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李十二娘舞剑器 二
大唐是历史上艺术之仙圣最多的年代,李杜之诗中仙圣自不必说,除此外还有草圣张旭、剑圣裴旻、画圣吴道子、茶圣陆羽、乐圣李龟年。就连晚年不务正业的李隆基,也因为开创了梨园行,创作了《霓裳羽衣曲》,被伶人们尊为了戏曲界的祖师爷。
这是一个多彩而华丽的时代,文人们来往于名楼华阁之中,吟诗作赋,民间对艺术的推崇和爱戴,诞生了无数诗人,谱写出无数神采华章。
这座文化艺术的高峰正在逝去,多少年以后,世间再无盛唐,只留下盛唐诗。
李嗣业的思绪回到眼前,李十二娘子在空中闪转腾挪,快时如闪电流星,慢时如鹤舞九霄,双剑时而交织,时而光华各显,剑轮飞旋错合,双剑却从不触碰,交织时如斗转星移,星河灿烂,分开时又如日月同天,交相辉映。
她的帔子在剑光的舞动中丝毫不乱,并随之轻灵飘曳,剑锋越是凌厉雄浑,飘带也越是轻盈如飞鸿,柔与刚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无法言说的美。她白玉般的赤足上铜铃环叮铃响动,宛如那飞天的神女,白衣转身嫣然回首一笑,飘出了草厅,落到了厅前空旷的街道上。
更大的场地,更广阔的舞台使得她的剑舞更加洒脱自如,舞动的身姿绕着场地旋转。没有空间的束缚,她的剑光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李嗣业坐在案几后呆滞片刻,连忙手撑着站起,追到了草厅门口。
坚守在城头上的兵卒们朝这边望过来,并拄着长枪遥望欣赏,城门口的士兵都跑了过来,远远地围着观看;坐在门口缝衣的娘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也朝主街道走过来;酒肆中的酒客们端着酒碗坐在了门外,二楼的客人打开了窗户,趴着窗框探出半拉身子眺望;孩子们丢掉了手中的玩具,手拉着手跑了过来。
人们忘记了欢呼,忘记了喝彩,只是像一尊尊泥塑静默地站着静静观赏,就连孩子们都没有发出声音。他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眨一下眼,生怕漏掉这珍贵时间的一丝一毫。可即使将眼睛睁得再大,也无法全然吸收领略这艺术的奇景。
李十二娘的帔子如同长幡扬向天空,那碧空里的一抹红色鲜艳浓烈,双剑被她抛到了空中,仿佛后羿射日的箭矢,又好似斩落蛟龙的飞剑,剑光打着回旋从天空射落下来,李十二娘子伸手去接,人们惊叫着提起心弦,她迅速将剑柄接在手中,剑光绕着周遭舞动,骤然间她收剑凝立,静若处子。
汗水沿着李十二娘白皙的额头渗出,汗珠儿沿着天鹅般的脖颈滚动下淌,她的呼吸也随着胸脯的起伏变得粗重。四周出现了短暂的气氛凝固期,人们凝立呆望,刚才的一幕好似在做梦,但梦中的惊鸿剑舞却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
酒客手中的酒碗倾斜,浆液淋漓到下裳的裤裆里,慌忙收回了碗用衣衫遮挡,临窗探望的客人哎呦一声从窗口翻落下来,噗通落在地上呻吟打滚。
四周响起军户们的喝彩和击掌声,一个路过的丝绸之路客商激动地喊出声:“她一定是长安盛传的公孙大娘!天底下只有公孙大娘才能使出这样惊艳绝伦的剑器舞!”
“公孙大娘?我儿时在长安听说过,不应该这么年轻吧!”
“那她肯定是公孙大娘的弟子!”
人们围成大圈,只敢远远地遥望只属于传说中的剑器名家,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听说过,有些人听说过却无缘得见,这一刻他们都变成了她的粉丝。他们都能预料到,今天遇到的精彩演绎,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看到。
李十二娘踏着步子缓缓向前,来到草厅的台阶下李嗣业的面前站定,冷静而又矜持地说道:“我的剑器舞,从来不可能只为一个人表演。”
李嗣业欣喜而又赞同地点点头:“当然了,你是艺术家,我已经很满意了。”
她提着双剑转身往酒肆走去,一路上众人都主动让开道路,又主动跟在她的身后,仰望着她的背影。酒肆客人们端着酒碗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路过又离去,肚子里酝酿有几句称赞的话,却紧张地没敢说出口。
索元玉抱着胸脯显得最是骄傲,果然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们啊,李十二娘表演的还只是剑器浑脱,剑器舞中最有气势的西河剑器会更惊艳,更让人吃惊,不过整天看着她练功,她已经没有这种期待感和新奇感了。
李嗣业终于同意给索通的修书让她来写,这样索元玉就可以发挥想象力,找借口改造一下事实。李嗣业也不计较她写了什么,只要能让索通来葱岭商议如何分配护送商队的生意,她就算写她单枪匹马干掉了整个葱岭守捉,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满足虚荣心而已。
一个穿着翻领皮袍子的吐蕃人弓着身子站在城门外,往里面望了几眼后,避过城墙上兵卒警惕的目光,转身步行朝远处而去。
他走了三四里,每走百步都要突然回头,看看身后有无人跟踪。最后来到一处突兀的山坳背后,把拴在此地的马儿牵出,翻身上马向远方奔驰而去。
……
钵和州娑勒城西南三十多里处,是小勃律国边境坦驹岭,岭上设有一座驻军堡,是吐蕃在小勃律驻军的一个千总长。千总麾下有武士共五十人,每名武士掌控着二十名奴兵。武士们身披全套锁子甲,头戴孔雀翎兜鍪,配有角弓、长枪和短剑。奴兵是武士们的附属财产,仅有能遮住身体的硬皮衣,武器是长枪和藤盾和刀。
在葱岭守捉城前偷窥过几眼的吐蕃骑卒快马加鞭回到了驻军堡,对着城头上喊:“信报!”
驻军堡城门缓缓打开,他牵着马儿进入城中,将马栓进马厩中,迅速朝城中央的石厅而去。
千总贡觉赞和两名五百总长盘腿坐在地上,地上铺着一张羊皮地图,图上画着小勃律以北地区唐军的城防与据点。
“宗吕,我叫你派人去查探娑勒城唐军的底细,可有了消息?”
五百总宗吕点了点头道:“前后两拨探子已打探清楚,唐军城防巩固,兵士将领均无懈怠,千总长,恕我直言,以我们这点儿兵力,去打娑勒城唐军的主意,不会有太大胜算。”
贡觉赞眉毛竖起,挑着下巴质问道:“宗吕,我只是命你去打探敌情,胜负的事情是该你论断的?”
宗吕抱胸低头:“请千总宽恕,属下还有更好的建议,千总可否听一听。”
“讲。”
宗吕将手指伸到地图上,指着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儿说:“这里是葱岭守捉,识匿部的部落也迁徙在这个地方,千总纵兵取其二,不比娑勒城来得更有价值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吐蕃军出动
贡觉赞不肯轻信,摇了摇头说:“葱岭守捉是个什么地方?前有娑勒城,后有遍城州、演渡州,地理位置无足轻重,进不能守,退不能取其财,我攻它有何用?”
宗吕却指着地图说道:“葱岭守捉确无大用,但这里有一桩大功劳,识匿部于二十年前归顺唐,国主受封金吾卫大将军,如今的国主乃是伽延从,麾下部众五六千,控弦之士一千。千总若能在葱岭守捉眼皮底下劫掠识匿部,将国主伽延从及其部众俘虏献给东岱东本(千户),千总您的升迁不就近在眼前了么?”
贡觉赞略作沉吟,随即扶着宗吕的肩膀展露笑容:”宗吕果然是一名智者,刚刚是我误解了你,我向你道歉。“
宗吕慌忙换做跪姿,单手抱胸说道:”千总折杀属下了,为千总分忧乃是我的职责,不敢受领。“
贡觉赞不过是做做姿态,然后很顺畅地转移了话题问:“葱岭守捉的唐军兵力如何?是否像娑勒城一样难啃?”
“回千总,这葱岭守捉驻守着一个旅,满编才一百多人。此城的唐军可是稀松平常的紧,葱岭守捉自设立以来,从无遇到过战事,军纪涣散,训练弛废,甚至有兵卒将甲胄卖了出去换取钱财。这样的军队岂能打仗,就连我们麾下的奴从也不如。”
宗吕朝门外一挥手:“把曷骨萨军户给我叫上来。”
裹着牦牛皮衣的探子缩着肩膀走进石厅,跪地抱胸行礼:“奴给三位总长见礼。”
宗吕问他:“去葱岭守捉查探了一番,你都看到了什么?”
“启禀三位总长,奴看见的是,城头上的兵卒无心守御,都在观看城内的乐舞,连看守城门的兵士都脱离了岗哨。”
听了斥候的报告,贡觉赞顿时大喜:“这不是天神赐予我的胜利吗?宗吕、葛日朗、你们立刻下去召集本部,我们立刻前往葱岭去劫掠识匿部,成功后捎带将那葱岭守捉城给灭了,多砍几个唐军的人头,可换取更大的军功。”
“遵命。”
一个时辰后,坦驹岭驻军堡倾巢出动,五十多名披甲骑兵率领着九百多名奴从兵朝葱岭而来。
伽延从此刻正率领一部分部众从营地赶往葱岭守捉,他准备将这五百人的部众长期留在守捉城外,并在城内建一座府邸,这些都是早已与李嗣业谈好的条件。
经过一个昼夜的跋涉,识匿部终于来到守捉城下,一部分人在城外搭建营地,另一部分人运了青砖进城。李嗣业见到伽延从之后,特地派了十几个会砌墙的兵卒,指导并帮助他兴建府邸。
这算是葱岭守捉的另一件喜事了,李嗣业专门设了美酒、腌肉款待伽延从及识匿部长者。索元玉主动担当倒酒侍女,索二叔没来之前,她只能曲意逢迎李嗣业,免得他翻脸告状。李十二娘也被她拉了过来列席作陪,只是她生性冷淡,坐在案几上像一尊菩萨,既无笑脸,也不主动敬酒。
伽延从似乎兴致缺缺,饮了几杯之后便推脱不胜酒力,向主人告辞。
他身躯轻摇微晃被大儿子查失干搀扶出草厅,李嗣业站在门口相送。
大将军府没有建成之前,他们暂时借住在城中的版筑房内,两人走了一阵,伽延从突然站稳身体说:“别扶我了,我没醉。”
查失干惊讶极了:“原来大人你刚刚是在装醉。”
他瞪了儿子一眼,嫌他大惊小怪,背负着双手慢悠悠地走着:“李嗣业此子也太不厚道了,他明知道我有心将小女儿阿兰达许给他,还故意弄了两个狐媚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简直心烦得很!”
“你还想着把阿兰达嫁他啊?”
伽延从哼声说道:“阿兰达不嫁他,嫁谁?嫁给本族子弟对识匿部有好处吗?趁着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守捉使,眼光还不算高,阿兰达嫁给他不吃亏。”
查失干问了一连串傻傻的问题:”草厅里那两个汉人女子呢?我听说汉人只能娶一个正妻,余下的都只能做妾,我观那坐在下首不苟言笑的女子,很有正妻的风范。“
伽延从怒挥手掌,在儿子头顶重击了两下:“你都给他安排好了?正妻风范?谁有正妻风范?我伽延从的女儿才能做正妻!”
查失干受了几掌,悻悻闭嘴不言,但这并不能让酒意微泛的伽延从满意,等了半晌怒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儿子委屈巴巴地抬头看了伽延从一眼,又问:“大人准备怎么办?”
伽延从得意哼笑:“你以为我在守捉城里修建的府邸,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吗?大错特错!修成之后阿兰达会住进来,这府邸将来就是他们夫妻的婚房,城外的五百部众就是她的嫁妆,只要他和阿兰达结婚,麾下就能多出五百部曲。这一切是那两个狐媚子能给予的吗?“
查失干心中一惊,识匿部总人口才不过五六千,他竟然一下子就要拿出五百人给妹妹做陪嫁,这手笔也太大,太偏心了!
他闷闷地回答:”不能,但她们两个是汉人。“
”咄!“
伽延从再度挥起了手掌,朝着查失干的后脑勺盖了下去。
……
查失干扶父亲回房休息,扶他在地毯上躺下盖上羊毡,自己则盘膝靠坐在墙角闭眼假寐。
伽延从很快发出了雷霆般的鼾声,查失干揉了揉眼睛醒来,看了熟睡的父亲一眼后继续眯眼。
他刚刚闭眼意识逐渐模糊,伽延从突然发出惊叫声:”阿兰达!我的阿兰达!“
查失干慌忙从墙角坐起,冲过去抓住了父亲的手,伽延从惊坐而起,脸色苍白,冷汗从脸颊上沥沥流下。
”大人,你怎么啦!快醒醒!“
伽延从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场景,才疲惫地向后靠坐在墙上。查失干从牛皮水袋中倒出一碗水,递给他喝。
他湿润了嗓子,才有气无力地说道:”刚刚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咱们部落被蕃军给洗劫了,你阿妈还有你妹子都被带到了吐蕃做了女奴,吓死我了,原来这是个梦呐。“
查失干松了口气说道:”吐蕃人远在小勃律国,怎么可能会来到葱岭?父亲你的梦太蹊跷了。“
伽罗从细思之后,掀开羊毡从地上站起来,回头吩咐儿子道:”我得亲自回去营地一趟,眼见才能放心,你暂时就留在这里,监督部众们安扎营地。“
他牵了马匹带着弓弩和横刀,背后是夕阳落下时城墙投出的阴影,缓步走出城外刚准备翻身上马。
远处有一骑疾速奔来,马上的男儿发出撕破喉咙带着哭腔的喊声:”国主!大事不好!
“国主!吐蕃人来了!”
伽罗从闻言大惊,瞬间面如白纸,他的身躯摇摇晃晃,几乎要向后跌倒。
第一百六十八章 武装心灵
骑马的汉子嘶哑地喊着打马上坡,来到父子面前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上啼哭道:“国主,吐蕃人从坦驹岭攻了过来,他们杀了族中的男儿,劫掠了族中的妇女、牲畜,现在正朝着葱岭而来!”
伽罗从双目眦裂,噩梦竟然变成了现实,这是让他多么恐惧而痛苦的真相,这位霜鬓的识匿国主眼前一黑,身体向后倒去。
“父亲大人!”
“国主!”
查失干连忙上前抱住父亲,与前来报信的族人一起将他送到了守捉使的草厅中。
李嗣业伸手去掐伽罗从的人中,使得他悠悠醒转过来,一想到被杀害的族人,被劫走的妻儿,他不禁悲从心头起,扯开了喉咙嚎啕大哭:“我的阏氏!我的女儿阿兰达!我……我要……!”
“大人!”
他险些又要昏过去,被查失干抢抱住。刚加入守捉城唐军的小儿子若失罗的哭声及远传来,他踉踉跄跄地跑进草厅,跪倒在地上,父子三人抱作一团痛哭流涕。
李嗣业站在旁边无法安慰,只好询问前来报信的识匿部属:“吐蕃人何时来袭的?来了多少人?”
这名部众可能也有亲人被俘,悲伤到难以自持,啼哭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索元玉和李十二娘也站在草厅中,女儿家心肠柔弱如水,被伽罗从父子的悲伤情绪感染,也提着罗帕擦拭眼角的泪痕。
李嗣业固然也能感受到愤怒悲伤,但现在是啼哭的时候吗?吐蕃人来意不明,去向不明,不想办法补救,组织力量把人给抢回来,只是一味啼哭有什么用处?
他咆哮地吼出声:“别哭了!”
部众肩膀打了个激灵,手背揉着眼眶,嚎哭声瞬间刹车停止,伽延从父子停止哭泣,回头望了李嗣业一眼,老国主继续啼哭,只是声音底了很多,不妨碍他们说话。
李嗣业立刻命令门口站岗的兵卒跑去将田珍、藤牧二人唤来,又朗声对厅中众人说道:“吐蕃人袭击了识匿部,你们悲伤是应该的,但现在这个时候合适吗?你们再哭一会儿,吐蕃人已经把你们部族的妻儿带回到小勃律,到那时候你们才真正该哭了!”
伽延从翻身从地上站起,拽住李嗣业的衣袖道:“李使君!你赶紧派人向疏勒镇报信,叫他们派大军来救!”
李嗣业不为所动,冷静地分析说:“疏勒镇距离守捉城这里,比坦驹岭距离这里还要远,等快马前去报信,疏勒镇使再派军队过来,已经是五六天过去了,大将军,你的妻女族人等不了多长时间。”
“那怎么办?李使君你快想想办法!”
李嗣业转身问报信部众:“吐蕃人何时来袭的?他们有多少人?”
“嗯啊,昨天夜里,不,后半夜,当时天黑看不清楚,他们的火把如夜间繁星,有上千人之多。”
“上千人!这么多!”伽延从惊惧加重,心中更加绝望悲凉:“就算是最近的钵和州娑勒城,也只有一个团近三百人而已,还是赶快派人到疏勒搬救兵吧!”
李嗣业心中凛然,这吐蕃一随便出动就是千余人,而大唐在安西总兵力不过两万,分散在四镇各州各城各守捉。在整个广袤的葱岭地区,总兵力不超过五百,按理说早该被沦陷了才对。真正实力不应该是这么算的。
“搬救兵也来不及了,他们正朝着葱岭而来!”
李嗣业抬手制止部众说话,对来到草厅中的田珍、藤牧下令道:“立刻组织守捉城所有士兵都到草厅来,寻找一个与吐蕃人打过交道的兵卒,骑快马查探敌情,命五人在他后方接应,要把蕃军的兵员数量装备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
两人领命而去,开始组织兵卒充当哨探,披甲集结。守捉城难得有这样一种紧张的战前气氛,军汉们听到军令,默不作声地披挂甲胄,准备压缩饼干和腌肉。娘子们看见丈夫脸上凝重的表情,贴心地没有去询问,只能默默地蹲在身旁给他系上绑腿,拴上裙甲。
由于葱岭守捉在近半年中兵员超编,尽管有二十人参与护送商队在外,现有兵卒也有一百四十人,除去负责后勤的火头军外,可以投入作战的力量一百三十人。
李嗣业利用雄厚的经济实力,给兵卒们换装了精良的鳞甲,左队装备优质角弓,右队装备劲弩,白蜡杆长枪,青铜盾配横刀,若不是陌刀受都护府管控,有价无市,他也能弄个十把二十把过来。
众军卒听说即将到来的征战,心底莫名紧张,却又有几分激动,他们这些人驻守葱岭多年,已经许久未有品尝过战争的惨烈,他们的刀枪虽然锋利,但不知心中可还有锋芒?
李嗣业信步走出草厅,目光在兵卒们的脸上一一掠过,语气平淡却又无奈地说道:“我知道汝等在葱岭已过惯了安稳日子,但也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本来身份,你们是兵!无论是种地,还是护商保镖,那都是副业!现在才是你们的正业!”
他语气逐渐慷慨:“是兵就应该守土,是兵就应该杀敌,我可以给你们买来锋利钢刀,坚厚铠甲,但我无法武装你们的心灵。”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只有这里足够犀利,足够无畏,足够悍勇,我们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兵卒们举起了刀枪,喊声震天响动:“杀!杀!杀!”
李十二娘依靠着门柱,神情略微吃惊地看着李嗣业的背影,她本是不大瞧得惯此人的,身为一个军官,却采买乐舞,声色犬马,这是庸官才有的表现;不过现在看来,他还是有胆色担当的,至少能够说出这些豪壮言语。
妻女被俘悲痛万分的大将军伽延从,也被眼前这壮烈士气重新激起了血性,抽出腰间的横刀,对着李嗣业大声说道:“李使君,本大将军今天也带有五百部众,虽不及葱岭唐军装备精良,但我等甘当使君前驱,杀了吐蕃人!”
“报!”
兜鍪上插着羽翎的传信兵从城门外牵马跑进来,单膝跪地叉手禀告:“蕃军距离守捉城还有百余里,预计会在明天到达,他们挟裹了识匿部的大量俘虏,是一个千人队。这个千人队里包括五十桂射手,八百庸护持。”
李嗣业听得一头雾水,幸好原来的队正宋横了解吐蕃的军队编制,给他进行了细细讲解。吐蕃这种游牧与农耕结合的奴隶制政权,实行的是全民皆兵式的军事制度。松赞干布时,创立五茹,也称五翼,按照区域各领万户,茹下设东岱,管理千户。这些亦农亦兵的兵员被分为两类,一类是拥有个人财产武士阶层的桂,兵戈锋利,甲胄坚硬,通常都是骑兵;另一种就是奴从兵组成的庸,武器简陋,穿皮甲或没有甲胄。
‘桂’才是吐蕃军中的精锐,这种兵损失了才叫损失,至于奴从的庸护持战斗力不强,要多少有多少,需要用命填的时候,这些人会被无情地消耗。
李嗣业总算了解了吐蕃军的真正兵力,听起来千人相当可怕,但真正铁甲披挂的不过五十多人,那些未曾防护的奴隶兵虽然基数大,想必构不成威胁。
第一百六十九章 坚守不如反攻
李嗣业站在草厅门口,与在场众人商议该如何应对,他先询问队正藤牧:“你先说说看。”
藤牧回答道:“依我之见,应当坚壁清野,将城外所有人都撤到城里,据城而守,一面派人前往疏勒镇传递信息,我们积极防御,等待援兵。吐蕃不过千余人,无法攻下城池,等到援军到达后,我们再与援军合力出击,解救识匿部族人。”
众人纷纷点头,藤牧的建议确是个中规中矩稳妥的办法。李嗣业略微点头不置可否,把目光投向田珍问道:“田珍,你是什么建议?”
田珍挺着胸脯上前,叉手说道:“要说我的看法嘛,与其缩起头来当乌龟,倒不如主动出击,这吐蕃军队虽然人多,但是良莠不齐,真正作战能力强的,就是那些桂射手武士,我们只要一举将其击溃,奴从队伍不值一提。”
藤牧继续提出反对意见:“俗话说蚁多咬死象,庸护持们虽然战斗力低下,但却是主要作战力量,况且吐蕃人作战勇猛,悍不畏死。我们葱岭守捉不过一百二十人,算上伽延从大将军的五百部众,也要比对方弱。所以我认为没必要冒这样的险。”
“打仗本来就是险中求胜,不冒险如何能获得大胜?”
李嗣业又问站在后面的前任队正宋横:“宋横,这里面只有你与吐蕃人打过交道,说说你的意见。”
宋横硬着头皮走上前,犹豫地看了田珍和藤牧一眼,才叉手说:“李使君,吐蕃人确实悍勇善战,庸护持虽然是奴从,但只是武器和防护弱了一些,战斗力并不弱。而且他们每次作战,都是以优势的奴从兵力进行冲锋,等到局势呈胶着状态时,桂射手们才以悍然出击,呈现出决定胜负的力量,每每无往而不胜。所以,我赞成藤牧队正的建议固守。”
李嗣业扫视每一名军士的面庞,从众人闪烁的目光中可以看到他们的态度,在场的大多数人,还是赞成固守的,毕竟他们久疏战阵,一部分人甚至没有参战过,平日的对练比武再熟练也无法代替血淋淋的征杀。
“我认可主动出击。”李嗣业声音低沉却富有穿透力。
他转身指着守捉城的褐土城墙:“你们看看这城墙,它就真的结实吗?我们如果把所有人都龟缩在城内,看似获得了心理上的安全感,却也丧失了主动权。一旦吐蕃人攻到守捉城下,他们可以想尽任何办法来攻城,而我们只有被动应战。”
“还有一点儿我要说,吐蕃军刚刚劫掠了识匿部落,伽延从大将军的妻女族人可都还在他们的手中。如果他们持质攻城,我们该不该放箭?如果他们把刀架在大将军妻女的肩膀上,逼着他出城投降呢?他该不该投降?”
伽延从的身躯阵阵颤抖面露悲苦,他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那幅场景,使他心里滴血似的痛。但他狠下心一咬牙,竟咬破了嘴唇,犹自神情坚定地说:“李使君,你放心,我不会投降的!”
“我知道,”李嗣业回头说:“我也不会让你为难。”
“固守能保护住我们吗?不能,反而会束缚我们的手脚,吐蕃人虽兵强,但我们葱岭守捉更强,该是检验我们训练成果的时候了!所有人跟着我出城迎敌!”
兵卒们纷纷到马厩牵马备鞍,库班尼和若失罗作为李嗣业的亲兵,亲自喂食了黑胖,为它装上马鞍牵到了李嗣业面前。
索元玉主动跟在李嗣业身后,眼睛眨呀眨仿佛能释放出小星星,双手背负到身后手指勾连着,左右摇晃着肩头忸怩地笑着问:“我能不能……”
“不能。”
李嗣业在亲兵的帮助下披挂细鳞甲,本来吴三高还赠送他一套金色的山文甲,但那玩意儿太鲜艳太招摇了,容易吸引敌军注意力。
索元玉生气地一跺脚:“我还没说完呢。”
“你就留在守捉城里,和李十二娘组织好军卒的家眷们,一旦我们败了,会有人回来传信,带你们撤逃到疏勒镇。”
索元玉掰着指头坚持道:“我八岁就开始练武,九岁开始动刀枪,十三岁开始护镖,十七岁一人就挑翻了大漠上的三名盗匪……”
李嗣业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头,从库班尼手里接过兜鍪戴到了头上,神情显得很疏离:“你就是说破大天,我也不能带你去,别给我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况且我也没有多余的甲胄给你。”
索元玉沉起了脸,李十二娘主动过来,把她拉到了后面去。
李嗣业翻身上马,为了节省战斗人员,他把号旗捆扎在自己的背后,红色旗帜锯齿状的边缘在风中飘荡,手提着陌刀抖擞着马缰缓缓前行。
“出发。”
骑队走出城门口,军户的女眷们夹道相送,跟在丈夫的马身边留恋不舍。索元玉见到此景,眼睛里又亮晶晶的,一把抓住李十二娘的手追着跑到城门口,也要给李嗣业送行。
李十二娘挣了几下没有挣脱,脸上略有些通红,有个神经粗大的闺密是个什么体验,能经常将她带入尴尬境地。
送郎出征的都是妻儿,她们去送李嗣业是以什么身份?她难道就没想到这一点?也是,她要能想到,她就不是索元玉了。
“李郎,”索元玉在马前拱手相送:“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李十二娘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拱手说道:“切莫太逞强,一切量力而行,你……要小心。”
话刚说出口,她就感到别扭,以她的身份不应该说这种话吧。
“嗯。”李嗣业点了点头:“谢两位关怀,回去吧。”
藤牧在旁边咧嘴而笑,李嗣业不知道自己的春天到来了,对两位娘子如此生分,日后不想成家了吗?
李嗣业愠恼地瞪了他一眼:“笑什么笑,出发!”
伽延从的五百部众已集结完毕,高低胖瘦男女老少都有,只有排头的百人手持着弓箭长矛,其余人手中竟然握着削尖的木棒和石块。
李嗣业皱眉说道:“大将军,精简一下队伍,妇女稚童、超过五十岁的老人都留下,余下的人,仓库中还有一些废旧的兵器,叫他们取了过来。”
经过这么一精简,伽罗从的队伍还剩下三百多人,得到仓库兵器的补充,勉强有了军队的样子。
田珍打马来到李嗣业身边,低声问道:“不留一些人在城中吗?万一我们败了,守捉城可没有一兵一卒守卫。”
李嗣业回头望了城头一眼,漠然回答道:“不必留,我们就是底线,我们若身死,还要城干什么?”
第一百七十章 国主为馅,将军为饵
这支良莠不齐的队伍沿着山坡草场,绕过棉花田,沿着徙多河的上游迎接即将到来的吐蕃军。
通常来说,军队的行进路线不会离河流太远,但为了防止与敌人擦肩而过,李嗣业派出六骑,分别朝不同的方向侦查。
行进出四十多里地,天色暗了下来,派出去侦查的骑兵也迅速返回,向李嗣业报告吐蕃军队的方位。这些吐蕃人带着识匿部的俘虏,行动速度也相当缓慢,如今正在喀喇昆仑山脉的一座雪峰下方休整,距离他们仍然有三十里地。
李嗣业下令在河边就地扎营,兵卒们岗哨轮流警戒。
由于附近雪峰和高原气候的影响,五月份的夜里也十分冰凉,徙多河哗啦啦流淌的声音让人脊背生寒。李嗣业把军官们召集到一起,围着火堆商议明天的战事。
“必须分出一部分兵力拖住庸护持,我们再以优势轻骑从背后直捣吐蕃武士,消灭这五十多名桂射手后,奴从兵自然溃散。”
“问题是谁来拖住庸护持兵。”李嗣业的眼睛在众人的脸上扫过,一字一顿地问道。
田珍主动开口说:“不如这样,我率领左队和伽延从大将军的部众一起,正面接触庸护持,守捉使你和藤牧率领右队埋伏好,等到双方陷入胶着后,你们再率领右队包抄他们的后路。”
李嗣业断然摇头道:“不可,吐蕃人敢来葱岭劫掠,事先不可能不做侦查,他们知道守捉城的兵力是多少,一旦看见守捉城唐军,必然有所警惕,我们的袭击不再具备突然性。”
田珍双手一摊:“那你说,该怎么打?”
李嗣业突然反问道:“吐蕃人为何会绕过钵和州,来葱岭劫掠识匿部。”
“打草谷呗!吐蕃边境军队就靠这种勾当发横财。”
李嗣业又问:“既然已经劫掠了财物人口,为何还要朝守捉城而来。”
藤牧插嘴问道:“难道是为了葱岭守捉?”
田珍哼了一声:“一个百人驻守的守捉城,还真不值得他们大老远跑一趟。”
李嗣业不再和他们卖关子,直接了当地说道:“吐蕃军本来就是奔着识匿部来的,只是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
伽延从一直默不作声,此刻突然紧张地问道:“吐蕃人想要什么。”
“他们想要你。”李嗣业盯着他的眼睛:“金吾卫大将军,识匿部的国主伽延从。只要把你俘获带回吐蕃,就相当于攻灭了识匿部,这可是很大的功劳。”
伽延从沉默地向后坐倒,突然狂躁地大喊出声:“如果他们要我!那我就自缚双手!亲自去跟他们谈,只要能换回我的妻儿族人,我死不足惜!”
“大将军,”李嗣业眯着眼睛道:“别想得太多了,老虎是喂不饱的,与其你过去自投罗网,倒不如当个诱饵搏一把。”
“怎么搏?”伽延从粗糙生满老茧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李嗣业的手。
“你和你的三百部众占据地利结阵而守,正面相抗吐蕃千人队!”
围着篝火的军官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李嗣业还真敢提!伽延从是圣人亲授的大将军,让他身陷险境,出了什么差错,朝廷可是要追责问罪的。
伽延从能答应吗?为了他的族人,这个中年汉子也许真的敢于搏一把,但这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李嗣业看懂了众人的想法,语速缓慢地说道:“风险越大,获胜的几率越大,此战若败,就算大将军你能够苟活,你的几千族人将被带到吐蕃为奴,残存的百余人能让你识匿部重整旗鼓吗?明天一战就是你识匿部的生死存亡之战,是兴还是亡,请大将军细细思量。”
伽延从不禁双目怆然,透过黑暗望向远方巨人般的雪山,随之他把目光收回来,问李嗣业:“李嗣业,你呢?你的人呢?我们识匿部覆灭,你们葱岭守捉难辞其咎!”
“当然,”
“你的仕途也即将终结!”
“是的,我们是捆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伽延从贴近了他的脸,低声问:“你这只蚂蚱明天怎么做?”
“大将军明日坚守苦战之时,我葱岭守捉一百二十骑将从背后插入敌军阵型,将吐蕃武士斩尽杀绝。为了不使敌人生疑,你让所有部众里衣外穿,全军素缟,用旗杆挂起白幡,显现出全军悲愤赴死之意。”
这个想法伽延从明白,这是为了迷惑吐蕃军,可他伽延从付出的也太多了,李嗣业你还能想出更绝的计策吗?要演出殡大丧!如果明日战败,可真就成了给自己出殡了!
计策商议已定,众人各自散去休息,伽延从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身心疲惫地往自家的营帐而去。
大将军突然叹了口气道:“我不想把阿兰达嫁给李嗣业了。”
“为啥?”两个儿子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这个人行事太冷僻了,没得一点儿人情味儿。”
若失罗沉默了半响,开口说:“我倒是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计策,刚才我旁边也想了许多方法,但没有能超过这个的。”
伽延从盯着儿子看了一眼,说:“你也是个冷血的,跟我一点儿都不像!明天你就留在李嗣业骑队中,别跟族人们在一起,我不想看见你!”
长子查失干也怒瞪了弟弟一眼:“滚回唐军骑队里去,我也不想看见你!”
伽延从挣脱小儿子搀扶,查失干推搡了弟弟一把,将他推出营地之外,两人快步疾走,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毡帐中。
若失罗沉默地站在冷风中,苍白的脸上拧着几分不甘和委屈,父亲毡帐的帘幕封闭着,他看不到丁点儿端倪,便咬牙一甩袖子,掉头跑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他突然停住脚步,反思之下想明白了什么,嘴角挤出涩涩的笑容,泪水却从脸颊流淌下来。
伽延从父子盘膝坐在毡帐中,他沉默了半晌,对查失干吩咐:“从帘幕缝隙中看看,你弟弟走了没有。”
查失干起身走到帐门口,看了一眼回来说:“走了。”
大将军擤了一把鼻涕,抹在自己的毡靴上,闷声说:“明天万一惨败,我们识匿部总要留下一条血脉,我相信李嗣业会把你弟弟照顾得很好。”他回头又问儿子:“查失干,你不会怪我吧。”
“不怪,能跟大人、母亲和妹妹一起上路,我心里高兴着呢。可惜一家人不能整整齐齐的。”
“混账东西,赶紧躺尸睡觉!”伽延从抬脚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记。
第一百七十一章 识匿三百勇士(感谢欲仙飘红打赏)
清晨的暖阳照拂,识匿残部的营地中毡帐被拆卸,族人们把羊毡和木柱全部投到了徙多河中,也算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了。他们的毡帽和皮甲上覆盖着白缟,裹尸布当做了长幡撑起,迎着东风飘扬。
李嗣业黎明时分派出骑探,一面查探敌军方位,一面熟悉附近地形,队伍行进到喀喇昆仑山脉西延的最后一座山峰下,此峰没有命名,似乎古时西域的许多山峰都没有名字。
从山麓到山腰这段距离地势平缓,从山腰往上却突然陡峭,再上便是雪峰直插云天。山腰中却有一座凸起的孤峰,就像拔地而起的竹笋,孤峰下方地势稍缓。
他们一路行来,就数此处的地形险要些,识匿残部若是背靠孤峰固守,能够最大程度地消耗吐蕃军的攻势,坚持的时间也长一些。
识匿部有不少神射手,居于地势高处向下攻击,能更有效地杀伤敌军的有生力量。
李嗣业让部属把一部分角弓和强弩给了识匿部,角弓虽然不及步卒长弓稳定与射程远,但也是相当大的助力。
三百人身着素缟背靠孤峰,手执长枪挽强弓,白幡迎着横风,在空中鼓荡转折,又如白练当空,说不尽许多悲悯。
葱岭守捉唐军们沿着山麓缓缓撤退,伽延从虽然花了一夜的时间来坚定心肠,但此刻看到唐军撤走,心中顿时空落,感觉像是被遗弃的孩子。
查失干心头突突直跳,扭头问马上的父亲:“大人,我们不会败,对不对?”
“对,如果我没有看走眼。”
小儿子若失罗落到队伍的最后,数次从马上回过头,看着父亲和族人们的方阵,逐渐被山坡阻挡,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伽延从派出几人装作斥候,把行进中的吐蕃军引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吐蕃战旗出现在视野中时,悲伤和愤怒的情绪盘旋在方阵上空,识匿战士喉结蠕动着,随即发出的哭腔嘶哑的喊声。
这样的情绪不需要刻意去演,他们的族人被麻绳捆缚住手脚,在吐蕃军庸护持们的驱赶下行进在军队的两侧。
伽延从涨红的面庞上须发飘扬,从马上转过身吼道:“不许哭!都不许哭!”
他挥起马鞭击打在族人的头顶,可依然抑制不住他们的哭声。
吐蕃军行进到山麓,庸护持阵型向两边打开,后队中五六十骑银色锁子甲驱马向前。其中一人头戴银兜鍪,锁子甲肩披遮盖了整个面庞,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梁,这就是吐蕃坦驹岭守将千总贡觉赞。
贡觉赞打马出列,仰头对着上方喊道:“上面的可是识匿部的伽延从国主?”
伽延从扬起手中的钢刀,怒喊出声:“吐蕃狗贼,如果你还有卵蛋子!把我妻儿族人放了,你我二人出阵死斗,决一雌雄!”
贡觉赞仰头哈哈大笑,身后的桂射手们也发出了轻蔑骄狂的笑声。
“带上来!”
几名庸护持拽着两个女人拖出了俘虏群,披头散发被按跪在了地上。贡觉赞拔刀指着她们大声说:“伽延从,你连妻子和女儿都不要了吗?为了你所归顺的大唐?如今唐军在哪儿呢?娑勒城中的唐军龟缩不出,至于葱岭守捉的那些胆小鬼,连盔甲都败掉了!”
伽延从咬紧牙关,闭目不言,任由冷风掠过面颊。
“我吐蕃位于高山之巅,雄视天下,也有宽怀包容之心!唐王能给你的授官荣光,赤德祖赞普一样能给你!只要你能放下手中的刀剑,真心归顺我吐蕃,我让你与妻儿团聚!”
伽延从握刀在手,突然发出了一阵笑声,声音沙哑地说:“都说吐蕃军能征善战,我伽延从偏偏不信,今日我三百健儿身披素缟,已经下了死战的决心!识匿国主伽延从的头颅就在这儿!你若是个真正的男儿,就带兵上来取!也让我见识见识所谓高山之上雄兵的能耐!”
贡觉赞点了点头,指着山头上的识匿部对着身后众人说道:“这个伽延从,倒是个可敬畏的英雄,英雄应当有英雄的礼遇,不可辱他妻女族人!即刻命令麾下各庸向山上进发,谁活捉了伽延从,我赏他三十金珠!”
五百总宗吕打马接近贡觉赞身边,低声相劝:“千总,何必要逆势强攻,我们以他妻女族人的性命相挟,逼迫他下山来。若他真能狠心舍弃妻女的性命,我们再强攻也不迟。”
“你是短视之人,”贡觉赞仰头傲然说道:“伽延从乃是真勇士,他已经全族披挂素缟,似有决死之意,对于这样的勇士,岂能用卑鄙手段胁迫?我只有光明正大地击溃他,俘获他,才能够使他心悦诚服地归顺我吐蕃。”
宗吕继续进言道:“我们处于地形劣势仰攻,平白增添死伤,万一他们有援军到来,我军背腹受敌。”
“识匿余部全军素缟,这是孤军决死之意,怎么会有援军?你休要再多言,全军听我号令,向山腰中的识匿部军阵进攻!”
贡觉赞挥动令旗,庸护持们发出哇哇的喊叫声,挥舞着刀锋朝着山顶而去,桂射手们紧贴在护持们身后,朝着山腰上的识匿部方阵抛射箭矢。
而识匿部的神箭手们早已将角弓拉开,弓弦绷响,箭矢如流星朝下方激射。他们居高临下,射程和势头远超武士们射上来的箭矢,中箭的护持们仰头倒地,尸体从山坡向下滚动。
冲锋的庸护们面无惧色,更准确地说是神经麻木地朝着山腰冲锋,除了要躲避滚动的尸体防止被绊倒,还要躲避头顶上的箭矢。
贡觉赞冷漠地仰望着山坡顶上,仿佛被射杀的不是他麾下的兵卒,而是一群价值低微的牲畜。
在吐蕃军队中,桂和庸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等级,庸是负责耕种交税的奴隶,战时成为数量最多的低级士兵。
庸是有机会成为桂的,只要能在九死一生的厮杀中获得敌军人头并活下来,立下军功的庸就能获得转户籍的奖励。成为桂的首要好处是田产无需交税,其次有资格拥有更锋利的刀枪,也有了坚固的锁子甲护身,这使得桂射手们的战场生存能力大大提升。
庸护持们此刻的奋勇争先,只不过是为了用一时的鲜血博取将来的安稳,他们明知道这样的机会渺茫,却依然飞蛾扑火般朝识匿部的阵型冲去。
弓弦作响如霹雳,庸护持们冲得越近,识匿部射出的箭越是精准狠辣。牦牛皮衣无法抵挡箭矢的势头,兵卒们变成了一串串血葫芦滚落在地。更多的吐蕃兵冲了上来,识匿部前排的兵卒嘶吼着挺刺出长枪,枪头攮透了胸膛糊满了鲜血,几十把枪锋形成一道墙,将试图冲上来的庸护持全推了下去。
桂射手们骑马紧迫在冲锋阵型的后面,有胆敢后撤的,立刻会死在自己人的刀下。这些战斗经验丰富的射手们,显得异常冷静,眼睛锐利地寻找着目标,时不时从马背上解下角弓,抬手拉满弓弦射出,总能够射倒一名勇猛的识匿人。
伽延从挥舞着钢刀左右劈砍,两袖中都灌满了鲜血,战马被冲上来的庸护持用长枪扎倒,便抛弃了马匹作战,父子二人各自劈杀,然后背靠背在一起,恼怒的嘀咕道:“李嗣业怎么还没来!”
“我是不是看错了这小子,他把我们给抛弃了!”
“管他呢!多杀一个是一个!”
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骑救场
伽罗从的脚下很快堆起了许多尸体,查失干手持着盾牌护佑在父亲身边,给他挡住射来的刁钻冷箭。
识匿族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伽延从组织的三百多部众,很快只剩下五六十人还站立着。他们手持着刀枪站在血泊中,脚下是族人的尸体,但他们无瑕悲伤,吐蕃武士们仍在驱赶着庸护持们向上进攻。
贡觉赞望着山顶皱起了眉头,宗吕的队伍仰攻受阻,竟然迟迟不能拿下识匿部。他立刻对身边的葛日朗下令:“再派出两个百人队上山助战!尽快解决掉识匿部,如果不能活捉伽延从,那就取下他的头颅!”
葛日朗抱胸行礼道:“遵命!”
十名桂射手驱赶着庸护持上山接战,其实不需要贡觉赞再添油,伽延从和他的族人们已经在崩溃边缘。
伽延从双手虎口迸裂,胸口甲胄上连中三箭,鲜血糊满了战甲。他身边站着的只剩下二十多人,儿子查失干胸口上被砍出狰狞的伤口,手拄长枪支撑身体不至于倒下。
“李嗣业你这个龟儿子!你要再不来,老子就要变成鬼了!”
“你若是坑了我,我就算下了阴间,也不会饶过你!”
伽延从话音刚落,下方的山谷中斜刺出一支疾速奔驰的马队,幼子若失罗手持长枪冲在马队的最前方,朝吐蕃军阵型直冲而来。
吐蕃人大惊失色,贡觉赞急忙大声喊道:“不要慌,列阵对敌!”
若失罗白皙的面庞因躁怒而变得通红,马匹直接穿过了庸护持的队列,一枪直取马上吐蕃武士的脖颈,马匹惯性和枪尖突刺所产生力道,轻松将锁环甲的铁环撕破,血头颅带着兜鍪冲上了天空。
紧跟而来的骑兵队也是如此,避过庸护持的纠缠,直接朝桂射手冲来。
李嗣业手提陌刀,直接将目标定为了贡觉赞,在马上大喊出声:“吐蕃千总谁也别去碰!他的头颅是我的!”
贡觉赞一听,不由得怒火炽盛,唐将竟骄狂如斯,还未接战就敢内定自己的头颅。他怒吼出声抽出腰间的长刀,自己身边的一个百总长已经冲了上去,这人身形壮硕,肌肉壮硕,双手挥舞着两把战斧。
只见对面李嗣业迫至近前,手中长刀闪电般抡出,战马突然发出悲鸣嘶声,那马颈喷溅出血水竟然齐齐断成两截被斩首。血淋淋的马身依然前冲,前蹄齐跪向前栽倒,百总长双手握斧随着马身翻倒在地。
李嗣业再次挥出一刀,斩断了百总长的头颅。另一名桂射手手持长枪朝李嗣业直刺而来,李嗣业附身在马背上避过,起身抬手挥刀,桂射手手中的长枪应声断成两截。陌刀再度抡出,刀锋竟将射手拦腰斩断,半截身子拖拉着肠子从马上栽落下来。
贡觉赞骇得心胆俱裂,眼前一黑忍住呕吐的冲动,调转马头就是逃窜。他身边的桂射手们跟着并掩护撤退。
李嗣业并未强追,山腰固守的伽延从已经陷入了绝境,岂能因为这么一点儿人头功劳,弃他于不顾。
贡觉赞一逃,山下的吐蕃兵顿时四散溃逃,李嗣业单手提刀,朝藤牧下令道:“你带右队在山下肃清残敌,解救被俘虏的识匿部族人,首要是找回伽延从大将军的妻女!”
“田珍,带着你的左队,跟我肃清半山腰的残敌,接应伽延从大将军!”
马匹的冲势由于沿着山坡向上而放缓,他们正面迎上了后续攻上山的两个吐蕃百人队,李嗣业索性放慢速度,与身后的士卒们排成一线,铁甲长枪逆着山势向上进发。
在武器护甲的绝对优势下,以一敌四根本不是问题,何况他们有大漠护送商队斩杀盗匪的经验,更有平时刻苦的比武训练。长枪将一个个近身的庸护持们捅倒,血水沿着山坡汇成了小溪向下汨汨流淌。
桂射手们采用的战术依旧是庸护持消耗对手,等到局势胶着时,他们才以轻骑发动冲锋。刚才李嗣业所用的战术,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在眼下这种葱岭骑兵队已经呈压倒性优势时,再去等什么胶着状态,简直就是愚蠢得可笑了。
李嗣业大喊一声:“这些奴才兵不值钱!给我上去斩桂射手们的脑袋!取一个颗人头我赏钱一贯!”
守捉郎们顿时精神大振,一贯钱可是他们种一亩棉花田一年的收入,守捉使如此豪爽,他们岂敢不奋勇争先?桂射手们的脑袋在他们眼中已不是脑袋,而是一串串的通宝。
若失罗急着解救父亲,抢先一步打马冲了上去。他手执长枪夹在腋下刺出,当先将一名桂射手挑落下马。
田珍一看恼了急,他岂能让一个小兵抢了自己的风头,手中握着两个一尺来长的金瓜榔头锤直扑上去。桂射手拔剑刺来,他竟然不闪不避,剑锋刺在肚腹上被圆护腹兽弹了开去。田珍奋力横抡,锤头正中桂射手脸颊,直打得兜鍪下的锁环肩披都变了形,满口血牙像西瓜籽似的全吐了出来。
他再度挥起锤头,双锤击打在桂射手的后背上,发出骨骼碎裂的声响,随即软软地趴在马背上掉了下来。
陷入到苦战中的伽延从看到了希望,他高举起手中横刀,疾声喊道:“咱们的人来了,族人们,跟我杀下去!”
仅存三十多人的识匿部跟随着国主冲杀了下去,吐蕃庸护持们节节后退,却不敢逃窜,只因五百总宗吕还在山腰中督战。
山腰里坐镇激战的宗吕陷入了进退两难境地,山上的伽延从余部尚未消灭,唐军骑兵已经从山下冲了上来,转瞬间将支援他的两百兵斩杀殆尽。
更让他心焦的是,千总贡觉赞竟然畏战而逃了,使得坐镇山麓的三百余人一触即溃,不然唐军岂能如此迅速地上山。
眼下败局已定,宗吕无法遏制败势,不待众射手上前相劝,宗吕咬牙挥了挥手:“撤,撤退!”
“快跑!”
庸护持们丢盔弃甲,却依然没有桂射手们拍马逃窜的速度快。这正是抢割人头的关键时刻,唐军可不管身份尊卑,桂与庸的头颅在他们眼中是一个价钱,跑得慢的人自然成了刀下亡魂。
李嗣业逆攻上山与伽延从会合,识匿国国主看上去很凄惨,鲜血已经将他浴成了个血人。老头伸手一抹脸上的血浆,露出一口白牙喘气大声喊道:“我没看错!你总算来了!”
来不及与他多寒暄,李嗣业只喊了一声:“跟我下山去肃清残敌!”
他立刻带着队伍折返下山,藤牧正带着人追击吐蕃军残部,那些无主的庸护持们,四散跑得漫山遍野都是。
李嗣业立刻挥动号旗,将所有人召集回来,藤牧策马来到他的马前,翻身下马叉手禀道:“守捉使,吐蕃军千总贡觉赞已经逃窜,他还挟持着……伽延从大将军的妻女。”
第一百七十三章 贡觉赞骄矜之谋
“什么?”李嗣业顿时一头两个大,吐蕃人果真是狡诈如斯,逃亡都不忘带上人质。如果他不挟带着伽延从妻女逃亡,李嗣业还能够饶他一命。但是现在,他就算是逃回吐蕃,李嗣业也要亲手救回伽延从的妻女,也要把他的人头带回来。
幸存下来的识匿部战士开始在俘虏中寻找亲人,三千多名识匿部落的老人、妇女、孩子终于重见天日,或与亲人抱头痛哭,或者相互之间欢呼呐喊。
伽延从父子不顾伤势踉跄地走在人群中,口中呼唤着母亲和妹妹阿兰达的名字。
“阿兰达,你在哪里!快出来!”
“娘哦,妹妹!”
李嗣业实在是不忍心让他失望,立刻翻身上马,开始召集麾下守捉郎。
他知道追击无需太多的人,但必须是勇猛精干,心甘情愿与他长途奔波之人。他立刻张开了喉咙喊道:“吐蕃千总逃脱,本守捉使准备将他的头颅给摘回来,现在需要二十名勇士,谁愿意立此功勋,立刻跟我出发!”
“李使君,我的妻女没有找到!”伽延从踉跄地跑到他的马前:“我问了很多人,阿兰达不在这些人中间!”
“我知道,”李嗣业说:“贡觉赞逃窜的时候,把她们给带走了,我现在正准备召集二十名勇士前去追击,保证把阿兰达和夫人完完整整给你带回来。”
“我也……”伽延从正待说话,却被李嗣业给堵住了话头:“大将军和长子受了重伤不得参加,若失罗跟着我去!”
“当然!遵命!”李嗣业就算不说,他也要自告奋勇,把救母救妹的使命一肩挑起。自己的亲人不去救,还能指望别人去救吗?
田珍和藤牧主动表示要出战,李嗣业挥手拒绝道:“你们两个,必须有一个留下来,协助伽延从大将军带着识匿部的人回到葱岭守捉去。”
守捉郎们主动报名参加追击,李嗣业淘汰掉身上挂彩受伤的,又从精中选优,选出十七个人。他命令大伙儿卸掉身上多余的装备,只带长兵器一杆,横刀一把,角弓及箭袋,水袋和压缩饼干腌肉,份量只够五天。
五天,正是往返小勃律国边境一个来回的时间。众人沿着喀喇昆仑山脉的边缘向着小勃律国的边境出发。
……
贡觉赞的逃亡显得异常狼狈,他的身边只剩下六名桂射手,至于那些跑得慢的庸护持,都被他无情地抛弃了。
天色将暗,他与部下们在一座山口谷地中燃起篝火,两天时间的奔波,让众人都异常疲累。
伽延从的妻女被捆住手脚扔在马背上,破布塞住嘴巴,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贡觉赞摘掉兜鍪,双目茫然地望着火堆,似乎在想着心思。
五百总葛日朗蹲坐在他的对面,回头指着捆缚在马背上的人质问:“我们为何要一直带着这两个累赘,白白拖慢了马的脚程,不如一刀一个杀掉,扔进徙多河中了事。”
“你懂什么,”贡觉赞抬头睨了一眼葛日朗,冷哼出声笑道:“这可是两个香喷喷的诱饵,等我回去重整旗鼓,还要靠她们把伽延从钓到坦驹岭驻兵堡里来。”
葛日朗无奈地抱胸说道:“还是千总想得长远,我们都没能想到此节。”
贡觉赞脸上丝毫没有气馁之色,拍着葛日朗的肩膀说道:“我这人从不轻言放弃,败到了葱岭唐军的手里,只怪这些汉人奸猾诡诈。这个仇我要报回去,等回到坦驹岭后,立刻向东岱东本请求援兵加固城防,然后等着伽延从和唐军上门,把他们狠狠地咬死在坦驹岭上,出一口胸中恶气。”
有些话葛日朗藏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贡觉赞此举设想得看似很漂亮,但无疑给他们的逃亡增添了凶险。他们一路挟持着伽延从妻女,识匿部和唐军岂能善罢甘休,说不定追击的唐军就尾随在他们的身后。就凭他们剩下这七个人,如何能挡得住强悍的安西兵?
虽说是富贵险中求,但为了他一个人的富贵,让属下都置身于危险之中,这么做就太过自私骄霸了。
“有马蹄声!”葛日朗脸色瞬间变白,连忙趴在地上静听,然后站起来指着方向说:“是从正北方来的,听声音似乎只有两三人。”
“立刻拔刀,准备厮杀!”
武士们翻身上马,贡觉赞迅速骑上自己的坐骑,拔出钢刀,一直手拽起横在马背上的阿兰达的头发,将宽刃刀的刀口触在她脖颈上,神色紧张地等待着即将出现的敌人。
三骑出现在起伏的丘陵上,马蹄的声音缓慢无力,显然是疲累到了极限。
葛日朗手搭凉棚朝远处遥望,疑惑地说道:“好像是宗吕。”
贡觉赞的神情略有些不快:“他怎么还活着回来了?”
等三骑离他们越来越近,桂射手们认出了骑在马上的宗吕和两名武士:“千总,果然是宗吕他们!”
贡觉赞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唇角上的两撮黑髭笑开了花:“哈哈,刚刚还惦念着宗吕,没想到天神已经把你带回了我身边。
宗吕打马来至近前,翻身下马跪地禀道:“千总,属下未能活捉伽延从,特向千总请罪。”
贡觉赞上前将他扶起,抓着袖口亲热地说:“此番战阵失利,非是你的过错,只要你活着回来就好。”
“千总,我还有一事要汇报,唐军有二十骑紧追,就跟在我们身后,离此地不足二十里。宗吕想问,千总是否还挟持着伽延从的妻女?”
贡觉赞面色一冷,指着马背上说道:“那不就是吗?”
宗吕再度跪地说道:“属下有一策,可使唐军立退,即使不退,也无法再追上我们。”
“哦,你有何策?”
“将这伽延从的妻女重伤遗弃,唐军就算追上来,也只能先给伽延从妻女治伤,我们便可趁机从容回到坦驹岭。”
“不可,”贡觉赞冷淡生硬地回答:“这伽延从的妻女,我将来还有大用。”
“可是……属下但问,千总可想到了方法退敌。”
贡觉赞的脸上浮出虚伪笑容:“这个我已经想到了,只要派人回去阻截断后,为我们争取时间,我们便可取近道回到坦驹岭。”
“哦,”宗吕面无表情地盯着贡觉赞的眼:“千总准备派谁回去断后?”
“当然是你,宗吕。”
“为什么是我去?”
“为什么?”贡觉赞眯着眼睛哼道:“我们今日之惨败,皆因你探敌不明,葱岭守捉一百二十骑人人披挂皆是上等鳞甲!武器精良齐备,训练有素。就算安西精锐劲旅龟兹镇军,也不过如此!你手中情报虚假,我们才有此败!”
宗吕眼睛瞪得赤红,突然发出了悲愤笑声,指着贡觉赞高声喝道:“贡觉赞!你身为千总,却不敢担当败责,若不是你不听我言,狂妄自大,我们安能有此败?”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宗吕卖身降唐
宗吕带来的两名桂射手隐隐察觉到不妙,握着腰间刀柄退到宗吕身后,与贡觉赞等七人隐隐形成对垒之势。
葛日朗连忙站出来当和事佬:“宗吕,何必这样呢,千总并无恶意,不过是想叫你将功补过而已。”
贡觉赞嘿声笑道:“宗吕,昨天我们损失了整个千人队,如此大的罪过,需要人顶起来。我想了想,这次扫荡葱岭识匿部,从头到尾都是你来谋划的,这罪名你不背谁来背?就算你拒绝断后将功折罪,将来东岱东本怪罪下来,你也免不了头戴狐尾被枭首示众。”
果然如此,贡觉赞已经准备将私自出动全军覆没的大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宗吕的心脏宛如坠入了冰窖般寒冷,可又无可奈何。
这贡觉赞的祖上是赤年松赞的旁系直亲,不是他这种靠征战厮杀一步步从庸升为桂,再升任军官的奴从出身之人可以抗衡的。
宗吕这一瞬感到了绝望,对整个世界的绝望,他以为已经改变了蝼蚁般的命运,但这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了他,撕破真相之后,他还是那个被当做奴隶驱使的‘庸’。
贡觉赞声音变得温和起来,但声调里依然带着高高在上的冷峭:“宗吕,只要你肯舍命断后,就等于将功补过,我回去之后向东岱东本美言,你们家仍然是桂户,你的儿子成年后,依然是桂射手,他无需像你这样,经过无数次流血拼杀,才能换来桂户的身份。”
宗吕沉默了,这的确是他能为家人唯一留下的财富,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沦落为用来消耗的庸护持,他还能怎么做呢?
他微微躬身,朝着贡觉赞抱胸行了一礼:“谨尊你的命令,希望千总不要食言。”
贡觉赞蠕动着嘴唇笑了笑,又指着他身后的两名桂射手说道:“你们两个也一样,英勇战死,善报积厚子孙,你们的家人日后也是桂户。”
两人也朝贡觉赞抱胸行礼,三人各带悲愤神情翻身上马,朝着来时的路途奔去。
贡觉赞只向他们的身影看了一眼,便吩咐众人上马,抄近路赶回坦驹岭。
宗吕三人身体处于最疲惫的状态,整整奔逃了一天,连一口糌粑都没能吃上。他们这些桂射手是从来不携带干粮的,所有的食物给养都是庸护持负重携带,如今庸护持们都已经逃散或死于非命。
可惜临死前都没能吃顿饱饭。
他们在山口前勒住马匹,远处的丘陵坡已经有十骑唐军,杀气腾腾地朝这边奔来。
两名桂射手拽着马缰的双手微微颤抖,他们这是来送死啊,为首的唐军军官战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兜鍪下藏着阴沉的欲择人而噬的双眼。他的背后插着陌刀如同战旗的旗杆,刀头跳动着青色光芒,这独特的旗帜绽放的锋芒,足以让任何人观之丧胆。
宗吕扭头左右看看身边两位桂射手,按下心头的寒意问:“你们两个,谁先上?”
“我来。”
一人抓起枪杆,策马冲了上去,李嗣业骤然抽出陌刀,光芒掠过,鲜血飞溅,桂射手的人已经滚落到马下。
宗吕机械地扭过头,问另一位:“你呢?”
这人浑身颤抖,却也壮起胆气发出了震破喉咙的喊声:“啊!”
他跨着战马冲了过去,结果依然抵不过一刀,李嗣业迎头斩下,连人带马都被砍得血肉模糊翻到在地。
面对躺在地上变成一滩血肉尸骨的人马,宗吕的上下牙关直跳,原来越是等到最后,越是无法面对死亡的恐惧。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冷冷地说道:“就剩你了,上来吧。”
宗吕无法动弹,这就是他们留下阻敌的结果,三个人不能挡住敌人片刻,他的舍身赴死还有任何意义吗?
李嗣业等得不耐烦了,冷声说道:“既然你不肯上来送死,那就劳顿我来解决你。”
他双腿一夹马身,双手提着陌刀上前,刀锋刚要抡起,宗吕突然惨叫出声:“别杀我!投降!”
李嗣业挥出去的刀锋突然停留在半空,宗吕紧闭的眼睛缓缓张开,他在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喊出了那句话,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看着停留在头顶的刀锋,身体的所有部件都还能够活动,他颤抖地翻下马,跪在了李嗣业面前,失去了一个勇武的桂的尊严。
“吐蕃约如统属喀葛鲁豪奴东岱麾下坦驹岭驻军堡五百总宗吕向您投诚,”他说完这段非常绕口的话之后,主动抬起头说道:“官长,敌首千总贡觉赞命我前来阻挡你,他挟持着识匿部伽延从大将军的妻女,已经抄近路迅速赶往坦驹岭,我也知道一条近路,可以助官长在半路截住贡觉赞。”
“很好,”李嗣业赞许地点了点头:“那就走在前面带路。”
他松了一口气,朝着李嗣业连着三叩首,才茫然失措地站起来。
宗吕翻身上马,当他决定投敌的这一刻,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有什么比活着更珍贵?过去所坚持的一切信念早已崩溃。只要借着唐军的手把贡觉赞除掉,没有人能活着逃回坦驹岭。他隐姓埋名地活着,吐蕃人也都会以为他战死了,家中的妻儿会被当做殉国者的家属,桂的身份也不会被摘掉。
他带着唐军从喀喇昆仑山脉中较凹的山岭上翻过,在这五月多的天气里,山下的葱岭原野上已经绿油油一片,喀喇昆仑山脉的众多山峰上却白雪皑皑,冷风从山间刮过时,众人的脸上像鞭子抽打般涩涩地疼。
还好地势较低的地方,积雪已经融化,沿着褐色的山石能够摸索出一条路径,遇到陡峭山坡时,众人便牵着马行走。他们昼夜不停歇,直至第二天清晨,已经开始走下坡的路段。
宗吕已经疲累得说不出话了,脚步踉跄地贴着马匹行走。李嗣业命令众人在一块巨石下休息,众军卒们取出压缩饼干和腌肉啃食,就着水袋中冰冷的雪水咀嚼强咽下去。
宗吕有幸也分得了几块压缩饼干和腌肉,细细咀嚼几口,只觉得这东西比糌粑还要美味,盐分充足,还有动物的油脂香味。
休息了近一炷香时间后,众人再次上路,他们来到低洼的山谷间,见到了久违的绿草灌木,一条清澈河溪打着浪花卷儿向下游流淌。
宗吕停住了脚步,指着河溪旁的山道说:“就是这里,他们所绕的近路,这里是必经之地,你们埋伏在此处等待,必能将他们全部拦住。”
田珍从腰间抽出刀,横在他的脖颈上狰狞着脸道:“你若是胆敢蒙骗我们,耶耶将你身上的肉一刀刀片下来!”
宗吕仰着头镇定回答:“我既已投降,一心求活,怎敢欺骗各位。今天日落之前,他们若不是从此经过,任由你杀剐。”
李嗣业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摆了摆手,田珍才把刀从他脖子上取下。
宗吕连忙上前两步,眼见立在李嗣业两侧的军汉作势要抽出钢刀,他迅速刹住脚步,对李嗣业祈求道:“待会儿你们诛杀贡觉赞等人时,我可不可以躲起来,别让他们看见。”
“怎么,怕被他们瞧见你投敌?”田珍等人在旁边奚落地笑道:“这有什么可丢脸的?你们吐蕃豪贵禄东赞的孙子不也降我大唐了吗?还被赐予汉姓论,名弓仁,授羽林卫大将军,封安国公,食邑千户。你虽不及他们身份尊贵,但日后入我唐军,冲锋陷阵,实心用事,当个校尉、中郎将什么,不比给你们那狗赞普卖命强?”
第一百七十五章 持质者,智斗之
“各位有所不知,”宗吕学着中原人的礼仪拱手说道:“这贡觉赞的祖上是赤年松赞的叔父,是吐蕃豪贵之户。若是让他们看到我,万一有一人逃脱回去,我们家这一支必然会被灭族。”
李嗣业点点头说:“那你就避让躲开,库班尼,你盯着他,别让人跑了。”
宗吕千恩万谢再次拜俯,并且心有余悸地叮嘱道:“他们一共有七人,切记要杀的干干净净,切莫让一人跑回去。”
李嗣业转过身去抿嘴哼笑,果然阶级之间的仇恨才是真仇恨,至于别的什么国仇要让位到一边儿去。
他立刻安排埋伏,命令九人各自守在溪谷两旁,逆着刺目的阳光耐心等待。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直等得田珍心焦口燥,提着刀嚷嚷着要下去找宗吕算账。李嗣业一把将他拉下来,匍匐在石丘上凝神远望。
“别急,来了。”
贡觉赞一行人出现在溪谷的拐角处,各自骑着或牵着马匹,一个个精神萎靡神情疲惫。为了节省体力,他们将厚重的锁子甲脱下,折叠栓在马背上,身上只裹着一层皮袍子摇摇晃晃。
李嗣业及麾下众兵卒将弓弩上弦,装上箭矢,各自瞄准了目标。
贡觉赞等人并无戒备,只是低着头沿着溪边行进。等到他们走进三十步之内,李嗣业率先叩响了弓弩,众人次第扣发,弩弦嗡声作响。
贡觉赞猛然翻身掉落下马,他的左肩中箭,左右两名桂射手均捂着喉咙倒下,葛日朗俯身在马背上,竟然避过了箭矢,还有一人右脸上中箭,捂着腮帮侧倒后躺在地上嘶吼,另有两人落在后面,箭矢刺在马身上,马匹发出嘶叫声挣脱开缰绳跑了开去。
李嗣业等人迅速从山坡上翻下,跳上马匹手持陌刀长枪,拦阻在河溪两岸。
贡觉赞眼疾手快,忍着疼痛把伽延从之女阿兰达从马匹上拽下来,大手抓住她单薄的肩膀当做肉盾挡在前面,弓着身子另一口握着短刀,刀锋横抵在阿兰达的脖颈上。
另一名射手如法炮制,将伽延从阏氏从马背上拽下,用短刃抵着她后背。
李嗣业骑在马上下令:“先把没有挡箭牌的射杀了!”
葛日朗一听果断飞扑,将挟持住阏氏的桂射手连推带踹,把人质抢在了自己的身前。这桂射手转眼就倒了霉,被三枝羽箭攒射在脸上,皮开肉绽血流狰狞,直挺挺向后倒地。
另外一人慌忙蹲在葛日朗身后,他不敢从百总手中夺人质,只好像小鸡一般弓着,抓住了葛日朗身后的腰带。
葛日朗微侧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这名射手一眼,呲牙怒道:“把手撒开!”
射手卑微地回答:“对不住,五百总,我不撒手。”
葛日朗凶恶地拱起了鼻头,极欲杀掉身后的拖油瓶,但此时自己人争杀,只会使唐军得手,总之保命为上。
整个山谷间气氛凝固,只有呜呜地风声从他们之间刮过,李嗣业紧缩着眉头骑在马上一言不发,其余唐军只盯着他的脸,等待他发出下一步指令。
两个孱弱的女人横亘在敌我双方之间,若失罗眼眶含泪哽咽着险些喊出声,却被李嗣业的眼神制止。
亲人在侧,关心则乱,只有舍去亲情,故作冷漠,才能不让持质者有所恃。
李嗣业在马上肃然念句,生硬得就像是背诵公文似的:
“唐律有文,持质者,与质同击。此次阻敌误杀伽延从大将军妻女,各位兄弟回去以后,要在都护和疏勒镇使面前佐证,并非是本官不救,而是当时情势危机,吐蕃胡贼骄横狂悖,欲于人质共存亡。那就让他们与人质共存亡。”
李嗣业下令:“将弓弩上弦!”
众人脚蹬弩弓,提弦上拉,从箭袋中抽出箭矢安装。
贡觉赞惊疑地瞪大了眼睛,前来追击的竟全是唐军,没有一个识匿部的亲人吗?这帮狗日的汉人真是冷血!胆大妄为,竟然敢不谈条件!就要把伽延从妻女给抛弃?
他愤慨地皱起了眉头,咧嘴嘲讽地痛斥道:“伽延从啊伽延从!这就是你效忠大唐的后果!你对唐王忠心耿耿,他们却这样对待你的妻女!你这唐军败类,此事若是被大将军知晓了,你说他会不会冲冠一怒,反叛大唐而归顺我吐蕃呢?”
李嗣业不咸不淡回答道:“伽延从大将军不会知道的,这里所有人都是我的亲信。我只需要将阏氏和国主千金的遗体带回去,告诉他妻女惨遭吐蕃军杀害的真相。大将军此生只会与吐蕃人不共戴天,也只会誓死效忠大唐。”
“准备!”李嗣业首先端起弓弩,瞄准了处于休克状态的阿兰达。
她本来扎起的辫子松散开来,遮住了半张面庞,隐约可见那高挺的鼻梁和紧闭双眼中参差的长长睫毛。
若失罗咬紧了牙关,却依旧止不住它们上下直碰,他的身体在颤抖,甚至连抬起的弓弩都无法持稳。他简直无法判断了,李嗣业是真心救阿兰达?还是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要把她和母亲给抛弃。
从感情上来说他不愿意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但阿兰达脆弱的生命就控制在李嗣业的手中,他是不会放吐蕃人离开的!是否舍弃人质,也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他抬起了弓弩,却驱使着马匹轻轻地向后退,心中暗暗发誓,只要李嗣业把弩箭射到妹妹的身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射杀他为妹妹报仇,就算他是自己的上官也不行。
“等等,等一下。”葛日朗首先支持不住,慌忙对李嗣业说道:“我们无心与唐军交战,此次纯粹是误会而已,但求官长能放我一条生路,我愿意放弃人质。”
李嗣业神情微动,贡觉赞却精神高度紧张,立刻喝止葛日朗:“不得放走人质,葛日朗!没有人质,你死得更快!”
李嗣业眼角睥睨,高抬着下巴显得很轻狂,口吻却是不容质疑地说道:“人质固然可贵,但有的人比人质更可贵。贡觉赞!”
这喊声惊得贡觉赞肩膀一哆嗦,堪堪握紧了手中的刀。
“你不止是坦驹岭驻军堡的千总,而且是吐蕃赤年松赞的旁支后代,拉萨勋贵之后,家中奴仆成群,金银遍地。你的脑袋可比两个人质值钱,不,我要你活着。如果你被俘的消息传到拉萨,你的家人会花多少钱来赎你?”
他的脑袋随着李嗣业的话语一阵阵地懵圈,预先所设想的一切都被扭转了,本想劫持伽延从妻女为质,利用她们钓伽延从上门。可唐军前来追击,对人质的性命置若罔闻,却要活捉他这个豪贵家族之子。
贡觉赞恨恨地咬牙唾骂道:“宗吕这个叛徒!定是他出卖与我!”
眼下他该怎么办?难道要拿刀对准自己的喉咙?逼迫李嗣业后退,如果他敢不退,就以自杀来威胁他,让他损失一大笔钱财?
他使劲儿地摇晃了一下脑袋,把这荒唐愚蠢的逻辑给甩了出去,横在阿兰达脖子上的刀依然不肯放松。都说汉人奸诈狡猾,谁知此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本人确实是赤年赞普的旁系后代,但不是家族主脉,不然也不会被派到这小勃律国边境来,他们断然是不会花重金赎我的。要不然这样?我在坦驹岭积攒有一小部分黄金,我放了伽延从的妻女,你放我们回去,他日我定将钱财送上。”
李嗣业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果这样能够把阿兰达和阏氏救下,也算是最好的结果,至于这个贡觉赞,是绝对不能放他回去的。
谁知此时,蹲在阏氏身后的葛日朗竟然喊出了声:“官长!使君!他说谎!他是贡葛家的嫡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只留有用之人
李嗣业暗暗嘀咕了一声糟糕,事情的过程好像不受控制了。
贡觉赞愤然挟持着阿兰达转身,对着葛日朗痛声喝骂:“葛日朗,你这个白眼狼!你和宗吕一样,都是叛徒!”
葛日朗却弓着身体毫无愧色地回击:“贡觉赞千总,我等今日落到此等田地,皆因你自作自受。你若留下来,还能活着,你的家人会带大量钱财前来赎你。”
他坦然面朝李嗣业,略微控制住自己的笑容,绽放太过反而显得虚伪:“官长,你需要派一个人去向贡葛家报信,葛日朗愿意自告奋勇,只要消息传递到,贡葛家定会派带金银来赎人。”
贡觉赞怒急,对着葛日朗身后的武士下令道:“若木!葛日朗叛国降敌!我命你将他处死!等回到坦驹岭后,我升你做五百总!”
葛日朗满头大汗,愈发不敢动弹,他转身的速度无论如何也不及若木拔刀的速度,只好高声劝说道:“若木,不可听信他胡言,贡觉赞是什么人你最清楚!我们不如合力将他擒下,献给唐军!”
“葛日朗!你是个蠢猪!”
“贡觉赞,你毫无信义,活该被活捉!”
李嗣业等九人骑在马上面面相觑,但手中的弓弩迟迟不肯放下,万一这是两人演戏耍诈,诱使他们放松警惕呢?
满脸懵懂的桂射手看着两人躲在人质后面打口水仗,他只顾着左右摇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两人都说得很有道理,他却都没有勇气去付诸实施。
吵嚷中的葛日朗眼皮一抖,猛然转身抽刀,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刀刺入若木的肚腹中,使得这位无主见的桂射手连着倒退两步,鲜血沿着肚皮喷射而出。
贡觉赞毛发竖起,松开人质阿兰达的肩膀,连横在脖子上的刀也收回。竟转身朝着葛日朗的头顶上劈过去,葛日朗的刀卡在若木肚子里,一时无法拔出,迅速从若木的腰间抽出长刀,两人刀锋相向,白刃相击竟溅起无数的火星,可见手上使出的力气足以将对方从中间一劈两半儿。
两人正厮打相持间,李嗣业等人已经下马,九把劲弩围做半个圈齐齐对准了他们。争斗中的葛日朗和贡觉赞茫然地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是惊魂甫定,竟不知该如何收场。
李嗣业扣响了弩弦,箭矢擦着二人的头顶而过,钉入溪谷旁的山壁上。
哗啦,
两人手中的刀具掉落在地,做出目瞪口呆状,随即双双蹲在了地上。
李嗣业重新给弓弩上弦,抬起弩箭瞄住了贡觉赞,随后向前走两步,索性将冰冷的箭头抵在了他的后颈上。
“别杀我!我家中确实是有不少财富,你捎信回去,他们必然会拿钱来赎我!”
“刚刚你不是这么说的。”李嗣业声调冷而恶趣味,使得贡觉赞瑟瑟发抖。
葛日朗弓着身子站起,主动说道:“没错,官长,贡觉赞家中确实财富丰厚,你若放我归去,我愿意做一个信使。”
李嗣业高抬弩箭,弓弦应声而发,箭矢穿透了信使的喉咙,葛日朗双手捂住喉头,鲜血止不住地从指缝中喷涌而出。
贡觉赞脑瓜皮一紧,心脏宛如蹦极一般从最高处掉落到底,大脑由空洞变为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再不受禁止,宛如脱缰野马倾泻而下,裤腿随即湿漉漉的,他失禁了。
……
一名唐军来到人质身边,与阿兰达和阏氏拥抱哭泣:“阿兰达!母亲!若失罗无能,让你们白白受了许多羞辱!”
妇女、少女和少年的哭声混杂在一起,使得气氛变得伤感哀婉。
贡觉赞惊异地回过头,抬头望见了这个穿着唐军细鳞甲的少年,分明是高鼻梁深目,正是西域诸胡的相貌。他刚刚也有注意到他,竟然没有想到识匿部伽罗从的子嗣方面去。
这一刻他的恐惧骤然消失,转化成了另外一种情绪,痛悔和气愤,简直气得要死。早就听闻汉人诡诈,但没想到竟然诡诈到如斯地步。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回到刚才李嗣业率唐军拦路之时,他二话不说定要先在伽延从女儿的身上随便插一刀!倒要看看这李嗣业能不能演下去!
但是此时痛悔已来不及,时间不会倒流,世上也没有后悔药这种东西。
悲愤交加的若失罗朝提刀朝贡觉赞扑来,李嗣业迅速抓住了他的手臂,从他的手中抢走了横刀。
“你可以打他一顿出气,但不能把人给我杀了,这个吐蕃人与我有大用。”
若失罗咬着嘴唇点点头,扑过去对着贡觉赞一通拳打脚踢,痛得他连声完整的哎呦都喊不出来,其余兵卒也各自上去踹了这吐蕃军官一两脚,表示出对他的愤慨,也表示对若失罗的支持。
贡觉赞被打得头破血流晕厥在地上,几人用麻绳将他捆缚起,拴在了马背上,然后是旗开得胜,打道回府。
宗吕站在溪谷对面的山坳中,对这面前发生的一切无法接受。虽然七名残兵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去,但贡觉赞却活着留了下来。双方已然结下了仇,此人不死他如何能心安?
宗吕壮起胆子,跪在了李嗣业马前请命:“宗吕请求李使君杀掉此人,贡觉赞不死,我心难安。”
李嗣业坐在一块天然的大石上,将周围人全部遣走,独留他和宗吕两人。
他气定神闲地说道:“这几日我抓住三个吐蕃军官,没想到你竟然是其中最优秀者。所以我改变主意了,你无需在我军中服役,你降我大唐的事情也无人知晓,我看你可以重新回到坦驹岭,继续当你的五百总。”
“万万不可。”宗吕跪伏在地上,声音哀切地说道:“此次我们坦驹岭倾巢而出,全军覆没于李使君之手,我就算孤身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喀葛鲁豪奴东岱东本岂能饶过我的命。”
“你可以把屎盆子往贡觉赞的头上扣。”
宗吕却摇了摇头:“贡觉赞家世显赫,东岱东本对其呵护有加,东本就算是相信,也不会去损坏贡觉赞的名誉。”
“那就把罪名盖到另一位死人葛日朗的身上,你且放心,第一,我会把除贡觉赞外所有俘虏放回去,这些人由你组织,还不算全军覆没。第二,我要送给你一些钱财和布匹,作为你劫掠识匿部落的缴获,第三,我会把伽延从的佩刀给你。有了这三样,还不足以保全你的性命吗?”
宗吕慌忙跪在地上问:“使君如此护佑我,宗吕该如何报答。”
李嗣业也不与他来虚的,明明白白地谈条件:“宗吕,你在吐蕃是有亲人吧?既然有亲人,就应该留在亲人身边,与他们团聚。我给了你这样的机会,你投桃抱李,继续在坦驹岭担当五百总,如果能升任千总更好,我要你想尽一切方法往上爬。”
“那贡觉赞呢?他若是活着,我心难安,他若是活着回去,我必死……”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李嗣业的眼睛,对方正犀利冷酷地望着他,他才发现问的这个问题,确实是愚蠢。
“你和贡觉赞,我只放一个人回去。贡觉赞出生吐蕃豪贵之家,我若是以其性命相挟,派人传信回去,其家必会派人送大批银钱来赎。可是我放你回去呢?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如果你给我带来的东西不能超过贡觉赞带给我的财富,那我留你还有什么用?”
李嗣业声音温和地问:“宗吕,你告诉我,你能给我带来什么?”
“我给你情报……吐蕃军的动向……”
“孺子可教也。”
第一百七十七章 强扭的瓜不甜
李嗣业一行人踏上了归途,碧绿的葱岭牧草从脚下铺展开来,喀喇昆仑山脉的群峰参差朝天,雪峰顶部如同遗世独立仙娥的身姿,遥远而又高不可攀。
贡觉赞被捆缚成了粽子骑在马上,身体随着马匹颠簸左右晃悠,像个不倒翁。马的缰绳被田珍以麻绳远远地牵着。
宗吕远远地坠在队伍后面不露踪影,李嗣业不必担心他逃脱或有别的预谋,只要贡觉赞在他手里,这只苍蝇就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阏氏和阿兰达被劫持捆绑的这些天里,水米未进,手脚经脉淤赌,身心受到了创伤,虚弱得无法独自骑乘,这需要两三个月的调理才能恢复。
归去的路上她们必须有人护持,若失罗主动与自己的母亲阏氏同骑一匹马,可是阿兰达该怎么办?
李嗣业当即硬派差事,指着一名什长下令:“杨五龙,阿兰达由你来照顾,你和她同乘一匹,护送她回葱岭守捉。”
杨五龙为难地皱起眉头:“守捉使,俺是有婆娘的,你看我这……我骑马抱着一个娘子,这像什么话,若是叫我娘子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你还是不是男人?竟然怕娘子!”李嗣业恨铁不成钢地抬起手指,隔空戳了他一记,众兵卒嘿然奚笑,杨五龙羞涩低头。
他左右扫视,看到了田珍。
“田珍,你没有娘子,你可以照顾罢。”
田珍双手叉在胸前正要说话,突然皱起眉头,伸手捂住了胸口,竟疼得龇牙咧嘴爬在了马背上,几乎要侧翻下来。
兵卒们呼天抢地扑上去,连忙将他扶住问:“田队正,你这是怎么啦!你好像受伤了!”
田珍痛苦地蹩起眉头,气息并不均匀,他的脸本来是蜡黄色的,倒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前日在战场上与吐蕃人对垒厮杀时,被敌枪刺中了胸口,一直没有愈合,想不到现在竟然发作了起来。”
李嗣业怀疑地低头审视,这田珍微闭着眼皮,竟不与他对视。他只好无奈地点头说道:“既然受了伤,当初为何还要跟我百里追击贡觉赞?”
田珍气息时断时续地说道:“这伤也不算太重,骑马射弩都无碍,我可以照顾自己,但再要照顾一个病号,就不行了。”
李嗣业哼了一声,把目光投向新招入唐军的小兵库班尼:“库班尼,你不过才十七岁,该不会有娘子吧?你别告诉我你也受伤了!”
库班尼红着脸支吾着说道:“我确是没受伤,但我已经有了娘子,虽然,没有公开,但已经住在一起,索珠若是知道我抱着别的女人回家,她一定会伤心得离我而去,去钻别的男人的毡帐!”
周围军卒发出了奚落的笑声,李嗣业不怒反笑,无奈地摆了摆手。等他把目光投向他人,他们一个个都低头躲避开去。
阿兰达虚弱地坐在羊毡上,李嗣业只好上去把她搀扶起,用自己的肩膀顶住她的脚,让她匍匐到了马上。
这个虚弱的识匿女子脸色尤显苍白,高挺的鼻梁上凝结着细细的汗珠,那松散的辫子全部抖擞开来,形成了披肩长发,竟有几分后世现代女子的风致。
李嗣业没有翻身上去,只是步行牵着马。阿兰达骑在马上摇摇晃晃,身子削瘦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从马上吹下来。众兵卒跟在他身后,不禁有些着急,但不知是为李嗣业着急,还是为阿兰达着急。
傍晚时分众人到达徙多河边,李嗣业把阿兰达从黑胖身上搀扶下来,她总算恢复了些神智和体力,下马后能款款向李嗣业行礼:“谢谢李使君一路护持,阿兰达感激不尽。”
李嗣业只好回礼:“不必相谢……”
河边燃起篝火,李嗣业卷起羊毡,让阿兰达躺靠在上面,阏氏躺在另一个羊毡上面,她的儿子若失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阿兰达没有丝毫睡意,轻抚长发露出姣好的侧脸,高挺的鼻梁使得她的脸型更加突出,兼具西方人与东方人的相貌特征。
李嗣业正在拆卸马鞍,却听见阿兰达在身后说:“李使君,听说我的父亲想把我嫁给你,你是怎么想的?”
他愣了片刻,没想到这阿兰达一路虚弱无力,刚有力气能说话,一开口问的就是婚姻。像极了被催婚相亲的大龄女子。
李嗣业点点头说道:“伽延从大将军好像跟我提起过,让我给一口回绝了。”
阿兰达侧身望向河水中自己的倒影,随即娇傲地抬起下巴问:“那你如今见到我,不觉得后悔吗?”
“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
阿兰达闭上了嘴巴,同时把脸也扭到了一旁。
……
田珍等几人躲在一处向阳的山石后,躺在斜面上各自逍遥,心安理得地接受若失罗送上来的薄荷叶。这是大唐版的口香糖,含在口中可保持口气清新。
“这几两叶子是我父亲的库存,感谢各位给阿兰达和李守捉使创造机会。”
军卒们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也有人话带机锋,想乘机提高报酬:“为了几片薄荷叶就把李守捉使给出卖,万一将来他找后账,可是得不偿失。”
田珍啐了一口说道:“你知足吧,不给你薄荷叶子,你照样会出卖他。”
他探出身体偷看了远处的李嗣业和阿兰达,随即迅速躺回石坡上,把嚼烂的叶子吐出去说道:“若失罗,你父亲的良苦用心可能要白费,强扭的瓜不甜,他们两个没有缘分。”
若失罗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我可不希望阿兰达嫁给他。”
……
李嗣业吹响了从他怀中掏出的木哨,四散的兵卒像欢实的羊群一般朝他跑去。
“时间不早了,马上出发!”
阿兰达依然骑在马上,李嗣业牵着马缰走在前面。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闪起奇怪的念头,就是因为这个人不肯与她同乘一骑,只愿意步行,拖慢了队伍行进的速度。
“李使君,”阿兰达甜甜地叫道。
“嗯。”
“你上马来坐一会儿。”
“不必了,我走着就行。”
“那你上来骑马,我下去走着。”
“不必了,你身体尚未恢复。”
只隔了一瞬,阿兰达发出了抽噎哭泣的声音,豆大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流淌下来,随之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凄婉,宛如悲伤逆流成河。
军卒们纷纷侧目,不敢上前相询。
“你哭个什么劲儿?”
阿兰达双手揉着眼睛抽泣道:“使君亲自千里追击,救回了阿兰达的性命,阿兰达为此感恩不尽,但使君却宁愿独行,也不愿意与我同乘,难道阿兰达就如此污秽如此惹你厌恶么?我虽然落入敌手不能自保,但吐蕃贼人稍有接近,我便以咬舌自尽性命相挟!阿兰达依然如喀喇昆仑山上的雪莲那般白壁,非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李嗣业惊愕又激恼地回过头来,摊开手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人话?我们汉人有言,男女授受不亲,仅此而已,何必多想?”
阿兰达又抹泪哽咽道:“我一女子都不在意,你身为男子却顾虑重重,难道跟我同骑,我能吃你一块肉?还是你能多给我一块肉?”
李嗣业顿时哑了声,众军卒在身后窃笑不已。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吃醋
李嗣业最终还是骑在了马背上,他能够做出这样的让步,确实觉得阿兰达是一介单纯的小娘子,如果不单纯,能说出那种话吗?他不过是与一女子同骑,确实无需有什么顾虑,难道伽延从就因为这个,便能够讹上自己了?
阿兰达坐在前面心情不错,嘴角时时泛起一丝欢愉的笑容,她只要轻轻向后一靠,就能够感受到温暖宽厚的胸膛,比羊毡子舒服多了。
但李嗣业不给她这个机会,尽量向后撤着身体,避免过分亲密带来的不便。阿兰达这小娘子仿佛故意似的,只要马匹有稍微颠簸,她就向后仰躺,然后被李嗣业用手掌托住脊背,她就会露出几分怨念。
在死缠烂打这方面,她与父亲伽延从倒是有几分相像之处。
离葱岭守捉城五里地时,藤牧与伽延从长子查失干特意率轻骑出迎,得知活捉了坦驹岭驻军堡吐蕃军千总贡觉赞之后,二人都分外兴奋。
藤牧骑马靠近李嗣业,看到几乎是坐在他怀中的阿兰达,脸上堆起两叠笑容:“守捉使此次轻骑相救识匿部,可谓是功劳与那啥双丰收,卑职在这里提前向你道喜了。”
李嗣业毫不客气地板起脸说:“休要嬉皮笑脸,说正事儿。”
藤牧对这样的批评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正事倒是有一件,安西都护府和疏勒镇使已经收到了上报,副镇使马灵察不日便亲自前来点验功勋,听说都护来曜也会前来!我们总算在这个地方熬出头了!”
李嗣业皱起了眉头,神色严厉地问:“这是谁报上去的?我还没有回来,怎么就不经我的同意?”
藤牧慌忙从马上翻下来,蹲在地上叉手禀道:“我们哪敢自作主张,是识匿国主,伽延从大将军,他派人前往疏勒镇报信。伽延从大将军可真够仗义,在信中不遗余力地夸奖你英勇无畏,以一百轻骑出动,拯救识匿部免遭吐蕃军掠夺涂炭。对自己的功劳却只字不提。”
阿兰达骄傲地翘起嘴角,好像父亲如此谦逊虚怀若谷,是自己调教的结果。
李嗣业却深感不妙,识匿部此番损失惨重,伽延从更是仅以三百余部绝地反击,才救出被劫掠的部落族人。他应该以这样的功劳,向安西都护府多要些奖赏,才能稍微弥补此次所遭受的创伤。功劳都不要,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本来心情不错,结果来了这么一出,就像被填了堵,只得挥挥手说:“走,我们进城。”
识匿部和守捉城的军户都站在城墙上,或是站在城中的街道两旁,遥首眺望得胜归来的健儿们。
这样一场小小的边境冲突,却是守捉城终年不遇的大事,最后归来的十勇士无疑将获得最热烈的拥戴。
索元玉也拉着李十二娘站在城头上,她虽然无缘成为战事的亲历者,但少女心中却有丰富的想象力可以脑补,加之民间风气对于尚武精神的推崇,边塞诗人们的诗歌对于戍边开疆进行了浪漫的渲染,戎马倥偬是大唐男儿的荣耀。
“看到了!他们回来了!”索元玉兴奋地踮起了脚尖,拽着闺密的袖子大声说:“正中间的肯定是李嗣业!他一定满身伤痕,尘满征衣!十二娘,我让你准备的包扎布准备好了没!”
李十二娘对于索元玉的活泼无可奈何。她虽然也有这样的憧憬,也有这样的浪漫,甚至想从男儿的金戈铁马中悟出新的剑舞。但这一切都藏在心底就好了嘛,干嘛要写在脸上,女儿家的温婉矜持还要不要了?
“你别这么大声,我,我已经准备了。”
她红着脸看了周围的人一眼,发现没有人注意这边的丑态,才稍稍放下心来。
李嗣业的战马沿着山坡向上行来,他们的身影也众人的眼里也越来越清晰。
李十二娘最先看见了,李嗣业的怀里坐着一个胡女,她棕黑的发髻正好挡住了他的下巴,这个胡女脸上绽放骄傲的笑容,就好像她才是得胜归来的英雄。
李十二娘笑容敛去,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索元玉张圆了嘴巴,那兴奋热烈的绽放凝固在脸上,随即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把拽住了十二娘的袖子:“我们走!”
旁边的人毫不在意两名女子的离去,很快填补了她们留下的空白,挥起罗帕或刀枪,欢迎归来的勇士。
两位娘子回到草厅中,李十二娘面容严肃地坐在蒲团上,索元玉却气呼呼地满地转圈。
“真是气死我了!我们还惦记着他身上有伤呢!结果人家倒好,左拥右抱,舒服惬意得很!”
李十二娘沉敛了气息,抬头柔声问她:“元玉,你为什么要生气?”
索元玉气呼呼地挽起袖子,一只脚踩在矮几上,伸手指着草厅门外说:“他!他!他!……”
她轻抚额头上的流海幡然醒悟:“对啊,我为什么要生气?我们只是想要给他治伤,一片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而已。”
李十二娘嫣然一笑:“你的好心,他现在还不知道呢。”
“对,现在没必要了!”她把陈放在案几上的药箱提起,大踏步地走出草厅,扔在门外的角落里。
两位娘子静默地坐在地毯上,相顾无言。
索元玉赌气似地说了一句:“我们收拾东西,明天就走,反正呆在这儿也没意思。”
李嗣业从草厅外走进来,摘掉了头上的兜鍪,露出乱糟糟的幞头和沾满尘土的脸。他转身注意到静坐的李十二娘和索元玉,遂笑着问道:“两位是要坐在这儿迎接我,恭喜我么?”
索元玉撅着嘴巴哼道:“有什么可恭喜的?来安西一年,不过立了些许寸功而已,你又何必自满炫耀。”
李嗣业不以为意,笑着点点头:“确实是寸功,我也没有炫耀,但可以喝些酒庆祝,今晚我就在草厅设宴,请酒肆的舞姬来跳一段胡舞,你们也来捧捧场。”
“我们没兴趣!不敢来与李守捉使同乐!”
索元玉唰地从地上站起来,拽住了李十二娘的手腕,拖着她一起朝门外走去。
李嗣业懵懵地摸着幞头问:“我哪儿得罪你了?吃了枪药了你?”
“呛了也能吃药?你才呛着了!我们走!”
两个小娘子洒脱地迈着步子,相互依靠搂着肩头,鲜艳的裙摆在日头下忽闪起伏,看起来霎是可爱。
李嗣业摇头苦笑,女人果然不可以等闲视之,简直是把生气当做自己的专利了嘛。
他脱掉了身上沉重的甲胄,顿时感觉身轻如燕,亲卫把铜盆端进来,就着热水洗了一把脸,才换上了武官的缺胯袍。
田珍和藤牧站在门口禀报,李嗣业挥手叫他们走进来。藤牧把这两天葱岭守捉的事务简单做了一下汇报,无非就是葱岭守捉护送商队的人马前天归来,人员没有任何损失。
倒是此次与吐蕃人的激战,有六位兄弟战死,十三人受了重伤,正躺在版筑房养伤。
藤牧把人头和缴获的清单也送了上来,此战共斩了六百颗人头,俘获吐蕃主将一名,桂射手三名,庸护持三百余人,全都关在马厩羊圈中。这个时代的战俘别想有什么人道待遇。
战马共缴获了三十多匹,武器和甲胄各有不少。缴获中除马匹有价值外,刀枪和甲胄均是破烂货,以装备精良著称的安西军看不上眼。李嗣业想等都护府派人下来点验之后,呈报上级把这些东西全送给识匿部,他们实在是损失惨重。
说起识匿部,李嗣业就脑袋发涨,这伽延从到底是怎么想的?把所有的功劳都往别人的头上推,就算他是金吾卫大将军,不指望什么官位,但上面下来的赏赐岂能不要?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未来的寄托与鸡汤
由于城中的大将军府尚未开工,伽延从将识匿部所有部众,伤员都驻扎在城外,嘈杂痛苦的喊声时常在营地中缭绕。
李嗣业轻装简从,沿着青草坡向营地走去,一路所见皆是愁云惨淡的景象,时有妇女抱着早已暴毙炭黑的婴儿,哼着歌儿蹲在地上哺乳。有双腿齐断的男子躺在羊毡上奄奄喘息,两三个孩儿围在他的身边嚎哭,即使身体健全的人也是愁眉不展,以泪洗面。昔日那个欣欣向荣的识匿部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无论是大国,还是小部落都是一样的,一场兵灾足以摧垮文明繁育的成果,唯一能区分的是,他们的承受能力强弱而已。
李嗣业的心情很是沉重,眼前背着死尸的人为他避让了道路,识匿部的巫医哼哼唧唧地在毡帐周围挑着奇怪的舞蹈,好像这样就能驱赶走伤者的痛苦。
他走到伽延从的大帐前,有侍女主动掀开了帐幕,帐中伽延从全身多处裹着麻布侧躺在毡毯上,女儿阿兰达伺候在病床前,口中嚼着浓绿的药草,然后吐在碗中。
伽延从看到李嗣业到来,高兴得刚要起身,却被疼痛牵扯到伤处,龇牙咧嘴哎呦一声躺了回去。
李嗣业连忙上前劝阻:“大将军,你新伤未愈,千万不可动弹。”
伽延从嘿笑了一声,握着他的手说道:“我与你有缘,第一面便有亲近之意。对了,让阿兰达给你煮一杯羊奶茶,她是我们识匿部落中煮茶最香的。”
阿兰达羞涩地掩嘴出门去,稍后端进来一羊角杯白色的热茶,李嗣业尝了一口,有股难闻的腥膻味儿,抬头看伽延从父女,却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只好硬着头皮一口灌了下去。
伽延从笑着问:“这羊奶茶味道如何?”
“呃,不错。”
“让阿兰达再给你倒一杯。”
李嗣业连忙摆手:“不必了。”
两人在帐中寒暄了几句,李嗣业神情逐渐严肃,正色对伽延从说道:“我有一番话要与大将军说。”
“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李嗣业却紧闭嘴唇,面带犹豫地看了阿兰达一眼。
伽延从笑道:“怎么?连我亲爱的女儿阿兰达也要回避吗?”
李嗣业点了点头,少女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气呼呼地离开了毡帐。
他恭敬地朝伽延从叉了一礼,说道:“伽延从大将军,我刚刚一路走来,看到识匿部元气大伤,损失惨重超过了我的想象。”
“确实是这样,”伽延从叹了口气:“我部成年男子半数折损在此役中,想要恢复这般光景,需要整整两代人繁衍生息。”
李嗣业手指着帐外说道:“此役斩杀吐蕃军六百人,活捉俘虏三百,这样的功勋足以让识匿部从安西都护府手中换来大批赏赐,再由年底统一上报给朝廷,所得的赏赐更多。大将军为何把功劳全推到某的身上,岂不是要让族中老少心寒?”
伽延从又抓住了李嗣业的手,感慨地说:“李贤弟,实不相瞒,你让我带部众三百人固守在雪山半腰的时候,有那么一阵,我心里怨恨过你。但事实证明,你的战法是对的。”
“开元初年唐军进驻葱岭的时候,我带领识匿部举族归顺大唐,以期获得安西都护府庇护。我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妄想,希望能够让族人也获得昭武九国那样的殊荣,可惜唐王只给了一个金吾卫大将军的虚位。这个虚位不但不能给族人带来任何好处,却树大招风惹得了吐蕃人的留意。”
伽延从挥舞着手臂说道:“煌煌大唐坐拥西域五十五国,这里面有亲疏远近,全凭大唐皇帝的喜好来照拂。就像突骑施的苏禄可汗,麾下有铁骑五十万,雄霸西域数年,可他遣使到大明宫朝贺,依然要屈居于阿史那氏之后,在大唐皇帝的眼里,雄厚的实力不如一个显赫的姓氏。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识匿部想要兴盛,不在乎有多么强大,只需要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我伽延从虽无能耐,却有一双慧眼。李使君,我多少次在梦中梦到能给予我们庇护的人,这个人就是你。”
李嗣业闻言震惊,手中的羊角杯掉落在地上,他连忙弯腰捡起来,转身朝门幕外面探望了一眼,才又走到伽延从面前压低声音说:“我这个李,跟人家李唐的李,不是一个李。如何能给予你识匿部庇护?你如何能把你们识匿部的希望,押在一个小小的守捉使身上?”
伽延从摇了摇头,沧桑地笑道:“是不是一个李,我不在乎。我想把阿兰达嫁你,你不同意。我就得拿点儿别的东西把你拴住。你自己想想看?我是金吾卫大将军,部众被吐蕃军掠走,我有权力绕过你向都护府求援,可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反而听信你一个小小的守捉使的调动?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把宝押注在了你的身上。”
李嗣业咂了咂嘴巴,发赌咒似地说道:“你这是道德绑架呀。”
“什么绑架?我不管,反正我已经把识匿部的未来都交给了你。”
李嗣业转身走向了大帐外,却又突然折返回来,俯身对躺在羊毡上的伽延从说:“棉花可是个好东西,识匿部可愿意去种?”
“愿意!”
“盘羊的羊毛可做挂毯和地毯,识匿部的娘子们可愿意辛苦一下,偷学一门编制毯子的手艺?”
“当然!”
“识匿部处在丝绸之路之中,每年可否派出一支商队前往中原贩卖手工品,牦牛角等物品,每次可收获颇丰。”
“可!”
“那我没问题了,只要你紧跟葱岭守捉的生财之道,我敢保证,你们识匿部不是西域五十五部族最强的,但必定是最富有的。”
伽延从叹了口气说道:“昭武九姓的粟特人掌控了丝绸古道上多数生意,我再富,能富得过他们去?”
李嗣业心想,昭武九姓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等有朝一日我将来执掌了西域,定要将这些粟特人从商路上排挤出去。
“你会比他们更富,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能背叛你,但是财富不会,它将是你手中最犀利的工具……每个人都有成功的机会,就看你给不给自己机会……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很美好,但是大多数人死在明天晚上,看不到后天的太阳……”
第一百八十章 郎君不懂妾意浓
李嗣业从城外返回守捉城中,刚刚伽延从被他狂灌一顿鸡汤,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已经初步想好了他识匿部今后的五十年规划。
他穿过主街道往草厅走去,却听得头上传来清脆带着酸里酸气的喊声:“哟,这是去见老丈人回来了吗?”
他抬头一看,却见索元玉趴在酒肆二楼窗户上,脸上的神情半是恼意半是戏谑。
他本不打算理会她,往前走了两步,却突然想出点儿端倪,回头对她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跟我生气。”
索元玉突然把头缩了回去,俏脸通红地轻抚着胸脯,一面望向李十二娘求救:“怎么办?被他点破了!”
坐在榻上的李十二娘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有些傻娘子总是喜欢自做聪明。
李嗣业笑着摇了摇头,快步走到草厅门口,却又突然折返回去,进入酒肆蹬蹬蹬地踩着楼梯来到二楼客房门口。两个娘子正在房中小声地絮叨着,多半是在评说自己的不是。
他上前去轻敲门扉,索元玉挪步到门口,开出一道缝隙看见是李嗣业,推挤着就要闭合,无奈李嗣业力气更大,硬生生地推开门挤了进来。
李十二娘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慌忙低头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想法。
“出去啊!你进来做什么?”
李嗣业大大咧咧地说道:“我上来就是跟你解释一下,伽延从不是我的什么老丈人,他本来想把女儿介绍给我,但是我给拒绝了。如果你是因为这个生气,实在不必生气。”
“谁,谁生气了?”索元玉轻拽了拽自己的发丝:“你说这些我们根本就不在意,你娶谁跟谁那是你的自由,犯不着跟我们说。如果你要解释这个,那就不必了,请李郎离开吧。”
李嗣业抬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了一边:“我不是跟你说,我是在跟十二娘说。”
索元玉气得鼓起了胸膛,手指指着李嗣业,却形容不出任何话语来骂他。
李十二娘稍稍抬起眉眼,立刻又低头躲闪开去,脸颊晕起一片红霞,柔声说道:“之前我也没有生你的气,现在就更……更不会生你的气了,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李嗣业郑重地点了点头,咳嗽了一声说:“我确实是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索元玉在旁边陡然睁大了眼睛,显然想不到李嗣业会如此急切直白地说出他的心里话,连忙拱手退步说:“要不我回避一下?”
“元玉,你不用回避。”
索元玉呆呆地站在一旁,发现自己横亘在他们之间非常刺眼。
李十二娘的脸愈发红了,蚊蚋似的柔声说道:“就不能等到明天吗?”
“明天就来不及了,我非得今天说不可。”
“那……李郎请说,十二娘洗耳恭听。”
李嗣业突然摇了摇头,欲转身离去:“我这样唐突地说出来,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答应,还是算了吧。”
“哎,”李十二娘心中焦急,险些起身追出去,却依然稳稳地坐在那里,柔声羞红地说:“你都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那我可说了。”
“嗯。”
“其实我想问你,今天晚上我欲宴请众人喝酒庆功,也想请你前去列席,请你到席上表演剑舞助兴,不知你能不能赏光前来。”
李十二娘抬起了眼眸,俏容也逐渐变得寒面冰霜,兀起嘴唇冷声说道:“我们要休息了,还请李守捉使行个方便,元玉,送客!”
索元玉倒是松了一口气,也冷起脸与闺蜜同仇敌忾,伸出双手把李嗣业推搡出门外。
李嗣业趴着门框探回头说道:“你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倒是给我个准话。”
十二娘也负气一口回绝:“我十二娘虽不才,但也是公孙弟子,岂是能随便给你们表演剑舞的。”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有道理,你是名人,出场费肯定要高,说吧,想要多少钱,才肯出席今日的酒宴。”
听到这种话,连李十二娘这样淑静持重的女子也忍不住了,直接一个字:“滚!”
“哎。”
李嗣业认为,要想再见到她这样精彩绝伦的剑舞,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这样高傲的女子,性格也是如此的乖张,一怒一笑犹如黄梅盛夏,阴晴无法预测,娶娘子绝对不能娶这样的。
当天晚上的庆功会,李十二娘和索元玉果然没有来,只是葱岭守捉的军汉们围坐在草厅四周,识匿部只有若失罗和阿兰达代替其父兄前来出席。席间众人欢笑连连,大胆豪放的康居女在旋转起红色的裙摆,铃铛在裙裾上叮当作响,由于旋转的速度过快,晕晕乎乎的康居女会趴在案几上,与守捉郎们讨要一杯酒,只用贝齿咬住,用最妖娆的姿态仰头灌了下去。
阿兰达的豪放程度不低于这些康居女,只是她的豪放只针对一个人,那就是端坐在主位上,像木头一般只知喝酒的李嗣业。
他主动担当酒官,给每一个人倒酒,然后趁机坐在李嗣业身边。用眼睛偷瞄他健壮的身躯,感受这个男人身上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雄性气息。这年头还没什么肱二头肌,八块腹肌,马甲线之类的说法。但李嗣业一坐在那里,就有种渊渟岳峙的错觉,这是天生的武将气质,别人如何都演不来的。
如果识匿部落的男子,也有他这般如山岳般健壮的身姿,她也不用等到今天还在挑挑拣拣,可惜汉人的月老,不照顾她这个异族的女子。
宴会结束后,李嗣业命令若失罗拖走已经醉倒在草厅中的阿兰达,周围的军官们也都叉手告退,他出言留住了醉意醺醺的藤牧和田珍。
“你们两个,没有喝多吧?”
两人叉手禀道:“李郎若有差遣,绝不耽误。”
“很好,”李嗣业吩咐道:“藤牧,你二更时分,你牵一匹马到草厅后院,把装了货物的栈车套上马,运送到徙多河下游十里处,看到三堆篝火就把车放在那儿,把马给骑回来。”
“田珍,你三更时分,看看看守羊圈和马厩的兵卒是否喝醉,然后偷悄悄把两门打开,将除贡觉赞、桂射手外所有的俘虏都放走。”
田珍表示不能理解,再有三四天都护府就会派人下来点验,突然跑了俘虏,这该如何向上面交代?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自有解释,你只管去办。”
两人分别叉手告退,各自去筹措准备,李嗣业虽然瞌睡连连,但依然趴在案几上,头枕着案面,等待两人回来通禀。
……
葱岭徙多河下游十里处,宗吕卷着羊毡瑟瑟发抖地躲在山坳背后。他用随身配刀在山壁上掏出狗窝大小的窑洞,瑟缩着蹲了进去,但葱岭夜间的寒风依然侵袭着他的体温。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的三堆篝火,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远处传来了马蹄嗒嗒声与车轮粼粼声,宗吕慌忙往狗洞深处躲了躲,却把头探出来好奇地观察着。
赶车人直接把车留在原地,给马解开笼套,摘掉车轭,安盖上马鞍,然后翻身上马,在寒星零夜里传来一声‘驾’,撒蹄消失在荒野里。
宗吕犹疑地等了片刻,没有人杀回马枪。他这才瑟缩着身子走出来,蹑手蹑脚地牵着坐骑走到那辆栈车前,满脸犹疑地拽住覆盖在货物上的麻布,猛地掀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