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用人需远虑
田珍和藤牧确实没有到疏勒镇上任,两人每日在龟兹的街道上游走,然后游逛到酒肆中饮酒。
一日他们坐在胡姬酒肆中,刚沽了一斗的三勒浆,端起酒盏大口豪饮。正好从门外走进来三名都护府亲卫,其中一人就是卫队旅率陆谦。
两人与陆谦是相识的,他们也不知道此人与李嗣业之间的龉龌,便朝陆谦拱了拱手。
陆谦乜着眼睛笑了笑,敛去神情中的冷蔑,坐在了两人的面前。
“两位依然没有任职吗?跟着李嗣业,把你们给耽误了。”
田珍听他说话的味道不对,放下酒碗略带不满地说道:“此事不需要你操心,我们自有决断。”
“两位的前途,自然不需要我操心,我只是替你们惋惜而已。你们跟着李嗣业,没有丝毫的出路。他这人倒霉啊,在来曜都护的手下,一辈子不会有出头之日了,你们难道也要跟着他坐吃山空?时间不等人,两位趁着年轻不去建功立业,却在这里借酒浇愁?”
田珍语气生冷地说道:“你说什么胡话,李嗣业不过是一时困顿,怎么可能一辈子无出头之日?”
陆谦神情略冷地哼笑了一声:“孤陋寡闻之辈!你们两个还不知道吧,长安城里出大事儿了!东宫太子被皇帝下旨赐死,东宫要换人了。李嗣业曾经是太子的亲信,太子一死,他也要倒霉,你觉得来曜都护还会用他吗?”
两人来不及吃惊,面面相觑之后默然无语。陆谦在一旁趁机煽风点火道:“李嗣业这条船已经沉到底了,你们难道也想跟着他沉掉?两位手上也是有真功夫的,到哪里都可以做个队正。我陆谦也是个爱才之人,两位如蒙不弃,可到都护府卫队我的麾下担当一个什长,等日后本率正升迁了,会提拔你们的。”
田珍和藤牧冷眼旁观,陆谦充分地演绎了小人神情骄横是什么样子,跟着这种毫无心机的小人,能有什么前程可言。
藤牧当即冷冷地拒绝道:“陆队正的好意,我和田珍心领了。不过呢,对于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朋友的友谊,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是永远不懂我们的……”
田珍起身站起,一把将藤牧从胡凳上拽走:“走,跟他在这儿扯什么闲篇?”
两人旁若无人地走出酒肆,陆谦脸上再也绷不住,露出了狰狞的神情把手中的酒盏扔到地上摔成了八瓣。
“不识抬举!跟着李嗣业陪葬去吧!”
两人回到龟兹镇李嗣业所在的院子中,进门却见他正在玩弄一堆毛绒绒白色的东西,这玩意儿好像是从植物上摘下来的。
田珍面色凝重,神情冷酷地说道:“长安出事儿了,你知不知道?”
李嗣业从墙上摘下一把弓,用弓弦弹着铺在地毯上的白毛,一边面无表情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太子被他老子杀死了!你的靠山完了!”
李嗣业有节奏地弹动着弓弦,说话时头也不回:“太子不是我的靠山。”
“这话你跟我说我信,别人怎么会相信?”
“我知道你在担心啥,你尽管放心,来曜都护会给我一个实缺的。”
田珍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该相信他和陆谦谁的话了,按照人情冷暖的惯例,太子一死,来都护怎么会任用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军官而已,他在太子内率的资历只会成为他的阻碍。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李嗣业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鼓捣他面前的棉花。
藤牧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棉花,在中原还很少,安西倒也种有这种东西,不过还没有普及,我准备用它们做一条被子,来年冬天至少不用再受冷。”
田珍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你都困顿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不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在这里搞这些无用的小玩意儿。
来曜确实有起用李嗣业的意思,当初来安西任用他做旅率,确实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不过这个李嗣业确实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给太子做近臣的时候,能引起圣人的忌惮。刚刚来到安西,就获得了高仙芝的赞誉青睐。如果李嗣业真无才能,他倒不介意趋炎附势的小人。现在太子已死,他也不必考虑得罪李林甫的问题。
既然高仙芝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不如就安排到他那里,由高仙芝给他安排一个旅率。
他立刻命人把录事参军事箫挺叫了过来,这是他的心腹,很多事情都愿意征求对方的意见。
来曜立刻对箫挺说道:“你派人去把李嗣业叫过来,我准备把他派到高仙芝那里去,给他安一个旅率的职位。”
箫挺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往外走,却犹豫地停住了脚步。
来曜扭头问道:“你有什么疑问?”
箫挺躬身叉手说道:“卑职只是想问,都护可曾考虑到朝中李相公以及宫中的态度。”
来曜和煦地笑笑:“这个我已经考虑过了,就算他曾经是太子的亲信,如今太子已身死,他们这些太子旧人还能有什么作为,况且这李嗣业只做过几个月的内率千牛,就算李相公刻意要剔除东宫旧人,李嗣业远在安西,与他们有什么影响?”
箫挺近前低声问道:“来都护可曾猜到?李嗣业为何会从太子内率外放到这苦寒的碛西来?”
来曜抚案捋须说:“这个我自然知道,他是……”
他猛然醒悟过来:“你的意思是说?”
箫挺笃定地点了点头:“属下听闻这李嗣业在东宫时颇受太子重视,属下还听说,太子曾经数次遭受武惠妃构陷,只因东宫门下有一奇人为太子出谋划策,才使得太子化险为夷,这样的人岂能不受到惠妃娘娘的痛恨?都护就算有爱才之心,想提拔李嗣业,但也不可让人给察觉出来。”
来曜心念已动,抬头反问箫挺:“依你之见,该如何安置这李嗣业?”
“李嗣业官职是从七品上,应当在安西军中偏远地带安插一个从七品的实缺,这样既给他安排了职位,又不会吃罪了武惠妃。”
“我安西军中可有这样的空缺?”
箫挺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却装作思索一番,然后脑中灵光闪动,开口说道:“有了,葱领守捉使上个月刚刚于任上病故,尚未安排合适的人选,不如就将这李嗣业安置到葱领守捉,这样一个小小的边地守捉使,自然不会引起朝中的注意。”
来曜思虑片刻,只好拍板下了决定:“就这样办,你立刻派人去把那李嗣业叫来。”
……
第一百二十二章 白头守捉使
李嗣业正在家中缝制棉被,都护府的传令兵在院子外面敲门。田珍在院子里挥舞棍棒,与藤牧的木刀切磋。
“有人来了,快开门。”
田珍一棒子横削过来,藤牧慌忙低头避过,这家伙又当头抡下,一边喝道:“放屁!谁输了谁去开!”
这边门里面打的不亦乐乎,传令兵在外面也不能走,只能隔着墙头喊问:“李率正,家里是不是出事儿了,要不要我去都护府搬兵!”
李嗣业绕过两人的打斗场地,穿过院子给传令兵打开了门。
这传令兵叉手禀道:”李率正,都护请你到府中议事。”
李嗣业心中了然,应当是自己轻松挣钱的日子过去了,来都护马上就要给他安排工作。
“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去。”
他避过并无视继续打斗的二人,从马厩出牵出马,翻身骑上,朝都护府方向奔去。
……
李嗣业从都护府的府堂里走出,脑袋中依然有些嗡嗡的,竟然把他给安排到了葱领守捉?这不就是去管理一个边防哨所吗?果然太子近臣的影响依然在发挥作用。
守捉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手底下不是还管着几百号人,而且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是,山高皇帝远无人掣肘,甚至如果不作妖,几乎没人能够把你记起来。
他走出府衙,牵着马准备回去,刚好碰见了都护府的法曹曹振清,这位与李嗣业比较投缘,李嗣业每次来都护府上点卯,都喜欢到老曹的值房中喝会儿茶。
曹振清老远看见了他,朝他招了招手赶了上来,两人龟兹城街道上并肩而走。
老曹对都护府中的事情非常敏感,主动问他:“来都护叫你来府中做什么?可是有了实缺叫你去上任?”
“不亏是老曹,猜得果然不错,我被外派为葱岭守捉。”
曹振清一听,眉毛不由自主地扬起,笑容也显得很勉强说:“你在龟兹镇赋闲了几个月,有个能去的地方也不错,恭喜。”
曹振清这话说得已经算隐晦了,听得就好像是给他判了死刑似的。
李嗣业连忙问道:“怎么?老曹,这地方不怎么样吗?”
“确实是不怎么样,”曹振清觉得有必要给他普及一下知识:“你知道这上任葱岭守捉到哪里去了吗?”
李嗣业心中一咯噔,忙说:“难道是归了九泉?这葱岭难道就如此凶险?”
“不,不,葱岭虽然苦寒,但算不上凶险,设置葱岭守捉城,不过是为了维护葱岭商道的安全,保护葱岭中的两三个驿站,顺带监视大小勃律国的胡儿。这个地方很重要,但是很少人愿意主动去,只是因为太偏远苦寒……”
“绝大多数守捉城的守捉使,都是寿终正寝在任上的,所以,你要到了这个地方,这辈子怕就与升迁无望了。”
曹振清的话说的很委婉,估计就是怕伤害到李嗣业那并不脆弱的心灵。守捉城这种边界兵寨说重要也很重要,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它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不是地理要冲要害,所以唐军安置守捉只是对军镇盲区的一种弥补控制。
就如安西唐军还在葱岭的纵深设置了钵和州并修建了娑勒城,扼住了进出大小勃律国的要道坦驹岭,相比起娑勒城,葱岭守捉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点,它的无关紧要足以让它变成被人遗忘的角落。
李嗣业张圆了嘴巴,反问曹振清:“你的意思是说,我只要做了葱岭守捉使,这辈子就得守在这儿直到老病而死?”
既然李嗣业已经认清形势,曹振清不妨说得更直白一点儿:“别说是葱岭守捉,就连安西其余地方守捉城,也都是一些白头发的守捉使。”
无需曹振清再给他讲解,李嗣业的脑海里就能出现那样一副画面,白发老翁披着铁甲站在石砌城头上,满目苍凉地望着他用了一生守护的土地。
以前还觉得来曜不错,现在感觉太不讲理,你好歹让人家干到退休,非要让他们因公殉职,死在任上。
话又说回来了,封建官僚们的大部分结局不是死在任上,就是被干死在任上,能告老还乡的基本属于珍稀动物,至于封建皇帝,死在任上是他们的正常归宿,不能死在任上的,反而很凄惨。
“你的意思是说,我若是做了守捉使,这辈子就升迁无望了么?”
曹振清带着宽慰的语气笑道:“此事也是说不准的,说不定你吉人天相,能在守捉使任上立下大功,也必然能够升迁。”
尽管曹振清嘴上这样说,但从他的神情看来,守捉使想要升迁,几乎是难上加难。
两人在街道十字口上相互拱手道别,李嗣业邀请曹振清到家中吃火锅,曹振清不知道火锅是什么东西,只是婉言谢绝:“今天时日不早了,等你临行的时候,我再给你去接风。”
李嗣业牵着马儿回到家中,田珍和藤牧两人早已扔了刀枪,两人盘旋坐在院子里,对着火锅涮肉。
“别吃了,给我留一点儿。”他将黑胖牵进了马厩,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们两个准备准备,过几天跟我去上任。”
田珍兴奋地从地上跳起,问:“果真上任了吗!来都护给你安排了个什么缺?”
“葱岭守捉使。”
田珍紧跟着问:“这官儿有实权吗?能领兵吗?领多少人?”
“有,管着一座小城,手底下大概有两三百人。”
藤牧略微皱起了眉头:“葱岭,这地方有些偏僻苦寒吧,听说一年只有两三个月的春夏,其余时节全是寒冬。”
田珍对受苦毫不在意:“当兵来安西,不就是受苦的吗?受点儿苦算什么,只要能建功立业,我无所谓。”
藤牧紧跟着改变了口径:“我也能受得了,只要能上阵学点儿什么。”
李嗣业没好意思告诉他们,葱岭守捉这地方有点儿偏,正常情况下是永远不会发生战事的。先瞒着吧,等到了葱岭,让他们自己慢慢体会。
……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赴任葱岭守捉
一个人的升迁罢免,最关心的是亲朋和仇敌,所以陆谦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心神不宁,找个机会去了表兄箫挺府上。
他推开隔扇门进入,跪坐在案几前的箫挺突然放下手中笔墨,将宣纸一把抓起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竹篓中。
陆谦感觉到情况不妙,但还是弯下腰来插手:“表兄。”
“请叫我箫挺参军,你来找我,又有什么事?”
“箫参军说得哪里话,我无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看到箫挺脸上那生人勿近的表情,陆谦悻悻地说道:“听说来曜都护外派李嗣业做了葱岭守捉,表兄为何不从旁劝阻,让此人如愿以偿地领了实缺?”
“我该怎么做,是你能过问的吗?”箫挺冷冰冰地把话顶了回去。
陆谦虽然心中有怨念,但不敢有任何不快之色。他吃了呛依然赖着不走,乖乖地跪坐在箫挺面前,等待表兄作出解释。这也是一种非暴力强迫合作的方式。
箫挺瞧见他就来气,但也轻易甩脱不了难缠的表弟,只好透露出一点儿用意让这头蠢驴安心。
“这个葱岭守捉,偏僻苦寒,地理无足轻重,把他打发到这里成为守捉使,你认为他还能立功升迁吗?”
陆谦一听,感觉表兄的话果然很有道理,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团厚重的包裹,双手奉到案几前。
“这是家中从京兆捎来的一些财物,还请表兄笑纳。”
箫挺依然面无表情,陆谦只好把包裹放在案几上,叉手告退。
等他走出箫府,心中尤感憋屈,张口恨恨地骂道:“装什么玩意儿,老子每次给你送许多钱财,还跟我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若不是来都护跟前他送不进去,何须巴结箫挺这个冷面的小人。
……
五天之后,李嗣业正式动身前往葱岭,盖着都护府大印的官牒揣在怀中,其余生活用品装进背包,或打成铺盖卷儿驼在马背上。
他前去葱岭赴任,宅院要被都护府收回去,半路上杀掉张括一伙所获取的财物和花红奖赏不能留在那里,他特地雇佣了一辆马车,载着这些东西到葱岭上任。
田珍和藤牧骑着青马跟在身后,这就是他的全部团队和家当。
葱岭,后世被称之为帕米尔高原,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是五山汇聚交结之地。
雪峰连绵映千愁,寒潭生波照汉心,自从汉武时期张骞开辟开辟丝绸之路后,这里埋葬了多少汉家男儿,连绵的雪山和高寒严酷却始终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在这种地方煮肉,你永远吃不到熟食,水的沸点始终保持在七八十度。空气稀薄还会产生一定的高原反应。
高原上山峰耸立,山巅上白雪皑皑,一年四季不化。一年中只有五六七这三个月温暖湿润,高原谷地中长出郁郁葱葱的青草和野葱,那种青翠的绿让人望之心生憧憬,这便是葱岭的由来。
葱岭守捉城就在丝绸古道上方,原是喝盘陀古国的都城,背靠着其中一座山峰,傍邻徙多河,处于地势平缓的第二阶梯,俯瞰守望着下方的葱岭驿站。
前来的路上李嗣业做了许多功课,得知葱岭守捉的范围内,竟然还管理着一个小国,这个小国的名字叫识匿,人口应当有几千人,归顺大唐后其王被封了一个可以世袭的大将军,暂时不知道是几品,但总的来说,是要受他这个葱岭守捉使的管辖。
李嗣业骑着黑胖一路向上,这个季节气候还算温和,马蹄下的青草碧绿,他拽住马缰,手搭凉棚眺望,看到了坡顶上的小城。
他心中略感巴适,辖下管着一座城,一座驿站和一个国家,这个葱岭守捉使,还是大有可为的嘛。
等他骑马立在城头下,一瞧这守捉城的规模,心头上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未免也太小了点儿,城宽纵深不过几十丈,以夯土和白石建成,大小规模仅仅相当于大漠中的一座绿洲集镇,或是欧洲中世纪的伯爵城堡,比县城可差远了。
夯土的女墙垛口上探出一名士兵来,看到下方李嗣业身披鲜亮的铠甲,连忙扶起扔在地上的枪,叉手禀问道:“来者可是新任守捉使李使君?”
李嗣业抬头道:“正是本官,快快开门。”
小兵连忙下去跑到守捉使官邸所在——一座草厅中,对盘膝坐在地上打绳结的仓禀主薄于构通报:“于主薄!快!新任守捉使来了!”
小兵又压低声音悄悄说道:“这位新任守捉使,好像不一般。”
于构嗯了一声说:“必是不被上官重视的失意之人,有什么不一般的?”
“老守捉使来上任的时候,抱着酒葫芦孤身一人,这位李守捉使身披铁甲,身边还有两名部曲,看上去颇为神气。”
“来这种地方还能神气?他莫不是……”
于构不慌不忙把手中的最后一个绳结打完,挂到墙上说道:“赶紧的,去开城门!”
“不,先把所有人都起来,列队欢迎李使君!”
“吱呀。”
两扇粗糙木门缓缓向两边大开,两名脸色蜡黄的小兵探出头,偷偷看了新任守捉使一眼,随即板正地立在墙根。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抖了抖缰绳,略微低了低头,才从门洞下方穿过。兜鍪差点儿被蹭掉,口鼻中呛了一口白灰。
他低头看了看道两旁站立的百余唐军,应该叫民兵更准确一点儿,他们身上甲胄不全,有人只戴兜鍪,有人只有护肩,有些人只有披甲,其余部位裹着动物毛皮破破烂烂,武器倒还齐全……
李嗣业的脸色阴沉下来,军汉相互之间交换眼色,随即面朝前站得笔直。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孩子的哇哇哭声,然后有女人大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人群中的壮汉白了脸,不停朝孩子发出哭声的地方张望。
李嗣业咳嗽了一声,冷声说道:“这是谁的孩子哭了,赶紧去哄哄!”
军汉们中间低声发出了奚落笑声,那壮汉的脸白一阵红一阵,躬身叉手说道:“谢使君,这是我的儿……,我马上去。”
仓禀主薄于构叉手站在道路尽头,他今天穿了浅青色的摞补丁缺胯袍,黑纱幞头上破了洞,有几缕头发挤出来,在脸前飘飘扬扬,看起来很是不堪。
“卑职仓禀主薄于构,恭迎李使君。”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这个守捉城有点儿穷
李嗣业翻身下马,从他身旁走过,左右打量着这守捉城的布置,只有一条主干道,左右有几十座版筑土房,屋顶皆以茅草覆盖,靠城墙的西北角有马厩,里面栓有几十头干瘦的马匹,有一个铁匠铺,一个小酒肆,然后就是坐北朝南的守捉使府邸草厅和连贯在一起的版筑房,粮仓和草料场分布府邸的两侧。整个守捉城的大小规模,相当于游戏里的新手村。
田珍和藤牧两人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脸上略带失望之色,来得时候做了最坏的打算,结果,还是被限制住了想象力。
于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李嗣业走进草厅,抬头望了望房梁,停住脚步问:“总共有多少人?”
“守捉使问的是总人口,还是兵员数?”
“当然是兵员。”
“共计一百六十三人。”
李嗣业点了点头,他这个守捉使,仅相当于一个加强连的连长。
“总人数呢?”
“连同妇人,老人,刚出生的孩子,长居葱岭的坐商,共计五百余人。”
呵,还兼任新手村的村长。
“今天所有兵员都到齐了吗?”
于构犹豫片刻,才如实禀报道:“还有六人,在外面做了守捉郎尚未回来。”
“守捉郎?”李嗣业讶异地问。
于构连忙解释道:“有几个人大手大脚,发下来的饷钱不够花,所以就跑到外面,受雇于商队什么的……”
总的来说,就是上班时间干私活儿。
李嗣业在草厅从溜达了一圈,又到几个土坯房中看了看。粮仓中陈米还不少,草料却不多,不过如今已至春夏,马匹放养即可,秋冬时节可打马草储备。
他抬头注意到房梁上挂着的草绳,绳头上打了一个个死结。
“这是什么?”
“哦,这是绳结,记账用的。”
“你不识字儿吗?”
于构仿佛受到羞辱一般,连连摆手说道:“我虽未得中进士科,却改投了明算科的科考及第,岂能不识字。”
“碛西纸张太贵,大量记账根本买不起帐簿,所以我才用结绳的方法,出账和入账每个月一结,然后才记在账本上。”
他从仓房的竹箧中取出账册,一张张翻开给李嗣业看,小字写得密密麻麻,确实很节省纸张。
他们又到城中去参观,军汉们放下武器,就变成了守捉城的居民,舂米的舂米,鞣制皮革的鞣皮,哄孩子的哄孩子,俨然一副男耕女织的美好场景。李嗣业虽然感觉很不爽,但这才是边关军人的常态,工作就是生活。他们已经牺牲了一部分自由,而且随时准备牺牲生命,难道还能剥夺他们的生活?
李嗣业随意观看了一下,这些军士们的娘子,有汉人,也有胡姬,混居在这座守捉城中,这里其实更像是一座村庄,他们既是邻居也是同袍。他李嗣业这堂堂的从七品上武官,管的就是这么一个村子的人,还有方圆这几百里的土地。
他站在了守捉城的城头上,突然回头问于构:“我们这里,上级来视察过吗?”
“视察?”
“就是上官下访。”
“好像有来过,十几年前安西大都护杜暹巡视商路时来过这里,但没有进守捉城,只是近距离看了一眼,当时好像还说了一句话,原来这里还有一座守捉城,应该保留下来。”
李嗣业双手扶住了墙垛,确实太偏远荒凉了,指望都护下来视察估计要把自己等白头,若要指望战功,也是绝不可能的。就算唐军要打仗,调动的也是安西四镇的常驻军,与他们这边防哨所是无关系的。
就算吐蕃胆大包天敢进攻葱岭,最先接敌的是钵和州的娑勒城,而不是他葱岭守捉。最为关键的是,他麾下这一百多六十多号人,连甲胄都不全,怎么打仗?
他们的铁甲都哪里去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责问甲胄这件事儿,应该安排在第二把火来放。
“病故的前守捉使皋四方葬在哪儿?”
于构伸手遥指:“就在山那边儿,有许多土包,我们所有人将来的归宿都在那里。”
李嗣业肃然起敬,即刻下令道:“传我军令,军中自什长往上披挂甲胄,都同我去祭拜皋公,也祭拜客死边关的兄弟们。”
……
李嗣业三人骑马出城,身后跟着十几骑,分别是十六个什长,两个队正,这十六什中,有三什由主薄于构管理,负责后勤粮草的看守和押运,
这些人忧心忡忡地骑在马上,他们摸不清这位新任守捉使的路数,按理说守捉城是军官的养老地,很少有年轻人调到这里来,李嗣业看着太年轻了,而且看上去就心气儿高。
他们喜欢老成世故一点儿的长官,不喜欢那种有冲劲想方设法往上爬的人。俗话说,文官靠政绩,武官靠死人,守捉使想要往上爬,他们就得倒霉。
两名队正骑马坠在于构身后,压低声音悄悄问:“怎么样?这新任使君看上去干劲儿十足,非常不妙啊。”
主薄于构回头睨了两人一眼,低声说道:“这儿别说,等回去以后再说。”
他们来到坟场翻身下马,这些坟堆排列也很整齐,即使入了土都要排得整整齐齐。李嗣业没有带纸钱,也没有带香,只带了一小坛的三勒浆,拔开封泥在挨个儿浇在坟头上。
他带头向这些死去的唐军祭拜,同时悄悄回过头来看了这些人一眼,这里面动容的人还真不少,足以说明他们与病故守捉使皋四方的感情颇为深厚,第一把火算是烧对了。
祭拜完成后,两名队正和于构主动上前来,叉手对李嗣业说道:“李守捉使今日新上任,按照咱们的惯例,应该先饮酒庆贺一番,兄弟们已经猎好了猎物,也已备好了酒,就等着使君你首肯。”
李嗣业点了点头,嘴角含笑说道:“可以,既然是大家的一番心意,我自然领受,不过要等到夜晚。”
一行人再次回到守捉城,李嗣业自去草厅中歇息,田珍和藤牧前来时积攒的壮志豪情,已然像被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方圆几百里内没有人烟,都护府把守捉城设在这儿有什么用?”
“还是有人烟的,此去徙多河的下游,有一个名为识匿的国度,其王被朝廷封为金吾卫大将军,就在我们葱岭守捉治所内。”
田珍烦躁得很,转身坐在了地上不满地哼道:“你别糊弄我,在碛西这种地方,一个村寨一个小部落都可以自立为国,然后等着圣人来册封将军。”
李嗣业没有反驳,反而肯定地笑道:”你说的不错,如果什么也不做,只是等,永远也等不来升迁,此地还是大有可为的。”
田珍和藤牧不明白,李嗣业说大有可为,他哪儿来的自信心?
……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上任三把火,其一
于构此刻和守捉城的一帮军官坐在版筑房里,只有尺许宽的窗口上挡上了麻布,最后进来的一人关紧了房门,然后用木棍顶上。
队正史江忧心地问于构:“老于,你看人很准,你倒是给说说看,这位李守捉使太年轻了,这种人怕不肯安于现状,定要想方设法往上爬,所以我怕他整什么幺蛾子,不让我们过安生日子。”
于构口中嚼着草叶子,然后低头一口吐掉,颇为沉郁地说:“人嘛,总是有心气儿的,人家想升官也没错。不过你们也不必太担心,葱岭这块儿地谁不知道?一年就有九个月天寒地冻,除了我们自己,没人关心咱的死活,他就算再能蹦跶,等时间一长心气儿也就磨没啦。”
队正和什长们都赞同地点了点头,于主薄说得没错,葱岭守捉确实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就算李嗣业闹得动静再大,也无人理会,除非造反,不然没人搭理他。
于构沉吟着说道:“我现在最为担心的事情,就是他跟我们清算缺失的甲胄,一百六十多号人,只有四十套甲,此事若是追究起来,你我全部脱不了干系。”
“他娘的!”一名什长抬脚重重地踩在胡凳上:“卖甲的事情,我们每一个人都参与了,法不责众!我看他能怎么办?”
门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众人慌忙噤声,于构悄悄地走到门口低声问:“谁?”
“主薄,是我撒。”传令的小兵刻意很大声地说道:“宋队正和史队正在不在你屋里?”
“不在,你找他们,有什么事情?”
“守捉使命令他们率领所有兵卒,披挂铠甲在草厅外集合。”
于构眼珠一转,神情微动,低声回答道:“我去通知他们,你回去向守捉使复命。”
等小兵脚步踏踏远去,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说道:“一天三集合,他这是要做什么?”
于构表情严肃:“可能是追究甲胄的事情,待会儿你们不要乱来,看我的眼色行事。只要能熬过这桩事情,他们就该和我们同流合污了,这个词用得不对,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
李嗣业抱着草席,盘膝坐在了草厅门口,葱岭守捉一干兵卒都列队站在下方,还像李嗣业初见时那样,把几十套铠甲平均分配到每个人身上,这样一来每个人都缺了甲,李嗣业无法将所有人惩处。
田珍和藤牧提着棒子披甲站立在草厅左右,甲胄明亮厚重,看上去十分威武。
李嗣业高声喝问道:“你们的甲呢?”
兵卒们默然低头无语,军官们心照不宣,都非常能沉得住气。
“你们的甲呢?哪里去了?”
仍然没有人说话。
李嗣业抬头问于构:“于主薄,你是管仓房的,甲胄缺了你不知道吗?”
于构将双手捅进袖子里,躬身说道:“启禀使君,我葱岭守捉常年武备,甲胄都是发放到兵卒手中的,仓库并无储存,这一点账册上都有记载。”
军官们把余光投向了于构,心说余主薄还真是够滑头,先把自己的责任摘了个一干二净。
李嗣业威严地怒视着史队正和宋队正,沉声问道:“两位队正,你们各自掌兵六十多人,麾下兵卒缺了甲胄,难道就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单膝跪地,重甲发出哗啦声响,叉手认罪:“属下管理下属不力,致使甲胄缺失,还请守捉使治罪!”
他们身后这些兵卒同时都纷纷跪到了地上,异口同声大声说:“这些都是我们的罪责,与两位队正无关,还请守捉使责罚我们!”
李嗣业冷眼相看,这些人看似认罪态度良好,实际上是共同进退,对他这个守捉使施加压力。有道是法不责众,最难处理的就是这些集体犯法的群体,共同利益会将他们拧成一股绳。
他伸手一托从地上站起来,缓慢走到跪地的两人面前,伸手拍在史江的甲衣上。不知就里的史队正把头低得更低,李嗣业却低下头辨认他的甲片。
李嗣业冷声说道:“你认为我孤陋寡闻到这种地步,连步兵甲和军官甲都认不出来了!”
他又踏步绕到宋横的身后,这位队正心中慌得很,小心地抬头随即又连忙低下头。李嗣业绕着他转了一圈,缓步踏岩台阶,宋横悄然松了一口气。他却突然停住脚步,转身下来走到宋横身边,一把将其腰间的横刀摘了下来。
他捏住刀柄将刀锋抽出一半,两根手指在刀面上轻弹,双手合上刀怒声道:“横刀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你用一把劣质的横刀替换了佩刀!”
史江和宋横最终无法抵赖,只能把头低得更深。
李嗣业这一手震慑了众人,什长和兵卒们都不敢再说话,队正的武器和甲胄丢失,这个罪责他们是不敢担的。
“史江!宋横!你们二人治下不严,丢失铠甲兵器,并用劣质甲兵来蒙混过关!此等大罪,我就是斩了你们也不屈!”
“使君,我们认罪!”
两人齐齐伏在地上。
李嗣业见到恐吓已收到效果,口气稍微放缓说道:“但是葱岭守捉正值用人之际,我暂且留下你们性命,改打五十军棍!我看队正也不要做了,降为什长留用察看!”
他立刻对站立在两旁的田珍、藤牧下令道:“你们两个,先给我把军棍打了。”
两人皱着鼻头还有些不乐意,感情我们跟着你来葱岭当差役来了。不过不情愿归不情愿,但还是分别拿着大棒站在了两人身后。
史江和宋横主动把甲衣解下来,光着脊背趴在地上受刑,田珍和藤牧两人重重地挥舞着木棒,打在脊背发出砰砰实锤的响声,没过多长时间脊背上血水飞溅伤痕累累,就连他们两个也打出了一身汗。
五十军棍打完,两人纵然是健壮的汉子,也失去了行动能力,趴在地上只是倒吸凉气,倒没有叫喊出声。
李嗣业暗暗点头,这两人倒是能充汉子,挨了五十军棍不发一声,坚忍耐力可圈可点。
“从今日起,一队的队正由田珍来担任,二队的队正由藤牧来担任,你们若有不服,尽快来找我。”李嗣业指着众人又说道:“现在我问你们,你们的甲胄都哪里去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本着坦白从宽,腿脚打断,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的原则,他们决定死扛到底,看看这位新任守捉使能把他们怎么样。
“都不说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带兵应当有担当
李嗣业呵呵冷笑一声:“既然都不肯说,那我就要把此事上报了,作为新任守捉使,丢失甲胄这么大的事情,这个锅我当然不能背。”
于主簿一听,明白李守捉使话里有别的意思,连忙给几位什长使眼色,这些人犹豫茫然之后,又相互对视了一眼,才齐齐叉手说道:“我们,我们把这些甲胄给卖了。”
“卖了?”李嗣业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朝廷发放的甲胄兵器给卖出去。
“卖到哪里去了?”
“凡我大唐治下,没人敢买你们的甲胄,除非你们卖给敌国,卖给突骑施?吐蕃人?或是卖给了大小勃律国,卖给了大食?”
一名什长讷讷低声说:“大食不算是敌国。”
原来是卖到大食去了,大食现在还算是大唐某种意义上的盟友,双方正在联合打击突骑施,苏禄这位属于西突厥分支的一代雄主,一直在阿拉伯和大唐两大帝国的夹缝中寻求生存,突骑施一旦败亡,大食和唐之间必然处于敌对之中。
“现在不是敌国,将来未必不是,你们把我大唐的甲胄卖到外国去,他们若是学会了我们的制甲技术,将来和我们打仗,因为你们这些人,我们要死伤多少将士,说严重点儿,这就是资敌大罪。”
众兵卒听得毛骨悚然,这一个个大帽子扣上来,任谁能顶得住。
众人纷纷叩头认罪,同时几名什长打出了苦情牌:“李使君,我们这些人,常年驻守葱岭苦寒之地,一年有九月饱受严寒之苦,饷钱和米粮发放,却与其余地方的驻军相同。我们不但要让自个儿吃饱穿暖,还得让我们的娘子孩儿吃饱穿暖……”
李嗣业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还得喝酒,还得吃肉对吗?”
什长硬生生闭上了嘴,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他在台阶上来回踱步:“有道是法不责众,你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如果把你们都处罚了,谁来镇守葱岭守捉?所以,甲胄缺失的事情,我不会上报给都护府,但是,我们自己也要有个解决方法。”
众人听了,心底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同被打得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史、宋两位队正,都感觉这顿打挨得值得。
这时于构才主动站出来说:“李使君体恤兄弟们,我们感激不尽,无论你如何处罚我们,我们都甘愿领受。”
他们确实应当甘愿零领受,李嗣业一旦决定了不向上通报,就等于把这锅接过来背到了自己身上,将来一旦有上级前来葱岭守捉巡查,缺失甲胄的罪过必然要顶在他这个守捉使的头上。
“很好,”李嗣业沉吟着说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这账还要算在你们的头上,于构,去拿一本干净的账本过来,把谁谁谁身上缺了什么甲,价值几何,都给我记本子上面。将来我要想办法向都护府的武备坊采购甲胄,这笔钱,总不该由我来出吧?”
于构咂着嘴巴说道:“其实不需要账本也行的,我可以编结麻绳来记录。”
“编什么麻绳?扣扣索索的!你只管拿出来用,缺了账本我给你补上!”
“哎,”于构一边走,一边心中嘀咕,这位李守捉使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等他干上几年就知道了,到时候你不把一文钱分两半花,我这个于字倒过来写。
他把案几和文房四宝给搬出来,盘膝坐在草厅土台上,手中提笔等待,然后从队正开始报缺失的甲胄,比如说史队正缺覆胸甲,各镇向武备坊采购的价格是四千五百钱,宋队正以劣质横刀替换三等横刀,报价是两千五百钱,兵卒们的甲胄价格均等,只需要细细记录谁缺了什么,葱岭守捉的每个人都欠下了高额债务。
等于主薄记录完毕,李嗣业从他手里接过账本,随手翻阅了一下,然后揣到了怀里。
“什么时候等你们把钱还上,把甲胄给买回来,这账本上的条目就由我给你们划掉。”
“李使君,”一名什长壮着胆子问道:“我们欠的钱,你该不会要从饷钱里面扣吧?”
“怎么会?你们那点儿饷才几个钱?就算给你们全扣了,还得过来吗?”
李嗣业把这些人全打发走,转身回到了草厅中,不久草厅外就传来女子嚎哭的声音。藤牧连忙跑出去看,随即一脸尴尬地回来:“史队正和宋队正的两个娘子在外面嚎哭,还寻死觅活想要上吊。”
李嗣业侧耳倾听,随即摆了摆手说:“这些个女人不要管她,由着他们闹去。”
草厅外面的地面上,两个穿着襦裙的女人侧坐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嚎。
“守捉使不讲理呐!打坏了我们的男人,让我们这些女人怎么活啊!”
“这是不给人活路啊!”
李嗣业站在草厅中只是哼哼冷笑,这个死在任上的皋四方!守捉使是怎么干的?竟然把这些人惯成这样!守捉城的规矩非要重新立起来不可!
藤牧犹豫着还有话要说,李嗣业锁着眉头问他:“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不要吞吞吐吐。”
“你刚才的所做所为有些欠妥,他们卖掉甲胄的事情不报上去,作为守捉使的你,这样的罪过将来一定会落到你的头上,万一上头派人来视察,你这个守捉使难辞其咎呐。”
李嗣业反问他:“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报上去?”
“是的。”
李嗣业盘膝坐在地上,召唤田珍和藤牧都坐下,掰开指头对他们说:“如果我把缺甲胄的事情报上去,这些人必然会受到更严重的惩处,失去安西募兵的资格,成为军中杂役,他们的娘子怎么办?他们的孩子怎么办?就算都护府网开一面,能继续留在葱岭守捉当兵,到时候他们感的是都护府的恩,而不是我李嗣业。”
“我要的是一个上下同心的葱岭守捉,做为守捉城的长官,如果不能做到替他们担责,这些人会死心塌地跟着我吗?”
藤牧听罢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信服的神色:“这就是带兵之道的精髓吗?李使君,藤原秋助受教了。”
李嗣业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有这么一个日本人在身边当捧哏,他的虚荣心最容易得到满足。
他又打着官腔说道:“你们两个既然已经做了队正,就应该担当起队正的职责。从明天开始,负责两队的训练。这些人训练荒废,战斗力松弛,应当尽早提升起来。”
“好!嗨!”田珍和藤牧斗志昂扬,怀揣着建功立业的奢望,信心和理想尚未被现实击败磨损,他们自认为什么样的条件都是可以扭转逆袭的。
……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非暴力不合作
草厅外的两个女人嚎哭了一阵,似乎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李守捉使连出面安抚都欠奉。
于构和众军官秘密相聚在版筑房中,众人神情已没有刚开始的如临大敌和惶然,两位队正背部和屁股上鲜血淋漓,拓着一块带血的白麻布趴在草席上。
宋队正闷闷地说道:“李守捉使并不像老皋那样容易糊弄,他怕是那种一心向上爬的功利之人,我们的安逸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那又怎么样,”一名身形干瘦的什长道:“他是他,我们是我们,不管他想怎么闹腾,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我们可以阳奉阴违,每一言每一行,都要明确地让他知道,我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别白费功夫了。”
于构倒是冷哼着看了这些人一眼:“你们也别太过余了,我看李守捉挺仗义的。如果换成别的人,你们卖掉朝廷的甲胄,人家早就报上去了,谁会管你们的死活,安西都护府如何严惩你们,都和人家没有关系!现在他肯把此事摁下来,万一将来事发,罪责就背到了他头上,能做到这样说成是恩情也不为过,忘恩悖逆的事情绝不可做。”
史队正硬撑着伤痛的肩膀,从草席上爬起说:“谁说我们要悖逆了?我们只不过是……我们只不过是跟着前任皋守捉使,把日子过得荒废懒散了。我们在葱岭守了十几年,碰到敌人了吗?没有,想打仗立功,连个鸡毛都捞不着。”
“所以咱不能由着他折腾,咱得消磨他的锐气,变得跟我们一样。”
宋横随即也叹了口气:“咳,我们也是为了他好,在葱岭这种地方做了守捉使,一辈子不会有出头之日,与其将来碰个头破血流,不如现在就弄醒他,叫他别白费劲儿啦。“
“还有,这欠账的事儿怎么办,账本儿都握在他的手上,这笔钱应该怎么还?”
什长们都赖皮地挥舞着手臂拒绝:“没钱,我们哪儿来的钱,每个月的饷钱三百钱,两斗米,花到月底一个子儿不剩,我得给孩子婆娘买衣服吧,我隔三岔五不得喝点儿酒吗?最后到月底一个钱都不剩,哪来的钱还他的甲胄。”
于构气苦地指着这些人:“你,你们!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一名什长嘿嘿笑道:“于主薄,我们是烂泥,你是什么?你有本事能从这烂泥里面出来吗?”
“住嘴!”趴在草席上的宋横出口责骂目无上级的下属。
他把目光朝向于构,和气却有懒散地说道:“要怪就怪咱们倒霉,来到葱岭这鬼地方一干就是十年多,李守捉使和咱们一样倒霉。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只是在帮他认清现实,所有人都按照我的计划来,绝对不能硬扛,要软磨。”
第二天清晨,藤牧和田珍敲响了征召集合的铜锣,然而等了好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两人立刻挨家挨户去叫,用木棒全力敲击着门板,或者从窗洞中往里看。
这些人要么在淘米做饭,要么在照顾孩子,还有人正与娘子在房中做不可描述之事。
花去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田珍,藤牧才把这些人从安乐窝里掏出来,叫到了城外的校场上,开始枪棒和横刀劈砍训练。无奈这些人就像是软脚虾,挥刀和刺枪的动作像娘子绣花,无论两人怎样侮辱喝骂,这些人都死性不改,我行我素。
田珍性子暴躁,从马鞍上抽出马鞭对着这些人一顿猛抽狠打,一百多号人索性都躺在了地上呻吟,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被马鞭给抽光了。
“气死我了!他妈的!”
田珍气呼呼地骑着马回到城中,走到草厅中把带血的马鞭扔到了地上:“这帮人真的是废了,彻底他娘的废了!不遵军令也就罢了,操练起来也是软手软脚!这种兵能打仗吗!就像绵羊一样,估计刚提起刀枪,就会被敌人给收拾掉!”
“我建议你杀两个人,以正军心!”
李嗣业听完田珍的讲述,抬起手臂一挥,领着田珍来到了城墙上,手搭凉棚遥望远处绿油油的校场。藤牧依然表现出良好的耐心,抬手握刀进行比划,一群人跟在他身后,握着刀柄缓慢动作好似滑稽的舞蹈,样子生硬做作,表明了不合作的态度。
“看看这些鸟人,老子真想一个个把他们给剁了!有种别来安西当兵!当了兵就是这副鸟样子!”
李嗣业回头问他:“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办?”
“杀一两个人,把他们的人头挂在城头上,叫这些人看看当软脚虾的下场!”
“刚上任就杀人,不好吧。”
“那你自己说,应该怎么办!”
李嗣业手抚额头说道:“他们自己不情愿去训练,你们就算强迫,也不会有效果。把训练停下来吧,等到日后他们会主动求着来受训。”
田珍摇头哼笑:“这帮人懒散到无可救药,他们怎么可能主动受累?你想多了吧。”
“你大可不信,不如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赌就赌,输赢都需要赌注,赌什么?”
“我若是赢了,你日后休要再发牢骚,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那若是你输了呢?”
“我卸任守捉使,并且向都护府举荐你担任。”
田珍哈哈一笑,捏着下巴道:“用不着这样,只要你输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们,你武艺低微不是我的对手。”
“可以。”
两人相视而笑。
……
夜幕快要降临时,葱岭那起伏的山川曲线隐藏在夕阳下,守捉城的城门开始关闭。
山坡下有三匹健马快速朝城下奔来,骑马武士奔到城门前,高声喊叫:“不要关城门!”
城头上的兵卒见到了熟人,连忙挥手说道:“快!把门打开,勇兄他们回来了!”
所谓的勇兄是一个身材健硕的汉子,也是葱岭守捉中唯一一个没有卖掉武器和甲胄的什长。此人胆子奇大,经常脱离守捉城在外面充当守捉郎。
他们这些人是唐军中的不安分因子,功夫和手段都是一等一的,所以不满足于只领取饷钱,吃皇粮,他们主动跑出去接受客商雇佣充当刀客,甚至去接脏活成为杀手,有些人脱离了军队,成为专职的刀客和沙盗。
李嗣业来上任路上遇到的张括一伙就是由守捉郎蜕变来的,抛去他们的德行不提,但战斗力来说,这些人的战斗力比普通的唐军更强。
这个原因李嗣业很清楚,只有身经百战,才能练出悍卒。无论训练得再好,没有经过战斗洗礼,终究是敌不过百战老兵的,特别是冷兵器时代的血腥厮杀,更需要实战来检验。
第一百二十八章 接待波斯商队
张勇等三人牵着马走进城中,守门的士兵朝他们偷来尊敬且艳羡的目光。
“勇兄回来了,这回出去赚了多少钱?”
张勇冷漠地摆了摆手。
一名小兵主动上前,从他手中接过马缰,将马匹牵进了马厩中,忙碌着喂食牧草。
张勇满意地拍了拍小兵的肩膀,从怀中掏出几十枚钱,赏给了他。
另外两位守捉郎都是张勇的亲信,他们自己牵着马去喂,脸上的神情难掩得意与疲惫。
小兵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问:”勇兄,下次出去能不能带上我,我也想去大漠上赚点儿闲钱。”
“带你去?”张勇奚落地笑了笑:“什么时候你能挡得了我五刀,我就带你去。”
他把小兵晾在身后,准备回去找娘子解解乏,却见于构站在版筑房外面,双手捅在袖中望着他。
“守捉郎,回来了?”
张勇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于主薄,这个月的饷钱,我分一半儿给你,如何。”
于构悻悻地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新任守捉使前天已经到任,他叫你们回来后,到草厅去见他。”
“新任守捉使?”张勇疑惑地点了点头:“等我换上甲胄,就过去见守捉使。”
……
张勇披着细鳞甲缓步往前走,心中犹豫着见到守捉使该如何应对。对于新任守捉使的脾性,他完全不清楚,若是对方贪财,倒是可以给他使些钱,若是对方咄咄逼人,他也大不了脱离守捉使,到大漠上做那自由快活的沙盗。
他走进堂中,看到李嗣业盘膝坐在草厅尽头,身后是挂着猛虎图的土坯墙。
张勇抬头去看,见李嗣业是个身形壮硕的汉子,身披铁甲甚是威武,心中暗自叫苦,这种人怕是油盐不进。
“张勇参见李使君。”
李嗣业不打官腔,直接了当问道:“护佑商队行过大漠,能得多少钱酬劳。”
张勇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我不明白守捉使说什么。”
李嗣业倒也不生气,摆手说道:“你先下去吧,记住,这几日内不得离开葱岭守捉。”
“是。”
张勇弯腰退却,走到门外却狐疑地回过头看了看,本以为新任守捉会借机刁难,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松地放过了他。
难道说这人想要秋后算账?
张勇也算个心念通达的汉子,索性便不去再想,回家先去陪伴娘子了。
来到葱岭守捉的上任这些天,李嗣业的第三把火迟迟没有烧起来,守捉城的什长们暗地里放了心,认为守捉使已经认清现实,放弃振作了。
李嗣业经常骑着马在葱岭的山坡上溜达,也许是巡逻附近的地形。田珍和藤牧骑马跟着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他在山底下的驿站巡视,恰巧碰到了从葱岭赶来的波斯商队,李嗣业纵马拦在商队前面,商队中只有两个腰揣弯刀的波斯武士,两人跳出来抽刀戒备。
商队的长者认出李嗣业所披的是唐军的军官甲,向后挥手让这两人收刀,他亲自从骆驼上爬下来,躬身抱胸致意道:
“前方可是大唐安西葱岭守捉使,我们是来自大食的波斯商队。”
“正是。”
“使君,我们这货物中没有别的东西,还请使君放行。”
李嗣业笑笑:“各位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拦你们,我只是有要事向长者详询。如今天色已暗,各位不如到守捉城中歇息一夜,我好求教答疑解惑。”
波斯客商们心生疑虑,不知这些大唐安西兵葫芦中卖得什么药,都暗中给长者使眼色要他拒绝。
这位波斯长者想必是常年商旅行路之人,能看出其中的情势,抱胸鞠躬说道:“恭敬不如从命,还请使君前面引路。”
李嗣业带领商队前行,沿着山坡走到城门前,对着城头命令兵卒开城门。
他将大食商队引进城,立刻命令于主簿安排给商队中人借宿一夜的房间营地。于构不明就里,但还是积极配合。
他不知道守捉使为何要款待这支波斯商队,就连商队这些波斯人也受宠若惊。他们本是亡国之人,如今受大食的管辖,许多波斯人为了政治避难,更是长时间留在长安洛阳等地,还有一部分的波斯人成为了游走两国之间的商旅,一路所经守捉关卡,没有唐军会给他们好脸色。
李嗣业请商队核心人员在草厅中落座草席,命人将美酒和羊肉端上来款待,一顿酒肉大肆吃喝之后,这些人也放松了警惕,说话知无不言,交流旅行见闻。
李嗣业看到火候已差不多,主动对商队长者问道:“你们这商队中可有护卫?”
长者回答:“倒是有两名护卫随行保护安全,但进入安西后,将要途径大漠,大漠中沙盗横行,等到龟兹城后,会在商会帮助下雇佣镖队和刀客。”
李嗣业又问:“你们一般雇佣多少人,给他们的酬金是多少。”
长者略作沉吟,继续答道:“这是按照商队的规模来算的,若是二三十人,至少需要雇八人的刀客队,若是六七十人,需要雇佣二十人,百人以上的商队,所需护送队伍要四十人。”
“价钱也是按照商队规模来给,商队成员每人须付十五枚第纳尔金币,换算成大唐通宝是三千五百钱,也相当于三匹丝绢。”
李嗣业琢磨了一下,这个价格非常合算,他准备做这笔生意,把守捉城中一部分人调动出来,护送波斯商队赚些外快。
这念头无疑也是危险的,虽然有许多唐军单枪匹马出来做守捉郎,但作为守捉城的长官,组织队伍干这种事情,一旦被查出来,军旅生涯也必然会终结。
但他找不到别的办法敛取钱财,虽说打仗也能生财,葱岭守捉这个地方,是绝对不会遇到这样的好事的。
李嗣业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看看这些精明世故的波斯商人是什么反应。
“如果有唐军参与护送,你们觉得怎么样?”
商队长者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李嗣业会提出如此大胆的建设性意见,他立刻抱胸躬身说道:“我们只不过是私人商旅,哪敢劳动大唐军队亲自护送。”
“我是说假如呢?”
“大唐安西军威名赫赫,如能得安西军护送,我们不胜荣幸,旅程中并无后顾之忧。”
李嗣业欣慰地笑了笑,随即摇头说道:“不,你误会了,如果我葱岭守捉要派人护送,不能打大唐军队的名头,非但不能,还要卸去甲胄,装扮成普通刀客,你所能依靠的仅仅是我们的实力。”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守捉使要护送商队
商队长者一时间愣在了当场,能得唐军护送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呀,就算这些人不穿战甲,不打军队的旗号,仅唐军的武器装备,制式横刀,强弓劲弩,长枪铁盾,组成的团队战阵,也足以横扫大漠中的任何盗匪!
只是李守捉使提出要护送,自然是想赚取报酬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借此机会狮子大开口。他们这些波斯商旅往来一次大唐,倒是可以赚取不少钱财,但护送队伍的成本若是太高,他们可就得不偿失了。
长者犹疑地问道:“李守捉使不是开玩笑吧,我们只是私人商旅,动用了朝廷军队,可是要担当罪过的。”
“此事你不用担心,官方的事情我来兜着,价格方面你可以按照民间镖队刀客的价格来给,至于护送的实力,我会挑选最精锐的勇士来参与护送。”
李嗣业抛出这番话,让商队长者相信,他这事儿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自己当然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一旦上面派人下来查,他们葱岭守捉缺了人员,这个守捉使就不要干了。
商队长者虔诚地抱胸行礼之后,向李嗣业说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们之间商量一下可否?”
“好,尽管去商量。”
李嗣业离开了草厅,回到隔扇的静室之中,田珍,藤牧两人被他的决定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来劝说:“守捉使,你这是私自调动军队,若是让都护府知道了,可是要军法从事的!”
李嗣业稳稳地坐在那里,神情泰然地说道:“此事不必太过担忧,葱岭守捉偏僻苦寒,除了每年两次的粮食调拨外,还从无上级下来查验。就算有上级下来视察,缺了二三十个人,完全能够糊弄过去。”
田珍和藤牧惊诧不已,他们直到今天才发现,李嗣业真是胆大包天,调动军队干私活儿的事情都能干的出来,若是将来让他做了节度使,啧啧,简直不敢想象。
“你们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好不好,这样的买卖,对我们葱岭守捉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首先赚了钱自不用说,他们缺失的甲胄,也能够买回来。第二,葱岭守捉长年没有战事,不但军纪涣散,训练废驰,战斗力良莠不齐。参加这样的护送,不但锻炼了长途奔袭能力,更能磨练意志,磨练战斗力,何乐而不为。第三,我要利用护送任务刺激他们,让他们产自觉参加训练,从而改变这些人颓废的作风。”
田珍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李嗣业所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可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
藤牧插嘴问道:“他们这些人生性懒散,如果没人去呢?”
李嗣业摆手笑道:“这世上哪有天生的懒人,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些人绝对会去,而且还要抢着去。”
他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转身走出隔扇,留下他们在原地消化吸收。
草厅中已经只剩下商队首领,裹着白袍坐在地上暗暗点头,想来已经有了决断。
“长者,考虑得怎么样?”
长者抱胸说道:“经过我们的一致商议,同意李守捉使派出武士护送,由于我们商队规模较小,你只需派出二十人即可。”
“好,”李嗣业也抱胸还礼,对首领说道:“请长者和商队成员在守捉城休息,城中也有酒肆,虽然酒的味道不怎么好,但聊胜于无。等我把参与护送的将士们选拔出来,就护卫你们上路。”
长者赞同地点了点头,向李嗣业告别退下。
第二天清晨,李嗣业命令所有军士在草厅前面集合,包括前天回来的张勇等三人,这些人故意做出懒散的模样,队形混乱,瞧着倒像是一群山野猎人。
李嗣业看着皱起了眉头,厉声说道:“都给我站好!”
军士们初次见到守捉使发怒,也不敢有违抗怠慢,乖乖地把队站好。
李嗣业实在是气得够呛,他认为商队的人就在某个角落里偷看,生怕他们看到葱岭守捉这帮散兵游勇的德行,从而产生了拒绝它们护送的心思。
他没有跟他们打官腔,直接了当地说道:“我要从你们中间选出二十个人,护送波斯商队前往长安,参加这一趟护送的人,可获得六千钱的酬劳,不知道你们谁要报名参加?”
李嗣业讲出第一遍的时候,他们还是满怀着狐疑不敢上前,以为这是狡猾的守捉使想出的圈套。
李嗣业接着说:“愿意参加的人,我这边儿可以先付给你两千钱的酬劳,等你完成护送任务回来,我把另外四千钱给你。”
这听着好像是大好事儿啊,但大伙儿都有点儿害怕上当。
站在人群中的张勇则不然,他听到李嗣业报出的这个价格,竟隐隐有熟悉的感觉,这好像是刀客队首领给他的报价,甚至比刀客队还要高出一点儿。
张勇一直在外充当守捉郎,给安西及大漠的镖队和刀客们打工,对行情都熟悉得很,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前天李守捉使没有刁难他。原来李守捉使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想跟镖队抢生意。
不过这正合他的意,反正只要能挣钱,给谁干不是干?
张勇第一个举手站了出来,双手抱胸说道:“李守捉使,我愿意参与护送波斯商队。”
见张勇出列,平时跟着张勇的两名兵卒也主动站了出来,表示愿意参与护送。
史江和宋横惊诧之余面面相觑,也终于明白李嗣业的意思,只是他们没想到守捉使竟有如此胆魄推陈出新,打破规矩。
几个什长们早就心动了,看到张勇等人主动上前报名,他们也纷纷叉手说道:“李使君,我们也愿意参与护送商队!”
什长们都愿意参与了,这些兵卒们哪肯落后,纷纷踊跃报名。
看到众兵卒这样积极,李嗣业倒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摊开双手对大家说道:“这次护送只需要二十人即可,其余人都留在葱岭守捉等待下一单生意。”
竟然还有下一单生意!守捉使这是打算把生意持续做下去?果然好胆魄。
“这二十个人该如何分配?”李嗣业假意揉着眉头。
什长们是十分想去的,只不过僧多粥少,只能端着架子,兵卒们倒不管这些,纷纷举着手喊叫:“我去!让我去!”
李嗣业早已有应对,略作思索说:“护送商队需要功夫高,手段强的兵卒,既然你们都想参与,那就从中比试选拔。”
“此次护送商队,需要十名骑兵,五名弓弩手,五名跳荡兵。你们就比试马战、步战、射术、败者淘汰,优胜者晋级,直至只剩下十九名优胜者。”
张勇一听这个,便放了心,他的横刀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荒废过,甚至手段正在逐渐提升。至于这些在守捉城中混吃等死的兵卒们,他们绝不是他的对手。
其余的兵卒们的心情是惴惴的,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训练荒废了几年,也不知道能不能胜过身边的兄弟们。
第一百三十章 葱岭守捉开始改变
十年来葱岭守捉的兵卒们第一次有了危机感。过去大家过同样的日子,领同样的军饷,谁也不用笑话谁。
可就从今天开始,李守捉使用一条生财的门路,开始分化扩大了他们之间的差距。勤快的鸟儿有虫儿吃,本领强的人自然可以挣钱,那些甘于现状,不思进取的人,就留在温饱线上挣扎吧。
选拔大比就在守捉城外的山坡上举行,骑兵们都换成了木刀,跳荡兵们也都换成了木刀和木盾,弓弩手们不但要比试刀术,还要比箭术。
李嗣业倒也悠闲得很,站在城墙上观摩众人的比试,命令田珍和藤牧担当裁判。
别看这些人平日里荒废训练,但关系到钱财的关头,个个都展示出了真正的实力,拼命三郎一般使出浑身解数,最终决出十九名获胜者,带队的人自然由李嗣业委派田珍担当。
李嗣业对选拔的人员很满意,站在众人面前说:“这个办法好,下次再有护送任务,也用比武的方法来选拔。有本领的人才能挣钱,优胜劣汰嘛。”
兵卒们不由得暗暗叫苦,这下功夫差的人可就吃亏了,要照李嗣业的选拔方法进行下去,到时候别说吃肉,就怕连口汤也喝不上。
李嗣业观察众人神情变化,又继续说道:“没有选到的人不要灰心,好好锻炼武艺,争取下一单生意来的时候,能够选拔起来。”
护送商队的事儿就这样定了,但关于领路的人却出了些差错。田珍本人对此事持反对态度。
他这个人虽然粗俗,但肚子里装的,还是忠义正直那一套,所以不肯答应李嗣业带领商队。
他田珍前来安西是为了立功受赏,可不是做什么护送刀客,所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
李嗣业站在他的版筑房里,背负双手问:“你怎么关键时候给我掉链子?”
“这不是我的过错,此事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围。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田珍来碛西当兵是为了建功立业,不是为了给你赚钱担当护卫。”
田珍闭目无言,李嗣业笑着问他:“你还记得我们打赌的内容不?”
“什么内容?”
“如果这些人一改颓废常态,主动参与训练,提高武艺,你不得发牢骚,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做什么。这个赌约,你不会食言而肥吧。”
田珍拍着膝盖说:“当然不会!但是现在他们改变了吗,你可曾看见他们改变?”
李嗣业神秘莫测地摇摇头:“明天清晨,咱们再见分晓。”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命令藤牧在城头上敲锣召集集训,葱岭守捉的一百多名兵卒,除去参加护送任务的二十人正在准备外,其余人全部在第一时间到达了城外的校场。
他们没等李嗣业下令,就开始进行了捉对厮杀训练,相互之间比刀法,长枪的枪法,有人训练弩箭射靶,看眼下这种急促行为,大有一日之内就要吃成胖子的壮志雄心。
李嗣业回头看了一眼傻愣愣站在一旁的田珍,咧嘴笑道:“不要忘记你的赌注,立刻准备带队护送商队出发。”
田珍长长地叹了口气,圆骨碌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怨念,接下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立刻回去收拾包裹。
……
李嗣业把于构叫了过来,让他组织十几名火头军连夜炒面,然后用羊油加入锅中翻炒。
伙夫们一边翻腾炒面,一边摇头说道:“这玩意儿,炒成之后能吃么?”
“管他呢,上面让我们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于构绕着锅边来回转圈,背负双手得意地说道:“你们知道什么,这炒面做成的饼干能够保存一个月。”
“保存一个月,不能吧?我们蒸的干粮都不能保存二十天。”
还有比这更神奇的事情,李嗣业命人把两匹羊肉切成肉条,在炒制的花椒和青盐中来回揉搓,肉条被盐腌入味之后,变成了红褐色,然后命人钓在不见太阳的阴凉出进行风干。他声称这些东西能保存一年以上。
兵卒们整日好奇地看着这些腌肉,对于守捉使的话难以置信,如果真能够保存一年,他们立刻就向李守捉使讨要方法,教给自己的婆娘也做一些腌肉。
下午时分,波斯商队出发了,李嗣业站在城墙上遥望远送,二十名唐军穿着牛羊皮做成的衣服,装扮成刀客队护送着商队离开守捉城。
如果要细心观察,不难发现他们是由唐军假扮而成,不过在大漠中游走的,都是些沙盗和各国商队,一般人不会真的究根追底。
他的行为确实存在风险,但在李嗣业看来,这风险和他获得的东西,完全是成正比的。
这一单护送生意大食商队总共给了他价值二十一万钱的大食金币,除去给兵卒们雇佣费花去十二万,他本人到手的钱财总共是九万钱。
他深知这些钱放在手中只是废物,必须利用起来继续创造财富。
他在守捉使府的草厅外面竖起了一块牌子,以五十钱一亩地的价格雇佣葱岭守捉所有人开垦荒田。
葱岭这片起伏的高地是非常肥沃的,高山冰川上流淌下来的泉水形成了徙多河流进了喀拉湖。他组织垦田的地方,就在徒多河的两岸,准备种植棉花这种耐寒植物。
棉花如今已经出现在安西,但是没有得到大面积的推广,特别是在中原地区,人们可选的织物不是葛麻,就是丝绸。丝绸穷人是穿不起的,而且唐王朝还延续了法律规定身份低贱的一部分人不能穿丝绸。
葛麻这种织物舒适感奇差,就算是经过深加工的火麻布,抵御严寒的能力也远次于棉纤维和动物毛皮。葛麻做的衣服穿上一段时间后,就会变硬而无法穿着,需要用木槌将它捣软,成为中原百姓入夜之后的一项必须工作。李白的《子夜吴歌》中就写了: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万户捣衣说明了什么,不正说明长安城里能穿得起丝绸的只是少数人,大多数百姓都还在穿葛麻吗。
丝绸确实能够保暖,唯一的缺点就是成本太高太贵,以至于成为区分贵族和平民的标志。李嗣业认为他有必要把棉花推广出去,成为中原广大地区的贫下中农能够穿上更为保暖和廉价的棉布服装,当然,捎带着获得大量的财富,成为自己日后的政治资本。
当然这些事情只能藏起来做,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葱岭守捉使,他做的一些超纲的东西,一旦被人发现并注意到,很有可能就会变成别人的垫脚石和胜利果实。
第一百三十一章 垦田欲种棉
有了护送商队的前车之鉴,葱岭守捉军户们垦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就连他们的少数民族娘子,也拿起了?头沿着徙多河沿岸开荒。
参加护送商队任务的二十人已经先拿到了两千钱,这可是真正的两贯开元通宝,他们的娘子们把钱带回家时,挂在肩膀上发出哗啦哗啦清脆的声响,让守捉城里的其余人眼馋不止。
史队正和宋队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秘密建立的懒汉同盟被肢解分化,那些清晨积极训练的兵卒,那些下午埋头耕田的士兵,他们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说,绝不跟着守捉使折腾,让他寸不难行。
但是他们现在汗流浃背进行开垦,脸上却是乐呵呵的,只要用?头刨出一亩地,就能在守捉使那里领取五十个沉甸甸的铜钱,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事情。
两人经过苦心思索分析得出结论,再坚固的同盟也抵不过金钱的腐蚀,就连在身边照顾他们的两个娘子,也扛着农具跑到徙多河边开荒去了。
李嗣业站在城头上,看着远处开荒种田热火朝天的劲儿头,心中倍感豪气,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开荒种田不能少,日后还要广积粮,高筑墙,非把葱岭变成南泥湾不可。
……
于构这个主薄变得越来越忙,李嗣业让他负责审验开荒的完成质量以及工钱的发放。
傍晚时分,扛着农具的兵卒们从徙多河边归来,完成工作量的主动去找于主簿领工钱。
众人挤挤挨挨地排成散乱的队伍,于构跪坐在板足案后面,在纸张上的名字后面打个对勾,然后喊出名字:“鲁小山,开荒一亩半,共得七十五钱!”
兵卒笑嘻嘻地在下裳擦拭手上的泥土,双手掬着去接钱,谁料于主薄却睨了他一眼问道:“唉,对了,你还欠守捉城一顶兜鍪,两只护臂,共两千二百钱,什么时候还?”
兵卒略微涨红了脸,为难地挠着幞头问:“这个我以后积攒够了,一次性还行不行?”
于构铁面无私地摇了摇头:“那不行,要照你这个攒法,什么时候才能够攒够,这样,先扣你三十钱,在这儿先给你记下来,每次还这么一点儿,总有一天会还完。”
他指着排队的兵卒们喊道:“你们也都一样!每人扣一部分,等到你们还完为止,所扣的款项我都会在账本上给你们记得清清楚楚,你们自己也用麻绳打结记着点儿!”
兵卒们顿时丧了气,怪不得李守捉使记账的时候有恃无恐,一副不怕你们不还的样子,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们,这阴谋诡计果真是太深了。
所谓的阴谋诡计在李嗣业这儿并不算阴谋,只不是一点儿小套路而已。
从今天开始,所有葱岭守捉的士兵们和于构一样,用细麻绳记账。虽然在大唐,笔墨纸张已经很普及,但价格依旧不是很亲民,而且大唐军队中,每十个人,就有九半个是纯粹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所以结绳对他们来说,就是记账的最好方法。
结绳记账法简单易学,比如说张三欠李嗣业的甲胄钱是三千六百钱,那么他就在一段绳子的开头,紧挨着打三个结,然后空出距离打六个结,再空出两段相等的距离打串结,相当于两个零。
但如果账目有变动怎么办,这也挺简单。又比如张三今天扣了三十钱工钱,他自己不会算,就由于构主薄告诉他还欠守捉使三千五百七十钱,他只需在绳子的二段距离拆开一个结,在第三段打出七个结。
结绳记账适用于所有文盲,只是有个问题,不会计算的兵卒们,容易被管账的主簿糊弄。
李嗣业在草厅的楼顶上往下看,对这种事情他可以装糊涂,但心里必须清楚,人至清则无鱼。他倒是觉得于构可以在自己的账目上贪一点儿,而不是去克扣普通的兵卒们。
如果他足够聪明的话,这个主簿可以一直做下去,若是不够聪明,迟早会引起众怒,而他就可以杀掉他来平息众怒。
所以一切的原则,都是要保证他这个守捉使的绝对权威。
几天的时间内,葱岭守捉的军户们在徙多河两岸开垦出五百多亩的土地,这个亩数符合他初次试种的范围,亩数太多的话,就有些难以承受了。
根据后世他所了解,安西这片土地是非常适宜棉花生长的,就连高寒的帕米尔高原,也有相当规模的棉花种植田,所以他的棉花种植大计,就从这里开始。
安西四镇的集市上就有棉花种子,而且康居和龟兹附近也有许多规模不大的棉花田,种植这些棉花的,全是亡国之后逃难到安西的波斯人,他们不但有早期的棉花加工技艺,还能用羊毛和棉花做成地毯,这一项技艺特产风靡全世界,但在这个时期,波斯地毯最大的客户就是唐人,长安每一个富户的家中,都有这样一挂富有几何美感的地毯。
棉布在很早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只不过规模较小,纺织技术也不成熟,反而使得价格昂贵。黄道婆改进的那个纺车和织布机,他脑袋里倒是有些印象。
如今正是四月,已经到了棉花种植的时节,如果耽误掉,就只能等来年了。
他趁着天气晴好,特意把自己改装打扮一番,装扮成了粟特人的模样,头戴尖顶毡帽,带着藤牧回到了龟兹城。
他这么装扮的目的,就是怕在安西都护的眼皮子底下被人认出来。
龟兹的集市也和长安一般,通常都是下午开市,售卖的物品繁杂,带着浓烈的西域特色。
李嗣业牵着马行走在拥挤的人群中,前方时不时会出现戴着帷帽,身穿襦服轻纱遮面的女子。紧接着便是扎着黑色细长辫子,穿着窄袖细腰束身衣,下身穿着长裙的胡女挡住了他的视线,胡女脖子上戴着银项圈,白皙的脚腕上拴着叮当作响的铃铛。
藤牧正眼馋地看着那胡女,紧接着又有一个头顶铜盆的天竺女郎吸引了他的视线。这天竺女子小麦色肌肤,鼻子上戴着铜环,大胆而又泼辣,她面对藤牧的偷窥非但没有羞怒,反而扭动着水蛇腰回过头来,回了一个撩骚的媚眼。
他正要追上去看,一帮牵着骆驼的大食客商将他挤到了道路一旁,李嗣业伸手拉了他一把,又在他脑袋上狠敲了一下:“眼睛只能看得见花姑凉?我带你出来是做什么来了?死性不改,回日本**去吧。”
藤牧揉了揉发痛的脑壳,知道李嗣业说得不是好话,他只是悻悻地摇了摇头,看着这些黑衣客商拥着人流骑着骆驼远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波斯商人盛情难却
这些大食人头戴黑色罩帽,身披黑色绸衣,却又用白布遮脸,腰配镶着宝石的宽刃刀,与身穿白衣的倭马亚王朝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是尚未成为气候的什叶派***,也是日后阿拔斯王朝的忠实拥护者。唐人喜欢用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来区分他们,两个王朝代表着不同的派别,黑白分明的颜色也证明了他们水火不容,这种派别之间的分歧,能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去,堪称是延续千年的争端。
李嗣业打听着找到了卖棉花种子的地方,若不是他在集市上找了个波斯牙侩,找一个下午也是白搭。
这位波斯坐商并不是专门卖种子的,他在集市的店铺主要收购棉花,然后经过加工,售卖到制作地毯的家庭手工作坊,基本上客居在安西的波斯人,都是靠这项技艺维持生计。
李嗣业跟这波斯商人一阵讨价还价,花去三百钱买下来这样一袋棉花种子,买完之后他也不急着离去,而是绕着在店铺周围装作逛街。
藤牧不明原因,奇怪地问李嗣业:“我们不是来棉花种子的?既然买到了,为什么不回去?”
李嗣业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光买种子就够了,买回去不会种,不也是白搭?你给我盯着这波斯商人,看他晚上回到什么地方,然后我们再去拜访。”
藤牧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待会儿把这波斯人给打昏了绑回去?”
“脑袋不转圈,你除了会绑人还会干什么?我们到他家里去,表现出求贤若渴的姿态,我们说服他,你觉得怎么样?”
藤牧欣喜地抖动着两根手指说道:“很好,我觉得也应该这样,我非常崇拜先秦时期的说客谋士,比如说毛遂,蔺相如等人。所以嗣业郎,请你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我,我要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他前往葱岭指导我们种植棉花。”
“行啊,”李嗣业拍了拍藤牧的肩膀:“我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了。”
李嗣业牵着马走在集市中,等着夕阳西下,集市上的人群由密集变得稀疏,再到后来变得零落。许多摊贩也开始挑着担子,推着车子离去。
棉花店铺的波斯坐商终于从店铺中走了出来,随手拿着一把铜锁咔嚓将房门锁严,然后从屋后牵着毛驴缓缓朝家走去。
藤牧朝李嗣业使了个眼色,两人各自拉开距离,也缓缓跟随在这波斯商人的身后。他们在龟兹的街道上七绕八绕,来到波斯人的聚居区。
等他们一进入波斯街道,两人的装扮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他们是两个不伦不类的粟特人。街道上的波斯人都穿着红衣,脸戴黑纱,很明显的告诉别人,他俩不属于这里。
牵着毛驴走在前面的波斯客商产生了警觉,脚下加快了速度,领着他们左冲右拐。
藤牧有点儿心慌,连忙问李嗣业:“我们把他给跟醒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继续跟。”
那波斯客商突然发足狂奔起来,李嗣业也和藤牧牵着马急追,顺着胡同往右一拐,却是一堵墙挡在了面前,身后陡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李嗣业和藤牧回头一看,却是那波斯商人领了几十个波斯人,手中提着短刀神情戒备。
“你们这两个粟特鬼!鬼鬼祟祟跟着我做什么!”
“这两个一定是居心不良的盗匪,把他们捆绑起来,交到都督府去!”
藤牧变得手足无措,慌忙回头问李嗣业:“怎么办?”
李嗣业牵着马往前一步走,伸手摘掉了戴在头顶上的牛皮尖顶帽,把唇角上的两缕黑髭拽了下来,那一身的左衽袍子也扔在了地上,露出里面的浅青色缺胯袍,腰挎三尺横刀。
波斯商人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你们是汉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李嗣业脸上绽放出让人放松的笑容:“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找棉花商苏赫拉布谈一笔生意。”
苏赫拉布看了一眼李嗣业的腰带,很笃定地问道:“阁下应该是有官身的吧,你们汉人做官是不喜欢做生意的。”
事已至此,李嗣业也不隐瞒了,抬起双手抱拳说道:“我乃大唐安西都护麾下葱岭守捉使李嗣业是也。”
……
“李使君,请这边儿走。”
苏赫拉布小心翼翼地在前面领路,神情多少有些慌,他实在不知道这军官找他到底能有什么生意。
波斯商人们通常都不愿意和官府打交道,不管是大食的***官府,还是大唐安西官府,招惹上了总不会有什么好事儿。但是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他只能尽量给客人尊贵的礼遇,说不定待会儿拒绝的时候,才不会难看。
他们穿过尖顶的院子门,正对三座高低错落的平顶屋,苏赫拉布把他们邀请最中央的屋中。
屋里铺着地毯,烧着火盆,环境很是温暖,墙上还挂着牦牛头骨。苏赫拉布邀请客人在地毯上坐下,立刻吩咐女仆下去弄饭食。
他们两个在集市上溜达了一天,确实是饿了,也不知道这苏赫拉布能给他准备什么饭食,外族人的饭,他通常是吃不惯的,比如什么馕,糌粑,还有什么一股怪味儿的茶。
两人只是等了一会儿,女仆们很快把热气腾腾的银盘子、银盆端了上来,第一个是烤乳羊,酥黄剔透,让人垂涎欲滴。第二个是煮羊肉,一块块大骨头表面附着厚厚的羊肉,绿色的小葱点缀在左右,堪称色香味儿俱全。第三道是一盆碎羊肉汤,被熬出精华的肉汤是乳白色的,散发出香气缭绕在房间里。
李嗣业食欲大振,心中感念这波斯老哥也太够意思了,初次上门就给整三道肉菜,就凭这份好客日后的生意必定好。
苏赫拉布家的女婢端上来一银瓶子的酒,里面装的是正宗的三勒浆。脸裹轻纱的碧眼美女跪坐在一旁,抱着瓶子往他们面前的银碗中倒酒。
主人家频频举碗,口中说着祝福的话语,张口闭口不提做生意的事情。藤牧虽然吃得满嘴流油,心中却不免焦急,万一到时候他喝多了,嘴巴和舌头都不利索,还怎么用三寸不烂之舌担当说客。
李嗣业却毫无忧虑,只是沉醉在美酒中连番豪饮,不停地伸出大拇指夸赞酒好肉好、主人家热情周到。
第一百三十三章 苏赫拉布的脑回路
苏赫拉布很是满意,得到了客人的赞美,说明他确实将对方伺候舒服了。如今酒肉已过三巡,李嗣业的那股醉态也显现了出来,这个程度正好谈事情,可以避免狡猾的官员耍诈。
他把双手捅进了袖子里,细心地问道:“李使君,不知你有什么生意要介绍给我。”
李嗣业醉态明显,晕晕乎乎,却没有忘记白天的安排,给旁边的藤牧使了个眼色,让他担当说客说服苏赫拉布。
藤牧确实也不负所望,主动开口说道:“苏赫拉布,我们家使君组织人手在葱岭开垦荒田,准备种植棉花,今日白天到集市上买种子,就是因为这个。我们现在急需一个熟悉棉花田的能手过去,教会我们种植棉花的要诀,所以才趁着天黑来找苏赫拉布。”
苏赫拉布心念一动,突然又问:“你们准备开垦多少荒田用来种棉花?”
藤牧不假思索地说:”暂时开垦了五百多亩,先看看产量如何,产量不错的话明年加大种植面积。”
苏赫拉布捏着下巴暗自沉吟,这个葱岭守捉使竟然要开垦种植棉花,汉人向来以丝绢自傲,本是看不上棉花这等外来物种的,他竟然一种就是五百多亩。
龟兹附近他们这些波斯人所种的棉花田,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多亩,所以棉花的价格一直处于稳定状态。可一旦李嗣业组织人手加入进来,棉花产量就会逐渐饱和,价格也会直线下跌。
他作为棉花收购商,当然是希望棉花的价格降低,这才符合他的利益,但对于在龟兹居住的波斯棉花种植农来说,这不啻于是抢走了他们的蛋糕,还损坏了他们的利益。
大家都客居外乡,他不想让同胞利益受损,就算有可能得罪眼前的唐军军官,他也要想办法阻止对方种植棉花。
苏赫拉布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装作惋惜皱着眉头说道:“你要在葱岭种棉花,还开垦了土地?不行,葱岭这地方太寒了,是种不成棉花的。我建议你种青稞或者小麦。”
藤牧对这东西不懂,连忙扭头望向李嗣业。
李嗣业也有点儿诧异,没听说过葱岭不能种棉花呀,帕米尔高原地区虽然海拔高,但一年中有三四个月气候湿润温和,棉花的成长周期是五个月,所以恰好符合棉花的成长周期。而且根据气候学说,西疆地区在公元7世纪时期是最暖和的,就连青藏高原上的吐蕃,也属于气候最温和的时期,所以波斯人苏赫拉布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李嗣业心中已有了计较,故作冷酷地摇了摇头:“你不要管能不能种,你只管过去教就是了,棉花能不能长成日后再说。“
苏赫拉布见李嗣业不信这个邪,继续鼓足了劲儿劝说道:“李使君,你千万要听我的,这地方真的不适合种植棉花,你们还是种点儿别的东西吧!”
李嗣业犯了真火,刷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腰间的横刀抽出半截来,吓得苏赫慌忙后退。
“你他妈的,是不是不愿意去!老子现在可是葱岭的守捉使,将来说不定能做龟兹镇的领兵都督!得罪了都督是什么后果知道不?将来我能让你的店开不下去,也能将你们这帮波斯猫全部赶回波斯去。”
这话就说得太过分,藤牧坐在一边儿也吓愣了,不是说靠说服吗,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来不及……
李嗣业一只脚踩在胡桌上,冷声对藤牧道:“该你了,三寸不烂之舌,说服。”
藤牧大汗,情况都已经恶劣到这个地步,这还让他怎么说。
他只好把原先在肚子里酝酿好的话,原封不动地倒了出来:“苏赫君,我们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请你去葱岭教军户们种棉花,拜托你再次考虑一下。”
苏赫抬头看看手握钢刀满脸凶相的李嗣业,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好,我去。”
李嗣业把钢刀收起,恢复了笑容安详地坐了下来,拍着苏赫拉布的肩膀说:“你放心,我是不会亏待你的,每天给你五十钱的雇佣金,你亲自到葱岭的田间地头去教学,教会他们怎么种棉花,怎么护理,怎么采摘。”
苏赫苦着脸点头:”请你放心,我一定用心地教。”
李嗣业满意地说道:“今天不早了,晚上就在你家中歇息一晚,等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动身。”
苏赫的脸皱得愈发像橘子皮,这是丝毫不给他缓冲考虑的时间,他只能期待着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比如说这个唐军官李嗣业,脾气暴躁易怒,这种人怎么会是做生意的料,大不了到时候他种出来的棉花,他想方设法给他定成次品,不给其扰乱市场的机会。
他派出两名侍女,迎着客人到客房去,才坐在主屋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苏赫静下心来考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致命错误,忘了问李使君种那么多棉花有什么用?官军种田不一定是为了钱,说不定是为了自给自足。
自己的想象力似乎狭隘了,唐军怎么会扰乱市场?人家本身就是一个大市场,驻扎安西的两万唐军睡觉用的大被填充物,还有棉花做的毡子,他狠狠地在自己的脑门儿上抽了一下,真蠢!
李嗣业打着哈欠和藤牧来到客房里,两名波斯侍女准备上前去侍奉他们脱衣,被李嗣业推阻出去,嘴里默念着拒绝混血,从我做起。
他醉醺醺地躺在羊毡上,对身边的藤牧说道:“你今天做的不错,成功地说服了波斯人。”
藤牧觉得李守捉使这话是在拐着弯骂他不济事,波斯商人是被说服的吗?他那是迫于你的淫威被吓服的。
如今李嗣业已经喝醉,他藤牧需要多留个心眼,万一这波斯商人表面顺从,暗地里却起了歹意,半夜派人来暗害他们,那可就倒霉了。
黑夜里藤牧瞪大了眼睛,不敢有丝毫的困倦,稍有打盹就从地上坐起来,耳朵倾听着门口的方位,提防从四面八方传过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这样严阵以待高度警惕,旁边的李嗣业却睡得像死猪一般,还发出雷霆般的呼噜声。
第二天清晨,李嗣业神清气爽穿衣扎带。藤牧瞪着两双通红的眼睛,一开口就哈欠连天。苏赫拉布亲自带着女仆送来羊奶茶,脸上春风洋溢地问道:“昨天晚上两位客人睡得还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安西行旅奇遇
李嗣业露出笑容夸赞道:“嗯,不错,不错,睡得很舒服,苏赫家不但酒香,就连房间也温暖舒服,我们昨天晚上睡得很舒服。”
藤牧那微黑的眼眶做出了无声的抗议,苏赫拉布无法视而不见,奇怪地问他:“尊敬的客人,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吗?难道是我府上的侍女没有伺候好你,还是有人打扰到了你的睡眠,这件事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不是,我不是……”藤牧连忙向主人解释:“并不是贵府上的房间睡不舒服,而是我自己的原因,我,那个……”
李嗣业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嘴,算是帮他解了围:“他最近十分思念家乡,所以睡不着觉。”
“他是日本人。”
“没错,”藤牧连连点头:“我是日本人,离家这么多年,实在是想念啊。”
“日本?”苏赫拉布颇为好奇:“这是个国家么?你们要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你长得跟李使君很接近。”
苏赫一听藤牧不是唐人,恭敬度立即下降了几分,感情闹了半天,你和我一样,都是流浪在外的亡国旅人。好歹昔日我波斯王朝还是鼎鼎有名的,日本这国名听都没听说过。
李嗣业怕苏赫拉布反悔,再次就昨天晚上的要求做出提问:“昨天晚上酒喝得不少,苏赫还记得你的承诺吧。”
“记得,记得,”苏赫拉布的脸上没有丝毫为难之色,点点头说道:“李使君要求我到葱岭去教守捉城军户们种植棉花,今天上午就动身,我已经准备好了。”
李嗣业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真不愧叫苏赫拉布这个名字,信守承诺,当得起英雄之名。”
苏赫拉布家中有四个老婆,都是绸缎缠身苗条婀娜,脸上遮着轻纱,围在苏赫身边哭哭啼啼,似乎不肯放丈夫离去。
李嗣业含笑旁观,坐在一旁怡然自得,仿佛在看家庭情景喜剧。
“都别哭,我不是被抓兵,是李守捉使者请我前去葱岭,帮他种植棉花,种完之后自然会把我给放回来。”
藤牧对这个苏赫顿觉反感,不只是因为刚刚他态度的改变,而且还因为,这货居然有四五个堪称美女的老婆。妈的,这种人难道不招人讨厌吗?
苏赫带了两头骆驼上路,一只白骆驼用来驼他,另一只用来驼生活必须品,里面包括精致的牛皮水袋,一个錾银的煮肉锅,一个鎏金碗,还有一堆的咸肉干,羊毡和羊绒低碳,锦缎被面和棉花里子的衾被,仅从这套出行装备来看,便知这苏赫是土豪。
在西域最贵的畜生就是骆驼,突厥敦马和大宛马价格在九千多到一万钱之间,波斯骆驼的价格却在一万五到两万往上,特别是浑身雪白的白驼,更是有市无价。苏赫拉布带着这一白一黄两匹骆驼出行,就和现代人出门乘坐豪华跑车是一样的,在龟兹的街道上回头率百分百。
三人回程一路往西南行走,行的正是为商旅开辟的官道,这条路还是比较安全的,龟兹和疏勒镇之间有唐军的联络站,也有军队来回换防,时不时就能碰上来往的客商,丝毫都不会觉得孤寂。
官道两边是起伏的绿色丘陵,那幽绿的青草总给人心旷神怡的美感。苏赫拉布心情奇佳,口中不停地称赞道:“安西这里,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们这些波斯人都把它当做了第二故乡,真心希望唐军能够永远庇护这片土地,能让我们永远地把生意做下去。”
李嗣业没有回答他的话,谈论这种话题永远太沉重,李嗣业虽然有这方面的想法,但也仅止于想法,许多事情看看再走比较好。
前方出现了一支驼队,身上全裹着黑色布匹,脸戴白纱巾。苏赫拉布见到这些黑衣大食,本能地感觉到畏惧,连头都不敢往高了抬。
他低声地对李嗣业说:“这不是私人商队,这些人里面有大食的官员豪贵。”
“你怎么认定的?”
“你看这些人的佩刀了么,黄金镶嵌的刀鞘,鞘上面还有新月图案。”
李嗣业点了点头,大声说道:“你怕什么?现在是在我大唐的国土上,你现在是我大唐之臣,就算是哈里发来了这里,他也得给我悄声眯着。”
他的话音刚落,前面那一队黑衣商旅纷纷转过身来,这些人高眉深目,遮脸巾挡着大胡子。他们的眼珠子本来就凹,那愠怒的眼神显得更加生冷。不过他们并未言语还击,而是低着头继续赶路。
苏赫拉布也看了出来,这些大食人虽然显贵,但他们可能是阿拔斯家族的支持者,政权如今仍然在倭马亚王朝手中,他们依然不是宠儿。
此行李嗣业就慢慢缀在这些大食人后面,反正他们行进的方向应当是疏勒镇,与李嗣业线路相同,正好能帮他探路。
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丝路上的据瑟德城,与这些大食人同住在驿站中。李嗣业依旧我行我素,并且时刻保持好奇心,以消除旅途中的枯燥。
第二日大食商队上路,他们也上路,沿着喀什葛尔河往疏勒镇而去,越是接近葱岭地区,人迹便越来越稀少。
大食商队的成员变得谨慎起来,商队中的无论行走吃饭睡觉,右手都不离开刀柄。李嗣业清楚,他们的威胁不是来自自己。他也看得出来,这些人丝毫不在意他这个假扮的粟特人,不设防不在意,便是对他最大的轻视。
李嗣业主动放慢了速度,并且开始跟这些人拉远了距离,不用看也知道这些人可能有麻烦。
他虽然是大唐军官,但没有必要给大食人当**,况且对方二十多人的商队,敌手也必然是超过这个数量级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得远一点儿,但也不能离得太远,否则看不到精彩的争斗片段,或者观影体验太差。
他不断在心中预估,大食商队会在哪里遇到伏击,前方的路段有几处险要关口,他们却安然无恙地穿行过去。
李嗣业感觉不能理解,难道这些人有受害妄想症?被伏击只是子虚乌有。
前往的河滩渡口处突然发出呜噜噜的喊叫声,李嗣业顿时兴奋起来,骑着马爬上山坡,趴在坡头上遥望下方。
渡口对面的密林中射出复合弓箭矢,将几个骑骆驼的商人射倒在滩水中。紧接着密林中奔出一队穿白衣的商旅,他们手中握着镔铁剑,骑马朝商队冲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伏击、追杀
行走在前面的商旅们慌忙跳下骆驼,避免成为弓箭的目标,还好这河滩水虽然急,却不很深,刚刚能淹没膝盖。
他们拽着骆驼涉水折返回去,口中发出呜路哇啦的乱叫声,李嗣业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能在脑海中想象,这些人是大难临头,各自夺路而逃了。
这些身穿白衣的大食武士虽然没有披挂甲胄,但他们行动一致,砍杀动作机械熟练,一看就知道是从军队出来的。
黑衣的客商中也有几个身手不错的,只是他们只顾着保护队伍中的重要目标,实力不济无辜的人只能被放弃。
白衣商旅们尾随着黑衣的队列进行追杀,被杀死的人骆驼停留在原地,他们的尸体栽倒在水中,红褐色的血液从河溪向下漫散开来。
他们杀掉对手之后,还要翻过来看看他的样子,看来是在寻找真正要除掉的目标。
李嗣业从山坡上折返下来,翻身上马对藤牧和苏赫拉布说:“我们先往后撤。”
两人一听,忙问:“为什么要往后撤,前面出了什么事儿?”
“没错,出事儿了,白狗咬黑狗,凶残得很,别把血溅在你们身上。”
李嗣业抖擞着马缰快跑,苏赫慌忙紧随其后,藤牧犹豫观望了一瞬,也咬牙掉头逃窜。
藤牧感觉李嗣业的行为很丢面子,他可是唐军的守捉使,遇到这种情况不是该挺身而上,制止双方拼杀并进行仲裁吗?
苏赫的骆驼负重的东西太多,无论如何也跑不快,而且这位好像还是个舍命不舍财的,就算跑不快,也不肯抛弃马背上的那些金银器。
藤牧虽然厌恶这个波斯人的为人,但他自认为有责任保护他的安全,主动落在他的马后半个身位。
李嗣业突然放慢了速度,开始摘掉毡帽,脱去皮裘,露出了他的青绿圆领袍,单手握着横刀放在马前。
他回头对藤牧说道:“脱掉粟特装束,露出甲胄,不许给我多管闲事。”
三人换掉装束,摇身一变,由粟特波斯商人恢复成为唐军军官带着护卫随从。
几匹血迹斑斑的骆驼黑骑从他们身后赶上,后面白衣队的羽箭不停地往上招呼,又有人从骆驼上栽落了下来。
李嗣业果断对两人说道:“我们离开官道,到丘陵坡上去,不要妨碍人家大食人之间的内斗。”
三人沿着起伏的山丘来到坡头上驻足停下,从这个视野去看,官道上的战斗可一览无余进行欣赏。
身穿黑衣的商旅们只剩下四五人,却被二十多名白衣人追杀,由于逃窜颠簸,其中骑在同一匹骆驼上的两人纱巾脱落,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皮肤棕色,眉毛高耸。
年轻的阿拉伯美女颧骨很高,褐色的眼珠中透出忧郁和恐惧,她的手紧紧地挽着男人的袖子。
男人一面骑着骆驼格挡后方刺来的枪,一边举目四望,突然看见了远处坡头上的李嗣业一行人。
李嗣业正双手抱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叽里咕噜地喊了声,伸手一挥,带着残存的随从朝山坡上冲来,看来是想借助外来力量求得一线生机。
李嗣业一看情况不对头,连忙打马继续撤退,不给他们寻找庇护的机会。
男人瞪大了眼睛,脸上出现幽怨的神情,连他身边的美女都乜着冷眼难以置信。这个唐军军官不但见死不救,而且摆明了态度不想管这桩闲事。
男女及黑衣随从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产生了想法,他们跟定了这个唐军官,这是他们在这荒无人烟的山川中唯一能借助的外力,他们倒要看看,他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李嗣业在前面赶路,黑衣男女在后面紧追,白衣杀手们也不肯放松继续追击。
三拨人马沿着起伏的丘陵越走越远,李嗣业两次回头,那几个黑衣大食依旧跟着他,而且在逃亡的过程中,他们又死掉了三个人,只剩下小夫妻二人骑着骆驼苟延残喘。
李嗣业有些发愁,要不是波斯人苏赫舍不得那两匹骆驼上的贵重物品,他能甩出这些人三十里开外。但到现在,这小夫妻已经追上了他们,还紧缀在她们身后。
白衣大食们不敢再用长弓重矢远距离射杀,实在是怕误伤到唐军军官,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李嗣业恼火地回头对苏赫说:“你会不会说大食话,会的话告诉那小两口子,叫他们死远点儿,别跟着我们!”
苏赫点点头,叽里咕噜把话翻译了过去。
那男人却突然开了口,说的是中原官话,一字一顿异常生疏:“我、有、黄、金、救、我、给、你。”
李嗣业陡然勒住了黑胖,掉转马躯大声问:“多少?”
“五、百斤!”为了不让李嗣业误会,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虚着手指写出一个大大的‘斤’字。
李嗣业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取出长兵器陌刀,松开布套,一手把刀锋指向空中,另一手握着短弩,拦在了白衣大食追击队伍的前方。
藤牧精神振奋,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真正的勇士应当直面强敌,无惧无畏,仗义而行,像李嗣业这样无利不起早,绝对要不得。但谁让人家是长官呢,此刻只好尽量显得大义凌然一点,好挽回颜面。
二十骑大食人停住了马匹,其中一人上前抱拳,很符合中原的礼仪。不但如此,他的中原官话,说得比黑衣男子还要溜。
“我们是来自大食的商使,携带着哈里发陛下的符节,你身后的两个人,乃是叛国者。请你把这两个叛徒交给我们,我会代表哈里发陛下给予你崇高的致意。”
这个人说话张驰有度,有礼有节,表现出一个使者的素养,句句都不离哈里发,但就是没提钱。
黑衣男子探头上前,低声说道:“救我、不止给你、黄金,日后还有、更多、谢礼。”
李嗣业挥舞着陌刀,将刀锋垂在一侧草地上,单手持握,长杆夹在腋下盛气凌人地说:“这里是安西,是我大唐的国土,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必须遵守唐律,行凶是要问斩的。”
领头这人视线停留在李嗣业和藤牧身上,显然是在估算双方的实力差距,随后他躬身抱胸行礼,继续说道:“请使君见谅,我们事先不知大唐刑律,对刚才的行为表示歉意。请你把我国的犯人移交到我们手中,我们将他二人带回去治罪。”
这人嘴皮子还挺溜的,中原官话说得这么好,竟然说自己不知道大唐刑律,还想偷换概念,从李嗣业手底下要人。
“咱两国有引渡条约吗?就算他们在你们大食犯了罪,但在我们大唐境内没有犯罪,任何人都不能带走他们。你若是想要带走,就回去找你们哈里发,让他派使者向我大唐皇帝请求,签署一个允许引渡犯人的条约,然后再带这两个人的罪证向我交涉,如何?”
“什么?条约,什么玩意?”
几个白衣大食人一脸懵懂,面面相觑,还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