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食豪富强雄
这些人虽然戴着薄纱面罩,但那双眉下深凹的双眼却透出凶光,都悄悄把手摸到了刀柄上。为首的大胡子男人依旧面露笑容,不软不硬地说道:“这二人不是普通的囚犯,他们企图颠覆哈里发,阴谋篡位,我们奉了死命,要将他们捉拿归案,还请使君给予通融。”
李嗣业冷哼一声:“我不管你如何如何,他入了我大唐,便远来是客,我绝不允许你带走我们的客人。”
“使君,”这白衣大胡子神情稍显冷酷:“人,我无论如何是要带走的,不管用什么方法。现在我们双方实力悬殊,希望你能够考虑清楚。”
呀呵!
这人竟敢威胁他,虽然说的确是实话,但大唐军人的面子问题至关重要,更何况还有五百斤的黄金。
李嗣业已经打定了主意,先把气场撑得足足的,再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这些人真要为了这对大食夫妻拼命,那他就果断放弃,先保命后保财。
这帮白衣人也忒不懂事,空口白牙就想要人,想抓麻雀连一把秕谷都不舍。
“没有把肌肉给亮出来,你就敢放狠话?”李嗣业平端起陌刀,青色刀锋在空中隐露寒芒。
藤牧也从后背上解下弓弩,抬脚上弦安装箭矢,稳稳地端在手中,瞄准了带头的大胡子。
李嗣业扭头对他说:“藤牧,我对付十五个,你对付五个,我倒要领教一下大食人的刀法。”
大胡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好大的口气,竟然要扬言挑战十五人,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兵卒,而是哈里发的近卫御林军。
他立刻伸手去指身边的两个随从,命令他们:“给我上!”
这是在试李嗣业的货色,是不是真如他所说。
这两人面露苦色,手持弯刃犹豫地望着骑在马上的李嗣业,他们被李嗣业的口出狂言给吓住了,何况此人肩宽腰阔,一丈七长的陌刀提在手中,看上去很轻松。
其中一人握着弯刀上前,一只脚试探地前挪,却突然又闪身回来。
大胡子很是恼怒:“临阵畏战,是不是该杀!”
二人脊背一寒,硬着头皮挥舞着刀锋朝李嗣业冲了过去,李嗣业瞳孔一缩,陌刀横抡,整条带血的手臂飞起,掉落在草丛中,大食武士挣扎惨叫着跪趴在地上。
另一人加速前冲,要从李嗣业的身侧绕过去进攻,没等藤牧去扣弦,李嗣业陌刀刺出,将这人的头颅挑上了半空,顿时血溅三尺。
这些大食人后退了两步,面露惊容,犹豫地看着自己的大胡子长官。
“上弓箭!”
大食人从马背上解下弯弓,挽在手中将箭支搭上弓弦,齐齐瞄准了李嗣业和藤牧两人。
李嗣业一手握着弓弩,一手握着陌刀,把箭头对准了大胡子,藤牧双手平端弩箭,也标准了大胡子,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制住这个大胡子,就可以挽回眼下的局面。
白衣大胡子怡然不惧,也没有要后退的意思,双手挽着大弓搭箭对准了李嗣业,意欲逼他让步。
李嗣业看了看眼下这个情势,五百斤黄金怕是挣不着了,这些大食人志在必得,犯不上为此承担生命危险。实在是有点儿可惜,他今天没有披甲,若是细鳞军官甲在身,多少能替他抵挡一些箭矢,还敢搏一搏钱途。
他刚准备收回弩箭,对面的大食人却放下了强弓,为首的大胡子朝他微微躬身说道:“使君,你救了两个叛国者,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我们走。”
这些白衣大食收起武器,翻身上马沿着山坡离去。李嗣业悬着的心脏也稍稍放松下来,他即将妥协,对方却先支撑不住气势,果然坚持到最后才是赢家。这些人应当是被他的强者气势给吓退了,肯定是,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原因可解释。
白衣大食们逐渐退走消失在视线中,李嗣业这才相信对方真的是溜了,没有什么虚晃回马枪。
官道上走来一支唐军,打着绛色号旗有四五十人,押送着六七辆马车,车上放着麻袋,应当是押送粮食的队伍。
他总算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撤退,不是因为他身上霸气侧漏,而是看到了运送粮食的唐军。刚刚他们站立的位置背朝着官道,自然是看不到。
今天这桩事情可真算是玄乎,送粮的兄弟们若是晚到一分钟,他就已经认怂,错失得到黄金的机会。
被他救下的这对穿黑袍的男女劫后余生,终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虽然李嗣业涉嫌有偿救援,二人依旧对他表示出感激。
“感谢、使君。不知、你姓名。”
李嗣业朝他抱拳说道:“我乃大唐安西都护麾下葱岭守捉使李嗣业。”
男人也学着李嗣业的样子回了一礼:“我是、穆罕默德·伯德勒丁·曼苏尔·阿拔斯,这是我的妹妹穆罕默德·伯德勒丁·卡伊莎·阿拔斯。你只需要叫我的名曼苏尔即可。”
大食话他听不明白,只好由苏赫拉布来进行翻译,逐字逐句翻译过来,虽然听起来有点儿糊涂,但大体上就是那么回事儿。
李嗣业不得不承认,曼苏尔的名字确实很难记,他也并不想记住此人,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他可不想和两个大食人有什么瓜葛。
“明白了,明白了,那个,曼苏尔,五百斤的黄金在哪儿,我既然答应了救你,那你就得信守承诺,现在就带我去找拿黄金。”
曼苏尔发出爽朗笑声,笑声中充满了豪雄气息:“哈哈,可以,不过,这五百斤的黄金分量太重,你们的马匹负重已经超荷了。如果李使君能够相信我,把你的居住地点告诉我,明天早上,我保证把黄金给你送到。”
竟然还送货上门,这五百斤的黄金赚得也太容易了吧。
不过,这曼苏尔会不会骗他,毕竟是五百斤的黄金,一个豪富之家都未必有这样的积蓄,除非他家是什么百年贵族,千年世家,哈里发的亲戚。
李嗣业将信将疑,不过听这曼苏尔的口气豪爽,像极了现代出生在迪拜的大富豪。
原来阿拉伯人无论从古到今都是土豪,果真占住了中东这块风水宝地就是好啊,
“怎么,李使君不相信我么,你们大唐人推崇一诺千金,我曼苏尔一诺还不值五百斤黄金?”
得,人家都已经这样说了,李嗣业再疑心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他立刻嘿然一笑,为自己的迟疑做出解释。
“曼苏尔兄,你这么说就显得太见外了,我这人平时最爱仗义相助,助人为乐,就算没有黄金,我照样会出手相救。只是你们兄妹二人的准备往何处去,是否需要我相送一程?”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可否顺路护送我们前往疏勒镇。”
“荣幸之至。”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要你们种棉花
他们一行人沿着丘陵向下来到官道上,正好跟在押送粮食唐军队伍的后面,安全系数又提高几分。
天黑时分,李嗣业他们把阿拔斯兄妹送到了疏勒镇,对于他们兄妹此番前来大唐的目的,他没有出言相问,别人的某些秘密是不能窥探的。
疏勒镇中有一个大食商会,兄妹二人进城后,立刻投奔商会而去。
双方在商会门外道别,这两个大食人不管将来是敌是友,现在至少还是能做朋友的。
曼苏尔诚挚地问道:“李使君,不知你现在住在何处,明天我派人把黄金送到哪里?”
李嗣业略感兴奋,敢情你还记得,不用我来提醒就好。
“本人现在担任葱岭守捉,当然就住在守捉城,守捉城你知道在哪儿你知不知道?沿着疏勒镇往南走,途径演渡州,穿过慕士塔格山和青岭之间,就到了原喝盘陀都城的葱岭守捉了。位置很好找,这个,你不用这么着急,我能够等得起。”
苏曼尔只是负手笑了笑,这个唐军小军官的胃口不算大,他还能承受得起,才不过五百斤黄金而已,再有一千斤的黄金,他的家族也能承受得起。
李嗣业心满意足地拱手告别,他现在还觉得这五百两黄金救的值,若是日后他知道自己救的是谁的话,估计能后悔死。
他们准备原路返回葱岭守捉,路过演渡州城,在城中歇息了一夜后,终于在第二日下午回到了葱岭守捉。
……
沿着徙多河沿岸行走,可以看到一块块被翻出的红褐色泥土,一整片的草场被破坏变成了耕地,现在看起来倒有点儿惋惜。不过为了他的计划,牺牲点儿草场是值得的。
这样广袤无际的葱岭草场还有很多,他们守捉城的马厩中只有几十匹马,是显得太浪费资源了,就算连带储存过冬牧草,养活千匹良驹也不是问题,等日后资金充足了,养马的事情可以提上日程。
他们进城之后,主薄于构前来报账,说是这两天有军户趁着他不在,又多开垦了一些土地,现在突然来要钱,他想问守捉使新开垦的土地到底认不认。
“认,为什么不认?既然他们敢开垦,我就敢给钱。”
李嗣业感觉自己现在说话都财大气粗了,这是那未到账的五百斤黄金带来的底气。
他立刻拍着于构的肩膀介绍苏赫拉布:“这是我从龟兹请来的种植棉花的高手,又买了大量的种子,待会儿你就把所有人都叫到草厅前来,我要把种子发下去,号召他们种植棉花。”
“还有,给这位苏赫安排一个房子,不要怠慢了贵客。”
苏赫其实一进守捉城,就开始后悔了,竟是这种穷乡僻壤,这种地方也有资格带个城字?褐色泥土夯筑成的土城墙,草顶版筑房,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恐怕是安西乃至大唐境内最寒酸最穷的守捉城了吧。
“那个,我的白驼,是要吃大麦的,不要喂它乱七八糟的东西。”
喂食草料的兵卒充耳不闻,在葱岭这种地方,人都吃不上大麦,一个畜生能金贵到什么地步去。
苏赫拉布跟着于构推门而入,破板做的门扉发出哗啦声响,空气中有灰尘飘落下来。低头看了看坑洼不平的房间地面,还散发着一股潮霉的气味,他有一种掉头离开的冲动。
不过他还是选择既来之则安之,不过忍受一段时间而已。他把骆驼上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卸了下来堆到房间里。
四五块花色丰富的名贵地毯铺在了潮土上,靠墙摆放着金器,青瓷的罐子上镶着蓝田玉,黑陶做的小火炉,还有煮茶用的器具,一个个精美华贵,巧夺天工。感觉这些东西堆在逼仄的房间里,显得太过暴殄天物。
于构不由得抿嘴一笑,李使君果然是有能耐的,能把这样的波斯土豪强行请到葱岭,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安顿好苏赫拉布后,连忙回去找李嗣业,今天有些话他不吐不快,算是作为下属对上官的劝谏。
李嗣业跪坐在草厅正中的板足案前,正在查看账簿上每户开垦的田地面积,在五到十亩左右,以这些人的劳动力,应该能够承受得来,只要有充足的钱财,他的计划就可以长久实施下去。
于构走进草厅中来,束手站在下方低头等待。李嗣业翻看完账目,抬起头来问他:“把所有人都召集过来了吗?”
于构叉手:“没有。”
“怎么回事?”李嗣业皱起眉头。
“李使君,卑职有一番话不吐不快,还望使君能够悉心倾听。你在葱岭种植木棉这种外面传来的物种,是极不明智的行为,波斯人喜欢种它,是因为能够编织地毯,我们种它们有什么用?这种东西虽然能够做成线,虽然也能纺布,但做成的布料粗糙,远不及丝绸的美观,近不及葛麻的廉价,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作用么?”
李嗣业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得挺有道理,他不能去耻笑唐人的目光狭隘,这个时代相比起其他时期,已经足够包容开放了,允许百姓穿胡服,允许跳外来的舞蹈,允许长歌当哭,当众飚诗,会六蕃语言的人能够得到重用,能接受强势的女人当皇帝。
在开放的大唐做变革,相比于其他封建王朝,受到的阻力是最小的,千年的世家在这一朝跌落尘土,科举考试推广成熟,府兵凋敝可以换成募兵,租庸调能够改变为两税法,许多影响后世的律法制度都是来自于大唐。
咳咳,扯远了。
他朝于构招了招手:“你跟我过来。”
于构不明就里,只好跟着他走进隔扇房间内,地面上的草席羊毡,放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
他伸手给其指过去:“去,摸摸看,舒服不舒服,暖和不暖和。”
于构看着李嗣业,表情有些怪异,但还是蹲下来摸着被子。
“中原百姓熬秋冬,是用什么东西填充衾被里子的?”
于构回答:“芦花,柳絮,动物毛发。”
“你自己感受一下,棉花跟它们相比,怎么样?”
“芦花柳絮不能保暖,效果聊胜于无,至于动物毛发,羊毛和鸭绒填充的被子可能更好吧。”
“羊毛确实能保暖,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得起羊毛。葛布麻衣不能御寒,百姓只能把动物的皮子贴身穿着,尽管如此,有多少穷苦人受不过寒冬,倒毙在荒郊野外。我们这种棉花,如果全面推广开去,其价格和成本是远低于丝绸和动物毛皮的。“
于构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信服地点点头说:“李使君所思虑,远超我等常人,于构心悦诚服。”
“服了?服了还不赶紧去叫人!”
没过多大一会儿,草厅前的空地上已经聚集起守捉城的所有人,人们眼巴巴地看着李嗣业,等待他发布新的垦田命令,他们只在乎利益,不管垦田为了做什么,只要给钱就行。
李嗣业负手大声说:“现在我决定,在新开垦的土地上种植棉花,种子已经给你们买来了,你们谁刨出的土地,就由谁来播种,照料,除草,直至它成熟。”
人群里一位什长举手问:“我播种一亩多少钱?”
“没有钱。”
李嗣业话音一落,人们发出唧唧扰扰争吵的声音。
“没钱,我们种棉花做什么,它能吃么?”
李嗣业潇洒地笑道:“播种当然没有钱,照料,除草统统没有钱,但是成熟后,你们把棉花采摘下来卖给我,我以一斤八钱的价格统统买下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苏赫动脑子
守捉城的兵卒和家眷们松了一口气,相互之间开始窃窃私语,脑袋里也打起了小算盘,种植收获一斤棉花六钱合算不合算?
他们虽然没有种过棉花这种植物,但有些人是见过的,也可以用其它农作物进行比对。比如说长安常平仓的米价是一斗十五文到二十文左右,一斗米大概在六斤,如果收一斤棉花能得六文,好像算下来比种稻都划算。
“不能这么算,棉花这种跟柳絮一样,是没有分量的,一亩地怕是也产不了多少斤。”
这句话点醒了他们,对啊,只有知道了棉花的平均亩产量,才知道辛苦一年下来是否合算。
李嗣业双手捅进袖子里站在草厅门口,表现出看透一切的神情,等着众人提问。
“李使君,一亩棉花的产量是多少?我们花一年的时间去种,到底合算不合算?”
李嗣业会心一笑,点头说道:“棉花亩产量是多少,我不知道,但我从龟兹给你们找来一位懂得棉花的波斯行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如何播种的事情也问他。”
“苏赫,出来!”
“苏赫拉布!”李嗣业恼火地问于构:“这个波斯大胡子哪里去了?”
“来了,来了,”苏赫拖着白袍奔跑过来,抬起手臂气喘吁吁地说道:“刚刚去茅房了。”
李嗣业不计较他的缺席,伸手揽着他的肩膀对军户们说:“这就是种棉花的行家,有什么就问他。”
一名娘子抢先发问:“棉花一亩平均能产多少斤?”
苏赫的中原官话说得字正腔圆,温和地向众人宣传道:“上等田,一亩可产六百斤左右,中等田一亩可产五百斤左右,下等田一亩可产四百斤左右。今天我来守捉城路过大家开垦的田地看了一下,葱岭的土地肥沃,应该算得上中等田吧。”
兵卒们又开始窃窃私语,如果守捉使用一斤六钱的价格来收购,一亩的收入大概是三千钱,他们每家都开垦了五六亩地,一年下来竟能得一万多钱的收入,足够买一匹成年骆驼了。
“我们种了!李使君,种子在哪儿?”
群众的情绪很是高涨,他们常年驻守葱岭,一年的饷钱算下来都不满五千钱,若能得到这样一笔收入,生活水平不就上来了吗,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想那啥也能那啥。就算埋葬在葱岭这苦寒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怨言了。
更加美好的前景在等着他们,这几亩棉花田能干的娘子完全能照料得来,丈夫们可以接守捉使发布的护送商队的任务,照这样下去,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安西军中的富户。
李嗣业朝着兵卒们挥了挥手:“待会儿所有人都到于主薄跟前去登记,然后领取种子,何时播种,如何播种大家可以去问苏赫。”
这一幕让苏赫看得目瞪口呆,他作为一个波斯商人,做的就是收购棉花的生意,然后倒手卖到家庭手工织毯坊的手中。他淡旺季的价格一般在七到八钱左右,李嗣业直接把价格定在六钱,利润空间比自己还大呀!
如果李嗣业抢了自己的生意,把棉花卖到家庭作坊手中,那他这个龟兹棉花商人还怎么活?
当官的做生意,还真是手段狠辣,一点儿不给别人活路。
想到这儿,苏赫拉布的肠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道这样,李嗣业就算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过来帮他指导种棉花,这不是等于把自己卖了帮别人数钱吗?
不行,必须得想个办法,不能让他们把棉花给种出来,至少要让他们减产甚至是绝产,少一个凶残的竞争对手,他的生意才有保障。
哎呀,
还不能让精明的李守捉使给看出来,若是让他知道是自己做了手脚,他这颗波斯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苏赫面色愁苦,闷闷不乐,心中思虑着如何才能瞒过李嗣业做手脚。要不然?告诉葱岭守捉的兵汉子们,迟种一个月?
葱岭光照度很好,但一年中温暖时期就四个月,必须严格把控种植时间,只要迟种那么一个月,等到了结铃期正好寒霜降,棉铃都冻坏了,还怎么可能生出棉花?
没错,嘿嘿,就算到时候李嗣业责问他,他可以借口不了解葱岭的气候特征,犯这一点儿小错误,他不会动刀子吧?
可是,糊弄过了今年,明年他还要种怎么办。正常人一旦血赔,以后就绝对不会再碰这个东西,但这李嗣业是正常人吗?难说啊。
苏赫拉布患得患失地站在人群中,机械地回答着这些喜气洋洋的兵卒们的问题,他就像一只刚从冬眠中醒来的土拨鼠,对人生的何去何从产生了疑问。
“苏郎,棉花的株距是多少,能种得密一点儿么?会不会影响产量?”
“呃,不会,不,会会,尽量疏一点儿,株距大概是手掌一乍长。”
“苏郎,明天是不是就可以种了?你可要先到我家的地里看看呀。”
一名娘子站在这个身材高大的波斯人身边,用手肘不停地蹭着他的腰。
“可以,啊!不可以!”
他声音陡然增大了几分,像被蝎子蛰到了一般,低下头来表情很凝重地说:“绝对不可以明天种,气温太低,种子不容易发芽,需要等到五月份才行,大家都记住了,五月份才能种!”
李嗣业从草厅里走出来,隔着人群无意间晃了苏赫拉布一眼,心中产生了些许疑虑,这个波斯大胡子精神不振啊,就像刚刚失了魂魄,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他们刚进城时,苏赫虽然看上去心情不好,但不像现在这般魂不守舍,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难道是想念家中那几个波斯美人儿了?这波斯人的脑回路,他实在是搞不懂。
管他呢,只要他老老实实地给我教,大不了早点放他回去和娘子们团聚。
他再度返回草厅时,扭头看见了在厅口站岗的兵卒,下意识地问道:“领种子了吗?”
兵卒回答:“没有呢。”
李嗣业严肃地问:“为什么不去领,马上就要耕种了。”
“早着呢!苏赫郎说了,四月气温不够,种子不能发芽,须得等到五月才能种。”
“嗯?”
李嗣业挑起了眉毛,回到草厅中来回踱步,盘算葱岭的气候特征和温暖天气月份时长。海拔高地带的好处是光照充足,劣势是温暖月份短暂。他虽然不懂棉花,但也知道大部分作物都是在三四月播种的,放到五月播种是个什么鬼?
苏赫刚才为什么魂不守舍?难道是一想到要把我当猴子耍,就激动得不行?
他坐回到草厅中央墙壁前,把横刀从腰间解下来,抽出刀锋放在半足案前,然后对着外面喊道:“来人!把那波斯大胡子给我叫过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史上最豪华商队
门口站岗的兵卒听到守捉使的虎吼,知道这是动了真怒,连忙去找波斯人苏赫拉布。
苏赫战战兢兢地跟在兵卒身后,疑心事情败露了,可这也太倒霉了,他刚想到一个馊点子,就被发现,前后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军爷,守捉使找我有啥事儿?”
兵卒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不知道,你自己过去问问。”
兵卒回到厅外站岗,苏赫腿脚发软地步入了草厅之中,迎面就见李嗣业端坐在案几前,三尺横刀抽出放在案几上,刀锋上寒光闪烁。
李嗣业脸色冷得像一块铁,连浓眉都往眉心凝聚。苏赫骇得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扑棱一声坐倒在地上。
“苏赫拉布,我且问你,棉花应该什么时候种?”
苏赫支撑着跪趴起来,上下牙关直碰:“五月,不,四月份,现在正合适。”
“那你为什么告诉军汉们,须得等到五月份才行?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李使君,我,饶命啊,我也不知道。”苏赫慌张到语无伦次:“有可能是我,被鬼附体了,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胡话,我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这种话我说过吗?哎吆,我自己都忘记了!”
李嗣业冷笑一声:“你承认你是鬼迷心窍了?那这只鬼的动机是什么?同行是冤家,觉得我抢你生意了?让你感觉到恐惧了?”
苏赫痛悔地低下头,欲说无语,欲哭无泪。
“苏赫。”李嗣业声音虽冷,语气却逐渐平淡:“棉花的生意冷淡,你不想着如何开拓市场,却琢磨着不让别人挤进来?你觉得市场饱和了?别人一出手,你的蛋糕就少一份儿?你眼睛里就只能看得见那几个织毯作坊?大唐有八千万人口,若能把这个市场打开,你他妈的就算把整个安西都种成棉花,都不够他们消耗。”
李嗣业就这样夸张地胡说一气,使得这个波斯商贩跪在地上抬起头,大胡子搭配上无辜的小眼睛,显得分外别扭。
“李使君,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鼠目寸光,不该以君子之心度你的小人之腹……”
“嗯!?”李嗣业瞪眼怒视着他。
“不,不……我是小人!我有罪,我愿意尽心尽力帮守葱岭种植棉花,我愿意把家迁过来,帮你做事!”
李嗣业从板足案上拿起横刀,大步朝他走过来。
苏赫的内心陷入到绝望中,难道又说错话了?难道我今天要死在这儿了?我那五个漂亮的夫人怎么办?
横刀架在了他的肩膀上,苏赫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悔啊!千不该万不该跟这个葱岭守捉的土皇帝打交道。
李嗣业拽住了他的一小撮胡子,用刀刃割了下来,握在手中说道:“念在你及时悔悟,没有铸成大错,我今天就饶你一回。你也不需要把家迁过来,种完了棉花就回你的龟兹去,以后你还要做我的生意伙伴,下去吧。”
“谢不杀之恩。”苏赫拉布重重地朝李嗣业磕了个头,起身踉跄地走出了草厅。
藤牧从外面走进来,与他擦肩而过,回头朝对方的背影看了一眼,奇怪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小心眼儿呗,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把生意做起来的。”
藤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李嗣业说道:“我觉得你跑偏了,我们来葱岭是为了戍边立功,你却钻钱眼儿里去了,这是不对的。”
李嗣业哼声把横刀收入鞘中,斜眼乜了他一眼。
“我做这些耽误戍边了吗,葱岭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穷,我如今无论怎么做,都是在改变它,你就好好地做你的队正,每日训练不得荒废。”
“哈伊!”
李嗣业提着刀鞘在他的脊背上敲了一下:“你娘的,以后不许发出这种声音,回答喏或者是,都可以。”
“喏!”
……
天幕澄蓝如镜,仿佛没有一点杂质却又触手可及,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顶上白雪皑皑,徙多河像一条蓝色的缎带延伸到远方。
近处的荒田地点缀着人影,他们在田地间游走忙碌,其中一个穿着白袍子的身影来回奔走,显得尤其忙碌。
李嗣业站在女墙边上,他脚下的土块分裂绽开,扑簌簌地掉落在城下。这土城墙实在是太脆了,等日后钱多得实在用不完,就拿出一份儿来,把城墙扒掉重新修修,也算是给葱岭留下点儿什么东西。
苏赫拉布的表现还算不错,昨天没有白饶他,看来人还是要敲打敲打比较好。
藤牧站在他身后,突然伸手指向远处:“李使君,你看那是什么?”
他手搭凉棚遮挡阳光,看到两山的凹地之间,一些黑白分明的东西,正在缓缓向这边移动。
等这些东西走得近了,他才看见他们是一群骑着白驼的人,为首的白驼上打着一面白色大旗,这些人的衣服也是白色的,在这强烈的光照下看上去尤其显眼,仿佛行进中白色雪墙。
在这群白衣白驼的商人后面,簇拥一些身穿黑衣长袍、骑着骏马的人,这些人胯下的马也是纯黑色的,从远处看仿佛是黑色的连体雕塑,极具美感与力量。
这些黑马的辔头,马鞍,和马镫都是金色的,在太阳下绽放出金光闪闪,使得人刺目晃眼,连李嗣业看见这些黄金的配饰,都不禁目眩神迷了。
这是一群什么人?他们来葱岭守捉干什么?
李嗣业未及深思,苏赫已经从棉花田中跑了出来,双腿蹬踏着泥土,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播种的兵卒与娘子们从田间直起腰来,看着这些这支极其气派豪奢的队伍,他们最前面的旗帜上带着商队的符节,可他们在葱岭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豪富的商队。
最前面的队伍骑着十三匹白驼,它们的毛发比雪山上的积雪还要白皙,錾金驼铃和金色配饰叮当作响,中央的队伍是十三匹纯黑阿拉伯马,之后的队伍是十三匹黄色骆驼,毛发纯黄鲜艳,骑着它们的骑士也穿着白袍。
这支队伍在葱岭守捉城前排成三排,给人一种洁净纯粹的视觉冲击力,白色耀眼,黑色典雅,黄白错落有致。李嗣业惊诧得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口中恼火地说道:“我这是把谁招惹来了?”
其中一名骑着黑马身穿黑衣的骑士越众而出,来到城头下,伸手拽掉了脸上的白布,露出略显忧郁的深眼窝和苍青色的胡须,这正是穆罕默德·伯德勒丁·曼苏尔·阿巴斯。
他抬手遥指城头对着身后的众人说道:“向真主起誓,这就是救了我们兄妹的勇士,他应当得到阿巴斯家族的馈赠。”
气喘吁吁地站在李嗣业身边的苏赫带着激动的神色低声道:“我敢保证,这人绝对是个大食总督!”
第一百四十章 阿拉伯高富帅送黄金
守捉城的城门打开,曼苏尔目测了一下门洞的高度,命令众人从骆驼和马匹上下来,牵着马匹进入城中。
李嗣业站在主干道迎接他们,脸上绷得很严肃,心中却暗暗惊喜,带出来的队伍都这么豪气,五百斤黄金的酬谢算是实锤了。
曼苏尔走到李嗣业面前,抱胸行礼道:“李使君,我前来兑现我的承诺,五百斤的黄金已经送达,请你点验。”
他抬起手臂挥动了一下:“把东西抬上来。”
四个黑衣武士用长棍抬着一个镶金红木大箱来到李嗣业面前,弯腰放下箱子,在硬褐土上砸出灰尘。
一人上前打开上面的铜锁,将箱盖掀了开来,金灿灿的光芒登时亮瞎了李嗣业的眼,连身躯都微微有些趔趄,也幸亏他定力奇好,没有被黄金所击倒。
箱中码放着一块块的金饼,每块直径三寸,厚一寸,圆得像天上的月亮,下面垫着金黄色的绸布。他简单目测了一下,每一层就有二百个饼,这箱子大概码放了十几层把,五百斤只多不少。
曼苏尔满足地点了点头,把黄金送出去对他来说像是一种享受,接受馈赠的人或激动,或感恩,很少像眼前的李嗣业这样安然受之。
“谢礼已经送到了,我们即刻回程,再见。”
曼苏尔挥动黑色的披风转身,姿态说不出的潇洒,守捉城的胡族娘子们目光怔忡,这可是真正的大食高富帅,苏赫拉布骑了一个色泽斑驳的白驼,就堪称富豪了。曼苏尔麾下有十三匹纯粹的白驼,十三匹黑马,十三匹黄驼的队伍,平生一般不送礼,送礼就送黄金饼。这位来自阿拉伯半岛的青年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壕。
李嗣业突然喊了声:“等等。”
曼苏尔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摊开双手说:“请你放心,曼苏尔的命不止值这几百斤黄金,日后我有更贵重的礼物送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来者是客,我想请你到草厅中饮酒。”
“我是***,不饮酒。不过这样一个小小的葱岭守捉,怎么能容得下我这样大的客人。”
“纳尼?”站在李嗣业身后的藤牧,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么有钱的人,怎么如此不会说话。
李嗣业会心地笑了笑,这难道就是文化差异造成的,不,现在的阿拉伯人还只有宗教,没有什么文化。他在两天之前救了曼苏尔,对方给予他钱财,并不是出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意思,而是一种价值的回报,他觉得自己的命值多少钱,就应当回报多少钱。
除此之外,李嗣业这个人并不让他多看重,不过是个身材健壮能打的汉子而已,在大食,这样健壮的武士不知有多少。就算他用一把陌刀震慑了二十多名刺客,也不足以让他感到惊艳。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我这地方虽然小了点儿,也简陋了点儿,但我这里的人可都是能人,不比你这些骑骆驼的手下差。”
曼苏尔身边有一名精通中原话的翻译,立刻把这番话转译给了曼苏尔,这家伙回过头来吃惊地看了李嗣业一眼,随即挺起鼻梁挤出一丝笑容。
“可以,我答应到你的草厅里做客。”
李嗣业拱手相邀,曼苏尔大踏步地朝草厅走去,他身后的这些随从紧紧跟上,分列成两排站在道路两旁。
他叫人安排上案几,铺上羊毡,自己则坐在主位上。由于曼苏尔不吃酒,就算对方吃,葱岭守捉酒肆这些劣质的三勒浆,在人家面前也是个笑话。他只能让全葱岭唯一会煮茶的于构煮茶来招待对方。
毕竟人家是个大食土豪,除了用他不知道的东西招待外,别的东西还真不入他的法眼。
他坐下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什么话可说,因为曼苏尔的身后站着两名身穿白衣的随从,一名是翻译,一名是类似文书的书记官。这种场景正式得像两国邦交,他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因为没怎么经历过。
李嗣业只好正襟危坐,就好像不如此无法显示出大唐的威仪,毕竟他大小也是大唐的官。
“曼苏尔君此次前来大唐,可是为了什么事情?”
曼苏尔伸手指向外面这些人,潇洒从容地说道:“你看到的这些人,瞧上去只是官方的商队,但实际上是秘密出使的队伍,本人便是本次出使大唐的使节。我上个月刚在长安的大明宫见到了你们大唐的皇帝李隆基。”
他随即又卖关子似地问道:“你可知道,我去见大唐的皇帝,是为了什么吗?”
李嗣业略一思索,随即反问:“难道是为了突骑施?”
曼苏尔朝他伸出了大拇指:“真是难以想象,区区一个大唐边塞小小的守捉使,竟然有如此犀利的眼光。”
李嗣业笑了笑,心中谦虚腹诽道,实在是过奖了,我只不过是上辈子历史学得好罢了。
“哪里,哪里,大唐安西四镇的每一个武官,都必须了解周边的局势。”
曼苏尔肯定地点了点头,面对他侃侃而谈:“苏禄是突骑施的一代雄主,但是生不逢时,他不甘心依附于大唐或我们大食任何一方,终究会走向灭亡。一个首鼠两端的小人,断然是不能长久的。他有着雄鹰那样的野心,却没有雄鹰那样的翅膀,可惜了。”
“我代表大食去拜见大唐皇帝,就是为了把苏禄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无意外,今年夏天呼罗珊总督罗珊诃密将亲率二十万大军,与苏禄展开决战。在真主安拉的护佑下,我们必将获得胜利。“
李嗣业听得很不舒服,敢情你在我跟前是在炫耀武力,他冷不丁地回问了曼苏尔一句:“你们的哈里发都派人来刺杀你了,你怎么还能忠心耿耿地替他跑腿效忠。”
曼苏尔眯眼庄重地回答道:“我不是替倭马亚哈里发跑腿效忠,而是为了宣扬真主的意志,秉承先知默罕默德的遗志,把真主的光辉播撒传播开来。”
李嗣业只能沉默以对,对于一个动不动拿神说事儿的人,他无法辩驳。
曼苏尔长立而起,对李嗣业说道:“我们不如到城墙上去,两次来到葱岭,还没有好好欣赏过葱岭的风光。”
李嗣业欣然应允,邀请曼苏尔来到城头土墙上。
第一百四十一章 能赚钱的才是英雄
这位忧郁的大胡子举目四望,远处起伏连绵的雪山,峰顶如同玉柱直插云霄。任谁来到此地,看到这样一幅场景,胸中都会顿生豪迈之感。
他不知道曼苏尔在想什么,总感觉此人比任何人都更具野心,望着这些起伏的雪峰,满眼皆是贪婪。
“此次来到大唐,我终于明白阿拉伯人欠缺的是什么。倭马亚以及过去的哈里发,他们心中太过狭隘,认为真主只是阿拉伯人的真主,其实不然,天底下的所有人都可以沐浴真主挥洒下的光泽,就算是那些异教徒,也可以成为我们的教化之民。”
李嗣业重新审视地盯着眼前此人,这个身披黑大袍,戴着头巾的男子总能让他想起傻大木,**,实在是太奇怪了。
大食使节曼苏尔带着他那张扬的秘密商队远走,李嗣业站在城头上望着驼队爬过雪山之间的丘陵,黄金驼铃发出的清越响声在山间回荡。
等他转身走下城墙时,发现城中的兵卒以及娘子们,都用一种灼热怪异的目光望着他,就好像看见了一尊金光灿灿的佛像,让他们无法直视了。
藤牧领着二十个人守在草厅外面,身上披挂甲胄,神情庄重而且严肃。
李嗣业奇怪地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想让我检验一下你的训练成果?”
“非也,我敬爱的李使君,那箱子里装的是黄金吧。这东西的昂贵,我是清楚的,五百斤的黄金突然出现在葱岭守捉,总会引来居心叵测之人,所以我带大伙儿守在这里,用尽一份心力来保护黄金的安全。”
李嗣业摆了摆手:“不用你保护,你给我下去好好带兵就行,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想得太多。”
藤牧诚恳地点头:“守捉使说得很对,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努力带兵,请允许我表达出对你的忠诚。”
李嗣业听得头皮发麻,藤牧是他的下属不假,但这种行为也太舔了,看来黄金对人的影响力太大,容易让人迷失心智。
他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走进了草厅中,盛放黄金的箱子蹲在正中央的草席上,上面挂着大铜锁,钥匙就握在他手中。
主薄于构盘膝坐在箱子的对面,神色安定手中捏着麻绳闭目养神,李嗣业欣慰地吐了一口气,作为一个管理仓禀的主薄,面对黄金能淡然到这份境地,实在是了不起,这份定力仅次于自己了。
这么多的黄金,应该找个地方存起来才对,否则哪天自己有事离开葱岭,这些家伙再偷偷打开箱子,把黄金给瓜分了。
于构恭敬地上前行礼道:“使君,卑职愿意替使君守护这笔金子,就算我的命给丢了,它们也不会丢。”
李嗣业笑眯眯地问他:“你打开箱子看过吗?”
“还不曾看过。”
他从袖子从掏出钥匙,走到箱子跟前,打开上面的铜锁,对于构招了招手。
于主薄有些犹豫,慢吞吞地走过来,讶异地看着李嗣业的脸。
李嗣业猛然打开了箱盖,金灿灿的光芒绽放而出,于主薄的两只眼睛骤然瞪直,双目中充满了痴迷之色,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啪!
他又把箱子给合上了,于构这才从心神不宁中恢复过来。
李嗣业又扭头望着他问:“怎么样?”
于构面带愧色,叉手低声说道:
“卑职定力不够,不够资格替李使君保管。”
李嗣业欣慰地笑道:“你能这样想,说明你是个忠于职守的人,这笔黄金我将来有大用,如果只是占有它们,那它们就是一堆死物,没有任何作用。”
于构再次躬身行礼:“卑职受教了。”
“出去给我找个钁头过来,还有告诉大家,任何人不得不靠近这里。”
于构去而复返,递给李嗣业一把钁头,然后用袖子遮着脸缓缓退去。
李嗣业提着钁头回到自己所住的房间隔扇内,把陈列文书的木柜挪开,扬起钁头猛刨了起来。
……
六月份下旬,外出护送波斯商队的田珍带着队伍回来,此次护送任务有惊无险,众人在路途上只是遇到了几拨小盗匪,都被轻松打发,众人的脸上除去旅途奔波的疲惫之外,剩下的就只有归来的喜悦。
林祈年领着葱岭守捉的兵卒和家眷们,站在城头上欢迎远方归来的健儿。驼马队从雪山下缓缓走来,那一串长长的队伍发出清脆的驼铃声。娘子们站在城头上舞动起了手中多彩的丝绢,这一幕好像有些似曾相识啊。
于构悄悄走到李嗣业身边,低声质疑道:“护送商队这事情,我们是瞒着疏勒镇干的,咱们这样是不是太明显了,还搞欢迎仪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远征归来的英雄呢?“
“谁说他们不是英雄?“
李嗣业双手抱胸坦然说道:“为了家人的生计,敢于放下现在安逸的生活,到远方去打拼,他们就是英雄,是他们妻子孩儿的英雄。“
于构幽幽地叹了口气:“李使君说得实在是太好了。“
实际上他想说的是,
他们为什么出来,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不是你用钱财诱惑他们出来的吗?不就是因为他们欠下了朝廷的甲胄,让你揪住小辫子了吗?
商队缓缓来到城墙下,李嗣业命人打开城门,田珍骑着瘦马,肩背一根长枪带领商队进入城中,他的脸上布满了风沙磨砺后粗糙痕迹,身后的十九名健儿也是同样的粗粝面庞,就连他们归来后因激动而涨红的面庞,也被这种痕迹给遮盖了。
众人一进城,各家的娘子们都围了上来,队伍立刻变得乱糟糟的。年轻的娘子羞涩地站在丈夫身前,稍大的娘子抱着孩儿,送到丈夫的怀里,仿佛孩子就是他们爱情传递的接力棒。
一时间孩子们的笑声,叫阿爷的喊声,马儿疲劳的嘶叫声,兄弟们的祝贺和问候声交织成一片,使得这个孤独落寞守在大地尽头的小城,有了非同寻常的热闹。
小别胜新婚,有娘子没孩子的兵卒把马儿牵进马厩后,把依偎在身边的娘子横抱起,回到自己的房子里闩上门。有娘子也有孩子的,把从远方带来的干果特长塞进孩子怀里,打发他们出去玩耍,也闩紧了房门。
剩下那些光棍儿们,李嗣业伸手招呼他们说道:“各位兄弟归来辛苦了,今晚都到草厅中来,我备了酒席,为大家接风洗尘。”
“好嘞!”
清冷的月色悬挂当空,守捉城的草厅里行酒令的声音吵的沸沸扬扬,凶猛的汉子们端着酒碗来回穿梭,不时有人醉倒在地上,引起了一阵豪爽的大笑。
李嗣业端坐在主位上,手中端着酒碗醉眼惺忪,满足地看着这些兵卒脸上的兴奋神情,这才是他梦想中边关应有的样子。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弹棉花,做棉被
没过多长时间,又有一支商队路过葱岭,附近的驿站早已得到了李嗣业的指示,派人将他们引到守捉城中,然后由李嗣业出面,谈妥护送的价格,安排下一批护送人员。
他依旧采用比武决胜负的方法,这里没有多少的公平性,但又相对公平,采用这种方法目的就是为了激发兵卒们的训练热情,只有武功好的人,才有资格参与护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兵卒们的训练热情高涨,形成了有效及长久的规律,他们上午集训,下午到田中除草,日子平淡而且漫长。
……
开元二十五年的秋季,葱岭地区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下三度,前些天已经下过两场小雪,太阳照射出来,整个葱岭点缀在苍色与雪白的交织中。
天气刚一放晴,守捉城里的兵卒和娘子们都背着大筐和小筐,前往田间地头采摘棉花,薄薄的积雪落在叶子上,让人产生了丰收的错觉。
整整一天时间,徙多河边到葱岭守捉城中,连续不断有人来往搬运采摘下来的棉花。
关于棉花的收获工作,李嗣业提前做好了充分准备,他让于构腾出两个库房,用来储存棉花,又给于构调拨来两名士兵,用大秤进行称重。士兵和娘子们挑着采摘下来的棉花,过了秤以六钱一斤的价格当场结清钱财。
这样的工作非常有成就感,就连守捉城的孩子们,也跑到了田间去帮父母采摘棉花,看着一筐筐的劳动成果,从守捉使的手中换成了一枚枚的铜钱,用麻绳串在一起逐渐沉重,他们的心中也像吃了蜜一样甜。
李嗣业这次从龟兹回来,给于构捎买了一刀厚厚的罗纹纸,但他却扣扣索索舍不得用,依然靠结绳来记下每天收进棉花的数额。最后进行汇总,两个库房堆得满满当当,葱岭今年的棉花总收入是二十多万斤,收购棉花的支出达一百二十万钱。
为了付出这项支出,他把来到安西后的所有家当都拿了出来,包括路上杀死匪徒张括获得的花红悬赏七万钱,以及从张括一伙身上搜刮的黄金玉器,这些东西放在龟兹镇上的交易市场,获取了四十多万钱,还有护送商队所赚取的钱财,剩下的支出用了一部分曼苏尔送来的黄金,让苏赫拉布当做中间人,在龟兹的波斯富豪那里换成了铜钱。
仅仅收获了棉花还无法换成钱财,还要加工制作成棉被,还得能够销售出去。
他命人去山上砍树,利用牛筋做了几十把弹棉花的弓,又趁着天气尚未严寒,大雪尚未封堵道路,从疏勒镇买来几百匹火麻布。
在整个严寒道路冰封的冬季里,葱岭守捉的男丁们除了吃肉,喝酒,睡觉外,唯一的工作便是弹棉花。大雪过后,万山之间银装素裹,被积雪覆盖的葱岭守捉城,那大大小小的版筑房间里,此起彼伏的是弓弦的嗡嗡响声,为了让这项工作显得不那么枯燥,李嗣业还教他们唱小曲儿来调剂生活。
“弹棉花啊,弹棉花,半两棉弹成了八两八,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弹好了棉被姑娘要出嫁吆……”
这样悠扬的曲调被男子汉们用粗犷的嗓音唱出来,别有一番韵味儿。
娘子们则被安排了另一项工作,裁剪布料缝制棉被,每个棉被用棉六斤,然后叠成豆腐块,用麻绳捆扎起来。
李嗣业估算了一下,每个棉被的成本加人工是一百六十钱,算出成本价格后,就好定价了。
等天色放晴后,他抱了四捆棉被当做样本,骑着马带着藤牧长途跋涉前往龟兹。
他们进入龟兹城后,先找个客栈落脚,长途跋涉冻得两人的腿都麻木了。两人坐在店家准备的炭盆前,脱掉**靴,把湿漉漉的足袋解下来,用手搓着脚面,才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开始慢慢流通,李嗣业舒爽地倒吸了一口气。
藤牧坐在他的对面,心中十分的郁闷,又认为自己十分倒霉,他来西域是为了学习战争,训练打仗。以为跟着李嗣业能领略到大唐军人铁血峥嵘,掌握军阵冲杀的奥妙。却没有想到,在葱岭守捉待了半年多,竟然只是护送商队,种棉花,弹棉花,今天还要跋涉着大雪跑来葱岭跟他卖棉被。
泥古拉稀!老子如果要种地,回日本去种不是更好吗?犯得着跟你跑到这苦寒的葱岭来?
李嗣业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问道:“你心里面有思想包袱啊,对我不满,可以直接说出来。”
“没有,没有。我绝没有不满的意思。”藤牧连忙摆手,眼皮却依然耷拉着。
“呵呵。”李嗣业说:“如果现在不说,以后我不会给你开口的机会。”
“也没有……好吧!”藤牧噌一声光着脚站起来,神情激动地大声说道:“当初我跟着遣唐使来到大唐学习百业,最初选择的是儒家,知道我为什么会改兵家了吗?”
“我怎么知道?”
“遣唐使团进入长安的那一天,也正好是安西四镇节度使汤嘉惠回长安述职的那一天。我们惊叹于长安城的博大宽广,万国云集,惊叹于大明宫的气势恢宏,壮丽磅礴,但真正让我们惊奇并且折服的,是汤节度使麾下的安西铁骑。”
藤牧目光迷离地从客栈的窗户望出去,脑海中在回放那个下午的景象:“远处传来了马蹄敲击地面的震动声,就像某种节奏匀称的鼓点,我回首望去,地平线上出现一排金光闪闪的影子,那是一排身穿金色铠甲的勇士,左腰佩横刀,右腰挎弓弩,身后背着长长的刀锋,如青光割破了天空,然后又是一排身穿金甲的勇士,全部手持马槊,紧接着出现的是身披银甲的勇士,他们手持长矛,环抱着盾牌。他们就如武装到牙齿的钢铁巨兽……后来,我才知道,那种铠甲是明光铠,制造一套需要六十多道工序,那种马槊需要工匠一年多的精细制作,才能打造出来,就连那样一柄陌刀,也需要耗费大量的钱财和人力。”
“所以我才要学习,学习唐军的铠甲,学习唐军的制刀技艺,学习唐军的阵法。”
“哼!恕我直言,要像你这样卖棉被,你就算是卖上一百年,也无法及得上汤嘉惠节度使的百分之一。”
李嗣业恍然地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其实你不用跟着我鞍前马后,也不用跟着我来买棉被,我曾经给过你机会啊,专门给你和田珍写了举荐信,让你到疏勒镇去当队正,是你自己不珍惜。”
“你!”
藤牧气得竖起两根指头指着他:“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跑偏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今年冬天特别冷
李嗣业笑着摇了摇头,把烤干的麻布袜子重新套在脚上,然后穿上**靴,在地上舒适地跺了跺脚。
他回头问藤牧:”如果让你来当这个葱岭守捉使,你应该怎么做?“
藤牧毫不犹豫地痛快说道:”积极备战!加强训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哦,我问你,葱岭守捉的马厩里有多少匹马?守捉城的兵卒们身上披的是什么甲?我再问你,养兵要用什么来养?当然是钱,我要给他们买甲胄,我要给他们买好马,如果只有粮食和酒,养出来的都是酒囊饭袋!我现在卖棉被,就是为了给他们买好甲,买好马!打仗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吗,我只要给他们足够好的装备,就能够提升他们的战场生存能力,这样他们才能以一敌十,甚至是以一敌百。“
藤牧抬头望着他,张大了嘴巴喃喃说:”有,有道理。“
李嗣业拍着藤牧的肩膀笑了笑:”不止是有道理,我还很有章法。休息好了吧,带着棉被跟我到安西都护府上去。“
藤牧吓了一跳:”不能去!你擅离职守,怎么敢跑上门自取其祸。“
“没关系的啦,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
十一月份,安西四镇连降七天大雪,气温陡降至冻死鸡狗的度数,龟兹城中的屋顶上挂满了冰柱,马厩里入睡的马蹄都让寒冰给冻在了地上,需要浇开水才能够把马牵出来。士兵们起夜到外面解手,黄色液体落地变成了冰柱。
谁也没能想到,今年安西的寒冬竟然这样冷,要比往年的冬天冷得多。从四大兵镇传来的消息,冻伤的兵卒有很多,这样下去情况不堪设想。
四镇节度使来曜披着厚厚的狐裘骑在马上,他刚刚从城中的军营中视察过来,脸色变得很阴沉,没想到兵卒们冻伤的情况十分严重,为此他大发雷霆,把负责军需的兵曹参军都给降职了。
录事参军事箫挺跺着脚,不停地往手上哈白气,在这样的鬼天气里,非常适合躲在屋里守着炭盆煮茶吃。可来曜都护是个闲不下的人,四处去军营查看,过冬的粮草是否充足,御寒的冬衣是否准备充分。
经过他一番查验下来,粮食和马吃的牧草是不缺的,但是御寒的冬衣却良莠不齐,特别是兵卒们夜晚睡觉,盖的只是填充了芦花柳絮鸡毛的薄衾被,竟然有人在晚上睡梦中被活活冻死。
来曜脸色铁青地回到了府中,身边的亲兵从他肩上取下狐裘大氅,副都护知兵使高仙芝坐在他的书房里,脸上的表情也不是很好看。
来都护盘膝坐在案几前,箫挺乖乖站在他的身后,在这两位大佬面前,他还没有入座的资格。
高仙芝苦笑道:“这可真是热了大家热,冷了顾自个儿。稍有经济条件的兵卒都有羊皮袄子,羊毛衾被御寒,可就苦了那些条件差的,今年比往年都冷,都护府也没有那么多羊皮用来给他们。”
箫挺站在原地插了一句嘴:“一到天寒地冻,羊皮和羊毛都涨价了,我清晨来时专门到城中市场上的毛皮集市去看了一下,一张羊皮袄竟然要六百钱,羊毛衾被竟要八百钱,这些无良商人,倒是会发季节财!”
来曜伸手抹去残留在须边的白霜,叹了口气说道:“安西过去是府兵,无论甲胄,还是武器、马匹,都需要兵卒自备,府兵们无需交租庸调,可多数府兵已经失去土地,哪里还能买得起什么甲胄武器。老夫初来安西任职时,一个团的兵卒中,竟然有半数以上缺失了甲胄。如今朝廷广泛招募健儿入军服役,所有兵卒开始领了饷钱,可他们照样无钱购买冬衣,但是冻死了人,罪过还得落到我们这些人头上来。”
来曜发了一阵牢骚,才步入正题问高仙芝:“仙芝,你倒是说说看,我们眼下应该怎么办?”
高仙芝略一思索,捋须说道:
“自然是到龟兹,于阗等富镇的市场上采买羊皮袄,羊毛衾被等保暖品,发放给四镇的兵卒们。”
来曜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若是据箫挺刚才所说羊皮袄六百钱,羊毛衾被八百,我安西健儿中有近半缺衣少被,若要采购下来,需要花费六七百万的钱财,如今安西府库中可供折换的铜钱和丝绢加起来,总共不过七百万钱,这可是今年安西租庸调和商路关卡收费的结余,还要等到明年春季支付采购甲胄,折旧武器。”
高仙芝一听这种数字就头疼,只好把脸扭到旁边,只顾低头饮茶。站在来曜身后的箫挺沉默片刻,似乎也在想办法。
来曜突然抬头问他:“箫挺,你可有什么法子?”
这位年轻的录事参军事叉手禀道:“商人囤积居奇,抬高价格,可惜我们手上没有多余的皮袄,不然就可以低价出货来惩治这些不法商贩。但是现在,只能高价买一部分,优先供应碎叶和疏勒两个位于要地的军镇,等来年以后,我们应当在盛夏之际多采购一些皮子羊毛,以防冬季之需。”
来曜点了点头,这也是他为今之计能够想到的办法,箫挺的话面面俱到,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他们没能想到安西今天尤其严寒,有了这样的经验,等到来年,保暖御寒物品优先当做战备物资来储备。
……
李嗣业牵着马特意从安西的集市上绕过,道路两旁的皮货店中一会儿出来换一次牌子,羊皮袄和羊毛填充衾被的价格,逐渐被标识到七百三十钱和九百六十钱,但这些店铺门口依然顾客络绎不绝。
他在此处除了看到这些粟特商人的黑心嘴脸外,还看到了无穷的商机。
李嗣业突然转身对藤牧说道:“你现在赶快回去,传我的命令,让葱岭军户和家眷们加紧做棉袄和棉被,告诉她们,做一件手工费再加两钱,每做一件八钱。让田珍带六十名兵卒赶上马,驾上我们葱岭守捉的运粮车,连夜装运棉被和棉袄,都给我送到龟兹镇来。”
藤牧有些担心地问:“我走了,留下你一人怎么办?”
“废话,这里是在龟兹,我能有什么事儿!”他兴奋地拍着藤牧的脊背道:“你不是讨厌留在葱岭守捉吗?你不是想升官立功吗?把这桩事情办好了,你我兄弟的出头之日就到了!”
藤牧有些不太相信李嗣业的话,但还是郑重地叉手说道:“李使君请放心,藤牧一定不辱使命,把此事办好。”
“去吧!”
他把藤牧马上捆扎的棉被卸下来,捆扎到黑胖的身上,这样对方轻车熟路,能够更快地回到葱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旅率挡路,参军相助
李嗣业并未在集市中多逗留,他牵着黑胖穿过冷清的街道,如此冷的天,多数人都窝在家中不肯出来。
他径直前往都护府,牵着马进入内院时,却被两名亲卫拦了下来。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都护府。”
李嗣业从怀中掏出铜钱,给两个人每人手里塞了一些,笑着说道:“我乃是葱岭守捉使李嗣业,有紧急军情要禀告来都护。”
两人不敢自专,也不敢怠慢,语气也稍显温和:“李使君耐心在此处等候,我这就报告给旅率,让他做主。”
李嗣业点了点头,双手抱胸站在寒风中枯等,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亲卫旅率陆谦才带着两名士兵姗姗来迟。
李嗣业一见是此人,心中顿时恼恨不已,表面上却依旧笑脸相迎:“陆旅率好久不见,兄弟对你甚是想念呐。”
陆谦打了个寒战,也有些尴尬地笑道:“李守捉使,这天寒地冻的你不在守捉城呆着,跑到安西城里做什么?”
李嗣业双手捅在袖子中,笑着回道:“我有紧急的事情,前来向都护禀报。”
陆谦慢条斯理地说:“既是葱岭守捉使,应该向你的直属上司疏勒镇使通禀,何必绕过疏勒镇直接来龟兹?”
“我要汇报的这件事情有关整个安西四镇,所以只能来都护府禀报。”
陆谦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来都护正在府中与属下商议大事,没有时间见你。”
李嗣业脸上露出肤浅的干笑,靠近他低声说:陆旅率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对你可是惦念得很呐。”
陆谦登时咬紧牙关,身上打了个寒战重重地哼了一声。
李嗣业知道有这个陆谦作梗,他根本见到不到来曜,只好牵着马折返回去,先去找他熟识的好友法曹参军曹振清,希望他能够给自己递个话,只要能见到来曜,他的事情就好办得多。
陆谦望着李嗣业远去的身影,腮帮上的肌肉抽搐着道:“若是让你见了来曜都护,日后还有我混的机会吗?”
……
曹振清盘膝坐在房间里的地毯上,双手烤着炭盆,隔一会儿便搓着双手握着笔杆书写。李嗣业提着豆腐块棉被放到地毯上,神情说不出的凝重。
“曹参军,我有事情要劳驾你帮忙。”
曹振清放下笔墨,搓了搓手说道:“如今天寒地冻,这事儿重要么?”
“我想见来都护,但是都护卫队的人挡着我无法入内,所以希望你能帮我引见。”
说起来这事儿就是这么扯淡,想当初他是忠王李亨亲自引见,跟着来曜来安西的,但现在却越混越回去了,想要见都护,还得别人牵线搭桥。
“我能不能问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见来曜都护?”
李嗣业伸手将捆扎被子的麻绳解开。拽着被面儿兜头蒙到了曹振清的身上。
“你这是干什么!”
“来,你自己体验一下,这被子舒服不舒服?暖和不暖和?”
……
来曜在书房中与高仙芝和箫挺商量之后,决定掏出府库中一半的钱财派人到龟兹的街上去采买羊皮袄子和羊毛衾被,虽然不能解决所有兵卒的防冻物资,但解决一部分人是一部分。
箫挺退到门口叉手说道:“都护,我这就派人下去准备。”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人,是都护府的值事官,躬身叉手禀道:”法曹参军曹振清,有要事求见都护。”
来曜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曹振清推开隔扇门进入,右臂窝里夹着一捆棉被,躬身行了一个叉手礼:“曹振清参见来都护。”
来曜见他怀里抱着一个被子,奇怪地问道:“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如今天寒地冻,卑职担心都护受冻,特地带来一床衾被,还望都护笑纳。”
站在门口的箫挺遂冷笑了一声,曹政清一向为人本分,没想到也学会了趋炎附势。
来曜冷淡地摆了摆手:“我这里有锦衾狐裘,这床衾被,你交给录事参军事箫挺,由他去送给受冻的军中士卒。可惜这一条被子,如何能解决我安西两万将士的冷暖。”
箫挺伸出手去,准备去接曹振清手中的棉被,不料对方却半跪在地上,双手托着棉被再次向来曜敬献,他只好尴尬地收回手去,很自然地背负在身后。
“都护,请你摸一摸这棉被的厚度,再拆开来看一看。”
坐在一边饮茶的高仙芝回过头,诧异地看了一眼。来曜盘膝坐在原地愣了片刻,才伸手接过被子,伸手上下摩挲了一遍,又从腰间抽出短刀,将被面割破伸手拽出一角。
“这是棉花?”
这棉絮松软,已经脱去棉籽,似乎经过加工,用丝线绷成了厚薄均匀的一层。
棉花来曜是见过的,安西四镇有不少波斯人种植,用它来制作挂毯和地毯,也有人用来做衾被,但是厚薄不均容易打卷成团,所以铺盖棉被的人很少。
看着来曜满脸的疑问,曹政清主动向他讲解:“这正是采摘下来的棉花,经过人工处理后,做成了厚薄均匀的棉套,然后填充进被面中,与羊毛填充的衾被一样暖和,但是不容易卷团打结。”
来曜郑重地点了点头,感兴趣地问道:“你给我讲解的这么细,是想告诉我,这样的棉被还有很多?”
曹政清叉手如实说道:“这个问题卑职回答不了都护,需要葱岭守捉使李嗣业亲自来回答。”
“李嗣业?”
站在门口已经准备离去的箫挺,陡然一惊,扶住门框的手突然停下来。
高仙芝眉毛一挑,嘴角露出些许笑意。
来曜惊奇地问道:“李嗣业他不是在葱岭吗,是什么时候来到龟兹城的?”
箫挺站在旁边冷不丁插了句嘴:“李嗣业身为边关守捉城主官,擅离职守,应当治罪。”
曹政清警惕地用眼睛余光看了箫挺一眼,又连忙说:“都护,李嗣业冒险前来拜见都护,就是为了这棉被,都护为何不叫他进来一问,便知分晓。”
来曜宽和地笑道:“这个李嗣业,既然前来献棉被,又何必相托于你,直接来见我即可,难道他是有什么隐情?”
“非是有隐情,而是被卫队阻拦,不得入内。”
来曜的脸色稍显阴沉,挥手对门外值守的官吏下令:“来人!把葱岭守捉使李嗣业叫进来。”
都护府小吏站在门外叉手应喏,心中疑惑葱岭守捉使怎么会在府外,又不敢详询,只好讷讷离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别跟都护谈钱
李嗣业做好了充分准备,又抱着一捆棉被,来到了都护府的正院门外。门口站岗的两名卫队亲兵一看又是他,探头朝里面望了一眼,连忙拱手说道:“李使君,你快走吧,不是我们不放你进去,旅率他老人家盯得紧。”
李嗣业把双手捅进袖子中,慢条斯理地说:“这次不用你们为难,都护会亲自派人来请我进去。”
两名兵卒奚落地笑了笑,只把他的话当做吹牛。
陆谦戴着护耳皮帽出现在门内,双手抱胸冷声道:“还在这儿等呢?我劝你老老实实地回你的葱岭去,你就是把自己冻成冰柱,也别想见到来都护。”
李嗣业嘿笑着反击:“你以为就你这小鬼儿,也能挡住我的路?”
“你以为呢?“陆旅率腆着肚子大大咧咧地挡在门口:“今天我就站在这儿,我看有谁敢把你放进去!”
“姓李的,别想着能够重新攀上都护的大腿,你这辈子就在葱岭那个小地方呆着吧!”
李嗣业突然嘴角一笑:“陆旅率,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都护府里的值守官吏来叫我,你也能拦住?”
陆谦哈哈笑道:“不过几个刀笔小吏!流外官而已,我陆谦还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就算你想找他们帮忙,也过不了我这一关。”
值守官吏悄无声息地站在几步远外,把陆谦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脸上闪过一丝阴沉之色,随即敛去挤出一丝笑容缓缓走上前来。
“都护有令,让李嗣业进去见他。”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看着李嗣业说话,眼角的余光都未曾瞟陆谦一眼。
陆谦愣了,身躯依然挡在门口,僵硬得不知道该退,还是不该退。
值守官吏不软不硬地呲了他一句:“这是来都护的命令,陆旅率,我一个小小的流外刀笔吏人微言轻,说话不中用,你如果不相信,自己进去问都护去,如果相信,就别挡在门口。”
陆谦尴尬地退到一边,本来想向这位值守官吏解释一句,但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李嗣业这个奸险小人,故意引自己说错话,实在是可恶。
官吏朝李嗣业庄重地拱了拱手:“李守捉使,请。”
“有劳了。”
李嗣业回了一礼,主动退后半个身位,跟在官吏左侧朝都护府大堂走去。小吏微微错愕,心中略微舒服,同样都是七品官,葱岭守捉使的表现就很谦逊,不似那陆谦小儿,区区一个亲兵旅率,显得比大将军还要狂妄。
值守官吏与李嗣业来到正堂台阶上,刚绕过屏风,却突然停了下来,对李嗣业使了个眼色说道:“我们在这里等一等。”
李嗣业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不便去问,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这官吏朝李嗣业微微一笑,抬头望向堂顶的斗拱梁柱,耳朵却倾听着大堂正中央的滴漏,手指在左手手背上轻轻地敲击着,似乎在默数着时间。
等到李嗣业快要失去耐心,官吏突然从闭目养神的状态恢复过来,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走。”
他们来到来曜书房的隔间外,伸手在门壁上轻叩了两下。
“进来!”
小吏躬身进门叉手道:“都护,葱岭守捉李嗣业已经带到。”
来曜憋着怒火大声问:“不过是让你去叫个人,怎么如此费劲儿!”
小吏再度躬身叉手,轻描淡写地说:“卫队旅率不肯放行,因此耽搁了时间。”
李嗣业恍然大悟,原来整人还有这么一手,小吏也算是此道高手,轻描淡写两句话,不肯多说一个字,这刁状告得一点儿都不生硬。
来曜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今天是哪个旅率值守?”
小吏轻描淡写地继续捅刀:“好像是陆谦旅率,他今日心情好像不太好。”
箫挺一听,恨不得现在就跑出去,给自己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表弟俩大耳光子,你得罪李嗣业也就罢了,怎么连都护身边的人也得罪?特么没长脑子吗?
来曜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行了,你出去吧,叫李嗣业进来。”
箫挺心中郁闷至极,别看来曜都护现在没计较这事儿,但他老人家是不会忘事儿的,给他留下来坏印象,以后还想升官吗?不把你撸掉就不错了!
李嗣业抱着棉被进来,躬身叉手说道:“卑职李嗣业,参见来都护。”
来曜性子爽直,也不与他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问:“这种棉被,你现在有多少?你哪儿来的这么多棉花布匹?这棉花能不能缝到衣服夹层中,做成冬衣?”
李嗣业不急不躁,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回答:“启禀都护,这种棉被,我们用一个月时间做了两千多套。棉花是今年春季在葱岭开荒五百多亩所种,秋天收获棉花,卑职便发动全葱岭军户加工棉花,命娘子们缝制成棉被。你所说的这种冬衣叫棉袄,我们也已经做了一千多件。”
“很好!”来曜挥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笑着说道:“这真是缺什么来什么?李嗣业,你怎么会想到种棉花?想到做棉被,难道你能够未卜先知?”
“并非卑职未卜先知,只是葱岭苦寒,将士们物资匮乏,所以我便动员大伙儿种植棉花,做成冬衣,多少能够改善一下生活。”
来曜似乎没有理解李嗣业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背负双手站起来,哈哈笑着说道:“你现在就回去,把所有做成的棉被棉袄拉过来,不,我特意给你调一个辎重团,带着骆驼马车和你一起回去拉。”
“卑职遵命。”李嗣业叉着手,身体却不动弹。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辎重团由高仙芝将军给你调拨。”
李嗣业瞬间不能淡定了,这来都护压根儿就不提钱的事儿啊,当这棉被是白给的?就算是我支援安西四镇,支援大唐,但你也不能让我全把本钱给折进去啊。
来曜见李嗣业只应喏,却不肯离去,便盘着腿探出身体相问:“你可还有什么要事?或是有什么难处?”
不管对方是故意忘了,还是压根就不知道有买卖付钱这么一回事儿,李嗣业必须提出来,不然他就赔大发了。
“倒也没什么难处,只是我葱岭军户五百多口人,砸锅卖铁,忍冻挨饿,把几年的积蓄和老本儿都拿来出来,才种成了这五百亩的棉花田。又废寝忘食不知昼夜赶工做棉被,棉袄,有不少人因此而病倒,却连药材都卖不起。还请都护体恤则个。”
箫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该不会是要跟都护要……
高仙芝挑动着眉毛,放下茶碗饶有兴趣地正面看着李嗣业,如无意外,这将是他见过的最大胆的守捉使。
“这个你放心。”来都护大手一挥豪气地说道:
“你下去之后,命葱岭守捉所有军户,加班加点赶制棉衣棉被,等解决了今年冬季安西将士的严寒保暖,我来曜在这里做主,给你们葱岭守捉每人记功赏赐!“
李嗣业郁郁地想道,我要的可不只是赏赐。
第一百四十六章 棉被引发的舌战
无论李嗣业如何巧妙地向来曜提出买卖的问题,对方总是装傻充愣的把问题给挡回去,实在是让他小心脏窝火。
“都护,卑职大胆地问一句,我们安西两万健儿的甲胄,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我当然知晓,朝廷少府监下设有军器监,负责督造甲胄武器,然后存入武库,府兵所披挂甲胄,都需自筹钱财向武库采购。后朝廷设立各大兵镇,节度使可自行募兵,所需甲胄由节度使从兵镇的租庸调中拨出钱财来,向武库采购。”
来曜都护总算是回过味儿来,瞪着大眼睛怒道:“好你个李嗣业!你竟敢做本都护的生意,竟敢赚朝廷的钱财!”
箫挺站在一旁,丝毫不放过这个打击的机会,轻翘起嘴角说道:“李嗣业身为守捉使,私自召集军户垦田,种植棉花,制作棉衣棉被意图贩售,这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少府监的府库了吗?身为安西治下守捉,竟然做起了都护府的买卖,野心何其大?”
李嗣业侧眼看了录事参军事箫挺一眼,心中寻思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怎么就能当面给我好看,难道我跟你犯冲么?
来曜虽然气恼李嗣业想做他生意,但并未上纲上线夸大罪过,只是伸手一拍案几长立而起,指着他的幞头喝道:“你他奶奶的也真敢想!真敢提!明目张胆地发财吗!念在你为我安西兵提供棉衣棉被的份儿上,我暂且把你的脑袋记下!”
李嗣业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躬身叉手苦着脸说道:“卑职这么做,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葱岭,更是为了安西。”
箫挺在旁边齿冷地笑了,他还从未见过有人把做生意发财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果真是寡廉鲜耻,闻所未闻,你倒是给我说说看,如何是为了葱岭着想。”
李嗣业挺直了胸膛面朝箫挺说道:箫参军可知,葱岭年岁最大的兵多大,年岁最小的兵多大?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
“葱岭兵卒年老者花甲白须,年幼者也已二十有三,父子兵更是两辈人共同戍边,这个地方只有人走埋入黄土,没有人甘愿前来成为守捉儿郎,不就是因为高寒之地,生活艰辛吗?大唐健儿最苦者为安西兵,安西兵最苦者莫过于葱岭守捉。前任守捉使得了痛风之症,只因没有郎中没有药,才死在了任上。死后只有薄木棺材一具,三勒浆一盏便已交代平生!”
李嗣业言语激动,声音高亢,神情中似有郁郁之态。来曜老都护镇守安西数十年,对麾下的兵卒最是有感情,听到李嗣业这样诉苦,也双眼略红动了真性情。
他叹了一口气道:“葱岭比起安西其它地方,确实是苦了些,可这和你捞钱有什么关系?”
“都护,卑职这样做,不过是为葱岭守捉的老少爷们儿引一条有源活水,形成定例。他们已经够苦了,如果不能给他们改善生活的条件,谁还愿意到葱岭来?城墙年久失修,需要修缮,军户们的版筑茅草屋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也需要修缮。龟兹的兵卒们可以到酒肆中喝三勒浆,喝关中腔酒,喝葡萄酒,可葱岭的汉子们就连一瓶灌了泥土,兑了水的三勒浆都得抢着喝。疏勒的兵卒们还可以到窑子……咳,他们为了做这些棉花和棉被,把身上仅剩的那点身家都拿了出来,总之卑职就是想改善他们的生活。”
“一派胡言。“箫挺重重地哼了一声,连忙叉手朝来曜说:“都护切莫被此人误导,他只不过是想追逐商利,中饱私囊而已!葱岭苦寒,苦寒就是你们牟利的借口吗?我安西都护府给你们供应粮草,发放了饷钱!若是像这般!我们是不是该断了你们的饷钱,让你们自己花钱来买粮!”
“对啊!”来曜突然回过味儿来,指着李嗣业气恼地说道:“好你个李嗣业,差点儿给你糊弄过去!安西都护府给你们供应了这么多年的粮草,现在让你献上些棉被棉袄,你竟然敢跟我要钱!”
“我告诉你,李嗣业!今年冬天内,你给我麻利儿地给我弄出一万套棉被和棉袄!送到龟兹来,否则本都护取你的项上人头!”
果然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些军汉子根本不讲理。他还想把葱岭变成棉花种植基地,现在可好,得不到回报,葱岭军户们的生产积极性很快就会打断,哪个还肯种棉花,他的钱财收拢不回来,这次定会赔个血亏。
李嗣业当然不肯就这样吃这样的大亏,必须把损失挽回来,他低头叉手说道:“一万套棉被,恕卑职难以做到,葱岭不过五百亩田,一个成年汉子一天只能弹**斤棉,一名娘子一天也只能缝制一件棉衣。我们整整做了两个月,才制了两千套棉被,五百套棉衣,怕是无法满足兵卒们的供应。”
箫挺冷笑着继续补刀:“你不是怕把这些全献给都护,你们葱岭收不回本钱吧?似尔这等自私自利之人,岂可轻信。都护,卑职建议由我亲率一团前往葱岭,把所有军户监视起来,也将现有棉被和棉袄棉花控制,保证把所有棉被一件不少地运来龟兹。”
李嗣业瞪眼相视,这个箫挺为毛这么猴急地要拉自己的仇恨?我做了什么坏事让他这般恨我?
“都护!李嗣业若是自私自利之人,完全可以瞒过都护府,把这些棉被卖给过往商旅,但我们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们惦记着安西两万健儿的冷暖,更惦记着安西无数百姓的安危!嗣业一片赤诚之心,天人可鉴!”
“有些人若是不信,可以到龟兹城中的制衣坊去问问,做一件夹层袄需要多长时间。都护,卑职无法全部供应安西军的棉被和棉袄,但却可以使市场上羊皮袄,羊毛衾被的价格降下来。”
“哦?”坐在案几前的高仙芝本来只是冷眼旁边,却突然开口问道:“什么方法,说来听听。”
终于有人肯主动询问表示感兴趣,李嗣业立刻面朝高仙芝说:“卑职会从葱岭分别带两千件棉衣和棉袄过来,一千件供应给都护府,一千件放在龟兹市场上以羊皮袄和羊毛衾被的成本价出售,打一个价格战,致使无良商贩手中的羊皮袄子卖不出去,只能压价出售。”
“不可!”箫挺阴阴地笑道:“说到头来你还是要做买卖!市场上恶意抬价的羊皮羊毛无需你来操心,你只要把你手中的棉被棉袄一件儿不少地献出来便可。”
来曜站在地板上转悠了两圈,思虑片刻转身说道:“好,李嗣业,就按照你说的办,棉袄棉被各两千件,一件的成本是多少?”
李嗣业一看有门,连忙说道:“成本是三百钱。”
来都护嘿笑了一声:“你的成本砍去一半,一百五十钱。你送过来多少件,都护府账上给你结多少钱。另外一千件可以到龟兹的市场上压价去卖,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李嗣业目瞪口呆,这价杀得真是狠!他怀疑来都护不属于这个世界,不然不可能有如此精准的定位。
箫挺也难以置信地站在一旁,实在是没想到,来都护竟然会答应此人的要求,这个李嗣业,果然不是人下之人,在葱岭那种冷僻地方都能掀起浪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阴鸷之人无公心
龟兹的皮货市场上,一个头戴尖顶毡帽的男人挤进人群中。他把胡服的领口竖起,挡住了削瘦的脸庞,回头看了一眼无人注意他,才绕过小巷,站在了皮货店的后门外。
此人在门板上轻轻地敲了五下,院子里传出咚咚的脚步声,一个伙计打开院门,对着男子恭敬地行了一个叉手礼:“阿郎,回来了。”
男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轻车熟路地走在前方,伙计小心地陪侍在身后。他从后门进入,踩着楼梯来到皮货店的二楼,站在楼阁的窗前,望着聚集在店铺门口冻成狗却扯着喉咙讨价还价的顾客。
他轻蔑地冷笑一声,对站在房间里等候很久的店老大说道:“再把价格涨一成。”
店老大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还涨啊?阿郎,这实在是太危险,今天有几个军汉来闹事,差点儿把伙计都打了。”
这人冷酷地哼笑了起来:“几个臭脚虾而已,翻不起什么大浪,你放心提价,有什么事我给你兜着。”
他一屁股盘膝坐在了地毯上,把毡帽从头上摘下来,把胡服的领子贴在肩上,伸手拽着嘴唇上的黑髭刺啦拽了下来,疼得呲起了嘴,露出一张令人生厌的的小白脸儿。
这正是安西都护府录事参军事箫挺,常言道狡兔三窟,但谁也没能想到,箫参军名下拥有龟兹城中最大的皮货店。
今年安西的气温比平时冷得多,军中多有冻死冻伤现象,最早得到此消息的箫挺参军,立即抓住了这个发财的商机,让自家的店最先提价,将羊皮袄卖到了七百多钱,堪称谋取暴利的最强商贩。
“对了。”他转身吩咐店老大:“你在城中多找几个可靠的人,要知根知底的,给他们准备一笔钱。”
“最近龟兹城中要开一家店,他们要卖代替羊皮羊毛的棉袄、棉被,企图用很低的价格逼迫我们降价。你叫这些人,给我去买!把这些棉被,棉袄都买光,囤积在我们手里,等他们卖光后,我们再大肆提价。”
箫挺狠狠地咬牙冷笑:“想挤垮我?我叫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紧紧地攥住了拳头,突然又转身问:“我表弟,陆谦,他知不知道这里?”
“他来过咱们店,但不知道这店是您开的。”
“很好,”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虚指着说:“不要让他知道,这个浑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要让他坏我们的事儿。”
有这样一个表弟,也不知道算是他的福气,还是他的倒霉。反正有这种没脑子的人,也能让他产生许多优越感。
好像李嗣业这个突如其来的对头,也是陆谦这个表弟给他招惹出来的。
……
李嗣业抱着棉被,与曹振清并肩走在都护府的直道上,心中有许多疑虑,最大的疑虑来自于录事参军事箫挺。
“这个箫挺是个什么来头,我好像不认识他,为何刚刚就跟老子欠了他钱似的,一次次跟我呲牙?”
“箫参军是进士科出身,没听说过有什么背景,不过这个人脑瓜好得很,比一般人会揣摩上级心思,也比一般人倨傲强势。”
“妈的,强势到我的头上,刚才两三次忍住了要揍扁他的冲动,可惜来都护和高将军在那里,我只能憋着。”
曹振清也感觉到有些异样,点点头说道:“箫参军这个人待人接物都很客气,平时无不与人结仇,为什么一碰到你……可能他是出于一片公心吧。”
“公心个鸟!”
李嗣业嘟囔着骂了一句,又问曹振清:“曹参军,你可否把箫挺的一些底细告诉与我,我倒要去揪他的小辫子。”
曹振清有些不喜,可能觉得李嗣业太睚眦了些,但还是说道:“我与箫参军又不熟,哪里知道他的底细,不过他倒是有个表弟名叫陆谦,在都护府充当卫队旅率。”
果然,这不愧是蛇鼠一窝,总算知道了仇恨的来源在哪儿。不过这个情况也太过反常,按理说是陆谦得罪自己在先,这箫挺也不至于在棉被这件事情上死揪不放。打死他也不相信这陆谦有什么公心,必然是有悖与自己利益的事情。
念头想到这里,李嗣业便问:“这箫挺是不是在龟兹城中有自己的店铺?还是商行?”
“没有吧。”曹振清笃定地点了点头:“箫挺参军据我所知,为官清廉,从不置办私产,他除了在龟兹城北有一处宅院,便再无他物。”
曹振清宽厚地笑了笑:“我知道他刚才的言语和行为有些激烈,但你不可因此妄自猜测,就恶意中伤他人。”
“我绝不可能是中伤他,你放心,此事我一定能查出个子午卯丑来。”
人不可以自私到认为别人不自私,在曹振清看来箫挺是个清廉和善的官员,李嗣业却在对方身上看到了另一面,这足以说明此人的阴鸷,这种人要是有公心,我李嗣业都可以做圣人了,我若不干掉他,日后还怎么在安西混?
在曹振清这边儿已经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他还是赶紧先去完成自己承诺都护的事情吧。
……
波斯人苏赫拉布裹着皮裘在自家中饮酒,壁炉中柴火烧得噼啪作响,五个高鼻梁深目的异域美人儿簇拥在他左右,玩起了把自己的香唇当做酒具,轮流喂自己郎君的游戏。
不得不说,波斯有钱人城会玩儿。
苏赫的管家急匆匆地跑过来,掀开了门幕,看到如此荒诞香艳的一幕,慌忙抬手遮住了袖子,波澜不惊地说道:“郎,外面有人来访。”
“不见!天寒地冻,无心会客。”
“哎呀,这个客,脾气暴,不好惹。”
“是谁?”
“就是上次那个,买种子,把你掳到葱岭去的那个!”
披着红纱的娘子环起双臂,揽着苏赫的肩头,张开了香唇正在渡酒。苏赫猛然心肝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使得娘子也狂喷不止,把满满的一嘴葡萄美酒全喷到了苏赫身上。
“哎呀,阿郎,我给你换身衣服!”
娘子拽着丝绢在他的身上狂擦,苏赫哎呀一声将她推开,指着身边的娘子们恼道:“你们几个!都赶紧给我上楼去!”
“我们不嘛!”
苏赫低沉地喝道:“你们若是不听话,待会儿来的这位守捉使,可是个粗鲁的色鬼,叫他把你们掳到了葱岭去,冰天雪地让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娘子们俏脸煞白,连忙以窄袖遮脸,匆匆退去。
偏偏这个时候李嗣业已经踢门而入,落在最后的娘子尖叫一声,像是躲鬼似的朝楼上跑去。
她们为何会怕我?李嗣业无瑕顾及这个问题,直接了当指着苏赫拉布说道:“有个生意需要你帮我做。”
第一百四十八章 物资已经送达
苏赫伸手摩挲着火麻布被面做成的棉被,感慨地说道:“李使君不去做生意,实在是太可惜啦,还有这棉被,厚薄均匀,松软舒适,加工的手法相当独到。只是你不应该把它装到火麻布中在安西龟兹城中去卖,应该装进丝绸的被面中,组织一支商队,卖到长安,卖到东都,到时候可不是简单的四百钱一件儿,而能够卖到八百钱,甚至是一贯钱!”
“废话,”李嗣业懊恼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乎?今年安西降温厉害,寒风阵阵冻死了不少牲畜、百姓和安西兵士卒。”
“所以我这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做好事!明白吗?我这棉被卖三四百钱一套,这就是成本价!”
李嗣业抒发郁闷地吼了两嗓子,心里突然舒服多了,本来以为靠着这些棉袄、棉被能够在安西四镇大赚一笔,但眼下看来,不可能大赚了,他如今若能收回成本,获取微薄利益就算是烧高香了。
苏赫小心翼翼地问道:“李使君,可是要我在龟兹城中代买?”
“不,不止是代卖,你要专门租一个店面,专门给我卖棉袄、棉被。对了,我听说你们波斯人在安西城中有不少皮货店铺,苏赫你似乎还是他们的会长,这哄抬物价的事情……”
苏赫拉布慌忙摆手道:“冤枉啊,李使君,你可不能只盯着我们波斯人,这安西城里做生意最多的还是你们汉人,还有粟特人,再说这价根本不是我们涨起来的,我们波斯人只占一点点儿的份额。”
“所以为了洗去你们的清白,你才要主动去查,给我查出这价格是谁抢先涨起来的。我这里已经有了一点儿线索……重点查一个姓箫的人,有安西都护府的背景,这种人是不会自己开店的,所以你得找几个可靠的人,往深了挖,把他给我挖出来。”
苏赫倾听李嗣业的口气,总感觉其中有几分挟私报复的意味,给人当枪使总要先了解瞄准的人是谁,他警觉地问:“你说的姓箫的人,是不是安西都护府的录事参军事箫挺?”
“没错,就是他,他在安西城中必然有一间以上的皮货店,这次商贩们涨价也肯定是他主导的。”
苏赫拉布抬起眉毛偷瞄了他一眼,根据他对李嗣业的了解,这人绝对是在不遗余力地打击政敌。一个从七品的守捉使对战正七品录事参军事,无论到时候谁胜谁败,他都不应该参与进来,这是做商人的觉悟。
“李使君,此事恕难从命,我们只是一群小老百姓,承受不起大风大浪,怎么敢去揭一个朝廷命官的黑底。”
“这是什么话!你不敢招惹一个朝廷命官,难道就敢拒绝我的要求?别看老子现在只是守捉使的,但是将来一定会成为安西都护,甚至是安西节度使!”
苏赫讷讷地说:“这话不能等到你成为安西节度使以后再说吗?现在说不显得太早了吗?”
啪!李嗣业重重地一拍案几:“老子若是现在就做了节度使,还轮得到你跑到跟前来巴结?今天这事儿必须给我做,你要是不做,就等于得罪了我!得罪我还是得罪箫参军,你自己选择!”
“哎呀!”苏赫一把抓掉了戴在头顶上的布兜帽,苦着脸说道:“这事儿我着人去打听,行吗,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李嗣业在心中腹诽道:“我当然不会抱太大希望,要抓住这人的小辫子,还需要本守捉使亲自出面。”
他拂袖而起,轻飘飘地说道:“你们去给我打听即可,还有,店铺这两天必须给我租到,一定要是市场上最好的门面。”
“好好好,”
苏赫连忙站起来躬身相送,李嗣业已经大踏步地离去,只给他留下一个健壮宽阔的背影。
……
龟兹的城门下,一支六十人的队伍正在缓缓进城,为首的两名唐军军官分别为藤牧和田珍。
城门守卒在寒风中打着摆子,颤抖着青紫的嘴唇拦下了他们:“车上运……运的是……什么?”
藤牧怜悯地看了守城兵卒一眼,嘴角带笑翻身下马,从后面的马车上掀起覆盖的草编。
兵卒大惊:“干什么!”
四五个冻得战战兢兢的兵卒手握长枪,严阵以待,封住了门洞。
藤牧兀起嘴唇一笑,从掀起的稻草下面取出了一件厚厚的棉袄,迈步走过来,轻轻拨开了对准他的枪尖,把棉袄披在了兵卒的身上。
几个押送的守捉郎心领神会,纷纷提着棉衣走上去,覆盖在几个城门卒的身上。
啪啦啦!
城门卒们手中的武器七零八落掉了一地,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眼眶微微发红,连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
藤牧翻身上马,领着队伍继续前行,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岛国帅哥应有的笑容:“这就是我们运送的东西,是抗寒的物资。”
当车队即将驶出他们的视线时,城门卒大踏步踉跄地奔跑着追了上去,快要接近脚下一软趴倒在地,便索性跪着肩带肘、肘带腕、腕带手伸出去够车队:
“你们是哪里的兵!?”
这次却是几个兵卒回过头来,脸上洋溢着笑容道:“我们是葱岭守捉的兵卒。”
兵卒站起来,一把拽住头上的兜鍪狠狠地摔到了地上:“早知道!我他娘的就去当葱岭守捉的兵了!”
守捉郎们押送着车辆往都护府侧门大街处行驶,心中十分舒畅快意,其中一人激动感慨地说道:“自从我到葱岭当兵之后,只有咱们羡慕别人的,实在是想不到,我们竟然也有被人羡慕的一天。”
“是啊,这事儿想都不敢想,若不是有李使君,估计我们现在也和他们差不多,冻得跟死狗一样。”
“没错,李使君真是有能耐的好官!只是做一个小小的守捉使,可惜了。”
……
李嗣业站在都护府侧门处等待,这里面有仓曹参军管理的府库,现任的仓曹参军是吴三高,一个身材肥壮的大胖子,胖到让李嗣业都担心,敢不敢把这些棉衣棉被交到此人手中。
李嗣业激烈地打了个喷嚏,心中念说这些人怎么还没到?不是昨天就已经派人传信来,说今天早上必定到达么。
吴参军踮起脚尖看了看,突然高兴地挥舞起手臂来:“来了!来了!”
远处一支看上去疲惫,却神气勃勃的队伍朝这边而来,队伍中间护送着十几辆装满了货物的马车。
藤牧和田珍骑着马来到近前,连忙翻身下马躬身朝两人叉手行拜:“卑职参见李守捉使,参见……”
“哦,”李嗣业朝吴三高拱手说道:“这位是吴三高,吴参军。”
“参见吴参军!”
“好,好。”
李嗣业脸上轻松的表情突然消失,换上了严肃的神情:“吴参军,我们现在就开始交接卸货,棉袄,棉被分别一千件,你需要以每件一百五十钱的价格给我结算,总共从府库中给我支出三十万钱。”
“好。“吴参军的脸上堆起了笑容,伸手一挥:“卸货!”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尤关棉被的商战
等所有棉被装卸完毕后,李嗣业并没有立即把另外一千件棉被运到龟兹的市场上去,而是直接去找了法曹参军曹振清,与他进行了一番交谈。
“龟兹集市上的皮货商有恶意涨价行为,你这个法曹,怎么也不管一管?”
曹振清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不想管吗?龟兹的市场和长安和东都的两市不同,都护府并未设置市署,再说就算是设置了市署,管理也不能像长安那样严格,只要涨价就抓人?那不乱套了吗?这毕竟是在大唐边地,内有安西三十六部,昭武九姓,外有吐蕃大食,虎视眈眈。除非明确了到底是谁在扰乱市场,把这么多皮货商都抓起来,会惹乱子的。”
李嗣业抚掌笑道:”说得不错,我就等你这句话,如果我能帮你把扰乱市场的首恶找到呢?”
“如果你能找到!”曹振清拍着胸脯道:“今后你在龟兹想办什么事情,指使我就可以了。”
李嗣业靠近他的脸问:“真的?”
“当然。”
“那好,先把你参军的大印拿过来让我使唤使唤。”
曹振清吓了一大跳,气恼地说道:“你这个破落户,你还没有找到人!你要我大印想干什么?”
李嗣业悄悄贴近了他的耳朵,低声说:“我们准备了一千张布条,每个布条上都要盖你都护府法曹的大印,至于用来做什么,这是绝密。”
曹振清松了一口气:“好,我信你一次。”
李嗣业把所有棉被都送到了位于龟兹集市新租的店铺中去,却没有开门营业,而是等了三天,把明面上和暗地里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
三天后,苏赫亲自担当掌柜开门营业,生意立刻火爆,简直好的不得了,三四十个顾客来回抢购把店铺的门都快挤破了。
棉袄、棉被铺子几乎没有打任何广告,甚至没有一个缓冲期,竟然能够当天卖出五百多件,这种情况实属反常。
当天下午店铺关门时,苏赫急忙拉住了前来查看营业情况的李嗣业,将他拽到了角落里低声说:“你听我说,今天的买卖有些离奇。”
“不是说卖了五百件儿吗?哪儿离奇了?”
“关键是来买的顾客总是那二十几个熟面孔,每次都是五六套五六套地买,有的人甚至一天来买了三十多次。我怀疑这些棉被棉袄,被不良商贩私下里都收走了,等我们货物售光之后,他们可能就要加价出售。”
李嗣业语气轻佻,看上去满不在乎:“我准备了棉衣棉被各一千套,每套以四百钱的价格出售,这么多的货物,他们能够吃得下吗?”
“唉,李使君,别小看这些安西商贩,他们中比我豪富的多得是,别说是这一千件,就算再多的棉衣棉被,他们也能吃得下。”
李嗣业不再跟他开玩笑,郑重地问:“你派人跟踪了吗,这些人都去了哪儿?”
“当然啦,我苏记这掌柜是白做的?他们把买到手的棉被全部都送到城西的一座仓库里。”
李嗣业颦起了眉头,双目像锐利的苍鹰,随后他笑着拍了拍苏赫的肩膀:“没错,跟我的人调查的结果一样,这件事你不要去管,继续卖他们,不要让这些客人看出破绽。”
“可是……”
“无事,我自有办法。”
夜幕降临,龟兹的天气干燥晴朗,空气的味道都是冰甜冰甜的。城西的一座仓库中,库房门大开,车夫赶着几辆马车进入仓库,开始往车上装棉被。
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男子蹲在不远处的一株云衫树上,干枯的树冠枝杈挡住了他的身影,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搬货现场。
几辆马车都装满了棉衣棉被,沿着街道缓缓往远处行驶,黑衣人从树上滑下来,暗中跟着车辆向前行走。
安西四镇夜晚也和长安一样实行宵禁,不过这几辆车似乎有特殊关照,巡逻兵卒只是盘问一下便放他们过去了。
黑衣人躲过巡逻兵卒,跟着车辆来到了龟兹最大的一座皮货店后门仓库,立刻有几个伙计出来搬运货物,等货物搬运完毕后,车夫们赶着车离去,龟兹集市上的这间店铺即刻恢复到静谧之中。
黑衣人并未离去,轻轻地跳到了院墙上,随即翻身上了房顶,像猫一般轻踩着瓦砾缓慢行走。他仔细辨析下方传出的声音,然后蹲下来将瓦片拽出一块,看到了皮货店二楼中的情形。
箫挺盘膝端坐在正中案几前,店老大和几个伙计跪坐在下方,听自家大老板发话指示。
“今天一共买了多少套?”
“总共买了四百多套,全部送到了我们店后院的库房里,只是阿郎,如果对方存货很多,我们没有办法全部吃下怎么办,到时候帐上无钱,这些棉被也会被积压在手中。”
箫挺阴冷地笑道:”你不用担心,他手中的存货不多,等他存货卖光之后,我们就加价开始卖,而且还要打着他葱岭守捉的名义。我不但要用他的棉衣棉被赚钱,还要用他的命向都护邀功,像这种不知死活的人,就是本官往上爬的垫脚石。”
黑衣人合上瓦砾,轻盈地转身离开屋顶,之后沿着街巷间飞檐走壁,很快来到了龟兹城东的一座客栈中。
李嗣业点着油灯在隔扇房间里耐心等候,听到门上敲了三长两短五声,主动走过去打开隔扇门。
田珍进门之后,主动将黑面罩拽了下来,对李嗣业点点头说道:“查到了,果然是陆记皮货店,他们的幕后老板是安西录事参军事箫挺。”
李嗣业冷森森地笑道:“果然是这个箫挺,我还真没冤枉他,这就好办了。等他把所有棉被买光后公开报价出售,我与法曹参军曹振清立刻出手,把这帮人一网打尽!”
田珍很反感李嗣业这险恶表情,就好像他在给坏人做事一般,只是冷冷地不说话。
李嗣业不在乎他的真实想法,只是琢磨着继续说道:“接下来还需要办一件事,把箫挺稳在都护府,行事时不能让他知晓,否则前功尽弃,此事该怎么运作呢?”
想要稳住箫挺,必须找一个足够份量的人来拖住他,找谁呢,来都护肯定是不行的,来都护这人性子急,不容易藏住事儿。唯一合适的对象便是高仙芝高将军了。他不但是安西都护府的副都护,又是四镇知兵使,总揽安西四镇的兵权。
只是高仙芝他仅见过两次,而且两次也没说过几句话,如何才能说服高将军来当这个工具人,是拐弯抹角地变相恭维来劝服呢,还是直接了当说明情况呢?
第一百五十章 到底谁在陷害谁
苏记棉被棉服商铺清晨照常开业,伙计刚把板儿给卸下准备挂牌,在门外等候的几十名‘顾客’拥挤着强塞了进来。
这些人或戴着帷帽,或用黑布遮住脸,施展掩耳盗铃行径,以为店铺中的伙计认不出他们。
“我要买五套,给家里人一人一套。”
“我买三套,五件棉衣!”
这些人相当霸道,故意派两人堵在门口,把真正的顾客都拦在了店外。掌店苏赫表面上笑容可掬,内心却十分忧虑,不知道李嗣业是否真的找到了方法对付这些人背后的势力,如没有,他们可就完蛋了。
一直到傍晚,仍然是几十个人堵在门外,叫嚷着要买棉被棉袄。
店里已经被清空了,苏赫连忙吩咐伙计,到后面库房中去取。
过了一会儿伙计急匆匆地从后院出来,附在苏赫拉布耳边低声道:“掌店,我们所有的存货都已经卖光了。”
群众的购买热情还是那样高涨,纷纷叫喊着:“我要三件棉衣,快给我拿出来!两套棉被!老子有的是钱!”
苏赫连忙摆着手说:“不好意思,店里没有存货了,只好暂时关闭店门补充货源,一旦有了货源,我们就会开门迎客。”
他一面吩咐一名伙计,立刻去城中驿馆去找李嗣业,一面安抚顾客的情绪。十几名顾客相互使了个眼色,纷纷离去,连忙跑着向主家报信。
店铺伙计和假顾客,双方各从两个方向去报信,似乎是速度的较量,又似乎不是。在龟兹城这个晴朗的冬季里,屋顶上的皑皑白雪正在融化为冰柱,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暗流却在下方涌动。
“李使君,店里的存货都卖光了,苏赫掌店已经吩咐我们关闭店门。”
“箫东家,对方的存货已全部告罄,我们总共到手棉被八百多套,棉袄九百多件。”
李嗣业双掌一合,冷静地点了点头:“很好,我可以实施下一步行动了。”
箫挺惬意地翘起嘴角:“不错,明天就开始加价卖出棉被,记住要打出葱岭守捉的旗号,卖棉被就卖八百钱一套,棉袄就卖九百钱。来都护若是知道这个消息,定会气得把李嗣业的脑袋砍掉!”
“又在无形中帮了我那个蠢表弟一把,这么大的忙,他应该再出一笔钱来孝敬我。”
箫挺端坐在皮货店的二楼案几前惬意地饮着茶,但就在店铺后院的门外,一个鬼祟的身影四处探望,踮起脚尖去看二楼上的影子。
陆谦使劲儿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哈了一口热气自言自语:“我就知道,这店绝对是箫挺的,竟然连我这个表弟都瞒着,老子孝敬了你那么多丝绸钱财,你就这么对我的?啊?在我面前装穷?迟早要你好看!”
……
李嗣业趁着天色尚早,连忙从馆驿中走出,来到都护府中高仙芝行辕所在的院落。
两个守门的亲卫立刻将他拦住:“这里是副都护兼四镇知兵使行辕所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李嗣业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塞到亲卫手中:“在下是葱岭守捉使李嗣业,有要事求见高都护。”
亲卫若无其事地将钱揣进怀中,低头看了一眼李嗣业,点点头道:“等着,我这就去给你通报。”
亲卫转身进入院中,隔了一会儿跑出来说:“进去吧!”
李嗣业走进院子里,沿着石道进入正堂,经过堂中小吏的指点,来到了高仙芝书房隔扇外。
“卑职葱岭守捉李嗣业,求见高都护。”
“进!”
他轻轻推开隔扇房门,双脚将沾满雪泥的**靴蹬下来,穿着袜子进入了内室,一股酸臭的气息立刻弥漫而出。
刚端起茶碗的高仙芝猛烈地咳嗽了一口,连忙把碗盖上,又把铁制茶鍑盖子盖严,捂着口鼻道:“行行,你就站哪儿,别再往前走了。”
李嗣业顿觉有些尴尬,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跪坐下来放到面前的地毯上展开,里面立刻露出三个鎏金的茶碗。
“卑职听说,高都护喜欢饮茶,卑职还听说,用金器饮茶能够延年益寿,特地献上三个茶碗,聊表心意。”
高仙芝咳嗽了一声道:“先把你那东西给收起来,我先问问你有什么事情求我办,若是我办不了的,无功不受禄。”
李嗣业愣了一下,这么豪爽的吗?一点儿都不像棒子,倒像个东北人儿。
“咳,此事对高都护来说,那是举手之劳,只是需要找个理由。”
“找什么理由?”
“请高都护明天找个理由,把箫挺参军留在你这里一个时辰。”
高仙芝用手指轻点着额头:“让我猜猜看,你是要公报私仇,还是要打击报复?掩护你作奸犯科,本官是不会去做的。”
“绝不是公报私仇,而是揪出蛀虫,揪出罪恶,还龟兹的市场一个清净,让安西的几十万父老都能买得起棉袄、皮袄、衾被,让这些扰乱市场,哄抬物价的奸商无所遁形。”
高仙芝将手掌重重拍击在案几上:“你徇私报复就徇私报复!还找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做甚么!”
“我就算是要打击报复,他若是真的清正廉洁,公私分明,能被我揪住小辫子吗?”
对方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么说来,录事参军箫挺确实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了?”
“如果没有,我自来向都护请罪。”
高仙芝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若扳不倒箫挺,无需我兴师问罪,诬陷同僚,箫挺就不会放过你!”
李嗣业叉手拜道:“卑职知晓后果是什么,所以才有十足的信心。”
高仙芝叹了一口气:“你明明是个冲锋陷阵的身板儿,偏偏却要去学酸腐去做买卖勾心斗角,把东西放下,出去吧。”
李嗣业又躬身行了个叉手礼,转身准备出去。
“等等!”
他怔了一下转过身,高仙芝已经从身旁的木箱中翻出几个麻布足袋,披头盖脸朝他扔过来:“把你脚上的足袋给我换了!熏得我要死!”
李嗣业慌忙用手抱住,仓皇逃出了高仙芝的书房。
……
又一个寒冷的夜晚即将过去,这一夜多少个安西的穷户,在睡梦中抱着薄衾被瑟瑟发抖,多少个在城头上守御的安西健儿,在凌冽的寒风中缓缓栽倒,他们再也等不起了,多等一日,便有更多人因熬不住严寒而死去。
清晨时分,李嗣业坐在陆记皮货店对面的酒肆二楼,把临街的窗子打开,裹着大棉袄,手中端着一盏冰凉的三勒浆,眼睛注视着对面的店门。
酒肆二楼只坐着两个粟特人,被穿堂的冷风一吹,浑身打着摆子。其中一位恼火地把酒碗墩到矮桌上,指着李嗣业嚷道:“你傻缺是不是!这么冷的天儿开着窗户!赶紧给我关了!”
李嗣业放下酒盏扭过身体:“你说什么?”
“我特么让你把窗户关上!听不懂……”
他恼哼出声把披在身上的棉袄扔下去,露出一身青色的武官缺胯袍,手肘斜依在桌面上。
两个粟特人慌忙离开座位叉手道歉:“对不起,军爷,我们到楼下找个位置。”
他们急急忙忙地提着酒壶和酒碗,逃到了楼下。
现在二楼清净多了,李嗣业扭头望向窗外,皮货店的伙计开始拆板儿,掌柜拿着标注货品和价格的木牌挂在墙上,正式开门营业。
两个伙计开始吆喝:“本店推出新品,来自葱岭的棉花做的袄子和棉被!比羊皮都要暖和!为了相助碛西父老度过严寒,降价大甩卖!棉被八百钱一件,棉袄九百钱一件!”
李嗣业恼得皱起了鼻头:“真的好贪心,竟然敢翻倍!”
他立刻探出头去,对拉着马在楼下等待的藤牧做出行动的手势,低声说道:“立刻去叫曹参军过来,叫他多带点儿人马,把整个店前后门都给我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