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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ss磊磊     美女总裁俏媳妇txt下载     美女总裁俏媳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一章 平地有惊雷

    遮挡了光线的阴暗房间里,四个五大三粗的道童站在地板上,这种环境让他们以为,眼前的这位镇使要谋划一场见不得光的阴谋,而他们能有荣幸参与其中,日后身份也将得到提升。

    李镇使的轮廓藏在阴暗中,只能听见他的声音飘出:“利用从赵老道手里学到的铸铁技巧,也铸几个容器,样子大概是这样。”

    他从袖子里掏出纸张,鲁图上前双手接过,凑到脸前一看,是一个形似丹炉的玩意儿,标识的大小却只有一尺左右。他心中狐疑,这么点大的丹炉能炼什么丹?

    “等赵道长开始炼丹后,我再教你们如何配药如何试验,现在先回去铸器,炼丹之日我会亲自到观里去。”

    他们听得迷糊,不明白李嗣业的用意,好像不是什么阴谋,难道跟炼丹有关系?

    “下去吧。”

    四人从房间中退出,在燕小四的带领下从镇使府上的后门走出去。

    回去道观的路上,四人心中的好奇和疑心越来越重,纷纷猜测:“你们倒说说看,这是叫咱们弄什么?又是配药,又是铸器?”

    “我知道,”鲁图背负双手故作高深地说道:“师父说了,丹鼎一道既能炼成延年益寿的金丹,也能炼成非常毒的剧毒。将军可能是让我们炼制毒药,从上游扔到河水里,可毒杀下游处数万大军。”

    “胡扯,什么毒丹能把整条河都变成毒水?依我看,将军是准备叫我们练一种大力金刚丹,人吃了之后力气能增大五倍,连跳也能跳十尺高。喂给疏勒军都吃了,六千人便可灭掉十万大军。”

    “唉,这个还像一点儿,但也不是,以我来看,将军是在搞一种阵法的阵眼,阵眼打开便有大雾弥漫,阵中有化灵煞气,但有强敌进入其中便会迷失心智,自相残杀。”

    “你这个就更没谱,不过我听师父说,炼丹的时候硝石放多了,容易炸炉。你说这个会不会是……”

    其余三人嗤之以鼻:“你能不能有点儿想象力,仅仅只是炸炉?还犯的着李镇使亲自过问?军中有延州石脂,以磷火点燃之后燃烧不绝!还炸炉!”

    四人在吵吵闹闹中往道观走去。

    ……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在疏勒城门外给啜律和边令诚送别,少年啜律穿上了突厥人的交领袍子,头戴毡帽,脚下踏着羊毡鞋,憨憨得像一个郭靖。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巡梭,却没有见到想看见的身影,心中不免发慌失望,都怪他自个儿嘴笨,昨天就不能问一句“明天能来送我吗”。

    他失落地收回目光,朝着李嗣业行揖礼后,翻身上马,伸手拽着马缰最后往城门洞中望一眼,眼眸顿时亮了起来。

    他看见青绿裙的枚儿相伴着嫂嫂走出,她身上披着鹅黄色对襟襦衣,两臂间有妃色帔子,金钗摇曳笑着朝他招手。

    啜律的脸上也洋溢起了笑容,板正地直起身体,朝着众人拱手行礼,心想她现在正在看自己,而他现在的样子,正是她所期望的。

    马队渐行渐远,他在马上回头,遥望疏勒城墙下,仿佛那里还有一抹青绿裙裾。边令诚在一旁看到他眼底的留恋,遂挑起嘴角笑道:“小可汗几次三番回头张望,是惦记上谁家的小娘子了?”

    监军身边的众随从们放声大笑。

    “小可汗想必未经人事,不知采花折枝之事。”

    啜律怒不可遏,却不知该如何回击,这些恶俗的俗人的嘴里提起都是对她的亵渎,庸人们哪里知道他的想法,她不同于世间任何人,是天边升起的星辰,只可遥望远观。

    ……

    赵道长从来自中原的商旅手中接到了自己想要的丹砂,足足有三十斤之多。西域的戈壁滩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这种东西。为了这些朱砂,他不知花费了多少钱财,讨了多少人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书信都写了五六封,才让师兄从九宫山托人花钱,将丹砂托运给来往西域的商旅,捎来疏勒到货付款也花了三贯,总算下来比买百斤都贵。

    剩下的其他材料,就需要他在碛西的广袤大地上寻找了,昔日九宫观所有的道士中,他最擅长的就是野外采集材料,各种石块泥土,明矾、水晶、鸡血、琥珀、金银铜铁锡矿石都能分辨得出。

    四个徒弟都不怕苦累,身上背着布袋装满他采集来的矿石,除去这些东西,他们还采集许多硝石,并且从赵道士那里学来鉴别真硝石和芒硝的区别。

    回到道观之后,赵正一道士准备捣药锤和石臼,三个徒弟除去帮师父捣碎材料外,自己也做了大木锤和锅鼎大小的石臼,把硝石放入其中捣碎,直至成为细盐状的碎屑,木炭、硫磺也如法炮制。

    老道开火炼丹的时候,也好奇地看看徒弟们鼓捣什么,他们处理如此多的硝石,这是干什么用呐?

    等到他们拿出了丹炉,却是如甜瓜大小的东西,赵道长不禁嗤笑,这么大点儿丹炉怎么够用,但若是用来推演炼丹过程,倒是可以一试。

    李将军也骑着马来到了观墙内,看来十分关心他炼制丹药的成效,老道顿时干劲儿十足,无需徒弟扇火,亲自挥动芭蕉掌握火候,火红的炉膛映红了他的面庞。

    他从丹炉前回过头来,眯着笑脸大声说道:“将军请宽心,老道我浸淫丹道数十年,这首炉绝对能成,若成两丹,你我各食一丹!”

    李嗣业摇摇头道:“我不吃丹药。”

    “不吃丹药,难不成是敬献给什么人?”

    “也不是。”

    他大声笑了笑,回头继续炼丹,那些弟子们来回奔波,时不时跑到李嗣业面前禀报。又说什么硝石比例七成五,硫磺比例一成二,木炭什么听不太清楚。他并未有什么疑心,丹方上说过有伏火矾法,是为了瞬间使火势炽烈增加丹石之间的粘结性。

    那边儿好像也在炼丹,李镇使还亲自去看了看,好像对那个丹更感兴趣,徒弟们瞎鼓捣的玩意儿,不成气候。等这边金丹大成之后,他就会被这炉丹所吸引,把黄金掺入汞水再融进丹中,成丹之后色泽金黄生出奇异香气,任何渴求长生的人见了都无法拒绝。

    赵老道突然关上了炉火,炉顶的抽汞器中冒出一阵白烟,使得整个丹房笼罩在仙气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把铲子放进去,将三颗紫红色密布着金色斑点的丹药取了出来。

    他激动地哈哈大笑,正要端着准备让李将军也掌掌眼,却瞧见李嗣业双手捂着耳朵望着远处,他的三个弟子也躲得远远的,等反应过来回头……轰!

    爆炸掀起了小范围风浪,轰隆的鸣爆声已经在他的耳边响起。

    赵老道一个趔趄,铲子中的丹药掉落在了地上,他使劲儿摇了摇脑袋想趴起来,耳朵里却响起尖细的耳鸣声,这简直比低云的落雷还要可怖,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他抬头朝声音发来的方向望去,那里院墙坍塌了半壁,地面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深坑,徒弟们的甜瓜丹炉被炸成了碎片。这边李嗣业正用力拽着黑马的马缰,这马儿被爆炸声惊吓,竟然瑟缩着后退连蹦带跳,又屙尿了出来。

    他撸了一把纷乱的长发,怒气冲冲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四个罪魁祸首大骂道:“你们这些混账!都事先告诉过你们,硝石容易炸炉!你们都是怎么配的!竟然炸得如此猛烈!”

    谁知这四个徒弟脸上全无愧色,望着老道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丝的同情,之后又把目光望向了李嗣业,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决断和发落。

    “这是怎么回事儿?”赵老道慌了神,向李嗣业问道。

    李嗣业翻身上马,一边抱着马脖子一边淡然说道:“赵道长,请原谅我事先没有告诉你,这才是我想要的东西,与炼丹有关,也与炼丹关系不大,它能助我克敌制胜,百步杀敌,千步破城,若雷声震动,惊动万方。”

    赵正一突然眼睛大睁,嘴里念叨起了道观的名字:“惊雷观?”

第三百九十二章 嗣业拜井

    城中某处的爆炸声惊动了疏勒城,街头的百姓们抬起头,目光越过屋檐的朝远方望去。娘子们连忙跑到院子里收衣服,也抬头望向天空。

    “朗朗晴天的,怎么会打雷呢?”

    李嗣业弯下腰去,伸手抚摸黑胖的鬃毛,使它尽快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又抬头看了看站在院中呆若木鸡的赵道长,似在感叹地说道:“动静太大,不能在城中试验了,以后在观里做好,到戈壁滩上找个试验场地。”

    赵正一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上,口中喃喃说道:“怪不得要取名惊雷观,是我脑子太蠢了呀。”

    他坐在地上沉思片刻,突然翻身站起来大声道:“李将军,某是道士!学究天人,与道合一,岂能舍本逐末,弃大道而求小技,这惊雷观,我……我不能再呆下去了!“

    他垂头丧气转身走向自己的精舍,在里面收拾了一顿,团起一个包裹背在肩后,双手合上房门叹了口气。

    “赵道长,”李嗣业拽着马缰来到精舍门前,马蹄在地上踩来踩去,身形不动如巍峨青山,高声说道:“你说你是个道士,一心求道,不理杂务,不问世事,那我来问你,你来碛西干嘛来了?在中原九宫山那风水宝地潜心修行,岂不是更好。”

    “我,”赵老道神情复杂,无可奈何地说:“我之前与你说过,贫道前来碛西,是要在这昆仑天山之间传我道家教义。普施道法真谛。”

    “瞅瞅,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诸教向外求同,只有道家向内求心,求心者无需远涉万里,也不会到处蹦哒。你不过是想借着在疏勒镇开道观的名义博出位罢了。你想要成名,想做这碛西唯一一座道观的观主,以此来开门立派获长安显贵的重视。”

    赵老道被说中了心思,只从眉毛底下偷瞄了李嗣业一眼,倒也没有面红耳赤。

    “你若真想做个知名道士,就应该待在这惊雷观,你可以继续念经,继续修行炼丹。某只不过是让你在业余时间给我搞点爆破品,这就无法接受了?”

    “这……”赵老道提着包裹犹疑地站在院里,卷铺盖走人只是他的一种抗议方式,希望李嗣业能够妥协,但从眼下看来这武夫是死认准这伏火矾法了。

    “我给你指出两条明路,第一条道,你自己放弃道观走人,我可以到别处再找一个道士充任观主。第二条道,你留下来继续做这惊雷观的观主,也可以继续炼丹,修行,我也会继续花钱,把道观的山门前院,前后大殿都修起来。你只需要明白这道观是谁修的,修道观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鲁图等几个便宜徒弟见赵正一犹豫不定,连忙上前去解下师父的包袱,同时叉手劝道:“师父,留下吧,这惊雷观不能没有你主持,我们几个还想跟你学炼丹呢。”

    赵正一叹了一口气,转身拔腿就走,鲁图等人连忙拦在他面前:“师父……”

    他板起脸瓮声说道:“为师想去茅厕,难道也不行吗?”

    几人连忙让道,赵正一撒开了腿往西南角跑去。

    李嗣业赞许地点了点头,对四人下令道:“收拾收拾,把院墙给修起来,以后试验到城外去找个空旷的地方,道观旁边也应该有个铁匠铺,慢慢往起筹措吧。”

    四人异口同声地躬身叉手:“喏!”

    他拨转马头,离开了道观,沿着街巷往镇使府方向而去。赵老道从茅厕里走出来,心中不解地望着渐行渐远的李将军。

    伏火矾法早已有之,李嗣业的表现也说明他知道炼丹中硫磺、硝石能引猛火,但仅此而已,能对兵家有多大助益?那炸塌的墙壁虽是让他始料未及,但这对他,对所有人而言,不过是能够在五花八门的攻防器械上增加一点儿小伎俩罢了。

    小术终究是小术,又如何能及得上大道,为了一点儿小术而用他的道观做幌子,这李将军的脑袋真是清奇。

    李嗣业跨马行走在返回镇使府的街巷间,途经了汉代的耿恭井遗址。

    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他决定再次凭吊一下这处古迹,便翻身下马,穿过遮雨棚来到井沿边,探头往里面一看,幽深的井底下有圆月大小的亮处,好似倒映着天光。

    “竟然有水了?”

    为了确信自己眼见真为实,他在井台边找了个石块,轻轻地投了下去,石块邦邦地撞击在井壁上落入深处,井底的天光宛如镜子般被打破,一层层涟漪荡漾开来。

    “哈,有水了!”

    附近百姓听见这边的笑声,三三两两朝井边跑来,低头探看之后也大呼小叫:“耿公井出水了!”

    其中一个老翁拄着胡杨木杖,颤颤巍巍地挪到井边,李嗣业生怕他一不小心滑下去,连忙搀扶住,使得他探出下巴颏,幽深的井中张望一眼。

    老翁兴奋得白髯乱抖:“果然是出水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祥瑞。”

    百姓们纷纷向李嗣业叉手道贺:“李镇使,福泽深厚,造福一方呐。这口井已有三十年干涸,历任镇守使深挖淘泥,都未能引出甘泉。今日镇守使在井边一拜,清泉便已涌出,这是高天后土感受到你的虔诚,才引泉出井馈赠。”

    李嗣业摸了摸幞头有点懵,他实际上只是来这井边看了一眼,何来拜井一说?

    “哪里是三十年干涸,应当是干涸了七十年,老朽记得高宗龙朔年间,这口井就已经干了。”发言的是那拄着拐杖的老汉。

    李嗣业感兴趣地询问:“敢问老丈高寿。”

    老头捋着苍白的髯须呵呵笑道:“老汉今年九十九岁。”

    他连忙恭敬地站正,朝着老头叉手道:“原来老丈已是人瑞,失敬失敬。”

    “哎,”老头摆了摆手:“未及满百,不敢称人瑞。倒是将军施政惠及疏勒,感动了上天,是以七十年来未有之祥瑞。本欲揖礼相拜,无奈身有不便,实在是一大遗憾。”

    真是人越老说话越好听,李嗣业连声说岂敢岂敢,搀扶着老丈在井棚附近的石头上坐下,几个百姓也围在左右,口中絮叨兴奋不已,好像这井中有了水,今年便能风调雨顺,他们的庄稼也能丰收,牛羊也能肥壮。

    这时已经有百姓主动取来水桶和麻绳,但井台边沿上已没有辘轳和石架,几个人围着井边将桶吊入,轮流接力往上提水。第一桶提上来稍微有些浑浊,直接倒掉,然后是第二桶,等吊上来第三桶水,已经是清澈明净。

    一人用木瓢舀起,双手呈送到李嗣业面前,李嗣业伸手接过,却递到那老人的面前:“老丈请先饮。”

    老人连忙放下木杖,颤抖着双手捧起,神情庄重仿佛捧着神仙赐下的甘霖,他仰头将瓢中水喝了个一干二净。

    百姓们舀来第二瓢水,李嗣业伸手接过仰头喝掉,抹了一把胡子对众人说道:“大家都尝尝这井中的新水,也沾沾这灵地的福气。”

    “喏。”

    众百姓依次排队去舀水尝鲜,李嗣业坐在那里,与老翁闲聊之时却神游物外,畅想一下这桩事有什么好处。

第三百九十三章 陇右采访使

    井中出水的原因多种多样,可能是由于气候变暖葱岭冰山融化,渗入地底使地下水位抬高,才从干枯的水井中涌出。这虽然是最科学的解释,但没必要这么说,自己知道是一回事,用它来做文章又是一回事。封建迷信是统治者的工具,这工具大家都在用,他借来用一下也未尝不可。

    而且眼下由陇右道采访使皇甫惟明主持的考课马上临近,耿恭井出水的传言说不定是个加分项。更何况听说如果地方上出了祥瑞,朝廷会将祥瑞当做当地官员的考课政绩来加以奖赏。

    消息在疏勒城中传得非常之快,镇守使府邸和都督府分别派人前来,看护住井口不要出什么意外,并在井口用红绸挽了个团花,以彰显祥瑞的喜气。据说这枯井出水的祥瑞,在朝廷的划定中属于大瑞。都督裴国良更是表示要募捐出资,给这座井修一座祠堂,逢年过节都可以来祭祀一下,或许还能求子,求姻缘什么的。

    李嗣业回到府上已是天黑,燕小四等候在院门处,双手呈上一封信件。

    “都护府来的公文?”

    “不是,这是高将军给你的私信。”

    他接过信封揣进袖子里,径直走进正堂中,坐在案几前用火折子将油灯点燃,拆开信封抽出纸张将内容看了一遍。

    信封上的内容除去一些同僚之间的寒暄词,更重要就是关于这次大考的提前预警。高仙芝声称皇甫惟明此人对自己严苛,对他人更严苛,这番从河西、北庭、安西沿途进行考评,让陇右众官员闻风丧胆,惴惴不安。

    皇甫惟明一路行来已向长安送出六道奏疏,考评为下下官员不在少数,甚至还在奏疏中指出应当罢免的官员十三人。他的考课准则是放大错处,消减功劳,声称官位放在那里,是个人上去就能立功,挤挤水分还剩多少?发现错处应该深挖,只要一挖就能挖出全部底细,保证连你三更半夜出门干的那些事都能挖出来。

    就连夫蒙中丞和高仙芝两人,也分别被他评为上下和中上,似马磷、程千里等人只得了中下等。

    这些高仙芝当然在信中没有提及,只是提醒他赶紧提前做准备,该清扫街道啦,还是弄些耆老乡绅在城门口迎接啦,把乞丐等影响市容的东西从城中清出去啦,把军容军纪整肃一下,尽量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上级面前。一句话,应付检查嘛。

    李嗣业合上书信开始细细揣摩,从高仙芝的口气听来,此人很难缠。既然很难缠,一般的表面功夫怎么能够糊弄过去,万一对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来个突然袭击,到时候他就得自扇耳光了。

    再说假的就是假的,再如何伪装他也真不了,打假拳和踢假球的人如何能够逃过专业人士的目光,倒不如坦坦荡荡让他来查。

    当然一些表面上的功夫也要做到,比如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什么的。

    他将这纸张叠起,塞到了卫公兵法的书页下面,刚起身端起油灯。娘子已端着另一盏灯袅袅娜娜地走进来,两人的油灯对在一起,十二娘的侧颜映照在灯火的跳跃中,墙上的轮廓如纤细的皮影生动可亲。

    她拽着他的衣袖道:“李郎,吹熄你的灯,两个人打两盏,太费油。”

    “呃,”李嗣业愣了一下,本想做点亲昵的小动作,只好把魔爪偷偷收回来,点头说道:“对,是太费油。”

    他手挡着灯影轻轻吹动,防止里面的油洒出来。夫妻二人并肩跨出门槛,他扶着十二娘的肩膀从廊下穿过,一个个立柱的影子扩大又变小,灯光逐渐消失在窗棂并列的格子里,于是浓雾似的夜又填塞了进去。

    ……

    戈壁滩上的马队正在缓缓行军,队列中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中塞满了书册,而在另一辆车中,一名中年男子身穿紫色襕袍,头顶扎着软脚幞头,手中握着书册靠着厢板,书册上的名录为疏勒地理志。

    “偌大的安西都护府,竟然找不到一张详细的疏勒镇管辖区域全图,实在是匪夷所思。夫蒙灵察这些人,只知道缩在那几道城墙后面,以为牢牢抓住那几座城,就掌控了整个碛西,他们还差得远。”

    坐在车辕上驾车的男子身穿浅绯色缺胯袍,拽着长缰绳回头说道:“司农说的在理,但属下听说,碛西不比陇右河西,这里地广人绝,大漠纵横戈壁连天,行旅若是不沿着商道走,行走千里都不见人踪,有些地方别说人,就连鸟兽也已绝迹。在这种地方,能有一本地理志,一张标明路线方向的图就算不错了。”

    皇甫惟明在朝中兼任检校司农卿,所有人对他的称呼都是皇甫司农。唐人的称呼习惯可能是朝官为尊,所以称呼边镇将领一般是叫他们在朝中兼任的官位。

    他习惯性地将双眼聚起,眉头也缩成一团,将手中的书册放下,语气略冷地说道:“正因为天高地偏,这些人就以为朝廷的管束力度不及,便可以懈怠,就像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这次陇右大考就是要告诉他们,不管这官离长安有多远,违背纲纪律之人绝不能幸免。”

    坐在外面赶车的是皇甫惟明的节度押衙王思礼,乖觉地把这个话题收住,重新又开启了一个话题:“眼下就只剩下一个疏勒镇和于阗镇,两镇镇使是同一人,下属副军使,押官,中郎将等等皆由下属们去探访考察,司农你没必要事必躬亲,专门跑到这疏勒城中,既劳心又劳力。”

    “你懂什么。”皇甫惟明用书卷敲着车厢邦邦作响,口中说:“碛西地缘之重,重在疏勒,它南依葱岭以拒吐蕃,西临昭武九邦,吐火罗境毗邻大食,北依天山碎叶川挟制突骑施。疏勒一旦有失,所谓碛西就只剩下龟兹焉耆二镇,所以关于此地镇守将领的考课,绝不能应付了事。若是这镇使……”

    他卡住了壳,探出头去问王思礼:“叫什么来着?”

    “李嗣业。”

    “对,李嗣业若是个庸庸碌碌,尸位素餐之辈,那就趁早腾挪开这个位置,免得如盖某某那般丢失疆土,有辱国本。”

    前方马队停止,应当是来到了一处驿站。皇甫惟明却没有下车,对站在车前躬身叉手的王思礼说道:“你去告诉他们,马队在这里休整三天,你我二人另外换一套衣衫,选两匹马前去探探路。”

    王思礼咧嘴而笑,自家司农的计策虽然老套,但是屡试不爽。为了此次考课,他们准备了五六套衣服,商旅,胡服,各级小吏服饰都有。先微服巡视,等摸清底细后再召唤马队而至亮明身份,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若是遇到一些不知底细的张狂官吏,那就活该他们倒霉了,直接将那副嘴脸踩在脚底下,这个过程让他十分热衷并爽感倍增。

    “喏!”

    王思礼勤快地去取包袱,两人没有进入驿站,更没有惊动驿长卒吏。直接在车厢里换了外袍,扮作风尘仆仆的商旅,各自牵了一匹骆驼,沿着戈壁滩往前方行进。

第三百九十四章 探访疏勒城

    两人行至赤河畔,大片的草场已经生出新芽,远看如绿毯遮盖,但近处的脚下的干土层中,却只有几株嫩绿。皇甫惟明蹲下来,沿着起伏的草丘望过去,赞许地点点头道:“初生嫩草,却没有牲畜群啃食,很难得啊。”

    不远处有一支唐军的小队伍朝这边走来,他们只有队首队尾两匹马,马嘴上戴着嚼子,几卷羊毡捆扎在马背上,瞧上去整齐一致,给人的感觉是精干利落。

    等这支唐军走近,王思礼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几位军爷,我们想问个路,请问疏勒城怎么走?”

    为首的卒长奇怪地看了二人一眼,手按着刀柄问道:“两位不是从商道过来的吧。”

    “我们是从商路而来,只是半途迷了路。”

    “我安西从龟兹至拨换城再至疏勒之间的驿路商道之间,每两三里便树立指路标杆,你们若是认字,顺着箭头走怎么会迷路?”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节,这一路行来确实有杆子,这个理由实在太蹩脚。

    皇甫惟明上前却没有拱手,只将双手放在腹部道:“我们的骆驼缺了食料,所以只好顺着河边寻找草场,勉强将它们喂饱后好赶路。”

    什长这才把手从刀柄上抬起指向远方:“从这里往西走,便能回到商道。”他又指着脚下:“这里的草场早已经划定,乃是民牧区秋季牧场,不得在此喂食牲畜。沿途驿站内均有食料干草,别不舍得花钱。”

    王思礼连忙道:“多谢军爷,我们领会了。”

    什长朝他们回了一礼,带着队伍继续前行,皇甫惟明的视线跟着他们身影,发现这些兵卒们左腰间挂着水囊和木碗、干粮袋,身后背着弓弩箭囊,除此之外并无多余物品。

    皇甫惟明望着眼前油绿的草场若有所思,捻着胡须说道:“有民牧区必有军牧区,草场规划四季,以时令进行转场,这是跟突骑施人学的哇。马政条例之规范,都快赶得上我们陇右的厩牧署了。”

    虽然还没到疏勒城,已经管中窥豹一斑,眼下所见倒是勉强达到及格线了,是骡子是马,等到了城中再说。

    ……

    过往商旅进入疏勒城中,需要缴纳一定数额的商税,根据货物的定价来进行三十抽一,这个比率很低,主要靠的是行商流量。而城中的坐商却是以地皮税来抽取,各有各的方法。

    收税的城门与主城门不同,城门吏由本地人来担任,虽有些地方保护主义的便利,但表面上还是公平的。唐军也参与在其中进行税收监督,这是安西都护府的主要收入来源。

    唐前期没有任何官方专营产业,盐铁官方虽有作坊,但并不阻止民间经营,前提是要缴税。也正是如此西域商道才有源源不断的中外商旅往来。

    有两名客商货物少得可怜,所以算下来,他们总共需缴纳十个铜钱的税就能进城。

    两人进城后并不着急住店,而是牵着骆驼到处巡梭,闲适得像如浮萍般漂泊的游侠。

    他们特意去疏勒军的军营附近看了看,对营房的位置,营门的守卫,城墙上的值守轮换都全部留意过,确实没有什么差漏。至于都督府属于羁縻机构,不在他们的考课范围之内,眼下似乎只剩镇使府没有进去看看了。

    当然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他们还要通过在民间采访来判断其人,官员的私德在考课中也占很大比重,如果在民间的评价不佳,直接递减一等。

    昨夜的寒意刚刚被逐渐升高的日头驱散,几个闲散汉子坐在城墙跟下晒太阳,闲扯疏勒镇街巷间鸡毛蒜皮的传闻。

    “耿恭井你们去过没有?自从这井重新生出水之后,大家都跑到井边提水,据说是喝了能延年益寿。”

    “我倒是想喝嘞,可惜家里没有桶也没有绳,只能眼巴巴望着。”

    “大家都说李镇使有神仙保佑呢,他只是站在那井台沿子上一拜,便瞧见一个白胡子神仙飘在空中,手拿拂尘说这口井七十年干涸,就是等待有李将军这样英明神武的将军来拜他,顿时泉水喷出了井口,这可是真祥瑞。”

    当这些话清晰地传进皇甫司农耳朵里时,他鼻孔里喷出重重的浊气,几日前在赤河牧场所见所闻积攒的那些好感,全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利用祥瑞来赚取官声赚取功名,在皇甫惟明看来是最卑鄙的一件事情。天象循环,星辰变幻,珍禽异兽,仙草灵芝都是自然孕育,与地方官的政绩毫无关系,与皇帝的英明也无关系。如今圣人笃信道教,对祥瑞事物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兴趣,不少地方官员投其所好,捏造出不少祥瑞来蒙混晋级。

    他自然无法改变圣人的喜好,但是可以对这些卑鄙的投机者下手,让这些小人不能靠近天子。

    他牵着骆驼转过身,表情渐冷说道:“疏勒城中是有一座汉代耿恭挖出的井吧,我们不如先到那井边看看去,凭吊一下先贤也是可以的。”

    等两名外地客商来到恭耿井附近时,水井四周也都被唐军封锁了,能够进出的就只是疏勒都督府上派来的工匠,听说是要兴土木修建一座祠堂。

    虽说这是疏勒都督府的作为,但也和李嗣业脱不开关系。他这陇右采访使无法监督羁縻州的都督和司马,毕竟人家都是地方自治性质的。

    这让皇甫司农更加认定李嗣业的虚伪和沽名钓誉,似这种人或许能在地方干出一时政绩,可一旦身居高位便会暴露贪婪本性。不择手段爬上去的人,贪欲钱财和权力,心中哪里还能容得下天下苍生,容得下大唐社稷。

    这些还停留在个人**满足层面上的官员将领,有什么资格做大唐的官员?

    就从这出水的耿恭井出手调查,为何去年不出水,前年不出水,偏偏今年遇上考课就出水了?一旦查出这李嗣业弄虚作假,伪造假祥瑞,定教他今年的考课垫底,还要使其从疏勒镇守使的位置上滚蛋!

    他以普通商旅的身份展开调查,可以兼听则明,只要找生活在井口附近的百姓一问,便能探出其中真假。

    ……

    挑着油缸出门的卖油汉子在巷口驻足,两名牵着骆驼的商人拦住了他,拱手客气地问道:“尊驾,敢问疏勒城的耿恭井在这附近么?”

    买油汉子一听来了精神,放下担子给他们比划道:“你们也是听说耿恭井出水前来祭拜饮水的,可惜现在不行,都督府正在修缮盖祠堂加顶,这水我喝过,可甜可甜嘞,就不像是咱人间的水。”

    皇甫惟明面上虽然亲和,内心却带着冷笑,听这卖油汉说话的口气,就像是被人调教过一样。

    “这口井是不是一直就有水?”

    “哪儿呀,这井都干了七十多年了,这是李镇使前阵子亲自站在井前祭拜,才有清泉涌出。

    他此刻表面上的亲和也不再维持,想当然冷淡地说道:“这拜井出水怕不是别人教你说的?”

    “你这个人说话可真有意思!我怎么样说话还用别人教我?”

    汉子憨批的笑容也凝固住了,哼了声弓下腰,肩头挑起了扁担站直,敲起梆子这么一抖擞:“起开!……卖油嘞!”

    皇甫惟明一个趔趄,重重地甩了下袖子,这个卖油群众不明真相,他倒要找一个明白真相的。

第三百九十五章 眼见耳听俱为实

    绕过巷子的土坯墙,两人来到一处简陋却不破落的小院外面,院门口立着槐树,枝干粗壮,树干亭亭如盖遮去了大半个院子,一老人拄着木杖坐在树下的磨盘上,下巴颏抵着双手持握木杖的横拐,双目空泛似在追忆往事。

    皇甫见到此等情形不忍上前打扰,这样的画面总能体味人生悲凉之感,他拦住欲上前探问的王思礼,只站在远处静静地等着。

    老翁将神思从记忆中抽出,回到了眼前的世界,对两个等了很久的不速之客相问:“两位远客可是要讨口水喝?”

    皇甫惟明上前连忙拱拱手:“老丈,我二人是听说汉代的耿恭井就在此处,特来访寻故地拜谒。”

    “喔,是想喝耿恭井的水啊,可惜暂时不行,都督府已经把那包圆了,正在修缮祠堂。”

    皇甫惟明决定从侧面出击,诱发老人主动露出谎言的漏洞:“老丈家距这耿恭井不算远,以前是不是经常在这井中挑水喝?”

    “哪儿呀,”老翁摆了摆手:“这口井好多年前就干涸了,我们家喝水一直是从别处挑的。”

    “你是说这井现在突然出水了?这也不一定是什么吉兆啊。”

    老翁狐疑地抬起头:“何来这吉兆凶兆一说?这明明是疏勒镇使李将军亲自站在井前恭拜,这枯井才涌出清泉,这正是他的虔诚感动了上天呐。”

    “老丈此言不尽不实啊。”皇甫惟明捋着胡须笑道。

    老翁双手重重地用木杖敲了一下地面,高抬起下巴颏冷声说道:“你的意思是我老翁胡诌?到今年我已经活了九十九,上半辈子骗过人,下半辈子又何曾说过诳语?”

    皇甫惟明连忙躬身作揖:“原来老丈已是人瑞,失敬失敬。”

    “人瑞什么的不敢当,不过远客此来是为井水,还是为别的事?若是为井水,你去亲尝一口不必问我。若是为别的事,那一日我们这个坊、这条巷的百姓,可是亲眼看见李镇使站在井外参拜,然后才有枯井生泉,您若是不信,倒是问问别人去。”

    老翁说完这番话,便不再理会皇甫,双手抵着木杖继续眯眼出神。

    皇甫惟明牵着马离开,回头看了老人一眼,心想人老成精,怕已看穿了他们的身份。不管眼下这井出水是真是假,李嗣业在这疏勒城中的人气倒也做不得假,既然多数人都说他的好话,那说明他至少还能维持住表面功夫。

    他们一路走来,安西的大多数官员都是这个水准。不骚扰百姓,风评就不会太差。此人治军方面,稍微出彩些,但也没到让他皇甫惟明佩服的地步,其余方面中规中矩,论到考课等级,倒应该给他个中中,稍比高仙芝弱些。

    暗访差不多结束了,他们决定把骆驼牵到客栈去,先安顿房间住下,再等着大队伍前来。

    不远处传来马嘶声和铁锤敲击的声音,两人循着声音牵着骆驼往前走,眼前已是疏勒城中心地带,却有一座用土坯墙木头栅栏围起来的大院,院子分左中右三部分,左边是马厩,里面有几匹瞧上去病怏怏的矮马。

    矮马通常是兵卒们用来驮运物品的,比起石国大宛马和突厥敦马要廉价得多,私人也能够也买得起。

    中间是一座折尺状的平顶屋,分别朝两个方向,黑洞洞的门中弥散出熬煮中药的味道,一个裹着皮围裙的家伙提着一桶水走出来,他来到矮马跟前,用梳子沾着水梳洗马鬃。

    这个机构的作用他一眼便知,这不就是军中的马医么?不过一路行来,疏勒城中的这个倒是最完善的。

    靠左边这个,竟然还有铁匠铺?他们牵着骆驼贴在栏杆旁边好奇地观看,一个铁匠汉子在学徒的帮助下,将一只马腿抬起,把一个环形的铁掌铛铛地钉在了马的脚掌上。

    他们给马穿铁靴?皇甫惟明回头看了王思礼一眼,王思礼摇头耸肩表示自己也没有见过。不过疏勒位于碛西最西端处,从大食、拂菻手里学来这种东西,也是正常的。

    由此来看,这个李嗣业能做两镇镇守使也不是没有缘由,他在领军治军上虽没有高、夫蒙这两个胡人那么亮眼,但在马政和后勤方面应当是远远超过了,这个考课可以考虑往上提提,与高仙芝同等,也算个中上。

    两人牵着骆驼来到城中邸店,交给店里活计牵到后院的马厩中喂料。进城后巡游了一个上午,腹中早已空空,便索性在楼下待客的厅堂中吃些饭食。

    两人盘膝坐在案几前,店中的酒博士挽着麻布巾上前来擦了擦案几,热忱地问道:“客,两位来点什么?”

    “羊肉汤,胡饼。”

    “好嘞,客稍等,羊肉汤胡饼马上就来喽!”

    皇甫惟明突然看见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肉脯,不由得好奇道:“某只听说荆楚之地百姓喜欢做风干腊肉,没想到这习俗竟然传到碛西来了?”

    坐在他们斜对面案几前有两三位本地老客,听到后接茬道:“这腌肉还是从唐军军营里传出来的呢。”

    两人点了点头,王思礼表示很惊讶,开口说道:“想不到疏勒镇如此富庶,我们刚刚在外面街上转了半圈,看见几乎家家门外都挂着腌肉。”

    “哪里是富庶了。”一个穿着褐衣短裳的汉子说道:“这是去年冬天遭灾后积攒了下来的羊肉。”

    皇甫惟明听者有意,就像敏锐的猎狗嗅到了猎物的伤口,紧跟着抢问道:“去年冬天遭遇了什么大灾,大风雪?还是霜冻?”

    他实际上是想知道疏勒镇唐军官员在这种灾害中保持什么样的立场,有怎样的表现?

    可能是口音的问题,几位老客皱起眉头,好似在其中听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立刻阴阳怪气地反呛道:“大风雪和霜冻还能算灾么?我们疏勒冬天要能有大风雪,种地的估计晚上睡觉都能笑醒。说到霜冻,年年十月就开始霜冻啦,日子虽一天比一天冷,但也是提醒牧民早做过冬准备哩。”

    客人们显然不想顺着他俩的问话谈下去,紧接着讲起了别的事情,皇甫惟明索性不再说话,只慢慢地嚼着羊肉,只当做了听众。

    两人选择闭嘴时,反而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东西。这些老客喝了不少酒,随口闲聊提到了去年冬天的大火。

    “放火的卜老三放出来了没有?”

    “早就放出来了,他又不是故意的,只能算是无心之失,都督府打了他板子,又关了他两个月。

    “呵呵,这个憨货。”

    “嘿,卜老三早就认栽了,卜家娘子也准备把所有羊主动送出去等唐军挨个儿宰掉。奇怪的是唐军并没有那么做,还给他家分了草料,他们家保下了一半儿的羊。听说卜老三放出来的那天晚上,站在羊圈门口嚎啕大哭,又对着军营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哪儿是军营啊,我听说是对着了镇守使府邸磕的。”

    “咳,不管是哪儿,反正是磕了。”

    一名老客感慨地说道:“这要是往年,别说卜老三家的几百只羊保不住,就算是受灾的那些牧民,估计也不剩下几头,一次性要杀掉好几万呐。羊毛皮子全部赔出血卖给本地的几家商铺,就这人家还不愿意收呢。”

    “也幸亏李镇使及时从于阗赶回来,他刚进城门就把杀羊的兵卒们骂了一通,阻止裴都督他们杀羊,逼他写下征调令,让整个疏勒镇军民都从自家的牧草中分润出一点救灾。又命令屯田的段将军奔赴几百里去天山北面的草场收割牧草,牧民们才保下了大部分的羊。”

    几个客人唏嘘不已,稍微年长者感慨道:“我们疏勒还从未有过像李将军这样的官,出了事情最先想到的就是挽救咱们这些牧民的损失,救下了几万只羊,等于救了多少放羊的?这可是偌大的恩德。连老天爷都认为他仁德,不然他拜耿恭井的时候怎么会突然出水?”

第三百九十六章 眉眼看人高低

    本地客的话音在店中来回环绕,很快又有人接上了话茬,却是后来才进来的几个客人,其中一人偎着交领胡服袍子,捧着热腾腾的油茶说:“这下话又说回来了,李镇使为啥要划定牧场?不管是放羊放牦牛,这个春季都必须到几百里地的葛罗岭山上去,夏天才能够转到山腰里。还不是因为去年冬天出的那档子事儿吗?”

    “冬天那是因为烧了草料,跟划分牧场没啥关系哇。”

    “一瞅就知道你啥也不懂!就算没有那把火,疏勒镇是不是隔个几年,草场就不够用了?都督府是不是冬天就逼着大伙儿大肆杀羊?最根本是因为草场枯竭了,牧民们胡乱放牧,还没到冬天就把冬季草场的草给吃了,他们到哪里打草去?草料本来就不足,大火不过是雪上加霜而已。”

    这个本地客的说法折服了多数人,都竖起耳朵听他谝。

    “就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李镇使才花了一个冬天的时间,把草场给划定了出来,春季在哪儿放,夏天在哪儿放,都给你划得明明白白的,谁要是破了规矩犯了法,要么出钱,要么大牢里蹲去。”

    “要我说早就该这样搞,否则那些人都不守规矩,最后害的还不是大家么?”

    “是极是极。”

    在这个懒洋洋的春季下午里,邸店中的客人们各自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又各自匆匆地离去,人生在世皆为生计奔波奋斗,他们以前如这般生活,若干年后依然似这般活着。这个世道对他们来说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能在这样一个相对公平的坏境下谋生,已经尤为满足了。

    其余的酒案上杯盘狼藉,整个店中就只剩下角落里的两位客人,两人将酒坛子中的最后一滴酒落入酒盏中,端起来浅慢地品尝着。

    酒博士收拾案几,颇为羡慕这两位闲适的客人,人家看上去就不是为了下顿发愁的人。

    皇甫惟明抿着嘴唇好半天不说话,王思礼也静静地坐着,不好去打扰他。

    他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一路向西向北行进的路上,花去三四个月的时间进行官员考课,靠查账目、靠到民间打听风评、靠突然袭击查军容军纪、查农田、查水利、查驿路,每个官员在他们的认知下,都不过是一段枯燥的考评批文,像木偶般毫无新意。

    疏勒之旅却全然不同,他们在这里似乎听到了一段完整的故事。这些质朴话语所描绘的脉络,不禁让他代入其中,心想如果换做自己,会不会比他做的更好。对于这个全然不认识的疏勒镇使,他们所知道的信息也只有“李嗣业,京兆高陵人,现任……曾任……”但是在这城中听到某些传言谈论后,开始在他们的想象中勾勒出形象,也愈发变得丰满可期,现在倒是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位李镇使了。

    皇甫惟明饮完最后一滴酒,将杯盏倒扣在案几上,话语硬而干脆:“收拾一下,我们到镇守使府拜访。”

    “可我们没……”酒博士经过他们身边,擦完案几后离开,王思礼稍稍提高声音道:“我们没带官服,鱼符鱼袋也都留在车驾里了,穿成这个样子,怕是进不去镇使府吧。”

    皇甫司农似乎是拿定了主意,执拗地说道:“我等不到三天后,今天就要去看看,不然晚上睡不着。”随后他抖了抖袖子,低头看着身上:“至于这身衣服,我相信能得黎燕交口称赞者,不会把咱俩当做乞丐驱出去的。”

    “走!”

    “现在就去?”

    “主动拜访,当然要趁兴而往。”

    王思礼将一摞铜钱叠在案几上,对酒博士喊了一声:“博士,结账!”

    两人各穿着厚实的胡服,领子交叠时能御风寒,头上还有罩帽,背负着双手大步朝镇守使府邸方向而去。

    ……

    李嗣业站在裴国良家的平顶上,放眼四周可以俯瞰疏勒城中。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镇使府,只能看到一片绿荫,院墙很高视线探不过去。心想幸好俯视不到我家,不然非拿火药把这房子强拆了。

    裴都督本来躺坐在胡床上,看到李嗣业站起来,也只好穿靴站起,与他并肩而立。

    “能不能先别给耿恭井修祠堂,先停下等两天再说。”

    “为什么?这是顺应天意,某已经在井前参拜,承诺要修成个样子,你让突然停工,你让我在天意那里如何交代?”

    李嗣业咂着嘴唇,确实老天爷最不好交代。

    “马上就要进行三年一次的陇右道官员考课,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让人说我假借祥瑞给自己脸上贴金,搞面子工程。”

    “啥叫面子工程。”

    “嗯,就是只要脸面,不要里子的工程。”

    裴国良糊里糊涂,还是没有听明白,只含糊了一声:“他们若是问起,你就说跟你没关系,是主持修建。”

    “你倒是这么说,谁信呐?”

    李嗣业向挨着房顶的树叶缝隙中望过去,正好看见两个做商旅打扮的人往镇守使的府邸走去,这两人昂首阔步,背负双手,肚子挺得比他还嚣张。他抬起双手朝裴国良拱了拱:“有客到了,我得回去待客了。”

    说罢他往圆顶屋内的楼梯走去,裴国良在他背后大声道:“哎,还修不修祠堂了!”

    “再说。”

    ……

    皇甫两人来到镇守使府门前,正门左右有两名兵丁,侧门正敞开着。他笑着伸手给王思礼指了指:“走,我们过去。”

    两人刚跨进门槛,便有一名身穿深青缺胯袍的武官从倒座房中走出,指着两人喝问道:“哪里来的没规矩的?问都不问就往里闯?”

    王思礼凝起眉头又松开,连忙收回脚步,朝燕小四拱手说道:“我二人有要事求见李镇使,请尊驾代为通报。”

    “李将军不在府上。”燕小四打量了两人一眼,可能是因为对方没有称呼他为“军爷”而叫“尊驾”,心中颇为不快,冷觑了一眼刺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镇使府上也是你们这等市井郎能踏足的么?”

    王思礼被燕小四激起了斗争欲:“商贩怎么了?商贩非大唐百姓焉?不可求见镇使吗?”

    “废话,我们家将军若是整天接见你们这些商贩,还有时间干公事吗?”

    “小四。”十二娘清隽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这两位是从哪里来的?”

    燕小四转身叉手回道:“娘子,不知从哪里来的两个商贾,说是要见将军。”

    十二娘双手交叠,并未将目光朝两人,头上发髻如远山,娥眉淡扫素颜恬淡,款款说道:“既然是来求见夫君,想来是有什么要事,让他们进来吧。”

    燕小四只好对十二娘叉手道:“喏。”

    “两位请,”十二娘轻提着裙摆走在前面,两人拱手致谢跟在后面,燕小四留在最后一脸郁闷。

    王思礼不间断偷看十二娘的侧脸,时而若有所思,时而欲言又止。

    她将两人引入外院正堂中,吩咐下人取来毡子请他们就座,又吩咐去煮茶待客,才盈盈地朝两位低腰施礼道:“两位暂且落座等候,夫君稍后便回来。”

    王思礼突然直起腰身拱手拜问:“娘子长得好像一个人,王思礼冒昧相问,你是不是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

    十二娘转身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没有任何波动,浅浅低身回答道:“没错。”

    王思礼卡壳说不出话了,十二娘朝他点点头,转身走出堂外,轻声对准备离去的燕小四道:“小四,你跟我来。”

    他们穿过正堂外缘的廊柱,在穿厅前站定,十二娘双手交叠转过身,叹了口气道:“小四,你没有眼力。”

    小四双目发怔,随即醒悟羞愧地叉手:“夫人教训的是。”

    她低头垂眉,淡然开口:“一个人的高低贵贱,并不在他们在穿衣上,而是在他们的眉眼上。如果你没有分辨能力,最好还是一视同仁。”

第三百九十七章 仙女的夫君

    十二娘刚刚离开不久,王思礼便从正襟危坐的状态脱离出来,露出惊喜之色道:“刚刚那是剑器大家公孙大娘的弟子!据说得到了公孙大娘的剑舞真传。想我当年与父亲入长安,在上元灯会上亲见公孙大娘带领弟子十二娘表演剑器。那真是剑如雷电飞舞,万人空巷围观,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我那时还是孩子,被阿爷扛在肩头遥望,公孙大娘宛若九天玄女,英气凛然宛若谪仙。最让我难忘的还是李十二娘,她在那万灯星夜脱尘绝俗,似星辰一般耀眼,又像王母座下的玉女,是我少年时梦中所不能及。以为今生再无缘再见,真是没想到啊,今天竟然在这万里之外的碛西见到了她。她竟然嫁做人妇了。”

    说罢他不停地摇头喃喃道:“她怎么会嫁人呢,实在是太令我惋惜、伤心了。”

    皇甫惟明不能理解王思礼的感受,也将他的喋喋不休视为失态。他身体坐得端正扭过头来说道:“她本来就是凡间的女子,嫁做人妇有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啊,思礼,登门拜访眼睛盯着别人家的娘子,还主动去探问人家的名字,实在不是君子之举。我要是她的丈夫,看到你这样窥探我的夫人,给你下逐客令都算是轻的了。”

    王思礼叉手向皇甫惟明致歉:“司农勿怪,末将确实是失态了,只因勾起了过往的回忆。”

    “无碍,”皇甫笑着摆摆手:“这等事情,你不要再提起了,也不要让人家李嗣业知道,藏在心里就行了。”

    王将军表面恭顺地点点头,心里倒是憋着好奇,远远超过了皇甫惟明的好奇心,想看看是怎样的男子,能有幸娶走他少年时代梦中的仙娥。

    皇甫惟明的注意力从他的脸上离开,开始注意这厅中的摆设,目光霎时间被立在台基两侧的两个屏风所吸引。

    他也终于不顾礼节从地上站起来,来到那左侧屏风上的疏勒布防图上细细查看,且循着他来时的路线去辨别:“这是计里画方的制图法,从图纸上方格长短预估来算,应当是十里记一寸。这里是我们停留的遐芦馆驿站,而这里是有唐军的一个烽燧,这是个什么,这是们来时戈壁滩的见到的一座风蚀小山,真是细致!疏勒周围四百余里,尽在这张图上!”

    他又转身去看那张疏勒草场图,上面已经根据牧草区分做出了规划,军牧区和民牧区按照两条河流的分布区域划定,四季牧场也各有不同的颜色。从两张图结合来看,疏勒军眼下的驻地,情况,骑兵游牧的位置都一目了然,这可真正算是心中有底的。

    皇甫惟明转身指着这两张图,对着王思礼和整个堂间大发感慨道:“就凭这两张图,我也应该给他个上上,至于他这个人,见不见倒不那么重要了。”

    王思礼正坐在案几前翘首以盼呢,他现在心中全无公事,只想知道这个幸运的家伙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牡丹配上了糟糠。

    他手抚着案几,干咳出声道:“我们既然来了,属下还是觉得等一等。”

    皇甫惟明当然不知道王思礼存什么心思,他转身坐回到案几前,板正身体跪坐,双目闭合似冥。

    “他来了!”王思礼用夸张的语调出声,把皇甫惟明从冥想中拽出,肩膀抖了一记才睁开眼睛,责怪地横了一眼这位下属,实在是大惊小怪。

    王将军从案几前俯出身子,这样视线才能绕过大开的格子门扇,望向大门处。

    在他的目视聚焦下,一个身材宽壮的男子走在朝向正堂的甬道上,此人低头看着脚下,头戴普通的黑纱幞头,身穿普通的浅绯色缺胯袍,腰间的蹀躞带上小玩意儿在走动中相互撞击,发出哗啦响声,金鱼袋悬挂在显眼的位置。

    这么远未能看清他的脸,但从身形上看来很普通了,军中似这样健硕的汉子比比皆是,只是感觉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不像从军中进阶的官员们刻意迈出八字步。他双腿稍有些罗圈,这是骑马骑出的毛病,双脚却以内八字保持在直线上,他无论头多低,腰身都是板直的,两肩在行走中几乎纹丝不动,双臂似钟摆般前后摆动,具备了一般练武人稳定的下盘,但要比他们都灵活。

    他已经来到了台阶下,王思礼连忙把上身撤回去,乖乖地坐正身体,耳朵却不肯放松,仿佛要把对方脚步声也辨析出优劣来。

    啪,啪,好像听到了双脚合跳的声音,然后踟蹰片刻,是在转身目测跳了多远么?最后正常地踏上石阶,伴随着脚踢前摆的沙沙,弄出这些声响的主人,抬脚跨过门槛,朝着堂中走来了。

    王思礼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对方。眉毛狭长并不浓密,睫毛却很长,使得稍陷的双眼如被遮挡在草木中,眼眸中跳出的光线很灵动,仿佛有一种不受束缚的活力。

    他确实仪表堂堂,但也不过是标准武将的模子。眼前这个人值得称道的并不是他的相貌,而是灌注在身体里那股子洒脱。配一般的美人自然足够,但若是十二娘,天底下没人能够配得上她。

    真是可惜啊。

    对方的目光只是从他的脸上扫过,又扫向皇甫惟明,表示礼貌地点了点头,刚要抬起双手互握住,然而却没有举多高,十指交叉地放在了自己的腹部。

    “你们找我?”

    皇甫惟明和王思礼从毡子上站起身来,先是朝李嗣业拱手,又意识他们是在扮演商人,才改变为叉手礼,身体微躬向前翘起大拇指开口:“我等是云游四方的商旅,今日来到疏勒镇,偶尔听闻镇使勤勉治理地方,受百姓交口称赞,继而感动上天,使得城中七十年干涸的耿恭井涌泉出水。所以特地前来求见镇使,希望李镇使能够放我们进去,也尝尝这耿恭井水清泉的味道。”

    “尝泉水?”

    把理由想得再荒谬一点,有商旅因为想喝井水而找上镇守使府吗?哪个商旅闲得蛋疼为了喝口水专来上门求见,这理由也编得太过随心所欲了,比黄石公消遣张良还要露骨。

    李嗣业端坐到屏风前,拱手说道:“两位想要饮井中水当然可以,不过不要迷信它有什么神奇功效,不过是地河上涌,泉出井底而已。”

    皇甫惟明心中所感,捋须问道:“敢问李镇使,这井水涌泉,是有什么昭示么?”

    “不过是地下水位上升,毫无昭示。”

    “那为何百姓还要将井泉出水视为祥瑞,奔走而告之呢?”

    李嗣业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髯,深吸一口气开讲:“地下河为何出水,我们不知其因,与其胡乱猜测,倒不如稍加引导。百姓趋吉避凶,期盼好的征兆,渴望风调雨顺,渴望生计顺遂,这些均如天象邈邈无法预测。他们只是想找个理由,来佐证他们的将来会比今日更好,我们为什么不顺应他们的希望?祥瑞的出现可以满足他们的猜想,借神异现象告知他们,大唐治下的疏勒镇会愈发富裕昌盛,会使他们坚信大唐可承平日久,使他们永远都热爱这个帝国。而这,就是祥瑞的好处。“

    李嗣业说这番话,全程都未停顿,语气也一声比一声高,宛如铿锵的诗朗诵般字正腔圆而又感情充沛。听完这段话,王思礼也终于明白十二娘为何会选择嫁给这个男人了。

    因为他不说人话。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不请客自来

    两名商旅结伴而来,又结伴而去。李嗣业站在正堂门廊上,看着他们的背影在甬道上行走,跨出侧门消失在视线中。

    十二娘走到廊前,轻依在夫君身侧,轻声问他:“这两个人,李郎没有问他们来路吗?”

    “他们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或许还会再见面。”

    李嗣业可以肯定,其中一人定是皇甫惟明。按道理讲考评他这个疏勒镇守使,犯不着堂堂的陇右道采访使出马,但这人还是来了,乔装打扮穿着商旅的衣服出现在他的面前。

    所谓的暗访只是考课的一部分内容,但真正的考课并未开始。

    三天后,陇右道采访使的考课队伍来到疏勒城中,但在这其中并没有皇甫惟明,带头的是采访使麾下的掌书记,兼任陇右节度使押衙王思礼将军。

    这些人进城后没有进馆驿,直接进驻到军中仓禀和镇守使府邸,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查了查账册,整个考课过程连一天时间都没用,就已经完成了对高级军官的评等,统一撤到城中驿站等候。

    王思礼将军还有些不想走,他踌躇再三之后,用祈求的语气向李嗣业讨问:“我想在你家吃顿下午饭,不知道能不能……”

    他还从来未曾见过要主动留下吃饭的客人,对于面皮薄的人来说,说出这样一句话估计得把头埋到裤裆里好几天。李嗣业总觉得这个人面皮薄,可偏偏他就说出来了。

    “好,就一顿。”

    王思礼闭着眼睛使劲儿点了点头。

    这个下午李嗣业在家中内堂待客,妹妹李枚儿在旁边煮茶侍奉,两人脱掉靴子穿着足袋跪坐在案几前,家中下人将煮好的羊肉和温好的酒水端上来。

    王思礼心不在焉,没想到待客的竟然是李嗣业的妹妹,他这样一个忠实的粉丝,想见见自己的偶像就这么难么?

    酒肉端了上来,李嗣业频频劝酒,王思礼闷头就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将军的脸庞也愈发红润,拘谨的王将军也终于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我们喝了这叙旧,怎么未见夫人出来?”

    “哦,娘子他今日心情欠佳,自去休息了。”

    王将军遗憾地点点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为了不使李嗣业因想偏而怀疑,他用庄重崇敬的语气说道:“将军可知,夫人乃是名震天下的公孙大娘的亲传弟子。”

    李嗣业淡定地点头:“哦,我知道。”

    “李十二娘的剑器造诣在我看来已与其师不相上下,若假以时日,定能青出于蓝,成为大唐第一剑舞名家,可惜她已早早嫁做人妇。”

    李嗣业顿时脸色不好看了,心说你是喝醉了咋地,当着我的面竟能说出这种话,要照你这么说还是我断送了她的艺术生涯。你该不会是个真爱脑残粉吧。

    李枚儿坐在下首出莞尔一笑,给两人端上来煎茶。

    王思礼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出言挽救道:“我只是有点惋惜而已,绝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真是羡慕将军,您平时一定经常看她舞剑吧?”

    李嗣业醉意微醺,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没有,其实我也只看过一次。”

    “为什么?”王思礼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要知道公孙大娘已经退隐,西河剑器已成为绝响,兄近水楼台先得月,竟然只看过一次,为何不教娘子常常舞与你看?”

    “剑器这个,我不太懂,况且舞这个东西太费体力,十二娘说她每次舞完都要出一身的汗,太累了。所以自从她跟我之后,我就没再让她舞过。再说了,我娶她是因为她贤德淑静,并不是因为什么练剑。”

    “哦,”王思礼恍然地拱了拱手。

    两人饮酒半酣,李嗣业扭头看身边,李枚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王将军起身告辞,他亲自出门相送,一路来到镇守使府门外。

    “李将军,再会。”王思礼抬脚踩上马镫,猛一回头,却从马镫上脱落下来险些摔个趔趄。

    十二娘已经在枚儿的陪同下,来到丈夫身边站定。她身上披着斗篷,云朵髻上插着簪花步摇,怀中捧着一柄纤细的长剑。

    王思礼的脸本就被酒水醺红,此刻更是如一片桃林晕染,上前半步恭谨地叉手行礼:“乐浪遂城王思礼见过李大家。”

    李嗣业此刻倒有些嫉妒了,咋就没有一人对我也有这样的崇拜。

    十二娘颔首说道:“王将军不必多礼,十二娘早已不操业艺。”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剑,双手呈送出去。

    “这把剑是十二娘早年学艺所持,现在把它赠送与你。”

    王思礼连忙双手接过,双手横端在手中,神情很是激动。

    李嗣业不合时宜地插嘴说道:“要不要让夫人再给你签个名?”

    十二娘嗔怪地横了丈夫一眼,王思礼呵呵笑道:“不必了,有了这把剑,我也能时常拿出来向人炫耀,说这是公孙弟子十二娘所赠。”

    李嗣业忍不住又道:“你不如跟人说,这是公孙大娘的剑,岂不是更有面子。”十二娘另一只手伸到背后,隔着袍子在丈夫的腰上拧了一下。

    王思礼翻身上马,那把剑依然横在他臂间,他将它沿后领插进了袍子里,也不管是不是硌的慌,他在马上笑着拱手说道:“今日能有幸结识贤伉俪,思礼三生之幸,告辞。”

    他打马朝着街道尽头而去,采访使的马队已经整装待发,从疏勒城门鱼贯而出,沿着芳草地往南而去。

    队伍行至半途,有一辆等待在商道上的马车加入进来,车上的人手捧书册掀开车幕,对骑在马上的王思礼招了招手:“在车里待会儿。”

    王思礼翻身下马交给别人代管,自己则跳上车辕,钻进了车厢中。皇甫惟明瞧见了他背上的宝剑,瞪眉问道:“你收受李嗣业贿赂?”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连忙摆手解释道:“司农冤枉,我可没有这个胆子,这是李嗣业的夫人李十二娘所赠送。”

    “嗯?他家人送跟他送有区别吗?”

    他连忙从背上将剑取下来,放在腿上平摊开来,皇甫低头去看,本就是一把普通的剑,上面套着乌木剑鞘,剑首和剑尾都镶有铜纹,这铜总共没有三两重,整把剑卖出去也不超过两百个钱,如果不算名人效应的话,确实不算是贿赂。

    “你终究还是去见了人家娘子,还把她的剑搞了过来。”

    王将军听了险些呛出血来,连忙叉手拜伏:“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司农。我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去搞人家娘子的剑,岂不是要让李嗣业拿刀砍死我?你老人家可能是没见过公孙大娘弟子十二娘的剑器舞,看了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对于她的仰慕,就相当于仰慕李太白、王摩诘、张旭、吴道子。”

    皇甫惟明不再计较这个,转而轻晃着说道:“昨日苦思冥想,终有一事缠绕在心头不得解脱,今日也未有决断。”

    “哦?”王思礼忙问道:“司农倒是有何烦恼,不如告知思礼。”

    他惆怅地挥动书册敲击着脑门道:“李嗣业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此四善具备,又有边境清肃,城隍脩理,得镇防之最,无论从心从理来讲,我都应该给他一个上上。”

    “那就给他一个上上又如何?”

    皇甫摇头:“自我入仕多年主持考评以来,这辈子还从未给人过上上之评,他们说我严苛也罢,说我锱铢必较也可,本人就是如此挑剔。可眼下李嗣业有数次大功,任疏勒镇守使不足一年多的时间里,便能将疏勒镇整饬到这个地步,得百姓爱戴,加固我大唐在西域的声望,上上之选当仁不让。所以……”

    “这个上上还是不能给他,给他个上中吧。”

第三百九十九章 反派的二三事

    “为什么?”王思礼颇为吃惊地问道:“李嗣业此人禀性纯良,为人坦荡,就连李十二娘都选择他做夫君,也足以说明他的人品。”

    皇甫惟明睨了他一眼道:“舞剑女子何时成为你的衡量标准了?我从未说他品行有缺,只不过……只不过魏晋李康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我从未给过人以上上之评,就连夫蒙灵察高仙芝也不过是上下、中上,若给了李嗣业上上,远超同僚和上官,对他来说反是不美。”

    “况且中书令李林甫为人奸险,最善嫉贤妒能,为阻止边将入朝为相,任相数年里为陛下所举荐将领皆为胡人,诸如安禄山、史思明、安思顺、夫蒙灵察等人。我担心褒奖太过,使李嗣业落入此人的视线中,尚未成就气候便被其提防打压,实在是得不偿失。”

    “所以我决定了。”他展开一本册子,在上面提笔书写,一边说道:“就给予李嗣业一最三善,上中之评,这个评价对我来说也是凤毛麟角,尤为看重了。”

    王思礼表示遗憾的同时,又对皇甫深感佩服,想不到只是给人一个考评,都能考虑得如此之深。

    像他这种人没那么多弯弯绕,更没有如此多的深谋远虑,恐怕这辈子也只能当个武将打打仗了。

    皇甫惟明扶着车厢惋惜地说道:“我虽表面上给他上中,但是这里。”他指着自己心口,“这里我是要给他上上的。而且等这次回到长安后,我要把他举荐给太子殿下,这对太子殿下来说,也是择得能臣的好机会。”

    他对王思礼说罢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伸手推开马车的轩窗朝外望去。骈马脚蹬在干硬的岩石表层,把绿洲远远甩在身后,开始行上了贫瘠荒凉的戈壁滩。最后能够看到的胡杨树,已经离开了十里地之外,若是走错了方向,一头扎进连野兽都无法生存的图伦碛大漠,那才叫倒霉到了极点。

    三月底,采访使的队伍来到于阗镇,由于这里也是李嗣业的辖区,皇甫只派王思礼带着队伍去于阗城考评了老将军李赞。暗地里给了他与高仙芝同等中上的评价,这感觉像是对老将军的安慰奖,毕竟人已经五十出头了。

    队伍返回陇右所行之路是在丝绸之路南道上,也就是于阗镇穿越大漠到阳关这一段,绵延上千里,无论是靠近图伦碛还是朝南靠近昆仑山脉,都是一片蛮荒的无人区。

    皇甫惟明从未到过碛西,更没有到过商道南端如此荒凉的地方,在这将岩石暴露在烈阳的大地上,除去三十里一驿的驿站外,整个地平线上都是那种干涸的的沙地和硬石头地貌。

    他心底暗暗后悔,对安西众官员所做的考课评价太低了,总是下意识地把碛西的官员同内地的州县官员相提并论,却脱离了他们的工作环境,这里总共有近百羁縻州,地理上却相当于河东河西陇右几个边镇的结合,用仅仅两万四千人的安西军,能够维持碛西的统治属实不易。

    碛西荒僻同时意味着消息滞后,长安洛阳发生的事情,两三个月后才能传到这里。

    他们入玉门关转道张掖城,夜宿城中才知道了朝中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这两事都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有关。

    第一事是正月时,安禄山入朝奏报,说去年范阳节度使治所营州发生蝗灾,他亲自设坛祭天,焚香祷告说:“臣如果操心不正,事君不忠,愿使虫食臣心;如不负神灵,愿虫散去。”

    他这话刚说完,就从北面飞来一群鸟,把所有蝗虫都啄走了,没错,就是一群鸟把蝗虫全部啄走了,一个都不剩。

    这种事情皇帝居然相信了。

    据说此事并不是安禄山空口胡说,去年根据各道官员的奏报,蝗虫侵袭的区域并非营州一地,但数营州危害最大。范阳节度使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灭蝗虫,但绝对不是什么鸟捉虫,当年营州的庄稼并未受多大损失。

    皇甫惟明不知安禄山为何非要把清除蝗灾这种人力壮举,编造成灵异故事给李隆基听。

    如果按照李嗣业的解释,祥瑞和灵异是为了加强百姓对王朝统治的向心力,此事倒也无可厚非。

    皇甫司农却不是这么看的,他认为安禄山宁可掩盖自己的功劳和能力,也要维持忠臣这种人设。他编出这种鬼话告诉皇帝是他对帝王的忠诚打动了上天,才派来鸟儿捉走蝗虫,这样的效果远比李嗣业拜井强多了。

    皇甫思虑再三,决定将耿恭井出水当做祥瑞报告给皇帝,这也将是他打破自己的规矩,有生以来第一次报祥瑞。为什么要这么做,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第二件事情是一桩科考丑闻,也发生在正月。此时李林甫兼任吏部尚书,负责科考事宜,他每日在政事堂办公,把科考全部委托给侍郎宋瑶和苗晋卿。

    当今御史中丞张倚在皇帝面前很受宠,这两个家伙为了巴结张中丞,决定给张倚的儿子走后门。

    这一年科考入长安应选者有万人,但得中者仅六十四人,以张倚之子张奭为榜首,导致群议沸腾,士子们都炸了锅了。整个长安谁不知道张中丞的儿子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草包,选他当状元这是打谁脸呢?也太胆大妄为了。

    恰巧前蓟县县令苏孝韫的儿子也参加考试落榜,也许是这位老明堂气不过,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安禄山。安中丞决定仗义执言,进入南内报告给了皇帝李隆基。

    李隆基忍住怒火,宣召所有得中者入宫面试,草包张奭这下可就露馅儿了,他手持试卷坐在考场案几前,整整一天一个字都没有落下去,直接交了白卷。当时人们称这为曳白。

    皇帝取消了张奭的状元资格,将宋瑶和苗晋卿分别贬为武当和安康太守,张倚为淮阳太守,考判官等礼部官员全部贬到了岭南做官。

    这样的处罚相比起后来的明朝要轻得多,这也说明科考在唐朝的政治重要性还没达到明朝那种贯彻到骨子里的程度。

    在这桩科考丑闻中,唯一的受益者可能就是安禄山了。

    安禄山任平卢节度使的同时兼任御史中丞,有专奏之权,他在这桩事件中树立起了不畏权贵,直言进谏的形象,冒着不惜得罪李林甫、宋瑶、苗晋卿等人的风险,将科考丑闻大白于天下,也使得玄宗皇帝对他更加喜爱和信任,毕竟在李林甫当政的这个时期,敢说真话的人是不多的。

    听闻这两件事情,使得皇甫惟明对安禄山这个胡人将领,也多了几许好感。这人看上去粗野无心,倒也能秉公直言。先前编出了鸟啄蝗虫那样的灵异事件,或许他的动机也如李嗣业说的那样,是为了巩固帝国的统治,是为了让皇帝更加相信他的忠心,这举动倒也让他赢得了不少声望。

    四月底,皇甫惟明沿着河西走廊南下,前往长安向皇帝禀报考课成果。

    与此同时,安西都护府从龟兹发出的征召令派快马传递到了李嗣业手中。他在灯下拆开信件打开公函,函件内容是临时任命他为左右虞侯军总管,带疏勒军麾下五千人前往碎叶川剿灭黄姓突骑施贺莫达干。

    又要开始打仗了,他背上的伤疤早已脱落,虽然摸起来依然硌手,这次身上不知道又要挨上个几枪几箭。

    (ps:感谢遥远的星空123飘红打赏。)

第四百章 疏勒军开拔

    李嗣业隐隐感觉到安西都护府对突骑施黄姓的征伐似乎提前了,他的感觉并没有错,穿越者的蝴蝶扇动翅膀总要产生一些变化和波澜。对于历史知之甚少的他自然不知这变化有多大。

    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天宝元年阿史那昕被贺莫达干派伏兵偷袭,天宝三载,夫蒙灵察才带兵平定突骑施黄姓,这中间整整间隔了两年。

    然而天宝二载的这个春季,征召令可是确确实实地发出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使都护府这么快就筹备好了钱粮,做好了准备。有可能是他商修驿站的成功,也有可能是清缴沙匪的得力,使得南北两条商路贸易更加发达,导致今年商税收入拔高了许多?

    虽然只是一万多人的长途跋涉,也是相当费钱的。他们需要提前在远征的中段设置粮草中转站,动用大量的人力畜力来运输粮草,粮草的位置安全是这次远征的关键。

    夫蒙灵察征召了龟兹、疏勒、焉耆三镇共计一万两千多名士兵,是一个完整的六花阵的军阵列。节度使夫蒙灵察亲自带队,高仙芝担任中军总管,李嗣业为左右虞侯军总管,马磷和李栖筠分别为左右厢军的总管,副都护程千里坐镇后方。毕思深,康槐顺,陈奉忠等人担任节度使押衙。

    征召令发下来的时候是三月底,夫蒙灵察要求李嗣业五月初三之前,必须带兵到达顿多城一线集合。

    又是顿多城,李嗣业听到这块地就忍不住想吐槽,这里已经成为安西军的御用前进基地了,难道就不能换个地方?

    如果不出意外,粮草也会囤积在这个地方,拨换城和大石城的先头部队也会先期到达看守粮草。

    李嗣业得到军令后立刻准备,命令骑兵军从春季牧草前来集结,跳荡营和战锋队严阵以待。他又命令各州派出三名兽医充入军中,军营中开始炒制压缩饼干,切割腌肉,命令有私马者需携带一个月干粮,无私马者也需要携带半个月。

    ……

    四月中旬的清晨,这座西垂边城被晨曦所唤醒,李嗣业披挂一身棕铜色山文甲,腰间悬挂横刀,在枚儿和十二娘的陪伴下走出府邸侧门。

    李郎准备动身的前几天里,十二娘心焦得难以入睡,夜里她用手去摩挲丈夫脊背上的伤疤。白日里她却若无其事地命令吴娘子和厨房尽量改善伙食多做羊肉,憋足了劲要让丈夫在这几天里多长几斤肉,就好像膘肥也能挡住刀枪。就连李郎的坐骑黑胖,也加紧喂了几天青稞料,十二娘抚摸着它的脸希望它能够担当好一个坐骑的责任,把主人安全带回来。

    她手里捧着凤翅兜鍪,踮起脚尖要给丈夫戴到头上,但是个子稍矮够不着,李嗣业只好屈膝低了低腰,任由娘子把兜鍪扣上脑袋,仰起脖颈让她方便系带子,她眯着眼睛专注的样子有迷离般的美。

    疏勒都督裴国良也来给李镇使送行,但只是远远地站着,等到他夫妻二人说罢离别的叮嘱后,才上前去拱手相送。

    “我愿以两千蕃兵助李镇使一臂之力,祝你马到功成,早日得胜归来!“

    他吩咐下人捧来酒盏,将酒窖中积攒的好酒坛子端上来,亲自给李将军斟满。李嗣业双手端起酒盏,一仰头灌了下去。

    他细细品味一番,这酒似乎也是三勒浆,但味道似乎要更甘甜一些。他从未喝过这个品种,应当是很稀缺。

    “这坛子酒不错,先攒着吧,等我归来时再与你痛饮。”

    惊雷观观主赵正一捧着方匣子站在不远处,觑见李嗣业得了空,也连忙凑上前来,躬身献上礼物:“李将军,这是贫道赠送给你的礼物,助你旗开得胜。”

    李嗣业睨了这盒子一眼,问道:“这里面不是什么大力丸,金刚丹吧?”

    “绝不是,我怎么能献上将军不喜欢的东西,你自己打开看看。”

    他伸手接过匣子抽出挡盖,里面放着三个黑不溜秋的铸铁球,顶部有捻子,赵正一还在铁球表面铸了“惊雷”两个篆字。

    三个惊雷弹,姑且先这么叫它们吧,数量稀少能起什么作用?但毕竟是赵老道的一番心意,夹在腋下朝他拱了拱手拜别。

    “这种东西越多越好,等我回来希望你能铸几百几千个。”

    日头逐渐升高,燕小四从马厩从将黑胖牵来,李嗣业伸手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李枚儿搀扶着十二娘走到跟前,两个她生命中重要的女人抬头,睫毛下黑水晶眼眸里依旧掩饰不住担忧之色。

    他在马上对两人开口道:“娘子,枚儿,不必担心,这次远征是以强击弱,不会有太大悬念。”

    燕小四跟在他身后,两纵马朝着街道而去,李枚儿突然大声喊:“阿兄,早点回来!”

    李嗣业回身点了点头,清隽的马蹄声在硬土上响起。

    疏勒军兵卒很多在城中都有家室,列队走出营门走到街道上的时候,有娘子牵着孩儿走来,站在街道两旁送行,她们把孩子抱起来,让他们伸出小手指,去辨认千篇一律的甲胄中,哪个兜鍪下是他的父亲?

    使李嗣业感到意外的是,这样的送行并无多少担忧伤感情绪夹杂,也许是他们早已习惯了征战离别,或许她们也像十二娘一样,把担忧藏在了心底,用活泼甚至跳脱的笑容来掩饰。

    队列在夹道的人群中缓缓前进,有穿着葛麻襦衣的女子在围观队列中踮起脚尖,手中提着一个布包裹跑偏了整个人群,不停地向围观者探问:“刘大家的,看见我家九郎了没有?”

    “没有,你们小两口昨晚情话还没有说够,现在又舍不得了?”

    “不是哈,我昨晚给他煮了几个鸡蛋,他没有带走。”

    疏勒城的早晨春寒料峭,昼夜温差也大,对话的女子和围观者的嘴里还能看见白气。她急匆匆踉跄着挤着人群前进追索,直到快接近城门时,望见十几个鱼鳞甲片交叠的兵卒背影,与她的九郎隐隐相似,娘子红着脸张了张嘴,却怕旁人笑她没有出声,但他们正在迈步远去,情急之下她终于打破了女子的矜持,高声喊道:“九郎!!”

    整个兵卒的队列都转过身,被称之为九郎的男人确实在其中,他先是脸颊绽放喜色,紧接着绷紧了嘴唇,显露出夫权的威严:“又怎么啦?”

    “九郎,我昨天叫你拿的几个煮鸡蛋,你为啥不拿上。”

    “军中备有肉脯和干粮,鸡蛋你自己留着补身体,不用给我。”

    几个老卒在旁边起哄:“为啥要补身体啊,是昨晚累着了吗?”

    “滚!一边儿去!”

    军队人流推挤着他们向前走,娘子认为不能等了,她下了决心从人群中挤过去,快跑两步冲到丈夫身旁,把怀中布包里的鸡蛋强塞了过去,“给你!“然后飞也似的逃跑回来。

    九郎在行进中回头招手,他的脸却被参差的脑袋挡住,娘子只能听到模糊的声音:“等我回来!”

    队伍已经流向了城门洞中,娘子依然在向九郎招手,形形色色的人群开始追随着队伍涌向大门外,多数是女子、孩子和牧民,他们在城墙下迎着朝阳,沿着队伍离去的方向挥手。

    ……

第四百零一章 隔河袭扰

    顿多城所在的真珠河沿岸,安西都护府征调的蕃军和民夫开始往河岸边运送粮草,终日都有来往的牦牛车荡起尘土。

    为了防止莫贺达干得到消息抢先偷袭,夫蒙灵察决定将粮草全部囤积在城中,这次出征的规模远虽不及昔日盖嘉运攻打突骑施黑姓时,但也有两万石粮食,整整装满了五十多个粮囤,占满了空地使得城池显得更加逼仄。

    最先到达的是大石城的三个团,紧接着贾崇奂带着波换城的五个团也迅速赶到。

    城中容不下军队驻扎,只有近三百人守在城墙上看护粮草,先期到达的八个团只好驻守在河对岸的烽燧堡左右。

    唐军到达的第三日中午,各团开始搭建简易军帐,一部分人沿着河流巡逻。但是贾崇奂将军确却没有在真珠河的两岸亲自走一走,没有去看那河流的上下游,是否有双脚可跋涉横渡的地点。

    可能是因为他们曾以不足三千人的队伍,打退了突骑施两万多人的围攻。让这位拨换城城使产生了骄傲自负的心理,他只是在河南岸绿油油的草地上用脚丈量了一下距离,给兵卒们划分出营帐的距离,便溜达到烽燧堡的底层石厅内纳凉歇息去了。

    此时红日正当空,分布在真珠河岸边的八个团都在钉木桩做围墙,做好长期驻守在此的打算。他们分工明确,只有一部分人披甲巡逻,多数人挥舞着木锤往草丛中钉木桩,将缺銙袍的上衣解下来系在腰间,那肩背上湿渍渍的汗珠如同油腻反射着光线。

    兵卒们顶着烈日站岗、或骑着战马在河畔巡逻。因为有值巡不得卸甲的禁令,他们不能违背,只好找到折中的办法,把肩甲和腿甲卸掉,兜鍪吊挂在身边,只有上身围着一圈扎甲片。

    当所有人都按部就班时,这个初夏显得异常宁静,真珠河岸边水波荡涤,汲水的兵卒在水边石块前并排坐下,将双脚伸进河水中,谈论着不荤不素的笑话。

    不远处的丘陵背后纵出色泽斑杂的马队,它们最初躲在低矮的黄杨林中,被浓郁的树叶阻挡,但那敲击在地面的马蹄声和林中飘曳的尘土并未瞒过唐军瞭望哨的眼睛。

    烽燧堡上的兵卒发出了尖利口哨声,口中呼喊:“敌袭!”

    敌人也不再隐藏,马蹄并排着朝着河岸边扑来,他们在奔行的过程中,已经取出角弓,拉满了弓弦朝着对岸射来。

    一支宣布血战开始的羽箭掠过河面,穿透了一名坐在岸边石头上兵卒的喉咙,手中木桶落入水中,氤氲的鲜血在水面上泛滥晕染开来。

    大多数的军汉们都光着膀子在营地中钉木桩,听到喊叫后慌忙跑去草坡上披甲。但敌方的马队来势却非常之快,宛如一条游动的长线扑至河岸边,突骑施人纷纷勒住马匹,取出角弓搭上羽箭,拉满了弓弦朝着对岸再次攒射。

    突骑施人恶毒刁钻地把目标选择了那些光着脊背的挥锤军汉,他们暴露在阳光下白花花似显眼的标靶,羽箭嗖嗖破空而来,像钉木头一般钻入他们的脊背。

    “啊!我操!”

    血液沿着箭洞流淌下来,在脊背上拉出一道道血痕。军汉们在奔跑取甲的路途中趔趄倒下,匍匐在地上,紧接着又有几支羽箭补了上去。他们的双手抠进草皮中挣扎爬动,痉挛的手指最终失去了气力。

    “没有披甲的,先不要取甲!往烽燧背后跑!”

    一名兵卒挥舞着手臂高呼,下一瞬他的袖口鲜血淋漓,一支羽箭横穿了他的手臂。

    安西都护府的纵容和放养使得莫贺部帐下的神箭手越来越多,他们隔着河岸,刁钻地循着唐军的薄弱部分投射箭矢,这一下突然袭击,果真打了安西军一个措手不及。

    贾崇奂本来在烽燧堡里午休,敌袭的喊叫声惊醒了他,也幸亏他经验丰富,丝毫没有慌乱,他连忙起身披甲,并呼唤那些披甲巡逻军士们:“登上烽燧堡顶,在顶上压制他们!”

    几十名甲士竖起木梯,纷纷爬上了堡顶,操着弓箭从垛口向下反击,居高临下对于射程和力度均有加成。

    堡顶上还放着几台床弩,他们三人一台配合操作,两人扳动轮轴给床弩上弦,另一人安装箭矢瞄准,架起床弩瞄准那些指挥的突骑施卒长。

    “放!”

    箭杆挟着呼呼风声从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掠过,如梭影倒映在河水里,掠过对岸不偏不倚地正中战马的胸口,发出铁锤敲击似的声响,战马发出悲惨的嘶鸣声,连带着马上的武士向旁边侧倒。

    “再放!”

    军卒们紧张地转动绞盘上弦,急切到连喘息声都没有机会发出,汗水沿着脑门迸溅出来,瞄准对岸的敌人扣动机弦。

    床弩的杀伤力绝非角弓、擘张弩可比拟,一箭射出去几乎没有任何防御能挡住,就连那些拄着厚木盾保护弓箭手的步卒,也被直接连人带盾贯穿倒地。

    突骑施人锁子甲和皮甲交错搭配,虽不及唐军扎甲鳞甲坚厚,但想要射杀他们,也需要三五支羽箭不可。但在床弩的射程之内,一发命中直接报销。这让突骑施兵卒们胆战心惊,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连眼皮都在躲避烽燧堡上方的弩机。

    光膀子军汉们双手抱胸躲在堡墙背后,他们做这样的动作似乎不是冷,但刚才那瞬间的群体性阵亡,让他们身上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泛起来了,此刻倒像是褪了毛的鸭子,眼睛在地面上四处寻找,希望能够找到反击的武器。

    他们的武器,甲胄都暴露在阳光下,但只要有人冲过去,必然会招来箭矢的攻击,还好敌军并没有抢着渡河。

    有几个胆壮的汉子不顾危险,用极快的速度奔跑至坡地上,迅速弯腰捡起他们的弓和箭筒,再飞快地跑回来,这样他们即使没有甲,也可以痛快地爬上烽燧堡顶上,从瞭望口中向外抛射了。

    贾崇奂蹲在烽燧顶部中央,甲袍堆落地上将他牢牢环围住,右手反拄着刀撑在地面上,拇指紧紧地扣着刀柄。

    他沉着稳定地指挥,右手伸出两根手指为床弩指出重要目标,这支隔着河岸逞凶的突骑施军队已经没有刚开始的嚣张,随着带队的头领们被床弩射倒,他们开始拖着伤员后退。

    这时突骑施人的角弓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他们回身象征性地反射一箭,却把箭矢射到了河面,在水面上击起浪花,又漂浮了起来。

    床弩依然叮着他们的屁股追咬,那些鲜血淋漓的马臀突然失力,如小山塌落下来,马上骑卒若能甩脱马镫,还能安全落地逃窜,不能甩脱的,直接被倒下的马身压住了腿,发出嘶号声。

    贾崇奂拄着刀站了起来,一场短而快的冲突落下帷幕,突骑施人似乎只是想来袭扰一下,并没有渡河的意思。

    但是,真珠河在顿多城一线绵延百里长,能渡河的位置并不只有这一个点。

    他抬起袖子擦汗的手臂突然凝固在额头上,心脏的猛烈跳动声使得他倏然转身,望向顿多城的方向。那城头上燃起了一团火,黑黄色的狼烟已向上滚滚翻腾。

第四百零二章 敌军烧粮

    城西南的地平线上有棕黄或白色的旗子在飘动,紧接着势如松涛般的攻杀声已经响了起来。

    隔河面对唐军营地进行袭扰不过是诱敌,突骑施黄姓的大部精锐已经从下游处迅速渡过了河,此刻已朝着顿多城杀了过来,目标是唐军堆积在城中的粮草。

    贾崇奂顾不上得懊悔捶胸顿足,青筋从他的面皮上浮动,大声地喊叫:“快!没有披甲的快披甲!随我一起支援顿多城!”

    他几乎是飞跑到木梯边,双手扒着木梯的两侧,裙甲摩擦着滑落了下去,他的双手在粗糙的梯子上倒扎了许多木刺,手掌心鲜血淋漓。但此刻他的胸膛里心脏咚咚窜跳,什么疼痛,丢掉性命也顾不上了。

    焦躁与自责从他的情绪中迸发出来,化作了干哑激烈的嘶吼声:“快!快!披甲!跟我杀过去,无论如何也要保下顿多城!”

    兵卒们几乎没有喘息机会,只能仓促地披上胸甲,拿起武器准备集结起队列,河对岸的突骑施人又出现了,他们再次朝着河岸上的唐军放箭袭击,这是要让他们两头不顾,疲于奔命啊。

    贾崇奂果断地下令:“烽燧堡留一个团!防止敌军渡河掩杀,剩下所有活着的兄弟!有一个算一个!跟我去救顿多城!快!”

    能够集结拼凑起来的唐军不足一千人,他们只是步卒,勉强能有两百人的马队,用来防止敌方骑兵的迂回掩杀。但是对于集中了优势兵力的突骑施人,这些人实在太寒酸了。

    “杀!”

    贾崇奂在集结起的方阵前方,举起手中的刀,对着顿多城的方向冲杀过去。

    攻城中的突骑施人注意到了这支迅速迫近的队伍,立刻分拨出马队驱赶阻击他们,敌方在坡头上方,占据着一定优势,开始隔着一箭之地抛射箭矢。

    唐军铁壁般的阵型发挥了作用,跳荡左手盾牌右手刀锋抵在最前方,盾牌为了便携只是木质的表面包一层铜皮,可以抵挡大多数箭矢,也可抵挡火攻。他们右手抵着刀锋踏着步子前进,弓手和弩手们躲在这两层盾牌的后面,从夹缝中向敌人还击。

    贾崇奂不能和敌人打这种箭矢对射拉锯战,对方能等得起,顿多城等不起。他脸庞的颜色随着突骑施人出现而愈见涨红,攥着刀喊道:“兄弟们,守住粮草,跟着我杀过去!”

    他此刻他怡然不惧的,粮草损失他承受不起,就算拼掉这条性命又何妨?

    凌厉的箭矢从他的身旁,从他的脸前射来,他也只是擎着低头挡住,然后露出头继续前进。

    “换步槊!上前!”

    弓手和弩手退后,手执长槊的兵卒们并排补上来,明晃晃的精钢槊锋利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仿佛在坚厚的甲胄表面绽放出来刺猬的突刺,而他们昂首阔步不停歇的脚步声,正朝着敌军的马队压迫过去。

    虽然必定会败,但希望能挨到其余部队赶过来。贾崇奂隐隐地预感到,这次不会再有上次那么好运,他也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率领突骑施中军的是莫贺可汗的独子阙啜特勤,他的双眼躲在锁子甲的头披中,眼睑剧烈地跳动,握着手中的长枪指着远处的贾崇奂道:“一拨唐军!把他们给我挡住或灭掉!”

    他又抬起马鞭督战攻城,口中呵斥道:“城头上只有区区两三百人!怎么回事!难道要我亲自带人攻么?”

    “立下先登之功者,晋升为吐屯!赏牦牛两百头!”

    城头上的唐军抵抗依然坚决,操纵着仅存的几架床弩向下攒射。阙啜特勤许以厚赏,激起了突骑施兵卒的冲锋激情,大将麻格亲自带人攀爬着登城箭和云梯向上攻杀,下方的神射手们趁机放箭压制,不让唐军作出有效的反制手段。

    一个四面密封的木桶滚上了城头,有火把点燃了缠绕在木桶上的布条,沿着云梯的上方滚下,石脂从桶中喷溅出来,变成了喷溅的火焰,翻卷着浓烟淹没了云梯,落地的木桶瞬间升腾起来,仿佛一条盘旋向上攀升的火龙。

    粘上了石脂的兵卒们拖着火焰翻滚攀爬,惨叫声不绝于耳,阙啜特勤连忙拽着马缰绳躲远了一些,命令兵卒们将他们射毙,以提前结束他们的痛苦。

    燃烧的云梯终于垮落下来,变成了一堆燃烧的柴烬。

    阙啜焦虑地大声道:“顿多城的粮草,关系着我莫贺家的生死存亡,关系着我黄姓的兴衰,莫贺家的勇士们,给我攻上去,死不罢休!”

    ……

    死不罢休,贾崇奂同样也坚持着这样的想法。

    突骑施骑兵在他面前有绝对的优势,能够灵活地进退和侧翼夹击,而他带人所组成的阵型宛如一只老龟,只能被动地向前推进。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他的处境也更加恶劣。

    好在突骑施人丧失了一些灵活性,他们也不能撤退,阙啜特勤正带着中军强攻顿多城,攻不进城中怎么能撤?他们只好舍弃掉灵活性与唐军硬拼。

    突骑施人不间断地派出骑队从贾崇奂的阵型后方进行包抄,唐军保护后阵的骑兵由大石城押官蒙余率领,只是他以微弱的数量与敌军相抗,不管能杀掉突骑施多少人,他们自己每倒下一个,胜利的希望就显得愈发渺茫。

    敌军最终做出了改变,他们用披甲步卒替下了骑队挡在贾崇奂军阵的前面,也许突骑施人认为这唐军战阵太过难啃,用骑队阻挡赔率太大,决定以步卒来消耗他们的决心。

    双方的长矛长槊相互对刺了一阵,贾崇奂寸步难进,两侧又有敌军骑兵不断迂回冲击,他握着刀柄手上溢出了鲜血,即使快要咬碎了牙齿,却也无奈何。

    敌我太过悬殊,兵卒们的心理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当这些发出噢噢怪叫声的突骑施骑绕着从侧后冲过来时,总有几人要倒在肆虐的羽箭下。唐军后阵已经开始动摇,就连蒙余带着骑卒挥舞着马鞭抽打,也无法抑制这种败势。

    将领必须能够提前捕捉到颓势,知其不可为时不可强行,就算焦灼情绪都快烧透了他的心脏。

    贾崇奂也只能大喊出声:“抽队撤退!不要紊乱!”

    前队跳荡的第二排与四排,第六派排迅速脱出阵行,撤退到百步之后形成了新的阵型,剩下的人迅速后撤退到新阵的后方,又重新摆成阵型。这种阶梯式的撤退方式可以保证队伍在败退后阵型不乱,败而不溃,溃而不乱,之后或许还可以积蓄力量。

    贾崇奂目光焦躁地望着城头,身后的队伍不断后撤,他自己却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手握着横刀硌嘣咬着牙。

    顿多的城头上一杆飞鸟图案的枿旗被抛了下来,旗上的飘带反卷着落到地面上,上面烧燎着火焰,突骑施人踩着旗帜冲进了城中,把粮食周围堆积了干柴和火把,然后迅速撤出。

    贾崇奂已经被逼到了烽燧堡前列阵,城中那升腾的热气和燎烧的火焰使他备受炙烤煎熬,他不止一次要带着亲兵队反击,被手下的校尉们劝了回来。

    “完了,嗨!”他重重地跺了一下脚,把手中横刀扔到了地上。

第四百零三章 求问李将军

    阙啜特勤亲自看着城中的粮食烧灼,连同空气中都散发着一股谷物烤焦的香味。这位可汗次子大功铸成,气势正盛,仅仅是烧粮功劳似乎不能满足他的胃口。

    他手摁着腰间的宽刃刀,将发辫甩到脑后,对着身旁众将领说道:“我父贵为可汗,却依然小心翼翼,竟希望能与安西都护府交好,我黄姓有三万控弦之士,重建突骑施汗国也不是难事,既然已经开战,不如把这些唐军一并消灭,也正好壮吾父的雄心。”

    他身后的那些将领一听,纷纷出言反对。他们虽然没有听过画蛇添足这个成语,但也知道打仗最忌贪功冒进,更何况你已经完成预定目标取得战果,竟然还想节外生枝捡芝麻,一旦唐军的后续部队赶过来,不是白白送人头了吗?

    贾崇奂背靠着烽燧堡,巴不得突骑施人脑袋发昏了来揍他,这样他就可以把整个拨换营化为狼狗的獠牙,死死拖住对手把他们留在真珠河南岸,既然保不住粮草,抓住烧粮草的贼,也能稍稍挽回犯下的过错。

    但阙啜特勤终究没有头脑发昏,他只派出小股部队袭扰贾崇奂,大部人马全部返渡河面,马蹄将水底搅拌得浑浊不堪,扑腾着浪花扑至岸边。

    直至多数突骑施人脱离南岸,天尽头最后一抹余晖已经钻进了地底,贾崇奂踉跄地尾追在敌人的身后,望着对方的屁股长叹空余恨。

    他扑到河中将身上沾满了水,撒腿朝顿多城的城门跑去,刚进城便被一股热浪扑了出来。

    “快!救火!”

    他亲自脱下兜鍪扑到河水中,双腿筛糠地往岸上狂奔,兜鍪之于顿多城粮仓简直是杯水车薪。兵卒们纷纷下河舀水,踉跄地喘息着冲进城门,把一瓢水泼向灼热升腾的热流,或交替接力,来往不绝。

    等夜色完全漆黑后,顿多城依然像个烧红了炉膛的大灶台,好在火焰正在逐渐减弱消失,也不知是燃料耗尽,还是众人灭火的结果。

    贾崇奂嘴唇干焦,脸上色彩斑斓,那是一块块被火燎的干痂。他将兜鍪扔在地上,坐倒在地靠着土城墙,双目空洞望向星野。

    亲兵队长跑到河边打满了水囊,罗圈着双腿跑到他面前,蹲下来举起水袋:“将军,喝口水吧。”

    他一言不发,双目显得更加空洞。

    这时另一名兵卒跑来禀报:“贾将军,勃达岭方向有一支队伍打着火把朝我们走来。”

    贾崇奂的眼眸里恢复了神采,似乎刚刚只是在重塑精神,他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刀拄在手中,蹒跚地快跑两步冲上坡头,手搭凉棚遥望。夜幕中有星星点点排做长龙,恍如流淌在地面上的星河。

    他心中很是热切,希望带兵来的人是李嗣业、马磷或王正见,可以给自己做一下心理辅导。然而他心中又畏怯这些火把的接近,其心理就像一个考砸了的学生拿着试卷回到家门口,但要比那个忧恐千倍。

    擎着火把的队伍在土坡前停下列阵,将领骑着马从中奔出,手中擎着火把来到贾崇奂面前。

    贾将军伸手阻挡,要避开这灼热的火焰,目光从火把跳动的明暗瞬间去捕捉对方的脸,这个人他好像不认识。

    “兄弟是哪部分的?”连他的嗓子也好像烧坏干哑了,听起来像是磨砂纸。

    “卑将疏勒镇使麾下跳荡营押官,段秀实。”

    段秀实双手擎着火把行礼,扭头望向周围,虽然夜间能辨清的只有大地轮廓,但他还是能从空气中嗅到异乎寻常的味道,血腥尚未散尽,湿汗散发着齁臭味,脸前还飘落着星星点点的干灰。

    “我刚刚错过了一场仗吗?”

    亲兵们映着火光的眼睛复杂地望向了贾崇奂,贾将军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李嗣业快来了吧,什么时候会来?”

    “将军稍待,属下是疏勒军的先导,明日上午李镇使会率着疏勒军的大部赶到。”

    “那就明天早上再说吧。不好意思,段将军,我们也是初至,尚未整备完毕,无法款待你们,只好请你们暂且先将就一日。”

    段秀实道:“贾城使无需客气,我们干粮充足,无需补充,只需在城外划出一处可安歇的空地即可。”

    贾崇奂生怕段接近顿多城发现他的窘迫,连忙将跳荡营安顿至烽燧堡右侧,紧挨着河面。但敏锐人的眼睛从来是不会放松的,段秀实仍然能从驻守地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不寻常。

    他没想隐藏,惨痛的教训是藏不住的,他只是想借一晚时间渡过心理准备期,安静地想明白事情。

    第二日清早,李嗣业带领的疏勒军四千余人和疏勒蕃军两千余人到达,大白天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里昨天发生了一场大战。他皱着眉头用麻布擦拭甲胄夜间沾上的露珠,翻身下马。

    贾崇奂急跄跄地跑到他的面前,突然双手并揖,双膝跪了下去:“还请李将军教我,此番我命休矣!”

    李嗣业连忙将他搀扶起:“快起来,贾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

    顿多城的门洞内焦黑一片,两扇坚固的木门背后,也被烧出缭乱的黑疤。贾崇奂抱着兜鍪,跟在李嗣业的身后进了城门,里面堆满了焦黑的废墟干渣,积灰有膝盖厚,一脚踩进去还是滚烫灼热的。

    唯一保住的是位于高处城楼上的一个粮囤,昨晚突骑施攻破了顿多城,却没能全面拿下城池,守城的兵卒退到城楼上,突骑施人无法得逞。

    贾崇奂抱头蹲在地上,重重地叹气。

    李嗣业宽解道:“只是两万石粮食,并不能救下莫贺达干全家的性命。都护府再筹集粮草再运就是了。”

    他看似说得挺轻松,是在给贾将军宽心。

    实际确实有点严重,两万石粮食听起来不多,仅相当于一千多吨,用四十辆载重货车从龟兹拉到顿多城全程四百多里,一个晚上就能打个来回。实际却不是这么算的,这个时候最强的载重工具是牦牛车,一车能拉个五石就算很强啦,速度也就跟人步行差不多,拉完两万石需要四千辆牛车同时出动,一天跑三个驿站的旅程九十里,加上途中耽搁的时间需要七八天。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费劲,但上面的算法也不对,因为违背了能量守恒定律。汽车拉货需要喝油,同样牛拉粮食也要吃喝拉撒,这可不是十几斤青草能交代的了。拉车的牛需要食用精料,赶车的人也要吃饭,一人一牛一天的消耗是十斤多些,再加上途中的其余损耗,一石粮食就消耗掉了。这些消耗掉的粮食需要更多的牛车来载重,所以运送两万石粮食至少需要多拉四至五千石,简直不敢估量。

    更重要的是,都护府从筹措粮食往顿多城运输,前后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烧掉就意味着要重新再来。又是一个月时间的耽搁,又需要算损耗,突骑施莫贺部获得了更多喘息时间,将意味着他愈发难以收拾。

    还有一笔良心账,这些粮食是多少农户人家一年的收成?心疼不?

    李嗣业心想,如果我是夫蒙灵察,不把他杀了,也要打个半死。

第四百零四章 退据拨换城

    李嗣业和贾崇奂沿着真珠河岸边一溜游走,也顺便让贾崇奂认识一下昨日失败的原因,虽然有事后诸葛亮的嫌疑,但出了事不深刻教育一下,下次还会犯同样的错误。

    “吁!”

    李嗣业拉住马头,在河边停下。

    “突骑施人就是从这里偷渡过河进攻顿多城的?”

    “对。”

    跟在李嗣业身后的一名骑士开口道:“河水宽而湍急,说明水下有落差,但并不深。真珠河顿多城沿岸能够跋涉渡过的地点只有两处。贾城使若预先派人找到并守住这两处浅水区,突骑施无论派多少人诱敌袭扰,都无法踏过真珠河南岸一步。”

    这话贾崇奂听起来很是刺耳,扭头问这说话的骑士:“尊驾是谁,以前怎么从未见过。”

    骑士低头叉手,李嗣业回头介绍道:“这是封常清,现在我军中担任……”实际上他一直没给封常清安排职务,只是跟随在身边调用。

    “属下是李将军的行军主薄。”

    军中主薄其实就是胥吏好听些的称呼,没有品级,连流外都不是。

    贾崇奂看了这相貌丑陋的跛子一眼,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对,旧历二十七年盖中丞平定突骑施黑姓时,这里也是屯粮地。当时顿多城外林立的粮囤里屯粮六万石,李将军还只是一介校尉。记得那个时候,驻守看粮草的也是我们拨换城大石城这一千多人,却没有敌军胆敢在河畔挑衅偷袭。相似的情形,又何其不同。”

    他说完这番话,对相貌不堪的封常清不屑一顾,目光望向李嗣业。

    “昨日今日,当然不同,昨日的盟友是今日之敌,这顿多城南岸本就是黄姓的地盘,你岂能照搬认知。为将者应当谨全求备,行则整战阵,住则严防守,出门如见敌。好了,我们来谈谈别的事情吧。”

    李嗣业问贾崇奂:“你眼下的唯一目标是什么,应该是如何保住命,对吧。”

    贾崇奂想了很多,他想挽回的不只是一条性命,还有昨晚那耻辱的惨败。一个打了败仗的将领,会在很长时间内得不到升迁,有些甚至这辈子都要止步不前。可他不能够奢望这么多,眼下保住命就不错了。

    “对。”

    “为什么不赶紧给中丞写信报告,你以为这样能够瞒过去吗!你越是隐瞒不报,你罪过越大。”

    贾崇奂忧心地问他:“若不然,请李将军代我给中丞去信,如何?”

    “此事怎么能让他人代劳,自己犯下的错误应该自己一力承当,也正好试探一下中丞对你的态度。”

    贾慌忙拱手求问:“李将军,一封禀报信,如何能试出中丞态度?”

    “去信后,中丞若回信将你斥责罢免,就地关押,那你估计不会死。若是不理不睬,不作回复,那你生死未知,若是回信空白一张或顾左右而言他,则你必死无疑。”

    贾崇奂听完忧心忡忡,不敢写信却又不得不写,誊写了一封书信,交由亲兵向安西都护府传递。送走信之后怎么办?干巴巴地在这座被大火烧成空城的顿多沿岸等待吗?这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留守的意义。

    李嗣业翻身上马,向全体疏勒军下令,撤退到拨换城一线。贾崇奂连忙上前来拉住他的马头,仰头急切地问道:“将军若是走了,我怎么办?我是留在这里,还是……”

    李嗣业问他:“拨换城里有没有余粮?”

    “好像有两千多石。”

    “既然有余粮,那就先去拨换城,我们去那里接受都护府的命令,该许更快一些。”

    贾崇奂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听从李嗣业的建议,跟着他往拨换城撤退。顿多城这个唐军御用前进基地终于被废弃了。

    三日后,李嗣业带着疏勒军与拨换营来到拨换城附近驿站,从龟兹传递过来的公文都要途经这里。他们刚刚驻扎下来,夫蒙灵察从安西都护府发来的信函便递交了过来。

    准确地来说,这封公函是发给李嗣业的,他打开信封看到了内容,夫蒙灵察要求他暂时不要前往顿多城,先带兵在拨换城驻守。只是他中丞对李嗣业的提前量估计不足,实际上他们已经去顿多城绕了一遭又撤回到了这个地方。

    信上对粮草被烧的事情只字未提,但从信的内容来看,夫蒙做出了策略改变。

    贾崇奂站在他身旁,高抬着下巴眼往这边眯,想看又不敢看,从脸上的惶色便知他心中忐忑。李嗣业笑了一下,把纸递到了他手中。

    他接过来像是被烫了一下,慌忙拿出抖在手中看,一边惊疑地问道:“还请将军教我,你曾伴随夫蒙中丞左右,他这只字不提,是何征兆?”

    “因为这是写给我的信,当然只字不提。”

    贾崇奂默然不语。

    接下来的几天内,龟兹军和焉耆军以押官营为单位,陆续来到拨换城前集结驻扎。他们的战马上背负着布袋,布袋里装满了粮食,用来补充被突骑施人烧掉的粮草。

    这片干燥的戈壁硬岩土地上热闹了起来。军中的老熟人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相互寒暄,老卒们把积攒的老酒取出,开始聚堆开怀畅饮。

    但多数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贾崇奂,可能是怕天雷劈下来把自己给捎带着,毕竟这个时候,什么样的同情都不太合适。

    李嗣业都遇到了他的熟人马磷将军,两人抱拳互礼后,他把马磷迎进了自己的军帐中,略备一杯薄酒,互相分享一下自己拥有的消息,其实也是一种资源共享。

    “今年正月里进行的大考,结果已经出来了。”

    “哦,”李嗣业端着酒盏,霎时竖起耳朵,毕竟这可和自己的前程有关系,不能不重点关注。

    马磷又道:“考课成绩要先报给朝廷,然后才报给都护府,我已经在托人在都护府那里得到了消息。你是我们安西都护府考评最高的,为三善一最上中,连夫蒙中丞都是上下,高仙芝是中上。”

    “谢了,”李嗣业笑着拱了拱手。

    马磷疑心地审视着他:“你好像一点儿都不吃惊。”

    “谁说不吃惊。不过我是心惊,表面不露出来。”

    “哈!”马磷用手指戳着他道:“最傲的人傲在心里,你是不是认为皇甫惟明其实想给你上上?只是怕你木秀于林,遭同僚和朝中人嫉妒,才勉强给了你个上中。你心中是不是这么想的?你这种人自视甚高绝对会这么想!”

    马磷将军一点没变,这张嘴还是这么容易得罪人。李嗣业哈哈笑道:“我从未这么想过,但你猛然这么一提,我倒觉得有这个可能。”

    马将军猛地将酒盏墩在案几上,怨念横生地说道:“今天逮住你,绝对不能放过,把你所有的酒水拿出来,只有喝醉了我才能好受一些。”

    李嗣业肉疼地抱着酒坛子说道:“我就这一坛子,出征的时候娘子不让带,现在全部便宜你。”

    马磷不说话,伸出食指向下弯曲,指着自己空空的酒盏。

    他倒罢酒之后,好奇地问马磷:“不知马将军的考评是哪一等?”

    “远不及你,仅仅可步高都护之后尘。”

第四百零五章 欲长途奔袭

    四镇节度使的六纛终于出现在拨换城前戈壁滩上,亲兵虞侯们骑着清一色的马队在前方开道,五方旗和队旗随风招展,白孝德手持仪刀挺立马上为银刀官。

    由于是出征,没有设横吹队,六位押衙骑着同一色马匹前行,两人持节,两人掌门旌。虞侯官们打着六纛伴随左右,豹尾盘在旗顶,绛红色的纛旗被横杆撑得招展妥帖。

    夫蒙灵察一骑独前,身后分别是节度副使,四镇知兵使高仙芝,副都护程千里,节度监军边令诚,十姓可汗啜律,还有节度参军,掌书记。

    李嗣业站在一旁,对这种气派百看不厌,尤记得盖嘉运田仁琬为节度使时,夫蒙对两位大佬的铺张略有不喜不屑。如今他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比起前两位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对于气派这种东西,几乎没人有免疫力。

    贾崇奂身穿白色中单跪在行进队伍侧旁,将幞头中的长发一缕拽散到脸前,表示自己去了官袍,散发披面为戴罪之身。

    节度使的队伍昂首向前,没人去看跪在马蹄旁的戴罪者,直至夫蒙中丞的马匹经过他身边,一只手拽住马缰喊:“吁!”

    他的马停了下来,整个节度使队伍都停了下来,旗帜虽然招摇,但四周却只有风声。

    夫蒙灵察伸手揪着髯须,低头去看贾崇奂:“你……”

    贾将军双手匍匐于地面,叩首道:“末将未能守住顿多城粮草,罪该万死,请中丞治罪。”

    夫蒙呲起牙齿像一头老豹子,挥动马鞭对着贾崇奂劈头盖脸打下来:“庸奴!连条细犬都不如!你着实该死!老子用来伐敌的两万石粮草,你就这么给我糟蹋了,庸奴!你该死!该死!”

    贾崇奂也不躲闪挺起胸膛硬受,夫蒙发怒每一鞭子都带着咬牙的力道!啪!啪!啪!他白色的中单上多出十几道血迹,其中有一鞭子打脱了捎带在了马身上,痛得夫蒙的坐骑惊声嘶叫,可贾崇奂硬是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李嗣业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下还好,贾崇奂的命保下来了。

    夫蒙灵察抽了几下,累得咳嗽了起来,才握着马鞭指着他喝道:“稍后吾便召会军将,当场治你的死罪!”

    ……

    “开路!进城!”

    节度使队伍直接进入了拨换城,将临时牙帐设在了城使府上,立刻召集押官以上的将领到帐中议事。

    这里偏是贾崇奂的府邸,他的波斯娘子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宅邸是波斯风格建筑,高大厚实简洁透亮的圆顶屋,进深五丈宽三丈,恰好能容下所有军官能坐在里面开会。

    按照官位排序,李嗣业屈居高仙芝,程千里之下,在右次位上,跟随众人一起跪坐在下方。

    夫蒙灵察弃胡床不用,也跪坐在案几前,在如此重要的场合里,他需要一种仪式感,这旧有的汉礼就是最好的规矩。

    “带贾崇奂!”

    贾将军踉跄地被人扶入帐中,跪趴在地上。

    夫蒙灵察手按着曲足案,冷声问道:“贾将军,两万石粮食,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被付之一炬,该当何罪?”

    “末将当以死谢罪。”

    “哼!嘴上说得漂亮!你若是真愧疚到以死谢罪的地步,还需要今日在这里给我添堵么!早该死到野地里臭掉了!”夫蒙立刻从腰间抽出自己的佩刀,扔到贾崇奂面前:“给你刀,出去死去!”

    贾崇奂的肩头哆嗦了一下,犹疑地捡起了横刀,他的眼睛垂在地面上,虽不敢往高处看,仅从这个表现来看,他是没有赴死决心的。

    李嗣业感觉应该张嘴了,至少能先得贾崇奂一个人情,便抬起双手叉在胸前:“中……”

    谁知高仙芝竟抢先了半步,迅速叉手开口:“中丞,贾崇奂监守粮草遇袭被烧,自该领死。只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让他这么白死了徒劳无益,不如让他沙场效命将功补过。”

    尽管被人抢先了,李嗣业感觉还是得加紧赶上,也叉手补充:“中丞,贾崇奂认罪态度良好,况且他已得到了惨痛教训,吃一堑则长一智,留他性命知耻后勇,接下来征伐突骑施必能以功抵过。”

    紧接着王正见,马磷等人也上前叉手求情,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押衙,押官,全部蹲跪在地上求情道:“还望中丞能饶他一命。”

    夫蒙灵察早就等着他们求情下台阶呢,怒容满面指着跪在地上的贾崇奂道:“看在这么多同僚为你求情的份上,且记下你的人头,暂还留任波换城使。今日给你敲个警钟,接下来你若是不能知耻后勇戴罪立功,我即使不取你的项上人头,也要将你降为小卒!”

    贾崇奂如释重负,感激地朝夫蒙灵察叩首:“谢中丞不杀之恩。”他又左右拜向左右的将领们:“感谢各位给我求情,某定不会辜负各位期望。”

    他拜完之后,才硬撑着背上的鞭伤躬身退了出去。

    夫蒙灵察坐得端正,酡红脸庞也愈发严肃,面朝诸位将领说道:“顿多城粮草被烧,征伐突骑施黄姓也只能推迟下来,仓曹参军何在?”

    众多幕僚将领中,身材臃肿的吴三高越众而出,来到厅堂中央叉手道:“属下在。”

    “这次临变运粮,龟兹焉耆两军共携带了多少军粮,眼下还剩多少?”

    “启禀中丞,两军共运粮八千余石,除去路途中的损耗,还剩下七千石。”

    “怎么会少了这么多?”

    “这,”吴三高面露尴尬,心想这种傻问题还是不要抢着回答。

    夫蒙灵察稍琢磨就能明白过来了,哦,当兵赶路每天都是要吃喝的。他略过此节开口又问:“拨换城中现有存粮多少。”

    吴三高无法回答,他今日刚到,还没来得及去仓库查验。贾崇奂又下去疗伤了,正焦急无措抬袖擦汗之际,李嗣业从旁插嘴道:“拨换城有存粮两千石。”

    “总共才有九千石,远远不够啊。”夫蒙灵察心中沉吟,他必须有能保障两万余人两个月用度的存粮,才敢放心地去进攻突骑施莫贺部。

    “中丞,”李嗣业开口又道:“我疏勒城中仓禀中也有存粮八千多石,需属下派人回去,重新调度运送,可保证在二十天之内运抵。”

    程千里也说:“龟兹的仓禀中还有两万多石粮食,我们可以调集人手回去与李嗣业将军一东一西,分别加紧向拨换城运粮。”

    坐在他上首的高仙芝却没有说话,只捋着长须微微颔首。

    夫蒙灵察显然不能满意,他扶着额头说道:“我安西都护府二月便开始筹备,从调集粮草到大军出动,共召集一万两千名征战之士,蕃辅民力也有五六千人,这么一转眼已经到了五月。眼下重新募集粮草,又要花费月余,且不说粮草的耗费,令贺莫得到喘息之机使他准备充足,要捉杀他就愈发艰难!”

    “吾欲在十日之内开拔前往碎叶川,诛杀莫贺老儿,诸位可有良策?”

    众将领面面相觑,或交头接耳,或低头沉吟轻轻摇头,没有充裕粮草,十日之内如何开拔?

    坐下只有高仙芝坐得纹丝不动,抬头目视前方,似乎胸有成竹。李嗣业心里也有些想法,不过他没有高仙芝带兵经验丰富,所以不想班门弄斧轻易开口。

    他转头看向高仙芝,心想你赶快说话,我好看看有没有机会反驳。谁知高只是捋着胡须不动弹,侧头望向李嗣业,先是露出鼓励的微笑示意李嗣业发言,无效后竟然开口问道:“李将军似有良策?”

    而夫蒙灵察早就低头瞅着他了,过往李嗣业虽献策不多,但均是跳出藩篱的创造型思维,并以擅长无米之炊著称。

    他一听到高仙芝相问,也伸出手掌邀问:“嗣业既然有良策,何不道来?”

    李嗣业无奈,只得开口道:“只是一点不成熟的想法,尚不成策。”

    高仙芝在旁边鼓励道:“就算是想法也要提出来,众人共同参议一下,不就成策了吗?”

    “也好。”他从座位上站起,朝夫蒙灵察叉手道:“这次远征突骑施黄姓莫贺部,中丞的方略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举拿下碎叶川诛杀莫贺达干?还是长途奔袭,速战速决,直击其牙帐,擒贼擒王?”

    “这,”夫蒙灵察捋着髯须犹豫道:“某本欲求稳扎稳打取胜,不过眼下看来,长途奔袭也未尝不可,只是骑兵只占我军三成,如何长途奔袭?“

    “嗣业的建议是不携辎重,不带辅兵,夜不扎营,露天而眠,不带炊具,一人一驼马,只带一块羊毡一袋水囊及五十天干粮,靠两条腿快速行军长途奔袭碎叶川,直取突骑施牙帐。“

    他说完这席话,转头环视在场的诸位,意思是在说,我的意见已经发表完,欢迎大家来挑刺找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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