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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ss磊磊     美女总裁俏媳妇txt下载     美女总裁俏媳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零一章 将军带回来的小娘子

    李亨和李泌相视而笑,有一种奸计得逞的小喜悦。太子双手并拢,五指交叉说道:“这种小事不成问题。”

    李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李嗣业说:“这是婢女道柔的奴籍,她原为高陵县良人李召之女,其父因设赌争斗杀害人命,被县令判流放死于前往柳州途中,临死前将女儿卖身为奴被商贾贩来长安。此奴籍已经在长安西市署盖下印章,绝无漏洞。”

    他刚将这奴籍注色经历看完,李泌又变戏法地掏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西市奴市牙侩出具的买卖契约,时间是今日巳时。今日上午你路过西市牙行,遇见奴市开市。因见奴婢道柔是高陵同乡,又出自同宗,遂起了恻隐之心将其买下。”

    区区两张纸就把奴婢的来龙去脉给安排了,连动机都讲的清清楚楚,只不过是强行买卖的安插。他扭过头去看身边道柔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婢女感受到他的目光,双手不由自主地瑟缩成了拳头。

    这双手嫩如柔荑,手腕白皙如凝脂。一个高陵县良民的女儿能有这样白皙的手吗?普通百姓的女儿手上能没有老茧?恐怕无论是这奴籍,还是买卖契约,都是伪造的。

    李嗣业没有办法拒绝,他可不会真的认为,这就是区区一介奴婢。

    这是李亨给他安插的金箍,只有接受了才能让对方放心,他俯身向前叉手道:“谢太子恩赐。”

    李亨放下茶盏笑道:“嗣业与我之谊,源于旧历二十五年,那时我还是区区一介忠王,而你也只是庶人李瑛麾下的一介内率千牛。当时我受内宦高力士之托,安排你前往碛西做官。自那个时候我就相信,你我之间的缘分不会断绝。送你一个婢女,算不了什么。”

    确实算不了什么,从贞观开始到开元初年,每一次的政局动荡,都有无数的显贵官员被牵扯家破人亡,家产抄没,妻女为奴为婢。一旦入了贱籍,他们的后代依然是贱籍,除非王朝覆灭,改朝换代。

    谁会为这些人平反昭雪?没有人会,政治斗争中一旦失败,就会牵连后世。李嗣业从这里遥想到了自己,他会因一些未知的决策,然后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有待商榷。

    三方初步达成了意向,事情谈妥了,李嗣业也要起身告辞,他朝太子叉手后缓缓退出隔扇门外。这名叫道柔的婢女紧跟着他,好像生怕被遗弃一般。

    他走到门口,猛地想起一件事情,又转身向太子叉手道:“敢问太子殿下,阿倍仲麻吕现居何地?”

    “谁?”李亨听得一个绕口的名字,一时没想起是谁。

    “日本遣唐使留学生,改汉名叫晁衡,现在应该在朝中担任高官。”

    “哦,”太子这才想起来,开口道:“晁衡,现任秘书监兼卫尉少卿,圣人赐宅邸在永兴坊。”

    “谢太子陛下。”

    等李嗣业离开后,李亨扭头问身边的李泌:“他找晁衡做什么?”

    李泌摇了摇头,声音如哨子一般呼出:“不知道,也许他交友广阔,连晁衡这类学识渊博的日本人都有来往吧。”

    “那正好,圣人对晁衡圣眷正隆,若能认识晁衡,也算是一大助力。”

    ……

    李嗣业从楼梯上蹬蹬蹬走下来,走出观墙融入到那浓绿的世界中,他略一回头,看见这个名叫道柔的女子双手交叠跟在他身后。

    他在疏勒之时,家中就有了一帮子奴婢,但那些人都是用来打扫宅子和伺候十二娘枚儿的,相貌也丑得一般。他自己从未用过婢女,多数时候是使唤燕小四,更别说在身边带这么一个美貌动人的女子了。

    他骤然停下脚步,道柔也顿住双脚,没有出现刹车不灵现象。这女子的反应倒还可以,神经是时刻紧绷着的么?

    他虚抬起手指划着圈圈:“那个。”

    “请阿郎吩咐。”

    道柔轻轻地低了一下腰,李嗣业回头叹了口气:“走吧。”

    傍晚时分,李嗣业领着一袭白衣的婢女进了留后院,燕小四正坐在院子中央架着磨刀石磨制障刀,刺啦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眼眸开始随着那身影转动,连喉结也忘记了蠕动。两个兵卒正在用糙话骂仗,霎时间哑了嗓子,扭头眼睁睁看着女子从他们面前走过。一名兵卒坐在墙角正在缝制他那开缝的**靴,抽出针线抬起头,顿时张大了嘴巴。直到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堂前,他疼痛地嘶了一下,嘴唇竟让针头给扎破了。

    李嗣业站在堂前转身,对盘膝趴在案几抄写的赵都尉吩咐:“赵都尉,给道柔……给我的婢女安排一个房间。”

    赵都尉抬起头来,双眼如白炽灯泡望向李嗣业身后,呆滞了一瞬才说道:“将军,你住的厢房就有内外隔间,既然是婢女,就应当……”

    他连忙闭上了嘴,改口说道:“你旁边就空着,铺盖还是新的。”

    “好。”

    李嗣业来到后堂的厢房门外,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对身后的道柔说道:“去你的房间收拾一下吧,不用管我。”

    道柔点点头,转身来到右边厢房,却见门窗大开。赵都尉和燕小四各自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和拂尘正在房间里打扫。她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似乎对这两人的所作所为毫无感觉。

    赵都尉停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来殷勤地笑道:“道柔娘子,房间都已经打扫好了,你好生歇息。”

    燕小四不甘人后,上前叉手道:“娘子,我是燕小四,乃是将军的亲兵旅率,你若有什么不便,尽管可吩咐我。”

    道柔听见燕小四口中说出亲兵旅率,本来低垂着的眼眸亮了一瞬,很快变得毫无波动。她低下身子给他们行礼道:“道柔不过一介奴婢,不敢劳动两位,实在是折煞奴了。”

    两人不知道李嗣业从哪儿把这娘子弄来的,也不知道他对这奴婢的态度如何,也就不敢问东问西,只好笑着叉手说道:“道柔娘子好生歇息,我们下去了。”

    他俩退出道柔房间,顺带着给她关上了门,相互针对地敌视一眼,然后各自走到后堂的廊间,分别被五六个亲兵和杂役围住。

    “咋样,这是将军从哪里带来的?莫非是平康坊翠玉阁中的头牌。”

    “头牌个屁,这是将军的婢女。”

    “扯淡,只有公子哥才有婢女,你多咋见过将军有婢女的,这多半是圣人赐给的小妾,带回疏勒去做二夫人。”

    他们谈话的当间儿,对面厢房的道柔将两扇窗户全部关闭了,显然是听到了这些絮絮的私语。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提着短刀将铜镜竖在院子里的花墙上,伸手揪着胡须,用刀锋将稍长一些的胡须截断,使其看上去美观一些。

    他高声吩咐燕小四:“小四,到后院牵马去,跟我一起去永兴坊拜访阿倍仲麻吕,藤牧的骨灰匣子你还带着吧。”

    燕小四却发着愣怔待在原地,视线仿佛被别的东西牵引,越过李嗣业的肩头望向他的身后。

    “燕小四?”

    李嗣业回头去看,婢女道柔已经牵着黑胖和青骓来到他们身后,就连藤牧的骨灰匣也被黄绸绑在了马鞍一侧。她俯身单膝跪在地上,双手伏着地面青丝从肩头垂下,使得她的素白衣衫的肩膀显得更加柔弱,然而她却把自己当做了上马墩,脆声说道:“请阿郎上马。”

    李嗣业眉头皱起,快步绕过婢女道柔,从黑胖的另一侧翻身上马,尽管左撇上马太过吃力,连马儿都喷吐白气摇晃了一下。但他终究还是在马上坐稳了,神情冷淡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对燕小四不满,还是对婢女道柔不满,反正是不满。

    不远处赵都尉和兵卒们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还真是婢女啊。”

    (ps:感谢郭禄仁飘红打赏。)

第五百零二章 太过扎眼

    晁衡的宅邸位于永兴坊西侧,毗邻初唐名相魏征的的故宅,能和自己的偶像近距离住在一条街上,晁衡应该很满足吧,虽然他们存在不同的时空,但精神上已然承袭。

    他少年时随日本遣唐使团队来唐,作为众多日本留学生中的一员,学习浩瀚如烟海的儒道典籍,为大化革新提供理论基础。

    只是多年过去,遣唐使成员纷纷学成归国,却也有不少人留在了这片让他们迷恋的土地上。东西两都,长安洛阳,江南扬州苏杭,每座城市都有其独特的魅力,吸引他们长留在这里,吸取养分,又回馈出去。

    李嗣业独自前去敲门,把道柔留在外面照顾马匹,晁横的管事从侧门探出头来:“你是谁?”

    “我是安西都护府副都护李嗣业,有要事来求见晁少卿。”

    这位管事心中狐疑,他家阿郎好像从未结交过碛西的官员,他谨慎地叉手说:“尊客请稍等,我回去向我家阿郎通报一声。”

    “请便。”

    李嗣业站在门外踌躇片刻,回头看向牵马等待的道柔,她的目光慌忙躲闪到自己双脚上。李嗣业看到的是一袭白襦衣纱裙,在这黄土纷飞的街道上显得尤其醒目。

    他自言自语道:“太扎眼了。”

    晁衡家的管事回到堂屋厢房门前,对盘膝坐在翘头案前的主人叉手说:“阿郎,门外有客来访。”

    晁少卿头也不抬,拖长了声调问道:“谁啊。”

    这一声特别有长安味道。

    管事嘴角溢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来客自称为安西副都护,李嗣业。”

    晁衡抬头思想,对此人毫无印象,他将墨管放在笔架上,搓了搓双手说道:“把人请进来吧。”

    管事快步走出院子,来到门口打开侧门,伸手邀请:“李都护请进。”

    李嗣业抱着那绸布包裹着的盒子,管事看着感觉奇怪,估摸着不是礼物,所以也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躬身邀请:“李都护请。”

    晁衡站在厢房门廊下拱手迎客,口中客套着:“李都护突然来访,晁衡未能及时远迎,敬请见谅。”

    对方操着标准的中原官话,举止做派也是官场上那一套,如果说藤牧身上还有他日本人痕迹的话,这位晁衡已经一丁点儿都不像一个日本人了。

    “晁少卿,我是受人之托前来。”

    “哦,快请进。”

    李嗣业迈入房中,晁衡的房间很宽阔,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除去窗户外全是榆木书架,不易受蛀虫啃食,书架上摆放一册册书本。

    注意到李嗣业的目光,晁衡指着书架笑道:“本人平时没有什么爱好,只是喜欢到弘文馆抄录经典,遣唐使带回日本去的那些书册,全是我们这些留学生一笔一划抄下来的。”

    “很难得啊。”李嗣业赞叹地点了点头,才低头去看自己胸前捧着的盒子,他双手捧着将其递到晁衡的面前:“这是藤原秋助的骨灰,他阵亡前曾担任龟兹跳荡营振威校尉,追授归德郎将。”

    他解开包裹骨灰盒的绢布,上面叠着圆领袍和一封书信,又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刀横放在上面说:“这些都是他生前的遗物,包括这把刀。”

    晁衡的眼圈逐渐泛红,哆嗦着手拿起那封书信,他将信封拆开,展开纸张去看。

    李嗣业后退了两步,给他留出了私人空间。看完信件晁衡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道:“他是跟我同一批遣唐使团来到的大唐,先与我共入弘文馆学习抄录经卷,后来迷上了兵书,转学了兵家,后来为了学横刀的刀法,入了御林卫,又转调做了太子内率备身。可我没想到他会去西域。”晁衡抽噎着气息问他:“他临走前,难道就没有说什么吗?”

    “很抱歉,我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代人托话给我,让我把他的骨灰转交给你,希望你能够托人把他带回日本安葬。”

    “当然,藤原家的儿子还是要葬在祖地里的。”

    主人家的情绪过于悲伤,李嗣业不便逗留,便开口向晁衡告辞:“晁少卿,请节哀,我就先告退了。”

    晁衡连忙吩咐管事:“代我送送李都护。”

    管事将李嗣业送到院门外,再度叉手:“李都护慢走。”

    李嗣业一步一回头向道柔走来,幸好她没有再趴下当上马墩,李嗣业从她的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说道:“走,去东市。”

    ……

    两人牵着马匹来到东市的井字街上,李嗣业警惕地瞧了瞧四周,把自己的鱼袋和鱼符掖到了衣服里面,缓慢地溜达着,来到一家专卖胡服和猎装的商肆门口。

    道柔仍准备乖乖地在外面等待,李嗣业却对她招了招手:“道柔,进来,给你换身装束。”

    两人进入店中,四周的架子上挂满了各种丝绸蜀锦,现在的流行趋势是用厚实的蜀锦做胡服风格的衣袍,多半是在圆领缺胯袍的基础上,改领口为翻领,样式新潮且穿脱方便。

    店主是粟特人,眯着笑眼迎上来叉手道:“官爷是要换一身衣服吗?”

    “不是给我。”他指着墙上的一件猎装说道:“就照着这个样子给小娘子挑一身。”

    “好嘞,我看看呐,贵客稍等呐。”

    道柔底下眼睑低声说:“阿郎不必给我买衣服的,阿柔有自己的衣衫。”

    “你身上这襦衣纱裙确实很漂亮,但行旅不太方便。”

    粟特店主从里面取出两件衣袍,笑着问道:“要试试吗,我这里有换衣的隔间。”

    道柔点点头,抓着袍子走进隔间,反手关上了隔扇门。

    片刻之后,她从隔间中走出,低头系着胸前的绳扣。李嗣业赞许地点了点头,窄袖长袍很合身,腰间系着革带,少了些女子的妩媚,多了些英气。不过她走路时的步履,还是那亦步亦趋的宫女小迈步,侧头扭着身姿转了一圈,天鹅似的脖颈向后眺望,想从阿郎的眼眸里看见自己。

    “怎么样,漂亮吧。这身袍装富贵家的娘子们都喜欢穿。“

    李嗣业只看了一眼便扭头朝向粟特店主:“不错,多少钱。”

    ……

    下午时李嗣业领着道柔回到了安西留后院,燕小四等人注意到她改换了装束,不免有些惋惜。这身衣袍也很美,但毕竟是男人穿的衣服,她的长发也胡乱扎成了丸子髻,远不及白衣时的清丽动人。

    也许李将军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一个女子扎在男人堆里,穿宫装太过扎眼,还是朴素一些好。

    几个兵卒闲的蛋疼,聚集在一起交流意见。

    “我觉得小娘子穿那襦裙更好看,白色素净,有仙气。”

    “哪里啊,我觉得这一身也不错。”

    宫里的宦官身着绯袍走进院门,兵卒们连忙并列行礼,宦官鼻孔朝天挥动着拂尘算是回应,身后领着几名小太监捧着敇旨。

    “李都护何在呐,请出来迎敇旨。”

    李嗣业连忙从厢房中迎出来,俯身叩首,留后院一干人等也跪在地上。

    宦官左右睨视了一眼,才将制书从手中缓缓拉开,张口念道:“门下!疏勒于阗镇使,忠武将军李嗣业忠君体国,献榻有功,加官安西都护府副都护,赐爵高陵县子,食邑五百户,授永业良田八百亩。中书令丞……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李嗣业伏首再拜:“臣叩谢圣恩。”

    宦官将圣旨卷起,走上前来送到李嗣业高举起的双手中,笑着恭贺道:“恭喜了,李都护,圣人赐了你爵位,日后还能够节节高升。明天你就可以到高陵县去,领受你的田产和食邑。”

    李嗣业照例要给这些宦官辛苦钱,说些客气的话将他们打发走。

    这所谓的高陵县子对他来说,累赘的意义大于获得。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疏勒,哪里有精力去经营这些私产。

    高陵县是要去一趟的,把手中的田产和食邑接过来,找个可靠的人帮他管理,至于什么子爵府邸,修不修建都毫无意义。他对这个曾经出生的家乡,并无多少感觉。

第五百零三章 虢国夫人营造新府

    眼前是一座尚在建造中的宅邸,位于兴化坊杨家五宅巷中,无论是建筑之华丽繁复,还是占地之广,都已远远超出了一般的皇亲国戚。

    李嗣业站在院墙外,就能够看到墙内三层高歇山重檐楼,有七丈多高,竟然形似花萼楼的低配版。唐律规定朝廷官员不得起高楼俯视人家,但这楼要修起来,就不只是俯视人家,几乎都能俯视整个兴化坊了。

    “来,让让。”木匠们用独轮车推着一根根的巨木转进了工地,李嗣业伸手一拉道柔的肩膀,让她避了开来。

    据说这大院原本是京兆府韦家的产业,杨玉瑶强行拆迁,直接据为己有,赔偿款一分没给,只是给韦家在长安城别处找了个面积很小的宅邸。韦氏敢怒不敢言,史上最霸道的皇亲国戚,也非他们杨家莫属。

    杨玉瑶乘着步辇从街巷尽头缓缓而来,几个家丁在前面开道,她乘着凉风躺坐在里面,看到站在宅院门外的李嗣业,才命人停下。

    一个婢女躬身上前,伸手搀扶着她从辇中走出,这位贵妇人回头挥挥手下令道:“把步辇抬回去吧。”

    一干人等如蒙大赦般抢着步辇退走,只留下一个小女子和一个小太监,如灌了水银般凝立在她两侧,还真是童男童女了。

    杨玉瑶一眼觑见了站在李嗣业身后的道柔,双目中带着几许妒意,乜着眼角装作不经意闪过,笑着问李嗣业:“李郎,等急了吧。”

    这是醇正绵柔带着杀伤力的御姐音,听得李嗣业耳朵嗡嗡的。她注意到李嗣业的婢女底下眼垂,面无表情,才把闪电般的妒恨目光撤走。

    “宅子还没有完工,听说你急着要回碛西,我才带你来看看。其实你没必要早走的,有我杨玉瑶站在这里,谁敢说三道四!”

    李嗣业干笑了一声道:“好钢应该用在刀刃上,因为这点儿事情徇私舞弊犯不上,走吧,让我进去参观一下你的锦绣华庭。”

    “锦绣华庭,哈哈,这个名字好。”杨玉瑶笑的花枝乱颤,指着大门的门额说道:“等宅子完工的时候,我要把门匾给换了,就叫锦绣华庭。”

    进到门内之后他才发现,这些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的想象力果真贫乏的很,就只会模仿别人,整个宅邸构造是半个兴庆宫半个温泉宫的结合体,更别说那院落的排列对称,没有中轴线就不会建房子了吗。

    靠着后院院墙的那座最高楼的楼前,就是缩小版的龙池,环绕着池水有一条长长的廊亭道。他站在亭口遥望楼顶,工匠们正在楼檐上铺瓦,又有一堆木匠正蹲在楼下,用刨子和凿子加工木瓦。每一块木瓦当都要用唐三彩中的绿釉来进行上漆。这真是耗费财物,奢侈堕落。

    杨玉瑶靠着李嗣业的肩膀,抬起手臂指着楼上说:这楼上的第三层,是你的。”

    “我的?”李嗣业吃惊了一瞬,迅速合上嘴。

    “准确来说,是我们两个的。”

    他实在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这个女人竟然想包养他,杨家的台阶实在不好蹭呐。

    杨玉瑶突然又冷了声音,话题跳脱到八百里开外:“在门外跟着你的那个女子,是你的什么人?”

    “高陵县流落出来的同宗远亲,被我买下做了奴婢。”

    杨玉瑶把头从他肩膀上挪开,开口说:“你把她弄死,我可以在圣人面前给你美言,保你将来做安西节度使。”

    李嗣业猛然扭头去看她,这美貌如娴花照水的女人眉毛向上斜挑,樱唇紧抿着发出讥讽笑声:“怎么,你舍不得?”

    他用调侃的语气去问:“我想要做河西节度使,是不是需要杀死十个像这样的婢女?嗯?”

    杨玉瑶用娟帕捂着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贪心不足蛇吞象,居然还想任河西节度使,人能够一口吃成个胖子吗,你到底怎么想的?”

    李嗣业没有笑,他扭头望向了别处,对身旁的这个女人产生了厌恶。等她笑过之后,才回头对她说:“我有娘子。”

    杨玉瑶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咯咯笑了起来,双环望仙髻上摇曳着珠翠步摇叮当作响。她陡然停住笑声,眼涡中仍然带着笑意说:“你如果回去把你娘子杀了,我就算舍掉这份身家,也要帮你求来这节度河西。”

    李嗣业脸色骤变:“你疯了吧。”

    她的眼角闪过一丝怯意,继而又哈哈发笑:“我只是跟你说笑,你看你还当真了,你怎么这么不经逗呢。你跟我说你有脸盲症,分辨不出身边的女人是否漂亮,那我和她有什么区别,你又如何区别我和她谁好谁不好?你既然区分不出来,还要这夫人有什么用呢?”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能笑得出来,李嗣业已经忍着自己,没有抬手抽她一个大嘴巴子了。

    “我听人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假如,我是说假如让你选择,你是愿意做贤,还是愿意做色?”

    杨玉瑶高傲地抬起脖颈说:“本夫人既有贤,又有色。”

    真是没有一丁点儿的自知之明。

    “只能选择其一,你怎么选?”

    “我当然要选择姿色,我杨玉瑶不需要给谁做贤妻良母,我现在已经是虢国夫人了。如今我美貌塞天仙似牡丹国色,哪个男人又敢来纳我这个妾?你敢吗?李嗣业。”

    “对,我不敢。”

    若是要头顶一片绿的话,没人敢。

    两人沿着石道游走了整个院落,每一座房屋的修建都精致美观,房顶上铺着坚固耐用的木瓦,地面上铺着石砖。院子里有白瓷做的大缸,大到司马光掉进去都救不活,殷红色的锦鲤在水中游荡。

    绕了整个宅子环游一周后,他们即将在新宅的门外分别,杨玉瑶突然踮起脚尖,双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像根常春藤一般吊挂在他的身上低声说道:“真不想让你离开长安,离开我,我若求圣人把你留在朝中,得给一个什么官职才能让你满意。”

    “我在碛西不是为了当官,我是为了……为了建功立业。”

    杨玉瑶果然笑了,李嗣业所谓的建功立业,在她的眼里其实就和七岁的孩子要糖葫芦没什么区别,要想富贵何需喋血沙场,只需胡璇歌舞、君前谄媚即可。

    道柔身体靠着侧门的门板,缓缓地探出头来,偷看李嗣业和杨玉瑶在门内**。她又悄悄地缩回头去,抬头贴着门板倒吸着空中的凉气。

    等到李嗣业和杨玉瑶并肩往大门处走来,她才连忙蹑着手脚跑回到两匹马中间,左右手牵着缰绳,装出面无表情的姿态。

    两人回去的路上,道柔骑着马在身后,踌躇良久才开口说道:“阿郎,这个女人,不是个好人。”

    李嗣业微微回头,疑心地问她:“你刚才偷看了?”

    “没有,”她迅速低头,以遮掩脸上某些羞涩的表情。

    李嗣业手拽着马缰缓慢行来,神情也愈发冷峻,无论刚刚恣意狂放的虢国夫人杨玉瑶,还是这个受太子之命接近他监视他的道柔,都不值得相信,能真正让他安心的还是家中的夫人。

第五百零四章 高陵授田封邑

    高陵县已经近在咫尺,它位于京兆府天子脚下,距离长安城也不过五十多里地。

    这就是李嗣业所认为该封地的鸡肋之处,他理想中的家业应该处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即使想在封地上干点惊世骇俗的事情,也不会被发现,更不会受他人的监视和干涉。

    抛开地理位置不说,就说今日的关中早已不是昔日肥沃的八百里秦川,自秦以来大规模地建造宫室,环绕着这片腹地大肆砍伐树木,把这碧绿青葱的平原砍伐成了光秃秃的黄土沟壑,渭河席卷着大量泥沙往下游的黄河汇聚,由于太过浑浊,与泾水合流的时候,清浊一眼可辨,此乃泾渭分明。

    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从古代就开始了,其酝酿成的恶果也越来越严重。这一点李嗣业不想多说。

    前往高陵的队伍中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在西市上与米查干合伙开米记商铺的沙粒,由于这二年两人的生意顺风顺水。商铺在东市上也开了分店,专门对口售卖从葱岭守捉贩运来的商货。

    沙粒已由当初的小小少年,长成了年轻儿郎。他头戴黑纱幞头,身穿墨绿色缺胯袍,看上去英气勃勃。只是性子还有些腼腆,距离女子一丈以内就要脸红,比含羞草还要敏感。

    他对李嗣业叫他到高陵来非常不解,他如今是商贾,对生意之道也只是稍稍精通而已,但对于爵位田产食邑一无所知,他这点愚钝的人生经验,也不够资格给东家出主意。

    他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八百亩永业田是可以世袭下去的。

    县城土墙外的黄土道上已经有县中的官员和耆老在等待,他们面容还算矍铄,陌生地抬头望着骑在马上的将军和武官们。

    但很快这陌生感就被生疏的笑容给替代了,由县令韦光业带头叉手行礼,众人参差不齐地高声祝贺:“恭贺李都护授爵高陵县子,我等率县中耆老在此等候。”

    李嗣业领着众人翻身下马,向县令和其余官员,县中耆老还礼。所谓耆老,就是本县中某大姓宗族的族长,高陵县有韦氏,杜氏,李氏等大族,不过都是关中郡望的旁支,或许能在县里面撑起些门道,但放在外面却算不了什么。

    他们在这些人的迎接下进入县城,来到高陵县县廨。县中已经得到户部的公函,有户部的官吏专门来划定食邑和田产。

    县令韦光业是京兆韦氏家族的旁支,或许跟主枝差得不太远。通常本地人是不能在本地居官的,能打破这条惯例的人,肯定背后动用了不少关系,一般人当然做不到。不知道韦光业和韦坚是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的话,他会不会也是太子党的一员。

    县尉从县廨中将高陵县舆图取了出来,铺在案几前伸手在纸上划拉一通后,指着西北角上的两个村落说道:“涂沟和李家原共有五里,每百户为一里,五里有一乡,名为涂乡。从今日起涂乡五百户就是李都护的食邑,我稍后就把乡正叫过来,以后乡正的任命,也由李都护来定。”

    “至于划归李都护的八百亩永业田,就在涂沟和李家原的正西,方便你对食邑的管辖。”

    这八百亩田地本来是京兆府的官田,用来当做均田制的进行授田,如今县里握在手中的官田已不足四千亩,随着年满十五岁的百姓成长起来,这些田作为口分田授出去,再有个五六年,高陵县将无田可授,介时便是均田制的末日。

    不过县中如今尽量施展一些手段延缓这末日的到来,比如种榆桑的永业田,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授了,还有一些外迁出去的乡户,县里也想办法将田讨回来,用来授给新的劳力。这里面的门道错综复杂,李嗣业还是预先了解了一些。

    简单点来说皇帝将李嗣业封爵在县里,使得高陵县的情况雪上加霜,私田不上缴田赋,县里的租庸调只能在一部分百姓身上来回征收,使得百姓苦不堪言。

    如果连京兆府都是这个情况,全国的其他地方自不必多说。

    李嗣业得到的这八百亩田地肥沃平整,属于官田中的上等良田,处在统治阶层就有这样的好处。

    韦光业专门指派了一名司户吏,跟着李嗣业到他的田产上去划定田界。

    他们来到涂乡的涂沟官田,这一片的沃野平川前方有一座小山,李嗣业站在山头上,就可以清晰地将他的田产尽收眼底。

    司户吏站在他的下方殷勤地说道:“李都护请看,这山头上全是树木,可以就地取材建造府邸,建成后府邸面朝整个田庄,也方便收割收仓。”

    李嗣业一言不发,却对沙粒招了招手:“沙粒,你过来。”

    他从怀中掏出田契,塞到了沙粒手中说:“从今天开始,你除去做米记商铺的生意外,还要担当高陵县子爵府的管事,涂乡五百户的租赋和这八百亩田的产出,我都交给你来管。”

    “可,可是。”沙粒颇感为难地说道:“我只会做生意啊,哪里会管田产?”

    “这就是生意。这些田产就是生意,我今后可能顾不上这里,也许一年都不会来一次,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来操办。”

    沙粒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吃惊地说道:“东家,这里可是你的封地啊。”

    “没错,这些都是私产,每岁的收入你只需向我报一次帐,跟米记商铺的收入一起分红结账,除此之外,将永业田租出去后租赋尽量低一些,永远不要超过朝廷规定的田赋数额。剩下的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要别把自己折腾掉就行。”

    李嗣业抛下这句话,留下沙粒和目瞪口呆的司户吏,带着众人远去。

    这司户吏伸出两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晃动着对沙粒说道:“请恕我孤陋寡闻,你家都护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可是八百亩的永业田,五百户的食邑啊。怎么感觉这些田产是他的累赘一样?”

    沙粒也哑巴了片刻,扭头嗯嗯了两声说道:“你懂什么,上面的大人物想什么,岂是你能够知道的。鲲鹏展翅九万里,区区田产这种小事怎么能顾得上?”

    ……

    李嗣业的下一个去处是高陵县李氏的族堂,他是受了李氏耆老的应邀,如同一些功成名就者衣锦还乡一般。

    高陵县李氏近几百年好像没出过什么人物,不像临近的三原县有军神李靖这样一位大拿光宗耀祖。不过李嗣业做了副都护,又授了子爵,也算是高陵李氏的一桩喜事了。族中的老少都来见证这一时刻,许多他叫不上名字的人,都与他有了这样那样的亲戚关系。

    他与妹妹流落长安之前,由于父母过早去世,在高陵县属于三无的破落户一类。如今族中耆老要把他父母的牌位供到族堂中来,还要重新修缮坟墓,族谱也要重新修订。这样他就不再是无根之叶,而是高陵李氏中的杰出人物。

第五百零五章 十姓可汗大婚日

    李嗣业离开高陵县的那一日,李氏族中的老少们端着浊酒送行,整整送出五里多地,还真是临别时送他上路,几多叮咛,几多期待,几多情深,连他自己差点都被感动了,误以为这就是人世间的本来面目。

    他拽着黑胖的缰绳在驿路口拨马回首,还有黑压压的几个小点在招手,他骑着马挥了挥手,沿着驿道上了大路。

    道柔骑着马紧紧跟在他身后,这女子的骑术了得,显然是有相当长时间的骑乘经验。他回头突然对她问道:“道柔,你阿爷姓李,也是我高陵县李氏旁支散户。这两日我特地派人到县廨查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道柔的脸庞突然泛白,低头咬着嘴唇用蚊蚋似的声音说:“怎么了?”

    “还真有一个叫李召的人在县城赌档与人起了争端,失手将那人杀死了,被判了流放柳州的刑罚。”

    她的气息缓缓吐了出来,泛白的脸庞逐渐恢复血色,低声说道:“过去的事情对奴婢来说,都是惨痛的经历,奴婢也不想再言。”

    “哦,”李嗣业恍然地点了点头,突然开口道:“可据高陵县的差役说,李召家中并无女儿,只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儿子。”

    道柔抿住了嘴唇,低着头僵硬在马上,就当李嗣业以为她就此俯首认栽,要承认自己的户籍是伪造的时候,她却抬起了圆润的下巴,神情僵硬地说道:“因为从小到大我一直是被当做男子来养的,连邻居都没有发现,所以直到他去世,我们身边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男子。”

    “呵,”李嗣业点了点头,这个回答很完美,几乎没什么逻辑上的漏洞。关中似乎就有这样的风俗,家中无子时把其中一个女儿打扮成男子。

    令李嗣业所赞许的是她过硬的心理素质,在面对被揭穿的危险时,她没有慌乱无措,也没有直接放弃,而是进行低头思考,然后编造出另外一套有说服力的谎话,这样的女婢确实有用。

    李道柔低着头默默沉思,李嗣业的马匹已经甩出了很远,抬头发觉后,才连忙抖擞马缰追了上去。

    ……

    他们赶回到龟兹的时候,正赶上啜律可汗的大婚,这个他一度目睹了其心路历程的少年,终于要开始组成他自己的家庭了。不过这场婚姻完全是政治的产物,是啜律在突骑施生存的根本,当然缺憾也定然是有的。

    阿史那早已根基断绝,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在强行续命。任何事物逃不脱时间的洗礼,突厥十姓衰亡已经过去了近五十载,连继承它土地的突骑施也开始衰败,甚至西边的大草原上辉煌半个世纪的后突厥已经在回纥的进攻下即将走入灭亡,人生无常,世事无常,历史变幻莫测。

    啜律被强行背负了古老家族的使命,而这使命已经逐渐变得毫无价值,夫蒙灵察为他联姻,也不过是将他当做了一块平衡黑黄双方势力的跷板而已。

    他自己对这桩婚姻也相当抵触,同时娶两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别人看来这也许是一种幸福,但啜律却甘苦自知。

    李嗣业一行人牵着马站在街道旁观看,啜律身穿红袍,头上却仍然挽着突厥的辫子,显得不伦不类。他骑着挽着红花的马儿沿着街道行进,马后面跟着一群讨要钱财的孩童,婢女们簇拥着两名可敦的出嫁马车跟在后面。

    新郎官面无表情,任由前方牵马的卫士拉着马缰行进,看到这一幕的李嗣业咂了咂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婢女道柔在身后突然说话:“新郎官好像不高兴,他不喜欢这桩婚事。”

    她又看到马车内带着突骑施头饰的可敦,摇摇头说道:“新娘子好像也不喜欢。”

    李嗣业扭头责怪似的看了她一眼,道柔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将目光转移到别处。

    他本来还想去讨几杯喜酒,却突然没了兴致,只是跟随着迎亲队伍进了临时的十姓可汗府邸,站在院门外人群中看了看。

    夫蒙灵察端坐在堂前,他不仅担当了媒人,还以啜律的长辈自居,端坐在高堂之位等着三位新人上前来敬酒。

    这场婚礼是严格按照中原的风俗来举行,中间还掺杂着些许的突骑施风俗,如果严格按照突骑施风俗,婚事将以走婚的形式来进行。两位新娘的头上也盖着披头巾,不过她们对于汉人的盖头并无多少礼敬,时不时将红盖头掀起来,冷眼旁观周围的人。

    啜律垂拜了长辈之后,转过身来面朝众多宾客拜谢。他刚刚低头弯腰下去,抬头突然看见了站在远处大门口的李嗣业,行拜礼的动作变得停滞迟缓,眼睛望着李嗣业似乎在寻求一个答案,至于到底是什么答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李嗣业只是抬起手打招呼似的朝他笑了笑,然后又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他招呼着身边的随从转身离去。等到啜律再次抬头遥望时,十姓可汗府邸门口已经变成了几个陌生的人影。

    即将被送入洞房成婚的啜律这样想象,也许李嗣业对自己的婚事抱着不敢苟同的想法,他也许能够理解他的心思,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或许也认为自己和他的妹妹枚儿才是真正的一对。他也许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他无法替自己做主。

    臆想中的啜律进入洞房中,他失落地站在的地上,看着两个手持团扇的女子。她们似乎显得比他还局促。负责洞房中仪式的两个婆子,正儿八经地叉着腰,要求新郎做两首却扇诗出来。

    啜律发现一些诡异的反常,他冷声对这两个婆子喝道:“出去!”

    婆子们不为所动,以为这新郎只是多喝了酒与她们耍酒疯呢。

    “滚出去!”

    两个婆子惶惶地对视了一眼,口中咕哝着:“蛮子就是蛮子,让她们以中原的礼仪来成婚,简直就是猴戴帽子!”

    她们仓皇地从洞房中逃了出去。

    两个女子仍然把扇子挡在面前,啜律上前把宫扇从她们手中夺走,低头看着这两个面色蜡黄的突骑施女子。

    “你不是都摩支的女儿,你也不是吐火仙可汗的公主。”

    两个女子被揭破身份,虽说故作镇定,却难掩脸上惊慌的表情。

    “你大胆!你凭什么说我们不是……”

    啜律冷冷地说道:“安西节度使就在外面,安西副都护,四镇知兵使也在外面,还有许多安西兵,我现在就可以把他们叫进来,把你们两个的面目揭开,让你们知道知道欺骗唐军的下场。”

    两名突骑施女子慌忙跪倒在了地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淌,不停地忏悔着说道:“可汗,饶恕我们,真正的可敦公主其实也在府中。她们只是不愿意与你圆房,也绝不愿意生下阿史那的后代。”

    啜律的表情反而平和下来,低声循循善诱:“这只是她们的意思,还是她们父亲和可汗的意思?”

    两个女人只知叩首求饶却没有说话,她们也许对此并不知情,或许知道却害怕透露。

    啜律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本不想想得那么复杂,可事情也许偏偏就这么复杂。她们的父亲不愿意与我联姻,却不敢违背与唐军的承诺,所以就想了个折中之策,用别的女子代替她们同房,她们安然享受十姓可汗可敦的身份,只要没有我的子嗣,所谓联姻亲情就不存在。等将来需要翻脸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杀掉我了。”

    两个女子哆嗦着趴伏在地上,其中一人抬起头泪眼婆娑说道:“我,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把两位可敦请过来。”

    “不必了。”

    啜律盘膝坐在案几前,端起酒樽倒了一盏酒灌入口中,滋味苦不堪言。他摘掉自己身上不伦不类的披红绸,缓慢地开口道:“他们认为我没有资格与突骑施可汗联姻,我还认为他们不配拥有我,也不配生我的孩子呢。这样也好,我守住了我自己,他们守住了她们的血脉。”

第五百零六章 如何教导下人

    “将军回来了。”吴大娘欣喜地向跨进门槛的李嗣业低腰行礼。

    “嗯,夫人在家吗?”李嗣业大踏步的向后院里走去,吴娘子不紧不慢地道:“在呢,刚刚还在厢房中抽麻丝纺布呢。”

    “纺布?”李嗣业笑了笑,也是,他不在家中的时候,她也总要有个打发时间的营生,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舞刀弄剑了。

    吴娘子抬起眼眸,狐疑地看了看李嗣业的后面。他这一回头,这才意识到婢女道柔还紧跟在他身后,身为侍女也没必要如此贴身罢,简直是寸步不离了。

    他转身抬手制止她:“停住,你就站在这儿,以后没有我的吩咐,内宅就不要进来了。”

    “喏,”道柔躬身叉手,自觉地将双手交叠在腰侧,退出到内院外,然后垂手而立站在门口,身体笔直不动。

    府中的女眷下人们三三两两跑过来,带着八卦和排斥之心对李嗣业带回来的女婢指指点点,耻笑她就像一个靓丽的木偶,竟雕塑一般地站岗,又如此乖觉。

    不是她特立独行,而是镇使府上规矩松懈。无论是李将军,还是十二娘,都没有给下人订过太严苛的规矩,更没有什么站卧举止的训练。他们相对自由,只要完成主人交代的活计,想坐就坐,想躺也能躺,轻松到没有任何羁绊。

    同为奴婢,他们与道柔曾经所呆的,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行为上当然有根本不同的差别。

    李嗣业拉着夫人的手站在窗前,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十二娘回头笑着问他:“把你长安的事情跟我说一下吧。”

    这是要他汇报行踪吗?李嗣业刚准备筹措话语开口,十二娘的目光突然朝窗外的内院门口望去。那里有一个穿着胡服的女子靠着门柱双手交叠站立,由于视线阻挡的原因,十二娘只能看到她的侧容。她额前发丝微微散乱,面容却姣好饱满,没有饥贫娇弱的特征。

    她使劲地抿了一下嘴唇,神情不快话语中带着一股子酸味:“这个女子,一路奔波万里跟着你从长安来到碛西疏勒,你也不请人家到家里来坐坐,反而让她站在门外,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哦,”李嗣业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描淡写:“这次我在长安拜会了太子殿下,他非要送给我一个婢女,上位者不管是雷霆还是雨露,我都得受着,不能拒绝。”

    十二娘又探出头去多看了一眼,说:“瞧着就像是从宫里出来的,比咱家里的这些婢子恪守规矩多了。不过,你只是将军,又不是才子文人,整天带着个女婢不方便吧,要不就让她留在内宅中,伺候我和枚儿,或者收拾房间打杂什么的?”

    李嗣业愣了一下,点头说道:“可以啊,能行。”

    李十二娘噗嗤一声笑了:“我只是跟你说笑,人家是太子派给你的奴婢,我怎么能从你手里要走。她怎么说也是太子的人,当然不能亏待,也不能敷衍,不然会惹太子殿下不快。我说的没错吧。”

    李嗣业退后一步,叉手称赞说:“娘子不愧是娘子,就是深明大义,嗣业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十二娘笑望着他:“真的吗?”

    “自然,千真万确。”

    她垂手而立摇摇头说:“可惜我母亲早亡,也没有娘家的权势来给你支撑,你身在长安面对各种各样的权贵,如同手足被缚束,一定很辛苦吧。”

    李嗣业凝视着十二娘,心中宛如江流涌动,又如潮水拍击堤岸。她说这话是意有所指吗,还是有长安的风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不管她知道了什么,他都不愿意让她心中担忧煎熬。

    他双手搂着娘子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话:“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做什么都会遇到阻碍,但是无论有什么人挡在前面,我都不会害怕。因为家里面有你和枚儿。别的什么权势,财富,天下兴亡跟你们比起来都不重要。他们都不重要,真的。”

    十二娘的嘴角洋溢起了笑容,他不知道别的男人会不会跟他们的娘子说这些,也许他们不会。十二娘相信,他的男人是天底下最特立独行的郎君,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真切地感受到他的不同,是一个从里到外甚至魂魄都与跟别人不一样的男子。

    “我相信你,尽管你不会作诗。”

    “没错,”李嗣业笃定地笑了笑:“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会作诗,不过没关系,这天底下的诗人已经够多了,多一个少一个都没什么关系。”

    他松开了十二娘的手,娘子快走两步来到门口,对坐在廊下缝制靴子的陈娘子大声说道:“把站在院门外的婢女叫进来吧,别总在门口站着,告诉她咱们家里没那么多规矩,想坐就坐,想站就站。”

    陈娘子扔下鞋底就往外面走,走到门外驱散了那些围观取笑的婢女,把负手站立的道柔叫了进来。

    李嗣业和十二娘并肩站在门廊下,廊前左转是用石膏砌筑的长廊架,葡萄藤缠绕攀爬满顶部。道柔低着头从架子下走过来到廊前,不曾抬头看那成串的绿葡萄一眼,连枯叶落在她肩头上都没有伸手去拨掉。

    她站在十二娘面前低腰行礼:“奴婢参见夫人。”

    十二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亲和地低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启禀夫人,奴婢道柔。”

    夫人脸上的笑容不变,高耸的云朵髻倒像是收拢了翅膀的凤凰,摇曳着珠翠自有一种压迫感,仿佛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你应是从宫里来的人,所受的调教规矩远远超过了一般人家的奴婢,我也教不了你什么。叫你过来只是告诉你,规矩只是外表,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如果你想着是本分,它就是本分。”

    “你是太子派给阿郎的奴婢,那就做好奴婢的本分,去了外面你要时刻照顾好阿郎,回到家里你就可以歇一歇,多余的事情你无需去管,也不用你来做,明白吗?”

    道柔换做了躬身,低头怯怯叉手:“奴婢明白。”

    李嗣业吃惊地望着身边的娘子,没想到素日里温婉如玉的她,竟然也能表现出如日月当空般威严的一幕,实在是难以想象,让他不得不刮目重新看待审视她。

    “好了,去廊下坐着吧。”

    道柔老实地退下去,与陈娘子并排坐在了廊下,只是她的坐姿也端正如钟,从头到腰几乎是一条直线。让身边佝偻着背的徐娘子浑身感觉不舒服。

    李嗣业扶着娘子肩膀回到了房中,他由衷地开口称赞道:“刚刚娘子那两句话,可真是厉害,令嗣业刮目相看。”

    十二娘捂着嘴巴羞涩地笑了起来:“真的吗?我是不是说得有些重了?”

    “我认为一点儿都不重,刚刚好。”

    她低头又笑道:“我哪里会这么说,只不过过去经常跟着师父入宫给皇妃公主们贺寿表演,这些事情见得多了,那些御妻,命妇们教训下人的时候,就是这种口气,有些比这还厉害,我刚刚也只是模仿她们说话的口气而已。”

    “那你就是模仿到了她们的精髓,连我听了都觉得很惟妙惟肖。”

    李嗣业感觉娘子有这样的生**验,又有这样的演技,穿越到现代可以完爆一堆宫斗女主角了。

    在家中用过午饭后,李嗣业决定到戴望的纸坊去一趟,这次在长安遇到的某些问题,他想向这位智囊征求一下计策。毕竟他曾经在官场底层摸爬滚打过,三观也和这些人趋同,所给出的策略更贴合这些人的心理。

第五百零七章 如何韬晦避耳目

    疏勒镇纸坊池塘后面有一个独立的平顶屋,戴望在屋外圈了篱笆,分隔出几丈宽的院落,篱笆上挂着牵牛藤绿意浓浓。

    李嗣业身后跟着婢女道柔,两人来到篱笆门外。

    一个叫秋娥的女子坐在院子的白石上,手中捏着针线给戴望缝制衣袍。

    对于戴望身边这女子的身份,李嗣业一直琢磨不透,如果说是他的红颜知己,不离不弃倒令人感动。但戴望对她的态度却异常陌生,这个也情有可原,毕竟此戴望已非彼戴望。她对他的所作所为是在报恩,还是因为别的?秋娥在生活起居上对他的照顾,早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婢女,应当能更进一步升格为夫妻。

    人生如戏,命运莫测啊。

    他站在篱笆外高声问道:“他在家吗?”

    “在的,”秋娥连忙放下手中的衣袍站起来,回头朝屋里喊:“六郎,李将军来了。”

    戴望手拄着一根木杖推开房门走出,把李嗣业迎入院中。婢女道柔看到他疮疤丛生可怖的脸,骇得连忙低下头去。戴望抬起木杖朝李嗣业叉手,目光只斜瞥了一记说道:“我们到屋里去谈。”

    李嗣业转身对道柔吩咐:“你就留在外面,不要进来。”

    两个男人进了屋里,把房门紧紧闭合,外面只剩下两个女人。道柔站立在靠墙的位置一动不动,秋娥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缝制她的衣袍。

    隔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对站立着的道柔说话:“你可以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一会儿。”

    “谢了,我不累。”

    ……

    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除去水罐和竹箧,剩下的就是残缺的胡杨木做的书架,上面摆放着一些未经装订的残卷。

    戴望盘膝坐在草席上,捧起坛子给李嗣业倒了一盏酒,低头说:“那些是我平时闲来无事,胡乱写的。你今日前来找我,是有什么问题要我为你解惑么?”

    李嗣业也坐在了他对面,端起那斟满的酒盏,浅慢品尝后低声道:“确实遇到一些事情,请容我给你慢慢道来……”

    李嗣业把长安所遇到的事情,包括皇帝的封赏,太子近臣李泌的言谈,除去和杨玉瑶之间的那些破事未谈外,其他的都抖搂了个干净。

    戴望听罢,细致剖析道:“若如你所见,朝中盘踞了三方势力,一为李林甫老奸巨猾,如日中天。二为杨氏,杨氏以外戚身份获得荣宠,但随着皇帝对贵妃的宠爱加深,杨家的权势也日渐隆盛,若有一个像样的男丁借着这个势头向上爬,日后权势必能超越李林甫。这第三为太子,太子因为被皇帝所忌,在三方中最为孱弱,实则其根基最厚。只要其储君之位尚在,很多人都愿意留子孙后路而为其相争。他们三方右相与太子党水火不容,杨家可在这其中左右逢源而扶摇直上。”

    李嗣业咳嗽了一声打断他道:“我要与你谈的是我的问题,我在其中该何以自处。”

    “不必着急,马上就谈到你,你现在明面上依靠杨氏,背地里支持太子是明智之举。但这些都是长远之虑,无法解决你眼下的问题。眼下你想做到官运亨通毫无阻碍,你必须获得李林甫的支持,至少要让他把你视作同党一类,不会对你绊手绊脚,大加排斥。”

    “没错,”李嗣业赞同地说:“我如今官身在碛西,除非外调到别处去,否则在整个陇右道,我无论怎么绕都绕不过李林甫。”

    戴望沉默思虑片刻,才缓慢开口道:“若想获得李林甫认可,使他对你不排斥,有两种方法,第一便是自绝于太子,切断自己的退路,立场坚定地站在李林甫身边。第二是让他感觉你的存在没有任何威胁。”

    李嗣业果断地摇了摇头:“第一种方法不可行,李林甫与太子对立,那是因为他当初行差踏错,在立诸的问题上一味偏向武惠妃和寿王,结果忠王李亨上位。这种错误无法挽回,所以他只能跟太子死磕。”

    “安禄山他用这个方法,为了讨好皇帝和投靠李林甫,他装傻充愣入殿不拜太子,也多次帮助李林甫遏止太子的势力。他敢于这么做,就是因为他已经疯狂到不准备等到太子登基当皇帝了。”

    戴望诧异地看了李嗣业一眼,没想到他竟然这样推导人的动机,难道也算是深谙人心的一种,一般人根本不敢这么想。

    “眼下能用的只有第二种办法,让他认为我不会威胁到他。这个其实也很难。”

    “为什么这么说?”

    李嗣业仰头将酒水灌入喉咙:“听我给你讲一段传闻呐,说是中书舍人裴冕为圣人起草敇书,写就之后上交御前,圣人看了大加赞赏,说他的文字有张说之骨,张九龄之体,偏偏当时就有李林甫在身旁。结果三个月之后,裴冕就被打发到了河东为官。”

    “这就是今年内所发生的事情。”李嗣业双手扶着膝盖说道:“我说这个的意思就想告诉你,李林甫这个人,他有病。这不是一句骂人话,他确实是有心病。他对权力的所求欲和他自身的安全感和满足感成反比,也就是说他爬得越高,对身边和周围的人就越是提防害怕,就如深闺中的怨妇一般害怕失势失宠,按理说身为男人不该有这样的表现,可这就是他的病态所在。”

    “李林甫虽无甚文章才学,但在用政条例方面,现今无人能出其右。但他偏偏就这样不自信,稍微有一个耀眼的人出现在他左右,就仿佛刺痛了眼睛,非要将其人赶出皇帝的视线不可。所以……”

    戴望接过李嗣业的话头说道:“所以想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庸碌的人也不容易,太过庸碌皇帝绝对不会用,显得太出彩会受李林甫排挤,所以要表现得恰到好处的平庸。在一方面有所长处,而你的薄弱点使你不能够入朝任相,假使能做到这一点,定不会遭所人所嫉。就像胡人这样,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只能纵马挽弓,用政则狗屁不通。”

    “不,不对,”李嗣业摇头说道:“这个瞒不过去,昔日做太子内率千牛时,我曾给李瑛出谋划策,还有担任疏勒镇使之前,也曾主持营建碛西驿站,这些他们有目共睹,所以稍微蠢一点的人设都维持不下去。”

    “谁叫你扮蠢了?”

    “难道要做傻白甜?”

    戴望狰狞的伤疤脸上抽搐了一下,他这是在发笑:“你的说话用词我不能理解,傻白甜是什么东西,不过,胡人中也有颇具才学者,你的修文辞藻如何?你的书法写字又如何?”

    李嗣业搓了搓双手:“说实话,我的文墨狗屁不通,书法写字……尚可。”

    “那你写一段文字给我看。”

    戴望亲自去搬来了案几,又将一张纸铺在案上,放上镇纸和笔砚。他亲手磨墨后将笔管交到李嗣业手中。

    “写吧。”

    李嗣业抬头问:“写什么?”

    “就写你刚才对李林甫的独到见解。”

    李嗣业提起墨管,先是以五指并捉执笔,但看到戴望眼神不对,连忙换做了两指单钩执笔,趴在纸上如同面对试卷绞尽脑汁的小朋友,最终写了六七十个字,放下笔杆搓手道:“好了。”

    他最近一阵子才把繁简转化完全搞明白,至于模仿行书字体,也练了个五六分,遣词用句也尽量简化了。

    戴望握着纸张的一角轻轻提起,口中吹着凉风将墨迹吹干,双手抓着浏览了一遍倒吸了口凉气:“你写的这是大白话啊。”

    李嗣业咳嗽了一声:“你别单看句子,你看看我这字如何?”

    戴望听罢,又仔细看了一遍,放下纸张说道:“这个‘满’字错了,你应该这样写。”

    他自己提起笔,在纸的右下角写了一个‘滿’字。

    “如果你的行文书法就是现在这个水平的话,我看你不用伪装养晦,直接把真实的一面展现出去,无论是圣人还是李林甫见了,都不会考虑让你入朝任相。”

    李嗣业诚恳地点了点头,这事儿虽然伤及自尊,但能够挂上不学有术的名头,确实是躲避风头的必备手段。

第五百零八章 安西兵事

    从外面透入窗户纸的光线越来越暗淡,狭小的窗户使得房间变得漆黑。戴望取来一盏铜油灯,把吊在石梁上的瓷瓶取下来,灯里添了些油,用火折子点燃。两人中间的案几上,一点豆大的光亮开始扩大,逐渐扩满了整个暗室。

    “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

    “你不通笔墨,不够资格任宰相。李林甫虽然有弄獐宰相的雅号,但你别以为他真的就胸无点墨,我在户部任小吏时,曾亲眼得见他为《大唐六典》撰序批注,行文顺畅,笔力遒劲,虽无珠玑文采,但用政绰绰有余。”

    李嗣业抓着幞头道:“你的意思我早已明白,不用再讲一遍的。只是李林甫这个人,多疑得像狐狸,我若是刻意让他知道我不通笔墨,反而会让他以为我韬光养晦居心叵测。所以我得让他知道我是个半文盲,但又不能让他知道我是刻意让他知道,你知道吗?难就难在这一点。”

    戴望难为地揉了揉额头,确定地说道:“我听明白了,你不通文墨这个事情,别人知道吗?有多少人知道?”

    “可能就我的家人知道,以往我的信件和公文,都是找家人或别人代写。”

    戴六郎捏着光秃的下巴站起,绕着房间走动,口中一边说道:“你现在只是疏勒镇使,无论公文,捷报都无法接触到李林甫。正如你说的那样,露拙不能刻意,所以得走一步看一步。想要让李林甫瞧见你狗屁不通的文字,至少你的屁股也得坐在节度副使,四镇知兵使的位置上。”

    戴望说的没错,如果不以力破局,这就是个死闭循环。要坐到四镇知兵使,节度副使就需要过李林甫这一关,但要接触到李林甫,也必须走到这一步,他无法接触就无法让对方放心,若是对方不放心,他就永远升不起来。

    “依我之见,你必须靠杨家的关系先坐上别处的节度使,哪怕是最不济的岭南五府经略使,然后再通过韬晦、送礼等计策让李林甫放心,只要他的阻碍不存在。你利用杨家的关系回到陇右道也不是什么难题。”

    竟然要绕这么大的圈子,他从来没有想过会离开安西,也绝对不会离开陇右道,大不了多花点心思走走贵妃路线,他就不信李林甫能硬撑着不放手。

    两个人出主意要比一个人空想有效的多,至少现在他已经找到了险恶环境下的职业规划,这可真算是宦海浮沉,挖空心思往上爬了。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婢女道柔轻声呼唤:“阿郎。”

    “什么事。”

    “天色已晚,马上就要宵禁了。”

    李嗣业恼声说道:“宵禁怎么了?这疏勒城里我说了算,宵禁怎么能禁得住我?你若是耐不住,就先回去吧。”

    外面哑了声响,却没有人动弹。戴望提起油灯挂在了墙上,转身对他说道:“今日事,今日已毕,明日的事情你明天再来找我吧,天黑我也该休息了。”

    李嗣业拍了拍戴望的肩膀,转身推门出去。婢女道柔依然站在墙边。虽然明知她听不到什么东西,但还是觉得带着这样一个尾巴大不妥。

    从纸坊走出来,街道上已昏黑一片,只有两队兵卒手持火把巡街。见到有人犯夜,大呼小叫跑过来,看到却是李镇使,慌忙叉手行礼。

    李嗣业宽慰了兵卒们几句,比如什么夜间凉了,巡夜前要多穿些衣服,喝几口热酒,不可着了凉气。这些看似顺嘴说出的无用之言,确实能温暖人的胸膛。人的欲求很大,同时人的欲求也很小,他们所要求的也只是得到肯定,重视和理解。而这些东西统统是不花钱的,但偏是这些不花钱的东西,却有人不愿意给予。

    “李镇使,这火把您拿着,能够照路。”带队的火长双手将火把递过去。

    李嗣业将火把交给道柔,两人缓缓朝府邸方向而去。他望着地上的身影,感觉身边的人也需要怀慰,否则就真变成灯下黑了。

    “道柔,跟着我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大漠尽头疏勒镇来,后悔吗?”

    “奴婢是跟着主人的,主人去哪儿奴就去哪儿,哪有什么后悔不后悔?”

    他点点头说道:“虽然言不由衷,但也是真话,你以后就住在内宅,待会儿让吴娘子给你安排一个单独的厢房。”

    “谢阿郎。”道柔握着火把低下了身子。

    镇守使府灯火通明,当走了一段漆黑的夜路之后,突然看见家里的灯火,听见笑语晏晏声,心中的阴霾自然清除,感觉一切温馨可亲。

    ……

    李嗣业有了副都护的官衔,可以公开察看留后院送到安西来的邸报,了解朝廷内的动向,也能够完全了解并参与到安西都护府的事务中来。虽然他依然以疏勒镇于阗镇镇使为主,高仙芝已经开始逐渐挖掘他管理碛西的能力。关于朝廷发生的大小事,他们都积极进行讨论。

    两人之间的书信交流更多是在谈论小勃律的进取,但也仅仅是在战役层面上进行讨论。至于何时远征,对于这一点李嗣业是只怂恿,不发表任何不利的传闻与意见。

    高仙芝虽执掌四镇知兵使这一职务,但仍然不能在这个问题上与朝廷进行沟通,所有的一切还要落实在夫蒙灵察身上。

    夫蒙灵察随着年岁增长,开始满足于现有的成就和功勋,失去了开拓的锐气。与年轻人急欲建功立业相比,他只字不提远征小勃律的事情。即使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他也采用积极防守战略,无论是对河西走廊以西的强敌吐蕃,还是河西走廊以东的突厥,都只是命令安思顺,李光弼等人固守维持,绝不肯主动出击。

    任何暮气沉沉的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况且胜败本来就是兵家常事。他此生两次平定突骑施内乱,功勋已经足够,何必在自己的晚年填上不确定因素呢,万一进攻失败,他过去的功勋不就沾染上污点了吗?

    夫蒙灵察的保守防御对他来确实稳妥,但皇帝却不似他这般想,年岁比他还要苍老的唐玄宗,对政事没有了以前那般热心,但对于帝国的扩张和边功,却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

    他的保守显然不符合皇帝的开拓进取精神,他自己显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等他发现的时候,就该感觉自己不再适合呆在这个位置上。皇帝曾三次让李林甫向他询问远征小勃律的方略和战法,前两次他都认为不合时机,等到第三次的时候他认为无法再敷衍推脱,向圣人举荐了安西四镇知兵使高仙芝。

    老将在这一点上还算清醒,认为开拓性的事业需要有开拓精神的年轻人来干。

    这个时候已经是天宝五载初,玄宗皇帝下了敇旨命高仙芝陈述兵事,高仙芝也果然不负皇帝期望,洋洋洒洒写了两千言,将对小勃律用兵的利弊,后勤保障,行军路线,作战思路,和善后事宜全部誊写了出来。而这些内容李嗣业和高仙芝两人早已在驿站来往的书信中讨论了无数遍。

第五百零九章 品茶论战

    天宝五载初,安西四镇合力形成的战争机器终于动员起来,高仙芝一面下令士兵整训,一面下令准备后勤保障。他亲自去信一封,把李嗣业从疏勒镇叫到了龟兹。

    李嗣业率着亲兵刚刚途径拨换城,正行进在俱毗罗沙漠中,来往路途中可见到源源不断运输粮草的兵卒。

    有一辆粮车陷进了沙坑中,四五名兵卒合力去推,却丝毫不见动弹。李嗣业立刻命令亲兵们下马相助,他自己也亲自跳下去用肩膀扛着车尾。

    “一,二,推!”

    两人扳着车轮向上助力,一人用力牵着耕牛,在众人的合力推动下,这车粮食总算脱离了沙坑。

    押送的队正上前来行礼致谢,李嗣业抖了抖灌进了沙尘的袖子问他:“这军粮准备运到哪里去?”

    “疏勒镇,疏勒军营地。”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高仙芝采用的还是田仁琬和盖嘉运设前进粮仓的办法,或许他还有别的计划,只有等见到本人后当面才能说清楚。

    记得夫蒙灵察讨伐贺莫达干时采用的是每人一马长途驮运的方式,这是他力主献策进行尝试,完成了长达两个月远距离的作战。当然食物和腌肉在不同气候环境下保质期也有长短差别,葱岭气候干燥寒冷,食物储存方面确实有优势,只是面对的敌人也更复杂,路途更长远一些,且是在海拔极高的高寒地带作战。

    也许是他这只蝴蝶扇动翅膀带来的微妙变化,夫蒙灵察讨伐突骑施黄姓就提前了一年,这远征小勃律的动员也提前了一年,是不是将来偷羊贼造反的时候,也要提前一年?

    李嗣业思索问题时忘记了策马,黑胖依旧踢着风沙前行,婢女道柔拽着马缰跟到他身边,从马背上解下水袋,拔开木塞递过去:“阿郎,阿郎!阿郎!”

    他总算是回过神来,从她手中接过水囊灌了一口,才感觉味道不对劲:“这是酒么?”

    “这是奴婢到疏勒城三勒浆酒肆特意给你灌的。”

    “嗯,有心了。”李嗣业夸赞了一句,道柔眼中闪烁出笑容,他紧接着说道:“以后不必这么挖空心思哈,你能做好生活助理的本分我就挺高兴的。”

    她的笑容逐渐收敛了起来,低头骑着的马匹也落在了后方,等重新调整情绪后,才又紧跟上了他的步调。

    五天之后他们进入了龟兹城,李嗣业把人都安排在馆驿,自己则单独去见高仙芝。

    进入都护府内院,早有亲兵在外面迎候,李嗣业跟随他们来到正堂外。高仙芝负手立在檐下,脸上带着自信和煦的笑容,仿佛不是低头在看李嗣业,而是抬头看天空中的一缕朝阳,李嗣业甚至知道他看着那朝阳时,心里面有什么台词,他肯定想说:“碛西属于我的时代终于要来了。”

    李嗣业对躬身叉手:“末将参见高将军。”

    老高现在有五六个头衔压身,安西副都护,都知兵马使,四镇节度副使,充安西行营节度使。为了使其名正言顺,唐玄宗特意命监军边令诚给他带来了纛旗和旌节,整个四镇兵马皆由来调动,得以专杀和专赏。

    高仙芝从台阶上笑着走下来,抓着李嗣业的手腕说道:“你我兄弟自当携手合力,共同完成远征小勃律之重任,走,到我的书房里慢慢谈。”

    两人进入堂中,绕过屏风向右转,高仙芝站在房门前亲手拉开隔扇门,李嗣业跟在他后面进去。一名身穿绿衣的婢女跪坐在书房中煮茶。

    书房中铺满了羊毡,两人在门口脱掉鞋子,来到中间的案几前相对而坐。婢女则侧坐在旁,提起茶勺给李嗣业和高仙芝分别舀了两盏茶水。

    高仙芝低头一边品茗一边低头说道:“我决定任命你做此次远征的行营节度副使,行军司马,同时决定调动龟兹军五千人,拨换营两千人,疏勒军五千人,共计一万两千余人。葱岭至坦驹岭之间山川险阻深沟纵横,不利于列阵作战,所以这次出征的前锋应当是龟兹军和疏勒军的跳荡营和战锋队。战锋队狭路遇敌可冲锋以陌刀斩马,跳荡营可攻坚破城,二者相互依仗,步步为营,我军必胜无疑。”

    高仙芝端起茶盏,气势高昂,语气也信心百倍:“此战取胜的关键在真正在于战锋队,我欲将两支战锋队合至一处,还请你给我推荐两个陌刀将先锋。”

    李嗣业抬头仔细思虑,敲着茶盏说道:“田珍膂力过人,英勇善战可以算一个。”

    “再说一个。”

    “剩下一个就是我自己了。”

    高仙芝摇头发笑:“你现在是疏勒镇镇使,适合再冲到前面去杀吗?”

    “怎么不适合?我使陌刀确实很溜很顺手,况且……孤军远征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是军心不稳,将士们远离后方,身处艰难绝境,他们靠什么来维持勇气?谁也不是傻子,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带着他们往前杀,而不是赶着他们去拼命,这两者虽然目的一样,但结果完全不同。你是一军之主,当然不能冒险,但若是有四品官带头奋勇决死,那就是告诉弟兄们我们有必胜之决心,全军上下,自我而始,人人争先搏命,岂有不胜之理。”

    “说得好,”高仙芝惊异地看着李嗣业:“还记得我们昔日初次见面,当时你是葱岭守捉使,我做龟兹镇使,你在葱岭种植的棉花,产出棉袄棉被来解四镇寒冻之危。当时你的脸上只有生涩的狡狯,宛如锱铢必较的商贾。可如今你已经深谙带兵之道,足可以做镇守一方的将帅。此战若胜,我如果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便推你为节度副使,都知兵马使。”

    嗣业抿着嘴唇笑了起来:“现在谈加官进赏,还为时尚早吧。你怎么解决粮草补给的问题?”

    “碧螺,给我取地图来。”高仙芝吩咐倒茶的婢女,李嗣业扭头去看,这婢女肌肤白皙,头上扎着松垂的双环髻,那垂眉恭顺的样子很像道柔。

    “喏。”

    她缓缓退过去,从墙角的竹篋中取出木筒,打开木筒盖子,将地图卷轴取出来,递给了高仙芝。

    李嗣业清理掉案几上的茶盏,两人把封常清画的疏勒布防图摊在案几上,高仙芝抚摸着图纸的横竖线条笑道:“想不到这封常清还是个专致以实事之人,他画这幅地图确是下了不少功夫,我昔日眼拙未能识得英才,倒让你给捡了漏。”

    李嗣业抿着嘴唇,什么话也不想说,其实他并非是捡漏,在某种情况下算是截胡,既是截高仙芝的胡,也是截封常清的胡。高仙芝若是知道封常清画地图乃是不务正业,他带兵用兵才是真正的厉害,不知做何感想。封常清若是知道,他跟着高仙芝会升得更快,又不知做何感想。

    可惜事件轨迹发生变化,所有的不可能都变为了可能。

    高仙芝以为他真的在思考地图,也伸手指着图上说道:“远征行军有三个节点,第一个节点从龟兹到葱岭的青岭以外,行程达千里,却是最轻松的一段。第二个节点从青岭开始直至播密川,这一段路应有两百多里,但有高山险阻,山谷交错纵横,较为艰难。第三个节点从播密川到连云堡前的婆勒川,不足一百余里,但有雪山峭壁,冰峰断崖,即使最低洼的深涧谷底,也起伏难行。一旦道路受阻,就是插翅也飞不过去,所以我准备兵分三路在婆勒川前会合。”

    “正如你所见,这么长的路途补给尤其艰难,所以此次远征要进行三个多月,无论是以过去的大队辎重随行,还是新提倡的以一人一骑携带给养都不适合。”

第五百一十章 规划筹备动员

    听高仙芝讲到这里,李嗣业已经明白了他的后勤补给方略,站起来指着地图的一点说道:“可以把第一个节点延长至这里,喝盘陀故地,葱岭守捉城。守捉城依傍徙多河,就近取水方便,城池以南是草场盆地,方便我军休整。疏勒自葱岭守捉沿途都有驿站,即使不能通行大车,利用辎重牦牛驼队运送粮草还是可以的。”

    “但是,葱岭树木奇缺,也缺乏燃料,水土太软,连食物都煮不熟,在这个地方制作行军干粮如何能行?”

    李嗣业立刻叉手说道:“行军干粮和腌肉自然要在疏勒城制作。一万两千名安西军,以有私马者优先,一人一骑携带两百斤压缩干粮与腌肉。但这两百斤干粮绝不能在第一个节点的路途中消耗。”

    他把铺在桌上的地图取掉,把茶盏摆放在几面上来,指着两个点说道:“这里分别是疏勒和葱岭守捉,沿途有演渡州和遍城州两座州城,有羯饭馆在内的六座驿站,我们前期准备在州城和驿站设立粮草补给点,一路到葱岭守捉城做最后一次休整。从葱岭守捉出发开始,粮食补给中断,然后才启用一人一骑所携带的两百斤干粮,它们可以保证人和牲畜在野外草场缺乏的情况下,连续作战一个半月。”

    高仙芝抿嘴露出会心微笑,顺着他的话指着地图说道:“这就是我早已设想好的两种衔接的粮草补给方法,前期从龟兹行军集合至疏勒的过程中,沿路以辎重运输补给,到达疏勒城后休整,在这里进行一次性的补给,一人一骑携带两百斤干粮。如果依照你所说把沿途补给的终点设立葱岭守捉,那我们远征的时间就充裕多了。”

    “按照我原来的预计,从龟兹到疏勒城,中间经过两次休整,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从疏勒到葱岭再到连云堡,直至小勃律孽多城需要两个月。我们把沿途的补给点延长至葱岭守捉城,就等于扩充了我们的时间。介时还有识匿部和护蜜国加入也能得到一些补给,进入小勃律之后以战养战,完全不成问题。”

    李嗣业叉手笑道:“只要补给的问题解决,作战就无后顾之忧,此番远征小勃律大事可成矣。”

    高仙芝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在地上盘桓踱步,一边设想安排。李嗣业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走动而转动,就连盈盈跪坐在一旁的婢女,都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踌躇满志。

    “这样,嗣业,最近这一个月内将有十三万斛粮食,分三批调拨至疏勒镇。你尽快回疏勒去,一面安排全军赶制干粮制作腌肉,一面将疏勒至葱岭守捉沿途驿站州城安置补给点,下令兵卒们准备冬衣,有条件的可以准备做一些手套,我准备在四月份从龟兹开拔动身,必须在夏秋之际到达葱岭,行程是否顺利,就看你在疏勒的准备如何了。”

    “我把押衙康怀顺给你派过去,拨换城使贾崇奂也过去听你调拨。”

    李嗣业长立而起,躬身叉手道:“喏。”

    如此大规模的远征作战行动需要严密规划,如果放在千年以后,估计指挥官案头上的作战计划也得有一本书那么厚了,各个部门的衔接,文件的传递堆积起来也如小山一般。但此时没有这样科学严谨的规划,更没有把补给数额精确到人的计算,这所有的一切都藏在高仙芝的胸中,他肚子里就有一本厚厚的谱,这种看似草率甚至粗放式的战争指挥,往往就能够创造奇迹。

    李嗣业肚子里也藏着一本经,虽然没有高仙芝说的那么厚。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历练机会,是把自己同过去前锋冲将区别开来的分水岭。

    他从都护府出来之后,立刻到龟兹的驿馆去召集部属,要马不停蹄地返回疏勒去,来回往返所浪费的时间是无法挽回的。

    就在这个时候,节度使押衙康怀顺找到了驿馆,看来他已经得到了高仙芝的命令。

    康怀顺神色自若对李嗣业叉手:“李副都护,康怀顺率龟兹战锋队前来受命。”

    此人身份有点特殊,乃是夫蒙灵察的远方亲戚,凡类似这样的人,俱是自认为有高傲的资本的。李嗣业对此也不以为意,只要他不作妖好好配合,大家面子上都能过得去。

    “康将军,你所带部属都准备好了吗?”

    “当然,随时都可以出发。”

    “那我们明日清晨卯时,就开拔前往疏勒。”

    ……

    长途跋涉最耗费人的体力,尤其是他们刚来到龟兹尚未休息过来,便要再次上路返回疏勒镇。燕小四和麾下的兵卒们眼角上糊了一层厚厚的眼屎,满是疲惫之色。

    婢女道柔倒是让他刮目相看,她在二十多日的旅程中始终咬牙承受,和所有人一样顶着烈日在戈壁滩上行进,没有虚弱害病,也不需要他人的照顾。女子素来不是柔弱的代名词吗?

    “阿郎,请用水。”

    他从马上回过头,看了抬手擦拭汗水的道柔一眼,她头顶的短髻上沾满了灰尘,脸颊上也褪了一层皮,清丽的容颜被风尘遮挡后,倒有几分巾帼英姿了。

    李嗣业有些过意不去,不管太子派她来他身边做什么,就凭这份坚毅,也不该冷脸相待。

    他半开玩笑地问道:“阿柔,可能五月多我就要出发远征,你不会也跟着我去葱岭吧。”

    道柔的眸子突然亮了,若不是风沙遮去了她脸上的红晕,此刻定然是羞涩的。阿柔这个称呼轻呢了些,预示着阿郎态度的转变。

    “这个,嗯。”道柔咬着嘴唇说道:“如果阿郎允许我去,道柔可以披甲跟随。”

    “怎么可能?你还是留在府中好好休息几个月吧,如果夫人有什么差遣……嗯,夫人不会差遣你的。”

    队伍中有一个女人也有好处,几乎没什么人借故偷懒落后,否则就会受人嘲笑,连一个娘子都不如的人,还来当什么兵,倒不如回家奶孩子了。

    押衙康怀顺挥动衣袖在脸上来回蹭,眯眼望着前方谈笑的李嗣业,羡慕地喃喃说道:“李都护的奴婢真不赖啊,有姿色,能解闷,能用,能赶路,也不知道他是否肯卖,为此我愿意多花个十两银子也是值得的。”

    三月中旬,李嗣业终于赶回到了疏勒城,他进城后马不停蹄地开始安排各州驻军,赶制压缩干粮和腌肉。为了加快速度,发动了城中百姓以家庭为单位制作炒面,疏勒军付给一部分的钱财给予补贴。

    他安排赵崇玼负责整训即将出发的兵卒,其中包括疏勒骑兵营,跳荡营和战锋队。对每个人的装备和日常用品进行严格筛查,甲胄破损进行修复和调换,磨损的马蹄铁重新补钉,有瘦弱的病马则送到兽医站治疗。

    李嗣业命康怀顺带人负责布设从疏勒到葱岭的补给粮仓,但对此人的能力有些不放心,便把段秀实分派给他。

    整个疏勒地区都处于紧急动员的状态,就连来往的商旅都能感受到战争迫来的紧张,戈壁滩的驿道上车辆来往不绝,牛马车荡起的灰尘飘出数里地都不见断绝,时不时有军官骑着大马提着横刀在驿站的粮仓前巡视。

    战争的车轮一旦开动,难免会伤害到一些人,这些时日里过往商旅的骆驼被临时征用了四百多匹。李嗣业推行的保护树木植被等规定也维持不下去了,为了炒制干粮军民们砍了胡杨和梭梭树的树枝来烧柴,树干被做成了木筏,沿着徙多河的上游往葱岭运送粮食。

第五百一十一章 跋涉行军

    天宝五载五月,高仙芝率军到达疏勒城,进行了行军途中的第二次休整,李嗣业带领疏勒军五千人,加入到远征的军队中。自此安西行营所部一万两千人已经全部到位满员。

    一万两千是多少人?作为一个数字它并不形象,但如果设想眼前有个操场站队,横排站一百二十个人,竖排站一百个人,这样的方阵就是。如果这个方阵站得紧密一点,七十米方圆的操场就能容得下。就算他们擎起旗帜,拿起刀枪形成几个小方阵组成一支军队,无需登高眺望就能将其一眼看尽。

    基于古代基本依靠目视旗帜的通讯方式,一个优秀将领能够直接指挥的军队大概是三万人,超出这个数字那就不在将军的视线之内了,就算他能够登高眺望,但视力所限,也就无法知道远处友军的伤亡如何,士气怎样。

    自古以来能够指挥二十万人取胜的将领是稀有动物,五十万以上能取胜的是神人,指挥百万以上能取胜的堪称神话了。几万人以下取胜的却比比皆是。多与少从来都是难解的辩证题。李嗣业心中就怀疑,那些动不动就带几十万大军出征的家伙,是谁借给他们的信心和勇气。在没有电话电报等通讯设备的条件下,超出他们视线之外的队伍全是不稳定因素,冗余的辅助兵种,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无数人堆积在一起就像缓慢的爬虫,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挫折换来的便是全线溃败。

    对于能力有限的人来说,少而精的军队才是取胜的王道,玩不了那么大的阵仗就别撑着。

    一万军队从疏勒城出发,城中顿时显得空荡了许多。十二娘和枚儿与道柔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去闪闪发光的铠甲阵列,无数马匹踏起的尘土悬浮在空中,若隐若现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十二娘回头问道柔:“能看到阿郎吗,他现在在哪里?”

    道柔遗憾地摇了摇头,不管他家的男人如何特别,如何与众不同,放在人堆里就是个不起眼的小点,他就算引颈高歌,跳得再高也翻不起浪花来。

    夫人指着那六面格外显眼红色的纛旗说道:“他现在是行营节度副使,应该是在纛旗前面,跟随在高将军左右。”

    李嗣业确实跟在高仙芝身边,依据节度使的出行排场顺序,他在高仙芝右后侧,监军在左后侧,行军司马、节度判官、节度参军、行军掌书记都并排而列。队伍沿着驿道向前进行,每路过一处城邑和驿站都要停下来进行小休整补给,各营的押官虞侯对兵卒们严加管控,防止他们偷懒不去取粮,而偷吃了用于后半段行军的干粮。

    这场战役需要精打细算,切不可因粮草断绝而前功尽弃。

    李嗣业在每个粮草存放点都部署了少量兵卒,让他们维持秩序并监督兵卒们补给。

    五月中旬,葱岭的地标山峰青岭出现在军队的视线中,它的四道山脊蜿蜒向上,宛如巨人暴起的经脉,雪线之上却似馒头形状。它的身形雄奇伟岸,它的冰清玉洁又像极了爱情。

    从未来过葱岭的兵卒们,见到如此美景都啧啧称奇,有些才气的人或许还会留诗纪念。

    这座山在现代叫慕士塔格山,穿过它等于正式进入了帕米尔高原,他的周围簇拥着许多小山,连绵叠嶂将其衬托得更加雄伟。

    军队此刻就在山下的谷地中穿行,山谷间绿草郁郁葱葱,山顶上皑皑白雪,之间似乎没有明显的界限。半山腰裸露着青黑色的麻片石,此刻天气晴朗,放眼山上可见一道道冰川横生,冰柱倒挂勾连,宛如仙女的衣裙让人给人以无限遐想。

    穿过群峰之后途径徙多河下游的堰积湖,碧蓝色的水面上依然倒映着冰山的影子,沿着河流湖泊到达喝盘陀故地,举目四望他们发现被连绵的雪山给包围了,古城葱岭守捉出现在了丘陵山坡上。

    山坡下的驿站设了五个粮囤,作为此行补给的最后一站。唐军在驿站前露天扎营,高仙芝带着幕僚们进了守捉城。

    城邑的大小当然不可能有变化,但城池的风貌却大有不同。近来于阗道商路环境的改善,驿站的扩充,使得葱岭这一条线路商业活动频繁远胜往昔。而在葱岭腹地中的这座小城也就日渐兴盛了。

    城中有了两座酒肆互相竞争,有一个可用来摆摊的集贸空地,住在附近的喝盘陀牧民和识匿国百姓带着副产品在此售出换取铜钱。于构麾下的史江宋横等人已经不需要刀头舔血充当守捉郎来获得额外收入。

    高仙芝惊奇的表情和当初的田仁琬如出一辙,无异于在蛮荒中发现一颗明珠,对站在身旁感慨万千的李嗣业说道:“这里是你当初的发迹之地,我记得之前葱岭守捉就只是一座驻兵所吧,现在这样才最好,鸡犬相闻市井交集拥有人气,与这万年的冰川相得益彰。”

    他们站在城头上,面朝连云堡方向,两者中间却隔了千重山,田仁琬、夫蒙灵察都来过这里,也都曾经踌躇满志,最终却铩羽而归。

    经过一天一夜的修整,最后的补给在葱岭守捉前完成,唐军在夜间养足了精神,正式进入了葱岭的苍茫群山中。这时候的山脉多数都没有名字,一座接着一座,延绵不绝,起伏的雪线高耸在他们的头顶上,峰顶漂浮的云雾阻断了青天,也失却了距离感和方向感。

    从葱岭守捉到达连云堡的路线,按照地图上所画有六七条之多,但真正能够适合大队人马通行的只有两三条,为了使这桩长途奔袭更具隐秘性,也为了不必要的冒险,高仙芝决定将路线定在特勒满川,沿着河谷前行,免去翻越冰川山口的风险。

    即使是在河谷中,道路崎岖且漫长,有些地方山岩嶙峋,草木稀少,唐军只好用一部分干粮来喂食牲口。在这起伏的岩隙里,有冰川融化形成的溪流从山上流淌下来。兵卒们停下脚步牵着马抬头望望前方,云雾缭绕的山峰横亘在路途中。有时即将崩塌的冰川仿佛悬挂在他们的头顶上,一些人的脸庞变得通红又气息不匀,李嗣业知道这是高原反应出现了。

    还好识匿国的国主,金吾卫大将军主动前来迎接唐军,他是李嗣业的老熟人,双方在这样一种环境下相见,也算是种人生之大喜。

    识匿国人春夏之际沿着河谷游牧往来于葱岭守捉和特勒满川之间,千百年来早已适应了当地的气候环境。他们是真正的白皮肤人,鼻梁高挺,鼻孔大而鼻毛浓厚,适宜在高山低氧环境中生存,就连他们所饲养的盘羊,都体型超大毛发浓密,羊角如蜗角般卷曲。识匿人喜欢切下它们的角充当酒具和食具,盘羊角或被商贩们卖到中原,做为药品和装饰品。

    伽延从的识匿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人丁重新兴旺起来,他们现在的营地设在特勒满川中段的喀特尔湖畔,背靠高山,面朝湖水,毡帐星罗棋布。

    唐军到达这里时恰好日月垂落,晨曦升起,天色深蓝深邃。这里仿佛离天最近,所以星空中没有浓云,只有显得比平时更闪耀的钻石般的星辰,伸手可触摸。即使在毡帐之间燃起的篝火,也显得如油画一般静谧而又色彩分别。坐在它面前的人们,能被火光照得心中透亮,而丝毫不惧身后巨兽般的山脉。

    “如果能活着回来,我要把这儿遗弃的驿站修建起来,就当是为过往的商旅做件好事。”

    李嗣业把干树枝扔进火堆中,发出了噼啪烧裂的声响,他扭头对身边的伽延从说道。

第五百一十二章 伽延从父子同出征

    识匿国主伽延从命令族人一次性杀掉了两千头羊迎接远道而来的唐军,他们露天席地而坐,用河滩上的卵石当做餐桌,每十几个人围着一个火堆。

    虽然这场欢迎晚宴非常简陋,却包含着浓厚的赤诚热情。识匿女郎脑后留着黑漆漆的长辫,身穿红黑相间的葛布裙,将肢解后的生羊摆放在卵石滩上,伽延从举行仪式祷告天地之后,识匿族的汉子们才将这些羊骨肉用柴枝叉,加以野葱和盐巴放在火上烧烤。

    高仙芝下令众兵卒自己动手,把眼前的生羊肉腌制后,轮流架在火上烧烤,一时间油脂化作的青烟弥漫,羊膻味和肉香味在湖岸上飘荡。

    李嗣业刚用短刀把木棒削尖,将眼前的羊脊串起,却被后面伸出的手抢过去,代替自己架在火堆上烤。

    他扭头去看,却是伽延从的小女儿阿兰达,这么几年过去了,她应该已经成婚了吧。不过瞧她眼眸里的活泼轻佻,不像是已婚妇女的眼神。

    伽延从的小儿子若失罗盘膝坐在父亲身边,身上披着厚重的扎甲和尖顶盔。他现在已经是李嗣业麾下疏勒军的旅率,与家人分开虽然已经五六年,父子的见面却没有想象中的泪如雨下,呼天抢地,反而有一种相见情怯的尴尬,两人根本没说几句话。

    倒是高仙芝在一旁笑着说道:“原来若失罗是大将军的儿子,他在我军中服役多年,历经大小数十战,功勋卓著,颇受兵卒爱戴。”

    伽延从连忙抱胸行礼道:“多谢高将军对他的照拂。”

    “不必客气。”

    高仙芝果是尬聊的老祖宗,他根本不认识若失罗,直到今日才知道他是伽延从的儿子,为了活跃和搞好同友军的关系,也算是尽显政客的外交本质了。

    伽延从拍着胸脯说道:“自吐蕃掌控小勃律数年来,苏失利曾数次遣人和亲要娶我家阿兰达,本人都没有答应。他投靠吐蕃,背离大唐,为我伽延从所不齿,我岂能与这样的人攀亲。”

    高仙芝略微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却没有反驳。这事其实不怪苏失利,小勃律小国寡民,在大国的夹缝中本就难以坚持立场。更何况小勃律境内尽是吐蕃驻军,国中贵族多数亲近吐蕃,连他自己都成了傀儡。

    “我识匿部虽然人丁稀少,帐下也有四千控弦之士,伽延从愿意领兵三千,相助唐军驱逐吐蕃,攻克小勃律。”

    高仙芝抱胸相谢:“如此甚好,有大将军带兵相助,我军必然如虎添翼,得以全胜。”

    李嗣业听到伽延从与高仙芝之间的对话,回头问阿兰达:“你还没有成婚啊。”

    阿兰达羞涩地伸展手臂双手互绞,嘟着嘴唇点了点头。

    “阿兰达,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李嗣业沉默点头,这年龄不算小,若是放在中原,估计孩子都生出两个了。

    坐在对面的押衙康怀顺惊讶且艳羡地看着李嗣业,这家伙脸皮真厚,女人缘也真好,刚见面没一天,就敢问人家女孩子的婚事。

    夜色渐暗,天幕也由深蓝转为了漆黑,星辰依旧璀璨,银河从南至北贯穿天空。高仙芝命令唐军按照建制原地休息。没有雨水的天气里,露天宿营是赏心悦目的事情。众人头枕着箭囊,身下铺着羊毡,仰面朝天数着星辰入睡,天当被子地做床是真正的亲近自然。

    李嗣业和伽延从坐在尚未燃尽的柴堆前,低声细语交谈着。

    “大将军,你今年有五十了吧。”

    “五十有了吧,我记不清了,阿兰达帮我记着呢。”

    李嗣业犹豫片刻,低声劝说道:“这次远征有艰难危阻,凶险异常,你就不要亲自带兵去了。”

    老酋长口中吐着袅袅白气,抬头眺望天空道:“旧历十二年,我父入朝朝贡,圣人授金吾卫大将军。旧历二十年,圣人拟旨准我世袭父亲的大将军之位,时至如今,我识匿已两代受皇恩,如果这次我们助大军远征成功,我长子查失干不但能承袭我大将军之位,说不定还会有更大的封赏,我们家就等于三代受皇恩了。”

    李嗣业眯起眼角颇感无语,心想这金吾大将军对你来说有什么用?不就是给你一封册书,一根符节,一枚印信而已,其余的全是空头泡沫。当不当大将军你都是识匿国的国主,这个大将军不就是皇帝给你画的大饼,空有虚名吗?

    但他又不能这样说,唯恐挂上诽谤朝廷,不利于民族团结的罪名。

    他又问道:“你儿子查失干正当壮年,身体强健,你何不让他替代你带兵前往?”

    “那怎么可以,万一我的儿子死在了远征的途中,我伽延从就只剩下一子一女了。儿女的路我早已规划好了,小儿子跟着你博取军功,大儿子继承识匿国主,获圣人大将军封赏,女儿找个可靠……的人嫁掉。”

    李嗣业摇了摇头,转身找个角落去睡觉。人家父爱如山,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伽延从嘿笑了一声,本想邀请李嗣业一同进帐休息,想了想还是算了。

    ……

    第二日午时,伽延从披挂甲胄,身后背着长弓,腰间挂着横刀,将挑选出的三千勇士列阵在湖边,准备跟在唐军后面开拔。

    老头子将腰间横刀抽出举在空中,下巴上的苍须抖动着,像极了慷慨仗义的恩格斯。

    “识匿国的勇士们,请追随我的脚步,追随唐军的步伐,驱逐吐蕃,讨伐小勃……”

    他的话尚未说完,小儿子若失罗从唐军队列里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亲爹的面前。

    “若失罗,你这是做什么?”

    若失罗翘起大拇指叉手道:“父亲你年事已高,不可亲自劳顿翻越山岭,横跨冰川,儿子……”

    他回头看了看山下的卵石堡垒和毡帐营地,竟然找不见兄长的身影,父亲带兵远征,他既不提出代替,也不来送行,是躲到哪里去了?

    “别看了,今日凌晨,我已经打发他带人去山南放牧去了。”

    “父亲!既然兄长不在,儿子愿意替你带兵出征!”

    “胡说!胡扯!你是唐军,我是识匿军!我们互不统属,你如何能替我带兵!”

    “父亲!”

    “父亲,你就听从失罗吧!”

    女儿阿兰达也跪在父亲面前,啼哭着苦苦相劝,可惜老头性子硬,执意不肯退让。

    高仙芝从纛旗下折返回来,手执马鞭说道:“唐军与识匿军俱为一体,若失罗又是你的亲儿子,让他替你带兵应该是可以的。”

    监军边令诚手执拂尘跟在高仙芝身边,也跟着咳嗽了一声道:“就是,老将军多大岁数了,何不成全儿子的一片孝心。”

    伽延从将兜鍪摘下来抱在胸前,甩动着头两侧花白的辫子,面朝高仙芝和边令诚说道:“伽延从虽已知天命,但依旧能开两石弓,此番远征,绝不会拖高将军的后腿,还望将军成全。”

    高仙芝若要再说,就是打击这位老国主的上进心,只好郑重地朝伽延从叉手施以晚辈之礼:“既然如此,大将军就率识匿部跟随我的中军出发。”

    唐军沿着特勒满川向上游挺进,识匿部的妇孺老弱部众站在河边相送,女儿阿兰达抬起手背擦拭着眼泪,看着父亲负甲蹒跚地爬上马背,一干识匿壮勇跟在唐军纛旗的后方,逐渐消失在山峰夹角的河谷中间。

    李嗣业回头远望看了一眼,吩咐燕小四把若失罗叫到了跟前,当着高仙芝及众人的面对他下令道:“若失罗,率领你麾下的一旅兵卒脱离疏勒军跳荡营,加入到你父亲的军阵中去,担当他的护卫队。”

    若失罗面带喜悦,叉手道:“喏!”

    等若失罗策马奔走后,边令诚在旁边挥着拂尘笑道:“李副使真是令咱家佩服啊,待下属如沐春风,想必从今以后,这位若失罗旅率可以甘心情愿从你征战赴死了。”

    李嗣业抿了抿嘴唇,这太监的嘴咋这么刁,叫儿子去保护父亲,本就是顺应人情,怎么到你嘴里变成赤果果的功利主义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三军挺进婆勒川

    唐军沿着特勒满川又行了两日,护蜜国主罗真檀亲率五千部众前来加入,至此高仙芝统率的唐军兵力已扩展到两万人。

    只是眼下的路越来越难走,兴都库什山脉的群峰山脊交错,地势越来越高,山谷也愈发狭窄。

    眼下是盛夏时节,然而隆起的山腰里却冷风呼啸,冻土万年不化,山谷中的草木也愈发稀少。识匿部和护密国参与远征需得自带补给,他们的补给就是高原上放牧的牦牛和盘羊,草木稀少了,这些食物不都给饿死了吗?

    还有一个问题是山谷狭隘只能以长蛇阵前行,军队聚在一起走路如百足虫般蠕动缓慢。高仙芝与李嗣业、王正见和程千里等人商量后,决定兵分三路挺进,最终在连云堡前的婆勒川前会合。

    高仙芝当即给疏勒副军使赵崇玼下令:“你带疏勒军所部五千人,沿着北谷山道前进,到达婆勒川后原地休整等待。”

    赵崇玼叉手领命,抬起头看了高仙芝身边的李将军一眼,李嗣业对他挥手道:“去吧,注意安全。”

    高仙芝又对拨换城使贾崇奂下令:“你率拨换营所部以及一部分龟兹军从赤佛堂道前往。”

    “喏!”

    他纵马立在一块大石上,对身边诸将高声下令:“其余人等以及诸位将军,识匿国及护密国友军,都跟随我从护密国驿道沿着河水南岸进发,七月十五日之前,各军必须到达婆勒川,违期者当以抗命论处!”

    三军在河滩前齐声叉手应命:“喏!”

    各营各团开始整顿集结,为了方便行进,将六纛在内的所有旗帜全部裹缠收起。大军在山麓形成的分水岭变作三道,沿着崇山峻岭向前行进。

    行军途中高仙芝与边令诚、李嗣业特意爬上一座平缓的山头登高眺望,举目之下群山山脊蜿蜒尽收眼底,但再往远处看皆是云雾缭绕,无法识得其真面目。脚下他们的军队就在这山川间的沟壑中穿行,如同分工觅食的蚁群。

    “与巍峨耸立的群山相比,人真是渺小啊。”

    “蝼蚁虽小,可溃千年堤岸。”

    高仙芝笑了笑:“也是。”

    三军行进路线均是一个弯曲到极致的弓背,当人类无法征服头顶的天空之时,地形上的阻碍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可解的大难题。就譬如眼前,为了给众军士鼓劲,高仙芝指着相隔不到六里的山脊说:“等我们走到那座山的背后,大家就进行短暂修整。”

    谁知这不到六里的路却在迂回曲折中无限拉长,路途中还时常出现状况,有些狭窄的几乎不可以称之为路的小道,只容一人能够通过。驮运干粮的马匹被脚下的深涧吓住,硬是不敢前行,兵卒们只好连拉带打,队伍一时间停顿,急的高仙芝在后方破口大骂:“怎么回事!过不去不会想办法!”

    这时后面也出现了状况,一匹瘦马在长途奔波中耗尽了体力,歪着脖子栽倒,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如同翻滚的石块掉进湍急的特勒满川水中。

    “我的马!”一名小兵要扑追下去,却被身边袍泽拉住,他满眼泪水坐在山岩边缘哇哇大哭:“我的马呀,我买了它才三年!我才买了三年啊!”

    这是李嗣业亲兵队的小兵,李嗣业拉着黑胖路过他身边,抬起马鞭抽了他一记:“哭个屁,你的脑袋还在肩膀上,还不该高兴!”

    “可我的马死掉了,粮食也没啦!”

    “回去之后给你补钱买马,粮食让同旅的人给你分润分润!”他立刻转身对燕小四说道:“别让他饿着了。”

    燕小四嘿笑了一声叉手应喏,伸手将兵卒从地上拽了起来训斥道:“我带的干粮给你,别再给我丢人现眼了。”

    这兵卒忸怩了一阵,只好提着刀跟随在燕小四身后,周围的兵卒们朝他发出取笑声。

    这时不少兵卒趴在岩壁上干呕,脸色看起来极差,倒像是危在旦夕的病人。高仙芝皱着眉头看了看远方,路途还很遥远,但多数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他只好高声下令:”原地休整!医官,医官!去看看,为什么这么多人头晕恶心。”

    医官提着药箱从山道上挤过去,对挡路的兵卒们喊叫道:“让一让,叫我过去救人!”

    兵卒们身体紧贴着崖壁,山上的雪线距离他们不过几尺高,上方凸出的岩缝上倒挂着冰凌柱,他们踮着脚尖掰下冰凌柱,左手吃干粮,右手饮冰,手指冻得通红,心头血依旧灼热难凉。

    高仙芝和李嗣业也沿着狭窄的山道查看情况,到底有多少兵卒头晕行动困难,这样一路走过去,确实有不少人出现了这些症状,情况有轻有重,可能视每个人的身体素质来决定了。

    医官放下医箱朝他俩叉手:“大将军,副使。”

    “他们都染了什么病,为何头晕恶心?”

    “可能是水土不服,又加上劳累攀爬所致。”

    李嗣业在旁边补充道:“应该是高原反应。”

    “啥反应?”

    “就是高山病。”

    医官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说道:“没错,就是高山病,我们这些人从未来过如此高的地方,可能就要得病。”

    高仙芝才不管这病症是怎么回事,直接问道:“怎么治?”

    医官扭头看了看李嗣业,李将军却回答:“硬扛。”

    高仙芝也点了点头说:“能够硬扛过去的病就都不算病。”

    众军卒休息片刻后,高仙芝立刻催促他们赶路:“马上出发,头痛头晕的人把甲给卸了,全军放慢速度,不要奔跑剧烈行走!”

    躺靠在悬崖上的兵卒们硬撑着站起来,牵着驮马的缰绳挪开步伐缓慢移动,沿途翻越了两座山口。山口冰川交迭,厚厚的硬雪壳淹没了膝盖,赤日照射在雪面上反射的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段秀实用手挡着眼,屈膝弯腰抓了一把雪花塞进嘴里,感觉甜滋滋别有味道。

    他们站在山腰上手搭凉棚遥望,玉带般弯曲的婆勒川河水出现在视线里,河对岸起伏的山头上,隐约有一座有褐土和岩石夯制成的城头。而这一景象只有在云雾淡的时候才能够分辨出来。

    这是唐军此行的第一个目标连云堡,虽然高山远眺预估与他们之间相隔四十多里,但毕竟已举目可望,大家都有盼头了。

    婆勒川前滩涂上已经有赵崇玼率领的疏勒军抢先到达,众人的喜悦自不必说。从三军分头行进到现在,已经跋涉了有二十天,这趟超远程的长途拉力到达终点,这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喜悦。

    第二日清晨,贾崇奂带领的另外一支唐军赶到河边,三军汇合之后开始修整,各营各团点验人数。包括识匿部和护密国在内共有十三人因意外丧命,另有一百多人重病受伤,可见其他两路军也经历了艰难险阻。

    由于夏季冰川的融化,婆勒川河水暴涨,水面宽了五六丈,水流也愈发湍急。此刻连天色都是阴沉的,使得河水暴跳的浪涛也变为了青黑色。

    众人牵着马肩并肩站在河边,望着翻滚的河水面带忧色,李嗣业揪着下巴的胡须苦思对策,他们长途跋涉数千里,没有携带辎重,附近也没有树林,就连搭设浮桥找不到材料。

    监军边令诚把拂尘搭在背上,双手捅在袖子哆嗦着身子道:“兵贵神速,如今在河川前受阻,携带的干粮也等不起,这该如何是好呐?”

    高仙芝却将双手负于身后,淡定地说道:“我们出征以来,还没有祭天祭旗祭河神吧,稍后我们杀三牲以祭祀河神,水位自然会下落。”

第五百一十四章 可渡河也可攀登

    高仙芝要杀三牲祭祀河神,众人自然要进行一番准备,虽然眼下条件简陋,但东西还算齐备。识匿国和护密国有盘羊和牦牛,却没有猪这种动物,最终在河中捕了几条鱼来代替。

    祭河还需要祭台,众兵卒将河沙堆积起来做了个小的,装模作样跳了一段祭舞。高仙芝亲自站在祭台上,命令众人把牛羊鱼杀掉,放出血来泼在旗帜上算是祭旗,三牲的尸体被扔进河中给河神享用。

    李嗣业对于这种事情连半个字都不会相信,河水上涨是冰川融化所致,如今也正是河水泛滥的季节。杀几头畜生扔进河里河神就听你话了?况且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河神这种东西。

    不过眼下军心还算稳定,因为多数人对此深信不疑,无神论者毕竟凤毛麟角。

    众军士望着河水发呆,似乎在等着水位下降。

    高仙芝双手抱着甲胄袍肚望着河面笑道:“河神住在下游,这三牲要让祂老人家吃到,须得等到明天早上。”

    他突然大声说道:“三军听令,留下一千人在河岸边接应,其余人整备干粮原地休息,明天寅时开始渡河!“

    唐军将士们将信将疑,各自下去在裸露的岩石坡上铺以羊毡原地休息。

    高仙芝的自信心来源于哪里?李嗣业仔细想了想,明日寅时是凌晨三四点钟。如今正值盛夏,葱岭白天的最高气温已经达到了十度左右,夜间温度却急剧下降到零度以下。河水暴涨的原因是雪山冰川融化所致,也就是说河水的流量是随着时间变化的,凌晨三点钟正是气温的最低点,那么河水的水位在此时也是最低。

    高仙芝确实有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这也是优秀将帅身上应当具有的素质。李嗣业虽然也想到了,但毕竟是后知后觉,日后在这一方面需要加强。

    夜色降临,周围的气温逐渐下降,将士们披着铁甲沿着河畔山麓躺倒在羊毡上,甲片由外向内冷却,连里层的牛皮也变得冰凉,很多人打着哆嗦在半夜里被冻醒。

    此时就连天空中的星辰也都是冷冰冰的,仿佛闪烁的萤火,微弱的火星,好像随时要被冻熄灭一般。一些偶尔醒来的人其实应该能发觉,白天那种河水的翻卷轰隆隆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变为了如细泉叮咚般的响声。

    东方的半边天众星消失,只有一颗亮星冉冉升起,这就是太白星,预示着黎明时刻的到来。兵卒被将领们唤醒开始在河边列阵,他们将旗帜在手中撑起,迎着晨曦招展飞扬。

    暴虐奔腾的河水蛰伏下来,水面静悄悄得没有一丝声响,于是将士们对高仙芝也就愈发崇敬佩服,李嗣业当然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只不过也装傻充楞跟着众将投以注目礼。

    有时候作为一个下属,不能表现得太聪明,要有做糊涂捧哏的觉悟,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升官之路又何其艰难。

    高仙芝骑着战马在队伍最前列,抽出横刀并未有豪言壮语,只是向着对岸轻轻一挥,兵卒们开始牵着马匹趟进冰冷的河水中。

    李嗣业随在高仙芝身边,低声对他说道:“根据葱岭守捉使于构和骑兵营封常清的多次查探,我们得知连云堡驻扎的是喀葛鲁豪奴东岱麾下的一个五千人队,主将为一个叫宗吕的吐蕃人,实际上是吐谷浑的后人,而且我与他认识。”

    “你认识?”高仙芝惊讶地看了李嗣业一眼。

    “是,昔日我为葱岭守捉使时,识匿部伽延从游牧至葱岭附近,被吐蕃从娑勒城派出的吐蕃兵马进攻,部众险些被劫掠至小勃律。我率守捉城兵马出击,将其在雪山附近击溃,敌主将被杀,只有一个叫宗吕的五百总逃脱。”

    高仙芝爽朗地笑道:“原来是你的手下败将,那我们这次拿下连云堡的胜算就更大了。”

    李嗣业暗自嘀咕道,岂止是手下败将,还是我的俘虏,甚至还给我发展成了间谍。可惜于构没有把贡觉赞给看住,让把柄给逃脱落到了他手里。没有了把柄牵绊,这家伙获得了自由也放飞了自我。

    高仙芝又低声说道:“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既然你一再请缨,攻克连云堡就交给你了,我在后面给你坐镇。”

    李嗣业霎时挑起了眉毛,我什么时候主动请缨了?

    这时天边山峦的背后已经泛起白光,挺拔的雪山挺起了伟岸的轮廓,众兵卒趟在胸口深冰冷的河水中,连驮运粮食的战马也险些淹到了鞍鞯。

    李嗣业出征时带着两骑,黑胖负责驮运主人,青骓驮运给养,照夜玉狮子舍不得带出来。两匹马稳稳地行进在水中,冰冷的河水灌入到他的小腿中,顿时倒吸凉气险些抽筋。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人在南岸列阵,旗帜依然招展,六纛均未沾湿。士兵们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幸好红日已经从山背后爬出,再过几时,阳光会驱散一些寒意。

    不过光指望太阳是不行的,想要驱散寒冷,就得进行剧烈运动,有比冲锋陷阵更剧烈的运动吗?

    三军刚渡过河岸,便快速扑至连云堡下。这座堡垒建在山头上,一半由岩石夯土砌筑而成,另一半用木排墙扎成,三面皆是陡坡,向上仰攻几乎毫无胜算。另一面是此山头的主峰,坡度更加陡峭,但山顶要比连云堡高一些。

    高仙芝下令说:“此战攻城由李嗣业都护率领,想获先登之功的,可向李将军请战。”

    面对这样险要的地形,李嗣业顿时头皮发麻,这山峰坡度得有七十度了,城墙与山坡完美贴合,若是敌人有所防备,只要有充足的檑木滚石和箭矢,就是来个十万人也别想冲上去。

    要想把连云堡拿下来,除了趁敌不备之外,还得有一定的技巧。

    他绕着山下转了半圈,望着北坡对高仙芝说道:“如果从其他三面进攻,就算敌没有防备,强行攻山惊动敌人,也要承受巨大的损失。”

    高仙芝抬头凝望山顶,又扭头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

    “把所有人的绳索都给我,我背着绳索从北坡爬上山顶,将绳索固定好后垂下去。在战锋队中抽出百人手持陌刀,攀着绳索上山,然后居高临下攻出一个缺口,你们在山下趁势向上猛攻,连云堡便可攻破。”

    王正见站在他们身后,望着山顶摇摇头说道:“不可能,这么陡的坡,你不可能攀上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李嗣业开始脱下身上的甲胄,挽起袖子往手掌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

    众将领都围过来,想看看这位传奇般的陌刀将领如何再创奇迹,徒手攀上这坡度陡峭的山头。

    兵卒们将各自携带的绳子取出,连接在一起绕做一盘。李嗣业转身对燕小四说道:“把我的背包拿过来。”

    燕小四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奇怪的包裹,它上面有两个背带,这是李嗣业以前制作的三级包,里面通常放着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把包里面的东西取出,是之前他预先打造的登山装备:一个改造后的**靴,鞋底用重木制成,有六七道横齿用来防滑,鞋尖上还固定着一把短刃,用来在岩石上踢出落脚点。一个保险带和栓在保险带上的铁凿子和一个正面是锤头一面是镐子的攀登镐子。

    这本来是他翻越冰川所准备全套装备,没想到在雪山上没有派上用场,在这里倒有了用武之地。

    他将绳子背在身上开始向上攀登,遇到坡度缓的地方就手脚并用。遇到接近垂直的崖壁,他就将有孔的铁凿子钉在岩缝隙中,拴上保险绳索先保证安全,然后用攀岩镐子凿出可攀爬的浅坑。

第五百一十五章 血战连云堡(上)

    高仙芝眼巴巴地抬头望着山上,心中为李嗣业捏了一把汗。他知道这人喜欢搞一些出其不意的新思路,但这山头可不低啊。

    李嗣业非常感谢常年披甲训练带给他的强健身体,脱掉甲胄之后整个人轻得像要飞一样,他轻松地攀出二十多丈,但上方有一段接近垂直的岩壁。他只好加倍小心,先把岩凿钉入岩隙中固定好保险绳,再凿出向上攀爬的路。

    山体上有厚厚的泥岩和片麻石,这些石头的硬度很低,凿出浅窝并未浪费多大体力,相反蹬松的石块从他的脚下哗啦啦掉落下去,让他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

    当快接近山顶时,连云堡城寨出现在他的脚下,稍显平坦的平台为其创造了最佳的构筑条件,吐蕃人重新修整了山顶,一部分泥岩与夯土墙朝向东坡和西坡,南坡则是由木排墙扎成。泥胚的房子和毡帐混合并列,墙四角的瞭望台和垛口都有士兵在驻守。

    吐蕃人发现了山脚下的唐军,他们自知为时已晚。如果今日凌晨趁着唐军半渡时攻击,唐军必然溃败。

    就连高仙芝自己都与边令诚说:“向吾半渡贼来,吾属败矣,今既济成列,是天以此贼赐我也。”

    如今唐军在山下列阵,吐蕃人纷纷趴在城墙上竖起长矛挽起弓箭,从军官们训斥的激烈声和他们短暂的慌乱便知吐蕃人的紧张。不过现在更紧张的是李嗣业,他的攀爬动静不能够太大,若是让他们发觉,他们定会将山顶严密控制,他的出其不意的突袭也终将失败。

    他双手抓住山顶裸岩,终于爬到了顶峰,稍事休息之后,才用短刀在山岩上刻出可捆扎的凹槽,然后用把麻绳栓上去固定好,最后用力试拽了一下很牢固。他将绳子的另一端捆上了石块,顺着山坡往下放,很快便落到了山底。

    战锋队的健儿们将陌刀捆扎背在身后,依次拽着绳索向上攀援,只是狭窄的山顶上无法容纳这么多人,只好将登顶人数减半。兵卒们把李嗣业的甲胄捎带上来,帮助他披挂好,最终他将兜鍪戴上,栓好系带。

    最后几名兵卒手拽着绳索脚蹬着墙壁缓慢爬行,其中一人脚下蹬脱一大片山岩,碎岩跳跃滚落,将最下方的刀手砸得脱了手,闷哼着翻滚到山下。高仙芝命人上前去看,尖顶盔下的脸上已经血水模糊,显然已经断气。

    吐蕃人发出叽里咕噜的叫声,他们发觉了北坡这边的动静,几名桂射手领着庸护持们朝山头缓缓迫近,他们紧紧攥紧了矛枪,手握几十把长弓绷满弓弦。气氛最终到达了最紧张的一刻,仿佛千钧的巨石吊在即将断裂的绳索上,一触即发。

    还有两三人吊挂在半空中屏住呼吸,但此刻已经不能够再等待。

    李嗣业从背包中取出三捆猛火雷,分给身边的两人,他们爬在山头上用火折子点燃,眼眸盯着捻子随着火花跳跃逐渐缩短。

    时间是七月十三日辰初,大战前的最后一次呼吸。

    “扔!”李嗣业暴喊出声。

    三捆猛火雷朝着贴近山头的吐蕃军列阵中落下,雷鸣般的爆炸声掀起了熊熊翻滚的火焰,庸桂们被炸得七零八落,身上背着烈火翻滚攀爬,惨叫声不绝于耳。

    “杀!”

    李嗣业当先抓起陌刀,冲出山头坐在土坡上朝下滑去,众人紧随其后,甲袍的后裆摩擦着岩石,拉出一道道烟尘。

    他拄着刀从地上站起,朝着连云堡冲来,跳过仍在翻腾的火焰,挥动长杆将一名拦在面前的蕃将斩倒在地。其余刀手紧随他身后,组成人字行的阵列向前砍杀。

    ……

    站在山下的唐军列阵等待,跳荡手持盾牌和横刀站在前列,战锋队、步槊及长枪兵位于第二梯队,弓弩手紧贴第三梯队,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山头,等待突击队发出的信号。

    随着山顶上发出爆雷般的声响,火焰升腾卷起了黑色浓烟。高仙芝大喜,额头上的青筋暴起,高声下令:“三面强攻,给我上!”

    唐军主攻砌筑夯土墙的东坡和西坡,识匿国和护密国进攻扎着木排墙的南坡,跳荡们擎着盾牌举过头顶,呼喊着朝山坡上冲锋。

    吐蕃兵从女墙上探出头,纷纷拉动长弓向下攒射,第一轮箭雨照例是最为猛烈,如同冰雹向下泼洒,盾面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箭矢从盾牌的上方掠过,将跟在后面的枪兵射翻在地,士卒多数都是面部中箭,滚落山坡下痛声嘶喊。

    “都他妈的别抬头看,低头往上爬!”

    盾牌和甲胄能够抵挡大部分的箭矢,唐军的先锋逐渐接近城墙根,墙头上突然抛下拴着绳索的擂木,带起烟尘向下翻滚,将排头的跳荡兵砸倒,连带着五六人翻滚下山。吐蕃兵又举起石头向下抛砸,石块在山坡上跳跃滚落,部分唐军被砸得头破血流,纷纷向下撤退。

    另一边的识匿护密联军进攻更为艰难,他们多数身披皮革甲胄,对箭矢的防护力太弱,一轮箭雨过后人仰马翻倒了一片。

    伽延从见势不妙,亲自提着盾牌向上冲锋,他披着李隆基亲赐的金色光要铠,在一堆棕色的皮甲中分外显眼。

    “族人们,跟着我往上冲,谁先登顶我赏他盘羊五百只!”

    “父亲!”若失罗慌忙带人冲上去,护在亲爹身旁,大声道:”你在我后面!”

    “罗伢子!老子还不需要你来挡箭,跟我屁股后面儿!”

    一块箩筐大小的蹦跳着飞下来,若失罗慌忙抓住伽延从的肩膀挡在他前面,飞石撞上他背甲,若失罗口中喷出鲜血糊了老头子满脸。

    “若失罗!”父子二人拥抱着翻滚下山坡。

    更多的石块从山坡上砸落,冲到一半的识匿护密军溃散退了下去。

    ……

    李嗣业带头冲进了堡城中,手中陌刀横抡,将一名桂射手的头颅扫飞,肩头上鲜血喷涌。六七名庸护持攥着白蜡杆枪,将枪头对准他刺来。两名陌刀手从两旁闪出,刀锋上下翻飞,势大力沉将长矛砸落在地,枪杆斩断崩裂。李嗣业挥刀横劈,刀锋过处蕃兵胸口上迸溅出血雾。

    “五人为一组,不要分散,杀到城墙边去!”

    他们迫近至一处毡帐,庸护持们在桂射手的驱赶下蜂拥而至,这些没有护甲的奴从们以血肉之躯硬抗陌刀。身后则有披着锁子甲的桂射手施放冷箭。

    李嗣业身边的刀手被一箭射中面门,鲜血糊满了双眼。

    “杀!啊!”

    疼痛与愤怒刺激得他发狂,手攥着陌刀向前挺刺,将挡在前方的奴从如叠罗汉似的推倒。桂射手冷静地觑准机会,手提阔刃剑一剑刺进了他的喉咙里。

    桂射手的手臂尚未收回,刀光如白练斩下,整节手臂连着齐茬的断骨飞出,他的牙齿中咬出血水,尚未来得及惨叫,又一刀闪电般劈至,沿着肩头斩到了胸肋,整个人如散架般坍塌在地。

    李嗣业一脚踩着蕃兵的肩头,将陌刀拽出。他骤然然转身,右臂迅速抬起,一支羽箭射透了他的护臂,鲜血沿着手腕流出。

    他骤然将目光转过去,不远处一名身披锁子甲的桂射手正擎着弓瞄准他,紧接着几名奴从挡在对方的前面,朝他扑杀而至。李嗣业挥刀将这些人迫退几步,拄着刀猛然跳起,踩在土坯墙头上大步前冲,庸护持们的枪头纷纷朝墙头扫刺,他已再次飞扑而起,如一头扑击的豹子,在桂射手难以置信的目光下裹挟着刀锋迎面扑来。

    从墙头扑到地面的一瞬间,桂射手弓上的羽箭射出,擦着他的右臂而过。李嗣业脚未落地,刀锋倾斜斩下如断布帛。等他落地之时,这桂射手已然断为两截弃尸墙角。

    他的身后几十名刀手左冲又突,将挡在前方的吐蕃军割草般斩倒在地,残肢断臂被踩在脚下,鲜血被踩成了红色泥浆。

    “跟着我!上墙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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