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埋锅炒面 枕戈待旦
李嗣业朝着众人望了一圈,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一个站出来挑刺的必定是马磷将军。
马磷大大咧咧地抱拳,坦然相问:“敢问李将军,不带辎重尚可,不召辅兵也行,不带炊具不扎营造饭这可就不现实了,我就问你那五十天干粮,什么干粮能放五十天不变质?就算是干胡饼,十来二十天也馊了吧?”
“问得好,”李嗣业回以一礼,转身对守在门外的卫士说道:“你去疏勒军营一趟,让人取一袋干粮过来。”
卫士叉手应喏,跑到疏勒军去传令,众人神情玩味,高仙芝颔首捋须,夫蒙灵察坐姿也不那么端正了,闭目养神等待。
“报,干粮袋到!”
夫蒙中丞迅速睁开眼睛,脱离休眠状态。燕小四提着干粮袋走进厅堂,递给李嗣业后叉手退出。
李嗣业从袋子中取出几块比砖头还硬的饼干,先双手呈给夫蒙灵察一块,然后像发喜糖似的散给众人,一面说道:“请诸位尝尝,虽然味道不是太好,但保质期绝对够长。”
马磷用切牙硬硬地咬了一块,吃得满嘴都是干粉,点点头说道:“味道还不错,就是,如果没有点儿水,这东西真咽不下去。这是什么做的?”
“面粉,青稞粉,粟米粉,放入刁斗或铁锅内翻炒,加入盐,少量羊油,若有什么调味料更好,炒熟至滚烫,晾晒冷却后放入铁模具中捣实成硬块,这是我们自制的压缩饼干。不压缩当做炒面也可以保存,只要保持干燥,不浸水潮湿,六十天以内食用不成问题。”
干粮袋里还有几根腌肉条,李嗣业也散给众人道:“我们不用盐布,醋布,而是用盐腌制肉干,既携带了肉,还携带了盐。”
马磷接过来尝了一口,干呸了两口道:“好咸!这哪里是肉里腌进了盐,简直是盐里腌了块肉。”
“咸是咸了点儿,不过这肉里腌的盐越多,保存的时间越长。”
马磷信服地点了点头,拱手说道:“若是这样的话,那我没什么问题了。”
押衙康怀顺也站起来,面朝李嗣业报拳问道:“人的干粮解决了,牲畜吃什么?李将军说一人一驼马,可我安西军还尚未做到人人皆有私马,没有驼马的兵卒如何驼运这五十天干粮?”
李嗣业不假思索,立刻应答:“如今春夏之际,草木茂盛。碎叶川下千里牧场,只要一出顿多城,渡过真珠河就是草场,马匹不愁吃喝。至于有些兵卒没有马匹,王正见将军率领的骑兵军,每人有两到三匹马,可暂时转为步行,把马匹借给没有私马的兵卒。如果这还不够,运送辎重的牛也可以驼运,还可以在拨换城中借征购买过往商队百姓骆驼牲畜,如此应该足够了。”
夫蒙灵察朝向王正见问:“王将军,你的骑兵军麾下马匹可否相借。”
王正见站起来叉手应道:“骑军可以下马步行,只是到达碎叶川后与敌交战,没有骑兵如何乘胜追击?如何掩杀溃敌?”
李嗣业对王正见拱了拱手:“这个王将军不必担心,行军途中干粮越吃越少,等进入碎叶川后,有私马的兵卒可以驼运两人给养,把马匹还给骑军。”
夫蒙此时心情大好,意气风发望着众人说道:“谁还有异议,若无异议……”
“属下还想问,”却是马磷站了起来,双目炯炯望向李嗣业,大有要驳倒他之势:“突骑施可汗牙帐设在碎叶城,如果莫贺可汗收缩兵力于碎叶城中,坚守不出,坐等我军消耗干粮呢?我们没有辎重,没有床弩等攻城器械,如何取下碎叶城?”
还没等李嗣业说话,众人纷纷开口与马磷辩驳:“这就是马磷将军你思虑不周了,突骑施人以游牧为生,五六月夏草茂盛,牛羊都靠着草场长膘,他们把牛羊都圈进城中,靠什么来吃喝喂养?所以势必不会坚守。”
马磷面皮挺厚,不管这些人的辩驳,继续提出问题:“若是莫贺提前准备,收割了牧草存在城中,与我军交锋不利后退入碎叶城,静待我军耗尽粮食退却呢?”
这个想法倒是挺谨慎,如果莫贺达干真这么谨慎,与马磷的脑回路相通,倒是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李嗣业琢磨了一阵,还没想出对策来。高仙芝终于不肯再沉默,捋须笑道:“我来替李将军补全计策。突骑施黑姓中的一支都摩支所部,在碎叶城以西伊丽河一带活动,我安西都护府已经派人与其联络,都摩支表示愿意归顺并与我军一道讨伐莫贺达干。另外拔汉那王阿悉烂达也率一万之众,经怛罗斯向西进攻。”
“介时就算莫贺达干准备再充分,也不可能将所有部众几十万头牲畜全部圈入碎叶城中,我军迎头直击,阿悉烂达与都摩支负责收编俘虏其残部,所有缴获的牛羊都是我军的军粮。他若龟缩在碎叶城中,我们倒要与他耗一耗,看看谁能耐得住,这就叫以战养战。”
“好一个以战养战。”夫蒙灵察手拍案几道:“诸位群策群力,终于把李嗣业的战法给补全了。现在,全军听我号令!”
他把马鞭抵在案几上,长立而起目视下方众人,高声下令道:“从现在起,全军筹备,炒制干粮,腌制腌肉,分派驼马,卸掉多余负重。自我而起,各自携带自用干粮五十日,不,只需四十日!不得假手与他人,长途奔袭碎叶川,击破莫贺达干。”
夫蒙中丞军令一下,整个安西军都动员了起来,火长们开始组织兵卒炒制压缩饼干,运送辎重的牦牛青牛卸掉了车辆,被分派给兵卒负重。
各军的军营内一片忙乱,却乱中有序。骑兵向步兵交割马匹,互相问清名字,还要有队正在场保证。
贾崇奂捱着满身伤痕还要到处跑动,除把他自家的财产牛骡马都献出来以外,还亲自向拨换城百姓征用牛马,打下借据欠条,等安西军击破归来,再多的牛马也都有了。至于过往商旅的骆驼,也先行征用,商旅们可手持欠条到安西都护府换取绢布钱财。
河对岸是征用来的羊群,被挨个宰杀后,解剖成肉条用盐腌制,挂在胡杨树枝条下进行风干,羊膻味儿十里之外都能闻到。
拨换河的河滩紧靠着密林,几千个刁斗排列在河岸边,军士们把粮食拉到这里来,用石磨磨制了面粉后,倒入刁斗中翻炒。
即使是入夜之后,拨换城的城外仍旧熙熙攘攘,被无数个火堆的烟火气缭绕,青烟在空中升腾遮挡了月色,却迟迟不挥散。
有人的地方就有市场,军队聚集的地方市场越大,城中胡姬酒肆的康居舞女们天刚刚压黑就钻进了马车里,拉到了城外军营里表演舞蹈,那一堆堆点缀的篝火中间就是她们的舞台。
夫蒙中丞宽济得当,对这种娱乐活动并不制止,只要误不了他的大计,他自己也十分乐意去看这些穿着喇叭状胡裙的女子优雅地飞旋。军中有不少跳舞的能手,能够在康居女的拉扯下站起来,拍着手掌旋转踏歌,引得阵阵起哄声。
李嗣业盘膝坐在一旁静静观看,心想这不正是张小敬口中留恋的安西吗?沙漠与森林,山川与草场并存的壮美之地,天山冰峰的轮廓就在远处,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长久在这里生活过的人,自然也变得醇厚朴直,全不似那些拘束在城坊中的长安政客阴鸷诡谲。
一个少年偷悄悄溜到他身边,半蹲半跪在地上,叉手行礼道:“将军。”
李嗣业回头一看,连忙低声说道:“干什么?快起来,你现在是十姓可汗,不要动不动给别人行叉手礼。”
啜律默默低语:“别人不会,但是对于您。”
“我也不行。”
啜律讷讷地坐在李嗣业身边,好像是有话要问,却犹豫着不敢开口,幸亏李嗣业正欣赏康居女舞蹈,目光没放在他身上。
“家里人都好吧。”
“嗯。”
“吴娘子,陈娘子,夫人,还有……枚儿,他们都还好吧。”
李嗣业终于扭头开始正视啜律,这让少年心中打鼓,他该不会猜中自己的心思了吧。
“都很好,你小子还算有点良心,当了可汗没有忘记他们。”
啜律悄悄按住胸膛,心说我不会忘,已经像刀一样刻在心里了。
第四百零七章 莫贺可汗求降
经过六个昼夜的绸缪准备,安西军在拨换城内外共炒制了九十万斤炒面,杀羊两千头,腌制肉干六万斤,携带牛马骡一万多匹,经过精简后的安西军共一万一千人。
第七日清晨,安西军经过简单的祭天仪式后,正式出动远征。副都护程千里留后坐镇,同时收拾他们留下来的烂摊子。
他们从拨换城开拔向北挺进,经过大石城,翻过勃达岭到达了顿多城外,渡过真珠河后,便将天山的南脉甩在了身后,面前是起伏的丘陵和高山牧场。
这里是有一条通往碎叶的商路,先抵达热海湖畔的冻城,再到贺猎城和叶支城,最后到碎叶镇的卫星城佩罗将军,然后就是碎叶镇了。开元二十七年进攻黑姓吐火仙可汗时,安西军走的就是这条路。
不过如今他们就得不走寻常路了,因为牲畜需要循着草场吃饱了才能动弹。虽然还接近原来的路线,却是在几个草场之间转折行进,最终来到热海湖边。
唐军出动的消息已经被突骑施的游牧斥候们发现,他们迅速折返回去,交替接力传信至碎叶北边羯丹山下放牧的突骑施汗帐中。
莫贺可汗的多数部众都集结在这里,背靠着碎叶水的高山牧场清凉解暑,小日子过得是惬意舒服。
斥候长骑着三匹马来报信,他趟过碎叶水,来到设在山阴处的可汗牙帐门前翻身下马,两名守在帐外的可汗亲卫举刀拦阻,斥候长出示信物高声道:“我是斥候长,特来向可汗禀报唐军动向。”
两名卫士不再阻挡,放斥候长进去,徘徊在汗帐附近的阙啜特勤有心留意,拦在这斥候面前问他:“安西军可是有了什么新动向。”
斥候长认出这是可汗第三子,不敢有所隐瞒,和盘托出:“安西军军四天前已经渡过了真珠河,朝碎叶城攻来,如今怕是已经到了热海湖畔。”
“怎么会?”阙啜特勤大惊:“我们才烧掉他们的粮草,怎么还能够有能力长途行军?难道安西军也和我们突骑施人一样,也开始赶着羊群边放牧边打仗了吗?”
斥候长低头抱胸说道:“这个属下并不清楚,不过根据前面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并未见过有什么羊群。”
阙啜皱起眉头苦思,这斥候长没有得到他的许可,不敢擅自离开,犹豫着僵立在哪儿。阙啜连忙摆摆手说:“赶紧向我父汗禀报吧。”
斥候长行过礼后,连忙往牙帐中去见莫贺可汗。
可汗盘膝坐在胡床上,肩膀舒适地向后躺着,依坐在他身边的是两位年轻可敦,也是他联姻的部落埃斤之女。
斥候长进帐后,将唐军进攻的消息禀报给他,莫贺并没有多大反应,好像在他的预料之中。
“你下去吧,让他们随时探报。”
斥候抱胸行礼告退后,三子阙啜也来到大帐门外,向可汗抱胸行礼:“儿子见过父汗。”
“进来。”
贺莫可汗对于自己的儿子,也没有体现出亲疏之别,口气冷淡地问:“你也有事?”
阙啜低垂着眼睛,余光艳羡地瞄了一眼父汗身边两位漂亮的可敦,迅速将目光敛回,端正得像个乖孩子老实回答:“父汗,儿子听说唐军已经渡过真珠河,现在已经到达热海湖畔,以这个速度行军,再有五天就能攻到我们碎叶。儿子特意赶来恭听父汗下令。是否要儿带兵出征拒敌?”
莫贺疏离地摇头道:“去通知一下,把你兄长咄陆叶护和弟弟弥路特勤、及各部埃斤都叫过来,本汗要在帐中议事。”
“是。”
阙啜特勤连忙跑出去当传话筒,莫贺可汗也把两位可敦遣走,只留下一个更为美貌高鼻蓝眼的姬妾站在身后。
不到一个时辰,聚集在碎叶水一带的各部落埃斤陆续来到了可汗牙帐中,他们掀开帘幕进入后,躬身抱胸向可汗行礼,然后按照预定座次胡坐在羊毡上。
莫贺可汗肩靠着胡床,将花白的发辫垂在胡床靠背上,姬妾站在他身后依次解开辫子,用篦梳细细梳理。
“突袭烧粮好像没起什么作用,安西军还是打进来了,把你们叫到帐里来议一议,该怎么办?”
话音刚一落下,各部埃斤就像得了集体性失语般,各自低垂着头不言。倒是最靠跟前的三个儿子神情愤慨,欲抢坐起来说话。莫贺心思略动,乜起眼角问大儿子:“咄陆,你说。”
长子咄陆单膝跪地抱胸禀道:“可汗,安西军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召集臣服于他们的部落小国,以众击寡进行合击。所以儿子以为,父汗应该主动出击,趁着他们还未串联,将安西军击溃,安西军一溃,这些小国就如无木之叶,纷纷飘落四散了。”
可汗又问三子阙啜:“阙啜有话要说?”
“父汗,儿子愿替父汗领军,一举将安西军击溃,把夫蒙灵察、高仙芝等人的头颅献给父汗做酒器。”
莫贺可汗暗自感叹,还是年轻好啊,年轻气盛不畏惧,能够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故作兴奋对众人说道:“我的两个儿子勇气可嘉,不惧强敌,不过如今正值春夏牧场茂盛之际,实在是不宜作战,所以本汗的意思是,向安西军投降请和。”
莫贺可汗话音刚落,可汗的三个儿子惊诧莫名,齐齐抱胸讨问道:“父汗,这是为何……”
“我意已决,你们休要再问。”
……
夫蒙灵察领军到达贺猎城时,莫贺可汗派使者送来降书。
使者被两个兵卒押解进城中,夫蒙灵察坐在一棵倒伏的胡杨枯木上,身边站着列位将军和戴尖顶盔攥着横刀的亲卫。
“过去!”
两名兵卒一推搡,把他送到了夫蒙中丞面前。这使者畏怯地倒退两步,才又低头抱胸行礼道:“可汗派我前来送上降书,送上牦牛、健马各千头,表示永远臣服大唐,惟安西都护府马首是瞻,并且自降为突骑施可汗。”
夫蒙灵察发出晒笑声:“他本来的封号就是突骑施可汗,怎么就自降了?”
使者连忙改口:“可汗自知惹罪了安西都护府,激怒了大唐,本欲自罪卸任汗位,无奈各部埃斤跪地割耳捴面苦苦哀求,可汗才勉为其难继续担起职责。不过可汗为了谢罪,已经将自己禁足,以表示真心悔过。”
“自我禁足?”夫蒙灵察怒而发笑:“他的自罪方式倒是挺特别!”
他身边的安西军将领拄刀呵呵发笑,使者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才壮起胆子讨问:“不知中丞欲使可汗如何?”
“非是我要与他过不去。”夫蒙中丞抖了抖明光铠的袍肚,摘下兜鍪目视使者说道:“唐律有十恶之罪,莫贺达干派兵伏击十姓可汗史昕,杀我安西军。这是不义与谋叛罪。但犯十恶,遇赦不赦,合该死罪。若是莫贺自知难逃国法,就请他自缚双臂前来投案,某念在他主动认罪的份上,可将他押至长安,交于朝廷三司会审!”
使者涨红了脸,哆嗦着嘴唇反问道:“我们是突骑施,自有刑律,岂能以唐律断我可汗?”
“此乃叛逆之言。”夫蒙灵察抬起两根手指指着使者,高声说道:“你回去告诉莫贺,若他自认为唐臣,那就前来认罪伏法。若他已谋叛自立,那我夫蒙灵察奉旨讨逆杀他更是理所应当。”
第四百零八章 碎叶川
突骑施使者骑着马匹消失在草场地平线上,夫蒙灵察从土城墙垛口上回过头,对身后的李嗣业等众将说道:“莫贺遣使来降不过是缓兵之计,他现在已经开始积极备战了,所以我们不但不能停歇,还要加快脚步,尽快到达碎叶川与莫贺部决战。”
接下来的几日里,安西军加快了行军步伐,每日步行九个时辰,夜里以马匹组成阵型,铺着羊毡枕着箭筒露天而眠,饿了就吃硬邦邦的压缩干粮,吃齁咸齁咸的腌肉。全军上下皆是如此,就连夫蒙灵察也是吃这些,可能唯一所不同的是,夫蒙将军在烈日下歇息的时候,有亲兵在身后撑着油扇,仅此而已。
高山牧场上难得会出现雷雨天气,这时所有人都要顶着雨前进,唯一的一块羊毡,用来遮挡马背上的干粮袋。炒面一旦潮湿,它们很快就会**变质无法食用了。
夫蒙灵察跨着战马对身后的士卒激励鼓劲:“大家快些走,走出这片雨云看到晴日就可以晾晒湿衣!”
李嗣业骑着黑胖,手牵着青骓的缰绳,他也把羊毡固定在了青骓的背上防止干粮被淋湿。由于这身山文甲有两层鞣皮,外层用来编织甲片,兜鍪上又有肩披,雨水渗透不进去,相当于穿了一身雨衣。普通兵卒的甲胄却没有这样的防水性,多数人已经里外湿了个通透。
事实上这场雨下了很久,等到天完全漆黑下来才停止。这时候普天之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兵卒跋涉到较高的丘陵上面,将湿羊毡解下来铺在地上,就这样披着甲胄进入沉眠中。人要是累到了极点,是不去在乎什么舒适度的,只要有片刻的安歇便能入睡。
碎叶城已经遥遥在望,夫蒙灵察骑马来到高处,只是朝着城头望了一眼,便断定莫贺的汗帐不在城中,指挥众人绕过城池,朝碎叶水方向而去。
疏勒军在军列的后方,李嗣业到达了高处,停在夫蒙中丞刚才驻足的地方,也往城头上望了一眼。只见城墙上立着几杆旗,城内上空晴朗清澈,或有几缕炊烟的烟丝在飘曳。李嗣业不禁有些费解,他是如何知道莫贺达干不在城中的,难不成有望气之法?
不管莫贺达干在不在城内,他们的战法也该是先把碎叶城外敌军无论多少一一打残,然后再集中力量去围城攻城。
李嗣业骑在战马上,手搭凉棚遥望远方的山脉,他对这场战争怀着纠结的态度,从短期来看,出兵斩杀莫贺达干,驯服突骑施这头桀骜的野马,有助于安西都护府巩固西域的统治。但从长远来看,大食强邻在侧,这场战役消耗的是自己的实力,这是一场内战啊。
西边的大食内部也在酝酿着一场内战,昔日强大的倭马亚王朝即将落幕,取而代之的将是更加强大的阿拔斯王朝,是同大唐拥有同样体量的超级大国。
如何用更小的代价取得胜利,这是夫蒙灵察应该考虑的事情,李嗣业暂时还不能够接触到更为核心的层次,这时想什么都是杞人忧天。
……
莫贺达干已经将部落群后撤到碎叶水更北的草场了,青壮则加入到军队中,组织了一支三万人的武装,分别部署在羯丹山的两侧。
他又在帐前召集各部埃斤,开了一场军事会议,商议如何对敌来势汹汹的唐军。
被唐军赶回来的使者单膝跪地,右手抱胸讲了与夫蒙灵察交谈的经过,可汗的三个儿子恼得咬牙切齿,纷纷上前表忠心,要与唐军决一死战。
莫贺达干哈哈笑了两声表示:“若是盖嘉运前来,我或许还会畏惧,他夫蒙灵察有何能耐?诸位埃斤,你们说说看,我们该如何退敌。”
这位可汗还不知道,他深为忌惮的盖中丞已经走了下坡路,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一部分人表示,唐军劳师远征,应该主动避其锋芒,继续往后撤退,等把唐军给拖疲了再与其交战。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趁唐军的狗腿子拔汉那国和都摩支尚未赶来与唐军会合,应该先发制人进攻击溃唐军,其余两方自然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
两方都有一定的道理,但莫贺根据他当前的处境来判断,如今唐军已经深入碎叶川腹地,正是他夏季牧场的畜牧地,如果再往北走是贫瘠的苔原,缺少草料,再把牲畜给饿瘦了,实在是得不偿失。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莫贺决定在碎叶川后迎敌,利用河水的险阻击其半渡,定能大获全胜。他将所有组织起来的力量分为三支,一支由长子咄陆统领,一支由三子阙啜统领,中军由他亲自指挥。
莫贺下达命令后,便命儿子们分别将三支队伍分散在碎叶川后方,分别派出巡逻队严防数百里长的河面。
六月下旬入夜,安西军继续向前行军,由于已经接近突骑施人,夫蒙灵察命令全军卷起旗帜,不点火把,仅靠夜间天幕上的星光和草木丛中的磷火和萤虫来辨路,还好能见度不是很低。
马磷将军率领的左厢前后军作为先锋在前方,他们爬上一段缓坡后,像是听到了流水的哗啦啦声音,又像是春蚕啃食桑叶的沙沙声,又像清风刮过了松林。走在前方的兵卒们欣喜万分,前方或许是河水,或许是宽阔的大湖,未见其影先闻其声,期待感满满当当。
领队的队正最先爬上坡顶,在他脚下的是蜿蜒而过的碎叶川,河面壮阔三十余丈,在夜色下闪烁粼波万点。就是这条生命河灌溉了天山以北三千里牧场,养育了曾经的西突厥,如今正在养育突骑施。
他来不及欣赏这星夜下的美好风光,已瞧见河对岸三里远处,有毡帐扎出的营地,有队列举着火把在其间游走巡逻,还有些游骑在河岸边缓慢地遛着马朝这边而来。
跟在后面的兵卒边爬坡边说话:“是不是到河边……”
这兵卒一把捂住他的嘴,连忙挥手招呼身后的人,兵卒们纷纷爬到了坡头上,看着逐渐接近的马匹,匍匐着退了下去。
“快去后方禀报,我们已至碎叶水边,河对岸有突骑施人扎营。”
很快马磷将军亲自爬到了坡头上,仔细观察了一阵后,去往中军向夫蒙灵察汇报。
夫蒙灵察将高仙芝、李嗣业、马磷、王正见召集在一起,五人组碰头商议。
“突骑施人驻扎在河对岸,应当是想击我军半渡。某欲在今夜渡河,寻找一个水宽浅能跋涉之处。”
夫蒙灵察下令后,各军均派人沿着河边向西探索,下到水中探深浅,没有找到一处能够趟过去的河面。
这下可把人难住了,没有充足的时间伐木扎筏,人可以泅渡,但牲口多不能下水。
第四百零九章 渡河第一战
五人小组又商量了一下,李嗣业想出一个较笨的法子,往下游处跑远路,避开驻扎在河岸边的突骑施军队,同时寻找较浅的水面渡河。他这样判断是基于碎叶川为内陆河,源头在雪山之上,终点在西端的沙漠之中,应当是越到下游水流量越少。
这就需要众人用两条腿跑路了,为了使行动更快一些,李嗣业下令众兵卒卸下甲胄叠放在马背上,小跑急行军。左右厢纷纷效仿,四个时辰跑出了八十里地,终于在下游找到一处可以跋涉渡过的河滩。
此刻天已经微微发亮,河面宽阔宁静,虽说是可以跋涉,但水面依然能淹过人的下巴,牦牛矮马等牲畜则被完全淹没,唐军用刀刺臀部等方法硬赶着这些牲畜下水。
李嗣业骑在马上,双腿浸泡在水中,水面差一些与马背齐平,仿佛在水面行船。多数兵卒的干粮袋被水浸湿,这将意味他们没有了可撑四十天的干粮,预先想好的计划永远赶不上事态的变化。
安西军全部渡过对岸后,经过了简单的休整。夫蒙灵察下令立刻朝上游处行进,朝突骑施军队发动进攻。
马磷感觉不妥,向夫蒙灵察进言说:“我军连夜赶路,整整一天都没有休息,将士们疲累不堪,贸然出击只怕不能取胜。”
李嗣业也有这样的担忧,只是有人替他先说了。
夫蒙灵察却有自己的理由,他对众人说道:“敌军尚不知我军已渡河,尚在上游监视河面,趁这个机会绕到突骑施人的背后,打他个措手不及取得胜利,我们才可安心休息。”
又是近百里的行军,这次是王正见的两千轻骑在前方为先锋,远离了河岸朝着敌军的扎营地扑去。
下午时分,骑兵军的先头部队来到了两座山丘的盆地上方,遥望突骑施的人营地扎在河边,河的对岸正是他们昨夜的.asxs.,安西军等于是绕了一个大的圆圈,来到了敌军的背后。
夫蒙灵察亲自在山头上坐镇,命令王正见率骑兵军冲击敌军营地,其余人等排成长蛇阵拦截溃敌。
王正见将军手执马槊立在骑兵阵前方,盆地中只有一丝微风,槊首的长缨在风中轻轻摆动。他的麾旗插在背后,槊锋向上挑起,快而锐利地喊了一声:“杀!”
两千轻骑结成了锋矢般的三角形,沿着山坡向下冲锋,盆地间似乎只有马蹄踏击地面的声音。骑兵军如同一道翻滚的泥石流,朝着敌军的营帐冲去。
扎在盆地中的是莫贺第三子阙啜所率领的三个埃斤部落,有九千多人。阙啜将大部分的兵力都放在河边,致使营地后方空虚,甚至没有设拒马和排墙。
……
阙啜正坐在帐中饮酒,听到沉闷雷声的马蹄声,慌忙掀开帐幕跑出来。
一名奔跑中的兵卒连毡帽都颠掉了,扑跪在他面前喊道:“特勤!安西军从背面杀过来了!”
“啊!什么!”
他惊怒交加,抬腿踹了兵卒一记窝心脚:“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报!”
“快!快!河边的人马都撤回来,快迎敌!”
兵卒捂着受伤的胸口离开,许多人正在逃窜,阙啜大声责骂拦阻,不见成效后拔出佩刀捅杀了一个人。几人被恐吓折返回去,但安西军骑兵已经贯穿了整个军营,锋利的长槊又把他们逼逃。
阙啜踉跄地跑着,对营前巡游的骑兵喊叫,他们纷纷拨马回营杀敌,宛如在满锅的沸水中洒进了油星,掀不起多少波澜。
这时迟,那时快,王正见的槊锋已冲入敌军营帐之中,朝着迎上来的敌军一个猛戳,槊首上糊满了鲜血。其余骑兵从营帐之间的空地穿过去,攥着长枪刺向逃窜的敌军,突骑施人顿时大乱,多数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往河边逃窜,遇到阙啜特勤跑到河边组织回来的骑兵,又折返回来杀敌。
军队的溃败之势一旦形成,除非神仙才能够逆转,况且他们从一开始便被安西军冲了个蒙头转向,多数人已经开始四处逃窜躲避追杀。
安西军步兵结成的长阵已经尾随着骑兵杀入敌营中,这是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稳步前进捕杀猎物。他们深入营帐后,迅速散为以什为单位的小组,四人持刀盾三人执长枪,三人持弓弩。四张盾牌并排向前压迫,长枪架在在盾牌上,但凡敌人挥舞着长短兵器上前来攻,刀盾兵擎着盾牌撑住,长枪狠扎过去。弓手负责远程打击,处理从两侧攻过来的敌人。这套十人组合的战法已经刻到了他们的骨头里,机械的杀戮伴随着战场的紧张感。
“杀!”
一个突骑施骑将不知从那里冲了出来,居高临下挥舞着手中的长梿伽,这种兵器似双截棍一般,是能够打中盾牌后面的兵卒的。其中一名兵卒的尖顶盔被梿甲打飞,头上溢出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长枪兵们抬枪去刺,却被这人挥舞着链枷荡开,三名弓手拉满了弓弦连射四五箭,全部扎在此人的胸口上。
但这骑将外披锁子甲,内层套着三层皮甲,箭矢看似扎在上面,却不能入皮肉。他挥动着梿伽逼得兵卒们连连后退,又将一名持盾兵卒打得头破血流,悍勇至一时无人能够匹敌。
骑将的背后陡然闪起刀锋,一把陌刀横斩而过,鲜血喷涌使其脑袋从脖子上搬家。李嗣业一把揪住了他的辫子,右手提着刀骑在马上,将这头颅扔到兵卒们脚下。
“这是个百夫长,送给你们了!”
几人正欲拜谢,李嗣业已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他随着追击的兵卒们一路杀至碎叶水边,无数突骑施人跳水逃生,安西军弓弩手们排列在岸边对着水中放箭攒射,转瞬间河面已经染做血红色。
“别射了!”李嗣业骑着马喝止众人:“不要把箭矢浪费在这种地方!去打扫战场,收拢俘虏!”
兵卒们各自收起弓弩,开始收拾战利品。跪在地上的突骑施人被他们从营区中赶出来,排列脱去甲衣排列在地上。营中还有羊圈和马匹,也被驱赶出来分散成堆清点数量。
被俘虏的敌军共有三千人,羊两千头,马两千六百匹,牦牛三百多头。
经过对俘虏的讯问,得知这支队伍是由莫贺三子阙啜带领,这位特勤却不知去向,或许就躲在俘虏群中。
唐军开始就地休整,将突骑施人的营帐烧了烤羊肉,碎叶川河谷盆地间燃起无数个火堆,黑烟在平地上翻卷,遮挡了兵卒们满是征尘的脸。星夜又在碎叶川草场上升起,多数人又累又困,口中嚼着羊肉竟迷迷糊糊向后栽倒。
李嗣业带着亲兵在俘虏堆中筛选将领,阙啜特勤养尊处优,肯定有与一般兵卒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他看来,突骑施似乎长相都差不多,即使是可汗的儿子,照样也风吹日晒,仅仅从面孔上看,几乎分辨不出来。
俘虏们肚子饿得咕咕叫,李嗣业命令兵卒们将压缩饼干和割下的羊肉分给他们,这些突骑施立刻用叽里咕噜的突厥语表示感谢,随后低头狼吞虎咽。
一名俘虏咬了一口饼干,被干粉呛得连连咳嗽,他身边的兵连忙取出水囊,打开木塞双手捧过去。
李嗣业走过去,一脚将水囊踢飞在地,口中里的水咕嘟咕嘟流淌出来,渗透在干土中。
这俘虏连忙低下头默不作声,李嗣业冷冷地审视着两人,对他身边的兵卒问道:“你什么要给他水?”
第四百一十章 英雄所见不同
兵卒有些语无伦次:“他,他……他是,他是我弟弟。”
李嗣业用马鞭挑着这俘虏的下巴将他抬起头来,这人目光桀骜且带着难以驯服的野性,看上去是比身边的兵卒面嫩。
他双手抓住俘虏的左衽往两边猛拉,露出里面熟绢做的里衣,又拽开兵卒的衣襟,里面却是褐麻。
李嗣业嘿笑道:“他穿细绢你穿粗麻,你们兄弟俩生活差距挺大的嘛。”
这兵卒嗫嚅着:“我兄弟他是……”他实在编不出理由,只好垂下头去。
“阙啜特勤,是我揪你出来,还是你自己站出来?”
阙啜自知逃脱不过,只好双手整理好自己的衣襟,从地上站起来,高抬着下巴冷傲地说道:“没错,我就是阙啜特勤。”
李嗣业扬起马鞭猛抽下去,阙啜的右脸侧到脖颈处印出一道青红的鞭子印,使得他倒吸凉气却依然咬紧牙关。
“一个臭俘虏,你跟我拽什么拽?信不信我让你全家整整齐齐升天。”
阙啜又抬起头,眼角依旧狰狞地抽动着,李嗣业又抽了一鞭子,再一鞭子,直打得他服服帖帖不敢再抬头。
“跟我来。”
他将阙啜带到了夫蒙灵察面前。
中丞也是累得够呛,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块裸岩,发出了呼噜噜的鼾声。李嗣业不忍打扰周公托梦,站在一边等着他。
阙啜暗暗攥起了手心,他离这个唐军主将只有一丈半远,或许只要扑过去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就可以将其挟持住,可他手中没有刀。对方的刀靠在岩石上,他能不能以最快的速度拔出这把刀,架在其脖子上。若能在众敌之中将此人挟持回去,父汗也许会原谅他的失败。
他最终放弃了所有的妄想和打算,没有万分之一的成功机会,况且他实在是不想死。
夫蒙突然睁开眼睛,双目透彻上下扫了他一通,让阙啜打了个冷战,对刚才的胡思乱想未付诸行动感到庆幸。
“嗣业,这个俘虏?这是莫贺的儿子?”
李嗣业在旁边叉手:“没错,这是莫贺达干第三子。”
夫蒙灵察只是斜睨了他一眼,对其并不感兴趣,摆摆手道:“莫贺的儿子留他做什么,杀了算了。”
阙啜的双腿软了一下,他想要活命,但是身为可汗之子的尊严不允许他求饶,只得闭上眼睛,等着李嗣业的刀劈下来。
谁知李嗣业却上前一步,躬身对夫蒙灵察叉手道:“中丞,杀了不如留下,或许对于劝降莫贺达干有用。”
“莫贺达干自知被俘必死,怎么可能投降?”
李嗣业犹豫了一瞬,回头对亲兵挥挥手,将阙啜拉了下去。
“中丞,为何一定要在突骑施人面前杀莫贺达干?”
夫蒙灵察抬头歪着脖子凝眉思索:“你的意思是……”
“还记得昔日突骑施黑黄二姓相争,吐火仙可汗兵败被俘押往长安,被封了金吾卫大将军,莫贺达干也可以有这样的待遇。”
“怎么可能?”夫蒙哼了一声说道:“他派兵伏杀了史昕,使继往绝可汗家族绝嗣,就算我能够饶他,圣人也绝不会饶过他。”
李嗣业压住喉咙咳嗽了一声,解释道:“末将的意思是,死人也可以封官。”
夫蒙灵察提起精神:“说得再详细一点。”
“莫贺达干自诩为黄姓可汗,也在黄姓部族中有一定的影响力,若在突骑施人面前处死他,忠诚他的黄姓部众必然生怨,这对黑黄二姓之间的调和也极为不利。我们可以当众宣布,莫贺达干若能真心投降,可举家迁至长安居住。至于他进入长安后是死是活,便与我们无关了。只是换一个地方杀,但是效果应该是不一样。”
夫蒙灵察摇了摇头:“这样的话,莫贺达干怎么会相信?”
“就算他不相信,我们击败将其俘获,同样也可以押往长安,对外宣称莫贺入长安监视居住,会使黄姓部落的抵触情绪少一些。”
夫蒙灵察咧嘴笑了起来:“某明白你的用意。我堂堂大唐安西都护府,用这种小伎俩安抚人心,连一个莫贺达干都不敢公开处死,如何能威服西域?这些突骑施黄姓的人心,用不着我们来安抚,自有后任的突骑施可汗来操劳。莫贺达干吾必杀之,不但要杀,还要当着所有突骑施黄姓杀,以儆效尤。”
夫蒙灵察也有些道理,毕竟敢杀十姓可汗的,莫贺是第一个。他触碰了朝廷的底线,所以才用他的血警告后来者。
这个世界上很多道理不能用对错来衡量,不然就不会有反方和正方的论点反驳。
李嗣业还是坚持认为,自己的建议才符合实情,认为从来不要低估民意,即使是他们称之为蛮胡百姓的民意。安西都护府在突骑施人眼里,也许不再是往日的盟友,而变成了霸凌擅专的强权。
只可惜他还不是节度使,也无法以自己的意志来行事,还不到这个位置上,就不能操这份心。
眼下的目标还是不惜一切手段往上爬,得双旌双节,得赐六纛,控疆万里。大唐官吏有十万,节度使只有十个,无论从概率来讲,还是从现实来看,这个位置很难混,比.asxs.的推荐位难多了。
夫蒙灵察出声打断了他的癔想:“至于这个莫贺的三子,暂时就留他活着,或许还有些作用。”
“喏。”
李嗣业朝他叉了一记手,缓缓地退了下去。他回到被拆得如同鸡窝的突骑施营地,多数士兵们已经躺在火堆边打开了呼噜,被安排岗哨的兵卒们三三两两堆在一起聊天以解除乏困。
他来到河谷上方,脚下岩石嶙峋,下方两丈多处是河滩,湍急的河流翻卷着浪花朝下游奔去。
广袤碛西的劣势显而易见,没有人口,缺少耕地,不似江南水道纵横良田阡陌,不如幽燕一马平川土地肥沃。唯有两项便利,其一是地缘优势在东西交汇的丝绸商路之上,其二便是这天山南北的广袤牧场。若能挟此两利将它们作用发挥到极限,进可威慑吐蕃,大食强敌,退可保安西四镇千年佛国。
可惜这对他而言,不是个最好的时代。
……
第二日,安西军挟带着俘虏沿河岸前行,莫贺达干得知三子全军覆没,慌忙带兵与长子咄陆叶护聚合,向北退却到羯丹山下。
突骑施黑姓首领都摩支带着部众前来与安西军汇合,听闻夫蒙中丞昨夜首战告捷,都摩支愈发认为自己的决定是英明的,欣喜地带着羊群和马奶酒来到唐军的驻扎地内宣布庆贺。
等他来到河边才发现,唐军竟没有带任何辎重粮车锅灶,所挟带的羊群,马群,牦牛群、毡帐车等全部都是抢来的。打麻雀还得有二两秕谷呢,跋涉几百里仅仅背着干粮就过来了?
夫蒙中丞坐在尚未搭建成的毡帐前,以突骑施人的礼节抱胸迎接度摩支。
“大纛官,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五年前,今日看来你还是很健朗。”
都摩支翘起嘴角的胡须,躬身行抱胸礼:“都摩支恭贺中丞得旌节统辖四镇,上次见面我们是对敌,这次却是盟友,所以时间是个好东西,会证明谁更可靠。”
夫蒙灵察神色逐渐凝重,双手合掌信誓旦旦地说道:“这次你若能助我安西军击败莫贺达干,某可以禀明圣人,助你登上突骑施可汗之位。”
都摩支只是颔首微笑,并没有夫蒙灵察期待看到的表情,恭敬又不失疏离地回答:“感谢中丞美意,都摩支人微言轻,不堪为突骑施可汗。况且我曾对这长生天起誓,誓死效忠吐火仙可汗。倘若中丞要我提条件的话,都摩支希望骨啜能够重回吐火仙可汗汗位。”
都摩支的回答让夫蒙灵察微感错愕,此人当初与莫贺达干共同谋杀了苏禄,竟不是为了汗位。他如今忠心耿耿支持苏禄的儿子,这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所牵涉到的人情利益,复杂程度不次于李唐皇室。
“好,等功成之日我便传书回京禀报圣人,助你迎回吐火仙可汗。”
“多谢中丞慷慨。哦,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中丞,我们击败擒获莫贺达干后,你将如何处置他?”
度摩支看似毫不经意随口提及的问话,让二人之间的空气突然紧张,夫蒙灵察虽也装作毫不在意地抬头思考,但这问题的严峻和尴尬还是让两人神情逐渐严肃起来。
第四百一十一章 争锋敌对 牧歌交织
夫蒙灵察仰起头沉思片刻,随即缓缓开口道:“我大唐刑律宽容,他犯下十恶罪中的谋逆与不义,我可以给予宽待施以绞刑,暴尸三日后可收敛回去,按照你们突骑施的风俗进行天葬。”
都摩支敛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问道:“莫贺诸子是否都是这个下场。”
夫蒙灵察沉默不言,但结果已经很明显。
短短的磋商会晤之后,夫蒙灵察与度摩支已经就利益交换达成了一致,接下来要做的是共同参战取得胜利。
又等了两日,拔汗那军队赶着牲畜群前来援助,阿悉烂达带来了一万名士兵,这些人中有一半是突骑施黑姓,他们同唐军会合之后,开始朝着羯丹山方向前进。
李嗣业从这些突骑施黑姓兵卒的精神风貌上便已看出一斑,底层士兵可能并不情愿参战。他们不似上层的统治者为了既得利益而妥协,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感**望都是最简单炽烈的——就算黑黄二姓的之间有争端分歧,可也不情愿帮助外人来屠杀自己的族人。
贺莫达干率领黄姓部众在羯丹山下列阵,他们有两万多人。与对面的唐军阵营相比,无论数量上、装备上都处于劣势。
夫蒙灵察率领的一万多名唐军摆出六花阵,这是军神李靖在繁琐的诸葛亮八阵图基础上简化出来的阵法。八卦阵最初有九军,中军居中央,其余八军分别对应伏羲八卦的八方,搭配兵种配置有一千多种变化。六花阵更加简约,中军位于中央,左厢前后军,右厢前后军,左右虞侯军等六军分布在中军外围,形成攻守兼备的六边形结构。
李靖同志也不知是否研究过蜂房,或是精通几何学,六边形是最节省材料的形状,对于建筑来说还是军队来说都是如此。它比八卦阵更为稳固,对指挥将领的要求也低,无论是新手还是老司机都能熟练上手操纵。而且它还能将其它兵种吸纳进战阵中去,与骑兵搭配起来也很好用,简直是经济适用型的百搭阵法。
步兵为主,骑兵为辅的六花阵经历了无数战争检验,从初唐到唐末五代的这段时期内,它是没有敌手的,唯一的缺陷是对军队的专业性和装备及骑兵的依赖性太高,所以它只适应生存在隋唐这一时代内。
夫蒙灵察的六花阵居于中央,都摩支的八千骑兵列阵在左,拔汗那的一万步骑混合编队在右。对面的莫贺达干摆出了品字结构的方阵,两支骑兵位于左右两侧,中央的方阵也是各军种协调搭配。
正中央的白狼皮大纛下,穿着白色戎服披挂鳞甲的莫贺可汗单骑越众而出,他身下骑着白马朝着战场中央飒沓而来,使得这位突骑施首领更具悲壮的正义气息。
他在唐军的一箭之地外停下,拽着马缰驻足等待。
夫蒙灵察从六纛拱卫中打马走出,他骑着的是一匹黑马,暗铜色明光铠反射太阳的光线,使得他耀眼夺目。而身后绛红色的披风,及战马上多彩的璎珞,瞧上去反而像一个反派角色。
莫贺的杂乱胡须在夏风中飘荡,两人骑着战马在战场中央碰头,相距不过几丈。
“夫蒙灵察,我首谋诛杀苏禄,率先归顺大唐,你今日却率军前来讨我,这不是忘恩负义之举吗?”
夫蒙中丞拽着马缰,身下的黑马显得很暴躁,不停踢踏着地面上的尘土,他捋着胡须神情冷酷地说道:“你派兵谋杀濛池都护十姓可汗史昕,为圣人为朝廷所不容,落到今日的下场是你咎由自取。”
“是你们大唐不公!”莫贺的咆哮如同苍鹰的尖唳声:“我的功勋焉能比不上乌质勒、娑葛、苏禄。当不起十姓可汗乎?可你们朝廷居心叵测,妄意将可汗之位赠给一个披着阿史那姓氏的傀儡,焉能怪我痛下杀手。”
“贺莫!”夫蒙灵断喝一声:“你口口声声喊什么功勋功劳,可有半分对朝廷的忠诚,你若连一个傀儡都容不下,等将来汝慢慢坐大之时,我安西都护府是不是也变成你的眼中钉?”
“强词夺理!这碎叶川流经之地是我突骑施的土地!是我贺莫的家,你们闯到我的家里来,还要在我的头上安一个主子,是欲使我黄姓全族成为阿史那的奴婢,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天山南北都是圣人的。”
“呸!多说无益,我们在刀枪上见高低!”
两人这一场打嘴仗式的会晤,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也不可能对两军气势造成多少增长,能否对敌军主帅的意志造成影响也未可知。
他们各自调马回头,回到了已方的阵营之中,夫蒙灵察给押衙下令,挥动令旗下令预备作战,双人使用的伏远弩站在前排,单兵使用的擘张弩站在后排。
贺莫命人吹响了牛角,两侧的骑兵并未出动,反而是中央最前方撑着木塔盾步兵阵向前冲锋。
李嗣业的左右虞侯军处在六花阵的最前方,中军六纛军官们挥动旗帜命令变阵,前厢左右军缓缓向前与他齐平,后厢左右与中军压在阵型后方,阵型的横向扩大使得敌人的受到的打击密集程度提高了许多。
突骑施人丝毫不在意唐军变阵,已经排列严整地朝着他们冲来。
“伏远弩!射!”
伏远弩放在地上,兵卒坐在上面脚蹬以腰力上弦。敌军冲至三四百米远处,唐军便开始发射,箭矢如蝗雨激射而出,落入了突骑施阵形中,零星的士兵中箭倒地。
步兵阵继续向前冲锋,中军挥动号旗下令:“伏远弩,退!”
弩手们带着伏远弩直接退到了阵型的后方,背着擘张弩的兵卒上前,他们的标准配置是步兵枪和弩,射敌时将长矛放在地上,共分为前后三队,一队装弩上弦,一队准备,一队瞄射,扣弦射击之后退到后排,如此交替连绵不绝。
突骑施人的重步兵阵顶着唐军的弩箭冲到了两百步远的距离,他们的阵型由密到疏,在前进的路上留下了不少人的尸体。莫贺命人在后方吹起牛角,这些擎着木盾的重步兵突然停下,将盾牌撤了开来,露出了后面被人驱赶前进的牦牛。
“奔牛阵!准备!”
突骑施人将牦牛的尾巴沾上了油脂,后排人手持着火把准备点燃。
唐军这边却把一群捆得结实的人推到了前方,这些人正是上一场战斗中被抓的俘虏,连同贺莫可汗的三子阙啜在内。
手持火把的牧民们停止手中的动作,叽里咕噜的怪叫声在人群中传播,有人暴躁怒骂,很快后方中军得知,莫贺可汗怒声喝道:“夫蒙老儿,你卑鄙无耻!”
可惜两军的军阵隔得太远,他的骂声传不到唐军阵营中去。
“可汗!奈何?”举着令旗的将领高声问道。
“点火!给我撞!全给我撞死!家都没了,要人有什么用!”
莫贺下达了命令,他将整个部族都押在了这场战役上,又何况区区几千条人命。
“给我撞!”
牧民们唱起了牧歌,向是给死者送行的殇曲,歌声却并不凄婉,却与这片高山与壮阔草场如此契合。被捆绑的突骑施俘虏们竟也挺胸抬头,遥望着对面放声应和,两片不成调的曲声混合在一起,是天山草原上亘古以来就有的苍凉旋律。
……
“巍巍雪山,青青草原,大河奔流,蔓延不息,哺我牛羊,养我儿郎……”
……
李嗣业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妥,以战俘做质的举动应是一招臭棋,他立刻高声对左右虞侯军下令:“把俘虏撤回去!以盾牌矛枪为阵阻挡!”
“把俘虏撤回去!”
第四百一十二章 冲锋与反冲锋
情绪是一种很难捉摸的东西,特别是那种掺杂了复杂感情的情绪,面对同一种熟悉的歌声,熟悉的旋律,所有人的感受都会混同在一起,喜者同喜,悲者同悲。
在这宽阔的战场上,李嗣业不知道两翼的拔汗那军队和都摩支黑姓部众,是否对这牧歌产生了特殊的共鸣。在情况没有变得更糟糕的情况下,他果断命令军阵前排,将这些突骑施的俘虏全拉回了军阵后方。
这样做无疑是绕过了中军的命令,违背了夫蒙灵察的计划,甚至严重点儿来说,在战场上令出多门是军中大忌,如果夫蒙心眼再小一点儿,这就是一种僭越。
但他不会因此而犹豫不决,就算夫蒙灵察要找他算账,也应该是战后再论。
“点火,撞!”
为了对付奔牛阵,安西军曾经进行过多次演练,矛枪和盾牌的配合并不能有效阻挡这些几百斤重的牲畜的冲撞。弓弩对它们的杀伤力也极为有限,这些步履缓慢的畜生一旦狂奔起来,堪比马的速度。
兵卒们迅速将盾牌撑在地上,用长枪步槊的枪尾撑住,五杆枪通过五个受力点顶着盾牌的四角和中央,持盾的兵卒撤到后方,与槊兵枪兵共同将枪头踩在土中,借地面来缓冲牦牛的撞击力。
火把点燃了牦牛的尾巴,它们的长毛也相当助燃,熊熊火焰使得它们吃痛,低头朝着前方狂奔不止。
这个奔行的距离不能够太长,它们完全是因为痛苦依照本能奔跑,释放出去并不能保证它们跑直线,甚至许多牦牛跑出去转了一个大圆,绕回来冲到自己的阵列中。
弩兵们紧张地交替上前扣弦,各自寻找目标攒射,奔行的牦牛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尘带,给人带来的心悸犹如脱缰野马,失控的汽车即将造成的交通惨祸。
它们的头脸上插满了箭矢好似豪猪的尖刺,依旧不能停止,有些心脏停止了跳动,身体倒下四蹄趴瘫,胸脯依旧惯性擦着地面前进。
在半途中被射杀的只是一部分,更多朝着盾牌阵冲来。
“来了!踩住!”
李嗣业高声喊道:“所有人听着声音方位,注意躲闪!”
奔行的牦牛撞上了盾面,如同清晨洪钟发出清亮的铛声!支撑得当的盾牌被顶着后退,长枪步槊的枪头在土中犁出一道道深沟,但那撞在盾面上的牦牛,也彻底昏厥了过去。
有些盾牌直接被撞飞了起来,落入了人群中,听到声音的兵卒迅速往两边分开,以免造成密集的踩踏,每个人都朝身边经过的狂畜身上招呼兵器,直至它们鲜血淋淋,变成一堆尸体。
奔牛阵并未能对唐军的阵形造成有效破坏,只形成了短暂的骚乱。莫贺不待敌军喘息,立刻命人吹动号角,调集两翼骑兵对着唐军进行冲锋。
夫蒙灵察依然能够沉得住气,命令两侧的拔汗那和都摩支骑兵按兵不动,令中军押衙官挥动令旗,重新收缩为六花阵,左虞侯军、左厢前军和左厢右军呈扇形结构抵在最前方。
“骑兵,破阵!”
莫贺麾下的第一勇士索纳都领着两翼开始冲锋,他们手中擎着角弓,跨着马镫等待扑入角弓的射程。
唐军的箭雨打击再次开始,从射程最长的伏远弩,到可单兵使用的擘张弩,再到更轻便的竹竿弩射程依次递减。突骑施人奔行的马蹄距离唐军越近,所承受的箭雨打击也越密集。
他们弯腰低头伏在马背上,不易被箭矢射中,仍然有人从马背上落下来,马儿拖着空缰绳踟躇在原地。有些战马身上所受箭矢太多,向前栽倒在冲锋的路上,马上的人向前方甩出。倒地后的战马竟成为后来者的路障,那些本就受伤血流不止,凭着一口气向前冲的同胞无力跃起,便前蹄齐齐后折,宛如叠罗汉一般翻滚倒下。
当他们冲锋至七十多步时,进入角弓的杀伤力范围,挽弓从马背上爬起来朝唐军军阵攒射,同时唐军军阵中的长弓也已经开始朝他们激射,更多的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再变阵!”
李嗣业立刻命令左虞侯军将矛枪兵架在最前方,战锋队收起竹竿弩举起了陌刀。而前方突骑施人骑兵的冲锋还在进行。
索纳都在马上高喊道:“蒙马眼!”
冲锋在最前方的轻骑开始并行集中,并在第一勇士的带领下蒙起了马眼。这帮人定然是疯了,竟然想用前排马匹的尸体冲撞开唐军的阵线,他们难道想用一部分人的牺牲来击破六花阵吗?
李嗣业也已准备架起了矛枪,准备硬抗突骑施轻骑兵的冲击。然而在下一刻,夫蒙灵察的中军突然下令,命王正见的骑兵军从步兵阵的两侧迂回扑出正面发动攻击。又命令李嗣业进行整体撤退。
两支骑兵宛如两道流水从军阵之间的结合部中冲出来,马槊队抬起了槊锋,朝冲在最前方的突骑施骑兵直扑而来。
索纳都蒙马眼的举动失效了,横向冲锋撞向他的不是左右虞侯军的步槊队和枪队,而是王正见率领的骑兵军,双方立刻混战为一团。
李嗣业立刻带着战锋队上前,一千人举着陌刀并排杀入骑兵的战团中,与骑兵军高底配合斩杀敌骑。上有马槊,下有陌刀,马槊刺人,陌刀斩马,相互搭配。
他骑在马上,手执陌刀朝着敌骑冲去,扑至近前兜头斩下,对方提在手中的弯刀断做两截,头颅喷涌着血液冲天而起。
……
索纳都骑着一匹黑色敦马,比其他马的个头都要高,手中挥舞着一根长棒,棒头上带着厚重的铁榔头。他膂力惊人,双臂抡起左右横挥,击中一名兵卒的胸口,使其口喷鲜血从马上跌落下来。
一名唐军骑兵摸出角弓,拉满了弓弦朝他射来,索纳都在马上猛然转身,箭矢射入他的后背中,顿时血流如注。
索纳都咬紧了牙关,双腿一夹马肚朝着这兵卒冲来,手中的长棒同时挥出,正中那兵卒的头颅,霎时脖颈折断落下马下。
疼痛使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也使得他狂性大发,凭借手中的榔头左冲又突,两名陌刀兵举起刀朝他扑来,索纳都挥动棒头格开了他们的刀柄,连续两击使得两人倒毙。
他连杀数人之后,一时无人能匹敌,瞅准了提着马槊左冲右突的王正见,这是唐骑军的领军将领,一旦击杀此人,便能使敌骑的士气大跌。
索纳都纵马冲出,一手提着榔头逼近了横提着长槊的王正见,王正见看见强敌逼近,双手也攥紧了马槊朝他攮刺,索纳都手中的榔头搭在手臂上,双手用力向上一挑,将马槊挑在半空。他的马与对方擦身而过,单手挥着榔头击在王正见的肩头上,发出咔嚓的骨裂声。
索纳都大喜,正欲回身再击,侧后方有凌厉风声袭来,他凭借躲避危险的本能俯身下去,险而又险地感觉头顶上有东西掠过,顿时头皮生疼又凉气冒顶,感觉有血从头上流淌下来,一大片头发掉落,才知道是被人削去了顶发。
削他顶发的唐将身披赤铜色山文甲,握着陌刀立马在他不远处,朝他比出了一个中指,随后手指朝下。
第四百一十三章 战后利益分配
索纳都心中狂怒,他不知道这个手势代表什么意思,但从此人的表情就知道这是一种羞辱。令他更为愤怒的羞辱是,此人竟然用刀削去了他的顶发。勇士的灵魂只属于长生天,岂能落入他人手中。
“啊呀呀!”
他双腿猛夹马镫,双手举着榔头朝对方直冲过去,战马奔行如洪流无可阻挡。
对方依然双手握刀横在马上,幽深而冷冽的眼睛死盯着他,身下马匹不动,连身体也没有任何动静,这是一种让人畏惧的死亡的寂静。
索纳都大吼一声以壮胆,双手握着长棒榔头举过头顶,朝着对方的头砸将下来,这一下若是砸结实了,绝对可以让其脑袋开花。
李嗣业陡然抬起了刀锋,并以闪电般的速度向上一扬。索纳都顿时感觉手中的重量轻了,那是因为长棒榔头从中间被斩断,拥有杀伤力的那一截掉落在了地上。
他的马还在向前冲,李嗣业再次横闪出刀锋,索纳都感觉视线在向上拔高,他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还能够看到那人。然后他的视线打了个滚,随着自由落体掉落在了地上,抬头看到马上的自己,只剩下齐平的肩膀,脖颈的部位还在往外泵血。
突骑施骑兵突然向后逃窜,他们留下了几百具尸体,裹挟着步兵阵往羯丹山方向逃去。王正见的骑兵军奋起直追。
夫蒙灵察向拔汗那和都摩支下令,分别从左右包抄追击,唐军的六花阵变为了一字向前的长阵,不断扩大宽度占据了整个战场,用来拦截被骑兵追散逃跑的黄姓步卒。
直至天黑时分,突骑施黄姓在碎叶川南岸全军覆没,不断有俘虏落入拦截的唐军手中,追击的拔汗那军队还发现了莫贺与另外两个儿子的尸体,竟然没能抓到一个活口,令夫蒙灵察分外不满,
他猜出可能是归顺拔汗那国的突骑施黑姓所为,对于一个同一族类的突骑施人,他们不愿意他落在唐军的手中被施刑羞辱,死在战场上才算是一个草原勇士的结局。
简单打扫战场之后,黄姓的俘虏全部交给了都摩支,或变成奴从,或组成新的部落,就无需唐军为他们考虑了。
夫蒙灵察纵马来到李嗣业面前,他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脸上隐隐透出几分怒容喝问道:“李嗣业,你可知罪?”
李嗣业翻身下马,周围的兵卒们都担忧地望着他,他转身将陌刀放在马背上,才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夫蒙马下,躬身叉手道:“嗣业知罪,但事发突然,不得不提前应变,应变之功,足以抵过。”
“这么说来,我还得赏你了。临战之际,只有中军才有指挥权!敌军以奔牛袭阵!你擅自将俘虏撤进军阵后方,何来应变!又何以抵过!”
他不疾不徐地叉手道:“嗣业斗胆相问中丞,俘虏能抵挡疾奔之牛么?”
夫蒙黑着脸瞪了他一眼:“当然不能。”
“中丞,我们的盟友拔汗那军与都摩支军多数为突骑施黑姓,他们虽与黄姓相争相攻,却仍然是同族同胞。我们以俘虏去挡奔牛阵,不能取得任何功效,却会使这些黑姓兵卒心生芥蒂。牧歌响起时,他们难保不生同悲恻隐之心,兔死狐悲之感,若真让这些放下武器的手无寸铁的血肉之躯当做血肉之盾,身为同族的他们,心中还甘愿做我们的盟友吗?”
夫蒙灵察低头细思,他当时身处中军,不能看到战场上的方方面面,若真如李嗣业所说,现在想起来确实有些后怕,一旦两边的突骑施黑姓倒戈相向,他将接受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惨败。
他捋须沉吟,才点点头道:“嗣业思虑全面,防患于未然,确实有功无过,是某欠考虑了。”
“中丞当时居于阵中央,这样细微的变化当然是不易发现的。嗯,敢问中丞,莫贺第三子阙啜该如何处置。”
按照夫蒙灵察当初的设想,是要将莫贺父子全部吊上绞刑架以儆效尤的,但如今只剩下这阙啜,李嗣业的劝谏也使得夫蒙灵察的思虑产生了细微变化,他垂目挥手说道:“不要公开绞刑暴尸了,暗中秘密处决。”
……
阙啜已经时刻处于惶恐之中,自从父兄在战场上死于唐军之手,他的命运就已被判定了。他此刻最怕的倒不是死亡,而是被拉到一个集会场上去,周围坐着形形色色的人,黄姓俘虏,黑姓士兵,唐军。被所有人围观他死去的过程,对他自己来说才是真正恐惧的事情。
他被蒙上了眼,被人用麻绳牵着手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草场上的风声从他的耳边刮过,耳边并无人声。
这些人不再拖着他往前走,他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感觉手臂是可以抬起来的,但他不愿意这么做,万一摘下蒙布,看到的是让他恐惧的东西,倒不如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迎接死亡。
五名唐军在他身后退出十几步外,将弩机平端起,望山瞄准了他的后背,瞬间扣响了弓弦,阙啜的身体应声倒下。唐军们走上前来,把箭矢从他背后拔出,相互之间闲谈着准备去河边清洗一下箭头。
他们十分渴望今晚上的庆功联欢,突骑施烤羊肉的技术比他们强多了,即使没有胡椒也十分有滋味。突骑施的女人却如他们的男人一般粗糙,被天山草原上的冷风吹得皱皮,完全没有大唐女人的韵味。就如最近流行的时世妆,浓妆华裳,美则美矣。
深蓝天幕笼罩夜空时,万点星辰点缀在这无边穹庐之下,荒凉草原上这边是孤独的尸体,另一边是庆功的宴会,宴会之前要瓜分突骑施黄姓部落的百姓,牲畜,财产,而这边则有五六头狼正在瓜分阙啜的尸体。
突骑施黄姓的所有部族老幼妇女都被赶了回来,她们瑟瑟发抖地等待着被裁决的命运,草原上胜利者对失败者都有完全的支配权,人的命运与财产牲畜无甚区别。
根据与唐军商定好的划分协议,突骑施黄姓部族包括女人、孩童、畜生、毡帐都由三家进行分配,唐军索要的是战马,牦牛和羊反而少量。都摩支把所有牧民收编,死在战场上的男人的女人,强行分配给了没有婆娘的兵卒。拔汉那讨要了一部分牦牛和羊群。
由于唐军作为战争发起者和最大的既得利益者,缴获和财物分配并不严格按照出力大小来分配。真珠河往南被划定成为了安西军的养马地,这就相当于突骑施牺牲了一小部分生存空间,在其他方面的要求便少一些,战马从缴获中得到了六千匹,牦牛和羊群加起来不超过一万头。
除去唐军和拔汉那讨要走的,作为黑姓首领的都摩支,获得了黄姓遗留下来的所有东西,甚至是一块毡帐,一个婴儿。
碎叶川前,羯丹山下的牧场上燃起了无数堆篝火,唐军将领与都摩支、拔汉那王子坐在露天环境下简易案几前,面前摆着滋味十足的烤羊肉、蒸羊羔和马奶酒。突骑施部族中的粟特女子绕着火堆赤足舞蹈。
唐军和突骑施兵卒围坐着篝火堆,遥望着翩翩起舞的女子,却没有多少人上去起哄共舞。在这种表面上其乐融融的的气氛下共举酒杯开怀畅饮,其实隐藏着一定的疏离和隔阂感,敏感的人能够察觉得出来却不愿点破,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对等。
突骑施人不再景仰大唐安西都护府带来的德行教化,他们只是害怕安西军的强弓劲弩和铁甲。
第四百一十四章 捡来的孩子
这些有滋有味的酒肉对李嗣业来说,实在是滋味太浓烈了,他难以消受。马奶酒他还可以捏着鼻子灌下去,只有青葱和盐巴的羊肉,一股羊膻气扑面而来。
他决定离开宴会四处走走,便与身旁的高仙芝低语了一声:“我去放个水。”
高仙芝眯眯着眼睛点点头,也不管他是真的要放水,还是要去放别的。
李嗣业起立伸了个懒腰离开席位,远离了篝火群光圈的范围,远处可见圆形的尖顶毡帐星罗棋布排列。有男人的笑声和女人的啼哭声传出。
他想起来了,下午的时候突骑施人搞了个分妻大会,所有黄姓在战场上死去的遗孀被赶到一起。都摩支黑姓部众围坐在她们四周挑挑拣拣,以官阶高者优先,战功高者优先,没有妻子者优先,依次挑选女人,现在这些人正在享受他们的胜利成果呢。
这种事情并不必大惊小怪,别说是这些女子,就算是可汗的可敦,甚至是骄傲的公主,远嫁可汗之后,可汗一死就会变成可汗弟弟或儿子的女人。游牧民族在繁衍生息这方面,真是一点都不浪费。
他朝着更远的地方走去,两个醉酒的黑姓兵卒摇摇晃晃走来,他们口中喋喋不休地骂道:“某些人真畜生!占了别人的妻子,竟然活活地扔掉了别人的孩子!禽兽不如!”
“别骂了,要不你去抱养回来,省得如此发火。”
“不,我养不了,我家的孩子有三个,再不能容下一个了。”
“你让我养,你自己怎么不去抱回来?”
“不不不,我更不行,我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有家小。”
两人瞧见迎面过来的唐军将领,连忙侧身抱胸行礼,然后迅速相互搀扶着跑掉了。
李嗣业踏足他们前来的方向,果然听见有婴孩啼哭。他快走两步低头,见草丛中排列着三个襁褓,他蹲下身去。婴儿们正抓着小拳头,张圆了小嘴憋足了劲大声啼哭,一个赛似一个。
他解开襁褓的带子,这三个婴孩的身体白白嫩嫩,没有任何畸形残缺,两个男婴一个女婴,应该不是出自同一个母亲。
远处似乎有哭声迫近,他抬头去看,一个散发女子从毡帐中奔出,正朝这个方向奔来,却被追出来的汉子拦腰抱住,扛在肩头上又捉了回去。
李嗣业正要将他们的襁褓扎紧抱起,三对绿幽幽的眼睛贴着草地循着婴儿的哭声而来,它们趴伏在草中低下了头,棕灰的毛发抖擞着,先是盯住了三个啼哭的点心,然后抬起头盯着站在点心身边的人。
李嗣业跨立在婴儿襁褓的上方,从腰间抽出横刀,他听说哺乳期的母狼会给人的婴儿喂奶,很显然这三只不是。它们目露凶光肚子干瘪,有很强的进食**。
他双手攥着刀柄倾斜地提在手中,对着它们喊道:“来啊,看看是你们的牙快,还是我的刀快。”
三头狼分散到了三个方向,弓着身子正在缓缓后退,李嗣业知道它们这不是撤退,而是在准备攻击。
风吹草动,它们迅速从三个方向同时扑来,李嗣业的后背左侧还是右侧,他猛然转身斩出,最先扑来的狼哀鸣一声掉落在地,热乎的狼血喷溅了满身,另一头狼爪已经搭在了他脊背上,他却提刀往下一刺,将企图从他的脚下叼走婴孩的家伙钉在了地上。
他整个人向后一躺,身后的狼从背后翻滚而出,腥臭的嘴咬住了他的手臂,这咬合力疼得他狂躁,索性利用手臂将狼嘴按到草地上,提起左拳在狼腹上咚咚咚捣出三拳,直打得这畜生吐出刺鼻的胃酸呕吐物。
他从狼口中脱出手臂,上面有两个清晰的牙洞,也不知道它们是否带有狂犬病毒,十几年的潜伏期可真叫人糟心。
他又从狼尸上拽出刀锋,从怀中掏出巾帕擦拭上面的血迹,贯回到刀鞘中去。
“吓坏了吧,宝宝们,狼外婆已经被消灭了。”
他将这三个孩子的襁褓抄抱起,左手两个,右手一个,显得很吃力,同时要照顾到婴儿们的舒适感,一人抱三个孩子确实不容易。
李嗣业大步流星来到左右虞侯军的宿营地,燕小四带着亲兵队正坐在火堆前,看到将军怀抱的婴儿,连忙起身问道:“将军,这时哪里来的孩子?”
“弃婴。”
燕小四和亲兵若失罗分别从他手中接过婴孩,抱在怀中逗弄,另外一个婴儿李嗣业递给了库班尼。
“你们三个暂时替我照顾孩子,去弄些羊奶或人奶来喂饱他们。”
燕小四面露难色:“我们也不会养孩子呐。”
“没有谁生来就会,你们先适应着,等将来有了娘子就有用武之地了。”
他将婴儿安顿给这三个亲兵,又不太放心,回头说道:“又没让你们养一辈子,等回到疏勒后就由我镇使府来抚养,另外我每人给你们一匹缴获的马,算是奖励!”
李嗣业回到聚会场地,唐军将领们多半喝得东倒西歪,突骑施人自酿的马奶或羊奶酒,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度数应该不低。
高仙芝眯着眼睛问他:“怎么放水放了那么久。”
他侧过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出去一趟,捡了三个孩子回来。”
高仙芝露出佩服的神色,显然难以置信。
……
年轻的十姓可汗啜律担当起了他最讨厌,也最不擅长的工作,与这些他不认识的人进行交流,被人介绍来介绍去,强行面对这些陌生、笑容虚假又心怀叵测的脸。
他这个在此战中没有放过一箭杀过一人的空头可汗,被安排在了侧上位,地位仅次于夫蒙中丞,却比都摩支和拔汉那王子都要高。他知道这些人表面这他恭谨有加,但实际上心中却是无视甚至鄙视的。
这些人口中想说的是:天山草原上早已没有了阿史那家的立锥之地,阿史那氏也已绝嗣,那么这位是从哪里来的呢。
“真是想不到,啜律可汗竟是怀道可汗的外子,这是阿史那的血脉命中不该绝啊。”
啜律机械地陪笑饮酒,他感觉自己与那些赤脚跳舞的突骑施女郎没什么区别。
夫蒙灵察不动声色地点头颔首,转头朝向都摩支问道:“大纛官,你膝下好像还有一个待嫁的女儿吧。”
都摩支从面皮上堆起虚浮的假笑:“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中丞,某确实有一女,如今也十七,想给他择一个郎君。”
“哦,”夫蒙灵察指着啜律:“十姓可汗也尚未婚配,某今日趁着酒兴,也牵一回红线。大纛官可否愿意把自家的女儿许配给可汗做右可敦呐?”
都摩支连忙抱胸致谢:“感谢中丞指婚,都摩支求之不得。”
啜律扫了一眼都摩支,这个人满是风干皱皮的脸上布满了狡狯虚伪,他分明很不情愿把女儿嫁给自己,面皮却装得很兴奋。
他自己更不愿意,他的心中藏着一片净土,脱离出这些人的险恶和丑陋,只要能守着这净土,宁愿此生不婚。
第四百一十五章 可汗心思谁人知
“那就这样定了,”夫蒙灵察大手一挥道:你们突骑施人之间的婚俗不知道是如何,但提早点应当是没问题的吧,就定在八月如何。十姓可汗的驻跸就在龟兹,介时都护府会送上纳采、纳吉、纳征,争取在八月份成婚。”
都摩支笑着应和道:“就按照大唐的礼仪来,送什么纳彩,那就……八月份成婚。”
啜律皱起眉头,他这个当事人就这样被无视了,无需征求他的同意,简直如同配牲口一般粗暴野蛮。他想要提出反对,但在这个场合里,无疑等于公开驳了夫蒙灵察的面子,让他下不来台。
他郁愤地低下头去,想着今晚一定要找个机会与夫蒙灵察说清楚。
夜色渐深,案几上角杯倾倒,碎骨头扔得到处都是,突骑施、拔汗那和唐军都各自散回自己的营地,火堆只剩下一些暗红的柴烬,有小火苗依旧跳动,只是被夜里袭来的冷气压了下来。
没有营帐的兵卒们围着火堆头朝外躺倒,身下铺着羊毡,头枕着箭壶发出了鼾声。
夫蒙灵察在押衙和亲兵的簇拥下来到帐外,他只要稍稍掀起一角,就能看见帐中躺着两个坦露酥胸的女子,这女子是由都摩支派来给他暖衾被暖脚的。
他转身对众人挥手道:“你们各自回去休息,留几个人在门口守着。”
几人喏声叉手告退,纷纷打着哈欠回头,绕过站在最后的啜律。
夫蒙讶异地看了十姓可汗一眼,挥挥手说道:“可汗也早日回去歇着吧,人生苦短,**更短。”说罢他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疲惫的得意笑容。
啜律自然不肯离去,硬着头皮走到中丞面前,深吸一口气闷声说道:“我不想娶都摩支家的女儿。”
夫蒙灵察以为他是嫌弃都摩支之女身份低贱,笑着纠正道:“都摩支的女儿当然不够资格做你的正妻,右可敦只是侧室,吐火仙可汗或者是拔汗那王的女儿才够。”
“不,我不想与他们所有人联姻,我的婚事……我自己……,能不能等到以后再说。”
夫蒙中丞的笑迅速转化为一种意义不明的讽笑,语重心长地开口劝道:“少年,身居高位,总要丧失一些东西,人不能什么都占有,明白吗?”
“那我宁愿不做这个十姓可汗。”
中丞的脸色沉了下来,居高临下鹰视着啜律冷声说道“我不知道是谁让你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是妄想。我告诉你,如果保不住十姓可汗这个位子,你连妄想的资格都没有!”
“退下吧!”
夫蒙灵察迅速掀开帘幕,钻进了温柔乡中,他穿着中单裹起衾被,搂着两个暖床的粟特女子肩头笑道:“你们可要学的乖些,不要像外面那孩子不识抬举。”
啜律讷讷地退走了,他心中的愤懑一点儿都没有降低,沿着逐渐静谧的营地行走。心底那难以割舍的决断和他对前途的渺茫让他不愿意留在这里,只想着如何今夜能够逃离,他应该去何方?但他的心中还存在着念想,想替老主人怀道,替史昕把他们的姓氏传递下去,可人生为何两难全?
他途径疏勒镇军使李嗣业的军帐,里面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心想这个时候不应该打扰,但自己成为十姓可汗,是经过他的劝说促成的,现在去烦扰他似乎也不算过分。
他掀开军帐门幕,才发现里面比较乱,有男有女正在给婴儿清理污迹,李嗣业的三个亲兵手忙脚乱,那两个粟特女子却很熟练地哄着孩子,她们本来是派给唐军高官暖衾被的,却被拉过来充当了奶妈子。
李将军站在一旁皱着眉头,看到啜律进来,扭头问他:”啜律,你不去休息,来我这里做什么?”
啜律心思重重地回答:“我有事情要向你讨教。”
“向我讨教?”他点了点头:“行,我们出去说。”他随即向他们招呼:“把孩子照顾好。”
两人来到营地外的昏黑之中,摇曳的牧草如团在地上的阴霾,啜律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胆子便大了一些:“中丞要让我娶突骑施可汗的女儿,可是我不愿意,怎么办?”
“为什么不愿意?”
“我现在还不想……”感觉这实在不是理由,他扭头看了看李嗣业,认为他不会猜出,才鼓足莫大勇气道:“我心中已有心仪女子,但夫蒙中丞说,身居高位总要丧失一些东西,此事不能两全。”
可惜啜律选错了讨教的对象,特别是感情问题,像李嗣业这种把婚姻生活当做扁担的直男,能给他什么建议?
但李将军还真有建议:“这还不简单?先把不得不娶的人娶了,等你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再把她们一脚蹬了,再回来娶自己想娶的女人。”
啜律瞪大了眼睛,我心中的煎熬,在你口中竟如此简单,
“这,这行吗?她,她不是一般的女子,高贵胜过天女。”
真癞蛤蟆心比天高啊,竟然想娶李唐皇室公主。李嗣业心中猜度,他定是在长安偷窥到了某位公主的容貌,才开始有此念想。有这样的志向对他倒是个激励,他转身正色说道:“既然如此高贵,你想要娶她就必须立下大功,名震天下声震朝野,做治国安邦的功勋之臣,这样的女子才有可能下嫁与你。”
“我若要做到如此,恐怕已经人到暮年了,她也怕是白发苍苍,这些还有意义吗?”
“这就要看你自己了,你若这辈子把她当做目标活着,只要不是阴阳两隔,白发苍苍又如何?”
两人肩并肩站在星空下,答非所问,问非所答。
夜空静寂,河汉横贯长空,星辰如沙,四野之间俱无障碍。有流星骤然闪过,啜律低头默然发下誓愿,然后抬头问李嗣业:“如果我不做可汗,不用为了做可汗而娶别的女人,我能够娶到她吗?”
李嗣业低头盯着他,露出迷惑的神色,然后才摇摇头说道:“我们不想妥协,但我们和我们的目标之间并不是一条直线,有时候是一堵墙,有时候是一座大山,与其撞上去粉身碎骨,倒不如绕一下路。当可汗娶陌生女人就是绕路。”
啜律好像明白了,但这对他来说是不得不为之奋斗而又漫长的过程。
李嗣业从外面回到营地时,瞧见一个突骑施女子站在帐外窥探,被人接近时惊慌而逃,分明可以看到她满眼带泪。
他朝着女子奔跑的背影喊:“舍不得可以抱回去!”
谁知这女子竟逃得更快了。
……
经过五日驻扎,唐军带着缴获开始撤出碎叶川,途径碎叶城时,李嗣业命亲兵到城中买了三匹细麻,用横刀裁成尿布,他将婴孩们盛放在柳编筐内驼架在矮马背上。燕小四等三个亲兵当做了临时奶爸。幸好缴获的物资中有成群的母羊,他们就挤母羊奶给孩子喝,遇到有河流的地方就停下来,清洗成堆的屎尿布,惹得下游灌水囊的兵卒们破口大骂。
三个捡来的婴孩竟成为军旅途中唯一能解除烦躁的乐趣,军汉们轮流去抱抱孩子,连暴躁的脾气都按耐下来。
高仙芝也经常折返回来看看婴孩,逗弄他们发笑。
他时而会抛出一些奇怪的血统论,口称:“这三个孩子的父母俱是突骑施黄姓一族中低贱的牧民,此生不会有什么大的成就。突骑施贵姓中以啜,陆,哥舒等为主,若无名姓,何来显贵。”
对于这种思想李嗣业当然要小小地争论一番:“能耐跟血脉没什么关系,跟家庭教养有关,三个婴孩就是三张白纸,画上去什么就是什么,若画给他们刀枪剑戟,将来必定沙场效命。”
“那你这个养父准备给他们起啥名字?”
“李定国、李安国、李镇国。”
“哦,“高仙芝捋须道:“名字似乎烂大街了一些。”
“李志龙、李志云、李志豹。”
“这里面好像有一个是女婴吧?”
“那就叫李志芳,志兰,志梅都行。”
高仙芝死揪着胡须沉吟道:“志,心之所也,不太恰当,可否换为崇字。”
“李崇云,李崇豹,女娃就叫李崇乐如何?”
“如此甚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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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六章 疏勒军归来
高仙芝常在搬师途中与李嗣业商谈轻甲与重甲远征后勤补给问题,山地作战时跳荡与战锋队的搭配问题,特别是复杂的地形下,六花阵无法起作用,就需要两三种兵种无阵形协同作战。更严重的问题是,许多唐军军官一旦脱离了阵形就不会打仗了。
李嗣业也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比如更加灵活性脱离方阵的战法,以五十人为一队分散单独指挥作战,但能训练到这个程度的,均是军队中的精锐。
李嗣业心知肚明,高仙芝已经开始为他的人生巅峰之战小勃律做长远谋划了,这让李嗣业为之神往也为之纠结。预计这几年内找不到弯道超车的办法。他心中清楚,只要高仙芝不犯什么明显的错误,他就不可能绕过他。如果找私人路线谋划着向高力士杨贵妃行贿,得到的结果可能是外调到河西或北庭去。这怎么可以!他从开元十二五年就来到碛西,从守捉使开始苦心经营,他的人脉资源和职业规划都在这里,若是调到别的藩镇将意味着人生地不熟,还得从头再来发展,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的——除非让他做一把手节度使。
所以目前顶着高仙芝上位才是最好的办法。就像机关单位里人们常说的那样,想要坐领导的位置,只能让领导升官,他才能把位置腾出来给你。
远征小勃律就是高仙芝即将走上人生巅峰的一战,李嗣业当然希望他快速走上巅峰,然后迅速落幕。还是那句话说的好,这个时代不阻止你闪耀,但是你也别想掩盖去别人的光辉。
既然收拾突骑施能够提前,那么远征小勃律也能提前,只要条件成熟,此事一定会提上日程。
返程路上军粮就是缴获的羊群,每天都要宰几十上百只,搭配一些尚未变质的压缩饼干,所以丝毫不必担心粮食短缺。况且途中不断有从各驿站派出的驿使接应传递消息,一旦缺了粮,便能以最快的速度传信龟兹,让他们迅速来送粮。
六天之后,军队返回至拨换城前进营地,夫蒙灵察召开小会,命令各军分道扬镳,回到各自的驻地去。所缴获的财物也要进行一次分配。疏勒军获得的分配是一千两百匹战马,四千头牦牛,羊六千头,还有各种抢劫来的黄金香料钱财。这对战马资源不太充裕的疏勒军来说,确实是一次极佳的补充机会。
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李嗣业本人,也得了一匹极佳的良驹。这匹马是死掉的黄姓可汗贺莫的坐骑,名为照夜玉狮子。原本是石国国王送给苏禄的宝马,后莫贺袭杀苏禄,把这匹马也照单收了,如今成了唐军的缴获。
本来它是被夫蒙灵察所有,只是李嗣业一看到那雪白的毛发就双眼放光,再也挪不开了。据说这照夜玉狮子没有一丝杂色,能够日行千里,更绝的是夜晚能够发出银白光,就如同防护服上的反光条。
他能够想象骑在这马上的感觉,胜过王子,盖过唐僧,直追刘备,堪比赵云。只是不好意思张嘴向夫蒙灵察要,只好隔天就去看一看,用手梳理那雪白的马鬃,感叹这马可真是好。
“别摸了,你牵回去吧。”
夫蒙灵察站在他身后,突然出声说道。
李嗣业连忙转身叉手,摇头说:“这是中丞的坐骑,嗣业哪能夺中丞之所好。再说这马也就是长得漂亮点,跑起来不一定能行,况且末将只是顺便过来看看,并不想要。”
“废话!你不想要一天过来跑六七次,这马我做主赏给你,你若是不要,那我给王正见和马磷了。”
李嗣业再不敢多嘴,连忙牵着马一溜烟地跑了回去,这样他的坐骑编队里就有了通体乌黑的黑胖,青骓、和照夜玉狮子这三匹好马,算是满足了这个收集癖患者的愿望。
七月底,安西军各自开始从拨换城开拔,李嗣业的疏勒军留在最后才离开,他们牵着马在城门前恭送夫蒙灵察,高仙芝、王正见、马磷等将领。
夫蒙中丞在马上低头凝视着他说道:“李嗣业,今年腊月同我一起回长安叙功,到时候我不公文知会你了,十一月底前尽早来到龟兹。”
“喏。”
又要回长安,果真是光阴如梭,记得上一次回长安是刚刚改元天宝,等这次回去,一过正月,就是天宝三载了。
中丞拨马转身,高仙芝等人随从在他身后,六面横飘的纛旗挡住了他们的身影,然后是传令的四方旗,五行旗,成群的战马列队沿着苍凉戈壁古道转往龟兹方向。
下午时分,李嗣业也开始搬师回疏勒,相送的人自然是贾崇奂这个东道主。此次攻伐突骑施黄姓,贾崇奂的拨换营编入左厢前军之中,在羯丹山战役中表现可圈可点,所以他之前粮草被烧所犯下的错误,应当是被原谅了。
……
八月初二,疏勒城的城门口垫上了新土,守城的城门郎们枯燥地拦截过往的商旅,检查他们身上是否有都督府出具的商税凭证,城头上的兵卒盯着灼热的日头站岗,时而偷跑到女墙与烽火台的夹间蹲下来躲避日光,随之抬头瞧见了绿洲棕黄色的胡杨林尽头,有绛色的旗帜飘扬。
他定定地看了老长时间,等胡杨林中出现的旗帜越来越多。行进中的尖顶盔反射着太阳的光泽,盔下护颈的披肩宛如密集的反光板,他们牵着的马匹镶嵌在这反光板中央,马蹄踢起的灰尘在空中飘荡,即使几千人几千匹马所带来的踢踏声,也足以与奔腾的河流相当。
兵卒从阴影里钻出来,跑到城墙的另一头,身体伏在墙垛上,双手扩做喇叭高声喊叫道:“娘子们,你们的阿郎得胜回来了!”
他的声音高亢而悠长,比走街串巷的买油郎更有味道,也能够传到城墙的对面去,还能够弹回来:”娘子们,阿郎回来了!”
裹着厚罩衣在羊圈中揪着羊角拖拽的娘子松了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抬头遥望城墙。站在胡饼摊子前的娘子伸出去接钱的手悬空,抬头遥望远方。镇使府内头戴钗钿的高髻娘子静坐在妆奁前,也抬头遥望窗外。
娘子迅速关上了羊圈门,跑回自家的土屋里,掀起厚榻上面的草席,从里面取出一团包裹,一层层地打开来,取出里面的花钿和铜钗,跑到水缸前,低头将铜钗扎上发髻,花钿贴上额头。
卖胡饼的娘子准备合上窗扇,阻挡最后两个走过来的客人:“对不住,今日收摊了。”
“小娘子,是你家郎君出征归来了吗?”
娘子瞟起眼角余光,轻抿着嘴唇继续收摊:“你听谁说的。”
“我听到城头上戍丁喊的,疏勒军又打胜仗回来了。”
“没错。”她掩饰不住嘴角的笑纹,伸手递出两个胡饼:“喏,给你,不要你钱。”
客人把胡饼接过来:“今晚有人热被窝了哈。”
“死相,”娘子嘭地一声把窗扇合上,顾不上收拾自己,只低头在地上木盆中双手鞠起水洗了把脸,又用湿漉漉手掌将头顶发髻蓬松抚弄妥帖,才转身合上门,从院子里绕出去。
李娘子将六对钗子步摇全部交插在云朵髻上,只在额头上贴了花钿,手指在唇脂盒中轻点,均匀地涂抹在上下嘴唇的中央。李枚儿已经哗啦一声推开门扇闯进来,走到她身边拽着臂弯:“嫂子,快走,阿兄回来了。”
“是吗?”娘子继续涂抹着唇脂。
“你没听到有人喊?”
“没听到。”
“走吧,嘻嘻。”
她们在吴娘子和陈娘子的伴随下,走出镇使府门外,却在门口止步遥望。
“我们就在这儿等吧。”
“为何不到城门口迎接,这样不是能快些见到阿兄?”
十二娘抿嘴点了李枚儿额头一下,摇摇头说道:“他们这趟出去打仗,总是有些人回不来的。他们的娘子也在城门口等候,若是得到郎君的噩耗,难免伤痛落泪。我们一家团聚大喜,让她们瞧见了,更戳痛她们的心,倒不如就在这里等候,没人看得见,也不扎眼。”
她虽是这样说,但还是往前走了几十步,瞧见城门后,才又连忙退了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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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七章 悲欢离合知心人
娘子们都站在城门内等待,留守唐军军官们由赵崇玼带领着,疏勒都督府的官员也在现场等着,两边各放了两辆酒水车,两辆装满胡饼的车辆,用来犒军。
李嗣业将军亲自背着麾旗,挟带着两匹马进入城门,然后是亲兵队,最后是疏勒军将士们牵着马匹牲口进入,队列浩浩荡荡,旗帜飘扬纷飞。幸好城门往里是一片空地,所有人都在这空地停下来结成方阵,等待将军下一步命令。
李镇使挥手下令道:“就地解散,明日卯时回各营各团点卯!”
众人哗一下子散了开来,整个现场就像开了锅乱成一片,有娘子的开始牵着牛马在围观人群中寻找娘子,没娘子的直接扑向了犒军的酒车,相互推挤着抢酒喝。都督府的官员们站在车上挥手呼喊:“别抢!一个一个来!”
兵卒们从干粮袋里取出木碗,双手举得高高的,车上的官吏指挥兵丁打开了酒坛封口,依次将酒浆倒入了碗中。
“酒水不多,一人只限一碗!”
倒了酒的兵卒们挤进了胡饼车前,几十条手臂纷纷抓抢,抓到饼后找个角落蹲在地上,左手仰头灌酒,右手饼伸进嘴里撕下一块,鼓着右腮大嚼。吃了两个多月的干炒面饼干和腌肉烤羊肉,现在看见饼干和腌肉就饱了。还是久违的三勒浆和胡饼香呐,那种散发出来焦黄的麦黍香味和亦酸亦甜的酒水混合在一起,真就从蛮荒回到了人间。
赵崇玼带着军中胥吏们接收缴获,接下来有他忙的了,要统计军功上报给李将军,还要负责分发缴获,对于一军之副使来说,把这些分担公平了才算是合格。
行军主薄封常清登记并携带着战场上的人头册,亲自把它移交到赵崇玼手中,才牵着马跟在了李嗣业的身后。
盼得丈夫归来的娘子们喜笑颜开,她们搀着他们的手臂,亲手解开阿郎身上冰冷的甲袍,靠着他们的肩头往家走去。
胡饼娘子焦虑地站在人群中,看着兵卒们牵着牲口来来去去,她不停地转身去睁大眼睛辨析他们的脸。
“九郎!”
发出这种叫唤的不止她一个人,丧夫女子们在人群中探求,找他们的袍泽,找他们的队正、什长询问。
“赵三郎,你见我们家九郎没有。”
“九,九郎没回来。”
许多兵卒们不敢与她们的目光对视,什长抱着一个被布包裹着的碗走过来,双手捧着低着眼睛说:“九郎……遗体已经烧掉了,就在这个碗里。二娘子,对不住。”
女人垂下眼睑,双手木然地接过包裹,什长通常把骨灰交给对方家人后,就会落荒而逃,而这些女人只能神情呆滞地转过身,抱着这些东西回去,回到自家的屋里合上门才开始嚎啕大哭。
疏勒军此次远赴碎叶川作战的阵亡率并不高,总共有一百人三十人受伤,六十三人阵亡,除去那些没有娘子的光棍汉外,估计有二十多名女子要成为寡妇了。果真如十二娘所说的那样,回家团聚者的喜悦,愈发刺痛了丧失夫君的女子们的心肠,她们心荒凉得如戈壁滩上的干蒿草,最终被风吹离地面,无根无依。
李嗣业骑在马上目睹这一切,无论是喜还是悲,都映在他如同芦苇丛一泓清泉的眼睛里,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不再触目惊心。只是稍稍愧疚那么一阵子,等到脑袋里被别的事情占据,再想起来时早已如昨日尘烟。
他低下头对赵崇玼说道:“等隔天造册分发奖赏的时候,给战死者的家属多分一些。”
疏勒都督裴国良领着随从站在不远处,朝着他拱手恭贺道:“祝贺将军得胜归来。”
他翻身下马回抱了一礼:“能够活着回来就值得高兴。”
“我在府上为将军备下了美酒,特地为将军远征归来接风。”
“哈,好,等我先回家报个平安,稍后马上就到。”
裴国良笑着颔首道:“那我就回府恭将军大驾。”
他领着亲兵队一路前行,遥遥望见了站在大门外的十二娘和李枚儿,脚下也一步快似一步。等停步立在她们面前时,十二娘只是弯起嘴角笑了笑,扭头吩咐下人道:“还不快给阿郎卸甲。”
李嗣业连连摆手“先回去,先回去再说。”
李枚儿把阿兄的兜鍪接过来抱在怀里,却突然瞧向了李嗣业身后,燕小四等三个亲兵每人怀中抱着一个襁褓,手臂环绕轻轻地摇晃着。
她吃惊地张大嘴巴道:“两个半月不见,你从哪里生了三个孩子?”
李嗣业嘴角一抽,毫不留情地批评道:“怎么说话呢?两个半月能生孩子吗?这是你阿兄我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十二娘看了三个襁褓一眼,却没有走过去亲眼看,依旧牵着丈夫手说道:“先回家歇下吧。”
她回头犀利地吩咐道:“小四,把孩子先抱到府上。吴娘子,待会儿到城中给孩子找三个奶妈,价钱好说,先雇到府上来。”
“喏。”
李嗣业心安了许多,看来十二娘对他捡孩子的行为不赞成,但却也不反对,勉强接受也算是一种态度。
他们前呼后拥回到府中,进入堂宅之前,先要用柳枝沾着十二娘从寺庙里求来的无根水,在身体前后轻洒拍打,以清除从战场上带来的阴晦气。
下人们端着木盘上来。十二娘和李枚儿亲自给李嗣业解下甲胄,从前胸到后背,再到裙甲、护胫,一个个捧着放到托盘中。
他就像一个被摆弄的木偶,刚要自己动作,却被一个眼神制止:“别动,我们来解。”
“许娘子,香汤水烧热了没有。”
“回娘子的话,不冷不热,正好。”
“请阿郎沐浴更衣吧。”
李嗣业被这样伺候还是首次,感觉颇有些不习惯。十二娘亲自屏退下人,与丈夫来到盛放木桶的厢房内,拿着水瓢亲自去调制水温。等李嗣业脱去衣衫坐进水中,她就绾起袖子趴在木桶边上,亲自用羊毛皮沾了皂荚水在他的肩背上搓洗,一边还怕他闷着,与阿郎说着话。
“李郎亲儿子还没有,养子倒是先有了。”
“嗯,今天晚上,我再加把劲。”
“死性,”十二娘嗔哼着把毛巾拍在他肩上,脸颊闪过羞色,却是没有红起来。
“我不是跟你说这个,我是说,这三个孩子,你准备怎么办?”
李嗣业默想了一下,心想怎么说话才不会惹娘子不快,缓缓开口道:“养子就是养子,与亲儿子当然不一样。我听说有许多朝中大将养义子的,将来能够上阵父子兵,也不错。”
十二娘又浅笑了一声:“人家认义子都是成人之后才认的,哪有刚出生就抱过来的,万一以后长歪了,长残了,你不白费心思吗?”
“你不知道这三个孩子的来历。”李嗣业犹豫之后,把捡孩子的过程说给十二娘听。她许久未出声,手上搓洗肩头的动作不自觉轻柔起来,好半天,她才唾弃道:“这些夷狄,毫无人性。”
“不管怎样,我从未功利地想过,我救他们的目的,也只是不想让他们未历人世而葬身狼腹。我们收养他们也只是让他们有生而为人的机会,至于将来身体长残,没有关系,但灵魂绝对不会长残。”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以我作则,言传身教,怎么会长残?”
十二娘抬头遐思道:“这可不行,你外表粗俗,实则细腻,外表守矩,实则不羁,外表憨厚,实则诡诈,外表谦恭,实则自矜。除了不懂女子心思表里如一外,其他都不像你这个相貌,这样你言传身教教出来的,可能是个嵇康,也可能是个孔融。”
“哈呵呵,娘子的赞誉实不敢当,我要是能养出嵇康和孔融,到了另一个世界都能笑出声来。”
“晦气,说浑话。”十二娘舀起一瓢水,兜头浇在了他脑壳上。
……
第四百一十八章 军功居于第一
沐浴更衣过后,李嗣业感觉神清气爽,通体舒泰,这舒服劲让人如坠仙境。想想看吧,两个多月不洗澡,衣不离身,身不卸甲,露天而眠席地而睡,身体表层的泥垢和汗渍凝结了多少,连中单都起了一层厚厚灰白的盐硝,突然减轻如此多的重量,怎能不感觉人生幸福。
这种舒服仅次于软玉入怀了。
徐娘子上前来禀报:“娘子,阿郎,酒已经温好了,肉也已经切好了,请往前厅就餐。”
他这才突然想起,裴国良还备着酒菜在家中等自己呢,如果爽约的话,实在对人不够尊重。他抬手拍了一下额头忏悔道:“实在对不住,娘子,不能陪你和枚儿在家用膳了,军中和都督府还有些要务需要我去处理。”
谁知十二娘竟不为所动,跪坐在她面前端庄淡然道:“都知道你今日带兵征战刚刚归来又疲又累,谁这么不开眼就找你办公事,他们等不及明天吗?除非是有人想请你喝酒庆祝。”
李嗣业扶额汗颜,连忙说道:“不敢瞒娘子,确实是应了裴国良的酒局。”
十二娘点头:“行,你去吧,记得早点回来就成。”
他拱手笑着朝十二娘表示感谢,同时心中感叹婚姻是男人的坟墓。没有娶她之前十二娘敢如此管东管西吗,现在坐实正妻的身份了,便拥有了属于娘子的一切支配权。
他在十二娘的服侍下穿上外袍,包上幞头刚要出去,十二娘突然问道:“对了,那仨孩子起名字了吗?”
“哦,大子李崇云,二女李崇乐,三子李崇豹。”
十二娘奇怪地问道:“怎么听起来跟赵崇玼一个字辈?你这不是膈应他吗?”
李嗣业回头愣了一下:“这个还真没想过,不过他应该不会在意吧。”
李嗣业转身出门,从家仆手中提了府上的灯笼,趁着天色将昏未昏,往疏勒都督府上而去。
裴国良从府里迎出来,盛情邀请李嗣业入席,声称左等右等,盼将军盼得望眼欲穿。
他们进入圆拱顶房屋中,宾主分坐在两侧的胡床上,面前的高几上放着瓜果葡萄,琉璃酒盏。
裴都督伸手相邀道:“请将军满饮此杯。”
李嗣业双手捧起,遥相示敬,浅慢品尝灌入口中。
裴国良双手举过头顶击掌,四名头顶莲花碗,披着妃色罗绮纱的女子婀娜地走出来,她们上身穿着紧瘦的浅青薄裳,袖子紧短,露出纤腰,下裳腰际挂着铜铃,裙裾短到令人发指,也令李嗣业大开眼界。
他知道这种衣衫估计是裴国良的独创,也只能在府内跳舞时穿穿,只能说裴都督的审美眼光,已经跨越了一千多年时空的界限,连他李嗣业看了都觉得,若是十二娘知道他过来是看这种艳舞,怕是不肯罢休。
他扭头望向裴国良,发现他双眼中没中任何猥亵目光,只是靠着胡床背静静欣赏,该许是欣赏艺术的姿态,让他这种想多了的人都汗颜。
等到夜幕深沉,才在燕小四的陪伴下,打着灯笼回到府邸。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到后院马厩从把夜照玉狮子牵出来,拉到前院中向娘子和妹妹分享他的喜悦,显摆他新得的坐骑。
“怎么样,漂亮吧。像这种马千万匹中才有一匹,绝对是日行千里的神驹。”
两个女人也只是笑着称赞漂亮,说骑出去肯定十分拉风,不过仅此而已,她们对于坐骑的理解,也就只存在表面上。
赵崇玼也正好来到府上,看了这马也赞不绝口,他顺带着把划分赏赐和缴获的册子递到来李嗣业面前。
李嗣业翻过册子看了看,第一页写了密密麻麻一堆,突骑施人的金银,牛羊,战马等等,全是以功劳分给李嗣业将军的。再往后面翻几页,也都是给李将军。等翻到第八页才是各级军官的赏赐缴获物品,等到最后是多数兵卒和少数死去兵卒的家属,也分配了少量一些牲畜和财货。
他平端起这册子,右手揪住册子的最先几张,哗啦一声撕扯了下来。
赵崇玼惊骇不已,不知自己那些方面又触及李将军的逆鳞了,竟然当众就这样开撕?
还好李嗣业没把这几张团成纸团扔掉,却重新递给了赵崇玼,吩咐道:“把这几张上面登记的奖赏重新分配一下,多分给有战功的,负伤残疾的,还有战死士卒的遗孀,如实照办。”
赵副军使叉手说道:“这不符合章程,李镇使,擢升军官的名册和奖赏缴获分配名册都是要上报给安西都护府的。镇使您献计轻装奔袭碎叶川,斩获人头四十三,亲俘莫贺第三子,斩杀突骑施第一勇士索纳都,无论从何处来说,都功当居第一。你如果不要这些财物奖赏,那我疏勒军的这些将士们,哪敢取属于他们那一份儿?”
李嗣业抬头默想片刻,才答道:“既然如此,你就在奖赏名册的第一张上写,李嗣业功居第一,不置私产,但爱良驹,分得缴获为照夜玉狮子,价值万金,当抵一切功赏。”
赵崇玼再次从李嗣业的表情中得到确认,才叉手道:“喏。”
赵将军退走后,李嗣业亲自下到场中,给玉狮子梳理毛发,轻抚着他的脊背感叹道:“以后你就是我的魅力光环加持坐骑了,十二娘,李枚儿,你们不过来骑一下,体验体验骑乘白马的感觉?”
等他回过头时,才发现院子里早没有了人,只剩下他在哪儿自说自话。不过多时,却是封常清站在门口叉手,似乎有什么话说。
他对封常清招了招手道:“常清,快过来,真是一匹好马啊。”
“是,好马。”封常清只是跟着他的话头称赞了一句,显然心思并不在这儿,等李嗣业梳理着马缰犹自畅想时,他才主动叉手打破他的兴致:“李将军,我想请你给我派几个人,想补全那幅疏勒布防图,还想画一幅葱岭地形图,就用等高线的方法去画。”
“是吗,这是好事情,不过,葱岭境内山川交接,雪峰林立,想画图很困难,弄不好还会遇到雪崩,实在是太危险。”
封常清执意说道:“此事我思虑了很久,已经下定决心了,还请将军应允。”
李嗣业揪着浅须琢磨,封常清有做将领征战的潜质,此刻热衷于地图测绘是不是偏科了,他会不会因此而走上不归路,八匹马儿都拉不回来?这对他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
“摸清葱岭山川脉络,绘制于方寸之间,对我军将来大有好处,还请将军应允。”
“当然,我有什么理由不支持,这样吧。”李嗣业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给你调派一个队过去,记里鼓车也派给你,还有什么要求,我若能满足的都给你。”
“记里鼓车怕是用不上,我只需要绢布,笔墨,人手即可。”
李嗣业心底默然道,我都想把gps和海拔高度计拨给你,可惜将军我做不到啊。
“好吧,什么时候动身。”
“当然是越快越好,最好是明天。”
“好,明天我到城门口送你。”
……
第二日封常清便急不可耐地要上路,他身边带了五十多人,各自背着画筒,自制量角器和丈杆。李嗣业在城门口命亲兵备了酒水,亲自盛了一盏递给封常清,并对他叮嘱道:“到了葱岭守捉找于构,他常往来于葱岭的山川之间,也认识许多识匿人,他能给你找到向导,也能够给你提供一切帮助。”
“喏,谢将军挂怀。”
“还有,尽可能不要渡过婆勒川,不要把自己暴露在吐蕃人的眼皮底下,只要保证了自己的安全,将来你有的是机会画。”
李嗣业再端了一盏酒,封常清双手接过,仰头灌了下去。
“李将军请放心,封常清定会将葱岭地形图完整地给你带回来,我敢保证三年内这张图肯定能用得着。”
李嗣业听罢后默然无语。
第四百一十九章 偶得猛火雷
送走封常清之后,李嗣业开始投入到马政规划中,为了提高机动力使疏勒军每人常备一匹马的目标而奔波。这可不仅仅是将马买到手中这么简单,突厥敦马除去食用草料外,平时也要喂食一些青稞类的粗粮,为此他决定加大供给兵卒们每月粮食的粗粮成分。
还有就是对草场的选择性改良,广袤牧场上草的种类繁多,但牲畜最爱吃的就几种,它们不爱吃的也有两三种。往往那种被牲畜厌弃,营养价值低的草却生长茂盛,因为未遭啃食而占据优势,侵占了羊草,芨芨草的生存空间。
这就需要人工来进行干预了,牧民们放牧的时候,总要带一个铁铲子,闲暇之余看到这些闲杂草等,应当立刻铲除,给予丰美牧草生存空间。也不需要刻意去种植,它们留下的空白很快就会被填补。
时下正值青稞秋收时期,疏勒镇的军田和民田都分布在戈壁滩和州城边缘,它们利用河滩边缘和沙化较严重的土地进行种植,反倒是对牧草区的一种保护。绿洲地带林木稀少,也从不轻易砍伐树木以扩大耕地。倒是前几任镇使留下来的屯田,打破了这一良好惯例,把水草最为丰美的赤河两条支流的交叉冲击地带改为了军田。这算是田为主的农耕观念与牧草为主的游牧观念的碰撞。
秋收使缴获的牦牛派上了用场,人们将田野中的青稞收割,装到牛车上捆扎结实,带回到聚居地平地上进行晾晒后剥出颗粒。青稞杆也是一种很好的饲料,人们晒干后打成草捆储藏起来,冬季与干草,粗粮等饲料混合起来喂食牲畜。
李嗣业将军时常骑着他那拉风的玉狮子带着随从四处游走,美其名曰视察,他有时候会追上拉青稞的牛车队,从车上拽下几跟青稞来观察颗粒的多寡和饱满,还询问农人的收成。
种青稞是要学会观察时头的,青稞杆稍黄的时候就要赶快收割,收得太早了,颗粒不饱满导致减产,收的太迟青稞穗干黄后,会将青稞粒洒进地里。
他将颗粒含进口中嚼了嚼,对疏勒耕农挥手道:“走吧。”
牛车缓慢地上路,趴在车顶的蕃军士兵嚼着青稞杆子露出头来,回头偷偷望了一眼道:“刚刚那是李嗣业将军罢。”
“没错,”老农笑道:“他刚刚还问我收成哩。”
兵卒便咀嚼青稞杆子,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听说疏勒军今年打突骑施缴获了许多财物回来,光分配给疏勒军的财物就有几大车,马匹牛羊不计其数。李将军当居首功,按理应分得所有财物之四成,可到最后他只是分一匹白马,就现在骑的这个,还有三个婴孩,乃是三张空闲的嘴。真不知道李将军怎么想的,为啥跟咱们这些人想的不一样。”
赶车老农手执着鞭子稳坐在车辕上,回头朝车顶上大声道:“将军的想法跟咱们这些人能一样吗,你要是能想得出来你也就成将军了。”
……
疏勒军的军牧区完成了秋季转场,近五千匹战马和牦牛浩浩荡荡从地势较高的山阴牧场转到了平野中,等牲畜群越接近疏勒城时,就该轮到冬季打草用以储存了。
从野外的田亩和牧场考察回来,李嗣业去了未完工的惊雷观,他在观墙外翻身下马时候,赵正一老道士正在向两个路过的当地娘子兜售他画出的清心符,只可惜两女并不识货,看完后摆摆手将他当成了做生意的巫医。
佛教在疏勒城有无可撼动的地位,其它的教派真是一时半会儿挤不进来。每当老道给附近的闲汉们讲解天人合一,修身养性时,人们就问他:“修习这个能到彼岸吗?能修来世吗?能不堕轮回吗?能到达另一个美好的世界吗?”
老道回答:“能专气致柔,调理精气,修身养性,能清净无为,物我两忘。”
“说得明白一点呐,我咋一句都听不懂。”
“简单来说,就是能延长寿命。”
闲汉们纷纷摆手扬长而去:“俺们这辈子已经过得够苦了,延长寿命不就等于延长苦痛吗?不修,不修!”
修道一途倒是适合妄图长生的有钱人,可偏偏这些有钱人被酒色食性充塞,让道士们深以为耻。
李嗣业在观门前翻身下马,老道连忙上来牵住马匹,跟在他身后往院子里走去。他从怀中掏出那盒子,塞还给了赵道长:“这东西暂时没用上,还留在惊雷观吧,等日后再给我。”
隔壁传来铛铛的打铁声,他们是在铸造装填火药的惊雷外壳。李嗣业背负双手叮嘱道:“要把保密工作做好,至少要表面上让人看来,这就是一间道观。虽然这东西被接受重视还有很长时间,但我们疏勒镇处在东西方交汇边缘,不可让人知道了去。”
“哦,”赵道长犹豫了一瞬,突然开口道:“这个东西的好处,并不是只有我们知道。”
李嗣业倏然扭头,问他:“怎么回事儿?”
赵正一试探着去看李嗣业的脸色,才缓缓开口:“就在上个月的时候,一个商人慕名找到了惊雷观,要从我的手中购买硫磺和硝石。”
“什么?”李嗣业吃了一惊:“惊雷观的名声已经泄露出去了吗?”
“不不,不是。”赵道长连忙摆手说道:“贫道在鄂州九宫山时就以擅长寻找丹材而闻名,以至于当时各方道士都喜欢找我寻找天才地宝,现在我在九宫山的作用由我师弟代劳,只是这次这帮人需求的硫磺和硝石数量太大,我师弟无法承担,所以才把他们指点到了我这里。”
李嗣业敛眉问他:“你没有把东西给他们吧?”
赵正一登时哑了嘴巴,心虚地小声讲述:“他用萨珊金币开价,我实在没能忍受住诱惑,便给他们筹备了则个。不过请将军放心,他们只是找我买硫磺,硝石。关于道观和与将军的事情他们一概不知道。”
李嗣业言辞训斥道:“这些东西怎么能够卖给来历不明的人,你知道他们拿来做什么?你是个糊涂蛋吗?”
赵道长低头绷紧了嘴巴,好半天才开口小声地狡辩道:“硫磺,硝石,并非违禁品,就算他们在我这儿买不着,也能在其他的地方得到。而且我知道他的姓名,还得到了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递给李嗣业,上面写着“猛火雷”,下面用细毫笔画出具体构造和配方。这东西外表和酒坛子一般,里面装着石脂,也叫石油,当然是经过简单提炼过的,也提炼不到柴油汽油那个程度。硫磺和硝石只是起一个生燃起爆的东西,等于是做成了猛火雷的雷管,而这猛火雷不过就是燃烧弹,汽油弹之类的东西。
严格来说,火药用来引火的作用早就被发现了,但它真正划时代的功用是剧烈燃烧产生强压气体推动弹丸发射出去,以代替人力利用弹射发射武器的局限性。
李嗣业把纸张递还给赵正一问:“买你硫磺硝石的人叫什么姓名。”
“曹随。好像是,应该就是曹随。”
李嗣业轻哼了一声道:“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随便编出来的,曹随,也太随便了。”
第四百二十章 即将动身入长安
赵道长心中有愧,只能跟着李嗣业话音说道:“没错,是太随便了。”
他们来到炼丹房后面一间空着的精舍门口,赵正一单手竖掌,将拂尘搭在袖子上,低头默念了一声:“无量天尊,将军请看。”
他哗啦一声推开了精舍的隔扇门,李嗣业低头一看,地面上滚满了黑色的铁球,药捻子就在外面裸露着。他顿时汗毛直竖,身上但凡带点儿明火落下去,这座精舍,还有整个惊雷观就会被一锅端掉。
“就这么存放,也太不稳当了。”李嗣业把伸进去的脚收了回来。
“请将军放心。”赵正一说道:“贫道一天三次检查此屋,绝不允许有闲杂人等靠近。有时晚上也提着灯过来看看。”
你还提着灯过来看?
安全意识淡薄到几乎没有,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东西的危险性?也太过大意了。
他抬头乜了道长一眼,摇摇头道:“不管你这叫掌心雷,惊雷也好,绝对不能这么存放,就算你严格防范不带明火,在地板上放时间长了也容易潮湿失效。”
“听我给你讲你记下来、首先,统一规格做高一尺宽两尺长三尺的箱子,里面铺以干草和生石灰用来防潮,做成后把这些雷都给我放箱子里,用铁钉或卯榫密封。其次,在这个院子后面修一个院子,单独盖出一个房间来当做库房,库房派制定人选十二时辰严格看守,库房的墙上和外墙上统一画出严禁明火的警告标识。最后,这个雷暂时不要做了,你若有充裕时间的话,就让铁匠铺子想办法铸一些铁管或者铜管,给我做突火枪罢。”
“突火枪,那是什么东西?”赵道长问。
“自然是比雷危险性小些的东西,等回去后我给你画一张图,你到时候试试看。”
他对赵道长吩咐一番之后,便要再次离去。赵道长连忙恭送到院门外。
李嗣业走出两步,突然折返回来,似乎是想明白了某处关节:“他既然只知道你是一介道士,为何还要将猛火雷的配方给你?嗯?”
赵正悚然一惊,张开嘴巴讷讷不能言。
……
疏勒的冬季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天空仍旧空阔寂寥,广阔的牧场上到处是收割牧草的牧民和军卒。人们将秋草捆扎成卷,用叉子叉上了牛车。不远处一辆辆的大车朝着城池行驶。
李嗣业亲自去监督了军牧草的打草,将近有千万斤的草料囤积在疏勒镇的军中草料场,经过掌管草料的胥吏和老军头清点后,认为今年收割的草料不但能满足军马所用,明年还能够有结余。
李嗣业一再严令他们,要做好防火工作,不要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回事。
眼看十一月就要到了,陪同节度使夫蒙灵察去长安叙功也提上了日程。人生的每一次远行,都有可能是一场变故,李嗣业对这句话深以为然。许多从长安传过来的消息,发生的人和事,都隐晦地告诉李嗣业,如今的长安已不是当年的长安。他需要谨言慎行,并且时刻做出决定判断。
别看是四品的军镇守使,什么忠武将军轻车都尉。在长安那种官场的漩涡中,不过是个大块儿的臭虫,比蝼蚁小官要强一点儿。对于这种等级的区分,李嗣业在心中是这样衡量的,蝼蚁级别的官员,上位者将你除去,是不花一丁点的代价的,顶多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所以才称之为蝼蚁。
若是大个的臭虫,他就算摁死你,不止染臭了他的手指,造成恶劣的臭气也污染了空气。这是臭虫级官员稍稍拥有的一点儿自保手段。这种官员只要不实际触怒京中权贵,他是不会动你的,因为处理你他要稍稍付出点儿代价,虽然代价不至于大,也足够让其恶心一阵子了。
李嗣业认为他现在的自保能力,应该算一只臭虫吧,还是不太臭的那种。
因为要进京,十二娘提前十多天就给他准备行囊,可轮换洗的衣裳和**靴,朝服和几块幞头纱,盘缠也不能少。阿郎虽然不好风月,但免不了朋友应酬,去了平康坊那种地方掏不出钱来,也会遭同僚轻视嘲笑。所以她特意给他缝制了一个钱囊挂在蹀躞带上,里面分别放了四颗八两、四颗四两的银棵子,总共价值四十八贯钱,以如今的物价,也足够他在长安城挥霍一阵子了。
李枚儿听说阿兄要回长安,她也争取着想与他一起回去,只因她在长安也生活了几年,对长安的记忆相较比李嗣业还要深一些,她怀念新昌坊老宅院子里的桑木,也怀念曾经的恩师高适,一段时间的监护人张小敬,还有带给她长安启蒙的闻染阿姊。
但李嗣业却一口回绝了妹妹的要求,一来长途旅行带着女眷颇不方便,二来他有一些预感,就像冥冥中的感应,他的个人轨迹会发生一些影响命运的改变,或许会变好,或许会变坏。即使拥有后世的灵魂,亦不敢称自己已经完全掌控命运。
动身三天前,李嗣业把疏勒和于阗的事务分别托付给了赵崇玼和李赞,估计这一去一回来,就是四五个月的时间。果真是从前的日子车马慢,连生活节奏也都相对缓慢,无论什么人的办事效率,对他来说都是拖延症,而且就连他自己,也正在落入这种拖延症过程中。
……
城南窄曲的一间土坯房里,疏勒军骑兵营第三团左旅右队队正戴望正仰躺在土榻上,仰着脖子瞧着屋顶泥胚上的裂纹,他这样一发呆就是很长时间,直到柴扉外传来叫声:“戴队正是否在屋中呐!”
他从榻上翻身下来,摸起地上的木杖,撑在腋窝下右腿踮着脚尖一瘸一拐地推开门往外走去,口中一边说道:“进来吧!破柴门一推就开。”
他来到院子里,脸上略显讶然,今日有三位不速之客。
其一是他的队副,马上就要接任队正的晏老安,另外两位是他的旅帅和三团校尉。
戴望倒有些受宠若惊了,他自受招募到碛西以来,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能得旅帅和校尉同时来登门拜访。
“戴队,张旅帅和田校尉来看你了。”
他连忙拄着拐上前去,刚要躬身叉手,田校尉连忙上前快走两步,将他扶起道:“戴六郎,这不是在军中,你我袍泽何必拘礼。”
“校尉,没想当你能来,这屋里太寒酸……要不,请两位就在院子里坐吧。”
“无碍。”两人点了点头,见院子里放着几块用来胡坐的砂岩,便各自撩起袍子坐了上去。
田校尉惋惜地说道:“戴六郎,你身为骑卒,无论角弓还是步弓,在我军中都是上等,虽可惜伤了筋腱,不能再上阵杀敌。但可留在军中担当教习,或者在都督府中做一个管仓禀的小吏也可,何必非要舍弃了兄弟们回家乡去呢?”
戴望低头洒脱却又涩涩地说道:“戴望知道自己的能耐,做教习有点多余了,做仓禀小吏却不会算账,还是不给都督府和咱家将军找麻烦了。况且我自旧历二十三年服从征募到安西从军以来,在军中已征战九载,半辈子都过去了,也有些疲乏了。还是趁着这胳膊腿还能活动,回到故乡武威郡昌松县投奔兄嫂,置几亩田地,过几天轻松安宁的日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