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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ss磊磊     美女总裁俏媳妇txt下载     美女总裁俏媳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六章 加官封赏

    皇帝每当夏日于沉香亭纳凉之时,命宫廷御厨呈上清凉可口小菜,他就想起了敬献这道菜的人。此人曾被他赐官为太子内率千牛,后来没想到他到了李瑛身边,竟也能大放光彩,为李瑛献上奇计脱出财务困境,令他也心生忌惮。才让李亨稍加运作将他遣到了西域。

    皇帝心想,一个人不可能方方面面都出色,能自创出佳肴的人,仅凭此手艺此生已衣食无忧。又能像宇文融那般擅长财赋,更是了不得。去了西域军中没有可发挥的特长,总该泯然如众人了罢。可没想到他竟能再次脱颖而出,实在是令朕惊讶可喜。

    李隆基一念及此,把有关李嗣业功劳一行几十个小字仔细看了一遍,上面写着:夫蒙率部入俱兰,嗣业捉生而还,星夜献策,曰:‘敌率队割草城外,嗣业愿召五十跳荡,歼之,潜服入城为内应,以三支响镝为号,夺城门引大军入城。’夫蒙许之,一夜入,二日蛰伏,三更烧草夺门,响镝响彻长空,城破。嗣业自有智勇,臣特请擢升为怀化郎将。

    事迹转换为文言文本就简短,但不妨碍皇帝在脑中补全情节,由此再次惊讶,没想到这小子蛮拼的嘛,竟敢只带五十人入城夺门,还让他给成功了。既然有此破城功劳,五品的怀化郎将略显低了。不过在此宴会之上,提及李嗣业会使有心之人联想起昔日李瑛,皇帝微微皱起眉头,决定将此事放到背后去说。

    盖嘉运和夫蒙灵察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圣人细阅报功奏疏,注意龙颜上细微的变化,时而嘴角微翘起似喜,时而微微皱眉似忧,二人心中均感忐忑,陛下看普普通通一叙功奏疏,情绪起伏变化乍这么大?难道是行军书记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

    李隆基将纸张奏疏折叠合起,递给高力士后,面朝盖嘉运说道:“盖卿所奏之安西诸将功勋,朕稍后一一批复照准。”

    “关于盖卿与夫蒙灵察的奖赏任命,你们二位上前听命。”

    盖嘉运和夫蒙灵察连忙从案几前站起,走到堂下拜伏在地:“臣,末将受命。”

    “盖卿功高卓著,取碎叶镇,平定突骑施内乱,封河西、陇右节度使,赐锦缎千匹,金器五十件。”

    “夫蒙灵察率军取怛罗斯,破曳建城,使我大唐声威遍布西域,封安西副大都护,四镇都知兵使。赐锦缎千匹,金器三十件。

    “擢升莫贺达干为右骁卫大将军,册封拔汗那王阿悉烂达为奉化王,官授骠骑大将军。册封石国王莫贺咄吐屯为顺义王,加拜史国王斯谨提为特进。”

    盖嘉运再次稽首拜伏:“谢陛下隆恩。”

    夫蒙灵察也跟着他稽首,不过他心中有些许遗憾,盖嘉运已经成为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但安西节度使还是没有轮到他,或许是资历上还欠缺一些,更或许是为人不够通达圆滑,没有及早打通某些关节?

    盖嘉运谢恩之后,站起来向皇帝献言:“臣向陛下奏请,册封阿史那·昕为突厥十姓可汗,加封黄姓突骑施贺莫达干为突骑施可汗。”

    李隆基自是欣然应允,君臣俩考虑到一块儿去了。

    站在盖嘉运身后的夫蒙灵察虽然感觉不妥,但并未出言。并不只是他自觉人微言轻,更是因为唐王朝对于阿史那王族有一脉相承的信任和亲近,从贞观年起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相继降唐以来,西突厥阿史那家族就与李氏接下了不解之缘,堪称四代忠良。唐朝在西域需要代理人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阿史那家族。就算如今他们在十姓突厥中的影响力一日不如一日,成为扶不起的阿斗,依然改变不了他们在李氏心中无可代替的位置。

    盖嘉运就不用说了,身为北庭系将领的他,对阿史那家族的亲护与对突骑施的厌恶是成正比的,在这个血统论的大环境下,以及唐王朝对阿史那家族的爱护,换成一句简单的话来讲,一个是亲娘养的,另一个就是旁人家孩子。

    贺莫达干梦想着成为突厥十姓可汗,谁知他在朝廷的眼里,不过是个贪心不足的小人罢了。

    两人各自拜谢圣人,退回自己的席位上去。

    高力士主持宴会的每一个环节,此刻站在皇帝身边挥动拂尘道:“献歌舞!”

    一群拖曳着长长的帔子的宫娥走进宴厅内,挥动着长袖跳起了宫廷舞,她们个个腰肢纤细,动作灵动而脱尘,又有整齐划一的美感;伴随着楼殿一侧袅袅奏出的弦乐,让人不觉沉浸其中。

    盖嘉运看得赏心悦目,伸手拍击着案几,轻轻摇晃着幞头,不知不觉已乐得逍遥。他如今处于人生的巅峰期,已经超越大多数节度使一生的成就,是应该放松一下自己,享受他应当获得的待遇。

    李隆基却神思不属,六宫粉黛均是庸脂俗粉,更遑论眼前的轻舞宫娥。自从武惠妃病逝后,皇帝便郁郁寡欢。他前年遣高力士下江南,寻访得一绝代佳人,名为江采萍,召入宫中赐正一品皇妃,由于她对梅花格外痴爱,称为梅妃。如今圣眷正隆。眼前十二人的长寿乐,怎比得上一人轻跳惊鸿舞?

    花萼楼的宴席很快结束,皇帝先行离去。太子李亨本想上前去恭贺盖嘉运,但李林甫站在盖面前嘚啵嘚啵,讲一大堆鼓励并抚慰的话语。身为太子这样久等会使人误会,只好领着身边的宦官李静忠郁郁离去。

    高力士上前来,挥动拂尘笑道:“盖中丞,夫蒙将军,陛下有旨,命你二人在沉香亭暂待。”

    两人心中一喜,认为陛下会单独召见,便辞谢李林甫和牛仙客,赶往了龙池畔的沉香亭。

    沉香亭轩廊立柱下门扇四开,龙池上的微风吹拂到这里,使得亭内四角的纱帐飘荡,盖嘉运和夫蒙灵察迈石阶而上,走到亭中举目而望,龙池水碧波荡漾,兴庆宫最美的景色尽收眼底。

    盖嘉运心情豪迈,伸手遥指东南角的花萼相辉楼,兴致高昂地说道:“你我身为武夫,今生最高的荣誉便是赐宴花萼楼,这才是实实在在的荣耀,比什么赐像凌烟阁来得实在得多。”

    “哟,这话我倒爱听。”一个圆润尖细的嗓音传来,两人慌忙回头恭谨叉手:“拜见大将军。”

    来人正是手执拂尘的高力士,在那张包子般和煦亲善的胖脸上,他人永远看不到他的真实想法。

    “盖中丞,夫蒙将军,陛下有口谕。”

    两人连忙躬身叉手,等待圣谕。

    高力士张嘴:“盖嘉运,边地苦寒,长安繁盛,好好珍重身体。夫蒙将军,新任碛西节度使田仁琬即将从易州前来长安领命赴任,你可要尽心辅佐上官。”

    高力士说完这些看似没有味道的话,转身准备离去,却突然又回转身体对盖嘉运说道:“差点儿忘了,陛下问你,叙功奏疏上李嗣业可否加升为中郎将乎?”

第二百五十七章 男子怕婚

    盖嘉运神情愣怔,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瞬息之后才躬身叉手说道:“全凭陛下做主。”

    夫蒙灵察也吃了一惊,等到高力士走远后,两人面面相觑,竟没想到圣人会对一个区区的昭武校尉的功赏有了异议。

    他在叙功奏疏上的建议是李嗣业擢升怀化郎将,正五品下武职,这样的升赏任谁来说都该是毫无异议,立下一桩大功加升一品,没毛病啊。可圣人过问要升李嗣业为正四品的中郎将,这可就等于连升两级,直接跳了八个小台阶,这可让他们琢磨不透了。

    难道是圣人看了叙功奏疏上有关李嗣业立功的过程,认为位不配功?那也不对,举他为怀化郎将毫无偏驳之处,皇帝不该感觉委屈了他,倒是连升两级为中郎将才过分了。

    盖嘉运想了半天,才抬起头幽幽说道:“安西军中卧虎藏龙呐,竟有人身居昭武校尉就能上达天听。”

    他又回过头看了夫蒙灵察一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盖嘉运迈步走出沉香亭,夫蒙灵察连忙追上去辩解:“此事我何以知晓?我与你一样都蒙在鼓中。”

    盖中丞侧耳一听,竟摊开手笑出声来:“管他呢,反正安西的事情我已不再过问,日后安西诸将都由田仁琬与你来做主,你们自己度量便可。”

    兴庆宫宦官在前方引导,两人从青石道上快步走过,宫墙内的碧绿树种在春日东风的吹拂下形成绿涛,听在两人的耳中,形成不同的心境,一个意满志骄,心想东风正暖送我直上青云。另一个患得患失,松涛声响犹如擂鼓,似在激励他前行,却又未能指明方向。

    夫蒙灵察在心中细想,一个引得皇帝特殊关注的边关小将,他应该如何利用才能获得最优资源。那自然是日后出征,每战必带上李嗣业,每次回京叙功,也非带上他不可。这才叫互惠互利,成人者大成,用人者大用。

    ……

    李嗣业坐在堂屋门槛上,手中握着李卫公兵法,回过头来看了看端正跪坐在案几前的李枚儿,她坐得肩背挺直,手执兼毫在纸上缓缓书写,认真起来倒有几分慧质少女的气韵,才女养成经验值正在缓慢增加。

    他低头看书,李枚儿偷觑兄长一眼,悄悄把笔给放下,揉了揉酸困的手腕。

    “咳哼!”

    一声粗狂的咳嗽声,吓得李枚儿连忙又提起笔,颇为怨念地看了兄长一眼。

    李嗣业低头看着书卷,口中说道:“你以为我眼睛不看你,你就可以偷懒了?你岂不知道我的耳朵有多灵。”

    李枚儿眼珠一转,微皱眉头,突然捂住了肚子:“哎呦,我,我的肚子好疼。”

    李嗣业慌忙扔下书:“咋回事儿?”

    她的眉毛鼻头往一块儿皱,看样子真疼得厉害:“不知道,就是肚子疼。”

    “快!快去找吴大娘。”

    李枚儿立刻扔下笔,活奔乱跳地跑进了吴大娘的厢房中,然后整整一上午就再没有出来。

    唐人是没有吃午饭的习惯的,通常是上午一顿,傍晚一顿,但李家是一日三餐,主要有这个条件,就算不想开灶也可以到坊间的汤饼店买。李枚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至少要保证她顿顿有肉,至于会不会吃成小胖猪,嗯,反正如今以胖为美,根本没有减肥这一说。

    吃过午饭,兄妹二人并肩坐在屋檐下廊台上,李枚儿头上的两个丫髻蹭着他的下巴,感觉软软痒痒的。她突然抬头问:“阿兄,我说那件事情你到底考虑了没有?”

    “什么事情?”李嗣业虚泛地应答。

    “当然是那件事啊,一个未婚女子突然上门来拜访,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并不是非要你娶,至少你得拜访回去呀,免得人家说我们李家没有礼数。”

    “吓,你又在教训兄长?”

    “不是教训,眼下清明将至,我们不得回乡祭拜阿爷阿娘么,你准备带什么消息到她们的坟头上,难道要说,二十四岁至今孓然一身?”

    李嗣业揉了揉李枚儿的脑袋,含糊道:“这个女子游走四方,如今怕已经不在长安。”

    李枚儿起身反驳:“在,怎么不在,她的师父崇信道教,如今已经弃剑入道,成为了长安太真观的观主。”

    “太真观?”李嗣业问李枚儿:“怎么去了太真观,你知道她师父是谁吗?”、

    “当然知道了,他师父不就是公孙大娘,天底下舞剑最好的人。”

    “既是如此,为何会做了太真观的观主。”

    李枚儿不耐烦地翘起嘴巴:“想知道啊,你自己去问她,李十二娘就暂时借住在太真观中,她来我们家故意告诉我地址,本就是想叫你去找她。阿兄你该不会不敢去吧,人家一个女子都敢大着胆子找上门,你一个男人干嘛要扭扭捏捏。”

    “放!……气,我何时扭捏了。”

    李嗣业双手一撑门槛站起,他不是不敢上门,他只是惧怕结婚而已。不过此事应该亲自跟李十二娘说清,免得耽误了她的青春年华。

    “也好,那我就找个日子,去太真观一趟。”

    “又不是大婚,怎么还要找良辰吉日,我看择日不可撞日。”

    李嗣业心中呵呵,原来我还是拖延症患者,既然如此,就提前把这事情解决了罢,只是登门拜访是否需要买带礼物。主要是给李十二娘师父的见面礼,道观清心寡欲,送金银肯定是不适合的,送衣服布料?他一个男人懂个屁布,颜色布料门道太多,还是送玉吧。

    “你在家中温习诗文,为兄我去一趟东市,明日清晨拜访太真观。”

    李嗣业叫上燕小四出门离开了新昌坊,不过没有前往东市,却是直接朝西市而去。

    ……

    西市街道上人流涌动摩肩接踵,来自各个地区各种肤色的商旅牵着马匹骆驼行走在街道两侧,吆喝声和喧哗声不绝于耳,食品酒肉一类形成了商业聚集区,其中有胡饼曲,酒肆巷等等。

    胡饼街上原本有一间李记葱花饼铺,如今已经变成了胡人开的毕罗店,毕罗店的对面倒是饼店,但不只卖胡饼,更卖又香又脆的葱花饼。

    店主粟特人米查干半躺在胡床上,眯眼手中捏着竹条驱赶着苍蝇,一张张切割均匀的饼摆放在笸箩内,一部分用细麻布苫盖,露出一部分用来吸引顾客,金黄的饼面散发着羊油带来的香味,确实能招揽来不少顾客。

    “你这饼怎么卖啊?”

    米查干晌午乏困,根本懒着睁眼,翘着小胡须眯眼说道:“七钱一张。”

    “我说你饼卖贵了啊,当初人家李记葱花饼店开张的时候,只卖五钱,你这哄抬物价,当心我到平准署告你去。”

    竟然有人找碴!

    米查干一翻身从胡床上跳起来,刚要与对方进行理论,突然眼前一亮,瞧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将校站在他面前,顿时乐得腮帮咧开了花:“会长!”

    “沙粒儿,快来看!谁来了!”

    少年沙粒腰裹围裙双手沾着面粉从店里跑出,也兴奋异常,连连用袖子擦拭眼角:“会长,你回来了呀,听说你在碛西当大官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在官言商

    李嗣业双手抱着胸口点头笑,昔日那个提着篮子沿街卖卖饼十三岁孩子,已经成长为十六七岁的少年。

    “沙粒,你的祖母可还健朗。”

    “好,好,奶奶身体好着呢。”

    “我昨天刚回来,今天就来看你们,走,屋里说话。”

    “对,关门,今天不开张了!”米查干伸手将胡床折叠起,沙粒抱着笸箩往屋内转移摊位。

    李嗣业伸手提起笸箩架子,米查干跑出来连忙去夺:“你是大官,咋能动这等粗活,还是我来……”

    “走吧。”

    米查干憨笑着搓了搓手,燕小四也已经极有眼色地把檐下挂的长幡摘了下来。四人进到屋里,沙粒忙着上板,米查干打开侧窗,店中有一股油腻腥气,木地板上满是污迹,泥炉膛里火苗闪动挥发出青烟熏染了屋顶,总之,卫生条件很差。顾客们若是看到葱花饼是在这种条件下做出来的,买不买还不一定。

    店中本来有案板、面缸,再填上搬进来的这些东西,顿时显得很逼仄。米查干把唯一的胡床让给李嗣业坐。他也不推让,大马金刀地坐上去,只发出轻微喀嚓声。这胡床看起来不太结实,米查干肉疼地跳着眼皮,若无其事地憨笑着招呼三人围着李嗣业坐下。

    李嗣业简单询问了一下店里的经营情况,以及他走后西市的变迁。

    “也没啥大变化,就是你的葱花饼配方变成了烂大街,这西市上的每一家饼店都会做了。自从你走后,我就把沙粒招揽在一起,合伙经营这店,虽无什么大起色,但还能过得去。”

    “蒋通宝呢?”

    “也那样,跟他的胖娘子卖汤饼,也卖葱饼,日子都还凑合。”

    李嗣业抬头看着黑乎乎的屋顶,他不说话,两人也不好开口,气氛一时凝固,米查干刚想讨问李嗣业的经历,对方却面露肃色开口:“我问你们两个,想不想做大商人,做大生意呐。”

    这话问得倒怪了,大商人大生意谁不想做?

    米查干、沙粒两人互觑了一眼,米查干才幽怨地说道:“谁不想做大商人,你只要能把那凉皮的技艺传授给我们,我们的生意就能做大。”

    李嗣业呵呵笑了:“区区一个凉皮,算什么大生意,我要给你们的,是更大的生意。我要让你们做安西丝绸之路上的生意。”

    “做行商?做行商挣钱固然是挣钱,可需要大本钱,需要大量的骆驼,风险也同样大,若是在大漠中遇上沙盗,那就是血本无归。”

    “不,不会让你们做行商,你们在西市上盘下店铺,专门接来自安西的商队,到时候我会安排商队来与你们接洽。”李嗣业扭头对燕小四吩咐道:“小四,把你的棉护腿解下来。”

    燕小四本盘膝坐在地上,这时伸出一只腿用手窸窸窣窣地解绑,伸手递到李嗣业的手中。

    “刀。”

    燕小四又从腰间解下小刀,朝他递过去。

    李嗣业接刀,嚓一声划破护腿,从里面拽出一撮棉花递给米查干。

    米查干接过来这白絮似的东西,看了一眼讶然问道:“这是蚕茧?柳絮?芦花?木棉?”

    “答案很接近了,这是棉花,天竺和大食的产物,目前只有碛西和南诏有种植,它的产量要比蚕丝可观的多,保暖和舒适性要比柳絮和芦花强得多。还有可能被纺成丝线,做成布料。”

    米查干拽着棉絮将它拉成丝状,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太可行,这韧性也太低了。”

    “韧性低是技术不成熟的问题,可以先试着用棉线与韧性好的葛麻丝混织,当然现在谈这个还为时尚早。长安豪贵以蚕丝来填充衾被,殷实之户以羊毛来充填,穷苦百姓就只能以芦花柳絮。棉花保暖略优于羊毛,可以当做试探性的生意来做。”

    两人听得一愣一愣,但总感觉不太靠谱。

    李嗣业弯下腰来,拍着米查干的肩膀说道:“当然你们不只做这个,来自葱岭和五识匿国的商队每年会有两次来长安,你和沙粒充当他们的坐商,在西市布行区域买下一间店铺,卖出棉被、棉披风,棉氅和氆氇、地毯、甚至是牦牛,山羊。”

    “可是,棉被这种新鲜东西,长安人不一定能接受,它在碛西比羊毛便宜,但运到长安来,价格优势就不存在了。”

    米查干的谨慎让李嗣业暗自赞许,难怪人们说粟特人是天生的商人,有了这样的人,他就感觉更靠谱了。

    “这个不着急,你可以少量积压一些以备冬日。但你手里还有氆氇和地毯,这些西域货物都是抢手货,特别是氆氇,过去曾经是吐蕃送来长安的贡品,如今大唐吐蕃交恶,氆氇在西市上只有少量交易,识匿人掌握了氆氇的编织技巧,完全可以与吐蕃技术媲美。用氆氇和地毯当做主商品保证利润,再适当扩展棉制品的市场。你们两个感觉如何?”

    在这幽暗的店铺里,两人的眸子亮了一瞬,但很快暗淡了下去,米查干低头丧气地说:“我现在啥都不缺,就缺本钱。”

    “那正好,我现在啥都缺,就是不缺钱。”

    米查干倏然抬起头,看着端坐在胡床上双手摸着扶手神像一般坐着的男人,呼吸都有些紊乱了:“你能给我本钱?”

    “这可不是给你们本钱,我要做你们的东家,每年的利润我要六成,你和沙粒共分四成,头三年,赔了算我的,三年以后,共同承担风险。如果你们两个没有问题,明天我就带三份儿契约过来,你我三人按下手印,立下契约,我立刻掏钱给你们买店铺买地,如何?”

    沙粒紧紧攥着衣襟的一角,扭过头来满眼希冀地望向米查干:“米大兄,你给拿个主意。”

    米查干一拍膝盖道:“我拿什么主意?你也有份儿,反正我是干了,现在就看你的。”

    “我也干。”沙粒紧跟着补充上。

    “好,”李嗣业双手撑着膝盖从胡床上站起,笑眯眯地说道:“无论做什么,总要先打出第一拳,奴仆成群,娇妻美妾的好日子正在等着你们呢。我先走了,明日还在店里等我。”

    米查干上前打开门,鲜艳的光线照射进来,屋里实在太暗,陡然出门还有些刺眼。李嗣业眯着眼睛在门外站定,米查干在身后道:“东家,你慢走。”

    “改口改得挺快,走了。”

    沙粒踮着脚尖往远处眺望,李嗣业的背影在人流中忽隐忽现,最终消失不见了。他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好疼,接着又迷茫地问米查干:“你说,会长是不是在给我们灌**汤呀。”

    米查干解下被汗水腾湿的幞头,用力拍了一下沙粒的脑袋:“笨蛋,有拿真金白银来灌**汤的吗?东家现在是朝廷的大官,不能做生意,所以才找上咱俩,这是我们的幸运。西市上许多的商铺都有朝官的背景,咱们现在背后也傍上官了。”

    ……

第二百五十九章 给朋友师父的礼物

    李嗣业领着燕小四走出西市,跨过永安渠,从光德坊往东市而去。途中要过兴化坊的荐福寺,庙墙佛塔参天,有邈邈梵音飘出,燕小四驻足良久,等李嗣业踏步走远后,才连忙追上。

    东市内的商铺规划要比西市更为井然有序,当然热闹程度是不及西市的,光顾其中的大多数是身穿锦缎襕袍缺銙袍的公人,或是身穿玄色或皂色的大户人家的小厮,有时还能遇见几个下巴无须的宫宦。

    燕小四自是好奇,低着头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去看,以为这样别人就注意不到他的窥探。

    “别贼眉鼠眼的,也别专盯着阉人看,他们心眼儿小的很,当心把你抢进宫阉割了。”

    燕小四连忙将眼睛收回来,低头望着地面,跟在李嗣业身后亦步亦趋。

    李嗣业抬头望见一间玉器行,迈步走了进去。

    店内两个伙计手拿拂尘清扫陈列在架子上的货品,听到有客人进门后,回头先看客人袍服色泽和腰间的銙带。

    李嗣业身穿六品武官常服,但本人不太修整边幅,幞头黑纱上有破洞,据此可推断是那种性子爽直爱饮酒的莽夫。但这类人往往是某个王府的武将,在东市上做生意,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怠慢。

    伙计轻轻将拂尘搭在袖子上,姿态优雅地问道:“客是要掌眼一件玉器?”

    “不,我想买一件用来送人。”李嗣业口中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却在架子上四处巡梭。

    “哦,不知客要送给什么人?”

    “道门中人,一位道姑。”李十二娘的师父公孙大娘既然入了道门,再送她剑啊什么的就不合适了,况且剑与‘贱’谐音,就算别人不在意,自己也要避讳。

    送给女道姑?

    小伙计揣摩客人心思,一个形貌落拓的武将给道姑送东西,细想这两种身份看似不搭边,武将和道姑之间会是什么关系?大唐道门昌盛,长安城中道观道姑不在少数,且道门中风气不佳,有不少贵夫人丧夫后也跻身其中,反而增添了不少风流闲话。

    眼前此人虽然不修边幅,但相貌俊朗,尤其身体健壮,这个可能性倒也很大。

    伙计念头一起,便自作聪明,从架子的下方取出一尊绿玉,乍一看是两个抱在一起的小人。

    他迈着小碎步来到李嗣业面前,双手呈上。

    李嗣业伸手接过,感觉做工倒也挺精巧,但仔细一看,两个小人一个头上顶着幞头,另一个顶着发髻,性别区分得一清二楚。

    他霎时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要的是这个!”

    要是把这玩意儿送给公孙大娘,女道姑们非提着剑追砍他三条街不可。

    伙计一听,哪里还不知道自作聪明办了错事,慌忙叉手躬身致歉:“客,请宽恕小的则个,小的这就给你去换,求客不要声张,东家就在后堂休息,若是,若是……”这孩子情急之下竟挤出泪来。

    另一名伙计也急忙来到李嗣业面前躬身叉手,并侧头对同伴斥责:“你这个糊涂鬼!竟惹怒了客人!还不赶快向客人陪罪!”

    他双手并揖向前鞠躬成直角,诚挚恳切地说道:“我二人家中生计皆在于此,请客人宽恕则个。”

    李嗣业的火气已经完全消散,况且他们道歉诚恳,生活确实不易,他也就不想再追究了。

    谁知两人身后传来一声严厉粗犷的声音:“怎么回事!”

    两名伙计肩膀同时打了个哆嗦,低头惨白着脸,连出气的声音都屏息了,简直是生死边缘徘徊,另一伙计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李嗣业,仿佛受刑的犯人一般低下了头。

    李嗣业嘴角一扯,把玩着这小人玉器俏皮地笑道:“这玩意儿好是好,但是太贵啦,有这个钱倒能纳一房小妾。就算你们两个给我作揖,某也舍不得出这个血。”

    两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头感激地看了李嗣业一眼,另一人偷悄悄地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

    东家严厉地看了两人一眼,操着老板腔说道:“不可怠慢了客人。”随后又迅速换了面具,谦和地对着李嗣业拱手道:“客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本店玉器各个档次都有,且物美价廉。”

    “好说,好说。”

    东家打了一通广告之后才负手离去,两人又连连向李嗣业作揖致谢。

    李嗣业眼睛却盯向了伙计手上的拂尘,手柄的两端镶嵌着绿玉,麈尾不知是哪种动物的毛发做的,竟柔顺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看上去就给人以洁净之感。送给道姑礼物莫过于拂尘,既能拿得出手,也富有寓意。

    “这拂尘可否卖我?”

    伙计直起身子低头看向手中拂尘,微笑着双手捧出去说道:“客可是看上了这个,这本来也是本店的陈列品,只是积压太久无人来购,所以小的就用它来清扫灰尘。客若是想要,我可以另选一把给你。”

    “不,不,我就要这个。”李嗣业看过后便不肯放过:“多少钱。”

    “客稍待,我这就去问一下东家,用最低价卖与你,多谢今日客能够高抬贵手。”

    片刻之后,李嗣业将拂尘麈尾搭在肩头上走出玉器行,两名伙计将他送出门外,又站在街道旁躬身拜送,拖出悠长而又清澈稚嫩的音调:“客慢走啊。慢走啊。”

    李嗣业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掌摆了摆,两人对他的这种回礼方式并无芥蒂,只觉得这是一位超脱无拘耿直率真的好人。

    这时夕阳已落下,迈着八字步的武夫摇晃着肩膀消失在东市的坊门口。

    两人回到新昌坊已是戌初,李嗣业索性就在坊中临曲的小吃店买些胡麻饼和汤饼,省得回家开灶。开店的是对老夫妻,把朝大门的倒座房开了窗户,热气腾腾飘出,看着就有食欲。

    李嗣业接过胡饼和汤碗盒子,寒暄了几句,随口说道:“明日清晨把碗和餐盒给送来。”

    “李郎,不急。”老夫笑呵呵地回道。

    两人提着木盒与胡饼踏进门槛,吴大娘从厢房里迎出来,佝偻着身子行礼:“阿郎回来了,哦,对了,隔壁徐娘子来找过你。”

    李嗣业顿生警觉:“她来做什么?”

    “不知晓,该许是听说你回来,过来看看吧。”

    他沉默了一下,说道:“若是她明日来找,你就推说我不在家中。”他伸手把食递给吴大娘,吴大娘提在手中,咦声问:“这是啥?”

    “这是我在坊间买的,省得开灶。”

    老婢提在手里,口中絮絮叨叨:“阿郎从边关回来,应该热气腾腾才对,家中却成了冷锅冷灶。一日两餐在外头买吃食,家中烟囱连热气儿都不冒,这是过日子么,若是叫外人见了,还以为家中凋敝败落了呢。你看我这张嘴,可不开灶总是不好,怕是连神荼郁垒都看不过去,不乐意给你守门。”

    “得了,明天开。”

    李嗣业不乐意听这老婢絮絮叨叨,摆摆手踱步到了正堂里。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漆黑,把案几摆在廊台下用晚饭。两名老婢和燕小四从未有上案吃饭的习惯,只抱着汤碗,握着胡饼,找个墙根儿蹲下,呲溜呲溜地把汤干用尽,伸手一抹嘴儿连发髻上都冒热气。

    这个时期的长安气候简直温顺,连冬天都不那么冷,春季里已经与夏日不差许多。

    他又在堂中点了油灯两盏,在案几上摆了三张纸,请枚儿执笔书写契约。他右手握着拂尘在她的头顶驱赶蚊虫,嘴里讲述契约的大概内容,把口中说出的话转换成文言落在纸上需要一定功底,枚儿确实在高适教导下学了许多东西。

    “哎,这个店字没有繁体吗?”

    “哎哟,阿兄,什么繁啊简的,从什么时候起,你说话就奇奇怪怪的了。”

    “哈,”李嗣业揉揉幞头:“我学识少,所以容易说胡话。”

    等伺候枚儿写完契约,剩下的时间,李嗣业就与燕小四在东厢房中挥舞着钁头挖地下金库,运出来的土,暂时就平摊在坊墙边上。这个工程也急需抓紧,等到叙功的队伍回安西前必须完工,这样才能安心带着枚儿上路。

第二百六十章 太真观访客

    太真观是长安城内少数几个皇家出资修建的的宫观,观内皆是道门女修士。自从公孙大娘带着弟子李十二娘去年云游归来后,她便彻底抛下了剑器舞的手艺,从上任观主手中接过观主之位,安心做起了她的观主。

    她在开元初年名声鹊起,成为唐玄宗宫中剑侍,每逢上元节和皇帝生日千秋节时,公孙大娘必然要在宫宴高台上表演,引起四方来宾雷动,被称之为盛唐第一的技艺。草圣张旭和画圣吴道子都因观看她的剑舞而悟书法和绘画之道,如果连杜甫也算在内的话,那就是她的剑舞成就了三圣之道。

    这样一位在艺术上成就如此高的大咖,却为何会黯然隐退,出家与古卷拂尘为伴?李嗣业猜想,可能与儿女情长有关,能拖女人后腿的也只有情,她也许是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男人,才脱离了红尘,皈依了三清?呵,没想到自己这样的七尺汉子,竟然也有八卦的天赋。

    李嗣业要去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牛掰的女道长。其实来的路上,他就在想,如何才能使这样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大咖拒绝他弟子嫁给他。

    没错,就是拒绝。他不想娶李十二娘为妻,但是又不知该如何推拒这样一个主动上门的娘子,最简单实用的套路就是,努力让她的长辈厌恶你,这样他就可以成功地被棒打鸳鸯。

    所以他特意没有洗脸,瞌睡的眼屎还挂在眼角上,买来的拂尘随意搭在肩头。头上有破洞的幞头黑纱也没有换,一撮头发从破洞中挤出,给他的落拓增添了几分韵味。试问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家伙,有几个长辈会喜欢?

    不喜欢就对了。

    太真观位于太极宫掖庭宫往西的修德坊内,位置相当偏僻。李嗣业入坊时,险些被坊门的武侯拦住盘问,但对方看到他的五品武官服,只好避退到一旁。

    坊内郁郁葱葱的槐树将道路掩住,他走到近处才能分辨下一段路在哪儿。在这座巨大的城市内,土生土长的长安人都不能将城市走遍,万年县的人跑到长安县的坊区内会迷路。

    李嗣业现在就迷路了,他看到了前方红色的庙墙,墙内有树冠参差的果园,走到门口看到僧侣才知道这是佛门寺院兴福寺。

    上前与和尚打听之后才知道,太真观在坊中的东北角,他掉头折返而去,沿着民居的前街走过,甚至还翻过了一座小山,清冷僻静的太真观才出现在了眼前,观墙呈白色,左右竟然有两座正门。

    一观二门这种格局他还从未见过,便朝着有人值守的大门而去,被守在门口的四个人拦住:“站住,做什么的!”

    “我乃万年客,前来拜访观主。”

    守门人倒也没有计较他的身份,伸手朝另一边的大门指着说道:“那才是太真观的正门,这边儿不是!”

    李嗣业心中奇怪,不由得多看了这大门和守门人一眼。比起太真观的正门,这道门显得更为簇新,也更为气派,很容易被人混淆。这四个男子没有喉结,说话声调也比较圆润。

    他拱手告退而去,走到了太真观的正门牌楼,进去后有两座石桥,两道门,穿过这两道门后,他才被一名手执拂尘的道姑给拦住:“你乃何人,来我太真观何故?”

    李嗣业两手交抱,叉起大拇指反问:“太真观中是否借宿有一位李十二娘子,她的恩师可是贵观的观主?某特来拜访。”

    道姑讶然地看了李嗣业一眼,才又叉手回道:“外客请稍等,我这就去问一问。”

    她搭着拂尘往宫观方向走去,李嗣业站在门口向内探望,道观内的布局竟不是中轴线排列,右侧是道姑们居住的院落,有月洞门相隔。三清殿位于左侧的土台上,殿前生长着一颗流苏树,枝干虬结壮硕,树冠顶端结满了细碎的白花。在这样晴朗澄蓝的天日里,白色代表了洁净和肃穆的美好。

    树下身穿素白色襕袍的女子手执长剑翩翩起舞,身形仿佛蝴蝶逗引枝叶,手中长剑如秋水波光潋滟,折映在树下又似海市蜃楼。树顶飘下的落花随着波光起伏荡漾,宛如落在水中的繁星。她侧身横出,手中的剑上挑,有劲风掀起了碧波,碎花落在碧波上,聚集在恍若星河聚集;那剑势向下时,是春潮过后,繁星湮灭。十二娘反手收剑负于身后,波光黯然收敛,落花失去了支撑,如纷飞的雪花般飘落下来。

    等在一旁的女道士都看呆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快走两步上前叉手,伸手朝李嗣业这边指了指。

    李十二娘点了点头,把长剑收入鞘中,双手负于身后轻快朝李嗣业走来,转瞬间高人风范全无,尽是小女儿姿态。

    刚才那一刻,李十二娘宛若风中的仙子,美得让人心悸。

    李嗣业在心里说服自己,那只是艺术形象,艺术家和武夫,本来就不搭调么。

    他抬起双手鼓了鼓掌,笑着说道:“舞得真漂亮。”

    李十二娘来到他面前,她头上用白巾扎出一个矮髻,其余长发均垂在肩后,白色襕袍修长挺拔,隐约有一种中性美。

    她翘起酒窝莞尔一笑,想起自己几个月来的辛苦等待总算有了成果,索性抛弃寒暄,直接入题问道:“我的八字你记得了没有。”

    “我忘了。”李嗣业回答得坦荡荡。

    十二娘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低头说道:“我的生辰是辛酉年九月初六巳交午时,你既然忘了,肯定没有找人帮我们合。把你的生辰给我,我让我师父帮我们合一下。”

    “我的生辰……我也忘了。”没错,这可是真忘了,自从他魂穿了过来的那一天,就没记得过。

    “你,”李十二娘怨念深重地看了他一眼,压抑不快抿嘴笑笑道:“不记得也没关系,京兆府有户籍注色,用案牍术就可以轻松查出。我师父与京兆府尹李岘关系不错,这点儿小事他定会帮忙的。”

    人脉强很了不起吗?李嗣业碎碎念地撇了撇嘴。

    他低头看了看搭在肩上的拂尘,伸手取下来,双手架着递出说道:“昨天想着今日前来拜访,特地给你师父寻了一件礼物。”

    十二娘伸手接过拂尘,低头笑着说道:“我师父最近潜心修行,一般不会见外客,如果是你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你跟我来。”

    她伸手牵住了李嗣业的袖子,引着他往前走,李嗣业四处张望,左右都有道姑在清扫地面,她们都低着头,不曾往这边看一眼。他松下一口气来,没想到自己竟然比女子还要难为情。

    她把他引到流苏树下,低声叮嘱说:“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

    说完她颔首含笑,飘然转身,身后负剑,手执拂尘,拖着襕袍的下摆飘然而去。

第二百六十一章 感情非儿戏

    三清塑像前摆放着供案,桌上摆放着黄铜三足香炉,檀塔香在其中吐出一丝丝缭绕的细烟。公孙观主背朝供案,盘膝端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她身披黄色褐帔,头戴绛色莲花冠,以铜簪用子午簪法从后向前贯穿固定,双手交叠放在麻履上。

    公孙观主俗家时的弟子李十二娘跪坐在她面前,双手将一柄拂尘送上。

    “师父,弟子的友人今日前来拜访,特地送上一柄拂尘,请师父笑纳。”

    公孙观主睁开眼睛,伸手从李十二娘手中取过拂尘,握在手中低头一看,这拂尘玉石与手柄的镶嵌缝隙中有残垢,麈尾上也多有残断,此人竟然用他人用过的旧物来当作礼物。

    她的目光穿过隔扇门的格子,望向殿外站在流苏树下的男子,这人双手抱胸悠闲地左右踱步,闲适得像一个随性前来串门的游客,也许,他就是来串门的。

    她收回目光,又看着眼前神情颇为紧张的十二娘,颦起眉头说:“十二娘,这个男人不喜欢你,他也不想娶你。”

    “师父,“十二娘突然被人戳破了心事,脸上显现出绯红的娇羞,矢口否认道:“师父,你误会了,他只是我的一个普通……”她又抬头偷瞧,看到了师父无奈嗔怪的神情,只好执拗地摇摇头说:“师父,如果他不想娶我,不喜欢我,为何要跨过大半个长安城来找我,为何要特意费心送你礼物?”

    “大半个长安很远吗?”公孙观主叹了口气,手提着拂尘说道:“这东西虽是旧物,却是可以用的,倒是可以留在身边打扫一下。”

    “人和物件一样,只要喜欢了,也就不在乎它从哪儿来的,经历过什么。可人又和物件儿不一样,物件儿无心,人有心,外面树下的那个人,心不在你这里,你强求又有什么用?”

    李十二娘撅起嘴角,绞着眉头开口道:“师父,弟子相信他还是喜欢我的,那怕必然有一丝丝的喜欢,他只要有一点儿心动,弟子就愿意跟着他一起过日子。”

    公孙观主骤然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了大殿的右侧,打开窗扇朝外眺望,可能是觉得在这脱离世俗的宫观中,谈论儿女情长太过不妥。

    “十二娘,我们这种女人,如浮萍一般无根无基,就算登堂入室成为大家,在他们的眼里,也如同庙宇中的菩萨塑像,只可远远观望,不可出入厅堂。”

    “师父,”十二娘低头,撅着嘴巴说道:“这个男人,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弟子和他相处,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他不会把我当作舞剑艺女,他会把我当作普普通通的女子。他可能说出的话很奇怪,但弟子就能认定,弟子跟着他,这辈子才能够精彩、圆满。”

    公孙突然回头,看见了李十二娘眼里流露出来的光彩,她竟然用了精彩、圆满这两个词,男儿皆世间俗物,何来的精彩可言?

    “好,你把他叫进来。”

    李嗣业蹲在流苏树下,树根处有两窝蚂蚁杀得热火朝天,他也看得津津有味,想象这是两个世俗王朝,正在争夺流苏树的这片天下。

    李十二娘走出来他都没有察觉,直到这位女子弯下腰,看到自己的意中人手拿着棍子逗引蚂蚁大军。

    “嗣业郎,等会儿再看,我师父请你进去。”

    他撑着膝盖回头,看到公孙观主站在窗口朝这边观看,遇到他的目光后,又迅速离开了窗口处。

    李嗣业捅着袖子走进殿内,抬手轻捋了一下从幞头中挤出的那丝乱发,身体前倾叉手道:“安西都护府昭武校尉李嗣业见过公孙观主。”

    公孙冷眼观瞧了眼前的男子一眼,此人肩宽背阔,神貌虽俊朗,却落拓不羁,长安城中通宵在胡姬酒肆中饮酒的酒鬼中,这样的武夫就占了一大半儿。

    她侧头对自己的弟子说道:“十二娘,你去隔壁院儿给新来的杨道长奉茶去。”

    十二娘忧虑地看了李嗣业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李嗣业在心底暗暗盘算,安西兵将伤亡率是非常之高的。公孙大娘如果为自己的徒弟考虑,就应该能想到,李十二娘一不小心有可能成为寡妇,这场姻缘她应该反对才对。

    “你刚刚在树下看什么?”

    李嗣业愣了一瞬,没想到公孙大娘会提这样的问题,超出他的预想范围,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能说明她内心是个什么态度?

    “我,只是,看蚂蚁而已。”

    “蚂蚁很好看吗?”

    “当然,不是好看,是有意思。它们跟我们人一样,会聚集,会争斗,一起捕猎。两个蚂蚁窝就像两个国家在打仗。争夺天下,横尸遍野,但我这个巨人要是过去随便踩一脚,就会改变战争的结局。如果这是国战的话,其中一个国家会被灭掉,另一个国家会获得流苏树下的统治权,我想,它们也会繁衍生息,它们也会有盛世……”

    李嗣业看到公孙大娘的眼眸里有种荒谬的错觉,她随即粲然一笑,盘膝坐回到蒲团上,又问他:“你觉得十二娘怎么样?”

    “很好啊,”李嗣业双手捅着袖子放在小腹上,挺着肚皮表现出油腻男的招牌站姿,组织着语句说道:“她很聪明,也很单纯,更好骗。”

    他觉得话不用说得太过分了,仅仅这样,就足以公孙大娘对自己这个浮浪军汉产生厌恶。”

    公孙观主眼角带着浅浅的笑纹,将拂尘搭上袖子,点点头说道:“十二娘自打从西域归来后,我就感觉到了她与平日不同,做师父的也能够感受到她的欢乐。她不是那种胆怯的人,他觉得她选对了人,我也觉得是。就算你现在不喜欢她,也请给她个机会让她尝试。”

    李嗣业愣住了,情况与他的预想完全相反,公孙大娘不按套路出牌呐。难道是自己做的太过明显,让她给看穿了?

    “我的女……我的弟子她虽然继承了我的衣钵,但这项技艺是否传下去都由她,你如果厌恶她做剑姬,那就让她留在内室中相夫教子,做女人应该做的事情。”

    这扯远了吧,都相夫教子了,难道没有一点儿回旋的余地了?

    李嗣业看着公孙观主的目光,真挚而又恳切,在这样恳切的神情关注下,他几乎无法说出反驳的话。

    “我,我其实今天来是敷衍一下,她是个好娘子,但跟我这种人不合适,我就是效死的武夫,她应该嫁一个能给她安稳的人。”

    公孙大娘侧头看看他的腰侧,轻声问道:“你今天来,随身没有带兵器吧?”

    李嗣业不明其意,笑了一下:”没,我带那玩意儿干啥,长安城中治安很好,不用担心遇到歹人。”

    公孙大娘已经从供桌下面抽出了短剑,两手左右各一把,冷峻地说道:“你没有带,我可是常备。十二娘跟着我漂泊十数年,如今已待嫁之身。她好不容易遇到喜欢的人,李郎岂能不给她争取的机会。”

    她将双剑并交在脸前,熠熠锋芒宛如她的脸一般冰寒:“贫道虽然练的是花团锦簇的舞剑技,若是动手砍人,也是有一些功底的。李郎君,我且问你,我们家十二娘哪里配不上你,论相貌?还是轮才艺?轮身段?没错,她是瘦了一些,但若是能放下技艺安心在家中静养,也能够养出丰腴的身段来。”

    “我就问你这两条,你若能说出个子丑卯午让我信服,我就放你走,若是说不服我,我就斩断你两条腿,看你还能不能嫌弃她!”

    李嗣业吃了一大惊,慌忙抬起双手:“公孙大娘,有话好好说,你先把那玩意儿放下行不行?”

第二百六十二章 恩公请留步

    太真观三清殿内剑拔弩张,李嗣业被一个女道姑给刀剑相向威胁了,他现在身边手无寸铁,就算带了横刀,也不能对一个女人下手吧。

    “你先放下剑,此事咱们再议,好不好?”

    “如何议?”公孙大娘冷声说道。

    “都说强扭的瓜不甜,你这样强行逼迫我娶你的弟子,就算她嫁给我,以后也不一定会幸福的。”

    公孙大娘又冷笑:”想不到你是油嘴滑舌之徒,强扭的瓜不甜,看我把你这颗瓜给废了,你今后给谁甜去?”

    她已经举剑上前,李嗣业一面应付,一面寻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来个空手夺白刃。

    “先等一下,此事有商量的余地!”

    公孙大娘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李嗣业,倒瞧他有如何说法。

    “说,如何商量!”

    李嗣业眼睛盯着她手中的剑,一边低声说道:“现在让我娶她,肯定不太现实,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我将来有成婚的念头,除她之外,我绝对不会娶别的女子。额,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是否发誓无所谓,只要你敢在她之前娶别的女子,贫道就算是拼上这一身老弱之躯,也要把你给废掉。”

    殿阁内的门突然打开,李十二娘闯进来,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师父手中握着双剑,疾走两步拦在了李嗣业前面。“师父,你做什么!休要伤害李郎!”

    李十二娘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穿素白经衣,头戴莲花冠,后插子午簪的坤道。她肌肤胜雪,生着清丽妩媚的容颜,即使是身穿这样素淡的道袍,仍有一种让人心折的魅力。

    李嗣业把注意力都放在公孙大娘的身上,没有注意这位刚进门的坤道。十二娘削瘦的身躯拦在他壮硕的胸膛前,有种小兔子袒护大鹿的感觉,还真让他有点心中恻隐。

    公孙大娘将双剑贯入到供案下方,朝刚进门的坤道行叉手礼,却没有说话。

    李十二娘转过身来,低声担忧关切地问李嗣业:“刚刚怎么了,我怎么刚走一会儿,你和师父就闹成这个样子?”

    李嗣业哼哼了两声,却没有给她讲述其中的缘故。

    坤道人款步上前,身姿也随着莲步轻轻摇曳,宛若水面荡漾的莲花。她扭头盯着李嗣业看了几下,才恍然开口道:“李嗣业,恩公?”

    李嗣业其实早就认出她,不过在这个场合里,他可不能表现出敏锐的记忆力,免得公孙大娘替自己的徒弟吃醋,干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

    他只是没有想到时过境迁,她居然还能记得这个从受惊的马上将她救下的武官。他心中暗暗喜悦,虽然这么想太过功利,但救人的福报应当有的。

    “你是……”他抬头恍惚地想了一下,用了两秒的时间用来回忆,才连忙躬身叉手:“末将李嗣业参见王妃。”

    杨玉环的神情略微尴尬,唇角含笑说:“妾身如今在太真观出家为女冠,你大可不必称我为王妃。”

    趁着有人来解围,此刻不退更待何时,他立刻朝公孙大娘和杨玉环叉手说道:“公孙观主,王……杨道长,时间不早,李嗣业先行告退。”

    他说完便转身朝殿外走去,李十二娘认定情郎是受到了师父的威胁,眼角芥蒂地看了公孙大娘一眼,拽着李嗣业的袖子说:“走,我送你出去。”

    两人来到殿前的流苏树下,李十二娘低着头拽着李嗣业的袖子,此情此景他倒像个憨憨的郭靖,然而她却没有黄蓉的古灵精怪。

    她仰头看着李嗣业,惆怅地问道:“李郎,无论我师父刚刚对你做出什么举动,请你都不要怪她。我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你要怪,就怪我吧。”

    李嗣业暗自苦笑,照理说他这一趟太真观就不应该来,自以为小聪明可以巧妙地借其师的手把李十二娘甩掉,可现在不但没甩掉,反而还粘上锅。如果自己能狠心一点儿,故意不来什么太真观拜访。李十二娘还会拽着她的师父追到西域去吗?

    “我不会怪谁,你师父也不怪,此事都是我的错,十二娘,此事从长计议,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李十二娘黯然叹气,他知道李嗣业说的此事是什么事,心中的某些奢望更加零落。在这样一个男子为尊的世道里,像她这样敢于主动去追逐自己心仪男人的女子,确实是凤毛麟角,当初师父似乎也有这样的经历,却落得了个心中充满伤痕,出家成为道姑。长安城的道观,已经几乎成为长安女子心灵受伤后,用来逃避的避难所。

    她将来会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步师父的后尘,身披褐帔,手执拂尘,每日与三清香炉为伴。

    李十二娘把李嗣业送到道观门口,依依惜别刚准备离去,却听见里面传来清脆的声音:“恩公请留步。”

    李嗣业转过身来,只见杨玉环缓步走到他面前,深深地作揖说道:“玉环有要事请李校尉帮忙。”

    李嗣业慌忙躬身叉手:“但请王妃吩咐,嗣业,竭力而为。”

    “好,请恩公跟我来。”

    杨玉环此刻的身份非常敏感,与她交往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不能单独相处,免得出现什么状况无法解释,那可就是掉脑袋的情况了。

    他主动抓住了李十二娘的手,低声说:“十二娘,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两人跟在杨玉环身后,接连穿过了两道回廊,眼前的院子中种满了花草,有些花苞待放,有些已争芳斗艳。李嗣业抬头左右观望,他看见茂盛的花丛远处,那簇新的大门,心下了然,原来那边儿的大门,是专门为这位杨太真所开。

    从花丛的卵石道往前走,一座悬山顶的精舍就在眼前,门窗所用的木料都极其考究,木纹清晰且有淡淡的清香飘出。杨玉环推开木门,鹅黄色的纱帐垂落在地,地面上铺着毛绒绒的波斯地毯,屏风后面放着矮榻,屏风前摆放着长案几。

    李嗣业刚踏入殿门便停住脚步,他站在这里等就可以了。

    杨玉环侧头异样地看了他一眼,那白皙的脖颈宛如天鹅凝滞片刻,随即淡然一笑也就由他,自己则轻撩起道袍的下摆,盘膝坐在了案几前。

    李十二娘却无这样的顾虑,她缓步走进精舍内,站在杨玉环的案几旁,俯下身来捏着墨条在砚内轻轻磨制。杨玉环拿起笔架上的篆笔,沾饱了墨汁在一张小方胜上提笔书写。

    片刻之后,这张方胜已经填写满了黑字,她双手捧在手中,用嘴唇轻轻吹干,折叠起来放入锦囊内。

    杨玉环从案几前立起,衣裙飘曳着来到李嗣业面前,将锦囊递到了他的手中:“恩公,请你去一趟十六王宅,把这锦囊送到寿王府,亲手交到寿王手里。”

    竟然是这狗血差事,李嗣业抑制住嘴角抽动,这对苦命鸳鸯在府中的诀别话还没有说够么,杨玉环送这锦囊是为了立牌坊呢?还是为了立牌坊?

    杨玉环欲说还休,李嗣业连忙说道:“王妃请放心,这信上的内容我一个字都不会看。”

    她眼含惆怅轻轻地挥了挥手,李嗣业低头叉手告退。

第二百六十三章 爱得不惜此身

    李十二娘追在李嗣业身后跟了出来,两人结伴在花圃中行走,她趁着四周无人,悄悄伸出手搀住了李嗣业的臂弯,李嗣业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也就由着她了。

    十二娘抿着嘴唇笑了笑,用双手揽住他的胳膊,小马拉大车抬头拽着他往前走,穿过两棵蒲柳的树荫。

    李嗣业倏然透过枝叶的缝隙,觑见远处花圃中有个矮胖紫袍男子手执拂尘,引着一名身穿明黄色襕袍的男子踽踽前行。

    他眼疾手快,突然伸手拽住了十二娘,按着她的肩膀蹲下:“快蹲下,别让那个老色狼把你瞧见了!”

    十二娘悄然蹲在李嗣业面前,轻轻地探起头,透过树叶看了一眼,随即缩回脖子低声在李嗣业耳边道:“那是圣人。”

    “你知道?”

    “当然,十二娘幼年时经常跟着师父进宫。”

    李嗣业警觉地竖起耳朵倾听远处发出的动静,可惜那两位之间并未有任何交谈,只有衣袍掠过草丛的沙沙声。十二娘却把脸蛋靠近了李嗣业的胸膛,似乎在倾听从胸膛中发出的强有力的心脏跳动声。想起李嗣业刚才说的话,她心中暗自得意,把手掌伸进他缺胯袍右衽中去。

    “哎,别动手动脚。”

    那两人走到了精舍门口,皇帝轻轻推开隔扇门,侧身迈步进去。高力士在外面将门扉掩住,将拂尘搭在手臂上背靠门扇而立,眯着眼睛鹰视着周围的花花草草。

    “别动。”

    李嗣业伸手揽住了她的后背,十二娘重心前倾,自然贴到了他怀里,心跳声就听得更清楚了。她脸颊带着甜腻的微笑,抬头去看他的下巴,上面只有几撮稀疏的浅须,她却很想用手去揪住它们。

    嗣业郎拍了拍她的肩头,将她推开,又牵着她的手低声道:“我们走,不要起身,慢慢蹲着挪出去。”

    她白净的五指勾着李嗣业粗壮的指关节,两人牵着手悄悄地贴着花圃,一步一步在地上缓慢挪动。高力士抬眼望去花草一览无余,索性迷上了眼睛闭目养神。

    两人总算是挪出了月洞门之外,才敢猫着腰站起来,李十二娘直感觉脚底酥麻,手扶着腰伸手又揽住了李嗣业。

    “这边儿有人,你干什么?”

    她涩着笑容呢喃道:“李郎,我麻了。”

    李嗣业顿时感觉脸臊得很:“哎嗨,把话说全了,什么叫麻了?女儿家家的,怎么能对男人说麻?你就说脚麻了。”

    他没脾气地拽着她往外走,四周若有坤道出现,就刻意去疏远她,等远离了她人的视线,十二娘又靠近了些,低声含羞地问道:“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句话?”

    “就是,那句。”

    “我哪儿知道是哪句?”

    “就是说,你为什么怕我被圣人看见。”

    李嗣业感觉到了十二娘敏感细微的分析力度,连忙解释道:“惊扰了圣驾是要治罪的,我不想咱们俩被治罪?有错吗?”

    “不对,”十二娘盯着李嗣业的眼眸,仿佛真相昭然若揭,她神情中的喜悦就愈发忍受不住:“你怕我被圣人看见,怕我被圣人带到皇宫中做了皇妃,你就是这样想的。”

    李嗣业无辜地摊开手说:“你愿意被带进皇宫,成为后宫佳丽三千中的一员么?我不知道啊,我以为你不情愿呢。”

    李十二娘靠近了他,双手贴在他的胸口上抬起下巴,长长的睫毛下眸子里闪烁着半是幽怨,却又半是羞怯的水波,这波光中装着李嗣业的影子,纯净,透冽,却从无半分犹疑。她问他:“如果我愿意进皇宫,你会放我走吗?”

    李嗣业哑住了,他抬头朝黑瓦的墙头望去,那位风流皇帝距离此地直线距离不足六十丈。他可不敢冒这样的风险,做这样的试探,女子是很容易负气冲动的,因为一句话而葬送青春,何必这么傻,若是这样说了才会后悔而内心隐隐作痛。

    就当做是一句假话了。

    “不,”李嗣业低头说:“你别开这样的玩笑。”

    “我不开玩笑。”十二娘紧紧抿着嘴唇问他:“除了你,就是皇宫,你让我选哪个?”

    “说啊。”十二娘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十二娘年芳二十,再也不能等待,也绝不会犹豫后悔,你要做决定。”

    李嗣业无所适从了,男女之间的事情,需要这样激将吗?

    她双手去揽住他的后颈,踮起脚尖似乎刚够得着,美目紧紧地闭着,等待他的判决。

    “快说。”

    “你别这样,别拿自己的人生来赌气。”

    “我不是赌气,”十二娘脸上带着决绝的稚气摇头说道:“你要是不娶我,我只能入宫,不会做第三条选择。”

    “你,”李嗣业喉咙干涩地开口道:“别进皇宫了。”

    “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李十二娘闭着眼睛笑了,嘴侧笑出了漩涡,眼角湿润地贴进李嗣业的怀里。她伸手捧住了李嗣业硬朗的两腮,刚要踮起脚尖……

    李嗣业伸手推开了她,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忍着愤懑哼声道:“我就是心软,见不得你进皇宫成为笼中鸟,你别得寸进尺,今天就这样,再见。”

    他转身迅速从她面前逃脱,大步流星迈出几十步,快走到道观门口时,突然想起来某些话,立定向后转,对着站在绿荫下的十二娘大声道:“就这样保持体型,别胖了啊。”

    说完他倒腾着走了两步,转身跨过门槛,趔趄了一下,扶着门板走了出去。

    李十二娘捂着自己炙热的双颊,噗呲笑出声。她又突然用手背捂住了嘴,右手抹着双眼,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公孙大娘的身影遮住了阳光,手执拂尘站在她面前,低头宠溺又心焦地看着自己的徒儿,她又看了看手上的拂尘,叹气道:“一柄旧拂尘,两句顽愚言,就把你从为师身边偷走了。果然,女儿家若是动了心,便会廉价得如旧物一般。”

    十二娘抬起头,脸上梨花带雨,嘴角似委屈却又幸福地开口:“师父……”

    公孙大娘上前,从怀中掏出丝巾给她擦拭脸上的泪花。

    “罢了,罢了。”

    ……

    李嗣业摆脱了太真观,脚踩在林荫小路上快走两步,等到回头看时,那青瓦红柱的道观门已经掩映在树木深处,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一颗桦树上心有余悸地说道:“好家伙,想不到唐代的女子竟如此难缠。”

    他抖了抖衣袍继续前行,口中碎碎念道:“十二娘看似柔弱,内心坚强,敢爱敢恨,敢于冲破封建社会的藩篱,追逐自己想要的幸福和爱情,这是值得歌颂的正面教材。可为啥这教材中的男主会是我呢?”

    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会说女追男,隔重纱,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他就算是不情愿,人家自己也能捅破了。

    更何况李十二娘姿色上佳,虽不及杨玉环那般美貌无双,倾国倾城,比起长安城里那些所谓的水桶腰美人儿强多了。他又何必如此苛求,非要等什么心动意中人呢。

    可上辈子他就没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日子平淡的像水一般,训练,打拳,回家看电视。谁敢想象他与女友,嗯,应该称之为前女友,他们之间的结合也不过是你有房、我有车、你有存款、咱俩不差在一起吧这样的物质流程。

    还好这桩婚姻尚未开始,他就转变了时空来到此处,眼下与李十二娘之间的纠葛,同以前的日子有区别吗?好像没有。

    他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去,遥望向掩映在翠绿中的道观大殿,低声说道:“有区别,对于李十二娘来说,这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

第二百六十四章 尴尬的信使

    正午红日当空,永福坊十六王宅。

    这里可以说是李隆基给儿子们修建的集体大院,各个王府之间只隔着曲巷,方便兄弟之间来往相亲相爱,当然也方便互相监视结怨告状。就连太子李亨也在永福坊中有一处别院,每逢夏季太极宫闷热难耐的时候,李亨就会举家迁移到别院中来,可以就近享受龙首原上吹来的王者之风。

    寿王府前门庭冷落,现在很多人不愿,更不敢靠近这个地方。虽然皇帝和寿王妃之间的勾搭很隐秘,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时候信息的交流不需要口口相传,几乎一个眼神就可以搞定。

    比如说下面这两句话,

    “哎,今年的春狩寿王为何没有来参加?”

    “闭嘴!憋说话,憋找死。”

    “……”

    听到的人就已经明白了,何必直白相告。

    李嗣业牵着马穿过幽静的曲巷,只有轻风吹拂着地面上的落叶,王府的高墙之间也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他在心里盘算着,面见寿王之前,必须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要在眼睛里露出什么同情的神色,八卦幸灾乐祸更是找死,双眼应该古井无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他在王府的角门停下,在红色的门板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谁!”

    门板吱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打着哈欠身披绢布甲的武夫,眯眼看了一下,瞧着不像是王府上的熟客,板着脸说道:“你是何人,来寿王府做甚?”

    “一介边塞校尉而已,有人托我捎了一封信,让我面呈寿王。”

    “什么信?拿来。”这武夫朝李嗣业伸出了手。

    “我说了,有人托我面呈寿王。”

    “寿王殿下不会见你的。”这武官抽搐着嘴角说道。

    “信不能传第三人,既然见不到本人,那我告辞就是。”李嗣业也不与这武夫缠磨,果断地转身离去。

    “等一下。”这武官犹疑地多看了李嗣业一眼,咬着嘴唇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通知殿下。”

    武官掩上了门,李嗣业悠闲地站在门外等待,面对一个被父亲抢了媳妇儿的男人,他本不愿意上门来沾这晦气,但此事能在杨玉环那里结个善缘。杨家将来会是大唐最炙手可热的权贵世家,更何况杨玉环本人,为了实现快速上位,这条路是必须走的。

    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依然是穿绢甲的武夫,这次乖顺多了,朝着李嗣业一拱手,伸手邀请道:“殿下请你到前殿去。“

    李嗣业点了点头迈步跨过门槛,由这武将引着往里走,绕过影壁,穿门过廊,遇到需要拐弯的地方,武夫就会在前方伸手说一声“这边请”。他也无心去观赏这王府的景致,紧着赶紧送完信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武官停在前殿台阶下,对着殿内叉手道:“殿下,传信者已带到。”

    他低着头跨进殿内,抬头看到一个裹着衾被的男子坐在殿阶上,里面隐约穿着中单,头戴铜冠,发鬓散乱,脸很白。

    李嗣业只是晃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叉手说道:“拜见寿王殿下。”

    “谁着你来给我送信。”这声音听起来单薄,有种凉透了的感觉。

    “殿下看了便知。”

    他从怀里掏出锦囊,双手呈出。

    站在寿王身边的宦官缓步走下殿阶,从他手中取走锦囊,折返回去递给了寿王。

    寿王从锦囊中抽出信笺,抓在手里揪住直欲撕掉,那宦官哎呦了一声,仿佛被撕掉的是他,但寿王的手终究停滞,他下不去这个手。

    李嗣业叉手又道:“既然信已经送到,卑职告退。”

    “等一下,”寿王抬手声音虚弱地问道:“能不能替我捎个回信。”

    李嗣业抽动了一下嘴角,这种破事儿决不能应承第二次,他果断又委婉地说道:“殿下,这封信能够送出来,完全是巧合,且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巧合,望殿下谅解。”

    殿阶上的寿王叹了一口气:“说的也是,你下去吧。”

    李嗣业轻吁出声,缓缓倒退出殿外才转身走下台阶。领他出去的还是那名武官,对方用托盘送来一块银锭,直言道:“这是殿下给你的赏赐。”

    李嗣业挺意外,竟然还有钱拿,他也不嫌这钱少,蚊子再小也是肉。他双手恭敬地接过揣进了袖子里。

    离开了十六王宅,李嗣业的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寿王这个倒霉蛋真的挺可怜,在这个最高权力无限制的时代里,不止是寿王,整个天下人都在皇权面前弱势如虫蚁。

    趁着时间还早,他骑马赶到了西市,准备跟米查干和沙粒把契约给签一下。

    虽人两人都不识字,李嗣业还是把契约的内容给他们念了出来,光甲方乙方所涉及的内容,就足够将两人脑袋给绕晕了。

    “我会一次性给你们投资两百万钱,作为你们在西市购买店铺以及运营成本,这句听懂了吧。”

    “这个懂,这个懂。”米查干乐滋滋地说道。

    “明天,我会派人用车把钱送过来,对于店的选址和购买,我一律不参与,等你们把店铺弄起来了,或是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就过来找我。都明白了吧。”

    米查干和沙粒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

    时间过了近三日,夫蒙灵察守在位于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中,虚耗着时光等待着,至于在等待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留后院前后均是巷子中均是青楼馆舍,丝竹渺渺声时而传来,让这位耿直的将军意志消沉。

    李林甫的相府也在平康坊中,他不明白这位中书令为何要把府邸设在这酒巷烟花之地,是嫌不够热闹吗?只要做了右相,你就算住在长安城之外,门前也照样车水马龙。或许是应了那句话,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李相需要在这繁华闹市,来修养自己的闲情逸致。

    夫蒙灵察一直想找个机会到李林甫府上去拜访,不是他与节度使的公事集体拜访,而是单独一人提着礼物上门。只是这次回长安叙功,他没有料想到自己会与节度使只差一步之遥,也没有在自家的府邸中,准备足够的钱财来应对这种局面。

    关键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给堂堂右相送礼,太贵重的礼物会让人心疑,太轻贱的礼物又惹人厌弃。

    他自己本身又不是专精于此道的人。堪称是半个门外汉。

    据说新任安西四镇节度使田仁琬早已经从易州出发,不消几日便能到达长安,等到那个时候,他的时机也就完全消失了。

    他从院子里的胡床上站起,对散布在周围的几个随从喊道:“来人!”

    一名随从来到跟前,叉手道:“将军有何吩咐。”

    “我们已来长安数日,怎么还不见李嗣业这厮到留后院点卯,你牵马去一趟新昌坊,把他给我叫来!”

    这随从叉手应答之后,到马厩中牵了马匹,走出人流如织的平康坊北曲,来到中街上才翻身上马,往新昌坊而去。

    李嗣业却在来的路上,刚刚在永宁坊与夫蒙灵察的随从擦肩而过。

    永宁坊中住着许多长安权贵,其中就有裴行俭,张守珪等大将的宅院,现任的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的宅邸也在这里。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夫蒙囊中羞涩?

    他和燕小四牵着马途径永宁坊门口,看见坊门处车进车出,或有人纵马结伴来回,好不热闹,好像坊中正在举行一场集会似的。

    李嗣业顿感好奇,靠近坊门询问一名从坊中走出的路人:“敢问尊驾,这坊中何以如此热闹?”

    路人倒是也有八卦心态,挽起袖子说道:“你说这个啊,这不是那碛西节度使盖中丞在府中设宴款待酒友吗?盖中丞赚得大功,成功击破突骑施黑姓,获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又得了陛下花萼楼赐宴,这等殊荣一般人岂能望其项背?所以盖中丞在府中大摆流水宴,请朝中官员前来做客,就连左相牛仙客,右相李林甫都前来讨了两口酒水。”

    “这已经是流水席第七日了,盖中丞可真算豪爽。”

    李嗣业牵着马往坊门内望去。隐约可见盖府附近迎来送往的热闹气氛,他咂吧着嘴说道:“盖嘉运飘了。”

    燕小四听得新奇,向他问道:“校尉,这飘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青云直上的意思,飞得太高,已经到达人生巅峰。”

    燕小四懵懂地点了点头,真挚地对着他说:“校尉,你将来也会飘的。”

    李嗣业嘿然一笑:“没错,遇上人生巅峰都会飘,就看心里是否有根弦把自己拉住。”

    “校尉,你说的那是风筝吧。”

    “哈,你倒是会联想。”

    两人来到平康坊门外,翻身下马牵着往里走。此时已是日跌时分,这座长安城中的不夜城开始有了复苏迹象,贩夫走卒,下里巴人前往北曲,风流才子达官贵人前往中曲、南曲。燕小四抬头四处张望,知道这才是传说中长安城的烟花之地,多少男人梦中的港湾。那些曲折拐弯的楼阁之上,或许有一道纱裙掠影而过,或是有模糊侧颜在窗口捧书诵读。

    “别光看人,要看路。”李嗣业提醒道。

    燕小四憨憨地笑笑,抬手扶了扶幞头,似乎在为自己形貌不佳而自惭形秽。

    “这些女子,即使你有钱,也是难以见一面的。她们这些别馆中的头牌,被称之为都知,无论音律诗词都是顶尖者,若想引她们接见,须得作的一首好诗才行。你有这个能耐吗?若是没有,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李嗣业不遗余力地对这小子进行打击,等到了交叉路口,燕小四还在乱花渐欲迷眼中,李嗣业伸手拽着他的肩膀,将他拖进了一条僻静曲巷,来到了安西府的留后院门外。

    李嗣业上前去敲门,推开的是一名头戴抹额的兵丁,认出这是跟着他们来安西的李校尉,连忙叉手将他迎了进来。

    “李校尉忙完自个儿的事了吗?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夫蒙将军派人寻你去了,没有碰上?”

    兵卒絮叨着把他引入留后院的后堂,途中左右张望,发现这宅子布置非常漂亮。有廊台凉亭,也有水塘,只是这水塘无人打理,里面生满了芦苇杆,荷花却一株不见。

    等到了后堂前,夫蒙灵察已经从堂中迎了出来,李嗣业连忙叉手拜见:“嗣业姗姗来迟,还请将军见谅。”

    “你也真能沉得住气,事关功迁升赏,竟拖到今天才来。难不成你真不关心自己的前途?”

    李嗣业笑着赔礼道:“并非是不关心,只是家中有一摊子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功赏这种事情,搁在那里不会跑,强求也求不来,只不过当做平常心罢了。”

    夫蒙拍着他肩膀哈哈干笑了一声,说道:“你把功赏淡而视之,让我们这些老将情何以堪。”

    夫蒙灵察突然敛眉肃色,从袖中取出黄纸卷轴,横举在手中喊道:

    “李嗣业听旨!”

    这弯拐的猝不及防,他连忙俯身稽首。

    “门下!敇旨赏荡平突骑施黄姓碛西功勋臣下……”前面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除去盖嘉运做了河西陇右节度使外,夫蒙灵察为左武卫大将军,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夫蒙灵察做到了这个职位,就与节度使只差一线了,也许欠缺的只是打通关系活动而已。

    “昭武校尉李嗣业智勇谨备,以五十士潜取敌城,以代三军之功,封赏为中郎将,任龟兹跳荡营押官暨战锋队参军。”

    李嗣业心中略感欣喜,手底下管的人越来越多了。押官可执掌三个团五百兵卒,以六花阵作战时,方阵中的跳荡兵种都由他来管。战锋队也不是队的编制,而是鼎鼎大名的以陌刀来推进的一字墙形阵。

    夫蒙灵察收起敇旨,将他从地上扶起抚慰道:“恭喜李将军,今后你就要被称呼为将军了,你我作为同僚,应当共勉之。”

    “岂敢,”李嗣业压制住兴奋的心情,叉手说道:“卑职当唯都护马首是瞻,希望夫蒙都护能够更进一步,得圣人授节度使旌节。”

    夫蒙心思被李嗣业提及,心中也十分高兴,伸手揽着他的肩膀道:“嗣业,来,陪我在这院子中走走,这两日可把我给闷坏了。来的时候你是途经永宁坊了吧,可曾看到盖中丞府邸的排场?”

    李嗣业叉手道:“刚刚是路过,在坊门口看了一下,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确实气派。”

    “岂止是气派,连日宴请同僚,朝中大员皆去捧场,每日宴饮花费耗资酒水之巨,参军戏伶人,平康坊名妓,康居胡旋女走马灯似的轮番上场。”夫蒙灵察挥舞着手臂,形容得极其夸张,李嗣业不知道他所说是褒是贬,也不好随便应答。

    “居得如此大功,宴饮庆贺是应该的,但这般大肆排场,确实是过了,盖中丞水满自溢,不讲他也罢。”

    李嗣业咂摸夫蒙灵察的话语,怎么有点儿兴灾乐祸的意思?他能从安西军中脱颖而出,以疏勒镇镇使的职官担当讨伐突骑施另一支主力的总管,与盖嘉运的提携脱不开关系,如今能官拜安西副大都护,还不是因为屁股坐对了板凳?如今盖嘉运意满志得,贪图享乐,他就算不去劝谏,也不该显得这样凉薄吧。

    “对了,你来的时候可曾留意过李相府邸,那里是否有访客等待?”

    他把这点儿想法隐藏下去,点头回答道:“来的时候略微看了一下,好像有两三人在等待,将军可是……”

    夫蒙灵察笑着摆了摆手:“无事,某只是随便问问。”

    两人来到院子一侧的望台上,站在上面探起头,能看到外面平康坊中的情形,行人游走匆匆,有歌妓在雅阁中引颈高歌,声调淡而沙哑,有点儿像放慢了速度的电音。

    “这平康坊市井喧闹之地,留后院设在这里方便人情来往,也有闹中取静之意。”

    李嗣业迎合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这平康坊中确实适合人情往来。”

    这事儿李嗣业明白,这不就是唐朝版酒吧夜店ktv一条街吗,大老板们喜欢到夜店包房里谈生意,还要有美貌黑丝女郎陪酒,其实唐人早就开始这么干了。

    夫蒙灵察又道:“右相长居此地,门外就是酒香四溢,三千红尘,看似阅尽繁华,羡煞旁人,或许颇有深意。”

    李嗣业悄然掰起两根指头,这是第二次提到右相府了,他这是在暗示自己,还是在暗示我?

    他试探性地叉手说道:“李相担任中书令,总揽全局,权势可比当年的姚崇宋璟,如今还遥领着安西大都护的职位吧。如今将军距离节度四镇只差一线距离,不妨早些登门拜访以求个心安,至少应当先在右相心中占个位置,以期他日升迁顺理成章。”

    夫蒙灵察双手交叠置于腹部,挺着肚子点头说道:“嗣业所言,正是某心中所想。眼下虽是最好时机,只是我准备不足,不知道李相所喜所好,应该如何准备礼物。而且我家眷产业俱在安西,长安不过留一间空宅而已……时机好像又不太合适,此事,等回到安西再说吧。”

    李嗣业心中嘀咕,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他在敲我的竹杠?

    他怎么知道我在长安有钱?所以才频频暗示我,想让我替他筹措礼物?或者他只是有感而发,并没有这个意思?万一他真有这个意思,倒显得我不地道了。不管他有没有这个意思,能把话给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且不能再装糊涂。

    钱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工具,不能太过吝惜。况且他在安西担任葱岭守捉时,曾经和都护府做过一笔棉袄棉被的生意,安西将领中不少人眼红,是应该散一散财。更何况夫蒙灵察必会担任安西节度使,将来在他的麾下做官,这笔投资稳赚不亏。

    想到这里,李嗣业立刻转身叉手说道:“听平康坊中人流传所说,右相并无什么特殊的爱好。只不过右相家中的排污水道中每日都有珍馐美馔残渣流出,引得许多乞儿到水道中捞取,带回河道中清洗后用以果腹。”

    夫蒙灵察对这段传言非常不喜,皱起眉头问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右相对于美食一道,还是颇为追求的,或许可以从这方面下功夫。”

    夫蒙捋须问:“你的意思是……?”

    “不如送天竺胡椒。”

    夫蒙灵察面带惊讶,又捋须摇了摇头:“胡椒何其贵!价比黄金,送得少了人家只会嫌你寒碜,若是送多,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送他一斗,何如?”

    夫蒙灵察瞪大了眼睛:“一斗胡椒长安价四五十万钱,某哪儿有这么多钱送他去。”

    就凭这个吃惊的表情,足以说明这位夫蒙将军还算是个清官。

第二百六十六章 今年上门送胡椒

    李嗣业站在他身侧,躬身叉手道:“嗣业当初跟着来曜都护到安西时,半路上掉了队,遇到一伙盗匪劫掠过往客商钱财。嗣业仗义出手,将盗匪铲除,从其赃物中缴获了一斗胡椒。我一直妥善保存不舍食用,如今都护有燃眉之急,嗣业愿意献与都护,好使都护在右相府铺平道路。”

    夫蒙灵察连忙伸手搀扶住了李嗣业的双臂,犹豫地摇头道:“不可,这一斗胡椒是你拿命换来的,夫蒙岂能相夺?某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你还推让个屁啊。

    李嗣业只好加重了语气,显得更诚恳一些:“都护!昂贵之物自有昂贵之物的用处,若它不能为都护所用,那它还有什么价值。还请都护不要推辞,以表嗣业拳拳之心。”

    “这……哎!”这一声哎,就把夫蒙灵察的尴尬给解脱了,从他观剧无数的经验来看,夫蒙还是带有浓重的表演痕迹的。

    果然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没想到夫蒙灵察的一张酡红忠义脸,肚子里竟有如此多的曲里拐弯。

    “既然嗣业如此慷慨,我也不好说什么了。但是有句话我还是要说在前头,我们之间的交情归交情,切不可因私而废公。”

    李嗣业拍着胸脯道:“这是自然,只愿都护将嗣业引为知己,公事上都护将我与他人一视同仁即可。”

    “还是你识大体啊,不过今后某还是会多多照拂于你。”

    “哦,都护请放心,明日我就将胡椒打包后送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望台,刚走了几步,夫蒙灵察突然停住脚步,回头说道:“既然如此,你倒不如准备一下,与我做随从一起入相府拜会。”

    李嗣业咯噔一下,心中颇有犹疑,他其实不想过早接触右相李林甫,最关键是历史上那个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他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出现在奸相的视野里。对他来说,迟早是要接触的,想要在大唐天宝年间的军界官场上混,李林甫是一座绕不开的大山。

    还是去一趟比较好,就当是去相府踩了个点儿,不说话,静静旁观就好了。嗯,踩点儿也是准备的一种。

    “怎么?”夫蒙灵察略带讶色地看着他。

    “既然都护差遣,嗣业自当从命。”

    “这就好,早些与朝中大员接触,对你来说也是一种历练。”

    两人踱着步子返回后堂,坐在堂上谈论了一番送礼的细节,李嗣业抬头眺望天色,连忙借口说时间不早,回去准备云云。

    夫蒙灵察又嘱咐了他一番话,才安排兵卒相送。

    从安西留后院出来,平康坊已经华灯初上,各个青楼馆阁的门口已经有人鱼贯而入,或有院子里传出渺渺的歌声。某个楼阁的围栏上,有女子捏着团扇凭栏遥望夕阳,该是在思念远方良人。红霞残照处,箫声哽咽,秦娥梦断……又是一幕唯美的诗景。话说,诗人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

    东厢房的地下室挖得差不多了,所有构造都是李嗣业和燕小四亲自动手,他特意去西市上的木料行采买了些板材和柱子,对方的服务还算周到,而且还管送货上门。

    胡椒李嗣业是有的,但是远在安西拨换城第八团的校尉值房内。记得上次为了给第八团发饷钱,他抢劫了一支大食商队,将得来的财物从天竺商人那里换来六石胡椒,卖了三石还剩三石,送出去区区一斗并不心疼,只是肝疼。

    如今只能把那箱子萨珊金币中的一小部分拿出来,二百万钱给米查干投资建商铺,四十五万钱从西市上买一斗胡椒,这也算是大宗交易了,直接用黄金进行等价兑换,再用铜钱来消弥零头。

    贩卖胡椒的商行有数家,有来自广州的商会,也有来自安西的粟特人。李嗣业在各个店铺中都游走了一遭,发现价格上大致不差,只是质量上有些参差不齐。

    “有没有存放了一年以上的上好胡椒?”

    店中小厮竖起了耳朵,睁大眼睛说道:“客,我没有听错吧?你想要一年以上,还要质量上层的。您可知道胡椒是紧俏货,这东西不管是从南边儿来,还是北边儿来,一进长安不足一月就能售空,哪有存货可给你。”

    李嗣业不紧不慢地纠缠道:“我知道这东西紧俏。你们应该有仓库中存放了一年以上,然后再送到长安来的胡椒,我要的就是这种的。”

    小厮还要再争辩,被一旁的店家推了开来,店家笑着对李嗣业说道:“店中虽无一年以上,但半年以上还是有的,价格是最便宜的,您要多少?”

    “一斗,能不能把零头给我抹掉。”

    “一斗胡椒是四十五万六千钱,我给您把六千抹掉。”

    “零头不是五万吗?”

    店家斜起眼睛乜了李嗣业一眼:“……”

    “六千就六千吧,用绸布给我包起来。”

    “好,请客跟我来。”

    李嗣业用绸布包裹好胡椒,又专门到木匠行铺中买了一个木匣,将胡椒装进去,合好匣盖,用绸布重新包裹后,又在上方打了个蝴蝶结,要美观有美观,要内核有内核。

    等他牵着马驮着胡椒再次来到平康坊安西留后院时,夫蒙灵察已经在后堂的屋檐下等待许久了,他快步走上前去,对夫蒙叉手禀报道:“都护,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正好,正好,李相通常会在中书省批复两个时辰的公函,现在应该快回到了府中,我们现在先去排个队。”

    李嗣业听了这话内心忍俊,拜会相府堪比排队买演唱会门票了。他此刻倒暗暗期待了,倒看看这位李相如何炙手可热。

    他充当夫蒙灵察的跟班,手中提着这一斗胡椒,一路来到右相李林甫的府邸大门外。迎面可见悬山顶的门楼,朱门紧闭,门前立有石鼓。两旁有角门,左侧用来进客,右侧用来送客。

    他们前面已经排了**人,很奇怪的是竟然不是以官服品阶来排顺序,相府门前倒要讲个先来后到,说起来倒是挺公平的。

    这些人全是身穿深青,浅青或绯色,唯独夫蒙灵察穿着簇新的紫色,他这安西副大都护,左武卫大将军堪堪攀住三品的门槛,在队列中显得鹤立鸡群。前面的几个小官回过头来看看,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给他们让个次序。

    相府门口站着专门接拜帖的管家,踮着脚尖遥望夫蒙灵察,连忙双手伏在小腹上,弓着腰小跑过来叉手问道:“敢问尊驾可是安西副都护夫蒙将军?”

    夫蒙灵察抬手一拱:“正是。”

    “我家阿郎吩咐了,若是夫蒙都护前来,可直接引到内院。夫蒙都护请随我来。”

    夫蒙灵察回头看了嗣业一眼,他点了点头稳步跟上,与管家绕到了队伍的前方。队尾官员拾回心态‘嗬’了一声:“我说嘛,堂堂三品官员怎么可能排队。”

    他们绕着穿过角门,来到了相府的前院,前院中间是过道,两边被一块快石板隔成了花圃,每个花圃中的花朵品种都不同,有些花圃上面甚至还搭有棚子,任由青藤攀援而上,看上去一片生机盎然。整个院子看上去整洁而多姿多彩。从这一片片的花圃就能看出它们的主人生活质量和生活品味。

第二百六十七章 右相李林甫

    这是他来到大唐后,见到的第一个接近现代气息,颇具生活质量的宅邸,连他看了都想住在这儿了。

    站在前院厅阶上的才是李府的大管事,将双手叉起举在脸前对夫蒙灵察说道:“夫蒙都护,我家阿郎正在堂阁中见客,你先在前厅中休息稍待。”

    他伸手将两人请到倒座长房中去,这里只是供客人休息的留客室,用隔扇隔出一个个房间。李嗣业伸手将带来的礼物呈送到管事的手中,便跟从夫蒙灵察坐在了蒲团上。

    管事叫来两名婢女给他们倒茶端水,自己则退到外面迎送客人。

    夫蒙灵察散官虽然已至从三品左武卫大将军,但职官安西副都护仍是四品,就如同李林甫虽只是正三品的中书令,但已有晋国公的一品爵位。唐朝的官位给李嗣业的感觉一直很迷,难以区分散官和职官的差距。

    两人在房中耐心等待,等到婢女上了第三盏茶水,管事总算姗姗来迟。

    “夫蒙都护和这位将军,我家阿郎有请。”

    两人连忙整理了一下幞头仪表,站起身跟着管事走出前厅,穿过几道穿廊,随从可见整齐划一的花圃和药铺,穿着半臂的园丁们手捏着巴掌大的锄头,蹲在地上清理杂草。

    他们进入相府的正堂中,可见一排排窗扇上挂着竹帘,地面上铺着黑石砖。然后拐弯进入后堂,左右均是被隔扇分出去的房间,然后再次左转,又绕着隔扇右转,再次右转、左转、左转、右转、再次左转穿过中门,眼前才豁然开朗是宽敞通长的静室。

    李嗣业松了口气,这宅子卧槽,简直跟迷宫似的,刺客来了都迷路绕不进去。

    静室的两旁摆放着的依然是花草,都用陶瓷缸子做花盆,里面甚至有几株热带植物,真不知道是如何移植养活的。

    他略微低着头,眼珠子却上瞟偷看静室尽头跪坐在硬榻上的男子。

    他的第一印象便是此人的眼窝很深,深到光线略暗时眼眸被阴影遮挡,如同黑化后的卡通人物。这人头戴长脚幞头,上身着火麻布半臂,是第一等最舒适透气的宣麻;内穿白色中单,裹脚布层层叠叠缠在小腿上,间距均匀,接口处打个漂亮的软结嵌入绑缚的布条中。嗯,或许还是个强迫症患者。

    夫蒙灵察在此人三丈外站定,躬身叉手:“夫蒙灵察拜见李相。”

    李嗣业跟在夫蒙身后也叉了一礼,没有说话,他就是来打酱油的,尽量不制造存在感。

    李林甫手一托从榻上站起,伸手搀扶着夫蒙的双臂,笑容谦和地说道:“夫蒙都护与我同朝为官,均是圣人座下臣子,不必拘礼,请坐。”

    他转身返回到硬榻上,跪坐在地,吩咐管事说:“给他们二位取蒲团来坐下。”

    侍女踏着碎步款款上前来,将两块方垫子铺在地上,夫蒙与李嗣业点点头之后,依次跪坐在上方。

    李林甫侧了侧头,阴翳的眼窝或是注意到了李嗣业,手指轻敲着膝盖问道:“这位将军瞧着面生,或是我碛西府将士?”

    李嗣业肩膀抖了一下,竟然躲不掉?相公不都应该眼高于顶吗,怎么来个小将军还要问身份?

    他正犹豫着该如何回话,还好夫蒙灵察已经叉手替他抢答:“这是此番随盖中丞入京叙功的部将,名为李嗣业。他在征伐突骑施黄姓战事中立下大功,获准晋升为中郎将。”

    李林甫点了点头,视线虚浮在空中略过了李嗣业。

    “安西四镇后继后人,不错。”

    李嗣业低头叉手应了一声:“喏。”

    从李右相的反应上来看,他对李嗣业是陌生无印象的。那就好。

    “夫蒙都护,你此番已经是第二次来我府上,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夫蒙灵察就是来送礼的,哪有什么事情?不过在这种场合,他就算不是老油条,照样能把话给接下去。他对着大明宫的方向双手交叉竖出拇指道:“得圣人厚恩,此番回到碛西,既是新任节度使田中丞的副手,同样也是大都护您的副手。只是您远在长安,不能亲临,便特地来府上请示,相公对安西四镇的政务有什么提前的安排?”

    “说到安排,确实有这么三项,你且仔细听,第一,今年大食使节前来长安,求见陛下时诉说我大唐境内治安紊乱,特别是河西大漠至安西境内,多次出现商队被劫掠甚至是使节队遇劫事件。”

    李嗣业听着这消息很熟悉,悄悄垂下了眼皮低头看地面。

    “大食国内盛产地毯、香料、象牙、黄金、这些都是我大唐稀缺的,商路交换,互惠互利,丝绸古道繁忙不绝,切不可因治下地广人稀而放松警惕。所以我的意思是,安西与河西两地共同扩建大漠驿站数量,以方便来往商旅,使不法之徒无从下手。“

    “陛下近来尤爱黄金,宫中斋醮,祭祀皆用金器。两国通商往来也事关重大,此事应当优先去办。“

    夫蒙灵察叉手,继续竖起耳朵倾听。

    “这第二桩事情,关于阿史那·昕就任突厥十姓可汗。突骑施黄姓贺莫野心不小,若他知晓突厥可汗位落空,必然要滋生事端,此事须以安抚为主。”

    “喏。”

    “第三桩事,吐蕃据小勃律国,以公主和亲国主苏失利为傀儡,于婆勒川岸筑连云堡以拒唐,致使西域诸羁縻背离我中国。”

    李林甫从榻上站起,走下来绕到了夫蒙灵察面前,夫蒙连忙要站起,却被他按住了肩膀,沉思片刻才沙哑着嗓子说道:“夫蒙将军,这才是真正的大功劳!此事令陛下震怒,没看见长安城中胡椒价格也涨了吗?”

    李嗣业暗自嘀咕,还真巧,我们今天送的就是胡椒。

    听完这三桩事情,李嗣业顿时感觉,李相果是务实之人,今天的所有话题中句句没有空谈,句句说中了安西四镇当下用政以及用兵的要点,似这婆勒川,连云堡这些安西军中才知道的敌情要害,李林甫也洞察于心。从这一点看来,虽然挂着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口蜜腹剑的名头,其人确实是用政理政的好手。

    “夫蒙将军,你似乎是羌人吧?”

    夫蒙灵察连忙耸起肩膀叉手说道:“不瞒相公,我确实是羌人。”

    “羌人好啊,英勇善战……”李林甫本想说点别的什么词夸赞一下羌族,但肚子里墨水不够,只好挥挥手作罢。

    管家从外面进门,叉手对李林甫说道:“阿郎,户部员外郎王鉷求见。”

    李林甫点了点头,夫蒙灵察观察时机,主动提出告辞:“李相,我等告退。”

    李林甫挥手,李嗣业跟在夫蒙灵察身后朝相公叉手,两人半弓着身子沿原路返回,身后却又响起李林甫的声音:“等下。”

    李嗣业呼吸屏止凝住脚步,夫蒙灵察脚踵不动,腰身却扭转过来叉手道:“李相可有吩咐?”

    “我刚才所说的三桩事,你若能圆满办成一件,我便向陛下为你保举安西节度使……”

    夫蒙灵察一躬到地:“多谢李相厚恩,卑职自当竭力。”

第二百六十八章 杂事尤其琐碎

    两人沿着迷宫往外走,七拐八绕之后,似乎与一人擦肩而过,李嗣业也无多注意,倒是那人转身多看了他们一眼。

    李林甫提起剪刀,站在热带植物面前剪去枯叶,家中管事在身后禀报:“阿郎,刚刚那夫蒙将军送来一斗陈旧胡椒。”

    李相继续漫不经心地修剪着枝叶,口中说道:“看似老实人,似乎也不那么老实。”

    管事叉着手说道:“曾有多人来求这安西节度使,似杨志烈,周逸,所携礼物均比这夫蒙灵察丰厚。”

    李林甫停下剪刀,睥睨了管事一眼:“你的眼里就只能看得见钱财?”随即他呵然笑道:“你是家中管事,只看得见钱财才是本分。不过那杨志烈、周逸皆起于北庭,去管理安西恐生羁绊。嗯,夫蒙灵察才是合适的人选,况且他又是一介胡人,就算他在安西四镇立下再大功勋,想必陛下也不会把一介胡人调入朝中任平章事,与我无有威胁,可以放胆子去用。”

    管事由衷拍马道:“阿郎理事情真是面面俱到,井井有条,天下人焉能有可比者。”

    李林甫干笑一声,转身又去修剪绿叶,时而停顿剪刀,开口絮叨道:“刚刚那个跟在夫蒙身后的小将,可是昔日废庶人李瑛的僚属?李嗣业?”

    王鉷这时已经进入厅中,在李林甫身后跪地叉手道:“王鉷参见李相,李相若是生疑,卑职可差人去查一查?”

    “不必查了,某记得很清楚,此人曾以巧计弥补了李瑛积欠太府寺的钱财。如今庶人坟头草已三尺高,此人却能另辟蹊径,从安西逐步提升。嗯,昔日庶人李瑛的旧人,没有一个在朝中得任用的,想必此人也止步于安西了罢。”

    ……

    夫蒙灵察与李嗣业从相府中出来,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嗣业,此事或许成了,某真要谢谢你的一斗胡椒啊。”

    “都护说哪里话,这是都护本人获得了李相赏识,区区一斗胡椒能起多大作用?”

    夫蒙灵察笑道:“话虽如此,礼物的作用也是不容小觑的。”

    “李相也说了,安西三件事,此次我回到安西后,三件事情只要能做成一件,节度使的事情便没跑了。”

    李嗣业从旁帮助分析道:“都护,就这三件事情的难易程度来排列,似乎与河西共建大漠集镇驿站最为简单,安抚贺莫达干部稍难,最难的是远征小勃律。”

    夫蒙灵察手扶着额头笑道:“哪一件也不简单,我安西四镇地广人稀,收取的粮食不足以供应安西军健百姓,财税收入仅能维持军队两万四千人,哪来的余钱去扩充驿站?”

    “贺莫达干其人胸无韬略,却野心奇大。若想中止此人的野心,非得动刀兵不可。可如今他是有功之臣,拍不得,也动不得,动了就会使西域诸部寒心。若想动他,就必须使他先做错事。”

    李嗣业听了夫蒙的分析,微笑着叉手道:“据都护如此说,那征伐小勃律国,倒不是最难的了。”

    “不,”夫蒙灵察竖起两根手指摆了摆:“远征小勃律才是大难题,葱岭崇山峻岭,高原地带缺氧,中间要翻越几十座大山,婆勒川天险,连云堡地势险要,娑勒城驻兵十万。更难的是坦驹岭夏季冰川横生,悬崖绝壁难以攀援。若是仅靠安西的两万兵马,想要把小勃律国攻破简直难若登天。”

    李嗣业腹诽道,你说这打下小勃律难若登天,可为啥后来人家高仙芝就能办到呢?

    两人沿着平康坊的曲巷回到安西留后院,李嗣业认为此间事了,便向夫蒙灵察告辞。听说新任节度使已经接近长安,他们回往安西的日子也迫在眉睫。但家中的许多事情尚未办完,东厢房的地下室还在修建中,米查干,沙粒二人开办的商铺也尚未营业,他离开之前总要先看一眼才放心。

    天黑之前李嗣业回到新昌坊中,风尘仆仆踏进院子里。枚儿正端坐在堂屋的案几前,点着油灯观看书册。他在堂外门槛前脱下**靴,穿着足袋走进去,盘膝坐下静默等待。

    油灯的昏黄灯火轻洒在李枚儿的脸上,使得她的稚气增添了几分少女的专注,他这时才开始想到,枚儿不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她已经长大了,许多事情应该与她商量,这才是培养她独立自主的最好方法。

    “枚儿,阿兄想跟你说个事儿。”

    李枚儿继续捧着书,把脸沉入其中细细品读,口中说道:“阿兄请讲。”

    “过几日我便要回安西任职,这次回去我要带上你,方便照护你生活,况且此事不能总烦人家张小敬和闻染。”

    “阿兄要带我走?”李枚儿脸上露出些许吃惊神色,反问他道:“那我们这里的家怎么办?这院子虽然是租的,但住了三年总是不舍。”

    “院子我准备找牙侩张鲁买下来,日后回长安的时候,这里就是落脚处。”

    李枚儿合上书卷,低着头默然不语。

    李嗣业宽厚地笑了笑,双手交叉放在案几上说:“安西那地方确实是苦寒贫瘠了一些,远不如长安气候温润。但阿兄在安西时常惦念你,内心不能安宁,如果你能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长安想回的话,每年也是能回的。”

    枚儿略微惆怅地摇摇头:“阿兄,我不是惦念长安,我是惦念长安城里的这些人,闻染阿姊,张小敬大兄,还有恩师高先生,我不想离开他们。”

    李嗣业无奈地笑了笑:“好吧,这件事确实让你为难了。让阿兄再考虑考虑。”

    “校尉!不,将军!”

    燕小四的声音从东厢房传出来,李嗣业轻手拍了拍枚儿的肩膀:“你先好好学着,我过去看看。”

    李嗣业跨过门槛,快走两步来到东厢房,燕小四已经手持着油灯等在门口。

    “怎么,弄好了?”

    燕小四端着灯叉手道:“请将军下去参观。”

    李嗣业从他手里接过灯,踩着木楼梯向下,然后从转角下到暗室中。他们制作了木门,墙壁和顶部全用木板遮挡,用四根木柱均匀支撑着来自屋顶的压力。装金币的酒坛挨个儿靠墙摆放。

    “真不赖,现在就差如何隐藏掩盖入口了。”

    长安城有许多手艺精巧的工人,制锁和制作机关的能力超强,只是李嗣业的密室需要保守秘密,暂时只能他和燕小四知道。他决定在暗道楼梯口上安置一个木衣柜,洞口潜藏在柜中,然后用一把铜锁把柜门锁住。

    第二日上午,不良人兼牙侩张鲁来到新昌坊,进门就扯开了嗓子报喜:“李将军!李将军!这房子的主家我给你联系上了!”

    李嗣业将他让进堂屋中,端了碗水先让他润润嗓子。张鲁放下碗开口道:“这位太医署丞这辈子怕是没指望回来长安了,但他的祖坟在长安,清明节前将要回来一趟。他的儿子打算把房子卖掉,此事包在我身上,保证以最低价给你买下来。”

    “很好,”李嗣业拍着张鲁肩膀道:“无需最低价格,只要合理即可,只要你能够谈下来,我给你一笔不菲的中介费。”

    “啥,啥费?”

    张小敬穿着玄色缺胯袍走进堂屋中,枚儿上前去拽着他的袍子叫大兄,张小敬从怀里掏纸风车递给她。枚儿接过后并不高兴,撅着嘴巴说道:“枚儿已经不是孩童,不喜欢这些孩子的东西啦。”

    张小敬双手抱胸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堂屋说道:“这院落并非在长安城中的好地段,你不是要接枚儿前往安西么,买下这房子有什么用?”

第二百六十九章 娘子主动上门

    李嗣业请张小敬坐在羊毡上,茶鍑中的茶水咕噜噜跳个不停,他舀了三碗茶给两人递过去,侃侃而谈道:“这院子枚儿喜欢,我也喜欢,况且日后回来长安,还能住在这里。”

    “等我们离开后,想拜托你给看照一下院子。”

    “没问题。”

    张小敬毫不犹豫点头应答。

    三人坐在堂屋中饮茶到下午,张小敬和张鲁起身告辞,他将两人送出院子门外,刚准备转身回去。突然瞧见远处站着一袭身影,身穿白色襕袍,头上扎着高髻,横扎着玉簪;身后背着两柄长剑,手中提着打好的包袱。

    李嗣业愣怔片刻,无奈地耸了耸肩头。十二娘挪着小步子走上前来,低着头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判决。

    他无法承受这种小眼神,只好颦着眉头说:“来都来了,进来吧。”

    十二娘使劲儿地连连点头,抱着包袱含羞跟在他身后,款款走进了院子里。

    这院子她来过一次,能在这里面嗅到李嗣业的味道,也能感受到他的身影,能想象到他蹲坐在廊台上的样子。院子里的桑树也很有熟悉的感觉,就连他的妹妹,也感觉十分亲近,这恐怕就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

    如今他就站在这院子里,跟她想象中的一样,人与周围的景色完美融合。

    只是她自己太局促了,一个未婚女子主动放下脸皮,来到男方的家中。没有三媒六证,没有父母之命,这种行为在别人看来,就算是私奔了。

    她唯一的长处就在于,没有家庭的羁绊,师父公孙大娘又相当的开明,如果没有这一点,她所有的追求都是奢望。

    家中的女婢从外跨院厢房中走出,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李嗣业身后的女子,吴大娘眨巴着眼问道:“阿郎又要往家中请使唤丫头?这年轻人可没有我们这些老骨头手脚稳重。”

    “什么眼神呐。”李嗣业回头上下打量了李十二娘一眼,叹气说道:“这是我的一个客人,朋友,要在家中住两天。”

    吴大娘和陈娘子目光在十二娘的身上巡梭,两人悄声窃窃私语:“这怕不是良家女子吧,好像是上次来的那个,良家女子怎么会主动上门,莫非这娘子来自平康坊?阿郎也太能胡乱花钱了。”

    十二娘突然刹住脚步,回头朝两名老婢投来一抹犀利的眼神,两人顿时感觉身上凉飕飕,鸡皮疙瘩哗啦啦泛起,慌忙捂住了嘴巴噤声不言。

    这娘子恐怕不但是从平康坊来的,而且还难以招惹。

    李枚儿捧着书坐在廊台上,朝十二娘投来一抹笑容,并伸手指着她对李嗣业说道:“这位阿姊就是曾经来我们家拜访的娘子,阿兄你应该明媒正娶,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家中,会让外人笑话的。”

    十二娘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望向李枚儿的目光也带着甜蜜的感激。

    李枚儿的话让两名老婢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原来这女子不是平康坊的,竟然是良家妇女。一个未婚娘子竟然敢如此光明正大来到陌生男子家中,这女子何其大胆,也何其豪放呐。

    李嗣业对两名老婢吩咐道:“把西厢房收拾一下,让十二娘住进来。”

    “可是,“老婢犹豫地问道:“这是阿郎的房间,你晚上睡哪儿?”

    李嗣业断然说:“我和枚儿到堂屋睡,反正这院子住不长时间,我们马上就要动身去安西。”

    “要去西域吗,啊,阿郎,我们也要去吗?我们这老胳膊老腿怕是受不了旅途奔波,阿郎说你该怎么办呐。”

    两个老婢围在李嗣业面前,嘴里不住地絮叨着。

    李嗣业皱起了眉头,只因这些天事情太多忙得不可开交,他忘了给两名老婢女讲说举家迁往安西的事情。两人本来就是雇来的,如何打发也简单。

    “只因我终日忙碌,忘了跟你们说这件事情,我确实要带枚儿前往安西,这里就暂时闲置不住了。是跟着我们去安西,还是留在长安你们自己决定。若是跟着走,我非常欢迎,但安西路途遥远颠簸,你们若是不想走,我也给你们一笔钱。这两天就考虑一下吧。”

    两名老婢霎时安静下来,相互交换眼色,脸上喜忧不定,一时也无法决断。

    “考虑晚上也能考虑,先给十二娘子收拾房间。”

    李十二娘拎着包裹站在李嗣业身后,羞涩清美的脸上低声说道:“我是不用考虑的,你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别说是去安西,就是刀山火海,阴曹地府我也陪你一起去。”

    听完这番话,李嗣业的后背一阵阵地酥麻,你只不过是一千多年前的小娘子,咋就这么会撩呢,把我一个现代人都撩得心肝乱颤。

    两名老婢自去收拾房间,李枚儿主动把十二娘请到了堂屋中,两人对坐在毡毯上。

    她偷偷打量这个有可能成为她嫂嫂的娘子,脸蛋白皙俊秀,穿着男人的襕袍,却有一种英姿勃发的美,她身上背着长剑,可能出身在武夫家庭。只是身材有些太瘦,也不知道阿兄能不能喜欢。

    “十二娘请吃茶。”李枚儿主动端着茶碗呈上,李十二娘连忙伸手接过,端起茶碗小酌了一小口。感觉这茶的味道浓淡适宜,煮的火候也到位,十二娘是有见识的人,能把茶煮到这个味道的,在富贵大家中都凤毛麟角。

    她神情讶然地看了看李枚儿,问:“这茶是你煮的?”

    李枚儿骄傲地点了点头:“嗯,这么样?味道还尚可吧?”

    十二娘郑重地说道:“已经可以登堂入室了。”

    “是吗?”少女兴奋地双臂趴在案几上,贴近十二娘骄傲地说道:“实不相瞒,十二娘,这煮茶的手艺是我四年前才开始学,学了一年我师父闻染阿姊就说我煮茶的手艺已经超过她了,现在闻染阿姊喝了我的茶,就感觉自己的茶难以入口。”

    十二娘浅慢地品尝了两口,点点头认真说道:“没错,煮茶这东西是很吃天赋的。”

    “十二娘,你的手艺是什么呢?”

    “哎,我的手艺……”李十二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自己肩头上的剑,舞剑和煮茶比起来,似乎欠缺了风雅。

    李嗣业略显发窘在站在院子里,偶尔探头看看堂屋里的情形,似乎相处的很融洽,比他想象得还要融洽。似乎李十二娘想要嫁入李家,唯一的阻力就是他李嗣业了。

    吴大娘捅着双手来到李嗣业面前,低了低身子说道:“阿郎,十二娘的西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

    “嗯,辛苦你了,吴大娘,你们可以下去休息了。”

    “喏。”

    吴大娘似乎并不着急离开,跟着李嗣业的目光往堂屋里面望去,佝偻着身子呵笑了一声声评价道:“这定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看她身上背着兵器,怕不是走江湖卖艺的?这种女子心儿散漫,性子也野。再说阿郎你如今已经是将军了,必然要讲究个门当户对吧。这娘子也不看自己的身份就主动上门,说难听点儿就是不知廉耻了。”

    “阿郎这身份是该娶大户人家的小姐的,这女子顶多能纳入妾室。”

    李嗣业神情骤冷,低头觑了吴大娘一眼道:“做好你自己的本分即可,不要在我的面前嚼舌头,也不要在他人的背后乱嚼舌头。”

    李嗣业很少在老婢们面前露这种表情,吴大娘一看主人脸色不善,连忙低了低身子,叉手告退。

第二百七十章 再见,长安

    长安城西市上有一家商铺开业了,店家在店铺的楼檐下挂了两道长幡,上面写着店铺的主营项目暂时是收购生绢。

    开业并没有什么庆典项目,只是周围附近的商家过来店里,说点儿祝福发财的话。关于店主米查干,西市上的大小商贩们也都知道有这么个人,不过是有些不熟。只是没想到,一直名声不显的这么一人,突然间就在西市的黄金地段开起大商铺了。

    按照米查干的想法,他本来是准备在西市的正中心,市署的后方买下一家商铺。但幕后老板李嗣业提出了意见,说什么金角银边草肚皮,真正的黄金地带是西市入口四门边缘的街道。他只好改弦易辙,用比较低的价格在平准署的南端边缘,紧挨着油靛店外边买下了这座二层的连带后院仓库的店铺。

    李嗣业站在店铺楼上,举目眺望熙熙攘攘的西市,街道上人流不息,各种商贩苦力,推车的,挑担的,骑马的,身穿各色丝绸的,光膀子穿半臂的,组成了长安城的社会百态图。

    “瞧见了吧。”李嗣业撑展了双臂对着下方划拉:“这些人,西市上的所有人,都将是你们的客户,你们不需要把长安所有的生意都做了,只做一种货物,把这个货物做到极致,极致到长安人一需要这个东西,就首先到你们这儿来。到时候你们不说富可敌国,富可敌州那是轻轻松松的。”

    米查干叉手回道:“你的话我是记住了,也知道贪多嚼不烂的意思,但人总是容易心有旁骛的。看到别人干的买卖赚钱,总忍不住想插足进去。”

    “这就需要你的专注性和忍耐性了,你永远要记住,没有不赚钱的生意,只有不赚钱的人。你看到一桩生意挣钱,你只是看到了一时之利,他赔钱的时候看不到,他苦捱的时候你也看不到。所以不要去看别人的生意,只要看你自己的生意,想着怎么把它做好,做大,才是你的本份。”

    沙粒由衷地说道:“东家,感觉你懂得好多啊。如果这生意由你来做,一定比我们强得多。”

    李嗣业摇了摇头:“错了,我也不过是懂一点儿,但懂归懂,但要亲手去做,就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千万不要眼高手低。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们,我们若要再见面,怕就得等到明年了。“

    米查干和沙粒共同叉手道:“请东家放心,这生意我一定把它给做好了,给东家带来最大收益。”

    “我信你。”李嗣业拍了拍米查干的肩膀,转身走下了后院的楼梯,到院子马厩里牵了黑胖,从后门出去,很快混入到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

    第二日李嗣业拿到了新昌坊宅子的房契,至此他的枚儿已经在这院子里住了四年,只可惜他们买到这院子后,却要离开家宅前往安西。

    即将入清明的夜晚,李枚儿把草席和羊毡铺到了门廊上,跟阿兄钻进衾被中,抬头默数天上的星辰。

    “这院子是我们的了?阿兄。”

    李嗣业回答:“没错。”

    “我们只能在自己的家里睡两个晚上了啊。”

    “是哦。”

    白天的时候夫蒙灵察派人来传信,节度使田仁琬已入长安,并且觐见了圣人,后天将要动身,这说明这个清明节,他们将要在路上度过了。本来想趁着清明到高陵乡下祭拜一下父母,也只能等到来年了。

    “阿兄,爷娘在泉下得知,会骂你不孝的。”

    “不富贵,不还乡。眼下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不如等将来阿兄闯出名堂以后,把爷娘的坟茔重新修缮一下,介时让他们一并高兴,怎么样?”

    “就只能听你的了。”

    西厢房的门扉开了一道缝隙,李十二娘站在门口,目光沿着缝隙往堂屋的廊台下望去。她看到了并排睡在一起的两个脑袋,他们伸出手去对着天空指指点点,此刻繁星满天,桑叶随风摇曳,他们的空间多么宽敞,但里面却没有她十二娘。

    她此刻十分羡慕躺在那里的李枚儿,她不用做任何努力,就可以躺在李嗣业的怀抱里,这是因为他们的血脉关系。她想要成功地占据他的胸膛,似乎还有很长时间的一段路要走。

    “哎,十二娘,你好不争气啊。”

    ……

    第三日清晨,李嗣业拿着柳枝,把宅子每一间房的门上都插上柳,然后闭紧了房门上锁,最后他们背着大包裹小包裹来到院子门口,插上柳枝落锁。

    院子门口停着一辆李嗣业买来的马车,让李枚儿和两名老婢钻进车厢里,长途旅行是一桩劳心劳力的事情,她们从现在起就应当做好准备。

    难得李十二娘不愿意坐车,恰好家中多一匹青骓马,性情温驯,就让她骑马跟在他们身后。

    对于这位李娘子的身份,燕小四无从把握,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脑中如一团浆糊。按理说她应该是李将军的夫人,但没有三媒六证,也没有经过拜堂,好像更没有洞房。

    只是李娘子主动找上门,就住到了将军的家中。小四开始还以为十二娘子身怀六甲,带着肚子讹上门来,谁知根本没有这档子事儿,人家还能够骑马蹦跳,再说那平坦坦的肚子那像怀孕的样子。

    这李娘子的姿色是他前所未见的,他在兰州劝业坊,长安平康里所见的,都没有如她那般清丽的美貌。咳,不要怪他用青楼的女子与李娘子相比,实在是因为,他这辈子所遇的美人儿,都是在青楼这个地方见到的。如果李娘子的身材再丰满一点儿,稍稍胖那么十几斤,那她就是完美的大唐女神了,可惜天公待人总有缺憾。

    十二娘依然穿着襕袍,只是襕袍下边的裤子上绑上了绑腿,连手臂都被束成了窄袖,头上戴着帷帽,白纱遮挡住了容颜。她拽着马缰款款地跟在李嗣业的身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个距离不足以给他造成影响,但也足以让别人胡乱猜想。

    长安人头上都戴着柳编的草环,从春明门进出,到长安的近郊去扫墓祭祖。他则带领着家人从横街拐进朱雀大街,然后来到通化坊都亭驿的对面,等待着田仁琬中丞率领队伍出发。

    记得他第一次离开长安时,就是从这里作为.asxs.,如今又上路,这里还是.asxs.。

    节度使的队伍在都亭驿前排列整齐,由于田仁琬是由易州刺史调任安西节度使,身边仅有随从,没有亲卫。这些扛六纛,执牙旗,掌门旌的兵卒都是夫蒙将军的亲卫以及在安西留后院的老兵。眼前瞧起来这个寒酸劲儿,根本无法与盖中丞前呼后拥,出行七百人相提并论。

    “开拔!“

    李嗣业押着自家的栈车跟着田家人马车的后面,不紧不慢地沿着城门道朝金光门而去,车篷颠簸摇晃车轴发出吱呀的声调。

    “李嗣业。”夫蒙灵察拨马回头,李嗣业双腿夹着马腹连忙迎上前去,叉手说道:“都护有何吩咐?”

    夫蒙灵察瞄了跟在李嗣业身后遮面身背双剑的十二娘一眼,低声说道:“为何跟在队伍后面,你应该到前面去。田中丞新任安西节度使,出行准备仓促缺少排面,你好歹也是堂堂的四品武散官,跟在田中丞身边先混个脸熟,同时也给他撑了场面,何乐而不为?”

    李嗣业连忙叉手道:“多谢都护提点,只是属下的家眷?”

    “你的家眷我自会派两人照护,速速快来。”

    他拨马回头安顿燕小四照护马车,对跟在身后的李十二娘道:“别跟着我了,你也守着马车,乖。”

    十二娘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才轻轻点了点头。

    (ps:感谢长江的尽头飘红打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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