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六章 西凉王备兵陇右
长安城虽然人心惶惶,但百姓们还是坚信叛军很快会被剿灭,哥舒翰将军即将大获全胜。
潼关失守的消息得到了很好的掩盖,李隆基登上勤政楼顶宣布要御驾亲征,但听到的人都不相信。他当夜便搬进了大明宫内,和心腹大臣们谋划出逃事项。
为了使得计划周密一些,李隆基任命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京兆少尹崔光远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让将军边令诚掌管宫殿的钥匙。玄宗假称剑南节度大使颖王李将要赴镇,命令剑南道准备逃难所用物资。
皇帝与其心腹谋划周密,夜幕降临后,陈玄礼在重玄门和玄武门之间夹城的广场上集合龙武军,赏赐士卒们财物,又在飞龙厩中挑选了良马近千匹。等到凌晨时分,太子左右清道率打头,龙武禁军护送着玄宗队伍从延秋门出逃,为了防止消息外泄,出逃队伍控制在很小的圈子内,很多嫔妃、公主,皇孙都被遗留在了长安城。
逃难队伍来到天子左藏库,杨国忠请求放一把火烧掉里面的绸缎财物:“不要把这些东西交给叛贼。”
李隆基心情凄惨地说道:“叛军来了没有钱财,一定会向百姓征收,还不如留给他们,以减轻百姓们的苦难。”
杨国忠这个时候也不忘拍马屁,说陛下爱惜百姓,真乃一代圣君,李隆基只是苦着脸不说话。
太子的队伍中还有一名刚满十四岁的少年,穿着检校少府卿的深绯色官袍,正是李嗣业的长子李崇云。本来按照朝廷的尿性,他这个级别的检校官根本没资格参与逃难,但李亨特意让李静忠找到了他,通知他混入太子内率的队伍中一起出行。
其实不需要太子通知,李崇云到达长安时,李嗣业就给参军曹安定写了一封长信,让他派人在潼关埋下钉子,一旦潼关失守,就立刻骑快马回来通知他带着长公子逃离。
但太子硬要讨这个人情,李崇云自然不能不知好歹,等队伍出了龙首原穿过了渭河桥。李亨特意叫住了李崇云说道:“陛下已经派使节去向你父亲宣旨? 让他率军入关中平叛。我准备想让你跟在使节后面去河西见你父亲? 你只需要把你与永和郡主的事情告诉他即可,然后你就去朔方的灵武等我们,介时我一定会请求陛下给你们赐婚。”
李崇云的脸色有些微红? 但还是躬身叉手说道:“多谢太子殿下。”
李亨拍着的他的肩膀笑道:“傻孩子? 还叫得这么生分。”
他是想要改口叫岳父、父王什么的? 但却难以开口。
皇帝的队伍朝西南而去,杨国忠命令士兵烧掉渭河桥? 也被李隆基给阻止说道:“百姓中有许多不愿意从贼的? 可以从此逃离长安避难求生? 为何非要断绝他们的生路呢?”
李崇云经过这些日子长安城的变故离乱? 似乎更长大了一些。他与曹安定和米查干两人策马来到一处土丘上,遥望皇帝逃走的队伍,士兵们两边夹道而走,宫娥嫔妃们背着包裹手中拄着竹杖低声啼哭? 原来天子家逃难也是这般狼狈。
曹安定在他身旁说道:“太子如此亲厚与你,一定是别有用心。”
李崇云点点头道:“我知道,他应该只是想让阿爷辅助他而已。但阿爷是阿爷? 我是我。”
他拨转马头? 遥望远处隐约冒起浓烟的长安城? 想必那边已经是一片人间炼狱了吧。
……
皇帝派出宣旨的太监快马加鞭,仅用了七八天功夫便到了凉州,将旨意宣给李嗣业。
李嗣业在三月之前,就早有准备,开始陆续从安西和北庭往河西调拨马匹和兵员。如今得了朝廷的旨意,他立刻命岑参和杜甫撰写军令? 将北印度地区和大小勃律划定为天竺边镇,赵丛芳任天竺节度使,驻守大小勃律的归仁军军使王滔率三千兵入河西参与平叛。他又将龙朔军和永徽军合并为一个军镇,毕思深任昭武留后节度使,原龙朔军军使白孝德率五千兵入河西。
原疏勒于阗镇使赵崇玼率四千兵入河西,命于构担任此两镇镇使。
他又命安西节度副使封常清率领八千人入凉州,任命卫伯玉为留后节度使,北庭节度副使段秀实率瀚海军一万三千人前往凉州,任命节度判官周逸为北庭留后使。这样四个军镇抽调出来的兵力便有三万三千人。
他又将程千里任命为河西留后节度使,给他在河西留下了四个军和四个守捉共两万两千人,自己则抽调大斗、健康、宁寇三军共两万一千人,还有两万六千人的飞虎骑和七千人的玄武炮营。
李嗣业从三镇总共调集的兵力为八万七千人,相当于整个陇右道一半的人马,这还不包括李光弼带走两万五千人的大斗军,要不然他能够调集的兵力足足有十万人之多。既要满足平叛的要求,也要保证能够坚守住陇右不被吐蕃大食等国趁机入侵,这个数量是他经过周密盘算过的。
他又派出节度参军几人在兰州,鄯州,河州境内招募壮勇以充辅兵,前后共召集六万人,并命令他们从凉州往兰州城运输粮草,飞虎骑也已先一步到达兰州黄河边,为后续部队的开进保驾护航。
朝廷的使节走后不久,李嗣业的长子李崇云也从长安归来,看到儿子安然无恙他十分高兴,让他先去跟自己的娘亲十二娘道个平安。
等到李崇云从内宅中来到正堂,李嗣业颇为自得地说道:“看来我的安排没有疏漏,曹安定办事周到,只是长安城此刻怕是已经沦陷了。”
李崇云想到太子对自己的托付,有些羞于启齿,只说:“其实我是跟随太子殿下的队伍出逃,也是他让我回来凉州的。”
“太子?”李嗣业讶异地说道:“皇帝说要给你与盛王李琦之女和仪郡主成婚,后来又说你年纪小推迟赐婚,怎么又和太子扯上关系了。”
李崇云的声音逐渐变小:“儿子与太子殿下的八女永和郡主偶然相识,相互倾慕后已经私定终身。太子殿下知道后,并没有责怪我们,还说将来要说服圣人为我们赐婚。”
李嗣业的脸色微变,回头看了看站在门侧的夫人十二娘,对李崇云说道:“跟我出门踏青去,也好考验一下你的马术有没有进展。”
李崇云欣然叉手说道:“儿子遵命。”
父子二人快马奔出凉州城,又奔行了十多里,来到城西的绿草蔓延的田垄上。李嗣业拽住马缰在坡头上问:“长安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有什么感悟?”
“感悟倒没有什么,只是也常常像今天这样与永和郡主外出踏青,那个时候发现光阴真的短暂。”
李嗣业猛然抬起马鞭,啪地一鞭子将李崇云抽倒到马下,他疼得捂着手臂爬起来哭丧道:“阿爷为什么打我?”
“兔崽子!我叫你早恋,我叫你早恋!”他高抬起马鞭在李崇云的脊背上狠狠地抽了三鞭子。
李崇云撅着嘴巴流泪争辩道:“我十三岁圣人派人来赐婚你就同意,现在十四岁和郡主相爱,你凭什么反对?”
李嗣业怒声说道:“结婚能和谈恋爱一样吗!你跟谁恋不好,非要跟太子的郡主!你岂不知道皇家内部的斗争血腥残酷,就算驸马公主也只是陪葬品!”
李崇云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虽然表情不再郁闷,但李嗣业看得出来,自己的话他是半点儿都没听进去。
第七百三十七章 替儿子备彩礼
“如果你是个听话的儿郎,就应该乖乖地留在陇右,不要去追随太子去什么灵武。他这次派你回来,就是来向我要钱要人的。我可以派人押送黄金送到灵武,也可以给他拼凑几千人的禁卫军,但你应该留下。他要是真的有心,会成全我们的美意把女儿嫁过来,但他要是拒绝也没关系,整个陇右道未出阁的娘子任你挑,名门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好,只要出你看中的我都可以给你抓过来,何必单单就只要太子的女儿呢?”
李崇云把双手捅在袖子里讷讷地说道:“阿爷,这种感觉你不能体会,我也跟你说不清。”
李嗣业想老子什么不清楚,什么梅花三弄,直教人生死相许老子都会唱,你个早恋的孩童还敢跟我谈什么真爱。
“从今天起你就不要离开凉州了,留在你娘亲身边好好考虑反省。”
李崇云从地上爬起来,自己爬上马背抽动着马鞭,打马朝远处奔去。
李嗣业在他身后怒道:“还想挨鞭子是不是?”
他回到府中正堂,段秀实已经带着瀚海军赶到,身披铁甲来见主帅,进门便要躬身叉手。
李嗣业拉着他的手说道:“你我情同兄弟,何必如何多礼,快来坐。”
段秀实坐在案几前说道:“我听送来奏报的兄弟说,安禄山叛乱,陛下召我们渡过黄河参与平叛。也不知叛军打到哪一步了,东都洛阳可还在?”
李嗣业沉默片刻,才道:“已经攻破潼关,占据长安,圣人率众逃亡蜀中。”
“什么?”段秀实听罢身体剧震,眼角渗出泪说道:“既然情势如此危机,为何圣人迟迟没有召集我们入朝。”
读书人的家国情怀就是如此强烈,没想到段秀实也如此赤诚,李嗣业没有向他深究其中的缘由,只是笑道:“这不是陛下给我下旨以后,我立刻就把你叫来了吗?”
段秀实拍着胸脯说道:“我这一万三千名瀚海军铁骑,愿做大夫之先导,率军在前充当先锋。”
李嗣业摆手说:“你先不要着急,将士兵驻扎下来赶制干粮,等大军集结在一起之后,再划分军队制定任务。”
“既然如此,卑职先告退了。”段秀实起身朝他叉手后? 缓缓退出了正堂。
家中新任管事从堂中后门进来? 惊吓地说道:“不好了,阿郎? 云郎骑马从后门跑了!”
李嗣业转身怒道:“要你们有什么用!连个人都看不住!”
管事低声申辩:“是夫人给云郎开的锁? 小的也没有办法。”
他立刻朝门外喊牙门将军:“库班尼!”
库班尼进入堂中,叉手应道:“喏!”
“跟我策马去追!”
……
李嗣业带着亲兵追出三十余里,终于在松林下的山谷中看见了牵马在树下的李崇云。李嗣业翻身下马? 抓起马鞭朝他走过去? 李崇云撅着嘴唇向后躲闪说道:“阿爷是抓我回去的吗?”
走到他跟前时? 李嗣业的怒气已经完全消散,只是叹气无奈地说道:“你要回去娶郡主,娶公主? 阿爷怎么能不给你准备彩礼。皇家新遭大难? 天子的禁军估计也跑散了? 你岳父即将登基当皇帝,身边急需一支护驾的禁军。我在河西七军中选拔了三千名骁勇善战的将士? 名为龙骧军? 你带到灵武去。还有? 我还为你准备了二百万贯的丝绸钱币? 也一并带到灵武? 算是替他重新组建朝廷提供经费。”
李崇云听到李嗣业的话,连忙跪倒在地上激动地说道:“儿子多谢阿爷。”
李嗣业转身回去上马,抬着马鞭说道:“父子之间说什么谢字,你给我好好活着就行。”
他乖乖地跟着李嗣业回到凉州,准备了几日之后,才带着父亲调拨给他的龙骧军,押送着一车车的财物往灵武方向而去。
当日段秀实又来找李嗣业,要求率瀚海军先渡过黄河,进占渭州和秦州,把陇右通往关中的要道抢先控制住。
李嗣业思虑片刻后,点点头说道:“可以,但你必须与臧希液的飞虎骑一起活动,另外把你瀚海军中阿布思投诚的部众编成斥候塘骑队,让他们侦查叛军的行动和部署。这些人与安禄山有血海深仇,就算被抓住也不会轻易投敌,好钢就应该用在刀刃上。”
“喏,”段秀实叉手刚准备转身,李嗣业突然又说道:“不然也派些人去马嵬驿看看去?”
段秀实讶异地问道:“那地方还在京兆府的管辖范围内,为何要派人去?”
“去看看也是好的。”
……
时间线回到李隆基出逃的那一天,皇帝刚离开长安,还有朝廷官员到大明宫上朝。但丹凤五门紧闭,宫城里还能听到滴漏声,仪仗队的士兵还在整齐地列队。太监和宫女们突然打开宫门乱哄哄地往外跑,官员和达官贵人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都一窝蜂地往九城门外跑。
长安城彻底大乱,留守宫廷的禁卫军开始监守自盗,山野百姓们冲到皇宫和达官贵人的府邸上抢劫财物,有的人甚至牵着牲口跑到左藏库中放火。
崔广远和边令诚带人赶来救火,并命令京兆府的兵丁镇压,杀了十几个人才平息了骚乱。
他们自知抵抗是死路一条,皇帝把他们留在长安留守,不就是让他送死嘛。崔光远派他的儿子在郊外迎接安禄山军队投诚,边令诚也跪迎在城门口,把宫殿各门的钥匙交给了安禄山。叛军入城没有受到任何抵抗。
尽管玄宗逃得仓皇失措,但叛军并没有追击他们,因为偌大的一座长安城与宫殿横亘在他们面前,就如同被剥去了衣衫的绝世美人,很少有人在这样的诱惑面前控制住**。能够控制住的人早已成就了帝王功业,学会延迟满足的人确实足够强大。
安禄山显然不是这种人,他在洛阳城产生了称帝**,所以滞留洛阳长达一个月,致使唐军在潼关纠集了二十万军队。现在他又被长安城迷住了心神,虽然他不止一次光顾过这座繁华的都城,但过去他是臣子,是客人,现在的他是主人。所有进入城中的叛军都在抢劫,没有人去主动追击扩大战果。
玄宗出逃的时候带了很多东西,但就是没有带食物,他派太监王洛卿先行,告诉过往郡县做好准备接待圣驾。中午时他们饥肠辘辘地来到了咸阳县的望贤宫。
一行人在望贤宫尚未安顿好,高力士去县廨找县令和王洛卿,回来时气呼呼地怒骂道:“王洛卿这个狗儿子!竟然与县令逃遁了!实在该死!”
李隆基只是叹了口气说:“唉,随他们去吧。”
高力士连忙派几个心腹的小太监去找县中小吏和大户征派些粮食来,谁知这些富户比长安人消息灵通,早已经跑得一干二净,这些太监又只好双手空空回来。
这时陈玄礼有些怒了,伸手招呼龙武军:“派些人去挨家挨户搜寻,岂能没有粮食!”
李隆基坐在殿里的木榻上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不可惊扰了百姓,还是国忠和见素你们领一些官员用钱财跟百姓买一些食物吧。”
第七百三十八章 兵变马嵬驿
两位宰辅领着一堆官员在土道上跑来跑去,挨家挨户去购买干粮,各种颜色的官袍脚步蹒跚来回,看上去既滑稽又辛酸。
杨国忠来到一户土坯墙的人家,敲开了门双手托着钱,对面前的老人说道:“老人家,卖我一些干粮罢。”
老汉低头看了看他的装束,讶异地问道:“你是朝廷的大官吧?怎么会来到我们这小地方来?”
杨国忠只低头闭口不言,老汉家人从厨房抱来了几个胡饼,他把钱塞到对方手里转头就跑。
“哎!用不了这么多钱的。”
杨国忠抱着胡饼回来,献给了皇帝和贵妃,李隆基饿了一上午,就着水干啃了一块饼,好歹填饱了肚子。
韦见素等人也带着吃食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百姓,挎着篮子端着陶瓷盆,跪在行宫前献上粗粮和米粥,还有些细糠。
妃子、诸王,和皇孙们争相跑过去接过饭食,用手抓着往嘴里塞,但因为随行人员太多,大部分没有吃饱,龙武军兵卒们多数都没吃上饭。
妃子中有几个凄惨地飙泪哭泣,很快便传染了一大片,诸王皇孙们都哭了起来,官员和禁军们也在旁边拭泪。
老皇帝一边哭一边说道:“哭吧,但只许哭今日这一场,以后都给我精神起来,呜呜,不要再流泪。”
经过一场号丧式的哭泣之后,队伍中的压抑气氛似乎减低了不少,李隆基让杨国忠照价把粮食钱散给百姓们,并让组织献粮的乡中耆老上前来面圣。
这位叫做郭从谨的老人胆子也挺大,拄着拐杖白发苍苍来到皇帝面前,朝他叉手进言说道:“圣人呐,安禄山包藏祸心,阴谋反叛已经很久了,其间也有人到朝廷去告发他的阴谋,而陛下却常常把这些人杀掉,使安禄山奸计得逞,以致陛下出逃。”
“我听说先代的帝王务求延访忠良之士以广视听,就是为了这个道理。我还记得宋璟作宰相的时候,敢于犯颜直谏,所以天下得以平安无事。但自从天宝以后,朝廷中的大臣们都忌讳直言进谏,都没人敢说真话了,只是一味地阿谀奉承,取悦于陛下。”
“陛下对于宫门之外所发生的事都不得而知,而那些远离朝廷的臣民早知道会有今天了,但由于宫禁森严? 远离陛下,区区效忠之心无法上达。如果不是安禄山反叛,事情到了这种地步? 我怎么能够见到陛下当面诉说呢!”
李隆基憔悴地点点头:“你说的都对,这些全是我的过错? 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又安慰郭从谨道:“郭先生请放心,我大唐的社稷不会就这么完的? 我的儿子们都还在? 忠于社稷的臣子们都还在,等我们到达蜀中之后? 定会发奋图强? 体恤士兵臣僚? 用不了多久,我们还会夺回关中,夺回洛阳,夺回天下。”
郭老头只是叹了口气:“请陛下用这话来自勉吧。”
皇帝挥手让老人退下? 命令随行士卒们各自到乡村中购买搜寻食物,约好未时集合出发。
这一路上不断有官吏士兵逃散? 近万人的队伍深夜到达金城县时,已经只剩下四千多人,就连皇帝宠信的内侍太监袁思艺,也借着夜色逃走。
金城县县令和百姓都已经不知所踪? 许多人家的米缸和刁斗都还在,士卒和官吏们开始生火做饭,公主和郡主们去捡柴,也不顾污浊了罗裙烟火薰黑了面庞,一个个蓬头垢面。
这时候正是春天多风的季节,队伍驻扎在县衙和临近的金城驿站,到处黑灯瞎火,黄土原上的风沙吹进了刁斗里。高力士给李隆基端来一碗掺杂了沙尘的粥。
皇帝不着急吃饭,而是站起来到处察看,瞧瞧哪个随行官员手里没有食物,便喊叫着让人去准备。
“士卒和官员们都比朕辛苦,让他们先吃!皇子们都稍后!少吃一些饿不着!”
众人再三劝谏之后,皇帝才退回到驿站草厅里,杨玉环端着一碗粥吃了一两口,便捂着肚子跑到门口呕吐。李隆基端起碗尝了尝,感觉苦涩咯牙难以下咽,但他若无其事地蹲在柱子旁边,硬生生把一碗粥都干了下去。
吃完饭之后众人开始聚堆歇息,围绕着驿站附近的民房躺下,这时候也不顾什么高低贵贱了,互相枕着腿随地卧睡。女眷们都聚集在一起,便溺就跑出去在野地里,四五个妃子公主围成一圈蹲下,警惕地望着周遭。
第二日他们继续赶路,只是行路过程中食物越来越匮乏,兵卒们都叫苦连天。
十四日,逃难队伍来到马嵬驿这个地方,队伍疲惫到了极点,士气也低落到了极点。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驿站两边的山林中有乌鸦啼叫,李亨面带菜色蹲在一棵松树下,李静忠站在面前低声说道:“殿下,时机已经到了,愤怒的龙武军士兵就像是一把火,只要稍稍撩拨,他们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李亨犹豫地说道:“这样好吗?如此一来我们父子就真的形同陌路了。”
“殿下!此时不发,更待何时,等到了剑南可是杨国忠的地盘!到时候我们可就无计可施了。”
李亨最终下定了决心:“去请陈玄礼大将军过来,我们需要他的支持。”
片刻之后,陈玄礼也来到了树下,朝着李亨躬身叉手道:“殿下,今日之祸全因杨国忠一人作祟,安禄山包藏祸心不假,但没有他推波助澜,怎么会反得如此快!为了他自己的权力,阻止圣人召唤三镇节度使李嗣业带兵入朝,又逼哥舒翰带兵出潼关遭到安禄山埋伏全军覆没,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怕他有一件恶事落下,我们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李亨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大将军以为该如何?”
陈玄礼一字一顿:“今日此时此地,就是杨氏覆灭之日。”
李亨抿着嘴唇,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行。”
……
日头即将淹没在山林中,山道四处弥漫着炊灶白烟,马嵬驿南门开始换防,龙武军中侯张小敬带着几十名兵卒换下了白天的岗哨。他用眼色与手下进行交流,然后靠在门柱旁嚼着树叶。
杨国忠带着官员们不知从何处采买了些食物,用黄绸布包裹骑着马进入了南门,站在空地上的十几个吐蕃使节朝着杨国忠堵了过来,其中一人拉住了杨国忠的马缰大声道:“右相,把食物给我们一些!你总不能让我们这些外邦使节跟着你饿死吧!这岂不是大唐的失礼!”
杨国忠硬拽回缰绳怒道:“没有!连陛下和皇子们都没有吃饱饭,哪来你们的!”
“这里面是什么!”
双手抱胸靠在门柱上的张小敬鄙夷地睨着杨国忠与番使争吵,呸一口将口中的树叶残渣吐出,突然高声暴喊道:“杨国忠与胡人谋反了!”
十几个龙武军兵卒抽出刀剑冲上去,吓得吐蕃使者慌忙抱头鼠窜,杨国忠也反应极快,喊了一声驾打马朝驿站西门逃窜。
一名兵卒从背后摸出长弓,拉满了弓弦射出,砰地一声射中了杨国忠的马鞍,这家伙伏在马背上挥动马鞭,逃得更快了。
“拿来!”张小敬从兵卒手中抢过弓箭,拉满如月稍稍上抬,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杨国忠的后背肩胛骨。
杨国忠痛吟了一声,虽未伤及性命,但马速明显慢了下来。龙武军兵卒蜂拥地追上去,将他从马背上拖下,乱刀分尸后割下头颅,挂在长枪上竖在西门外示众。
士兵们趁机鼓噪道:“杨国忠已伏诛!应当继续清剿其朋党!”
这时已经不需要人指挥,马嵬驿外乱成了一锅粥,龙武军扑向了杨家人歇息的茅屋,把杨国忠的儿子户部侍郎杨喧拖出来杀死,秦国夫人、韩国夫人及其子女被乱刀斩死,尸体被排列成一行。
御史大夫魏方进惊得面红耳赤,大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宰相!”
一名校尉提着沾血横刀转过身去,对准他腹部一刀攮了进去:“去你妈的!”
对方将他的尸体踩在地上,将刀锋拔出来,在袖口上擦拭了一下。
周围的官员及其家眷惊恐万状,像羊羔一般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
第七百三十九章 玉环香消玉殒
李隆基身穿素色中单坐在内堂的木榻上,杨玉环侧躺枕着他的大腿,睡梦中脸颊抽动发出梦魇的惊厥声。他怜爱地伸手抚摸她的面庞,她那乌黑的青丝让自己的白发显得更加苍老。
驿站四门外传来杂乱的喊叫声和哭声,坐在门厅外的韦见素走进来,低声说道:“陛下,我出去察看一下。”
李隆基轻轻地点了点头。
韦见素急匆匆地跑到驿站南门口,瞧见兵卒们黑压压地堵着门,个个瞪着铜铃大的眼睛。背负双手摆出官威喝问道:“你们何故在此喧哗!”
“这也是杨贼的帮凶吗?抽他丫的!”
四五名兵卒挥动马鞭,披头盖脸将他抽倒在地,张小敬在后面高声制止道:“这是韦相公!莫要伤了韦相公!”
兵卒们及时收鞭退回去:“原来是韦相公,多有得罪了。”
韦见素早已奄奄一息,被士兵们抬下去养伤。
龙武军和太子六率的士卒们包围了驿站的四门,喧哗吵闹声不断,李隆基也感觉到事情不同寻常,走到堂门口问侍卫千牛:“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千牛机械地转身叉手道:“启禀陛下,杨国忠谋反,已经被将士们诛杀,所以喧哗。”
李隆基怔了一下,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床榻,纱帐后面杨玉环不知何时已经醒转坐起,眼中噙泪默然地看着他。
“朕出去看看。”他转身走出堂外,高力士慌忙叉手挡在前面:“陛下,兵卒们现在情绪激动,怨气太重,千万不可涉身险境。”
李隆基手拄着拐杖倔强地说道:“他们是朕的龙武军,是朕的卫士,只有朕去宽慰他们,才能够化解他们的怨气。”
“你让开!”
高力士只好跟在李隆基身后,与他一起来到驿站南门,士卒们并排拥挤地拄着枪,看见苍髯皓首的皇帝走来,不约而同地止住了吵闹声。
皇帝看到兵卒们的眼眸中汹涌着怒意,他强撑着镇定安慰道:“我听说你们诛杀了杨国忠,朕不会怪罪你们,他确实是死有余辜。不,朕应该奖赏你们,只是现在驻陛在荒野之外财物匮乏,等到达蜀中之后,朕会论功行赏。大家都退下吧,今夜暂时歇息一晚,我们明天再启程。”
只是没有人肯动弹,也没有人说话,他们就像是一堵沉默的城墙。
皇帝又说道:“杨国忠谋反,罪大恶极,齐罪当诛,朕会补发一封制书,为你们所做的事情正名。”
兵卒们还是沉默不开口。
李隆基很干脆地转身往回走,冷不丁地问了高力士一句:“李亨在哪里?”
高力士回答道:“自从进入驿站,奴就没见过太子殿下。”
老皇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停住脚步缓缓低头说道:“你去找陈玄礼吧? 问问他到底想要什么。”
高力士手执着拂尘来到南门口众人面前,清朗地开口道:“带我去见你们的大将军陈玄礼。”
兵卒们自动让出一条通路,高力士坦然从乱兵中穿过? 来到陈玄礼扎下的营帐前。
陈玄礼将帐幕打开? 跪坐在地上面朝马嵬驿南门的方向,看到高力士进来后,抬起双手抱拳道:“高大将军,可是带着陛下的口谕而来?”
高力士泰然说道:“陈大将军既然要诛杀国贼杨国忠,可以向陛下直言进谏? 何必要采用这种方式?”
陈玄礼矢口否认:“你认为这是出自我的授意?你我皆是跟随陛下唐隆起事的老人,我怎么会做违逆陛下的事情?如今将士饥渴疲惫,怨恨杨国忠到了极点? 所以才发生哗变? 连我这个大将军都弹压不住!你说如何是好!”
高力士眯起眼角看透了眼前这个人? 冷冷地问道:“说吧,你的要求? 不,是兵卒们的要求。”
“嗯? 杨国忠谋反被诛? 贵妃不应该再侍奉陛下,愿陛下能够割爱,把杨贵妃给处死。”
高力士怒道:“你不知道吗!他离不开那个女人!”
陈玄礼双手抱在了胸口:“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陛下该不会觉得杨贵妃的性命比大唐的江山,比他自己的安危还重要吧。”
高力士深深地看了陈玄礼一眼,转身往帐外走去,通过驿站南门的时候,士兵们也都放开了一条通路。
李隆基还站在院子中等待,他双手拄着木杖,努力地还保持君王的尊严,但他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罢了。
高力士来到他面前,把陈玄礼的那句原话告知了李隆基,他手拄着拐杖颤抖着摇摇欲坠,又咬着牙倔强地说道:“这件事我自己处置。”
他转身回到了驿站的门厅,不敢回头去看内室的杨玉环。他靠着门柱的时候肩膀有些驼,白发从幞头中挤散出来,在脸前摇曳。他又双手死死地地拄着拐杖,侧着头望着驿站门外的士兵。
他现在还抱着一丝的侥幸,认为这些兵卒是受人指使。但他低估了群众的主观能动性,愤怒的兵卒们确实需要人撩拨引头,但他们就像洪水一般只能人为引发,但绝对不能人为中止。
随行的京兆司录参军韦谔主动来到门厅外,跪地叉手说道:“陛下,现在众怒难犯,形势十分危急,安危在片刻之间,希望陛下赶快作出决断!”
皇帝抬头望天,闭着眼不作应答。
“陛下请做出决断!”
说罢他以头触地连续硬叩几十个头,直磕得血流满面。
李隆基叹着气说道:“杨贵妃居住在戒备森严的宫中,不与外人交结,怎么能知道杨国忠谋反呢?”
高力士此刻也连忙从旁劝谏道:“杨贵妃确实是没有罪,但将士们已经杀了杨国忠,而杨贵妃还在陛下的左右侍奉,他们怎么能够安心?希望陛下好好地考虑一下,将士安宁陛下就会安全。”
驿门外龙武军兵卒的喊声越来越大,皇帝站在柱子后面垂下眼睑,抬手抹了几把眼泪,对高力士说道:“送她去佛堂前上路吧,力士,别让她走得太痛苦。”
高力士慌忙跪地叉手道:“陛下请放心,娘娘定能体会陛下的苦衷。陛下不去见她最后一面吗?”
李隆基靠着门廊柱子摇了摇头,高力士便领着两个小太监进了内堂,跪在杨贵妃面前流泪道:“娘娘,今夜发生了惨事,龙武军哗变,娘娘的堂姐堂兄都已经先一步离世,但乱军依旧不肯罢休,请娘娘搭救陛下。”
杨玉环垂泪说道:“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照做。”
高力士低头叉手:“只要娘娘舍身成仁,陛下便能够脱离险境。”
杨玉环默默地点了点头,坐在铜镜前开始梳理头发,两个小太监站在门口,高力士眯着眼睛耐心等待。
驿站右侧的空地上,一堆外国使节窃窃私语,有些人已经开始考虑和安禄山搭上外交关系了。两个日本遣唐使节扼腕叹息,痛心流泪。
她将自己的长发盘在头顶扎成了云朵髻,这是她首次赐浴华清池所留的发式,身穿一声素白衣衫走出内室。这时李隆基已经躲进了侧隔间,背靠着格子门。
她朝着格子门低腰施了一礼:“三郎,玉环去了。”
李隆基捂住了自己的嘴,听见她的脚步声杳杳往佛堂的方向走去,然后皇帝双泪涕泗滂沱,使劲挥动双拳敲击着门板,做皇帝憋屈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
杨玉环进入佛堂,跪坐佛像面前祈福,两名小太监抖出了白绫,高力士守在门口面朝门外,他们将白绢缠在了杨玉环娇嫩的脖子上,然后迅速抽紧,因为这个过程越快,杨玉环所受的痛苦越小。
“干爷爷,娘娘薨了。”
高力士拭着眼泪挥了挥手,命人把杨玉环抬到了驿站正堂的门厅中,他们用白绢裹住她的身体,只露出姣好的容颜。
他敲了敲侧隔间的板壁,里面传出声音道:“让陈玄礼带人过来看吧。”
陈玄礼、韦谔还有一些龙武军的参军,来到了门厅内,看见了杨玉环的尸体,纷纷跪在了地上朝隔间内叩首:“吾皇万岁,臣等惊扰了圣驾,请陛下治罪!”
太子和太子内坊令李静忠也进入到门厅,朝着隔间下跪请罪。
第七百四十章 太子赴灵武,嗣业入关中
李隆基从隔间走出,眼角泪痕已干,也已经管理好了情绪,叹了口气:“今日之事,不怪你们,是朕用人不察所致,如今朝政已经拨乱反正,还请各位将军各司其职,到蜀中后各有封赏。”
陈玄礼带领众人高呼:“吾皇圣明,吾皇万岁!龙武军誓死效忠陛下!”
跪在一旁的李亨愣了愣,眼角闪烁过一丝失望之色,随后龙武军众人退了下去,堵在驿站四门外的兵卒们都已经撤离重新组队。
李亨向着背朝他站立的李隆基叩首道:“父皇,儿臣身为太子,应当主动承担杀贼复土之任,愿意前往朔方召集士卒收复长安。”
“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意,朕就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着手主导平叛事宜。”
“那儿臣告退。”
李隆基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他,父子二人嫌隙已深。李静忠搀扶着太子走到院子里,李亨回头朝皇帝的背影看了一看,快步走出了驿站南门。
太子六率千余人马已经列阵齐备,李亨也翻身上马,带着自己的家眷和附庸官员们,朝着灵武的方向进发。
玄宗也要继续向蜀中避难,临行前他命令高力士把杨玉环葬在了佛堂的梨树下,并派几个得力的小太监看坟。
但是皇帝的大队人马刚走,几个小太监就动起了心思,谁愿意留在这个冷落闲置的马嵬驿给一个女人看坟,况且这地方仍然在京兆府的范围内,万一安禄山的骑兵杀过来,他们的小命还能保吗?
这几个太监商量了一下,便在第二日私下分了包裹奖赏四散而逃,但其中一名太监在逃跑的过程中遇到了打家劫舍的强人,将他拦截在了小路中央。
盗匪手持利斧质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这山林中狂奔,不说实话的话把你剁成两截。”
小太监经不住吓,双腿一软就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盗匪揪着胡须琢磨道:“听闻杨贵妃美若天仙下凡,雪肌玉骨,不妨你带我们过去看看,也不枉在这世道上走一遭。”
小太监对这些人的恶趣味深为恐惧,心想一个下葬的女人有什么可看的,但还是带着这些家伙到达了马嵬驿,指着梨树下的坟包说道:“喏,那就是贵妃娘娘的坟墓。”
“兄弟们,抄家伙挖。”盗匪们跳下马匹,用身边的长枪短剑开始刨坟,很快露出了一卷草席,草席里面是包裹尸体的绸布。可怜杨玉环一代美人,死后连一个棺材都落不上。
当这些人准备割开草席欲目睹贵妃真容时? 一支马队陡然从马嵬坡上方的山林中穿出? 全身披挂铁甲来势汹汹,贼匪们哪还顾得上欣赏贵妃,慌忙骑上马夺路而逃。
这支铁骑来到坟堆前? 为首骑将握着长枪? 指着站在原地瑟瑟发抖的小太监问:“这是何人的坟墓?”
小太监如实回答道:“这是杨贵妃的坟茔。”
骑将皱起眉头大吃一惊,显然理解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冷笑地看着这阉人问道:“想必你就是守坟的太监了吧? 坚守自盗就是你把盗匪引到这里来的。”
“不,不? 不是我!”小太监惊厥地撒腿就跑。
骑将早已打马前冲,手中长枪向前刺出,枪尖染血从他的胸口穿出,死得不能再透。
这些骑兵下马看着躺在草席中的杨贵妃? 面部依然羽羽如生。有士兵咽着唾沫问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骑将冷声说道:“把贵妃坟留在这里无人看守? 迟早还会有贼人来盗掘。据段副使所说,我们来这马嵬驿是奉了李大夫的命令,想必李大夫让我们过来? 就是想让我们保护好贵妃娘娘的尸骨带回去。”
“好,就这么照办。”
这些兵卒砍树做了一个简易的棺轿,轮流抬着朝西往兰州方向而去。
与玄宗入蜀的过程大致相同? 李亨前往灵武的道路也艰难险阻? 他这千人队伍虽然精简? 但依然需要沿途讨要吃喝,还要时刻提防叛军和趁着动乱四处劫掠的盗匪。所幸他的两个儿子都挺争气,建宁王李倓亲率几十骑在前,亲自冲锋诛杀拦路抢劫的贼匪,广宁王李豫又亲自率兵断后,这让未老先衰的李亨宽心不少。
众人一路饥寒交迫来到朔方军的根据地,情况才有所好转,朔方留后使杜鸿渐亲自率队出三十里相迎,把他们接到了灵武。
……
这时李嗣业的军队在河西集结完毕,共纠集作战部队八万人,民夫以及辅兵六万人,对外号称二十万大军。他以戴望、岑参为参军事,杜甫留守凉州。以段秀实为前军统领,以封常清为后军统领,自己执掌中军。又以田珍为先锋,以臧希液为飞虎骑将军,燕小四为玄武炮营统领,浩浩荡荡地从兰州浮桥上渡过黄河朝着兰州而去。
在安禄山起兵前的一年前起,他就开始派米查干在关中江淮等地购买粮食运往河西,作为战备资源,如今又在兰州向百姓募集粮草,征调民夫。
令他比较意外的是,百姓的积极性很高,许多人愿意加入军队讨伐叛军,这些人中有秀才书生,也有贩夫屠夫。
反正民间的一致认同就是皇帝老糊涂,用了一个白眼狼胡人,赐给他富贵还不满足,竟然还要谋夺全部家产。百姓们对于玄宗的评价也是同情大于批评,类似与东郭先生与狼的寓言。
他们对于李隆基长达十多年的怠政虽大概知情,但全部都怪罪到了李林甫与杨国忠等人的身上,只说陛下被小人所误。即使说到皇帝的不是,也只是淡淡的一句陛下远贤臣近小人,糊涂啊。
这也并非只是民风淳朴,而是开业三代帝王所树立的威信和民心还在起作用,开元之治的盛世也使得百姓民心向唐,他们还希望能过上以前那种温饱富足的日子,虽行万里不持寸兵,关中富足夜不闭户,就如杜甫诗中所言: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这场战争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一场狂欢式的破坏,安禄山除了能抢劫外,几乎没有任何胜算,若不是朝廷一系列的骚操作,今年的平叛就该是尾声了。全天下的百姓就没有人希望安禄山获胜的,当然河北那些靠劫掠为生的百战老兵们自然不能做数的。
民心可用,民心可贾,这足以说明唐王朝气数依旧坚挺,在这种舆论条件下造反,你就算不纵兵抢劫,不滥杀无辜,所有人依然会把你当做反面角色来口诛兵伐。
李嗣业的大军从兰州到渭州,再从渭州到达秦州,秦州也叫做天水郡。这里已经是关中与陇右的边缘范围,他之前曾派段秀实得精兵将关中通陇右的三条古道回中道,陇关道,和咸宜道全部控制住,以防止叛军率部进入陇西。
事实上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叛军进驻到陇州后便不再西进。安禄山在长安大肆劫掠了一番,便搬运着无数财宝,宫女嫔妃、梨园乐舞,还有各种稀有动物送往洛阳,在禁苑凝碧池中大宴群臣。
李嗣业在天水见到了运送杨贵妃尸体的塘骑队,他面对躺在棺轿草席中的杨玉环,神情颇为伤感地说道:“贵妃娘娘对我有知遇之恩,若非她与杨家姐妹昔日引荐,我也不会有今日这样的成就。只是天下但凡出现祸患就要怪在女人的身上,安禄山发动叛乱的根源乃是皇帝、还有李林甫、杨国忠、跟杨家姐妹有什么关系?”
众将士听了都大吃一惊,然后深以为然,李嗣业立刻命令人打造棺椁,在天水城外给杨贵妃选了块墓地安葬。
第七百四十一章 谋攻扶风郡
李嗣业将所有部将召集在天水城内,召开了东进以来的第一场作战会议,议事的场所是秦州刺史的府衙,暂时被他征用充当中军辕门所在地。段秀实、封常清、田珍、臧希液、马磷、白孝德、阿史那啜律等人依次进入厅中。
这些人根据职位高低自动落座在左右两侧,李嗣业坐在交椅上,双手按着扶手说道:“今日叫你们前来,是跟大家统一一下战略思想,日后我再做出什么作战部署时,你们也就不那么难理解了。”
田珍听得一头雾水,开口说道:“大夫,什么是战略思想?”
李嗣业皱起眉头看了田珍一眼,对段秀实说道:“段将军,你能理解什么是战略思想,给他解释一下。”
段秀实站起来朝众人环视一眼:“战略也可指谋略,军略,将略,乃是放眼天下战局的整体思路,思想就是想法了。诸葛亮在隆中对时提出三分天下便是战略。大夫,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李嗣业点了点头,抬手安顿他坐下,对众人说道:“虽然你们只是听从将令,习惯指哪打哪,当然,能够做到指一堆吃一堆,已经算是出色将领了。但是我对你们的要求更高,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军令往来沟通不便,万一你们和我联络不到的时候,就必须按照我的思路做出正确的判断。将来进退受阻的时候多想想,如果李大夫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如果我们有了这种默契,自然遇战无往而不利。”
众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现在正式开会,我说的东西很简单,其实就是不可动摇的原则,打仗的最基本目标就是保存自己,消灭强敌。你们记住,这个保存自己放在消灭强敌前面,就是要告诉你们保留实力最重要,如果你们实在做不到消灭敌人,也请务必做到前一个。避敌锋芒你们总会吧,如果感觉打不过对手,该退就退,找个地方固守,或者去找能打过对手的人汇合。我可警告你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在我眼里也不算胜仗,别想着借此邀功。”
将领们互相对视一眼,嘴角或浮起笑容不说话。
李嗣业对坐在右侧的岑参说道:“岑参军,今后对各军进行军功评定的时候,要用斩杀的敌人数量减去自己的损失来算。其余譬如上阵下获,下阵上获一切照旧。”
“我们现在来说说我的战略重心。过去我们在碎叶川? 在葱岭? 或在河西与吐蕃人打仗,多把攻城掠地当做最终目标。从今以后最终目标就更换了? 那就是消灭敌军有生力量,合力并势,大创尽歼。安禄山所依仗者? 不过是他在范阳经营十数载培养出来的十几万百战悍卒? 还有从原突厥手中招降过来的胡骑,这些才是他造反起家的资本,所谓的范阳老巢不过是个栖息地罢了。”
“有了这个认识你们再想想看,收复长安重要吗?”
众将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很重要? 但也不如消灭强敌重要,只要我们在一次次战役中将安禄山这些精锐有生力量消灭殆尽? 长安还需要我们绞尽脑汁去收复吗?它自然会回到朝廷手中。所以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不要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我们所需要的是用十五万颗头颅来堆砌我们的胜利。”
将领们纷纷从胡床上站起? 单膝跪地叉手道:“大夫决断英明,我等深感佩服。”
李嗣业手执横刀长立而起? 对众将开口说道:“既然大略已定? 现在我宣布以段秀实的瀚海军为先锋? 田珍率领跳荡营和陌刀营在后,臧希液与中军一起进发歧州扶风郡,次日攻克大散关占据陈仓。”
“不是,”田珍诧异地问道:“不是不在乎城地的得失吗?怎么还要占据散关和陈仓?”
众人发出了哈哈的笑声,李嗣业也抚掌笑道:“我们不在乎,但是叛贼在乎,我们不弄出动静来,如何引他们行动。”
实际上大散关地理位置极其重要,是汉中通往关中的咽喉,陈仓则是大散关进入关中的跳板。李嗣业抢先控制住大散关,就等于将关中和汉中区域完全隔绝开来,汉中地区十五州便可高枕无忧,李嗣业也可以利用大散关隘口,源源不断地接收来自汉中的粮草供给,将来李亨在灵武的朝廷,也可以从这里接收来自汉中和江淮地区的赋税。”
飞虎骑统领臧希液站起来问:“可散关挟地利之势,山高险峻,如何攻克?”
李嗣业指着他回答:“你率铁骑沿着箫关从泾河通道进入岐阳县,我率中军从渭河通道进入,先夹击攻下郡城,然后占据陈仓切断大散关守将与关中联络的通道,放敌军去咸阳通风报信,我们以逸待劳伏杀援兵,等杀败援兵之后我自有办法破关。”
李嗣业依次下达命令,众人叉手称喏。
四日之后,臧希液率飞虎骑从泾河的上游出发,从六盘山山谷中的河道,途径被废弃的箫关来到渭水和泾河交流处,绕道岐阳县的法门寺,用兵不血刃的速度攻克扶风郡城,又占据了陈仓县城。
叛军在郡城和陈仓只布置了六千人马,遇到从北面杀来的唐军骑兵,又遭遇到从西面来田珍率领的重装步兵,仅仅坚持了短短半天,便不敌开城投降了。
李嗣业将大部分兵力囤积在陈仓,只派两万人在大散关前挑战,并且堵住了大散关的进出道路。
守在大散关出口处两侧与和尚原上的乃是田珍率领的步军,燕小四的炮营行进缓慢,还在后军的护送中慢慢赶来。
到了傍晚时分,田珍开始组织士兵扎营,军队的注意力也开始松懈,不再把精力放在出关道路上。太阳一落山,山谷间就最先暗了下来,突然从谷内的河道冲出两匹快马。士兵们正三三两两坐在河畔,连忙跑去拿起刀枪拦截,无奈马速太快。有两名士兵拉开了弓弩去射,却没有射中信使。
田珍坐在帐外的横木上,口中嚼着草叶骂道:”装装样子就行了,不要真把人给射死了!从现在开始!沿着河岸谷口开始布置空心阵进行训练,敌人的援军用不了几天就到了。”
……
叛军西京留守张通儒安坐在京兆府正堂上,下方坐着大将李归仁,安守忠和田干真,此刻三人都沉默不言,等着留守发话。
“我早就知道河西军会南下关中,也事先警告过你们!但是你们只顾抢劫、***女,哪里想过要四面出击,扼守关中要害?”张通儒恼怒地埋怨道。
“谁说没有?”李归仁拍着膝盖说道:“大散关是谁派人驻守的?扶风郡是谁派人驻守的?”
张通儒皱着眉头说道:“如今散关尚在,但扶风郡已经丢失,我们若置之不理,散关也迟早落入李嗣业的手中。这里可不仅仅是进攻汉中和川蜀的必经之地,若被唐军占去,他们便可以得到荆襄九郡和汉中的财税支持。“
“当然要夺回扶风郡!还要给河西军一个教训,让李嗣业休要染指关中!”李归仁高声说道:“我只需八千曳落河与两万三千铁骑足矣!”
“万万不可。”张通儒抬手拦阻说道:“忘了圣武皇帝怎么说的,兵贵在聚不在散,既然要出击,那就要押上全部以压倒性的优势作战。留一万五千人在长安,五千人在咸阳县接应,其余六万人全部出发强攻扶风郡城。陈仓和大散关不容有失!”
第七百四十二章 肃宗登基得李泌
李亨抵达灵武不久,李嗣业的长子李崇云便带着三千龙骧军和大量财物到达了灵武。
这时李亨的太子六率从兴平县马嵬驿北上灵武的过程中,遭受的叛军散兵和山贼的数次袭击,到达灵武已经只剩下区区几百人。而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还领着大部队在河东一带与叛军作战,他的家当此刻就显得异常寒酸了。
李崇云带领的龙骧军对他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还有这些送来的钱财,筹备登基大典少不了要张罗花钱,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李亨激动地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宽慰地说道:“你父亲真正算是孤的恩人,你也不简单,小小年纪就如此干练。孤下令,命你为龙骧军大将军,护卫骖驾。”
李静忠站在李亨身后不动声色地咳嗽了一声,李亨假装没有听见,把他的两个儿子引到李崇云面前,李崇云连忙一一拜见。
“这是广平王豫,这是建宁王倓,等以后我们两家亲上加亲,你们当亲如兄弟。”
李亨的两个儿子也特别会来事,对李崇云展现出非常亲热的态度,他与两位年龄稍长的郡王熟识之后,扭头望向了坐在馆阁舍中捣药的永和郡主,只是纱帘遮挡着视线有些影影绰绰。永和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轻轻将纱帐掀起妩媚地一笑,然后放下继续低头捣药。
李倓会意地给自己兄长李豫使了个眼色,两兄弟推脱有事,搂肩搭背离去,李崇云才得以有机会前往馆阁中与郡主相会。
七月十二日,李亨在灵武城的南门城楼上宣布登基,更改年号为至德元年,尊远在蜀中的李隆基为太上皇,而且迫不及待地当天就派出使者前往蜀中告知李隆基。
他这可不只是急于想宣告自己的权力,而是为这个临时朝廷的中央政权财政收入而谋划。
叛军攻占两京之前,江南和北方的赋税都通过运河转运至洛阳,再从洛阳以广通渠运抵长安,如今洛阳长安相继失陷。想要让临时朝廷得到江淮、蜀中、汉中赋税的供给,只能让江淮的的赋税通过汉江溯游而上到汉中,再由汉中经陈仓道只扶风郡,再从扶风郡转运至灵武。
他现在一旦向蜀中宣布自己才是权力核心后,那么汉中和江淮的赋税就只能流向灵武一个方向,就算玄宗的小朝廷尽占蜀中的财税,这两地的财富也足以支撑他进行反击叛军的战争。
只是扶风郡如今还在叛将李归仁的属下手中,对方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将此地守住,但愿李嗣业能将收复扶风郡作为入关中第一战的目标。
一日,李亨捏着眉头在行宫中埋头沉思,兵部郎中方鸿渐从宫门外走进来,站在殿阁外兴奋地叉手道:“陛下,你看谁来了。”
他跨过门槛走出殿阁台阶上,遥遥望见一名白衣道人站在门口,头戴青玉芙蓉冠,以子午簪前后穿过? 手执拂尘面带微笑。
李亨的泪水差点夺出眼眶? 连忙快步迎下台阶? 口中激动的称呼道:“长源呐!”
年轻道人上前一步? 俯身要下拜:“山人李泌参见陛下。”
李亨连忙将他扶起? 一边搀着他的手往殿内走去? 一边诉说离别之苦:“自从从兴平颠沛流离到达灵武之后? 我就一直派人在终南山中寻访你? 想不到今日竟然能得见先生。”
两人在殿内屏风前盘膝对坐,李亨先前的兴奋已经褪去? 重新变得愁眉不展说道:“自潼关失守? 长安陷落以来,局势日渐萎靡。潼关一役使得京师和陇右精锐力量损失殆尽? 朝廷所拥有的军队只剩下李嗣业的河西军和郭子仪的朔方军? 如今还有李光弼依托赤水军成立的河东军,或许能和叛军相持不败,何时才能够获胜?我现在所忧虑者,乃是扶风郡仍在叛军手中? 致使汉中,江淮? 蜀中通道中断,朝廷难以为继。”
李泌拍手笑道:“那么今天李泌前来,便能解陛下一半忧愁。”
“哦,如何说?”李亨面色微红,脸上期待感十足。
“我从秦岭终南山赶来,半路上听说李嗣业已率大军攻下了扶风郡,虽然大散关还在叛军手中,但已经斩断与关中的联系。我猜他是想堵关打援,等待苑中的李归仁前来攻扶风。”
李亨听罢后大喜道:“想朕昔日在潜邸之时,身边亲近者者众多,只是朕这个太子暗弱无能,无法护住他们,皇甫惟明,韦坚,王忠嗣都已成为故人,如今只剩下你和嗣业还同朕站在一起,今天朕无所依靠,只能仰仗你们了。”
李泌连忙拜伏在地:“陛下千万不可这么说,如今国家离乱,无论于公于私,我们都应当竭力辅助您。”
李亨又叹气说:“听说这李归仁乃是安禄山帐下义子,执掌范阳精锐曳落河与同罗、契丹骑兵,号称幽燕铁骑五万,锐不可当。我生怕李嗣业的河西军在他手上吃亏。”
李泌起身在房间内踱步说道:“陛下大可放心,兵马再强也需要良将当之,李嗣业乃是开元天宝年间硕果仅存的名将,安禄山麾下的这些部将诸如李归仁,崔乾佑、田乾真等人给他提靴都不配,况且天下强军尽在陇右和幽燕,此战我军必然大胜。”
“如此甚好!若能夺得扶风郡,关中这盘棋就活了!才有机会收复长安!扶风,扶风,大鹏有风时才能起飞,实在是不甚雅听。这里本来乃是周朝的发源地,文王姬发兴周前曾经有凤鸣岐山,春秋时秦襄公于此地建立秦国基业,还有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笛迎来箫史共乘凤凰而去的典故,不如就改名为凤翔郡,陈仓县也改名为宝鸡。朕这就写敇书,同时加任李嗣业为关内道行军大总管,暂时主持凤翔事宜!”
……
李嗣业很快就得到了李亨从灵武发来的敇书,虽然黄绢上只字不提对战局的担忧,但他把扶风改名为凤翔,又把陈仓改名为宝鸡,又任命自己做关内道行军大总管,想必对此战的胜负非常在意。
这时一名斥候兵来到议事厅前,跪地叉手说道:“塘骑队来报!叛军从长安和咸阳县集结六万兵力出发,朝我扶风郡方向而来。”
李嗣业点了点头,命斥候兵退下,又吩咐侍卫将臧希液叫来。
“大夫,你找我。”
他将臧希液招呼到跟前,指着关中舆图上说道:“你率所部六千精锐骑兵前去岐阳县,命县令以及县兵丢弃县城,一路撤退到郡城中来。你这六千人则埋伏在白渠留连桥附近左右,等敌大军过时不要动,等他们败退路过再以伏兵杀出。”
“喏!”
送臧希液率部走后,李嗣业来到了郡城外,查看城池左右的两个土围营寨的布置。由于玄武炮太过沉重,费了一番功夫只将六门炮架在了城墙上,为了增加火力配置,李嗣业在命人在凤翔城墙的四角夯筑了四个炮楼式的堡垒,预先将火炮夯筑在里面,只将一门门炮口处刨出一个个方洞。
这四个土垒营寨都没有门,人员都是通过城墙的四角吊下去,连炮弹和装药都是从滑轮支架上钓下。火炮里面只装两种弹药,其中一种是带引信的圆球炮弹,另一种就是将各种尖锐铁器碎片填充进炮口中,点燃后如同喷子一般近距离散射杀伤。
土垒的位置也极为刁钻,它们看似与城墙连接,但又彼此独立。敌军若攻城池,就会受到土垒炮火的攻击,敌军若攻土垒也会受到城墙上的俯攻,同时土垒内的火炮无论稍远,还是近射都会给敌军带来强有力的杀伤。
二十日,李归仁,安守忠两人率六万兵力携带攻城辎重来到歧阳县,发现县中空无人迹后继续前进,又经过白渠留连桥后,只遭遇沿路零星的抵抗,最终来到了凤翔城下。
安守忠的步兵阵位于中央,李归仁率领的铁骑居于两侧应援,旗帜猎猎招展有数千面之多,个个精神抖擞虎视眈眈,看起来确实是精锐。安守忠挥动旗帜,弓弩手推着一排几十辆伏远弩到达城墙三百步距离内,还有数排手持擘张弩的弩箭队,一旦下令攻击之后,箭矢如飞蝗扑上城头,给人以极大的杀伤和精神损害。
还有什么武器比弩箭有更强的杀伤力和压制力?
第七百四十三章 凤翔之战(上)
李归仁策马从骑军中走出,他眼窝深陷,冷漠残忍地注视着城上的绛色旗帜和成排的兵卒。自从范阳起兵以来,他率领的铁骑南下一路攻城破关杀郡守,兵锋之利真的算势如破竹。使他不禁生出了幽燕铁骑天下最强的豪迈气概,连自称精锐的河西军不也龟缩在这凤翔城里了吗?
他对身边的一名契丹族将领下令:“你去,城门前喊话。”
这位将领策马奔行至城下近前,抬头对着城头上高声放话:“河西军的人听着,我们对这扶风郡城势在必得!我家大将军也说了,他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主动从这城里退出去撤回秦州,我们保证不进攻你们。但若是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城破之日定教你死无葬生之地,城中百姓也不得幸免!”
燕小四手扶着女墙对身边士卒招手:“把劲弩给我拿来!”
兵卒坐在地上双腿蹬着弩弓,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拉满了弦,装上箭矢递给了他,燕小四接过将弩箭架在垛口瞄准了这将领络腮胡交织的脸庞,
“我再警告你们最后一次,弃城而走才是最好的出路!”
李归仁猛然望向城头,旋即对这将领喊出声:“快!退回来!”
但话声已迟,弩箭嗖声从城头上射了下去,正中番将的鼻梁人中,箭头深入半尺飙血飞溅,从马背上栽倒下来伏在地上。
城头上燕小四命令士兵擂鼓,士兵们摇着旗帜发出笑声,鼓声与笑声混杂在一起魔性而又刺耳。
李归仁怒不可遏,挥动着马鞭暴喊道:“擂鼓!攻城!”
叛军后方两面竖鼓发出了沉闷震动大地的声响,近百架伏远弩车对准城墙上抛射箭矢。
燕小四慌忙护着兜鍪蹲下来,同时高声喊:“点炮!”
军士们手执火把点燃了玄武炮尾部的捻子,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心中默数着呼吸。一,二,三!嘭!炮口震响喷出炙热火焰,弹丸落在敌军军阵中爆裂开来,如数道惊雷劈在了地面上,冲击得叛军东倒西歪。
李归仁伏在马背上惊慌地喊道:“这是什么东西!”
于此同时,城墙两侧的土堡垒的一个个洞口上亮起闪光,这一瞬间宛若劲风袭来,炮弹在李归仁的右侧不远处爆裂开来,他慌忙闪躲在马匹的左侧,同时发出尖利的喊叫声捂住了耳朵。
嗡嗡的耳鸣声使得他头晕目眩,鲜血仿佛在往耳道中灌流,安守忠已经调转马上对他高喊了一声,从口型看出来高喊着叫他撤。
李归仁紧紧地抱着马脖子也暴喊出声:“快撤!”
他的马儿从一匹倒伏在地上人马上飞奔过去,马蹄踩着将一条腿压在马下惨叫的骑卒,直踩得他胸骨塌陷,满嘴泵血,那马腹部肠子流泻一地? 腥臭异常。
“快走!”骑兵滚滚如流从步卒的两侧? 向远处撤退。步卒们则在两股骑兵的中央撒腿奔跑。
城头上土垒上的玄武炮后坐退了回去,士兵们连忙用木杵裹着布清理炮膛,然后重新装捻子? 火药填装进去? 填进弹丸。燕小四挎着刀在炮座后面来回巡走催促道:“快点,快点火!把炮口调高六寸!跑远了就打不着了!”
隆隆的炮火再次冒起浓烟在城头上震荡,叛军的骑兵跑得快,早已脱离了炮火的射程,步卒们也即将脱离? 翻滚炸裂的炮火只是在他们的背后掀翻几个扛旗兵。
李嗣业端坐在城楼议事堂中高声下令:“擂鼓,出击!”
凤翔城东西两侧的城门大开,段秀实率领着瀚海军铁骑从左侧掩杀追击? 马磷率领着飞虎骑一部分从右侧掩杀追击? 安守忠的步兵阵型首当其冲? 步卒们抛下攻城器械、伏远弩等辎重撒腿狂奔。
骑在马背上耳朵哗哗流血的李归仁平衡不稳,左右歪斜死死拽着缰绳? 但他的头脑至少还是清醒的,猛然拽住马缰勒转马身? 从腰间抽出刀高声喝道:“不要跑了!被人追在后面打只会一败涂地!给我杀回去!别让安守忠的步卒全丧在敌军手里!”
“同罗兵!曳落河!给我杀回去? 他们那喷火的玩意儿追不了这么远!”
叛军骑兵的纪律也是相当的好,看见主将身后的麾旗来回横挥后,各营各团的将领校尉都果断折返,牛角号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把战鼓给我敲起来,但敢有一队后撤,回去我全部斩杀!”
李归仁将令一下,将领们倒转旗帜发出了震天的吼杀声,伴随着震动大地的擂鼓,每一个骑卒都跟随着长官身后的旞旗和枿旗,变为数百道的奔流,朝着两面冲来的河西军骑兵硬刚过去。
双方挽起角弓,先在马背上进行一轮对射,随即骑枪队在前奔出滚滚尘土交错对刺,或有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被马镫拖住腿拉出百十步,获胜者借着冲势对下一个敌人进行冲杀。
李归仁的骑兵很快便接应到了步卒,对着人群中安守忠的麾旗高喊道:“结成方阵!我护你左右翼!”
安守忠亲自吹响牛角命令麾下各营结阵,弓弩手很快被组织成有序排列的战阵。
马磷果断率领右翼骑兵,从敌军骑兵和兵卒的结合部穿插,挥动刀锋与敌军骑兵对砍。安守忠即将组织起来的方阵即将再度散乱。安亲自跳下马背,提着陌刀召唤战锋队在前方维持稳定斩杀敌骑。
凤翔城前河西军的步卒也已经全部出城,黑压压地朝着敌军步兵阵压过来,几门玄武炮在士兵和牛马的拉拽下缓缓向前。
……
埋伏在白渠留连桥附近的臧希液六千人马在树林间耐心等待,叛军队伍迟迟没有退却经过这里,这让他心中十分狐疑,遂派一人一骑去探。
骑探的马蹄哒哒地返回到林间,翻身下马朝臧希液叉手禀报:“报!臧将军,叛军本是要朝我们这边撤退,但不知怎么突然又杀了回去。”
“杀了回去?”臧希液皱着眉头细细思索,又搓着手掌来回走动,突然开口道:“所有人都随我上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杀叛军后部。”
副将在旁边提出质疑:“臧军使,大夫给我们的军令是在此埋伏袭击叛军,如果回去的话,怕有不妥。”
臧希液又低头凝神思索,随即开口道:“根据我这么多年作战的经验来看,敌军折返回去又迟迟没有撤退,必然是双方胶着厮杀,我们回去捅他**,定能提前结束战斗,减少我军伤亡!大将在外需要随机应变行事,上马!杀回去!”
“喏!”
他麾下的校尉们开始召集兵卒,分为三股队伍翻身上马奔出林间,六千精骑从留连桥两侧向凤翔方向疾驰,马蹄踏出滚滚尘土席卷而去。
第七百四十四章 凤翔之战(下)
双方骑兵在安守忠的步兵阵后侧翼各自厮杀,反而将双方步兵阵的中央露出一大片空地,仿佛肆虐的风暴眼的正中央。当然也没有骑兵敢在这两箭之地中央穿行,否则必然会被强弓劲弩射成筛子。
安守忠望着那几个黑洞洞的炮筒子便心胆俱寒,但后方骑兵厮杀胶着,他在这里若不能有胜算,必然是大败亏输。
“杀!”
叛军以长枪与跳荡盾兵在前,后方弓弩手四十五度角抛射箭矢,朝着河西军的阵营正面迫来。
燕小四挥动了黄旗,炮手们将几门火炮的捻子点燃,炮口隆隆喷出火光,炮弹在敌军方阵中炸开,落点处的兵卒们被炸得东倒西歪,陷入局部的骚乱。
“快!清洗炮膛,继续装药!”
安守忠在马上挥刀喊道:“这东西哑巴了!给我冲过去!端了它们!”
李嗣业果断下令道:“步槊、弩箭队上前!准备第二轮炮!”
叛军横持着盾牌呈一条线朝唐军的阵型冲过来,弩箭兵在后方不断抛射箭矢,两军的前阵已经开始解除,盾牌和长枪开始进行激烈的碰撞。燕小四命令士卒将弹丸换成了各种铁渣,碎片,甚至是陶瓷碎片,用木杵捅进进装填充实。
“快,点炮!”
玄武炮后膛上的捻子嗤嗤作响,李嗣业高声下令道:“步槊,弩箭队后撤!把炮口给我让出来!”
兵卒们迅速撤到了火炮的间隙中,安守忠顿时睁大了眼睛,仿佛要充血似的大喊道:“快!散开!别扎堆!”
炮口喷出了灼热的火焰,没有弹丸射出,却有无数碎片组成的墙将冲在最前方的诸多兵卒推倒在地,他们坚厚的铁甲能够阻挡箭矢,却挡不住火药推动的破片,一时间血肉模糊尸体堆叠。
安守忠咬牙瞪大了眼睛,挥舞着横刀喊道:“这玩意儿一盏茶之后才能响!继续给我冲杀,躲开黑筒口子!“
……
两侧翼的骑兵正杀得不亦乐乎,由于双方阵列都泾渭分明,只在一条斜线上互射箭矢,拉锯厮杀,各自都没有太大的伤亡。
李归仁将自己旗帜的一角扯下来,缠在流血的耳朵上,咬牙对身边兵卒说道:“西凉兵果然厉害,这样对杀下去只会将我们拖死,我们不如从右侧杀出去直捣对方步卒阵型后方,定能一决胜负!”
部将躬身叉手问道:“这样也就等于将安守忠将军后方暴露给了敌骑?”
“没错,”他咬着牙狰狞地说:“那就来个一换一,看看谁垮得快!把胜负交给老天爷!”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间后方的骚乱如同多米诺骨牌传导到了前方,李归仁猛然回头,已然看见骑兵阵的后方荡起猎猎烟尘,敌军为首的将领身后麾旗上写着大大的“臧”字,直接冲锋到他阵型的背后。
段秀实和马磷看到了远处的突发状况,也趁机挥刀高喊:“杀!两面夹击李归仁!”
臧希液的背后袭击使得叛军后背大乱? 李归仁带着一丝丝的侥幸还要再战,副将连忙在身旁劝导:“李将军,撤吧!败像已现,要保存实力!”
李归仁恼怒地砸下马鞭? 高声说道:“给安守忠敲钲,让他撤!我护他左右!”
李嗣业命人和牛马拉着玄武炮往后撤,正前双方的步槊已经开始交锋? 叛军后方的铜钲铛铛地响起,虽然没有鼓声的震撼性更强,但这种尖锐悠长的声音比鼓却穿透性更强? 士兵们听了很快乐? 因为终于不用上前去送死了。
他对副将下令道:“你在前方领军撤退? 我在后面押阵,李归仁定会护住我们!”
叛军迅速向后撤退? 虽然退得很狼狈? 但没有出现四散奔溃的情况。李归仁以同罗骑兵护住两翼,安守忠特意派精锐曳落河护在步兵阵的身后。
李嗣业军阵的玄武炮对着撤退的敌军又怒吼了几声? 便已结束了它们这场战役的任务。
他骑马在纛旗前下令道:“步军追击八里,骑军追击三十里。”
两军在追击撤退的过程中不断抛射箭矢? 或短兵相接? 安守忠将运输辎重的后军放在队伍的末尾处? 被曳落河番兵逼着手持盾牌与追上来的敌军交战? 然后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们。
这些都是他们进入关中以来强行征召的兵员,或者是在潼关之战中俘获的唐军,身经百战的老兵无论在哪方看来都是宝贝疙瘩,怎么可能轻易牺牲掉。
他们自然毫无战斗力可言,几乎刚被甩在后面就被射杀或者投降,等河西军再度迫近时,这些番兵再度把辅兵顶出去。整个渭河道旁尽是丢弃的尸体,战马则来回踏出尘土反复冲杀。而守在后方的精锐番兵挥舞着横刀与盾牌死死护住后翼,手中的弓弩总能精准地击中追上来的河西兵勇,他们阵型配合严密悍勇异常,有些人身中三箭血流如注,依然坚守队尾顽强作战。
李嗣业在远处手搭凉棚遥望,颇感兴趣地问道:“护在安守忠军阵后方的都是些什么人?”
段秀实在旁边科普道:“启禀大夫,这是曳落河,在突厥语中的意思是勇士,乃是安禄山麾下最为精锐的近卫,八千曳落河勇士都是由他亲自选拔,将军、校尉、旅率皆是其义子,将校、旅率又将麾下的士兵收为义子,之间均以结义兄弟相称,故而英勇善战难以击破。”
“不错呀。”李嗣业不由得赞叹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让骑军和步军都撤回来吧,讨不到什么便宜了。”
段秀实命令横吹队吹响了青铜号,追击中的河西军停下来,沿着河滩返回凤翔的途中,一路上收拾叛军丢弃的物资和旗帜。
李归仁和安守忠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站在渭河边上互相搀扶着惊魂未定,安守忠喃喃地说道:“河西军果真是强,若不是有这五千曳落河,我们两个今日还不知能不能活着返回长安。”
“艹!在我看来半斤八两!”李归仁唾了一口说道:“若非李嗣业麾下有会喷火的黑筒子,今日的胜负还在两说!”
安守忠又道:“今后恐怕再也无法拿下扶风郡,散关也要丢了。秦川四关已经落到唐军手里两个,长安怕是不能守住。”
李归仁将横刀拄在地上狠狠地说道:“我手中有三万铁骑,若是在山川峻岭不一定是对手,但在这八百里关中平川上,任何人想夺回长安都要铩羽而归。”
“走,先回咸阳县,让张通儒往洛阳去信汇报,希望义父能再派一些援军过来。”
李嗣业命各军押送俘虏和辎重回到凤翔城,这一战己方损失四千余人,敌方损失两万余,实际上李归仁和安守忠后撤前,叛军损失的数量也没有超过六千,事实证明军队最大的伤亡就是在溃退后撤的过程中。若非叛军中有不少精锐力量,这个数量还可以更高。
除了缴获有伏远弩和攻城器械之外,还有数量可观得甲胄,还有叛军的大量旗帜。
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后,大量更改了旗帜和服饰的颜色,将校的麾旗和旞旗都改变为了青色。这除了是为了和唐军的旗帜区分开来,还有就是关系五行相生相克的原因。因为据严庄和高尚所说大唐是土德,他的大燕要干倒大唐自然是木德来克土,木色自然尚青,所以用青色旗帜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命令士兵们把叛军的旗帜和甲胄都收集在一起,燕小四跟在李嗣业身后讶异地问道:“主公,这些叛军的旗帜还留着它干嘛,为何不把它们一把火给烧了。”
李嗣业笑道:“这些旗要留着,我拿它们还有大用。”
……
第七百四十五章 智取大散关
三日后黄昏,夕阳已往西沉下,曛黄的阳光照射在山峦起伏的秦岭山脉间,两边的山头如同馒头夹着中央的陈仓道。
一支打着青色旗帜的军队行进在山谷道,山道的右侧有清姜河水潺潺流淌,近千名士兵押送着几十辆牛马车沿着河畔前行,前后均有千骑护送。
行进中两侧山峦间的山谷逐渐由宽变窄,大散关也出现在这支军队的面前。关隘城墙随着山峦的地形或蜿蜒或突然拔高,两山丘间草木葱茏,主城关也在这葱茏之间只露出上半截,直到他们近前才得以窥得全貌。
这时黄昏已经笼罩四野,当夕阳余光即将消失之时,草木的荒凉也愈发能显现出此地的蛮荒,若不是有人为修建的城关,这定然是一个与世隔绝之地。
城头上早有士兵擎起火把朝下张望,每个垛口都有军士将手中的长弓劲弩拉开,瞄准这些远方而来的不速之客。兵卒张望了一眼回头喊道:“不要妄动,下面看着好像是我们的旗号。”
他伸手在嘴边高声问道:“你们是那一部分的军队?”
只听见下方高声回答道:“我们乃李归仁将军的部众,将军已经夺回凤翔郡,特来关前宣告,并有圣武陛下敇旨加官之赏!赶紧下来接旨。”
燃起火把的小兵连忙去通知将领,将领手持着火把从城楼上走出来。这将领也相当谨慎,握着火把对城下喊道:“你是李将军麾下那部分的?”
燕小四眼珠飞快地转动,抬头喊道:“我乃义父六子,今有圣旨在身不便拜见,请将军下来接旨。”
“好,随我下去,”将领带了五六名亲卫从阶梯走下城墙,唤人打开城门,骑马来到燕小四面前。双方都手持着火把,松明燃起的黑烟缭绕,看不清对方的脸,这将领还是仔细往前瞅了瞅:“这位小将看着有点面生啊。”
燕小四也不跟他废话,直接从身后的筒子中取出黄绸,双手拉开挡住了自己的脸,还让旁边的兵卒将火把凑近照亮:“门下,我大燕朝关中诸军功勋卓著,散关守关使安孝贤尽忠职守,朕心甚慰? 擢升壮武将军,授爵陈仓县伯? 赐良田千亩? 食邑七百户!”
这将领听得大喜? 慌忙翻身下马跪地而拜:“臣叩谢圣武皇帝陛下? 陛下万寿无疆? 福泽万年!”
燕小四托着圣旨走到他面前笑道:“安将军,接旨吧。”
这安孝贤双手托举圣旨在手中? 触手感觉丝绸的质地低劣? 便狐疑地双手打开,只见黄绸上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写:“这咋回事!”
“嚓!”
黄绸布在他手中裂帛而开,刀锋闪着寒光从脖颈处斩下? 喷溅出大量的血液,燕小四已将他的头颅提在了手中。燕小四身后的数名武士提起手中弓弩,箭矢嗖嗖地发出? 将这安孝贤的护卫全部射倒在地。
燕小四提着头颅翻身上马道:“杀进关去!”
几十匹战马从城关洞门而入,两个准备关门的兵卒,被横刀掠过翻倒在地。黑夜里刀光交织火把缭绕? 双方激战成一团。燕小四提着头颅冲到高处,一边用火把照亮,一边高声喊道:“你们的主将已经伏诛,头颅在此,还不快快投降!胆敢有负隅顽抗者? 杀无赦!”
城墙的各处响起清脆的扔刀声? 叛军卸下的甲胄全部堆积在了一起,所有人排列成队被唐军押送至关内的小校场上。燕小四站在瞭望台上手执火把,面朝下方排列穿着单薄葛麻衣的俘虏们,高声喊问道:“报上你们的户籍来!”
其中有一人身材魁梧,腹部隆起,能吃这么胖的基本是大官,他中气十足地回答道:“启禀将军,我们都是燕地人士。”
“哦,原来是来自幽州范阳的。”燕小四转过身,把一面刻着古怪纹路的铜镜挂在了墙上,面对众人问道:“你们听说过拜火教没有?”
“当然听说过。”这位将军俘虏说道:“大燕圣武皇……不,狗贼安禄山信的就是拜火教。”
“听过就好,”燕小四双手抱着肚子大声说:“这个镜子乃是拜火教大神阿胡拉·马兹达传下来的,可以明辨罪恶,只要在白天里把太阳光通过镜子反射在有罪的人身上,这人就会双目眩晕,心头发热难以忍受。”
众俘虏面面相觑,只有那位军官挺着肚子下巴高高抬起,看来对这种怪力乱神相当不屑。
燕小四又说道:“现在听着,你们这些人跟着安贼南下造反,一路从河北到河南,再到洛阳长安,途中没有残杀过百姓,奸淫过良家女子的人站到左边来。”
众俘虏陷入到迷茫中,其中一人举起手问道:“只抢劫,没有杀过百姓的算不算?”
“不算,”燕小四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抢劫虽是大罪,但算不上罪大恶极,可以戴罪立功。”
校场上的两千兵卒多数都跑到了左边,站在右边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这几人挺胸抬头面色坦然,似乎已经看淡了生死。
燕小四翘起大拇指赞道:“敢做敢当,算得上汉子。”他扭头下令道:“送他们上路!”
城墙上的弓弩手立刻扣动机弦,将这几人射成了刺猬,倒在地上。
余下的人悄悄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多亏没有做老实人。
燕小四转身指着铜镜说道:“我知道你们中间还有许多人没有说实话,企图蒙混过关,但是没关系。明日我就用这面马兹达的神镜照射你们每个人,犯下罪过的人自然无所遁形。”
说罢他挥动着披风转身离去,对身后的副将吩咐道:“今夜就让他们蹲在校场严加看守,明日上午一个一个给我用神镜照过。”
蹲坐在校场上的俘虏们开始神色凝重,互相交头接耳,但看到头顶城墙上的唐军士卒,又悄悄地压低了声音。
时间随着大散关一侧清姜河的哗啦啦声缓慢流逝,圆月也从正当空转到了山麓一侧,城墙上的唐军兵卒换岗之后,开始靠着墙垛打起了瞌睡。
叛军中的几个军官悄悄地聚到了一块,商量如何在眼下的绝境中求生。
其中一名祆教徒低着眉眼说道:“俺家就是信奉光明神马兹达的,据说光明神确实留下来许多神物,而且那铜镜上刻着光明神长翅膀的雕像,我看那铜镜十有**是真的,明日你我小命休矣!”
肥壮军官抬起脚对准这人的肚子将他踹趴窝在地,低声怒道:“休要怪力乱神,马兹达的老家在波斯和昭武九国,河西军哪里来的神物?”
祆教徒从地上趴起来蹲着远离了军官,口中却依然低声琢磨:“河西军没去过,但李嗣业和他麾下的安西军去过,打大食的时候他们得了许多马兹达的神物,绝对是。”
肥壮军官怒瞪了这人一眼,索性不再理会他,对周围的众人低声蛊惑道:“不管这铜镜是不是神物,朝廷军队根本没打算放过咱们!如今夏季炎热,阳光让铜镜反射到身上哪个能受得了刺眼灼烫,不过是个找个借口杀我们而已。”
祆教徒在远处又回了一句:“朝廷要杀我们还要找借口吗?直接今晚就能乱箭射死。”
军官这次倒没有发怒,对那祆教徒说道:“就算那神物是真的,今天在这儿的谁没干过伤天害理得事情?你我不能等死,得想办法找个活路。”
“如何活法?我们被下了刀枪,剥去了甲衣,就等于挨宰的羊。”
肥壮军官把众人脑袋招揽到跟前,窃窃私语道:“我刚才偷偷看了一下,北城门这边防守严密没有机会,况且但南城门这边门口只有四个兵卒守门,到时候我们悄悄摸过过去,夺了他们的横刀杀掉,再抬开门挡冲出关去逃得生天。”
“可南门那边儿通往汉中,逃出去有什么用?”
“嘿嘿,汉中富庶,你我跑到山上自立山寨门户,平时下山打家劫舍,也足以养活我们这些人。若是将来朝廷胜了,我们就继续做匪,若是圣武皇帝胜了,我们还可以继续加入燕军去抢劫蜀中。”
(ps:感谢书友霞骨飘红打赏。)
第七百四十六章 面圣往彭原
贼兵众俘虏听了连连点头赞同,肥壮军官的这个主意可谓高妙,左右两条出路竟能立于不败之地。
军官下令让俘虏们悄声传播给身边的每个人,愿意逃的就共同行动夺南门逃出去,不愿意逃的也不要声张,否则被发现了大家都是个死。
时间到了后半夜,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发困的,城关上各种鼾声四起,连虫鸣的声音都被掩盖住了。肥壮军官带头谋划,当然要身先士卒,带着几十个胆子大的悍卒赤脚朝城门口摸过去。
城门口拄着长枪的四个哨兵靠在墙上睡得很死,可为啥没有发出鼾声呢?不管他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肥壮军官接近哨兵五步远的地方,猛然闭气冲上来,一把夺过长枪对着脖颈攮了进去,尖顶盔掉落在地上,露出丛生的稻草。
“吓!怎么是稻草!”
其余三四人抢去武器也从甲胄上捅出草来,所有人一瞬间怔立在原地,心脏跳动几乎停滞。
后方远处的城墙上突然喊出声:“干什么!”
“先跑了再说!”肥壮军官迅速反应过来,四五个人扑上前去,将城门的门挡合力抬开,拽开了大门蜂拥往外面跑去。
“有人拓关了!快!快!快!”
俘虏们撒开了脚丫子朝着陈仓道的深处奔去,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只有二百余人,唐军迅速将四处点燃了火把,一名将领趴在女墙上朝下面喊问:“呔,你们为啥不跑。”
俘虏中有人抬头回应道:“我们没有杀百姓。”
逃走的俘虏们一口气跑了七八里地,累的气喘吁吁放慢了脚步,他们回头张望探听,似乎没有马蹄追来。
肥壮军官心中疑窦,依旧转身对众人说道:“天亮之后就别走大道了!以免被朝廷兵马追杀,我们翻进山中歇息!”
众俘虏又走出三里多地,眼前山谷陡然变窄,头顶上树冠森森,只有些许星光逸散下来,夜枭啼叫声同鬼魅,使得他们心中发瘆,互相挤着走在一起脚步蹒跚。
突然前方亮起来无数火把,两边山坡上的树隙间也火影曈曈,俘虏们慌忙转身,但更多的火把从身后的山坡上跳动着跑下来,将他们的后路堵住了,军官和众俘虏双目中尽是绝望。
“全部射杀!”燕小四一声令下,箭矢从四面八方攒射下去,箭头入肉的噗呲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然后河西军依次平趟过去捡拾箭矢,没死透的给补上一两刀。
……
李嗣业盘膝坐在议事厅? 听到燕小四站在一旁汇报,不禁抬起头来疑惑问道:“两千多人里面,只有两百多个没杀过百姓?”
“没错,”燕小四叉手说道:“我已经一一派人审问过了? 这些人虽然干过劫掠的事情? 但确实没有越过杀良那条线,不过他们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倒不如一干二净全杀了。”
李嗣业摇了摇头说:“不可? 混迹在那种军队中? 容易受众人裹挟影响,能够坚持住不杀百姓的底线,已经是难得可贵了。”
“大夫说得极是? 这帮人全是畜生,跟他们相比,只抢不杀的反倒是好人了。不过属下的人还审问出另外的东西。”
“哦?什么东西?”李嗣业感兴趣地问道。
“叛军从河北南下之后大肆劫掠? 从将军到士兵无人不抢,而且还专门有一支队伍沿着运河各水驿把抢劫的财物用船押送回幽州。安禄山为了激励军队士气? 规定斩人头二十或旅帅以上? 就可以将自己抢劫所得财物打成包裹? 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居住地址? 交由水运的军队沿着运河送回幽州,再由幽州留守分拣递送到各自家中,然后家人送来书信以做印证。运送财物的重量多少,也根据军功官职的大小来判定。据说这也是跟咱们学的?”
李嗣业顿时恼怒道:“我什么时候纵容下属抢劫了?”
“不,是我说错了,据说这是跟西域商会学的,同样都是运送包裹,只不过商会的包裹上写的是合作商贾的名字。”
“原来如此,”李嗣业不由得感叹道:“从上到下都抢劫,这跟盗匪有什么区别?还把长安洛阳抢劫来的财物都带回范阳去,安贼这是压根没有把洛阳当做他的新家呀,这是一个欲图谋天下的人该有的想法么?”
燕小四跟着他的话往下说:“他们可比盗匪狠多了,哪个盗匪敢抢劫长安洛阳?”
这时门外有亲卫来报:“大夫,陛下从灵武派来了使者,已经在太守府邸外。”
“好!随我出去迎接圣使。”
李嗣业带领众将来到府邸门口,只见宦官鱼朝恩骑着马率领一队士兵排列在道旁,看到李嗣业后连忙翻身下马,叉手行礼道:“奴婢参见西凉郡王。”
李也叉着手回礼道:“鱼公公太见外了,陛下可有旨意?”
鱼朝恩连忙说道:“郡王不必行大礼,不过是陛下要我传的一个口信而已。陛下说他已经移驾驻陛至彭原,甚是想念郡王,希望郡王能够过去相见。”
李嗣业微微皱眉,这时李亨的原话么,把旨意说得如此委婉,是性格谨慎使然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请圣使回禀陛下,李嗣业这就准备出发前往彭原。”
鱼朝恩走后,李嗣业回到议事堂中安顿凤翔郡事宜,对坐在下方的封常清和段秀实二人吩咐道:“我若耽搁时间长了,只坚守一城一关而已。赵正一道士那边已经将道观搬迁至兰州城内,保持驿路畅通从兰州往凤翔运送玄武炮,若火炮积攒不够一百门,我们就暂时按兵不动。”
安排好一切事项之后,李嗣业便率领两千牙兵出城去,星夜兼程赶往宁州彭原县。
李亨驻陛在彭原县的一座道家宫观内,遂将此地改为了行宫。长子李崇云率领龙骧军驻扎在右,原先的太子内率编练为龙武新军驻扎在左。龙骧军入驻灵武之后,在原班人马的基础上编入朔方的地方军,扩充成为八千人的一支整军。
李嗣业尚未赶到彭原,李亨特意让李崇云在驿道口迎接,因为他刚刚将其子破格拔擢为兵部郎中,仍然兼任龙骧军军使,以表现出对他父子的信任和厚遇。
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意思,由于李嗣业现在已经是郡王兼领开府仪同三司,接下来若再升就只能是活着的三师三公和柱国,由于今后还有很多仗要打,为免以后无官可升,所以给他儿子升官也是一种折中的方法。
李崇云在李嗣业的马前叩拜:“儿子崇云拜见大人。”
李嗣业低头看看他的气色,笑着说道:“看起来皇帝待你不错。”
儿子主动牵着他的马往前走,低着头说道:“云郎知道,陛下能厚待孩儿,全是因为阿爷你的缘故。“
李嗣业点了点头,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牙兵和龙骧军主动放慢速度退在三丈之外。他口吻看似轻松地问道:“可万一有一天,阿爷突然得罪了皇帝,你该怎么办呢?”
李崇云咬着嘴唇想了想,毅然抬头说道:“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云郎的祸福皆是自取,我就算决绝了断,也绝不会拖累阿爷。况且,我留在朝中,说不定有一天还能反过来保护阿爷。”
“你保护我?”李嗣业放开嗓子笑了起来,爽朗粗犷的声音回荡在黄土原上。
“阿爷不信?我势必能够做到。”
第七百四十七章 君臣对坐论平叛
他们来到彭原县城西所谓的行宫前,道观门口松柏森森,门楹匾额和殿廊间的柱子均辩驳脱色,院子里的松土中散落草根和灰烬,可能是整体性地拔除过一次野草,不然就真如兰若寺一般真的阴气森森。
除了看起来有些荒凉破旧外,整个宫观的规模还是挺大的,至少超过了县廨。一个皇帝的所有随行人员,小小的彭原县城确实难以承受,龙骧军的军帐在原上星罗棋布,百官也只能委屈地住在简陋局促的民房中。像这样四处流浪的皇帝,历史上也没有几个了。
文武双全的新任右相房琯带着文武官员迎接在道观门前,这也是李亨能够给李嗣业最大的礼遇,房琯以汉时的揖礼笑面向迎,李嗣业则朝他抱了个拳,两人并肩朝宫观内走去。
“听闻李大夫在凤翔城前大获全胜,击败了敌将安守忠和李归仁的六万大军,斩首达两万。第一名将之称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一战就超过了郭子仪和李光弼河东杀敌的总数。”
李嗣业回答道:“房相国谬赞了,这一战对某来说效果不甚理想,没有能击溃敌军,所斩杀俘获的多数是叛军中的普通兵卒,敌方真正的精锐并未受多大损失。”
房琯双手捅在袖中侃侃而谈道:“本相也看了你送来的奏报,你在城墙上固守以炮石击退敌军,命铁骑从东西城门尾随追击,敌军收拢阵型进行反击,你的中军从正面推上来,伏一支奇兵在敌后确实是神来之笔。不过在我看来,依然不是最佳的破敌之策。”
李嗣业见房琯言谈自信从容,以为他真有高论,连忙拱手讨教道:“右相有何良策,敢以教我?”
“不敢,不敢。”他口称不敢,却高抬起鼻孔说道:“听闻你麾下可战之兵就有七八万,敌军六万来攻,却预先固守城中,岂不是先弱了气势?虽说借着守势暂时退敌,敌退时出门追敌稍显仓促,阵型不能稳固,敌军率军回击必然气势大增。双方骑兵旗鼓相当,决胜之道便在步军之中,何不布战车在阵前,人推牛拉冲锋,定能将敌步军击败? 此时敌后方有我奇兵夹击。趁着敌军败退之际追击百里,斩首何止两万?”
李嗣业刚听得还有点儿道道,再听下去就感觉不对劲了? 也不知道此人是在开玩笑讽刺他,还是在用兵之道真有些研究? 所以才来班门弄斧。
他当然也不可能与这位房宰相较真,但只是淡淡地笑道:“右相之言? 确有些道理。”
他们来到李亨所在的正殿前,身穿黄袍头戴幞头的李亨笑容可掬,只是两鬓如霜? 让人感觉他的精气神全耗在了做太子的这些年里。
李嗣业上前刚要俯身参拜? 李亨连忙走下台阶扶着他的双臂说道:“在这僻壤之中? 卿就免礼了吧,正好有一位老朋友也要见你。”
“哦? ”他对房琯等人摆手说道:“今日议事暂免,明日再来。”
他引着李嗣业来到殿后的一个隔扇间,途径殿中的几尊塑像? 暂时只用纱帐隔挡住。道士李泌手执拂尘站在隔扇间门口,伸手将房门给两人拉开。
李嗣业对李泌笑道:“你这闲云野鹤,现在也终于出山了。”
李亨也笑着说道:“可惜这位山中闲人,终究是不肯接受朕授予的要职,只愿意做闲散的银青光禄大夫。”
三人在案几前跪坐? 两名侍女在旁边煮水奉茶。等茶水救沸之后? 李亨挥退两女,坐在他身边的李泌正要掌勺酙茶,却被李亨伸手抢过:“不用你忙,我来。”
他一面斟茶一面恬淡地说道:“你们二位一位为朕出谋划策,一位决胜千里,朕暂时无以为报,只有亲手奉上清茶,以表体恤之意。”
李亨已经端满了一盏茶,第一碗双手呈送到李嗣业面前,他连忙俯身低头拜伏在地,口称:“陛下万万不可。”
“受了吧,这是朕的心意,你一个武夫还没有李泌这闲云野鹤来的爽利。”
他连忙坐正双手接过,脸上还得装出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表情来,在李亨面前表演忠心戏码确实是累,因为他不像李隆基远远高座在御阶之上,而喜欢凑近说话,神态的一丝一毫犹如近景特写摄像,演技但凡不过关,就能显露出蹩脚来。
“朕心底有顾虑,也有疑惑,两京失陷,天下大乱,贼势竟至如斯凶猛,不知何时才能够讨平逆贼,使天下太平。”
李泌将拂尘放在膝盖上,端起茶碗浅饮了一口说道:“陛下,如今郭子仪、李光弼已稳固河东,光弼出井径与河北义众互为援助。嗣业也已经横绝陇右,塞断汉中蜀中,陛下何不以建宁王为范阳节度大使,与郭、李二人共领兵马攻陷范阳老巢,一但其后方被破,留在洛阳的叛军就失去了根本,必然被河南诸将剪灭。嗣业兄你则集中精力对付关中之敌。泌虽不懂打仗,但也有一二句建议嗣业兄,切勿以攻城克地为本,把叛兵赶着到处跑,这样不但会使平叛越来越难,对天下百姓的危害更大。”
李嗣业抬起茶盏对李泌赞同道:“山中隐士,你这话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叛军的性质其实与蝗灾没什么区别,他们扩散的越大,流动得越频繁,对天下、对百姓的危害也就越大。欲平关中之敌,必须要提前准备,等待条件成熟时,一举将敌军全歼。”
李亨摇摇头说:“朕问你们的,是何时能够平定叛军安天下,两位心里是否有底?”
李泌答道:“若陛下能完全采纳山人策略,从今日算起,两年内必然平定叛乱,恢复天下安宁。”
李嗣业也说:“陛下若能给臣以足够的信任,定能在两年内使二十万贼兵消弭于无形,恢复九州清平。”
李亨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道:“只是身为天子居无定所,京城却要时时刻刻受叛贼劫掠,长安一日不复,我内心一日不得安宁。太上皇如今潜居蜀中,朕也无时不刻想将他迎回长安。”
李嗣业心想,你要是不提我还想不起呢,你那个爹不管百姓如何看他,但在我眼中就是天下头号罪人,你把他迎不迎回长安,我都不感兴趣。
李亨低头望向他,说道:“你手中可战之兵有七八万,加上征召的辅助兵也有十三万之多,朕再让郭子仪率两万军归你调遣,如今叛军在关中的兵马总共也不过十万余,可否立即着手收复长安?”
李嗣业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果断地劝阻道:“陛下,安禄山留在长安的兵马,乃是叛军中的精锐所在,八千曳落河就有五千在其义子安守忠的麾下,又有同罗和契丹,奚人组成的精锐骑兵,要想将其完全击溃,还需臣谋划准备,望陛下宽心等待。”
李亨脸上立刻就有些不高兴了,双手扶着膝盖阖下眼壳说道:“朕的长子广平王李豫危难受命,被朕授予天下兵马大元帅。朕知道他才疏学浅,不擅军事,但朕准备派他与你联合,当然一切军中要务自然是你说了算,让他跟你多学学如何掌兵,如何御下。”
李嗣业俯身躬身叉手道:“多谢陛下能派广平王来与我分担军务,军中士卒若知皇子广平王殿下与他们共同进退,士气必然大增。
他心中明白,这位广平王李豫,也就是将来的代宗,就是来蹭排位赛刷分的,自己当然要带他上分,至少应该刷到星钻往上,将来继承帝位的时候,才能使得天下膺服。
第七百四十八章 才智多面手李泌
李嗣业这次北上彭原与皇帝会面,在宫观茶室中与皇帝之间的这场会谈,总的来说有一丝不欢而散的味道。
李亨等李嗣业叉手告退走后,才站在殿室内怨气十足地说道:“我待他何其恩厚,不但让他总辖整个陇右,还可随意取用汉中征调来的粮秣,如今统领大军,竟不肯加快平叛夺回长安,朕都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辅国负手站在一旁,鼻孔里轻哼一声说道:“李嗣业定然是把河西、安西、北庭三镇兵马当做自己的私兵了,不敢与强敌对阵,生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把自己依仗的那些家底打光了。他有自己的私心,便是对陛下不忠。”
李亨抬头胸中似有不忿之意:“朕用他的儿子做禁军龙骧军的大将军,这已经是莫大的信任,可他为何还是存有私心,他以前是这样的人吗!”
“陛下,际遇一变,人心就会变。”李辅国跟着说道。
李泌已经从外面迈进门槛来,李辅国一看到李亨身边的这位谋士,便主动退走离开,绝对不与他同框出现,也不愿意与他同处一室交流。
李道士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特殊气质,这种气质使权欲熏心者最为反感,仿佛他的行为如白日曦和照耀,刺痛了这些人的内心。在如今这个世道,心境坦荡淡泊的的人,反而更容易被人误解。
李亨的脸色还是愠青的,李泌走到他面前叉手道:“陛下掌国于危难之际,其势艰难无异于再创河山,当不拘一格信任大将。昔日汉景帝重用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入细柳营遭阻挡不得乘车驾,只得按辔徐行,却依然能重用周亚夫,放手使他出兵平叛,不催促,不干涉,这是好的例子。坏的例子就在眼前,陛下难道过眼便忘吗?哥舒翰率关中兵据守潼关,因麾下多为新招募市井之徒不习征战,固守拒敌正当上策。惜上皇听信杨国忠谗言,干涉军务命哥舒翰出关应战? 致使二十万将士殒命? 长安失陷。之前李嗣业与贼已经有过交锋,便已试探出了强弱,才会保守而待时机。陛下应体察而不多生疑。”
李泌一番话说完之后? 李亨幡然醒悟? 握着李泌的手说道:“长源所言及是,是朕心中过于急躁了? 嗣业乃是开元天宝朝硕果仅存的功勋旧将,关中平叛自有方略。这样,你代朕过去送送他。”
……
广平王李豫骑马在前,李嗣业的照夜玉狮子落后半个身位? 身后跟着李豫几百人的卫队和李嗣业两千牙兵。
他们从黄土原上往凤翔方向而去? 不远处有马匹嗒嗒的马蹄声追来,两人回头一看,却是白衣道士李泌骑在马上。
看起来李泌平素极少骑乘,他小心翼翼地拽着马缰,低头望着地面双目有些眼晕。
李嗣业停下马来等他? 李豫也极为恭谨地远远朝他叉手:“先生。”
“广平王殿下也在啊,”李泌云淡风清地对李嗣业说道:“陛下让我亲自来送你,况且我也有一些事情要说。”
李嗣业会意翻身下马,两人牵着马匹从起伏的高原上来到山崖边,连李豫也很有眼色地没有跟过来。
李泌望着远方起伏的山丘,将手中拂尘搭在肩上,缓慢地说道:“有一人,长达二十年居于东宫提心吊胆,他深知大唐开国百年以来,无一太子不经历惊涛骇生死边缘,自己兄长李瑛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只能隐忍蛰伏躲避寒冬,终于苦尽甘来熬来了却是叛乱中的社稷。”
李亨确实苦逼,天下安定的时候他没有半点权力,等现在掌握君权了,却面临这等残局。李嗣业不接话,等着李泌继续说下去。
“善蛰伏隐忍者必然多疑,长久失语者必然急躁,陛下他长久以来的生活环境,造就了这样的性格。我实话实说,在这样的局势中,陛下就算做一个守成之主都有些困难,他的性格,对他对下属的任用,决策都有极大影响。”
李泌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深知陛下如此,但能有什么办法呢?”
李嗣业望着远方说道:“皇帝什么样子,我自然不必考虑,但百姓什么样子,天下苍生什么样子,才是我所关注的。我率军从河西南下,一是因为君命,二则是因为使命感召。李道长可知晓这一场叛乱之后,将有上千万人从人间蒸发,千千万万人即将成为铁蹄下残魂。李嗣业平素确实有些私心,但在这关乎天下危亡,百姓殒命的局势中,我怎么能不顾局势安危?”
他笑着对李泌说道:“前面的话你不必转告给皇帝,但接下来的话请你转告陛下,就说李嗣业定会在今年内平定关中,克复长安。”
“是吗?”李泌挥动着拂尘在纷纷扬扬的风中说道:“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太上皇虽已成为太上皇,但陛下下达的君命,批阅的奏疏,必须誊抄一份送到蜀中去,经受太上皇把关。陛下今登位初,常受太上皇身边的人掣肘,若能提前收复长安,定能使这些人再无可欺之言。江淮节度使永王李璘也不再敢有悖逆之心。”
“是吗?”李嗣业还从未想到这方面,也没有想到战时的政治体制竟是二元体制,老眼昏花的太上皇李隆基依然可对朝政插一手。这也真是奇哉怪事,都这个危亡之秋的节骨眼上了,你老不龟缩起来反思自己十几年来的罪过,写一封迟到的罪己诏,竟然还想着干涉皇权。据说永王李璘产生反志,就与老皇帝背后的干涉有关。
藁城太守颜杲卿将起兵讨叛军,与参军冯虔、前真定(今河北正定)令贾深、藁城县尉崔安石、郡人翟万德、内丘(今河北内丘)丞张通幽等人同谋。又派人告太原尹王承业,密与相应。时颜真卿自平原(今山东陵县)派杲卿外甥卢逖来告杲卿,欲联兵断安禄山与叛军归路,以阻其西进。禄山派其金吾将军高邈到幽州(今北京)征兵,尚未回来,杲卿即假托禄山之命召其大将李钦凑,使帅众至郡受犒赏。天宝十四年(七五五)十二月二十一日,钦凑至郡,杲卿使袁履谦、冯虔等携酒食妓乐往劳慰之,俟其部众皆醉,遂断钦凑之首,收其兵器,尽缚其党,次日皆斩杀之。全部解散禄山所派守井陉口(今河北井陉)之兵。高邈自幽州征兵还至藁城,杲卿又派冯虔往擒之。禄山部将何千年从东京来,崔安石与翟万德驰马至礼泉驿又擒之。二人同时被送至郡。千年对杲卿说:现在你要为朝廷效力,既善其始,亦应慎其终。你召募的军队皆是乌合之众,难以拒敌,应该深沟高垒,以逸待劳,不可与敌争锋。
第七百四十九章 血腥洛阳
神都洛阳禁苑凝碧池前,安禄山头戴冕旒身披黄袍坐在殿阁顶部。由于天气炎热,他索性把衮冕摘下来扔在案几一旁,又将套在黄袍中的中单提起,裸露出肥壮的肚腩。
他端起酒爵面朝群臣,笑着高声说道:“今朕已取洛阳长安,河北河南虽有朝廷余党负隅顽抗,但麾下将士用命,史卒干已经逐渐平定河北,李廷望和令狐潮正攻河南雍丘,武令珣已在南阳破鲁炅,等北方平定以后,朕就亲率大军南下一统天下!”
坐在下方左右的大臣将领们也都端起了酒盏,双手托举高声说道:“恭贺圣武皇帝,愿陛下千秋万代,一统天下。”
“好,好,哈哈。”安禄山放声大笑的同时,目光朝下方的众多臣子望去,有些人是真心高兴,譬如唯恐天下不乱的严庄、高尚二谋士;也有人强颜欢笑,比如昔日宰相陈希烈、原河南尹达奚珣等降臣;还有苦着脸根本笑不出来的,如被俘虏到长安的王维等文人名士。
安禄山放下酒爵冷酷地看了这些人一眼,跟谁在这儿摆臭脸子呢,若不是严庄让我宽待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这样才能坐稳江山,早拿大锯把你们给一个个锯杀了。
他翘起胡须笑着说道:“今日宴饮,应当有歌舞助兴。幸好我们从长安请来了唐王曾经大力栽培的梨园众乐舞。就让立部舞女为你们舞蹈,坐部乐师们为你们弹奏。”
他等了有半盏茶,竟不见跳舞女子们上来,不禁拍着案几怒吼道:“人呢。还不赶紧押上来!”
安禄山一时说漏了嘴,但也顾不得这些了,因为底下这些跳舞的舞伎们确实是用刀押到台上来的。安禄山的亲卫们将腰间横刀抽出半截,站在台子后面对她们恐吓道:“跳!”
这些舞伎们开始姿态僵硬地跳了起来,她们挥舞着长袖,脸上却满是泪痕,看得人直心酸。许多旧臣和文人都不忍去看,生怕眼睛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又暗暗担心这些美人因此惹恼了安禄山惨遭杀害。
还好安禄山最近视力出现一点问题,没有看到这些女子脸上的泪痕,他摇头晃脑期待着乐曲中的琵琶音响起,那才真正够劲儿。
但在座的人里面有安禄山的死党心腹平冽,也是个精通音律喜欢歌舞的人才,他此刻拍案怒道:“今日是乃是圣武皇帝之生辰千秋,你们这些人却在这里哭哭啼啼,是在给谁号丧?”
安禄山一听,对这些舞伎们招了招手:“都给我走到近前!还有乐师!都给我过来!”
他们低着头走上台阶,距离安禄山只有一丈多远。安禄山双手撑着案几站起来,俯着身往前看? 只见所有的舞伎脸上都有泪水,包括这些乐师都涕泪涟涟,其中还有一人抱着琵琶? 双目似仇敌死死盯着他,那表情似乎恨不得从他肚子上咬下一块肉来。
安禄山耐心地谆谆劝说道:“下去? 继续跳舞,不要让我再看见一滴眼泪? 每个人的脸上都必须带笑,但凡有流泪不笑的,我就叫人砍掉他的脑袋。”
琵琶乐师雷海青猛然扑上前? 挥起琵琶朝安禄山的头顶砸下? 安却胖得灵活? 迅速朝旁边躲闪,琵琶摔得粉碎? 却未能伤安禄山分毫。
两个亲兵上前来双手按住了雷海青的臂膀,然而他却挺立不跪,张口骂道:“禄山反贼!你背主弃恩? 祸乱天下,终将下阿鼻地狱受万年刀锯斧劈之苦,等汝身死之日,天下百姓也将生啖汝肉!”
安禄山气得浑身发抖,大怒道:“给我把他的嘴割下来!”
刽子手上前行刑? 两刀下去雷海青鲜血满面? 牙齿暴起,惨叫过后依然骂不绝口。
这时恰好有人前来禀报长安战况:“报!长安来报!”
安禄山怒而开口道:“念!”
“启禀陛下,西京留守张通儒来报,李嗣业率兵南下东进,扶风郡失守,大散关失守,多日前曾派安守忠与李归仁亲自率兵六万前往征讨,被李嗣业率河西军主力击退,损伤士卒两万余。”
安禄山不禁又恼了,这是被击退了吗?分别是被击败了,六万人出击就有三分之一人没有回来!
没有了双唇的雷海青在旁边高声痛骂道:“安贼,哈哈,你的谋叛之举必将惨败,届时便是你被千刀万剐之时!”
安禄山盛怒之余,脸上狰狞地冷声说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下地狱受千刀万剐吗!今日倒让你先尝尝被凌迟的滋味,来人给我把他绑在戏马殿前,凌迟处死!还有,把这些乐官舞伎都给我押过去观刑!以儆效尤!”
此时突然天空中响起一声炸雷,本来还晴朗的天空,猛然间乌云密布,豆大的雨滴在凝碧池前噼里啪啦下了起来。
安禄山被这气象异变吃了一吓,但没有改变主意,依然怒声喝道:“拉下去,行刑!”
……
洛阳以东汴州雍丘县城的城头上血迹斑斑,城楼破损不堪,低矮的城墙下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真源县令张巡身披铁甲站在城头上,身边是跟随他的部将南八、雷万春。他们手执弓弩朝下连射,攀在攻城梯上的叛军捂着血眼翻滚下来。
“南八,带人守住城左侧马脸!”
“喏。”
南霁云亲自绞动辘轳,将一根带刺的檑木用绳索提上来,等到又一串敌人攀着攻城梯挥舞刀枪冲上,猛地松开辘轳使得檑木从城墙上往下翻滚,攀上梯子的叛军又纷纷翻滚下去。
叛将令狐潮气急败坏地下令道:“给我上!能得张巡头颅者,赏百金!”
“杀!”贼兵们举着横刀朝着城头上冲锋。
突然间滚滚的乌云从西边涌过来,低矮如黑云压顶,时而有雷电在其中如螣蛇游动闪烁,转眼间雨水瓢泼而至,将城上城下的所有士兵都浇了个湿透。
令狐潮催着马来到叛将李怀仙跟前,仰着下巴叉手说道:“李军使,不知为何突然下了大雨,军士衣甲湿重难以攀登,要不暂时收兵明日再战?”
李怀仙很干脆利索地回答道:“收兵!”
张巡等三人依然屹立在城头上,雨水从他们的兜鍪上流淌下来,在脸庞上流淌宛若泪水横流。雷万春呆呆地望着西边的洛阳方向,自言自问道:”洛阳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
这一年的二月,洛阳城街道上被叛军拉来了四辆囚车,车中戴枷人蓬头垢面,满身伤痕都结成了硬痂,看上去状况极为凄惨。百姓们望着关在囚车中的人,不禁站在坊墙门口偷偷拭泪,一个胆大的乞丐追着将胡饼举给囚车中的幼子,被押送的刽子手挥动鞭子抽倒在地。
兵卒们一人一脚从胡饼踩踏过去,沿着定鼎门大道往天津桥方向走去。
安禄山身披黄袍就端坐在黄道桥的桥头宫城端门前,身下的胡床承受不住他体重的压力吱呀作响,宦官李猪儿亲自撑着华盖,两名宫娥用雉尾障扇挡在他的身后。
四辆囚车过桥之后停下,依次排列开来。刽子手们将装载着颜杲卿的囚车打开,将他从车上拽了下来。
颜杲卿先是挺身站立,刽子手从背后用大棒将他打倒在地。安禄山直起腰来,低头睨着满身伤痕的颜杲卿冷笑道:“我的颜判官,咱们又见面了。”
颜杲卿将脸扭到一侧,脸上只有坚忍和不屈。
“颜盺,当初我念你素有才学,把你从范阳户曹任上奏请为节度判官,又让你继任光禄、太常二丞,还用你代理常山太守,我什么事有负你,却让你来背叛我?”
颜杲卿面带轻蔑地回答道:“我颜家五世祖颜师古乃是武德贞观年间大臣,吾祖父是华州刺史,吾父是濠州刺史,世代受唐皇恩,永远信守忠义,即使得你奏请署官,难道还应跟着你反叛么?况且你本是营州一个牧羊的粟特奴隶,因窃取皇帝的恩宠,才有今天,天子又有什么事有负于你而你竟反叛朝廷呢?”
第七百五十章 房琯自荐欲复长安
安禄山咬着牙关笑道:“好你个刁牙利嘴!姓颜的,我本不想与你为难,但你竟然杀我义子李钦凑,杀我心腹爱将高邈!何千年!今日朕就要割你的肉放在锅里煮,为他们报仇!”
颜杲卿哈哈笑道:“不过区区偷羊贼,也敢称孤道寡,你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给我把他绑在桥柱上!”
几个刽子手拽着颜杲卿将他反绑在桥头,安禄山扭头对身边的将领说道:“何千里,你的哥哥就是被此人所杀,割下来他的肉,扔到火锅里煮,朕陪你一起吃!”
何千里跪地接过安禄山赐给的金刀,朝颜杲卿走去,提刀在他的身上割肉。颜杲卿每发出一声凄惨叫声,便又放声大骂,刽子手索性用勾刀勾出他的舌头,又将他的手脚四肢全部肢解。
袁履谦和颜杲卿的幼子和侄儿都被押解下车,刽子手们砍断了他们的手脚。袁履谦也大骂不止,何千里扑上去用刀绞掉他的舌头,他又含满了血喷了对方一脸。何千里怒声指挥着刽子手进行劈砍,将袁履谦剁成了好几节。
这场残酷的暴行,安禄山始终躺在胡床上笑眯眯地观看,使得站在他身后的李猪儿握着华盖杆瑟瑟发抖。
“把他们都抬到乱葬岗埋了!记住要分成几节来埋,切不可使他们的家人找到!”
天津桥上血染遍地,触目惊心,血水沿着堤坝流淌进洛河水中,使得碧波荡漾的水面染成了一片赤红,赤红逐渐往外蔓延占据了整个视野。李亨惊叫一声从床榻上坐起来,抬起袖子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又伸手挡住眼前的油灯,当眼睛在灯火面前闭紧的时候,四周可不是赤红的吗?
张皇后走到他的身边,端着一碗药汤柔声问道:“陛下可是做噩梦了吗?”
李亨点了点头:“梦见血刑,也不知是何征兆。”
“右相房琯就在外面,不如将他召进来问一下。”
“好,叫房琯。”
李辅国站在一旁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殿阁,片刻之后房琯身着紫袍走进来,躬身九十度长揖及地:”臣房琯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李亨朝他抬手:“房相请入坐吧。”
“谢陛下。”房琯跪坐在殿室内的蒲团上,李亨问他:“朕刚刚梦见血刑,不知主何征兆?”
房琯装模做样地盘算了一阵,抬头说道:“陛下,血为嗣也,预示着陛下基业后继有人。血为朱红色,也预示着最近的战事将会有起色。”
李亨对前半句话不敢兴趣,却被后半句话勾动了心思,他最希望的就是能够尽快收复长安? 无奈形势比人强? 等待的时日实在是煎熬难耐。
“那就借右相吉言,希望能够早日收复长安。”
房琯眼神微动,跪地叉手说道:”近半年来? 陛下在陇右、朔方、河东广募兵勇? 又有李嗣业、郭子仪和李光弼等大将统兵环伺? 收复长安正当其时? 臣自幼熟读兵法? 且研读过历代战役书籍? 愿领兵与贼决战与长安西? 一举收复京师。”
李亨自然是摇摇头说:“朕从未听说过你曾领兵作战? 再说李嗣业已经向朕解释了? 叛贼的精锐兵力多半留在长安? 达十万之多,在没有把握将其全歼之前,还是莫要轻举妄动。郭子仪也说敌军锐气尚强? 还需要积蓄力量? 才能一举重创。”
房琯信心十足? 举手抬足气度斐然说道:“李嗣业虽曾以三万兵远征大食连连获胜? 郭子仪李光弼等人也在河东击败安禄山部将? 但他们皆是将才? 而并非帅才。夫将才者,不过只能仗着兵利而打顺风仗,若遇强敌便束手无策。夫帅才者当如周之吕公望,汉之张良,蜀汉之诸葛,举轻若重,能以弱胜强,以少胜多。如今社稷危机之际,应当有不世出之帅才一举挫败强敌,恢复大唐河山。”
李亨听得一愣一愣,不由得疑惑道:“该不会,你想说你就是那个帅才吧。”
“陛下,”房琯满脸激动且郑重地说道:“臣若无真才实学,怎敢在陛下面前毛遂自荐。叛军虽有曳落河强兵,幽燕铁骑等精锐,但他们远离河北思念故土,部将纷纷逃散。况且他们入长安之后常行劫掠,不得民心,关中豪士也在暗中偷袭,叛军锐气早已失却。臣刚刚掌握一门失传的古战阵,可挫败敌军锋芒,再以数战歼之,最终可平定关中。”
李亨拿捏不定,又对房琯问道:“朕自到达灵武以来,秣马厉兵刚刚才恢复元气,朝廷又遭数次惨败,实在是经受不起任何损失了。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臣若不能成功,陛下便取我的项上人头!”
李亨叹了一口气:“你只需知道身担天下安危即可,若是到时候大败,取你的人头又有何用,房琯听旨!”
房相公跪在李亨面前,双手伏地说道:“臣房琯接旨。”
“朕命你为持节、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率大军五万征讨叛军,收复长安。朕允许你自己选择部将幕僚,但也要跟李嗣业,郭子仪和李光弼多多沟通,听听他们的意见。”
“臣遵旨。”
等房琯走后,李辅国才走到李亨身后低声说道:“大家,我观这宰相房琯,有夸夸其谈之嫌,陛下将一干军政委托与此人之手,奴婢怕他承担不起这个重负。”
李亨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知道有些冒险,可眼下诸将皆稳固保守,不肯轻动。眼下他毛遂自荐其心可贾,若真能收复长安。房琯凭一介文弱书生立下如此功勋,让那些掌兵权而自傲者情何以堪,今后定然羞于在朕面前摆出大唐中流砥柱的资格,朕掌控他们也方便了许多。况且到时候就算房琯不能胜,但他是太上皇派遣过来的人,这个锅也背不到朕的身上。”
李辅国衷心地赞道:“陛下考虑的如此周到,近来奴婢都赶不上你的思路了。”
李亨笑着摇摇头:“不行了,老了,朕把最好的光阴都献给了东宫,献给了十六王宅。”
……
房琯接了皇帝的旨意和节诏,下去之后根本没有跟任何武将商量,选用了一班文人来充当自己的幕僚班底,如邓景山、李揖、宋若思、贾至、魏少游、刘秩等人,这些人都没有在军中服役过,皇帝后来又任命兵部尚书王思礼做他的副手。但房琯自认为作战思路与这些武夫不同,也就没有跟王思礼沟通,每日只与这些书生讨论作战,开始筹备收复长安的大计。
若说这些人完全不懂军事,倒也不是,他们涉猎过许多兵书,有人甚至亲自采风过古战场,谈论战事的时候也能够吵出个七七八八来,涉猎之广与知乎上指点江山的键盘侠们相差无几,如果真找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来与他们辩论,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所以这些参谋们制定了厚厚的战役规划,最终决定将古时废弃不用的战车从故纸堆里挖出来,搭配上大唐的强弓劲弩,势必要开创一种全新的战法。
皇帝又下令让李嗣业、郭子仪、李光弼听从房琯的命令,随时听候发落。房琯自然不可能让这些功勋旧将在他跟前插嘴,就派信使跑到凤翔传令,让李嗣业和他麾下的军队给他修建改造战车。
这个时候李嗣业正在训练飞虎骑的鱼鳞阵法,和中军步军的空心阵与玄武炮搭配。他立在陈仓的和尚原的高处,手中亲自挥舞着令旗指挥下方的军阵的前进后退。
一名亲卫走到跟前单膝跪地叉手道:“禀大夫,右相房琯军令,命我军按照古图制造战车百两,十日后交付。陛下已经给了右相统兵大权,马上就要收复长安。”
“用战车收复长安?我没有听错哇,是皇帝疯了还是他房琯疯了?”
“千真万确,陛下已经任命他为持节西京招讨使,可调动天下兵马。”
他放下旗帜叹了口气:“李亨近来在朔方积攒招募的这些家底,又要让房琯给败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