋把幞头巾戴上,拿起了竖在墙角的障刀,挂在了腰间。
“枚儿,好好看家。”
他跟在张小敬后面加速奔跑,竟然朝街道对面的靖恭坊直扑而去,同时街道两头跑来两队甲兵,这些不是武侯,而是金吾卫的街使率领着麾下的兵丁。李嗣业惊奇地发现,他们跑去的是同一个方向。
又有两个不良人紧跟着跑了过来,他们来到祆寺的墙根下,赵鲁和马志远气喘吁吁地问:“出了什么事儿?”
张小敬没有回答,只是独眼眯作缝隙仰望门墙上的灰瓦,上面有两片被人蹬落下来。
街使站在门墙前左右一指,兵丁分作两队把祆祠团团包围了起来,似乎只是包围,没有后续的行动,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物发话。
张小敬也没有动,他的眼睛缝儿中充满了怀疑,口中嚼着薄荷叶子。
没等多久,万年县的张县尉来骑着马来了,陪同着县丞大人,还有京兆府的官员,金吾卫右翊府的官员。这阵仗让李嗣业吃了一惊,怎么来了这么多的官儿?
连张小敬都感觉到奇怪,口中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京兆府来的是户曹参军,这事儿跟户籍赋税没什么关系罢。”
几位大人都骑在马上,在远处勒停了行迹,只有县尉张洪翻身下马,似乎在等待各位上官做出决定。
第十四章 包围突发现场
巡街兵丁从墙角抓住一个翻墙逃出的胡人,此人鼻梁高挺,头发卷曲,披着白色袍子,蹒跚着被推搡到了官员们的面前。
胡人下意识地举起了手说道:“各位使君,我不是妖人,我是本祠的祆正,我从墙里翻出来,就是前来报官的!我们萨宝府的大萨宝被妖人制住了,求使君们千万不可妄动。”
“什么道理!”右翊府的官员冷哼一声说道:“唐律中已言明,挟持人质者,与人质同击。”
祆正苦着脸辩解道:“大萨宝不是一般人质,他是,他是大萨宝,他去年才进宫觐见过圣人,圣人赐封为萨宝府萨宝,节制长安各个祆祠。”
“不管什么人都不行,唐律就是唐律,我等只需秉公执法而已。”
居于中间官阶最高的户曹骆参军,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本来冷冰冰地望着远处的祆祠,听到祆正的要求,突然低下头说:“不止萨宝不能有闪失,行凶的妖人也必须得活着。”
“咋?”不仅是县尉张洪,就连万年县丞和右翊府官员也都吃了一惊,右翊府官员摊开手说道:“这叫什么事儿?不能格杀行凶者,这让下面的兄弟们怎么动手?”
骆参军略微不满地侧头扫了右翊府官员一眼,依然语气冰冷地说:“这是驸马的要求,别来问我。”
“大家来商量一下,人应该怎么抓?既不能杀害妖人,也必须防止妖人自杀。”
万年县丞略作思索,捋须说道:“那就不能带利器进去,也不能有太多人,需要胆大技艺高超的人前去。”
县尉张洪朝三位上官行了个叉手礼,才开口禀告道:“三位上官,卑职麾下有一位不良帅,武艺高超,行动敏捷,曾在安西做过十年的西域兵,也许可以试试。”
骆参军信服地点点头,安西府常年征战,征调兵卒九死一生,能在西域当兵十年活下来的人,多少是有些能耐的。
“这人在哪儿?把他叫过来。”
张洪得到认可之后,立刻朝贴站在祆祠墙根下的张小敬招了招手:“张小敬,过来!”
张小敬警惕地看了一眼,才步履沉稳地朝众官员们走去,他弯腰弓起双臂在胸前行叉手礼:“卑职张小敬,谨候诸君调令。”
骆参军微微点头,低头打量张小敬,看到对方独眼中幽绝的微光,下意识地偏离了视线。
张洪抢先走到张小敬跟前说道:“张小敬,叫你过来是有要事,这祆寺中混入了三名妖人,挟持了祆教的大宝萨,必须得保证妖人和大宝萨都活着,我们想派你进去,你看如何?”
张小敬皱起了眉头,这话听起来如此别扭,县尉把妖人放在了大宝萨的面前,也就是说妖人的性命对他们来说,比那祆教的萨宝还要重要。
投鼠忌器他听说过,投鼠忌鼠是个什么意思?
张小敬已经对立功受赏不再感冒,不然也不会从有品级的飞骑尉沦落成为小小的捕吏头子,这种捆缚手脚的任务也不是他的风格,想到这里,他问道:“妖人手中有武器吧?”
右翊府官员与骆参军对视了一眼,点头说:“两把障刀,一把铁叉。”
张小敬立刻叉手拜道:“三名凶犯要活捉,也就是说他们有可能会自杀,我若不带兵器进去,无异于把自己置身于刀枪之下,空手夺白刃属下虽然练过,但面对三个人,太难,请恕属下无能为力。”
张县尉顿时恼火,伸手指着他:“张小敬!你……”
骆参军却微微抿嘴,挥手止住张县尉数落,露出拈花似的笑容:“这个要求是有些苛刻,我再给你放缓条件,至少要保证妖人头目活着,记住,仅仅是活着,皮肉之苦,伤筋动骨之类无关紧要。最后一点,这里所有的人,你都可以挑,金吾卫右翊府中还是人才辈出的。”
张小敬神情松缓下来,点头说道:“多谢参军,我只需带上一人即可。”
“哦?是谁?”
他转身看了看站在墙根下双手捅进袖中的李嗣业,对方正在抬头欣赏探出墙外的桂花树,丝毫没有置身于重案现场的觉悟。
“我手下的不良人,李嗣业。”
骆参军循着张小敬的目光朝祆祠墙壁处望去,看见一个身高七尺的壮硕青年,脸上带着关中人的憨实,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县尉张洪对此很不放心:“张小敬,此事至关重要,不容得半点疏漏,你用一个刚加入两天的人是不是考虑欠妥。”
张小敬认为没必要解释,直接说道:“并非欠妥,李嗣业是最合适的人选。”
“好,”骆参军倒是很相信眼前这个独眼的汉子,笑着说道:“等你们把人抓出来,我重重有赏。”
张小敬来到墙根下,对站在原地的李嗣业问道:“兄弟,你会空手夺白刃吗?”
李嗣业吃了一惊,问:“啥?啥意思?”
张小敬:“事情是这样的……”
听完张小敬的叙述,李嗣业心想你这不是坑我吗?怪不得这两天他在自己的身上如此热心,敢情是等着有大用啊?
他又扭头望着众多身穿细鳞甲腰挎钢刀的金吾卫兵丁,还有穿着布背甲的手持大棒的武侯坊丁,再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葛布圆领袍,心态多少有些扭曲。放着京师警卫部队不用,放着皇家发饷的派出所警员不用,竟然让便衣队长和便衣协警进去捉拿重犯。
面对李嗣业吃瘪的表情,张小敬也无奈地说道:”嗣业兄弟,我没有别的人可用,所以向张县尉举荐了你。唐律中言明,上级安排的事情下级不得拒绝推脱,否则就要受当众受笞刑。”
不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脱下裤子打屁股吗,李嗣业认为这个刑最严酷的地方不在于打屁股,而在于众人围观,这是把人格尊严赤果果地拿出来暴晒。
“好吧,你有什么计划。”李嗣业用自己的方式问道。
“祆祠的大门已经封闭,我们就从这墙头上跳进去。”
张小敬说完这句话,已经纵身跳起,双手在墙头上轻轻一托,姿态说不出的潇洒,翻过了墙头。
李嗣业愣了半晌,这才紧随其后,但这墙也太高了些,他倒退几步,呸呸往双手中唾了一口,扑至墙根儿双脚离地跳起,草鞋在墙面上蹬了两下才堪堪抓住墙头,整个人却挂在上面,没办法更进一步。
李嗣业只好低下头来,对站在墙根儿的两名金吾卫兵丁招呼:“兄弟,快,帮一把。”
那俩兵丁走过来,高举托着李嗣业的脚底板,踮起脚尖才把他送到了墙头上。骑马在远处的官员们看到这一幕,连连咂嘴皱起了眉头,京兆府的骆参军脸上阴云更甚,吓得张县尉躲到一边儿,生怕被人注意到顶了这雷。
李嗣业从墙头上跳下来,跳入松软的花圃中,落地倒是很轻稳。张小敬蹲在一边儿,仔细观察祆寺内的建筑地形。
他对张小敬的弹跳能力深感佩服,讶异地问:“那么高的墙,你是怎么跳上去的。”
张小敬没有看他,回答道:“用脚跳上去。”
李嗣业被他噎了一下,识趣地闭上了嘴。张小敬却伏低身体,独眼凝视着前方,仿佛趴在安西的土城墙上侦查敌情,口中却低沉地说道:“当你常年披着五十多斤的甲胄在战场上冲锋逃跑时,等日后脱掉这身甲,就会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多轻盈。”
“好了,我们开始行动,先进入这祆祠的主殿祆神楼中,如果三名妖人是分开的,那就好办了,我们两人一人一个,如果他们在一起,就只能见机行事,记住,尽量不要取人性命,妖人首领必须要活下来。”
李嗣业点了点头表示收到,他把障刀拔出来横握在手中跃跃欲试。
张小敬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微冷地说:“如果你不会用刀,就别把它拿出来,容易伤到自己。”
李嗣业在空中左右虚砍了两下,表示自己手熟的很。
第十五章 祆祠妖人劫持事件
张小敬无视了他,从花圃中站起脚步轻盈地走向了祆祠的主殿。拜火教传入中原后,虽然不弘法,不传教,但胡人信众颇多,受大唐文化的影响,建筑也是歇山式风格。楼台下廊柱排列,以飞檐斗拱支撑,瓦脊上蹲着吐火兽和燃烧的火轮,这也是唯一能象征祆祠的标志。
李嗣业紧紧跟上,与张小敬分别站在立柱的边缘,听到前方传来纷争吵闹声,两人对视了一眼,齐齐上前去查看究竟。
穿过一道前廊,却见有几十名身穿白衣的信众堵在内殿门外。这些人手中持着长棍,围在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外,相互之间争吵商讨着什么。
两拨人意见不同,一方说应该等官府来解救大萨宝。另一方却不同意,说殿内的妖人是被官府驱赶进祆祠的,所以官府靠不住,况且唐律中都写明了‘挟质者,与人质同击,官府如果乱搞,大萨宝很容易丢掉性命。
李嗣业远远听见就感觉头皮发麻,但凡涉及到宗教信仰的东西,肯定就很难搞,信众们是疯狂且毫无理智的。
张小敬对李嗣业招了一下手,示意他先撤到院子里,绕到主殿的侧后方,发现后门处也围了众多信众。
张小敬带着他避开信众,绕着廊柱来到偏殿的窗扇口,伸手推了推窗扇,里面已经被闩死。
张小敬朝他伸出手:“把刀给我。”
李嗣业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把障刀双手递了过去。张小敬伸手接过,将刀锋刺入窗扇底部,猛力横推,窗扇底部的木闩应声断为两截。
他自己咧出笑容赞了一句:“真是一把好刀。”
把刀递还给李嗣业,张小敬推开窗扇,翻身跳了进去。李嗣业紧随其后,两人的脚步踩在实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响声。
张小敬本能地放慢了脚步,步伐像猫一般轻盈,李嗣业却做不到这个程度,他把草鞋脱下来提在手中,赤脚在地面上行走。
两人在昏暗的殿阁中穿行,所有的窗户都密闭不透光,唯有插在墙上象征圣物的火把能提供光源。他们在廊柱中摸索了一段距离,眼前光线通透豁然开朗,从门后的竹帘中走出去,看到了被四面殿宇所包围的天井。
天井正中央有座圆形的高塔,有旋转的楼梯通向高塔顶部,塔墙上残留着一道道血迹的污斑,给人阴森的感觉。
头上传来唧唧的怪叫声,李嗣业猛地抬头,才发现四周建筑二楼的栏杆下都吊挂着鸟笼,里面扑腾着黑色翅膀的大鸟。这些鸟儿感觉到生人到来,受到惊吓纷纷发出尖锐的叫声,在鸟笼中挣扎扑腾。
李嗣业顿感毛骨悚然,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刀,不自觉地向张小敬靠拢。
张小敬却很淡定,他背负双手抬头望着天空,重新辨别了方向。才对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李嗣业说道:“这里是祆教用来举办天葬仪式的天葬台,我们朝右走,那里才是主殿。”
天葬李嗣业知晓一些,这种习俗是把信徒的尸体暴露在野地里,任由秃鹫啄食。这样死者的灵魂就能够回到天国。祆教的丧葬礼仪就是天葬,没想到在长安城中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天葬的场所。
这些食腐的秃鹫肚子里装的是……,李嗣业想想都觉得反胃,连忙快走了两步,跟着张小敬进入了殿宇中。
他们行进到前殿处,张小敬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们的背后是紧紧封闭的大门,门外隐约传来信徒们的叫嚷声。感情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只不过是为了进入这道门。
张小敬和李嗣业蹲在柱子的后面,利用视线差来观察殿中的妖人。
这座内殿进深有十多丈,且里面的支撑物不再是柱子,而是有西域特色的石墙,墙上刻着胡人进行祭祀活动的壁画,殿中央两侧立着三条腿立柱,立柱上方支撑着火盆,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燃料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油脂,闻起来特别刺鼻。
所谓的妖人就挟持着萨宝靠在最里面的石壁上,也十分好辨别。大萨宝穿着象征纯净与光明的白色衣衫,三个妖人都穿着深色衣服,手中握着矛叉等武器。
李嗣业担忧地望了张小敬一眼,内殿没有一丁点的视觉视角,他们两个要想接近对方,就必须暴露在他们面前,或者变身蜘蛛人从藻井上爬过去。
“应该怎么过去?”
他正等待张小敬的答案,这位却突然站了起来,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廊道中间。
李嗣业吓了一跳,压低声音朝他挥手,可张小敬根本不搭理他。
对面的妖人们已经注意到对方,发出惊怒的叫声:“你怎么进来的!”
张小敬负手而立,冷冷地说道:“我乃长安城万年县不良帅张小敬,奉上官之命特来捉拿你们这些言行不端的妖人!”
李嗣业也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咂了咂嘴巴,对张小敬的办案方法有些不敢苟同。京兆府的参军要求抓活的,对方手里还有人质,不应该说话柔和一点,防止对方做出过激行为么?
张小敬悠哉地踱着步子往前走去,手持短刀挟持着萨宝的妖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嚣声:“别过来!再往前走我就宰掉祆教的宝萨!”
张小敬瞪着独眼暴射凶光,似乎根本不在乎人质的生死,脚下的步子反而越发快了。李嗣业紧张地回头望了一眼,幸亏祆教的信徒们看不见门内的情景,否则他们冲进来首先要干掉的就是张不良帅。
“现在就认罪伏法,我不会为难你们,若是让我亲自动手的话,你们的下场会很惨。”
妖人首领面孔暴躁狰狞,手中的刀锋贴近了萨宝的脖颈,须发皆白的萨宝满脸汗水,喉结轻轻地蠕动,冰冷刀锋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细线。
李嗣业跟在张小敬的身后也往前走,发现这三个妖人瞧起来像一家子。劫持萨宝的是中年男子,拿着钢叉站在左边的是个妇人,她虽然穿着男人的麻布衫,但头上的发髻很明显。手上握着短枪的是个青年,连胡须都没有长出来,说明他很年轻。
这样三个如惊弓之鸟的人战战兢兢,完全是普通人面临绝境不知所措的样子,说他们是妖人,李嗣业不太相信。
双手握着短枪的青年终于忍耐不住,抢先发动了攻击,他平端着枪对准张小敬的胸口扎来。
妇人发出惊叫声:“三儿,别过去!”
张小敬的独眼骤然收缩,侧身避过抓住了三儿的枪头部分,向下弯折。短枪的白蜡杆倒是很有弹性,被弯成了u形。这青年满脸涨红,全身力气集中在了双手上,却不能前进一分。
“松!”
张小敬陡然松手,白蜡杆如一记弹弓,击打在青年的额头上,直打得他头破血流,短枪脱手坐倒在地。
张小敬踩住青年的肩膀,妖人首领怒喊出声:“莲花天神在上!松开他,不然我杀掉大萨宝!”
不良帅对于这样的威胁根本无动于衷,他一脚将青年踩到在地。
妇人尖叫着握着铁叉冲向张小敬的脊背,李嗣业慌忙拔出障刀去抵挡,刀锋抵住铁叉,叉齿长而尖,距离他的脖子只有三寸。
李嗣业惊魂甫定,还好这妇人的力气不算太大,钢叉在她的手中却被李嗣业倒推到了墙角,妇人在危急关头猛然收回钢叉,再度朝李嗣业刺来。
他生怕伤到妇人,把不顺手的障刀给扔掉,猛然一个下蹲前冲,拦腰将那妇人撞飞,扑通一声撞到了墙上,依靠着墙壁缓缓倒下。
落地后的妇人彻底没有了声息,这让李嗣业心中惶恐,难不成一下把她给撞死了?
妖人首领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的人质没有作用,张小敬李嗣业二人我行我素,在他面前把婆娘和儿子给打残了。
“狗日的官府,老子跟你们……!”
他突然抄起刀尖,不是对萨宝下手,却把刀尖朝向了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