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封店、抓人
录事参军事箫挺清晨时分来到都护府的值房里,处理昨天从安西各部紧急送来的公文,这些公文大多数来自碎叶城和疏勒镇,两地的唐军严密监视突骑施汗国的动向,除此之外便是各军汇报在严寒中冻死冻伤的新增人数,虽然只有几十人,但也足够让人揪心的。
箫挺把所有公文整理成条目,然后前去来曜都护的书房内,进行汇总报告。
来曜把所有公文都简单看了一遍,总体来说相安无事。在这寒冷的冬季里,突骑施人和吐蕃人都老实地缩在他们的毡包内躲避寒风,严酷的自然环境是所有人的敌人,冻死的牲畜骡马且不说,守边的战士冻死冻伤实在是让他接受不能。
想到这里,来曜抬头对箫挺说道:“说起来,今天已经是李嗣业的棉袄棉被投放市场的第三天了吧,也不知有没有效果,集市上的皮货商有没有降价?”
箫挺忍着心中的小得意,低声说道:“我听说皮货不但没有降,还略微有些上涨,而且,李嗣业那一千件的棉袄、棉被已经卖光了。来都护,这李嗣业根本不是为了平价救安西,而是为了他自己赚钱。”
来曜重重地哼了一声:“等到明天,如果还没有降价,直接派人把他抓到都护府来,上万安西健儿的怒火,需要一个人的脑袋来平息。”
箫挺浑身一阵哆嗦,心中快意的同时又感觉到后怕,幸亏他计高一筹,正好拿这个李嗣业当做他的替死鬼。
“既然如此,卑职先告退了,我想到安西的市场上看看去。”
“嗯。”来曜点了点头:“看看好,尽快掌握价格,一旦降价,我们就调用府库钱财,大量购买皮货,尽快给各地军士添加过冬衣物。”
箫参军走出来曜的书房,长长松了一口气,嘴角才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大踏步地朝都护府门外走去。
四镇知兵使高仙芝迎面走来,箫挺避无可避,只好上前叉手行礼:“卑职参见高都护。”
高仙芝故作亲和地说道:“箫挺啊,不要在意这些虚礼,走,跟我到我的书房吃茶去,听说你对这煮茶最为精通,今天就借你的手,用雪水煎一鍑好茶,我们饮茶清谈。”
箫挺本想推脱,他惦记着皮货店里的买卖,关键今天是冤杀李嗣业的关键点。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位高仙芝,将来必定会接来曜的班,主政碛西,傍上他这棵大树,才是他在安西的长久生存之道。
他立刻躬身叉手微笑道:“既然高都护有此雅兴,卑职愿意出力,顺便到高都护的书房里讨杯茶吃。”
“好!好!”我们这就过去。
……
“来买棉袄棉被啦!这是葱岭守捉城种出来的棉花,做成的棉被,一件棉被八百钱!一件棉袄九百钱!”
外面冻得瑟瑟发抖的老卒子骂道:“去你娘的葱岭守捉!黑心肝的东西,老子真想一刀捅死你们。”
掌柜捅着袖子站在里面,笑眯眯地说道:“我们也是代买,你们要捅,就去捅那帮葱岭守捉的混蛋去。”
陆谦突然出现在掌柜的身后,用力拍了他肩膀一下:“哈!果然!我就知道这是我表兄的店,你们这一招可真是高啊,表兄箫挺的智计天下无双,既挣了钱,又整死了那李嗣业,这叫一石二鸟!”
掌柜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陆谦在东家箫挺的口中,就是个成事不足的害人精。这种人怎么敢让他随便说话,大嘴巴秃噜出什么东西来都够要命的。
他只好和气地把陆谦请到二楼:“陆军爷,你先到楼上喝茶,此事不可对人言。”
“你放心,这李嗣业是我的仇人,这种事情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两人刚来到二楼,李嗣业披着大棉袄走进了店中,指着站在柜后的伙计问:“你们这棉花棉袄怎么卖得如此之贵,当真不给我们安西百姓活路了吗!”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手持刀盾的安西兵已经将整个皮货店前门后院悄悄地围了起来,只等着李嗣业一声令下。
站在台后的伙计冷笑出声:“买不起就别逼逼,冻死你们这帮子穷鬼!”
李嗣业顿时怒声喝道:“封店!抓人!”
十几名兵卒哗啦一声冲进店中,伙计刚要叫喊,为首的什长从腰间抽出横刀,提着刀柄在伙计的嘴上一撞,登时敲掉了他满口牙齿,鲜血淋漓地栽倒在地。
后院的伙计们听到动静,刚要打开院门逃走,官兵们已经涌了进来,将他们像小鸡一般用刀鞘拍倒在地,然后挨个儿用绳子捆绑起来。
李嗣业、田珍带着一队人冲到二楼,把脸色煞白的陆谦和掌柜正好堵住。
嗣业嘿声一笑:“正好,我的仇人也在这儿,还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陆谦强撑底气,背负着双手叱道:“李嗣业!你不过一个小小的葱岭守捉使,谁给你的权力带兵拿人!”
法曹参军曹振清立刻从后面走出来,指着陆谦的面皮问道:“陆旅率,难道本官也没有权力捉拿作奸犯科的贼人么?”
陆谦一听,顿时双腿发软,慌忙摆着手说道:“曹参军,这不关我的事儿,我只是路过而已,这是我表哥箫挺的店!”
掌柜眼前一黑,气得恨不得一刀捅死这个混蛋,人家还没问,就已经全吐了出来!
这掌柜见惯了风雨,立即稳住心神,冷蔑地看了陆谦一眼说道:“这个人只是我们店的顾客,只因他想上楼喝口水,跟本店毫无关系。至于本店的东家,不就是您吗?葱岭守捉使李使君?”
“对!对!”陆谦醒悟过来,慌忙改口说道:“对,我刚才脑子糊涂说错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我表哥箫挺,这店根本不是我表哥的店,而是你的店!”
掌柜立刻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娘的!不会说话,你这龟孙少说两句!
李嗣业冷笑一声,立刻挥手道:“把他们全部带回去审问!把所有货物也带回去!”
陆记皮货店的一行人被押送至安西都护府的大牢,接下来便是审问,逼问出幕后的主谋。
李嗣业向曹振清主动请缨:“这关系着我们葱岭守捉的身家清白,这些人能不能交由我来审讯?”
“咳咳,”曹振清无奈地说道:“其实,按理这种案子你是应该避嫌的,但这些人实在可恨,咱们两个关系还算不错……”
“客气了!老曹!等有时间我请客!”李嗣业即刻对田珍和藤牧吩咐:“给我准备炭火和烙铁!老虎凳也给我备上!锤子铁钉,还有蒸瓮!”
曹振清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拦住他:“你是要学那周兴、来俊臣的酷吏手段?”
李嗣业狠声说道:“你刚刚也听见了,那皮货店的掌柜当着我的面就敢捏造诬陷我,像这种铁了心的硬骨头,没点儿狠辣手段怎么能啃下来?”
“你审讯可以,但我必须在旁边监督,千万别闹出人命!”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严刑逼供
刑房的架子上绑缚着皮货店的掌柜和伙计,至于旅率陆谦,他被绑在另一个房间里,毕竟此人是都护卫队的旅率,不可对他进行严刑拷打。
炭火被烧得红彤彤,烙铁在炉膛燃烧中逐渐变得橙红,李嗣业手上垫了一块毛巾,抓住烙铁的把手提在空中,炽红的光照亮了刑房中的黑暗,隔着两尺远,他们都能感受到烙铁的灼热。
李嗣业笑着在空中比划着烙铁说道:“现在我要提问题了,回答错误者,我赏他一烙铁!”
掌柜冷哼一声,倔强地高昂起头闭上了眼睛。
几个伙计却战战兢兢,恐惧地向后靠,眼睛盯着李嗣业手中的烙铁。
“从左到右,我一个一个问你们!你们店的东家是谁?”
他信步走到第一个伙计面前,逼近了他的脸庞,低声问:“你们东家是谁?”
“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这个回答可不能让李嗣业满意,他捏着烙铁把按在伙计的胸膛上,伙计立刻发出了鬼哭狼嚎的惨叫声,空气中散发着烤肉烧焦的味道。
“我说!”
李嗣业拽走烙铁,凶光毕露地问他:“是谁!”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嗣业刚要继续施刑,被绑在中央木柱上的掌柜高抬着脖颈冷冷说道:“他们确实不知道东家是谁,问他们不如来问我。”
他伸手把烙铁扔进了火炉中,踱步走到掌柜的面前,神情中带着几分佩服,问道:“掌柜,你们的东家是谁?”
掌柜先是冷蔑地扫视了他一眼,接着哈哈大笑:“我们陆记皮货店的幕后东家,不正是你吗?李嗣业李东家!”
李嗣业也扭曲了笑容点点头:“不错,是条硬汉子,希望你能硬下去,能够硬到底!”
他随即抓起了火中的烙铁,硬硬地按在了掌柜的胸脯上。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刑讯房里响起。
曹振清直听得心惊肉跳,连忙走过来阻拦:“别太残忍了,我们换个方法审问,行不行?”
李嗣业:”我这儿还没有开始,怎么能够放弃,这个人捱不了太久,定然会把他的东家给供出来。来啊,把他解下来,换老虎凳!”
藤牧和田珍站在旁边都看不下去,纷纷侧目望向外面,这掌柜的目光依然坚硬,丝毫没有妥协的可能。
李嗣业突然想起了关在隔壁享受优待的陆谦,掌柜是个硬骨头,这货不一定是,虽然他是都护府的旅率,不能够用刑打,但吓一吓还是可以的。
他立刻从炉火中抽出烙铁,往隔壁房间走去,曹振清慌忙上来阻拦:“这个不可以,他还是现任旅率……”
李嗣业压低声音窃窃说道:“别担心,我只是吓一吓。”
“别过来!别!我是都护的旅率!别过来!啊!”
李嗣业刚提着烙铁进门,陆谦惊恐万状,发出杀猪似的尖叫声,陡然翻起白眼,竟昏厥过去。他顿时哑然失笑:“这么不经吓?”
李嗣业立刻操起一瓢冷水泼过去,陆谦悠悠醒转过来,面部肌肉因为惊惧而颤抖,满眼泪花说道:“李守捉使,李使君,别烫我,我求饶,我招认!”
李嗣业狞笑着把烙铁提在空中,问道:“陆记皮货店的东家是谁?”
“是我的表兄,箫挺!是他!”
“既然是他的店,可为什么叫陆记?”
陆谦突然被问住了,对啊,这明明是箫挺的皮货店,他没有从中赚过一钱,为什么要冠以陆记的名字。他脑子飞快的转动,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以箫挺的智计和阴险程度,把店铺起成陆记,必然是别有用心,想将来把犯下的罪行安在他这个表弟的身上,没错!越是这么想,越能发现箫挺的险恶用心!
“他取这么个名字!是为了陷害我!是为了让我承担他所犯罪孽!”
李嗣业双手抱胸,表现出疑心说道:“可是,陆记客栈的掌柜却说,这个店是你陆谦的。”
“他放屁!这个混蛋玩意儿!”陆谦怒不可遏:“我愿意和他当面对质,我愿意招认!签字画押,承认这个店是箫挺的!”
“很好。”李嗣业兴奋地说道:“你待会儿就过去和掌柜对质,只要能逼他改变口供,你就能安然无恙。”
“我一定全力以赴!”
陆记的掌柜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他决定狠下心肠咬舌自尽,这样才能报答箫参军的大恩,只有自己一死,这一切才会死无对证,箫参军才能安然无恙,将来才能替自己报仇。
他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对这疯狂的世界失去了最后一丝的留恋,伸出了舌头,准备要闭紧牙关。
陆谦突然从隔壁踉跄地走了出来,指着他们大声说道:“我已经招认了,你们也承认吧!箫挺就是你们的东家,有什么不比我这个表弟更清楚了?他的陆记皮货店带头涨价,扰乱市场价格,利用天降大雪,温度陡降发国难财,一张羊皮袄从能从三百多钱,卖到**百钱,可见其利欲熏心!”
“这次李使君带来一千件棉被、棉袄来龟兹平价售卖,箫挺趁机雇佣了许多人,假扮成顾客和商人企图把李使君带来的棉被、棉衣全部买光!然后再涨价翻倍出售,这就是我的全部供述,亲眼所见,决无虚言,愿意签字画押!如有说谎,定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掌柜的脑袋嗡一下清醒了过来,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有人用自己的性命发誓,来告发自己的亲戚!
这个陆谦不止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蛋!而且他妈的是个毒蘑菇云!
箫东家一直防着自己的表弟,可万万没想到,他今天突然找上们来,对其中的事情所知甚少,只是上楼喝了杯茶,被抓到了这里来,然后仅凭自己的想象力,竟然他妈的招供画押了!
你到底是敌是友!
你是李嗣业派来坑人的吗!
掌柜本来已经准备咬舌自杀,却不得不停止,他不能死了。他一旦死去,陆谦编造的供词,就会变成真实的证供,因为这臆想太接近真相了。
他恨恨地望了陆谦一眼,痛心疾首咬牙切齿地说道:“错,皮货店的真正的东家是陆谦,所以才会叫陆记!我们都听陆谦东家的招呼!”
陆谦也疾声喊道:“绝不可能是我!这个皮货店我只来过几次,而且是在外面偷看!我曾经有好几次见陆谦!他就坐在二楼的楼上。”
“明明就是陆谦!这是他的店,我是掌柜我怎么可能说错!”
“箫挺的府上有这座店铺和后院的地契!他藏的位置很隐秘!有一次我在窗外偷看到他踩着梯子爬上房梁,打开梁上的机括,把一个小盒子藏了进去!”
掌柜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两根手指指着陆谦,仿佛恨不得啃吃掉他的肉。
李嗣业大喜过望,曹参军也精神一振,立刻派人带着陆谦到箫挺府上去找地契。
从绝望中醒来的掌柜还抱着最后一丝的倔强,喃喃地说道:“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们高价卖的这些棉被是你们葱岭做出来的?难道我们自己不会做吗?难道你们有标记吗?你们有吗?啊?”
“让你看看这个!”
李嗣业提起一件棉被,从腰间掏出短刀,在棉被的右下角刺啦一声划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布条。他抖擞着布条拂到掌柜的脸上,上面盖着红色的印章。
“看明白了吧,我所有运来的销售的棉被,里面都夹带了这种布条,就是为了钓你那自做聪明的东家。”
掌柜眼前一黑,又要昏厥过去,却被李嗣业掐住了人中。
“别这样,我,我招供!”
第一百五十三章 高仙芝挑动观虎斗
箫挺轻轻掀开茶鍑的盖子,用铁筷在茶红色的汤心中搅拌,随即轻轻一击,水面上翻腾的茶沫立刻荡入水中,一声悦耳的铁颤音悠长地响起。
高仙芝跪坐在毯子上,眼中看得赏心悦目,果然是个煮茶的好手,可惜了,也不知道日后能不能留下一条命,说起来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呢。
李嗣业此人,外表粗鲁勇武,长得像个用力不用脑的货。但这是欺骗性的外表,此人的勇武之下深藏着聪明狡狯,而且心狠手辣绝无妇人之仁。虽然这箫挺的城府也够深的,但是他的城府却很容易被人看出来。
这两只凶猛的牲口到底谁会获得胜利,他心中还是挺期待的。
等茶水三沸之后,箫挺抽掉了木炭,用茶匙在鍑中舀出第一碗搁置一旁,然后舀出第二碗敬献给高仙芝。
高仙芝安然受之,端着茶碗品尝了一口,不由得赞叹道:“仲坚的茶道技艺越来越高妙了。”
“都护过奖。”
高仙芝浅慢品茗,突然开口问他:“龟兹城中皮货的价格如何了?有没有跌降下来?李嗣业不是要用那棉袄、棉被各一千件低价出售,以压制市场上的皮货么?”
箫挺心中暗自得意,脸上却故作惋惜地说道:“李嗣业确实是个人才,可惜心术不正,他用言语哄骗来都护不说,那两千件棉袄、棉被早已卖了出去,却不见皮货降价。这足以说明他只是为了销货,平价只是托词。”
高仙芝摇了摇头,疑惑地反驳道:“可据我所知,李嗣业在市场上的棉袄、棉被都是以成本价出售,他虽然平价失败,但其心还算是赤诚的。”
“高都护有所不知,某早就在市场上探听过棉花的价格,不过八钱一斤,这种东西除了波斯织毯作坊收购外,其余百姓不知其价值,李嗣业在葱岭自种自销,其价格还要更低。一件棉被用棉不过六七斤,用料下来不足五十文,他所用的被面是瓜州产的火麻布,一匹不过四百钱,一匹麻布可做三四套这样的棉被、棉袄。就算连人工给他算上,一个棉被的成本也不过一百七十钱,他卖出去四百钱的价格来平价,已经算是挣钱了!”
箫挺的诋毁到了兴头上,越说越兴奋,索性来了个致命一击:“高都护,根据我明察暗访,这李嗣业为了欺骗安西都护府,假意低价卖棉袄棉被,实际上又被自己派人买了回去,加价一倍高价卖出,端的是贪得无厌。”
高仙芝淡淡地点了点头,李嗣业和箫挺这二人各执一词,而且状告的都是哄抬物价的事情,算是针锋相对,绝不含糊,他们两个其中定有一人颠倒是非黑白。与其看他们在自己面前演戏,不如推波助澜,激化矛盾。
他轻捻飘须,计上心来。
“什么?”
“岂有此理!”高仙芝轻捋胡须,右掌重重地拍击在案几上:“这个李嗣业若是如此胆大包天,岂能将他轻饶!他的行径既然如此恶劣,你何不直接报告给来都护,将他捉拿施以重刑!”
箫挺按耐住心中的得意,虽然陷害李嗣业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但他还是需要等待店里把所有的棉被棉袄卖出,把资金收拢回去确认之后,才好展开最后一击。
他放下手中茶碗,叉手推脱道:“高都护,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需要证据确凿,我想等再次查探确定之后,再去报告来都护也不迟。”
“这种事情岂能拖延!万一他得手之后收敛行迹,你还能揪住他的辫子么?只要有嫌疑,抓回来再查再定罪!”
箫挺不由得心中赞叹,高都护不愧是高都护,做决定果然是雷厉风行,只是自己可学不来……他犹豫地说道:“毕竟这厮奸诈狡猾,我实在是怕逮蛇不住,被反咬一口,还是等证据确凿之后再行汇报动手。”
实际上他的潜台词是,等他把所有棉被卖出,清理痕迹后,把所有证据罪责都指向李嗣业,再动手也不迟。
“年轻人何必畏缩!只要你敢肯定确实是李嗣业所为,我高仙芝全力支持你!”
既然高都护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再迟疑推脱,那就太不长脸了,反正按照他的计划实施下去,李嗣业必死无疑,何不提前开战,给他来个终结?
“好,卑职这就去向来都护汇报请命,火速派人捉拿李嗣业!”
“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高仙芝站在窗口看着箫挺匆匆离去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二虎相争,必须都露出锋芒,才是分出个是非强弱。一人攻一人防,那算什么斗争,只有两人皆亮出牙齿对扑撕咬,那才叫痛快。
来曜坐在书房中,正将双手搓在炭盆上方烤火,箫挺已经站在门外禀报:“卑职箫挺,特回来见都护。”
“箫挺?这么快就回来了。”
箫挺没有回答来曜的问题,而是直接拜倒叉手说道:“来都护,李嗣业运来的这些棉被棉袄在龟兹市场上售空后,今天又在市场上出现了,而且是以原价两倍的价格大肆倒卖,堪称肆无忌惮!所以卑职认定,这是李嗣业的所施展的计策!”
来曜一听,顿时气得火冒三丈,怒道:“好个李嗣业!竟然如此戏弄本都护!立刻派人,不!立刻命都护府卫队!给我把他抓过来!本都护要当面审问!”
高仙芝姗姗来迟,站在一旁双手抱胸不发表任何言论。
箫挺回头看了一眼高仙芝,发现他脸上摆着一副看戏姿态,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喏!”
他立刻去都护亲卫队传令,半路上细想店里可能出现的状况,伙计和掌柜都是他的心腹,忠心耿耿绝对不会背叛,就算是严刑拷打,他们也会把脏水泼到李嗣业身上,这就是他的底气,所以李嗣业必死无疑。
今天在府中值守的卫队的领一名旅率,见到箫挺后颇为恭敬行叉手礼:“箫参军。”
“陆谦呢?”
“回禀箫参军,陆旅率今日不当值,该是回家去了。”
箫挺骂道:“这个狗东西,不用他的时候,成天在脸前乱晃,用得着他的时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就你去!把李嗣业抓到都护府来!来都护要亲自审问他。”
“喏,我们这就去!”
旅率立刻召集了一个队六十多人,亲自带队前往馆驿,等到了馆驿发现李嗣业不在此处。从馆驿驿丞处得知,李嗣业与法曹参军曹政清在一块儿,他立刻又带兵赶回都护府的法曹办事院及典狱司。
李嗣业刚刚完成审讯,正在等待典狱司找来的医士给犯人治疗,血滋糊拉带到都护面前毕竟不好看。
前门突然涌进来一群兵卒,为首的旅率身披铁甲,腰胯横刀大踏步地走进来:“李守捉可在?”
李嗣业听到有人叫,从法曹值事房走出来应答道:“我在这儿。”
旅率拱手说道:“来都护有令,命我等带你去见他,走一趟吧,李守捉使!”
李嗣业一看来者不善,如果只是通传,何必带兵前来,这是怕自己跑了啊。
曹政清慌忙出来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要带走李嗣业?”
旅率朝曹振清叉手施礼道:“卑职也只是奉命行事,不知其因。”
“无妨,老曹,正好我也去向都护禀报此事,你稍后再去,等医士给这些人包扎完毕后,就带他们去都护府。”
他自持胜券在握,就算出什么变故也不怕。
“这位旅率,请前面带路。”
片刻之后,李嗣业被带到了都护府正堂前,他抬头左右一看,都护来曜跪坐在正堂猛虎屏风前,面青如铜,怒容满面。高仙芝跪坐在屏风右侧,双手抱胸稳如大钟。箫挺坐在右下,昂首抬头神色自若。
这架势看起来确实有变故,他依然从容地躬身施礼:“卑职李嗣业参见来都护,高副都护。”
来曜沉声问道:“李嗣业,你向我许诺,只要把你带来的棉被,棉袄投放龟兹市场,就可以迫使这些奸商将皮货降价,现在成果如何?”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审案就是互相撕
李嗣业颇具攻击性地看了箫挺一眼,笃定回答:“启禀都护,只因有奸商从中作梗,所以价格未降分毫。”
来曜怒笑一声,又问:“如今降价失败,你可还有其它办法?”
“只要把作梗的奸商揪出来,斩首弃市,震慑这些无良奸商,皮货的价格必降。”
来曜曲肘撑在案几上,探头向前怒声问道:“这奸商是谁,你揪出来了吗?”
“卑职已经协助法曹参军曹振清,查清了奸商所在,便是龟兹集市上的陆记皮货店……”
箫挺终于忍耐不住,跳了出来,指着李嗣业狂吼道:“这奸商不正是你吗?葱岭守捉李嗣业!”
李嗣业心中暗恼,这厮竟然打断我,这番发言酝酿了一路,本来要突出义正辞严的效果,突然被打断,已经找不到那种感觉和情绪。
就算被打断,他想好的话也必须飙出来。
“我实在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多少安西将士受寒受冻,多少龟兹百姓冻毙柴门!哄抬物价的罪魁祸首,这陆记皮货店的东家!今天就在这座大堂里,他就是安西都护府的录事参军事箫挺!”
箫挺一阵冷笑:“好一个贼喊捉贼!分明是你想把棉被卖出高价!才耍出卖出买回,再次高价售出的勾当!”
“胡说!我尚未来龟兹之前,你便抬高皮货价格,中饱私囊!”
“你囤积居奇!”
“你为官自渎!罪上加罪!”
来曜惊诧地左右摇头,看着两个人在下方相互攻讦,各说各有理,感觉眼前有些发懵,他恼怒地挥动手掌拍在案几上:“都给我闭嘴!吵吵什么?”
“一个一个来!箫挺,你先说!”
箫挺胸口气息膨胀,强忍着手抚胸口站起来,指着李嗣业道:“李守捉使,我且问你,你的棉被成本是不是一百七十钱左右?”
李嗣业坦荡承认:“当然。”
他嘴角狞笑道:“听见了吧,都护,棉被成本不过一百多,能卖三四百钱的价格还不满足!竟然雇人买下,再次高价出售。”
来曜抬手拦住箫挺说话,转头问李嗣业:“成本一百七的棉被,你卖三四百?这算不算是欺骗我?”
李嗣业叉手说:“都护,这个价格卑职和你提起过,而且把棉袄放在龟兹平价,平的是皮货的价,羊毛衾被的成本确实是在三百钱一件,我若是把价格定的太低,不但不会刺激降价,反而会适得其反。”
“算你说得有理。”来曜哼了一声,伸手指着箫挺:“你可以继续说了。”
箫挺咳嗽了一声,把舌头的状态调整到最佳,开启嘴炮模式:“李嗣业,你表面上公开卖出三四百钱一件,却派人装扮成顾客,再次买下!然后转移到陆记皮货店以两倍价格卖出!此事在龟兹城中传的沸沸扬扬,每一个人都可以作证!”
来曜扭头看着李嗣业,怒声问:“李嗣业,你怎么说?”
李嗣业冷哼着笑了一声:“我也不和你费唾沫了,直接上大招!”
箫挺瞪大了眼睛:“什么,什么大招?”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契,双手捧着呈到来曜面前:“都护,这是陆记皮货店的地契,从某人的家里搜出来的。”
箫挺的脸色骤然发白,站在原地探长了脖子。
来曜冷眯了一眼箫挺,从李嗣业手中接过地契,平铺在案几上仔细端详。他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来,情绪也不似刚才恼怒,反而平和温柔了几分,却让箫挺如坠冰窖。
“箫参军,这地契上面确实写着你的名字,你作何解释?”
箫挺此人心理素质还是蛮好的,虽然说话已经有了颤音,但仍是咬牙不认:“这地契,写的是我的名字,并不说明这店就是我的,都护!这块地,这店铺,我早已经卖了出去,只是地契尚未交割,对!卖给了我的表弟,陆谦,这店现在就是他的,所以才叫陆记!”
他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心中直夸自己聪明。以自己表弟陆谦的禀性,与李嗣业结成仇家,待会儿定然会使劲儿地往李嗣业的身上泼脏水!这不利的局势,瞬间就会逆转!
虽然不知道李嗣业是如何从他家中搜到这地契的,他本来藏得很隐秘,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竟然又牵扯进来一个都护府的人!来曜不禁头大,恼火地拍桌子:“来人!把这陆谦给我逮过来!”
卫士叉手禀报道:“启禀都护,陆谦就在门外等候。”
“让他进来!”
陆谦瑟缩着肩膀,双手捅在袖子里躬身走进来,他的路线很刁钻,刻意躲避着表兄箫挺和李嗣业。
箫挺明知道这个表弟不靠谱,但眼下这个节骨眼儿还得靠他扳回劣势,只要他能狠狠地把李嗣业给咬住咬死,日后定要待他亲厚些,皮货店的利也可以给他分润一些。
他使劲儿地给陆谦使眼色,同时口中抢着问道:“陆谦,陆记皮货店的这个地儿,我两年前是不是已经卖给了你?是不是又有人租下的你的店铺,用来卖棉被?租你店铺的,是不是这个李嗣业?”
这种话已经有了诱供嫌疑,表弟陆谦就算是再蠢,也该能明白他的意思。
陆谦的眼角闪过一丝怨恨,随即茫然地摇头:“表兄,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皮货店?”
“就那皮货店,陆记皮货店!你的!”箫挺急的快要骂出声来了。
陆谦索性心一横,躬身叉手对着来曜说道:“启禀都护,卑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旅率,哪有钱财去买什么店铺,况且几天之前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店。直到三天前,我亲眼看见箫挺进入陆记皮货店的后门,而且在店铺的二楼足足停留了一个时辰之久!”
箫挺怒火攻心,破口大骂:“我草!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陆谦听到熟悉又刺耳的骂声,怨恨加剧,愈发坚定了落井下石的决心:“都护,卑职还亲眼看到陆记的伙计装扮成顾客,去抢购葱岭守捉运来的棉被!”
高仙芝捋须满意地晃了晃头,戏看到这里,才算有点儿味道,箫挺已经一败涂地了,什么叫众叛亲离,这就叫众叛亲离!
但是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箫参军就是这种人,他疾声对来曜喊道:“都护,这陆谦对我有私仇,他这是在泄私愤!”
来曜又好气又好笑,恼声道:“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抵赖!你!你还有何话要说!”
“来都护!”陆谦的眼角挤出泪水,绕过案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求都护再给我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把皮货店的掌柜叫出来!他能证明我不是他的东家!”
高仙芝不由得哂笑出声,人只要一着急慌神,连脑子都不带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不过更令他惊奇的是,来曜竟然同意了。
“好,就让陆记皮货店的掌柜来指认,看看谁才是陆记皮货店的东家!”
李嗣业此刻已经置身事外,只需旁观看戏即可,不管箫挺如何再闹腾,此事已经转变为他们表兄弟之间的互撕。
法曹参军曹政清这才带着掌柜来到都护府堂中,说来可笑的是,这查案的事情本是他的职责,他却是最后才上场。
掌柜身上带着伤势,踉跄地走到了堂中,此刻也无需什么酝酿,更无需质问,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箫挺的身前,彻底断绝了箫挺的最后一丝侥幸。
“完了!东家!全完了!我已经给人家招供画押了!我后悔啊!我应该早点儿弄死陆谦这个王八蛋!”
箫挺双目呆滞,失神地跪趴在了地上,只因为多了个表弟,他的人生因此而完蛋。
来曜听得一头雾水,这案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来曜许诺
箫挺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狼狈地跪倒在都护府的堂上,供认了他所有的罪行。
来曜都护惊怒之余,给予这个部下最严重的惩罚,打一百军棍,罚没财产,开除官籍,遣回故里。
护犊子也不是这么护的!说好的斩首弃市呢?不杀掉罪魁祸首,如何能够震慑龟兹集市上的那些奸商。
斩首弃市确实是有的,皮货店的掌柜和三个伙计变成了平息碛西军民怒火,震慑奸商的替罪羔羊。
李嗣业第一次感觉到,来曜这个都护不够格,
就算箫挺是你的同乡,就算他在你身边工作了很多年。但此獠之行为实在可恶可诛,碛西数万将士受寒受冻,每日都有人冻死冻伤,箫挺却哄抬羊皮羊毛价格,这和草菅人命有何区别?
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你身为都护却还能饶了他的性命,实在是让人难以心服。
李嗣业第一个心中不服,如果这样的罪行扣在他的头上,脑袋早就被吊在城头上结成冰渣子了。
按照他的标准来算,高仙芝也不是个好鸟,这位副都护兼四镇兵马使虽然帮他拖住箫挺,为他争取到了时间。可从后来的表现看,高仙芝就是个冷眼的旁观者,来曜如此宽纵属下,他不但不发一言,甚至还隐隐表示支持哩。
高仙芝毕竟是他将来的领导,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李嗣业都得跟着他混,所以领导的缺点还是要容忍担待的。
可作为穿越客的李嗣业,怎么能依然停留在过去的节奏里?
到天宝末期时,安禄山已经成为三镇节度使,封了东平郡王,那时的李嗣业还只是骠骑大将军,疏勒镇镇使。安禄山造反后,李嗣业带兵入中原平叛。平叛打仗官倒是升得快,没几年就做了北庭行营节度使,但是死得也快,他一个冲将中了箭伤,还没来得及享受升官的好处,就已经箭伤发作英年早逝了。
所以要想改变李嗣业的命运,就必须从现在开始,改变时间线的节点,必须在天宝末期之前,把安西节度使的实权拿到手里,不妨想得大一点儿,安西北庭两镇节度使拿到手。想得再大一点儿,影响到朝廷皇帝的决策,甚至阻止那一场生灵涂炭的安史之乱发生。
这样想得话,骚年就必须努力了,起步太低,任重而道远。
箫挺是必须要除掉的,作为一个曾经威胁过他生命的人,就算开除了官籍,打成了白丁,那也不比死掉更安全,还有陆谦,他们表兄弟两个必须全部蒸发掉,不然被仇人惦记的滋味很不好受。
需要提一句的是,都护府卫队的旅率陆谦,虽然没有在此案中犯什么大的罪行,他的处置结果竟然和箫挺相似,被拿掉了官职,遣返回乡。
这两个难兄难弟相互之间已变成仇人,却都要返回故乡,李嗣业猜想他们在路途上会不会结伴而行,共同度过那黄沙漫漫的戈壁大沙漠。
眼下就是他与来都护的相处之道了,虽然对领导不满,但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要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不然前阵子的忙碌不白搭了吗?
来曜单独召见了他,他端坐在案几后面,神情中带着一丝歉疚,对李嗣业说道:“前阵子发生了箫挺的事情,让本都护想明白了,堵不如疏,碛西之地的财富本就来源与丝绸之路上的生意。碛西物产贫乏,地广人稀,不做生意无法维持强盛,总不能全靠朝廷供给物资罢。你们葱岭产出的棉被,棉袄可以放到龟兹来卖,也可以卖到安西四镇任何一个集市上去。”
李嗣业略感意外,这来曜都护想明白了?还是心中有愧,怕他把袒护箫挺的事情吐露出去?不管怎样,这结果对自己是有好处的,他们葱岭可以借助生意的机会步入富裕和小康了。
来曜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李嗣业知道这是要宣布重要的事情了,也连忙正襟危坐。
“李嗣业,你敬献棉袄棉被有功,抑平龟兹皮货价格,应当奖赏擢升。只是我安西健儿皆以军功来出位,所以你的功劳暂且记下。等到明年开春后,本都护将带兵前往大石城,以期从突骑施手中夺回顿多城,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将会夺回碎叶。到时候我将你带到身边,得些军功再行擢升,如何?”
来曜这番话说得很是诚恳,李嗣业顿时心中大喜,觉得这个老头子也不那么讨厌了。护犊子毕竟人之常情,若是把自己放在来曜的位置上,说不定也会回护箫挺。
他连忙躬身下拜:“李嗣业谢过来都护!”
“嗣业郎快快请起,我们碛西缺的就是英才,希望你日后能够再接再厉,立下新功。”
来曜亲自把李嗣业从地上搀扶起来,于是乎老少尽欢,宾主俱开颜,李嗣业心底的那点儿不快,也在这温馨的气氛中烟消云散。
其实他心里清楚,来曜开始重视自己的原因是,长安城里那位武惠妃死掉了,据说长期心中有愧,又被李瑛等三庶人的鬼魂给吓住了。
这个女人也够可怜的,她其实只是自私地想给自己儿子争取江山这块蛋糕,可惜心理素质太差,她若是有其表祖母武媚娘万分之一的魄力和狠辣,李瑁的太子就当定了。
不过现在,先知先觉的李嗣业知道自己的寒冬已经过去,以前来曜忌于武惠妃的权势不敢大胆用他,现在……其实还在犹豫,因为太子的位子还没有确立,只有等真正的太子出现后,局势才会真正明朗起来,这些人也不会摇摆不定。
但日后真正独揽大权,对安西造成影响的人,非李林甫莫属。李嗣业日后想要上位,也绕不开这个口蜜腹剑的小人。
李嗣业从都护府出来,藤牧和田珍就等候在门口,他立刻拍着两人的肩膀哈哈笑道:“我们兄弟的机会来了!来曜都护已经许诺于我,明年征伐突骑施收复顿多城,将带我前往。这老头子还算不错,在此之前我们精心准备,到时候就看你我的发挥!”
两人一听,也颇为兴奋,他们跟别人不一样,李嗣业就算把葱岭守捉修成宫殿,他们也不愿待在那儿,他们需要的是打仗,是刺激,是要功名但从马上取,誓做英雄大丈夫。
李嗣业突然扭头问藤牧:“在大漠中下黑手的人找好了吗?”
藤牧脸色一黯,肯定地点了点头。
田珍在旁边不满地说道:“来曜都护刚承诺要重用你,你一回手就把人家同乡晚辈给干掉,太不地道了。要么你一开始就据理力争,这秋后算账算怎么回事儿?”
“这两个人都曾想要置我于死地,如果他们成功了,就形成了犯罪事实,现在叫杀人未遂,对于杀人未遂的人怎么能放过?万一他们某天不死心,想要来安西刺杀我?我现在放过他们,岂不就是妇人之仁?”
田珍顿时无言以对。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留后患
沙洲的茫茫大漠中,起伏的沙丘上,有一只骆驼缓慢地行进着。
骆驼的背上趴着一个人,褴褛的衣衫裸露着脊背,背部长满了疮疤。
这位曾经是安西都护府正七品的录事参军事,前程锦绣,风光无限,可惜一朝行差踏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落到了这副下场,最终连乞丐都不如。
他紧闭眼睛躺在骆驼上,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否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想起来真是蠢,真是可笑,他还曾帮着表弟陆谦排挤除掉别人,结果到头来,却被别人利用表弟除掉了自己。
人生就是如此的荒诞不经,有些巧合甚至让他也不敢相信,就好比现在身后几里地外,一个骑着瘦马的蠢材,也和自己一样被赶回了家乡。
他们实际上是一对应该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但彼此之间已经有了不可原谅的嫌隙和矛盾,说实话现在若不是身上有伤,依他的脾气现在就要折返回去,结果了那个忘恩负义的蠢货。
陆谦心里也许是怀着愧疚,恐怕不是愧对表兄,而是对自己愚蠢表现的羞愧,才不愿意去面对箫挺。
按理来说,他们表兄弟就算有再大的矛盾,也应该先外御强敌,然后再私下里解决。但真正的事实是,兄弟的矛盾和误解和压抑中越积裂痕越大,之间的嫌隙甚至超过了对外人的忌惮。所以当陆谦得知自己似乎被表兄算计了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反水。
果然兄弟前世是仇人啊,表兄弟也是。
陆谦正骑在马上嘟囔着,突然前面有阴影挡住了阳光,却是三四个身穿羊皮袄腿裹破皮裘的刀客骑马拦在了面前。
他惊慌之余也故作镇静地施礼拱手:“各位好汉是要劫财吗?本人身上那些值得索取,诸位尽管拿去!”
一个刀客笑出了黄牙,从腰间抽出横刀拍在手里说道:“这才对,自己主动伸出脖子来,我们挥刀快一点儿,绝对不疼。”
陆谦尖叫了一声,连腰间的刀都没胆子拔,抽打着马鞭往表兄箫挺的方位跑去。
他的马只要够快,能够超过箫挺,这些人肯定要先杀箫挺,说不定能争取到时间逃得生天。
刀客们只是相视而笑,五人分五个方向朝陆谦包抄,陆谦大叫着超越箫挺,嘴里发出求饶的喊声:“别杀我,别杀我,杀了骑骆驼那个人,他才不是好东西!”
箫挺从容地趴在骆驼上,发出了咯咯了笑声,这些杀人如麻的刀客从他身边穿梭而过,他反而更加放肆地大笑起来。
“哈哈,杀得好!”
干燥的沙丘上吸附了一摊热血,陆谦的人头被取了下来扔在地上。无名刀客骑马折返回来围住了骆驼,箫挺依然懒洋洋地趴在骆驼上,闭着眼睛嘿嘿笑道:“果然是赶尽杀绝,不留后患,我箫挺死得不冤枉,来吧!”
五名刀客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抽刀出鞘。
嚓!
……
安西都护府的仓曹参军算是一个肥得不能再肥的肥差,整个安西的粮草调运,甲胄分配,武器装备的供给,都由吴三高来进行调度,这私下里有多少龌龊都不足外人道哉。
李嗣业这些天就与这位吴参军打得火热,几乎每日都在龟兹最高档的酒肆中宴请吴三高,觥筹交错之际,有披着狐裘的美貌胡女陪侍在一旁,还有康居的美女在台上跳着旋舞,粉色的长绸裙如海波般摇曳。
龟兹这种边镇的消费水平虽不及东都洛阳、西都长安,但照李嗣业这样挥霍下来,每天也需要几千钱像洒水一样泼出去,看得守在一旁的藤牧和田珍都眼皮直跳,心惊肉跳。
这可都是葱岭守捉用弹棉花弓弹出来的血汗钱,也是葱岭娘子们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心血钱,就算他有一箱五百斤的黄金,但要像这般狂造,迟早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吴三高坐在胡床上,大屁股把整个胡床都占满了,胡女只好扭着小蛮腰坐在他的腿上,端着酒杯喂酒。
藤牧和田珍对这场景不太适应,只是远离了他们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心中对这大胖子颇为鄙视。
李嗣业双手平摊在桌上,身边也坐着一个胡女,只是李嗣业对这胡女不甚亲近,胡女也不敢靠得太近,因为他的脸上似乎写着——我看不上你。
吴三高放下酒杯,满足地大呼了一口气说道:“嗣业郎,你真够意思,我吴三高没啥子本事,但唯一就有一点,讲义气,日后你嗣业郎但有差遣,只管吩咐即可,三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嗣业咧嘴笑着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錾金花纹的莲花金碗,推到了吴三高的面前。
“我听说你笃信天竺大乘佛教,这只金碗就是天竺那边儿的商人手里淘换过来的,你看这碗底的金莲,乃是仿造佛祖释迦牟尼坐化莲台雕刻出来的,每日陪伴使用,便有功德加身。”
吴三高低头猛瞅了那金碗几眼,连忙双手伸出去推拒:“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我这无功不受禄,如何能收你这么珍贵的礼物。”
“请你务必收下,不然嗣业难以启齿。”
“不,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你尽管开口,这礼物还是不……”
“三高兄,你不收我与心难安。”
“你先说。”
“不,你先收下。”
“好吧。”吴三高左右看了一眼,摸住金碗塞到了自己的怀中,随后大包大揽地问道:“嗣业郎手上是有粮食,布匹,铁器要卖么?如果你有大量这种东西,我可以用高于官方一成的价格收入库中。”
“不是,”李嗣业摇了摇头:“我是想花钱从你手上买东西。”
“从我手上买东西?”吴三高先是惊讶,随之摇头笑了:“我手上除了粮草,就是武器铠甲,哪里有你看得上眼的东西。”
“没错,就是甲胄,而且我要买好甲。”
吴三高表情尴尬起来,问:“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唐帝国的前期军制是采用府兵制,全国共有六百多个折冲府,分为上中下三等,上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各府轮流上番宿卫京师,由南衙十六卫遥领全国府兵。
府兵寓兵于农,农时耕种,闲时训练,需要时上番宿卫京师或者戍边,免除租庸调。但府兵需要自备马匹武器甲胄和干粮。过去的仓曹府库是向广大府兵开放的,只有你有钱,就可以在其中购买甲胄兵器,穷文富武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
但均田制被破坏以后,府兵制也同样凋敝,折冲府只有都尉,没有上番兵。开元后期,皇帝李隆基采取了张说的建议,亲自招募壮士补充到北衙六军中去,被称之为长从宿卫,这些人可不像正经府兵一样要啥有啥,只要你空人报道即可,一切都由朝廷发放。
为了更好地控制军队,唐政府又不向私人开放甲胄了,只有边镇节度使、都护才能够采买到军事物资,所以问题来了,吴三高该不该把府库中的甲胄卖给李嗣业?
第一百五十七章 购甲
略过尴尬的神情之后,吴三高故作镇定的笑问道:“嗣业郎,如果你真喜欢甲胄,我倒是能给你攒一套山文铠,镔铁鎏铜甲片、精钢兜鍪、黄铜护腹和银护手,这些都是全套的,穿上去威风凛凛。
“是吗?李嗣业呵呵笑道:“这个好,我就喜欢收藏这种东西。”
他随即收敛了笑容,严肃地指着身边两名胡女问吴三高:“她们两个,听不懂我们说话罢?”
吴三高神色恍惚,懵懂地摇了摇头:“她们是康居女,不懂中原官话。”
“那好,我要的可不是这一套半套。”
吴三高笑着回答:“五套六套我也是可以搞到的。”
李嗣业竖起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要一百二十三套甲。”
“你要这么多甲做什么!”
吴参军惊得从胡床上站起来,依偎在身边的胡女一个冷不防,被他推倒在地,发出哀怨的哼咦声。
“实话跟你说吧,我葱岭守捉甲胄大多陈旧生锈,损坏丢失,我需要采购一批新的甲胄,如果报给都护府,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所以我这才来找你。”
“你莫不是疯了吧?”吴三高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葱岭守捉那种破地方,自从开设守捉城以来,兵卒们就从未上过战场,你与其给他们采购甲胄,倒不如给他们买些酒肉,这些人还承你的情。”
李嗣业哼声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李嗣业是需要人承情的吗?采购甲胄一事刻不容缓,他们虽然以前没上过战场,并不代表以后也不上战场。”
“可你要的也太多了!十套八套还没问题,一百二十三套,这,这这……”
“你放心,这些甲胄我全价购买,不会让你亏一个子儿,你这位安西仓曹是有资格动用资金向少府监甲坊署买甲胄的,我把钱给了你,你再去买补回来即可。”
“这不是钱的事情!如果是刀枪还好说,这甲胄可是每一甲每一胄都入库造册了的,你突然拿走一百二十套甲。万一都护哪天心血来潮,要查验府库,丢失一套都够我脑袋搬家了!”
“我提前把钱带给你,你尽快向甲坊署补充,不会出多大差错。”
吴三高有些犹豫地说:“这事儿是不是应该先向都护说明一下?”
“如果需要找来都护说明,我直接找都护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找你?此事我只想通过你,我的三高兄,还希望你能够替我保守秘密。”
话说到此处,吴三高多少能够明白李嗣业的动机和处境了,肯定是葱岭守捉的那帮子军户把甲胄都败光了,李嗣业上任伊始,接了前任的烂摊子,又不忍心将部下们诉诸军法,所以才想到了买甲胄这条道。
只是他完全不明白李嗣业的意思,这位李守捉使不但要帮属下补齐所有的甲胄,而且还要全部给他们配备优等甲,给予他们安西军中最强的防护。
他的这种想法,吴三高这种人是不能理解的。
吴三高咬了咬牙,揪着下巴上的短须说道:“好,今天兄弟就舍命帮你一把!”
……
都护府的仓曹府库所在地背靠着都护府正院正堂,来曜都护只要登高到府堂的二楼,临窗向北眺望,就能看见府库院子里即将发生的勾当。
吴三高领着李嗣业一行人到达院子里时,心中也是相当惶惶然的,为此他专门安排了一个下属,监视都护府堂楼上的动静。
甲胄库在特定的院子里,占地非常宽广,库房皆由木料搭建而成,有点像现代的车间厂房。
吴三高命令小吏打开其中一间仓房,推开门后立刻散发出潮锈的气息,细鳞甲的甲衣和兜鍪分别堆积成两座小山。李嗣业随手从堆上提起甲衣,有些甲片已经生锈,有些甲的编绳已经脱落,甲片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吴参军跟在他身后上前来,笑着说道:“这些甲堆在这里有些年头了,虽然损坏了些,但修理修理还是可以用的。”
李嗣业却摇了摇头:“不行,甲片没有鎏铜,容易生锈,你的仓库里就都是这些破烂货吗?”
吴三高难以置信,摇头申辩道:“你的那些麾下都是普通兵卒,有甲披就不错了,你还想让他们披什么?”
“明光铠。”
吴参军愣怔地盯了他一眼,背负着双手笑了:“我可没工夫与你说笑。”
“谁跟你说笑了?我要的就是明光铠。”
“不行。”
“我有钱。”
“有钱也不行,这是给都护卫队的校尉和陌刀将披挂的,你们葱岭守捉的人披挂出来,这不是让都护砍我的头么?”
李嗣业:“那就档次稍微低一点儿,光要甲?”
“不可能,这类军官甲需要量身挑选,不合适带回去你也不能穿。”
他伸手向后一指,指着藤牧和田珍说道:“我这里不是有两个兄弟在吗?量体裁衣你给他们来两套,不要太寒酸,我不过要你两套而已。”
吴三高急的唾沫星子乱飞,像钢钉一样射在李嗣业脸上,却又被反弹了回来:“不可!他们两个不过是队正!你让一个七品官腰佩金带十銙试试!这算是违制。”
他实在是想不到,吴三高在甲胄上跟他锱铢必较,丝毫不做让步,最大的让步也不过是全部提供上等细鳞甲,而这些细鳞甲也是精锐部队才有资格穿戴的。
这些甲分多次藏在马车的稻草中运走,为此李嗣业向吴三高付出了两百多万钱,做到这一步,他总算把葱岭守捉缺失的战甲给补充了回来,无需再替死掉的老守捉使背锅。
等他们离开府库,吴三高亲自送到仓曹府库的院子外面,他那蜡黄发白的脸也稍稍好看一些,对李嗣业一再叮嘱道:“这一百二十套甲回去尽快做旧,不要让任何人看出来,不然兄弟的前程就算完了。”
李嗣业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盔甲这玩意儿和陌刀一样属于法律上的违禁品,不得陪葬、民间不得私藏,卖给敌人就是资敌,不是军人你拥有它就是造反。
为什么将军们退休就叫做卸甲归田呢,你跟皇帝辞职宣布不干了,战甲是要退给皇帝的,随身兵器可以带回家,唯独甲胄不可以。
周亚夫曾经求购了些甲胄陪葬,被冠以了造反的名头。由此说来,葱岭守捉这帮人也真是够胆大了,竟然敢为了喝酒,把盔甲给卖给了敌国。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守捉使的秘密
经过葱岭守捉郎和娘子们一个冬天的忙碌,李嗣业在库房储存那二十多万斤的棉花终于通过附加值给卖出去了,在这个冬天里,军户包括孩子们在内,共生产缝制了两万多套棉被、棉袄,平均每人每天能够做两套,共计获利八百万钱。
除去付给军户们的收购棉花钱和工资,这些算是成本,刨除成本李嗣业获利四百多万钱。
买甲胄的钱财,大部分都是从兵卒们的劳动费中扣除的,他自己只用了小部分,除去这些,李嗣业手里也有三百多万钱了。
他不太敢把自己获得的利润宣布给葱岭守捉的军户们,因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得了被剥削剩余价值的事情,只因双方的付出与获利相差得太大。
但是于构很清楚,他这个主薄把每一笔账都算得很通透,自然也知道李嗣业通过这些棉被棉袄挣了多少钱。所以于主薄看李守捉使的目光也稍显炙热,就像吕不韦看见了秦异人,哥伦布看见了新大陆,偷渡客看见了女神像。
他以为李嗣业赚了这么多钱,就可以心满意足消停一阵子了,每天躺在草厅里数钱,用手指拨弄那一枚枚的外圆内方的通宝,获得无限的成就感。
可李嗣业不是那样的守财奴,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之时,他又开始发动群众,开挖砖窑砍伐树木,教大家伙儿如何烧砖,烧制成砖之后众人都以为他会用来加固城墙,谁曾想他竟然从疏勒镇请来了建筑工匠,在城中主街道旁边的空地上,修建了一座中原与西域风格所结合的酒肆。
这些还不算,他还请来了龟兹女当垆卖酒,从波斯人苏赫那里引进了酿三勒浆和葡萄酒的技术,甚至大家伙儿还听说,他要从康居买五六个漂亮的美女回来,让她们在这酒肆的楼板上大跳胡璇舞!
从此葱岭守捉的军户们生活发生了变化。他们从田地种棉或砖窑烧砖回来后,都会钻进酒肆中,美美地沽一碗三勒浆,盘膝坐在地毯上,对着沽酒的美人儿遥敬举杯,这可真是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又可称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军户们对李嗣业的盛赞和溢美超过了葱岭守捉任何一任守捉使。
其实葱岭守捉使不过两任而已,从开元初年设立以来,第一任守捉使皋四方一直干到死,李嗣业算是第二任守捉使。
当所有人都在这热烈气氛中畅想日子无限美好时,另一个对数字非常敏感的人却在冷眼旁观。
于构于主薄是个合格的观察者,自从李嗣业从棉花中获得巨利后,他就在观察并学习他的行为模式,从中总结出道理。他观察酒肆每日的客流量,注意酒肆的收入,来寻找他自认为逐渐接近的真相。
酒肆开起来没多久,李嗣业又从龟兹把蜀锦和绢布、葛布引到了葱岭守捉,并且雇佣人开了一间布铺。葱岭守捉军户的娘子们非常之兴奋。
过去她们每逢元正前夕,都要翻山越岭,爬百里的山路到疏勒镇买过年所需的布料,为家人缝制衣服,为自己做一件穿得出去的罗裙。
现在布铺开在了家门口,样式丰富还色泽多样,她们无需长途奔波就可以买到布料,为此心中十分感激守捉使。
……
于构紧揪头顶的幞头,站在远处望着进出布铺的娘子们,脑袋中猛然惊醒,终于领悟到了某些真相。
真相就是,葱岭守捉的军户男女们,无论从守捉使的手上赚多少钱,最后都还会悄悄流回到守捉使的口袋里,只要他们不离开守捉城,就永远脱不出这个循环。
所有的人都在给他干活攫取钱财,无论是护送商队,还是种棉花,抑或是烧砖,他们看似表面上赚到了钱,其实只是替李嗣业保管一会儿,很快就会挥霍到李嗣业开的酒肆和布铺中去。尤其是最近酒肆中新推出了一个叫做火锅的吃法,每吃一次都要花费几十近百的钱财,这些人居然乐此不疲,甚至有些人月初发放的饷钱和劳动工资,熬不到月底就在酒肆中花光了。
这样的结果是李嗣业手中的钱财越来越多,而这些军户们却依然很穷。但是这些人的劳动积极性却一天比一天强烈,护送商队的任务踊跃参加,兵卒们为了能够进入护送名额,每日加强练武。就算选拔不上的人,也增加了开荒面积种植棉花,农闲的时候可以去砖窑中烧砖赚钱,也可以运砖到城中加固城墙赚钱,有些手里有积蓄的人,甚至扒掉了版筑房,买来砖修成了砖房。
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开元通宝从李嗣业的口袋里流到军户们的口袋里,军户们劳作创造了价值,劳动结束后他们吃喝享乐,钱又回到了李嗣业的口袋里,看似军户们完全是吃亏白费力气,但他们乐在其中,也得到了满足。葱岭守捉也在这样的循环中愈渐繁华。
军卒们披的是上等甲,手中武器精良,每人横刀一把,强弩一把,腰挂蹀躞带。李嗣业为守捉城购买了大批军马,能够保证兵卒们每人一匹马,一个牛皮水袋,压缩饼干和腌肉等作战干粮随身携带,皇帝的龙武军也不过如此了。
于构终于领会到其中的秘密,并且心中对李嗣业愈发崇拜,他知道对方不会永远呆在这个小地方,迟早要升迁调走。然而葱岭模式会不会延续保存下来?新来的守捉使能够领会到前任的良苦用心吗?
后来者会不会是个败家子?会不会是个只懂打仗的武夫,会不会把繁华的葱岭守捉打碎,变成以前那个断壁残垣的守捉城。
于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担心这个,甚至在夜里无法入睡,直到有一天夜晚,他躺在版筑房的草铺上,梦见自己变成了第三任守捉使,埋藏在心底的奢望,终于如蔷薇绽放,悄然萌发。
当天下午,曾经来过这里的波斯商队再次来到守捉城,商队长者进城之后,瞪着他那双忧郁的大眼睛,惊奇地望着眼前城中的景象。
街道上不仅有酒肆,还有布铺,更有席地摆摊的小商贩,附近识匿部落的牧民们都牵着牛马羊,抱着坛子里的羊奶来集上叫卖,俨然是一个繁华小镇。
“我不过离去一年时间,葱岭守捉城的变化竟然这样大,李使君可真算得上一位能者、智者!”
于构站在一旁捋须而笑,对他说道:“别说是你了,就连我天天跟在守捉使身边,也能够感受到这日新月异的变化。”
第一百五十九章 当兵有好处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守捉城的城垣实在太小,将近容得下千余人口,新盖的砖房把城中的空地都占满了。
于构安排商队勉强在城中住下,少数人还得在房屋之间的街巷中搭帐篷。安顿好商队后,他立刻回去报告给李嗣业,开始新一轮的护送队伍选拔。
护送队的选拔赛也算是一项热闹的节日,许多城内小贩,城外的部落都在这一天集中在城西北的高地上,为选拔的健儿们加油助威,选拔赛三大项,马战,步战,箭术,获得胜利的人不但获得名额,还获得了观众的掌声。
喝盘陀族的女儿们,这一天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躲在人群中挑选自己中意的郎君。她们会把在山坡上采的野花,送给获胜的英雄,夜晚的时候,她们会大胆地钻进获胜者的版筑房内,结成一桩美好的姻缘,当然前提是这个兵卒没有娘子。
葱岭守捉郎在这方圆千里内可是香饽饽。谁都知道唐军是有饷钱的,虽然很微薄,但铁饭碗抱住了吧;葱岭守捉郎不光有军饷,还有棉花田的耕种权,由于守捉使李嗣业反对过度开荒,葱岭的棉花田保持在一千亩以下,别的人想种都不允许,耕地有了吧;守捉城军户的娘子们冬天能够从守捉使手里接活,缝制棉袄棉被,双职工有保障了吧。
不仅如此,李守捉使还曾经透露出,计划从龟兹城雇一个教书先生过来,开办一个学堂,教守捉城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若想在学堂上学,有一个硬性条件就是必须住在守捉城内,所以嫁给葱岭守捉郎,连学区房都有保障了。
如此优越的几个条件,让葱岭地区的胡人娘子们,把嫁给唐军当做了终极目标。
这样一来,喝盘陀和识匿等族的儿郎们的终极目标,那就是成为葱岭守捉的唐军。
为此这些游猎为生的儿郎们,没少在葱岭守捉使的官署草厅前徘徊,有些意志坚定的人甚至在厅前长跪不起,希望能够加入守捉郎的序列中。
李嗣业但凡踏青出猎之时,总能招惹到一大堆识匿的神射手,他们千方百计地守候在李嗣业的必经之路上。只要李嗣业路过,他们就弯弓射杀雪鸡或者盘羊,以此获得守捉使的青睐。
“好箭法!”
李嗣业骑在黑胖身上拍手称赞。
而在不远处,一个浑身裹着厚羊毛,白皮肤,高鼻梁深眼眶的喝盘陀少年露出了一口白牙,笑容有些拘束生涩。
他们应当是塔吉克族乃至维吾尔族的祖先了,白皮肤高鼻梁是他们的外貌特征,族中的少女也是这样漂亮,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迪丽热巴,哈尼克孜这样的小美女。
他今天非常幸运,射落了一只喜马拉雅秃鹫。秃鹫这种猛禽翼展达两米,飞行高度是可以超过珠峰的,平时它们飞行的时候,弓箭休想碰到一根毫毛,这只秃鹫低空扑食猎物的时候,被喝盘陀小子给黄雀在后了。
纵然是如此,这少年的射艺也是相当了得。
他奔跑着朝秃鹫的尸体跑过去,双手捧着躬身送到李嗣业的马前,然后眼睛巴巴地看着守捉使,口中来回重复着两句学来的中原话:“李屎君,窝要当兵,李屎军,窝要当兵。”
李嗣业皱起了眉头,非是他不待见眼前这少年,而是因为,葱岭守捉的队伍早已经超编了。
葱岭守捉的编制是旅,属于安西第三十三折冲府麾下第六团,折冲府设立在疏勒镇,虽然已经失去实权,由疏勒镇使全权管理,但超编是绝对不允许的。
超编的罪行可轻可重,全凭领导一句话,领导看你不顺眼,那你就是私自募兵,私自募兵想干什么?难不成是想造反?轻一点就是人员臃肿,勒令裁减,罚饷息事宁人。
折冲府如今唯一的功能就是限制编制,它要求一个团两个旅,一个旅两个队,每队战斗人员五十人,外加上养马的、队正、队副、掌旗、一个队人员不得超过七十人,一旅人员不超过一百六十人,再多就不给你发饷了。
李嗣业从今天开春,陆陆续续收了二十多个膂力惊人,弓马娴熟的喝盘陀以及识匿少年入了守捉城,为此他不得不自掏腰包给这些新兵军饷,也不是付不起这个钱,关键是在上级那里不好交代。
身后的田珍不停地用马鞭戳他的腰眼:“嗨!这是个好苗!不要放过了!”
“他天生就是打仗的料,你不收他收谁!”
李嗣业回头恼火地扫了他一眼:“闭嘴!你以为我不知道?”
田珍悻悻地收回了马鞭,低下头不停地咳嗽着给这少年使眼色。藤牧也望向少年的目光,也是满脸赞赏之色。
这喝盘陀少年,也是个极聪明的,连忙把秃鹫尸体放在了李嗣业马前,阻挡去路跪在了地上。
李嗣业没办法,看来今天要是不收下他,这小子能追自己一路。
他抬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屎君,%#%,我叫库班尼。”
“好,”李嗣业严肃地点了点头:“尽快学汉话,一个月之内要无障碍交流,不然就滚蛋。”
李嗣业打着马从他面前绕过,田珍在后面朝他挑了挑马鞭,库班尼立刻会了意,欢喜地牵着自己的马跟在了守捉使的后面。
边关月如钩,星垂平野阔,波斯商队在守捉郎们的护送下,沿着山丘的脊线缓缓朝远方行去,火把排列成行,在苍茫夜色中恍若天上的星星掉落到了地上。
李嗣业站在城头上望着远去的兄弟们,心中有些不舍与惆怅,他迟早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于他们而言就是短暂的人生过客。
于构站在他的身边,颇有些不解地问道:“守捉城里已经足够拥挤了,为什么还要答应波斯商队留下一个坐商,把坐商留在这儿,不就让他把咱的钱挣了吗?”
他回头指着脚下的城池说:“不要害怕外流,钱财本来就是让流通的,钱握在手里并不是真正的财,真正的财是这些人,这座城,以及这座城所聚拢起来的人气。”
于构若有所悟,李嗣业却回过头来看了看他,随之问道:“于主薄,你现在是几品官呐?”
于构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只是自嘲地笑道:“我不过是从九品的仓禀主薄。”
“九品呐,守捉使最低是正八品上,中间儿可差着一个大台阶呢。”
于构顿时脸色灼红,就像被红烧了的螃蟹似的,内心的那点儿奢望被人察觉,比被捉奸在床还要心慌。
好在李嗣业并未看他的脸,只是抬头对着远方的黑暗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你能当好守捉使,所差的仅仅是屁股坐上去。”
于主薄低下头来,悄悄地用手指蹭了一下眼角感叹道:“好大的风沙呐。”
第一百六十章 伽延从求神灯
李嗣业正同于构在草厅内商讨今年棉花的耕种亩数,守门的什长跑进草厅来禀报:“金吾卫大将军伽延从来了,就在守捉城外,他说他要见你。”
“金吾卫大将军?”李嗣业吃了一吓,这可是三品官,葱岭这种穷乡僻壤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官?
于构捋须一笑,叉手对李嗣业说:“这一定是原识匿国的国主,开元初年时归顺我大唐,圣人封了他一个金吾卫的大将军。如今的识匿部落有五六千人,距我们葱岭守捉城近四百余里,不过他们的主营地在喷赤河东岸,但每年的四到七月份会举族迁徙到播密川附近放牧,现在估计离我们不足一百里。”
李嗣业对这类应酬之事十分头疼,你说你一个国主兼金吾卫大将军,跑到我葱岭守捉来干啥?他实是不知道用何等礼节去见这位大将军,要按中原的规矩,从七品的官员见三品大员,要主动迎出三里外,整衣戴冠,要长揖及地,俯身叉手以示恭敬。可这样一个小国的国主,而且还是在他葱岭守捉的治所内,还用得着他向其行礼吗?
于构在一旁看得出来李嗣业在纠结什么,便主动开口说道:“他这金吾卫大将军不过是个空头衔而已,使君不必太当真,关键还是看你的态度,或是看日后对他有无所求。”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李嗣业,不管什么大将军都是空头衔,皇帝许出去不用花钱。这伽延从真正的实力就是那五六千人的部众,按照游牧民族的人口比例,若有部众五千,麾下控弦之士当有一千余人,这样的实权相当于唐军中的一个折冲都尉了。
李嗣业估算了一下双方的实力,认为自己不可太过倨傲,人家虽然是归降胡族,但不能轻视蔑视,应该适当表示一下尊敬的。估计这伽延从也没太把自己当根葱,不然以金吾卫大将军的身份,应该下令召唤李嗣业去觐见他。
他一挥手说道:“到大门内迎接!”
李嗣业快步走到守捉城门口,只见一个横披丝绸的高鼻梁、须发卷曲的汉子牵着马站在门外,他与身边的卫士们最大的差别,就是身上披着丝绸,这是身份尊贵的象征。
李嗣业放低了姿态拱手说道:“不知阁下大驾光临,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伽延从只是挥手笑了笑,开口说:“李老弟,不必与我拘礼,你们中原的那些礼节,我也懂不太多,跟咱进草厅说话吧。”
李嗣业一听,知道这位真的不拘于中原礼节,也就不再跟他装客气,笑着邀请道:“大将军里面请。”
伽延从顺便伸手挽住了李嗣业的手臂,显得很是亲密,让李嗣业感觉有点渗人。
两人进入正堂后,李嗣业在草厅中央的主位上坐下,伽延从盘膝坐在右上首,神情也没有丝毫不快。
等双方坐定后,李嗣业礼节性地问候了几句身体健康之类的话,便步入正题,直接了当地问道:“不知大将军百里迢迢来葱岭守捉,是所为何事呐。”
伽延从掐着指甲盖朝着李嗣业说:“我来找李使君,不过是有指甲盖那么点儿的小事相求。”
李嗣业大度地挥挥手说道:“你我乃是一家,又何需求字,大将军只管吩咐。”
他等着伽延从提出要求,谁知这位大将军却又不着急了,眼睛飘忽地望着大厅外面,顾左右而言它:“其实我年轻时候来过一次这喝盘陀的古都,那时候断壁残垣很是凋敝,喝盘陀国主在时的盛景也不复返了。今年偶尔听人说,这守捉城里大变了样,今天特地来看看,着实让我吃惊呀,这才是国都该有的样子呀。”
李嗣业实在不想反驳他,这算什么国都的样子?真正的国都应该是长安,洛阳那样的,像这种夯土城墙不过加了几块砖,城中人口增加到上千后,便已经显得局促了,比起穷县的县城都不如。
“我想请求李使君,留下我部众中的一支在葱岭居住如何?”
“不,不。”李嗣业连忙摆了摆手,指着外面说:“你也看见了,城中多余的空地不多,在扩建城墙之前,是不能再吸纳人进来的。”
伽延从单手抱胸诚恳地说道:“李使君,我并未说要他们住在城内,在城外安营扎寨亦可,我们识匿部既可以游猎也可以定居,只需要在城外划出一块地方让他们安放毡帐。”
“这个可以。”李嗣业变得大方起来:“大将军,就城外的地儿,你随便挑,挑中那块儿就那块儿。”
伽延从的笑容变得真诚了几分:“多谢李使君的眷顾,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哦,请说。”
“我的部众可以住在城外,我这个大将军总不能住在城外吧,可不可以在城中给我划出一块儿地,我自己出钱修建府邸。”
金吾卫大将军府?还要修在守捉城里?按规制金吾卫大将军的府邸可是要占地几十亩,进出歇山顶的,让你把府邸修进去,我们城里岂不是要腾出一半儿的人?
李嗣业咂着嘴巴说:“要不您再考虑一下?城内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空地。”
“谁说没有?”伽延从立刻出言杠了回去:“我刚刚已经相中一块儿地,虽然没有毗邻主干道,但临近布铺和酒肆,就在东城墙下,只要开辟出一条道通向主干道即可。”
“噢。”李嗣业听明白了,这不就是东城墙犄角那块空地吗,占地只有八分,用来修金吾卫大将军府,岂不是太寒酸了?
李嗣业并没有指出这一点,既然伽延从都不在意,他干嘛要多这个嘴,惹别人讨厌吗?
“这个可以,大将军既然想建,那就建吧。”
李嗣业觉得应该立刻把此人送走,不然他再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就让人难堪了。
“李使君,我还有一个要求。”
纵使李嗣业气量极好,都有点儿不耐烦,怎么一个要求,两个要求一直提?怎么我还要满足你三个愿望?把我当阿拉丁神灯了是吧?
“你还有什么愿望……要求?”
伽延从往外面一招手,呼唤了一声:“若失罗,你进来!”
一个头扎脏辫,身穿锁子甲的少年走进草厅,这少年长得清秀,胆子也比较大,一点儿都不惧怕生人。主动叉手行礼,但是动作做错了,左右手相反。
伽延从伸手介绍道:“这是我最勇敢,最健壮的儿子若失罗,我把他举荐给你,让他在你身边做个卫士如何。”
这可就稀奇了,别的识匿少年渴望加入唐军,那是相中了葱岭守捉的铁饭碗,相中了棉花做棉被带来的红利。你堂堂金吾卫大将军的儿子,就算不能继承你酋长的位置,在识匿部落中当个贵人不过分吧,再不行以你大将军的身份去龟兹找安西都护,就凭伽延从大将军这脸皮,至少能给儿子求来个折冲府下队正。
第一百六十一章 远来即是客
他不知道伽延从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这样的要求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反正他的队伍已经超编了,再多收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这小子看上去很精干,我就把他收下了。”
若失罗上前跪地叉手,随后站在了李嗣业的身后。
李嗣业心想,部众给你安排了,住房给你安排了,儿子也给你安排了,总不至于再提要求了吧。
伽延从脸不红,心不跳,继续单手抱胸说道:”李使君,我还有一个……”
“你还有什么要求?”
这金吾卫大将军捋须嘿嘿一笑,让李嗣业顿生警觉。
“我有一女,名为阿达兰,如今已经十八岁,我们识匿人都称赞她为高山上……”
“打住,打住!”李嗣业立刻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这个要求不要再提了,恕我不能答应。”
伽延从不解地问:“我还没提是什么要求呢!”
“你就算提出来我也不能答应,这事儿免谈。”
站在李嗣业身后的若失罗诧异地看了守捉使一眼,神情中有几分不满,思索了一会儿后竟生出几分佩服之意。
伽延从也是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抱胸施礼向李嗣业告辞:“既然如此,李使君,本将军就不叨扰了。”
“我送送你。”
李嗣业将伽延从一行人送到守捉城外,亲手指着碧绿的山坡草场给他划了一块儿地:“从这儿到这儿,就全部分配给你们部众。”
伽延从感激地说道:“既如此,就谢过李使君了。”
识匿国主一行人且退且回头行礼,李嗣业笑着朝他们招手,等一行人走远后,才恼火地皱起鼻子说道:“你个糟老头子,还想包办婚姻,想当我老丈人?”
他回过头来,却发现若失罗站在他的身后,脸色羞红忍着恼意,终于忍不住气呼呼地说道:“我妹儿阿达兰是喷赤河草场上最耀眼的明珠,她也是喀喇昆仑山上最纯洁的雪莲,多少识匿族男儿在睡梦中都希望娶他为妻,李使君你也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我妹妹配不上你,什么样的女人能配得上你?”
李嗣业连忙向这位新收的部下解释道:“若失罗啊,你可能是误会了,我们汉人娶妻不是只看容貌的,还要看气质,投缘不投缘。”
若失罗面容僵硬地说:“守捉使阁下不必解释了,如果阿兰达是汉人的话,你也不会拒绝的。”
李嗣业神情一滞,心想我是那种在乎血统的人吗,想想后世那些动不动就嫁日本男友,娶俄罗斯美女的同龄人,民族和疆域界限还真不是问题。
不过,他为什么要给这毛都没长齐的识匿族小子解释。
识匿酋长伽罗从行进在返回部落的路上,大儿子查失干板着脸骑马跟在他身后,伽罗从回过头来,看着儿子笑道:“为何这样看你父亲,莫非你是在责怪我。”
查失干连忙抱胸低头说道:“儿子怎敢责怪国主,只是气恼那李嗣业不识抬举而已,父亲你好歹也曾经是识匿国的国主,也是皇帝亲封的三品金吾卫大将军,何必要到一个小小的守捉使面前自折颜面,他还拒绝娶妹阿兰达,是怕咱们家污浊了他那高贵的汉种血吗?”
伽罗从翘起他那卷曲的胡子宽厚地笑了:“父亲是国主不假,虽不必妄自菲薄,但也不会夜郎自大,五六千人的部众相比与大唐来说,远远不如一个下县的人口,又何论州郡。北边儿的昭武九国,比咱们部族的人口还要多,不也归顺大唐了吗?”
伽罗从骑在马上,继续侃侃而谈:“你父亲我这这葱岭之地生活多年,丝路上的商旅,大食波斯的豪富我也见多了,汉人的地方军官也见了不少。葱岭苦寒贫瘠,那李守捉使能在此处把喝盘陀古城搞得风生水起,也足见其能耐。我总觉得,他不是久居人下之人,等日后他飞黄腾达之时,我识匿部有了依仗,将来也未必弱了那昭武九姓。”
查失干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服气地躬身说道:“父亲见多识广,李嗣业确实是擅长经营,但能不能建功立业还在两说呢。”
“能经营的人才能建功,没有经营,哪儿来的雄厚实力。”
伽罗从猛打马鞭,驱赶着马儿往碧绿的草尽头奔去。
……
李嗣业又去了一趟龟兹,他这一去主要是为了办三件事,为酒肆招揽几个跳舞好看的舞女,找一个有点儿学问的教书先生,还有安排主薄于构前程的事情。
上次从龟兹回葱岭时,曾在集市上碰到一个卖胡女的粟特人贩子,经常贩卖人口往长安,他记了个脸廓,再碰到的话定要敲其一记竹杠。
教书先生实在难找,除了旅行采风的诗人,大唐的读书人都是往长安,洛阳两都聚集的,长安城的大街上秀才多如狗,进士遍地走,但在这碛西龟兹镇的街道上,你要找一个读书人,却难如登天,但凡有一两个,必定是在安西军中任职的。
于构任职的事情,他特地去找了高仙芝,送了他一批价格不菲的茶饼和全套的茶具,才给于构跑来了仓曹参军下属的一个主簿。可不要小看这个主簿,这可是正八品下的差事,与葱岭的仓禀主薄不可同日而语。
他再次回到葱岭时,雇佣了两辆马车,车上载着五个头戴帷貌穿着多褶裙的胡女。他们有两个是在龟兹酒肆跳舞的女郎,技艺高超,特别是胡璇舞跳得极好,若不是李嗣业许下丰厚报酬,这两位绝对会不肯跟着他来贫瘠的葱岭。
还有三名康国少女是被那粟特商贩拐到龟兹的,李嗣业连敲竹杠带恐吓,用很低的价钱把这三女给解救了出来。
本来这仨娘子哭哭啼啼死也不愿意跟他来龟兹,李嗣业也没有人贩子那样的淫威,只好和她们讲下条件,让她们在葱岭酒肆工作五年,葱岭守捉每月给他们工钱补贴,等五年期满后,可以自愿离开回到家乡。
少女们经过考虑后答应了,她们本来的命运是背井离乡被卖到长安,此生恐怕再无机会回到安西。选择留在葱岭无疑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至少离家也近一些。
葱岭守捉城不能缺少文化生活,龟兹乐,康居舞缺一不可,这五名女郎琵琶、跳舞都很拿手,有了这样一支女子组合,葱岭守捉军户的幸福指数绝对直线上升。
后半程的路途女郎们忘记了忧愁,特别是看到葱岭天际雄伟的雪山后,那陡峭的冰峰戳破了天空,耸立在云层中,连绵不绝的山脉上冰雪终年不化,面对天地间如此的奇景,少女们瞪大了好奇的目光,嘻嘻哈哈地站在马车上跳起了舞蹈,惹的藤牧连连回头观看。
藤牧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被两个康居女郎瞪了一眼,才回过头去。他连忙挥动马鞭赶上李嗣业,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请这五个娘子到葱岭,莫非是要做平康里的勾当?守捉军户的娘子们岂能善罢甘休?倒是那些光棍儿们有福了,他们从你手里挣得那些钱,会一个子儿不剩地吸到这些小娘子手中。”
李嗣业气得够呛,抬起马鞭指着他驳斥道:“你还真不愧是日本人的先人,首先想到就是低俗产业。我请她们到葱岭,不过是为了丝竹乐舞娱乐,何必想得那么龌龊!”
藤牧被抢白得无言以对,等李嗣业打马走后,才冲着他的背影嚷了一句:“平康里不就是丝弦歌舞吗?到底是谁脑子想多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胡旋女入守捉
当夕阳在雪峰的边缘勾勒出霞红的轮廓时,守捉使李嗣业领着两辆马车进入了城中,少女们好奇地掀起马车的帷幕,偷瞥一眼城头落下的余晖。霞光把赤土城墙染得更加嫣红,斑驳脱落的墙体像骆驼的驼峰。酒肆门外挂着白色长幡,街道上刮起一阵风,扬起了尘土,使白幡漫卷西风,纸竹灯笼摇曳。
夕阳残照处,城郭酒旗风。
两个在门口站岗的兵卒,在马车帷幕掀起的一瞬,偷眼晃到了里面的光景,两人瞪大了眼睛,露出惊喜的神情问对方:“你看到了没?你看到了没?”
“李使君真把胡璇女给请来了!”
他们喊这一嗓子不要紧,把整个城里的人都骚动了,人们纷纷从版筑房里跑出来,站在街道两旁指指点点议论,简直和过元正一样热闹。
“守捉使还真是雷厉风行哈,许诺了啥就能给咱们带来啥。”
“我做梦都没能想到,咱有生之年还能在葱岭听龟兹乐,看胡璇舞。”
孩子们追在马车后面,念着现编的儿歌。
“胡腾女,胡旋女,跳得柳树弯了腰,惹得锦鸡落枝头。”
车队停在酒肆门前,李嗣业拽着马缰回过头来,对围观的军户们驱赶道:“都给我回家去!别把客人们给吓着!”
一名军卒裂开了黄牙笑问:“守捉使,俺们今晚能不能看上胡腾舞?”
“今晚不行,客人们旅途劳顿,需要休息两天。散了,都散了!”
军户们悻悻地离去,李嗣业对藤牧下命令:“你去把安管事给叫出来,让他给这五位娘子安排住宿的房间,把酒菜都准备上,热了水梳洗了让她们早点休息。”
藤牧略微有些不满,为什么迎来送往的事情都是我来做,田珍就只用统兵训练?你这家伙有点儿偏心呀。
他带着满肚子的牢骚,走到马车前,把颠簸了一天的娘子们搀扶下来。
女郎们的身子倒也轻盈,落地时罗裙飞舞,裹挟着香风阵阵,只是白纱的帷貌遮住了面庞,教人看不清她们的样貌。
最后下车的两名女子一人抱着琵琶,另一人腰悬障刀,他刚要上去搀扶,那女子却以刀柄相阻,拇指将刀柄弹出三寸,寒光如同她眼底睥睨的锋芒。
藤牧吃了一吓,蹬蹬向后退出两步,这女子已经跳下车,把怀抱琵琶的女子抱下车来,两人联袂脚步轻盈翩翩地走入了酒肆。
藤牧摸了一把额头,喃喃地说道:“大唐的女子真烈啊。”
安管事走到马车跟前,给车夫们付了车资,才对藤牧问道:“使君有没有提到过,这几名女子的待遇?”
藤牧没好气地摆摆手:“问我干什么,你明天问他去。”
说完他大踏步地朝官邸草厅走去。
安管事看着他的背影嘟囔道:“去了龟兹几趟回来,你还长脾气了。”
李嗣业站在草厅中解下披风,递给了在旁边的于构,他困倦地做了个扩胸的动作,坐倒在台子的地毯上,扬眉对于构说道:“老于,你的事情我已经安排了,都护府仓曹属员主薄,正八品上,你准备准备,过两天就能上任。”
于构骤然愣住了,这事儿李嗣业没跟他商量过,虽然是升官了,却远离了他想要的地方,他这是该感激李嗣业吗?
李嗣业看他的神情不对,揉了揉脖颈偏头问:“怎么,你不满意吗?”
“不,感谢守捉使,我很满意。”
可他的脸依然是拉着的。
李嗣业严厉地哼了一声:“不满意就不满意,我就见不得你违心的样子!”
“这,我!”于构急的语无伦次,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激动得嘴唇哆嗦道:“我的心是属于这儿的呀!”
李嗣业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抡起手掌在他右肩上横拍了一下,直把这个瘦弱的汉子震得左右摇晃。
“我当然知道你是属于这儿的!不过官场上的规矩你丁点儿不懂吗?你一直呆在这儿,九品的仓禀主薄如何直升从七品下的守捉使?你不得先到外面转一遭?把品级逐步提升上来?然后才能回到这个地方?嗯?”
于构局促地笑了,像个欢喜却无所适从的孩子,右手使劲儿地揪着头顶幞头脚,嘿笑了一声:“我这不是真不懂官场规矩么,要不然怎么能在此处干了六七年的仓禀主簿。”
他突然朝李嗣业跪倒在地,双手在胸前一叉,眼圈微红感念道:“卑职谢守捉使栽培,日后定不负你所望,把葱岭守捉的好光景延续下去!”
李嗣业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将他扶起,拍着他的肩膀嘱咐道:“到了龟兹可要学会官场规矩,不过你也不必忧心,都护府仓曹参军吴三高与我关系匪浅,他会适当提点你。”
于构再度躬身叉手:“使君教导,于构铭记于心。”
“你能领会就好,下去吧,吩咐伙夫们给我弄些吃食来。”
于构离去之后,李嗣业就斜依案几,半躺在地毯上打盹,伺候的兵卒端来两盘腌肉和蕨菜,奉上酒樽和杯盏,退出到门口值守。
李嗣业喝着酒感觉有些寡淡,仿佛少了点儿什么。
外面传来女子与兵卒说话的声音,稍后小卒来到厅中,叉手禀道:
“守捉使,两位,两位乐舞娘子求见。”
李嗣业讶异地抬头问:“我不是让她们安顿下来休息吗?何必急匆匆来见我?”
“那我就赶她们回去。”
李嗣业眉头一皱,又招手说:“算了,让她们进来吧。”
兵卒退下后,两名女子缓步朝草厅走来,籍着屋里微弱的油灯,李嗣业能看清她们帷貌下修长的身姿,纤美窈窕,一动一静如蒲柳飘至。
两人皆身穿直裾深衣、齐腰襦裙,抱琵琶的女子是衣裙是素色,脚步灵动像轻盈的白娘子,腰间佩刀的女子则是浅绿色,两人在李嗣业座位三丈前站定,手掌合在腰侧微微屈膝行常礼。
李嗣业注意到她们行的是中原礼节,西域胡女们断然是不会如此行礼的,她们大多单手抱胸屈膝,或者是微微弯腰。
“乐舞娘元娘,柳月见过守捉使。”
李嗣业手托着下巴说道:“你们两个旅途奔波劳顿,身子都挺乏的,我已应允你们休息,无需来见我。”
“多谢使君照护,我二人初来乍到,心念使君一路上关怀备至,愿弹奏一曲助使君酒兴。”
李嗣业一想,原来刚才兴致缺缺是少了乐曲助兴,现在正好补上,伸手邀请说:“既然你们二人如此上道,那就演奏一曲吧。”
草厅下方设有毯席,两女就坐在席子上面,将帷帽摘下,脸上竟然还遮着一层薄纱。
灯光昏暗,李嗣业也不在意她们容貌,暗色调反而有种朦胧美。一女抱着琵琶,另一女从袖裾中取出羌笛,手指轻拨弦,羌笛吹响,悠扬的曲调就在这草厅之内飘曳起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俏娘子行刺
李嗣业自斟自饮,一只手托着下巴依在案几上,另一只手捏着酒盏侧耳倾听,脚上还打着拍子。
这龟兹的乐曲婉转又不失浑厚,在圆润的羌笛声搭配下,跳动的音符顿挫抑扬,宛如清风卷珠帘,又似檐角风铃荡漾了月下倩影心头事。
新曲伴美酒,还有佳人在侧,李嗣业酒兴大好,不觉多喝了几杯,两名女子的琴音也渐入佳境。她们中途换了曲调,李嗣业也听不出来,这样的古曲对于他来说,不说是对牛弹琴,也是一知半解,只知其然。
曲调的风格又陡然转变,琵琶的弦音逐渐急促起来,羌笛的音调也愈发短而透亮,竟像是有声嘶呐喊,越拨越快的琵琶未被羌笛声遮盖,反而如马蹄般越来越快,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李嗣业捏紧了酒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下方的两女,她们弹奏与吹奏的速度越快,身姿也如花枝乱颤,在李嗣业的眼里看来,倒像是女魔乱舞。
琵琶女突然从毯席上站起,将琵琶横抱在怀里,手指轮换飞快拨动,羌笛女长立而起,双手捏着羌笛吹奏,腰肢随着气息左右摆动。只是她的姿势不怎么好看,僵硬得像个木偶,还显得有些滑稽。
李嗣业叹息,跳舞的女子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动作?
琵琶女陡然将琴首朝下单手反弹,手指也愈发急促,琴弦铮鸣断裂!她双手用力往下一贯,竟从琵琶内抽出一把短剑,双手一分,短剑又分之为二,娇叱一声朝李嗣业飞扑而至。
李嗣业抓起案上的酒樽,大力朝琵琶女飞砸过来,女子将短剑两手交错舞动,宛如孔雀开屏般寒光四射,酒樽撞在上面碎裂,瓷片飞溅跳动。
另一女却不着急上前,反而双手抱胸观看此女行凶。她这是何意,是认为一个琵琶女收拾李嗣业绰绰有余吗?
女子挥剑冲向李嗣业,剑光在舞动中闪烁得满屋皆是。李嗣业猝然后撤,他身前的薄木案几哗啦一声断成两截,身后墙上的猛虎图中的老虎腰也断做两截。
门外的小卒听到这么大的动静,慌忙提刀冲了进来,但他前脚一步入厅堂,羌笛女手中的障刀已经抵在了喉咙上。
“滚出去!敢通风报信,老娘扒了你的皮!”
小卒转身逃之夭夭。
李嗣业手中还抓着酒盏,他飞扑至墙壁上挂刀之处,琵琶女手中的短剑已如星射北斗般刺了过来。他再次避退,手掌也扑了个空,左手捏着酒盏朝草厅中央悬挂的灯盏一掷,灯油泼溅,油灯熄灭,整个草厅漆黑一片。
他迅速扑至墙边,把横刀摘下,抽掉刀鞘双手握在手里。
女子循着声音旋着剑花扑将过来,李嗣业微微后退半步,果断出刀上挑,啪啦声火星溅起,女子哎呀叫了一声,一把短剑已经失手脱出。
堵在门口的羌笛女着了慌,她转身把草厅门扇全部打开,不知从什么地方抓了一把茅草,从蹀躞带上取下火石和火镰,竟然在门口点燃起了火堆。
这可是草厅!耐火程度等于零,只要一把火便可以付之一炬。
李嗣业挥刀朝门口冲去,琵琶女双手握着短剑挡向他。他并未想杀掉这两个女子,所以出手便留了些力道,挥刀劈下迫使女子用短剑抵住了刀锋。刀剑相击使得两人身躯俱震,女子脸上的纱巾脱落下来,露出一抹清丽的容颜,火光沿着她脸颊与鼻梁的轮廓勾勒出细腻的肌肤,腮边的不是红晕,而是火焰的倒映。
李嗣业愣了一愣,看到她长睫毛下的眸子中透着灵动的火焰,心底也不由得柔软起来。
女子恼怒地翘起小嘴,双臂发力格开了横刀,握着短剑劈砍过来,又被李嗣业用刀格住,另一只手还抓住了她的双手腕。
“登徒子!放开!”
“我刺死你!”
“不放。”
……
“哎呀!……!”羌笛女发出了惊喜的叫声:“十二娘,他是……”
“快住手。”她跑到了李嗣业的身边,却两不相帮,看起来也不像有诡计。
“李郎君,快住手,别打了!”羌笛女伸手扯掉了脸上的面巾。
“我为什么要住手!”李嗣业扭过头问她:“为什么要刺杀我?”
“哎呀,我认错人了,也不是认错人,而是看错人啦!”
李嗣业哼笑一声:“人都能看错,你当我是傻子吗?”
“李郎,你忘记我是谁了?你再好好看看。”羌笛女高高地抬起下巴,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李嗣业武断地一笑:“咱俩从来都没有见过吧。”
“是我!索元玉!”小娘子的神情很是失望。
“索元玉?”李嗣业从她鹅蛋脸的面庞上,找到了几分属于索元玉的映像,确实是她,穿男装时英武的样子还记忆犹新,想不到穿襦裙更显得漂亮。
李嗣业把刀收起,琵琶女依然不肯对他放松警惕,双手握着短剑退到索元玉身边,神情中带着几分不满狐疑地问道:“这不是你口中所说抢了你家生意的狗官吗,怎么又能够认识了?”
李嗣业也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浓浓的不满之意,本娘子在这里打死打活,你们竟然认了亲,这让她如何能接受。
“确实是抢了我们家生意,但如果是李郎君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嗣业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怎么突然会被刺客盯上,原来他让葱岭守捉军户护送商队赚外快的行为,已经影响威胁到了瓜州索家的保镖护送业务,所以索元玉这小女子前来,就是为了除掉她们家商业上的敌人。
“就因为我抢了你们的生意?你们就找了女刺客过来要杀掉我?”
琵琶女高冷地点了点头,索元玉却撅着嘴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啦,就算不是你,我们也只是过来教训教训,给个警告而已,没想到竟然是你。”
“而且这位也不是女刺客,她是名满大唐的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子。”
李嗣业恍然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刚才这李十二娘子的攻击手段华丽且飘逸唯美,使剑犹如流星射月,原来是师出名门,学的是表演性艺术。
他哼了一声说道:“既然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为何要学那聂隐娘的手段,跑出来刺杀他人?”
李十二娘抓住了李嗣业话中并不是重点的重点:“聂隐娘是谁?”
他揪住幞头细想,聂隐娘可能还没有出生,支吾其词地说道:“嗯,是盖聂的后人。”
“盖聂又是谁?”
“嗯,这个。”
李嗣业低头看了看这高冷的清美容颜,她这个样子大概才十六七岁,女高中生的花季,但是在唐代这个年纪,已经敢跑出来杀人了。
他奚落地笑了笑:“看来你也只会舞剑了。”
李十二娘双手把短剑交叉在手中举了举,眸子如冷芒,意思是说你再出言不逊,我就要拿剑跟你说话。
“话说,”李嗣业问她们:“我从龟兹酒肆中花大价钱请来的两名乐舞娘子,被你们两个绑到哪儿去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女子不好惹
李嗣业实在是没有想到,在龟兹赶回葱岭的路上,两名小娘子给他表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而且一路隐藏到葱岭守捉。
他确实是大意了,但是这种事情谁又能预料到,他只是在龟兹酒肆里见了那两名胡姬一面,商讨好价钱。她们就换上行装,戴上帷帽坐进了他雇来的马车里。即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换了人,他也看不出来,至于服饰的变化,大多数直男的眼睛都带自动忽略功能。
索元玉心虚地嚅嗫着说道:“我把她们两个打昏后,捆住手脚给扔路上了。”
“扔路上了!什么时候?”
“就昨天晚上,我们到达青岭驿站之前……那个,她们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老子花了那么多钱请她们来葱岭,若是遭了豺狼我损失大了。”这话说出去,李嗣业便感觉不对味儿,连忙改口说:“人命关天,这毕竟是两条生命。”
青岭道路荒僻,十天半月不见行人,两个弱女子被扔到山谷间,被野狼兽群攻击是分分钟的事情。
他连忙走出草厅去,外面已经围着田珍和一群披甲的兵卒,他们匆匆赶来诛杀刺客,却没想到守捉使正在与两名女刺客谈笑风生。
“田珍,马上带二十人骑快马赶往青岭,搭救两个被遗弃在路上的女子,点上火把,现在就去!”
田珍伸手一挥,挑出两个什长说道:“带你们的人到马厩牵马,跟我到青岭救人去。”
李嗣业回到草厅中,垫着脚尖点燃了吊着的油灯。索元玉和李十二娘的神情惴惴不安,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她们的行为害了两条性命。
李嗣业故意沉着个脸,他虽然不会把她们怎么样,但必须让她们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免得日后再轻重不分,犯下更大的罪过。
“李郎,你不会把我们给法办吧?”索元玉乖巧地翘着小嘴问道
“你说呢?”李嗣业恼声反问。
李十二娘却坚定起了心肠,摆出冰山美人的姿态给索元玉壮胆:“元玉,你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如果他不是你的朋友,我们早刺杀成功抽身而退了。杀一个朝廷军官都不怕,还怕杀两个龟兹的乐舞娘?至于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说得很好,”李嗣业啪啪地鼓起了手掌:“这才是有担当的样子,我会先将你们两个软禁在酒肆里面,等他们找人回来后再做决断。”
索元玉登时慌了神,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一步田地,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初次与李嗣业见面时,两人之间的那种好感。她不知道李嗣业对她有没有,但她自己总是有的。
这场所谓的刺杀闹剧是她自己心血来潮琢磨出来的,瓜州的家中,二叔索通和兄长元朗都不知情。只是简单与好闺蜜李十二娘商议了一下步骤,便要前来行刺杀之事,还想提着狗官人头回去,让家中人好好看看她这个女儿家的强悍。
这下可好,竟然唐突了恩公李嗣业,若是李嗣业修书一封前往瓜州,把她干的丑事一通揭露,再叫二叔和兄长来接,那她可就糗大了,挨二叔一顿批倒没什么,关键是此事宣扬出去,就会成为她一辈子的笑柄洗刷不去。
不行!一定要在李嗣业的书信写出去前,阻止他,说服他。
想要改变他人的主意,是要投桃报李给予好处的,这叫若要取之,必先予之、但是要给予李嗣业什么好处呢?说起来他对这位李郎君还是不熟悉,不知道他的喜好,更不知道该给予他什么,才不会使他反感。
索元玉就这样辗转反侧想了一夜,躺在她身旁的李十二娘倒是睡得安稳,睫毛弯弯覆盖在眼皮上,发出均匀的鼾声。
李十二娘的舞剑技艺,除去其师公孙大娘外,天底下再无人能盖过。昨天李嗣业对她也很感兴趣……有办法了,此事还需李十二娘受累帮忙。
第二日清晨,酒肆二楼的窗扇缝隙中透入光亮,李十二娘揉着肩头抱着衾被坐起,用芊手抚摸着被面,笑着说:“这衾被真暖和,不知被里是用什么填充的?”
两只手已经摸上了她的肩头,在她的脖颈两侧轻轻地按压着,口中轻柔地问道:“这个力道可还舒服,昨晚睡得好吗?”
“嗯,”李十二娘发出了舒爽的呻吟声,点点头道:“还好吧,吃饱睡暖不想家。”
她突然警惕地回过头来,盯着好姊妹的眼睛问:“你该不会是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要我做吧?”
“哪有啊,呵。”索元玉挠着坠马髻心虚地笑着。
“既然无事,我这就动身回瓜州去。”
“别!”索元玉伸手揽住了李十二娘的手臂撒娇祈求:“别抛下我,十二娘子。”
李十二娘嗔恼地看了她一眼,故作不知地说:“你也可以和我一起走呀,我们偷悄悄地离开守捉城,任凭他们也拦不住!”
“唉呀,你可以走,但是我不能走呀。”
“你为什么不能走?”
索元玉只好伏到她耳边,说出了她心中的难言之隐,以及她设想拿下李嗣业的办法。
李十二娘听完之后,反身推搡了她一把:“好你个索元玉!你要我以技艺娱人,专门给他一个人表演!为了保全你自己,连好姊妹都出卖!”
“哎呀,十二娘。”索元玉仅穿着素白的诃子,玉臂交叠搂住了李十二娘的肩头,摇晃着他的身子哀求道:“求你啦,只此一次。”
“不行,让我去娱乐那个登徒子,我拉不下脸去。”
“还是不是好姊妹了,就一次啦!”
街道上传来马蹄哒哒的声音,两个娘子停止了打闹,忙把中衣披在身上跪趴到窗前,将轩窗推开一道缝隙。
“看着好像是搜寻乐舞娘子的队伍回来了。”
街道上田珍牵着马走在最前面,身后的两匹马上坐着两个衣衫凌乱,蓬头垢面的女子。似乎这两天两夜的荒野求生,让她们两个吃尽了苦头。不过这已经够幸运了,没有被野兽给分尸吞掉。
两名乐舞娘子还算镇定,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显得很麻木。兵卒们牵着她们的马,亲自送到草厅前。
李嗣业连忙从草厅里迎出来,兵卒们将娘子扶下马后,两人似乎再也维持不住,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在场的都是糙汉子,没什么哄女人的经验,就算是自家娘子生了气,他们也只是把门摔出去,让她自己冷静冷静。
田珍领着兵卒们牵马各自撤退,把这场面留给守捉使单独处理。李嗣业愣怔地站立了半晌,才蹲在两名娘子的身边,好言相劝道:
“二位娘子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也于事无补,赶紧回去梳洗一下,好好休息……这事也怪我,在路上没有把你们照护好,才让歹人得逞。我会……适当地补偿你们的。”
“呜哇!”一名娘子边哭边嚷:“你知道我们所受的罪吗!两个晚上漆黑一片,林间野兽咆哮,若不是我们……呜呜,身上带着火石,点燃了柴枝驱赶豺狼。不然,早就被啃得骨头也不剩了!”
“你如何补偿我们!我告诉你,呜哇!别的都没用,得加钱!”
“加钱?”李嗣业愣住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李十二娘舞剑器 一
李嗣业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轻松地说道:“加钱没问题,加多少。”
“要多给我们两人两贯铜钱,不,是三贯铜钱。”
“没问题。”如果铜钱能够安慰两人受伤的心灵,这精神损失费他当然愿意给。
两位乐舞娘子大感意外,李嗣业答应得太痛快,在龟兹商量价钱的时候他可是锱铢必较的,她们有些后悔的拽着衣角嘀咕:“唉哟要少了?”
酒肆门口索元玉和李十二娘子刚探出头来,又慌忙躲了回去。
李嗣业神情疏冷地扭头扫了酒肆一眼,才又蹲下来好奇地问两人:“凶手的样子你们记得吗?”
乐舞娘子懵懵地摇了摇头:“他们是在背后打晕我的,根本没看清长什么样?”
李嗣业松了一口气:“没看清就好,”面对两娘子突然惊愕的目光,又连忙改口道:“哎,没看清,实在是太可惜了,不能把凶徒捉拿归案,替你们讨回公道。”
两名娘子站起来屈膝谢道:“感谢李使君,能派人回来找我们,就让我们感激不尽了,至于讨回公道,我们也没有出事情,能找到凶手也好,找不到凶手也没关系。”
“对,与其讨回公道,倒不如多给我们一点儿钱。”
“不,”李嗣业很有原则地摇摇头:“必须讨回公道,钱的事儿倒没有必要。”
娘子们见在李嗣业的身上讨不回什么便宜,便主动要求下去换衣服休息,李嗣业立刻吩咐酒肆的安管事,给两人安排可居住的房间。
他返回到草厅中,决定给瓜州的索通写一封信函,一是叫他来接走索元玉和李十二这两个小娘子;二是把索通叫过来商议一下丝绸之路上的护送生意,都说同行是冤家,但并不是不能谈,甚至还可以合作共赢。
只是他的毛笔字写得太难看,在这文化气氛浓郁的唐代,字写不好可是要让人耻笑的。似乎从现在开始练,还不算太迟。
他铺展开白麻纸,提笔蘸饱墨汁,提笔在空中却迟迟落不下去。
索元玉和李十二娘来到草厅门口,看到李嗣业正在提笔,索元玉意识到不妙,慌忙喊出声:“李郎,你在做什么?”
李嗣业放下笔杆说道:“我给瓜州你家二叔写信,叫他过来把你们两个接回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索元玉慌忙摆手说:“我不用他来接,我们自己能够回去。”
“你回去问题解决了吗?”李嗣业直接指出这一点儿:“你来刺杀我,是不是没有通过家里人,他们也不知道抢你们生意的葱岭守捉是我做的。葱岭守捉的护送队是不是挡了你们索家的财路?他难道就不想找个稳妥的方法解决吗?”
索元玉先是委屈地撅起了嘴巴,然后连忙摆了摆手说:“不需要解决的,二叔如果知道是你,他就算把家里的生意都扔掉,也不能与你争利呀。”
“你看说的是什么话,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这个要分的清楚,要站在平等的立场上来商谈……我还是写信把你二叔叫过来吧。”
“不要!”
她快步走到李嗣业面前,抬着下巴说道:“我也能代表我们索家,代表我二叔,你想谈什么,就跟我谈吧。”
“别闹,啊,你一个小娘子,说出的话不算数。”
索元玉羞恼地挡住了他:“你凭什么看不起娘子,我说了话当然算话,武女皇才刚刚驾崩几年,你就敢瞧不起我们女人?”
李嗣业双手抱胸笑了一声:“我哪敢看不起索娘子和李娘子,也不敢看不起女人。只是你们索家谁才是家主?就算是你将来真的能做主,现在也只是个小辈继承人?想要上位也得熬到你二叔仙逝吧。”
“混蛋,你才仙逝呢。”索元玉挥起了小拳头做势要砸李嗣业,中途却又收了回来,换做了甜甜的笑脸:“那你准备在书信中怎么写?”
“当然是有什么就写什么了。”
“不可以。”索元玉兀起嘴唇讨好似的说道:“你现在不要着急写嘛,我和十二娘来见你,其实是……其实是十二娘想给你表演剑舞。”
她把面无表情的李十二娘拽到了李嗣业面前,夸赞道:“李十二娘的剑舞师从公孙大娘,六岁就开始练习,到如今剑器浑脱已经有公孙大娘的风采,难道你不想观赏吗?”
李嗣业早就想看了,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公孙大娘舞剑可是大唐艺术中不可缺少的一环,草圣张旭观看她的剑舞,留下了笔走龙蛇的书法作品,画圣吴道子观看她的剑舞,领会了精妙的笔法勾勒,杜甫观看了她的剑舞,留下了著名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李嗣业能亲眼看到她的弟子李十二娘的表演,也不枉在这盛世大唐里游走了一遭。
但瞧李十二娘板着脸的样子,她好像不大情愿,李嗣业并不想强人所难。
“还是算了,李十二娘的绝技岂能是我这等粗鲁武夫所能欣赏的,而且我看她也不情愿。”
“情愿的,她情愿,”索元玉又把她推到了李嗣业面前:“李十二娘子,你是不是十分乐意给李郎表演你的舞剑呢?”
李十二娘轻咬嘴唇,勉强地点了点头:“好,我乐意。”
“对,十二娘愿意给你舞剑,但是你给我二叔写的信,得由我们来写。”
李嗣业欣然应喏,这就是索元玉的交换条件了。
他立刻去房间里拿来了珍藏好酒,身体端正地跪坐在案几前,倒满了一盏先递给李十二娘,这是对艺术的敬意。
李十二娘也不含糊,双手接过,仰头满饮了一盏。她退回到草厅中央,将红帔子披上肩头,环绕在双臂之间,又从索元玉手中接过双剑,亭亭玉立凝神静气。
铮!
双剑轻轻触碰,发出了清越的响声,帔子飘带随着她手臂舞动,剑光在双手中旋转起来,化作两道银色的流光照亮了草厅。她的身姿如同灵动的仙鹤带着霞帔飘然摇摆,仿佛失去了重力漂浮在九天宫阙之上。他们所在的这座草厅也不再显得凋敝零落,反而沾染了几分仙气,仿佛隐居仙人居住过的草庐。而李嗣业这样一个俗人,在仙气十足的舞姿中也窥到了艺术的门径,看到了煌煌大唐绚烂艺术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