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草场分布图
赤河西岸的土地上,数千名唐军一字排开,挥舞着手中的钁头深翻土地。他们的身后紧跟着牦牛拉着曲辕犁进行二次深翻。
曲辕犁在这个时期已经出现了,被称之为江东犁,只是尚未普及到北方,更未传到这边远的碛西来。不过李嗣业倒是再一次未卜先知走在时代前列,加快了这种普及程度,将唐军秋耕的直辕犁全部改为了曲辕。
他亲自光着脊背手扶着犁,燕小四在前方牵着牛缓慢前行,这算是以身作则,调动广大兵卒的劳动积极性。那些一贯负手站在田边监督指挥的旅帅校尉们,早已经纷纷抓着农具,加入到刨地深耕的队列中去。
兵卒们这个时候心中多半是有些快意的,还是要镇守使亲自来上场,不然整个屯田军队中两千多人,就有五百人在叉着腰指手划脚。
将军都亲自下场耕种了,你们还敢负手指挥么。
开垦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多数人闲了下来,李嗣业令段秀实带领一半人到赤河边挖灌溉渠,为来年春季的土地保墒做准备。
靠近沙漠西垂的疏勒镇地区气候干旱,如果仅仅靠天吃饭的话,种田的产粮甚至干不过游牧的产肉。
一支二十多人的唐军队伍接近了屯垦区,耕田的兵卒们抬头看了一眼,继续低下头刨地。
封常清骑着瘦马,身后是两匹马并拉的记里鼓车和随行兵卒,他在两块田地中央的垄道上停下来,手搭凉棚举目四望,整个旷野里都是头戴抹额光着膀子的军汉,哪儿还能找到绯红色的官服?
他对离得最近的一个汉子拱手喊问道:“敢问兄弟,李镇使在哪里?”
这个军汉累得不想说话,只拄着钁头转过身去,对着远处那一字排开的耕牛指了指。
“谢了!”
封常清抖擞着马缰绳往远处奔去,马车和众兵卒紧追在后,在田垄道上荡起一溜烟尘。
“吁!”他拽紧了缰绳翻身下马,身后的兵卒从背上解下木筒交给他,夹在腋下踩着松软的土地踉跄地往耕牛处奔去。
“李将军!李将军!”喊声在这空旷的冲击河滩地传得很远。
燕小四喊停了耕牛,李嗣业把系在腰间的中单披上,朝着封常清奔来的方向走去。
“幸不辱命。”封常清立在田里躬身叉手道。
“走,我们到田垄上去谈。“
李嗣业抚着他的脊背相跟着来到田边,封常清分别将两个竹筒解下来,从里面铺摊开两张相同大小的卷轴。
他把两张图同时铺在地上,用石块压住,它们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图上面的标注,疏勒布防图将地形变化,河流,山川起伏,每一个定居点、唐军的每一个据点,每一个集镇,甚至是沙漠遗弃村落都标注在上面。地图的左上的边角也已经补全,向西到达了休循州拔汉那境内,向北到达了碎叶川真珠河,唯一空缺的是西南角葱岭地区的地形图,如果把这一角补齐,边界应该延伸至婆勒川连云堡到坦驹岭,那里正是唐军将来的主攻方向。
疏勒草场分布图则标记重点部位,侧重画出分布在疏勒周边的所有草场,封常清甚至将草场的繁茂程度用密集或稀疏的墨点标注。
李嗣业拍着封常清的肩膀夸赞道:“常清,你可真是个人才呐。”
封常清显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谬赞,脸色有些酡红,叉起手说道:“与将军之大才相比,属下这又算得了什么,这些测图的鼓车,器具,画山的方法都是将军所传授,跟着将军卑职受益匪浅,学到了很多。”
“呵,咳咳,”李嗣业干咳了两声,用拳头抵着下巴,伸手指着图纸问道:“好,那你跟我说说这制图过程中的所见与所悟。”
封常清指着地图说道:“卑职一路行来,发现距离定居点和州城、疏勒城越近,草场被啃食得越干净,反而是那些地势高耸的偏远草坡,几乎无人涉足。”
李嗣业明白,这可能与疏勒镇的几个州半耕半牧的生活方式有关,他们对于草场的利用率,和真正的游牧民族不可同日而语。
突厥人在这方面才是真正的专家,十姓部落在几百年甚至千年的游牧生涯中,早已经游牧转场的规律刻在了骨头里,每个部族都有划定的草场,每年数十次转场,能够保证绝不会在今年内啃食已经啃过的草皮,春夏秋冬循环利用。
但随着族群的逐渐扩大,牲畜越来越多,再好的规划也会崩溃,部族之间会爆发争夺草场的战争,但总有胜利者能够统一整个草原。
可是草原的统治者也无法解决因人口扩张造成的生存问题,就像中原统治者无法解决土地兼并一般,他们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对外战争南下劫掠。
封常清的手指在图上虚画着圆圈:“这里,这一大片就是我们唐军和疏勒镇牧民的放牧区域,实际上这个区域可以再扩大,向北翻过天山南脉的山口,真珠河南岸有三块这样的牧场,向西往葱岭的葛罗岭不易翻越,那边也有草场,不过已经入了休循州的境内。”
李嗣业数着地图上的方格口中说道:“可是,太远了,三百多里地呐。”
“确实是远,而且这个地方,还可能与突骑施的草场交叠,疏勒的牧民们估计是不敢过去的。”
他把视线收回到三面的山峦以内,伸手按着地图说道:“疏勒城正西,西北的这大大小小的十几块草场,如果规划一下,区分出军牧区和民牧区,再往下细分,规划出转场的次序,再圈出两块用来秋冬打草储备的草场。保证每一块草地都能够完全利用到,应该能够整理出更多草场,相信我们明年还可以扩充出马匹装备疏勒军。”
此事说起来简单,但实际规划起来还是不好做,他们不知道疏勒镇十几州的牧民有多少头牦牛,多少头羊,需要消耗多少草场。唐军的规划反而更容易一旁,只要把屯守的地点和草场结合起来,圈出四季的牧马地,骑兵以流动游牧的方式来转场放牧。各州驻守的营也专门设出专管牧马的队,并且严格以法令来实施,禁止他们越界放牧,疏勒镇的马政才算真正走上了正轨。
李嗣业令封常清将舆图卷起来,望着不远处的河水自言自语道:“今年冬天找到事情做了,要用三四个月的时间把草场规划出来,最好是找个经验丰富的游牧部落族长,从他们那里吸取一些经验才是。”
封常清主动请缨叉手道:“属下愿意带人前往怛罗斯和拔汉那,寻访一位突骑施黑姓部族的首领,将他请过来给予参谋。”
“确实是,“李嗣业回头看了看封常清被风沙磨砺粗糙干瘦的脸,摇头说道:“又是数月奔波累瘦了,你应该回疏勒城好好休息一个冬天,寻访参谋的事情,我叫其他人来做。”
封常清又叉着手挡在李嗣业面前:“请将军把此事交给属下,我在拔汉那测路程画图的时候,遇到了一位部族首领,他比我所见到的牧民都要睿智,我可以请他过来。”
“既然你执意要求,那好吧。”李嗣业一只脚踏在田垄上,伸手抓起田边的土块揉碎,一面又说道:“等完成了这边的屯田,我也要到于阗去。在疏勒呆了几个月,我差点儿都忘了,那边也是我的一亩三分地。等我去处理了那边的事情回到疏勒时,你也应该把人给请回来了吧。”
头顶传来了嘎嘎的雁声,他们抬头去看,有一队雁群在青天里飞过,雁阵的人字倒映在碧波粼粼的河面上。
鸿雁南飞,冬日也就快到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草料失火案
于阗军应当是安西四镇驻军中实力稍弱的一支,下辖的十个州境内的各城、各守捉、各驻兵堡、烽燧总兵力为五千,且战马刚刚接近一千余匹。然而这一镇在碛西所辖面积却很大,整个丝绸之路南道西出阳关之后,绵延数千里地的图伦碛西大漠南端,全在于阗的管辖范围内。
不过这些地区多数为戈壁无人区,绿洲如珍珠般散布在广袤戈壁中,串联珍珠的便是戈壁边缘那三十里一驿的大漠驿站。
于阗城所处的绿洲与戈壁有很明朗的界限,往往隔着河流,河水的北岸荒漠碎石,河水南岸却胡杨林密布绿草如茵。
李嗣业下午时分到达了于阗城,现任的于阗王、右威卫将军,毗沙都督府都督尉迟胜在城外迎接,李嗣业下马后直接到都督府上做客,双方算是混了个脸熟。
他自从担任两镇镇使以来,于阗唐军长达一年时间无人管理。副使李赞已经年过五旬,老将军两鬓如霜,长达三十年时间几乎一直在镇中苦熬,从队正到旅帅再到校尉,然后守捉使、押官、先锋直至副军使,也算是唐军中的活化石了。
李嗣业自然不能对别人那样,对老将呼来喝去,只一口一个老将军捧着。毕竟他分身乏术,经营的重点又在疏勒,这边只能拜托给这个老汉,多给他戴几顶高帽子好让他继续拉磨。
李赞将军见到新任镇使,心情也极度复杂,感慨唐军的高官越来越年轻化,上一任的镇使高仙芝就够年轻了,这一位李嗣业比他还年轻,看来他这老骥真应该伏枥歇着了。
尉迟胜特地办了一场欢迎晚宴,在自家的厅堂内燃起火盆,与李嗣业共坐在石案前,左边依次排列着于阗的本地官员,右边是于阗中的高层,高举起玉石杯盏频频劝酒。
“李将军请。”
“尉迟都督请。”
“各位将军请!”
一排于阗侍女头顶着瓜果盆呈送到石案前,又有几名穿着窄袖丝裙的女子翩翩起舞。于阗的佛教氛围很昌盛,所演奏的伴乐也有梵乐的味道,几个女子所跳的舞蹈轻灵祥和,舞动着绛红帔子宛如敦煌壁画中升腾而起的飞天。
酒宴过后,陪同人员纷纷告退,尉迟胜、李嗣业和李赞三人来到旁边的石室内,谈论于阗镇这一年内的赋税收入,军费及上缴给都护府的数额。
于阗镇下属的十个州均是羁縻州,由当地贵族世袭担任州司马进行自治,毗沙都督府则负责管理这些州,尉迟胜世袭罔替已经传了近八百年,而且还要传下去直至五代打破千年的纪录。
与安西四镇的其余三个镇相比,于阗镇算是高度自治,这可能与初唐建立都护府时所受到的阻力以及地理形势有关。强硬的譬如高昌鞠文泰,焉耆,龟兹等直接被灭了国,反而积极归顺的疏勒、于阗王室却保存了下来,接受封赏之后依旧管理本地。
这对李嗣业来说很轻省,无需插手地方事务,只需要管理好军队,与尉迟胜共同管理商税和屯田的租庸调,一部分上缴都护府,一部分充做军费,剩下的份额由地方分配。
安西都护府初设时,需要中央拨款拨粮才能维持,到如今两万四千名安西军完全能够自给,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应了碛西的贫瘠。人家狭小的河西走廊供养了七万西凉军,这之间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
这几日内李嗣业在老将李赞的陪同下,巡视了唐军的几个主要据点,所暴露出的情况与疏勒一般无二,无非是后勤太差伙食太烂,等将来疏勒军的后勤整顿完毕后,同样的方法也适用于于阗军。
来到于阗的第十五天,李嗣业便将所有的重担又重新交给了李赞,李老将军的肚子里虽然憋着一口傲气,但为人还是稳重识大体的,当初夫蒙灵察将他提拔安置为副军使,也可能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他终究还是要回到疏勒去,那里才是举一镇而挟制四夷的战略要地。
“老将军,你老当益壮,趁着身体还健朗,可要替我多撑些时日。”
这话说的好不美气,李赞呛了半口气却无从反驳,敢情是要让我在这里熬完最后一段人生呐。他只好撅起下巴上的沧桑白须倔强地站在城门口,叉着双手既不点头也不应答。
“再会了。”
李嗣业郑重地抱了一拳,拨转马头带领着亲兵队沿着戈壁滩离去。
李赞望着远去的马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怕是到临终也坐不上正位了。”
……
归途已经是十一月,北风卷地百草生霜,马蹄踩在坚硬的戈壁裸岩上,人畜的口鼻中都喷吐着白气,疏勒城的女墙垛口上堆积了一层白白的薄雪。
城头上飘荡着细细的碎屑,乍一看仿佛是天上飘起了雪花,但落到人手心里的时候,却是灰白色的灰烬。
昨夜城中失火,城西牧民们堆积草料的棚子烧了起来,大火顿时肆虐升腾着烧红了半边天,幸亏唐军组织人手救火,等到天亮时才被扑灭。
有几处民居被烧毁,但更大的损失是牧民们辛苦一个秋天打来的草料,竟有多半烧毁在大火中。
这一片绵延的灰烬堆里还掩映着明火,牧民们哽咽含着泪提着空桶站在北风里,他们的羊群,他们的牦牛将会因为得不到进食而饿瘦倒毙,辛辛苦苦几年积攒的财产终将会化作泡影。
这还只是开始……
疏勒都督裴国良勃然大怒,派人去调查失火原因,是有人故意纵火还是失火?到底是谁犯下的大罪?
失火原因很快查清楚了,官差们在草灰堆中找到了一个炭盆,并且根据发现炭盆的位置,把各家牧民们叫来辨认。
“这是谁家的草料棚子!给我站出来!若是让我们浪费口舌排查出来,绝没有你好果子吃!”
牧民们除了惊惶便是相互揣测,很快有人指认出,这是卜老三家的草料堆,于是罪魁祸首瑟缩着肩膀站了出来。
牧民们只是沉默了几秒钟,便蜂拥着冲了上去:“打死他!这个没种的东西!”
“忘八蛋!你他妈的要了我们的命!”
卜老三的娘子嚎哭着冲进人群去拽自己的良人,一面伸手去挡众人的拳头:“不要打了!不要打他,他不是故意的呀!俺们家的草也让烧光了!”
都督府的官差们从牧民堆中将人犯抢出来,押到了都督府正堂中。
裴国良本人也气得够呛,准备命人将这元凶棍棒打死,但问明原因之后才知道,不过是个糊涂的老实鬼,白天喝醉了酒没有来得及喂羊,晚上带着灯火和炭盆去抱干草,结果把炭盆遗留在草堆里引燃了大火。
裴都督狂怒归愤怒,但冷静下来一想,这牧民的无心之失还罪不至死。
“来人,把这卜老三杖责七十关起来!”
两名官差将卜老三拖了出去,关进了都督府的牢房中。
犯事的元凶已经处理了,但后续的事情却让裴国良头疼。牧民们没有了过冬的草料,牛羊相继饿死,人们陷入绝望,如果放任不管会引起大乱子。
那些幸运的没有被火焰波及的牧民,心中也惶惶然提心吊胆,整日看守睡在草堆里。
遭受大难的人很容易崩溃发疯,这些牧民们会不会来抢草料,会不会一时冲动再放把火,大家一起玩儿完。人心难测啊。
裴国良知道应该早点做出决定,越是等下去情况会越发糟糕,可眼下能有什么办法?他已经束手无策。本想请李嗣业出面想办法解决,但李镇使已经远赴于阗一个月未归,唐军中没有能够担责的主心骨。
他无奈中只能去找赵崇玼先借一些草料,周济过眼下再说,跟对方说明情况后,赵将军也捻着胡须皱起了眉头:“你想借用唐军的草料安抚民心,倒也不是不能借,只是李将军不在,我不敢擅作主张。”
“赵将军!等不及了!等李嗣业回来,牛羊全都饿死了,这些牧民也就乱套了!”裴国良焦急地跺着脚说道。
“可我唐军的草料也刚够战马一个冬天的消耗,你拿去喂了羊,唐军的战马吃什么!”
“那我眼下怎么办?”
赵崇玼琢磨了半响,咬牙狠狠心说道:“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羊!你去告诉牧民们,唐军可以周济他们一小部分,但必须杀掉一半儿的羊。”
第三百七十八章 疏勒屠宰场
“你知道一半的羊是多少么?”裴国良满脸惊心,眼球突出了眼眶。
“是整整几万头!你让他们杀掉,不跟取掉他们的性命一样吗?”
赵崇玼面无表情冷酷地说道:“不杀掉这上万头,他们所有的牛羊都会失去。这种事情你们以前不是常做吗?”
赵崇玼说的确是实情,每当疏勒镇牲畜多到草场无法承受时,都督府会督促牧民冬天杀一些多余的羊或幼崽,这样才能保障牧民的羊群熬过寒冬,等到来年的春季。
“那些才有多少?他们完全消化得了,就算消化不了,也能承受得起!”裴国良的眼皮直跳,伸手指着门外:“可是如今不同,我们要宰掉的这些牲口,要挖很深的壕沟才能填掉!”
赵崇玼面对裴国良,叉着手躬身说道:“这就需要都督你以实情相告,这些牧民也知道,他们熬不下去。告诉他们,只有杀掉一半的羊,另一半才能够存活下去。此事需要我们调集城中兵马强行处置,遇到有人反抗,也方便弹压。”
他再次郑重地重申:“这是目前唯一好用的法子。这些损失惨重的牧民都是不可控的危险,与其等着他们的情绪慢慢积压,发生别的乱子,倒不如面对面直接捅破解决掉。他们若是不忍心,我们带人亲自动手,舍掉一部分保留一部分,这是谁都必须做出的选择。”
赵崇玼用冷酷的逻辑来讲问题,可人这种动物并不是只有逻辑,断腕止损的决心不是谁都能下的。
清晨冰冷的雾气在房屋上空缭绕,军营大门砰地一声打开,数列唐军鱼贯而出,朝着沿着街巷朝城南而去。
百姓们尚未察觉到异常,唐军每日都会披甲集训晨跑,然而今日并不是集训,当他们甲胄发出咵咵声接近城东南空地的羊圈时,迅速分散成为了几个队列。队正和队副们分别指点方向,命令他们扑过去果断下手。
“你们几个去那边!”
“你们去那边!”
唐军迅速扑到羊圈中,或翻墙跳入或直接砍断门上的木栓,把羊群赶了出来,羊儿们惊恐极了,它们挤在一起发出咩咩叫声等待主人来相救。
众军汉望着堆挤在一起的羊群发了愁,队正站在旁边催促道:“赶紧干活,等屁吃呢!”
他率先掏出障刀从羊脖子上捅进去,血管破裂滋得到处都是,其余兵卒纷纷效仿刺捅羊颈,羊群反而显得死寂静默,一个劲地挤成一堆等待屠宰。
军汉们不断用短刀割断羊的喉管,牧民们哪能承受这样的结果,纷纷哭喊着跑过来阻拦,但屠宰点周围早就有兵卒横拦着长枪,挡着他们禁止入内。
“你们……你们凭什么杀我的羊!放我进去!”
“别杀我的羊啊,军爷,求求你了!”
“这些是我攒了三年的家当呐!”
都督裴国良和疏勒军副使赵崇玼出现在屠宰的现场,两人并肩而骑拽着马缰,表情显得比谁都冷,宛若阴曹中的判官。
“昨日本府已经在城内外张贴出告示,为及时止损,被烧掉牧草的牧民须得屠宰掉一半羊群,剩下的一半由都督府和唐军共同筹措草料,帮你们渡过今年寒冬!”
牧民们慌忙掉转了方向,冲破几个横拦着长枪的唐军,跪倒在都督和将军面前:“都督!求你们格外开恩!我苦苦积攒了三年,才积攒出这样一群羊,还指望着靠它们给儿子娶妻!”
“都督,开恩呐!”
裴国良焦躁地涨白了脸,抬起马鞭指着他们怒斥道:“你们这些刁民,怎地如此不知好歹,都督府已经承诺供给你们剩下一半的草料,竟然还敢在此狡辩要挟!”
赵崇玼没有低头去看这些牧民们,冷漠地望着远处堆积如山的羊尸,大声下令道:“加快速度宰杀!”
他所关心的不是牧民的死活,而是这么多的羊尸该如何处理。如今虽然是寒冬,就算把羊肉全剥下来分给全城住户,怕也是一时半会也吃不完,上万头羊堆积在一起,也会腐烂变质。
尚未被屠宰事情波及到的牧民,纷纷想办法将羊群藏起来,他们把羊赶进平顶屋中,用羊毡和草席将它们盖住,但这只能救很小一部分,剩下的羊群还是很快会被唐军找到并且屠宰干净。。
……
李嗣业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抖擞着马缰缓缓进城,将淡薄的雾气隔绝在城外。今年冬天有些反常,像疏勒这种气候干冷的地方,冬季能出现晨雾实属罕见。
城外的雾气嗅到鼻子里有些潮气发痒,但城内的雾气嗅起来,却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李嗣业自言自语,也像是在询问身后的燕小四:“这是城中谁家又要办喜事了吗,羊膻气真浓。”
燕小四也挺起鼻子闻了闻:“确实是,这生羊肉的血腥味真浓。”
他们正说话间,不远处响起人的啼哭声和羊群急迫的叫声,紧接着这声音从巷口中涌出,却是一群羊蹦跳着朝着城门方向奔来。它们身后紧追着五六个唐军,手中持握着短尖刀,追扑上去从羊的喉颈间捅进去,只戳一刀便扔下,又扑上去戳另一只……已经杀得如此熟练了。
一名粟特女子啼哭着追在身后,伸手去拽这些凶手,但丝毫不能迟滞他们的动作。反而杀得更快了,他们早点儿干完活儿还要回去喝酒呢。
有只大块头的羊跑得最快,却有披着鳞扎甲的汉子灵活得像只豹子,从一侧猛扑过来把肥羊按倒在地,一刀攮进去血点溅湿了他半边脸。
这兵卒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动作却骤然凝固,仰起脖看见战马上安然稳坐的李嗣业。
“镇使?将军。”
几个屠宰的兵卒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慌忙跪倒在地上叉手。
李嗣业倒不见得有多生气,只是略微挑起下巴捋须慢条斯理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片刻之后,几名兵卒在前面引路,李嗣业跨马跟在后面,身体稳当目光离索地望着四周,即使遇到大规模屠宰,他也只是挥挥手说:“先停下来,等我随后的军令。”
李嗣业的声音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楚,纷纷畏惧地束手站在一旁。牧民痛哭流涕着堵在他战马的面前,纷纷跪倒在地叩首如捣蒜:
“李镇使!你要给我们做主!我们的羊要被杀光了!求李镇使给我们这些苦命人公道!”
他大概能猜出怎么回事儿,但还是在马上抱拳安抚众人道:“某刚从于阗镇巡视归来,还未了解具体情况,待我与裴都督商议……”
他的声音又被一波啼哭苦求声给淹没,等众人的声浪小了一些,才又说道:“等我与裴都督商议之后,再做决断,各位先退去。”
牧民们被唐军驱散之后,李嗣业骑着马来到了裴国良的对面,拱手说道:“裴都督,离开疏勒镇一个月,倒是出了许多棘手事啊。”
裴国良已焦头烂额,说道:“确实是头疼,幸好李将军你回来了,还请你给想想办法。”
赵崇玼望着李嗣业,产生了猜度对方的念头——关于杀羊这件事,他琢磨了很久,根本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不知道李嗣业会如何处理此事,如果他也束手无策,那不就正说明李嗣业的个人能力不如自己么。就算李嗣业想出的办法也是屠宰,那他们两人的能力是一样的,说明他也是有资格做疏勒军镇守使的。
只要有这个资格,他就能找到另一个奋斗方向。在婚姻上遭受惨痛失败的他,需要用另一种方式找回自信。
第三百七十九章 救济赈灾
疏勒都督府外院的正堂上,李嗣业皱着眉头静静听完两人的讲述。
事实和他猜想的差不多。疏勒镇乃至周边各州城牧民们的牲畜群无节制地扩大,使得面积有限的草场已不堪重负,城中草料场的失火只不过让矛盾与伤口愈发撕裂突出,也使得牧民们的生活更加残酷艰难。
“像以往遇到这种草场无法承受扩大的畜牧群时,你们是如何做的。”
裴国良双手一摊说道:“还能怎么办,只能由都督府出面,强行宰杀一些牲畜。冬季寒冷时,生肉保存的时间能长一些,所以浪费的情况也不太多。”
“这种方法太简单粗暴了。”李嗣业捏着下巴说:“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
裴国良和赵崇玼一听,都吊起了眉毛表示吃惊,这怎么可能?他们疏勒镇好几辈子人半耕半牧,都没有想到更好的处理方法,你只是随着念头就能想出来?你脑瓜仁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事情后续再谈,先解决眼下的问题。”李嗣业将双手负于身后说道:“停止屠宰行为,杀掉那些就算了。疏勒都督府要出示公告,要面向全疏勒地区说明情况张贴征召令,要求包括唐军在内,所有囤积有牧草的单位及个人,调集自家草料的十之一成,驰援疏勒城。若有拒绝执行都督府征召令者,后果自负。”
裴国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这就着人写征调令。”
“等等,”李嗣业又对他说道:“等救援草料送过来后,不要着急发放给牧民,先囤积起来估算一下数量,然后命令各家报上现有的牛羊数量,根据比例下发牧草。这些举动要快,不可拖泥带水。”
裴国良点了点头:“这个我自然知晓,只是现在牛羊就已经断顿了,怕是等不到牧草送来。”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李嗣业斩钉截铁地说道:“疏勒城中也有许多人牧草丝毫未损,他们也在受征召之列,先让他们提供一部分草料。在其余地方的救援草料送来之前,损失的牧民们每家每户实行单日配给制度。”
“这单日配给制度是?”
“就是都督府每天向损失户发放少量牧草,保证现有的羊群不至于饿死。”
李嗣业郑重地朝裴国良拱了拱手:“还请裴都督向牧民们宣布我们新的商议结果,稳定人心。”
“为什么是我?”裴国良指着自己的下巴问道。
“当然得是你,你才是疏勒都督府的主官,我们唐军只管驻防、财收,我们不管行政。”
……
牧民们眼巴巴地站在都督府前的横街上,排成了一道长列,忧心急切地等待着。众唐军手持长枪挡在他们面前。
都督府的侧门吱呀声中打开,牧民们发生短暂的骚乱,推挤着上前要问个究竟。兵卒们将枪杆横在手中将他们阻挡回去。
“回去!不得喧哗!”
裴国良在几个亲卫的护持下走到众人面前,抬起双手高声说道:“大家安静!某与李镇使商量了一下,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不会再屠宰你们的牲畜,并且发下告示筹集粮草,帮大家渡过难关!”
“可我们眼下怎么办!我们的牛羊已经断顿了!没有草吃什么?”
“我家的屋顶已经扒掉了,屋顶的茅草全部喂了羊!”
裴国良大声道:“都督府每日都会发放少部分的配额,每家派出一人到都督府仓曹门前领取!”
在裴国良的劝说下,牧民们都在各自散去。李嗣业也向赵崇玼下令,集中处理已经杀掉的牲畜的尸体,有将近五千只死羊堆积在城南的羊圈外,就算将它们全部解剖清洗割肉,也是相当繁重的工作量,总的来说,唐军这两天应当是不缺肉吃了。
受灾牧民们无心去管死去的羊群,那些活着嗷嗷待哺的羊群就够他们心累了,心乱如麻的他们来不及去想失去的原因,只是紧紧地攥着剩下的东西且充满斗志。
第二日下午,李嗣业骑着马在城中巡视,由于大火造成的草料恐慌,整个疏勒城处在焦躁的气氛中。都督府的仓曹大门前,推着车前去领牧草的牧民们推搡吵闹成一团,每户领到的配额,都极少的一部分。
悲观的牧民们蹲在自家的门前,放任羊群啃塌了羊圈,这些饥饿的羊群开始啃食民居的围墙。城中土墙在夯筑的过程中,会加入草梗来增加稳固性,此刻也成为了不可挑剔的食物。饥饿的羊群们用舌头舔舐着土墙,将掺杂在其中的草叶拽出来啃掉,有些连土都吞了进去,转瞬间一堵墙就这样轰然倒塌,将一头躲闪不及的羊砸死,剩下的羊拥挤上来,开始从土坯中刨食。
这副场景委实有些恐怖,如果没有足够的牧草,若再放任不管,这些饥饿的羊群会不会把整座疏勒城吃垮。
赵崇玼骑马跟在李嗣业身后说道:“这都不算什么,这些温顺的畜生要真正饥渴起来,连食性都能够改变,属下曾亲眼见到羊群将分娩后的羊羔和母羊吃掉,比那些食肉的野兽还要残忍。”
他认为李嗣业解决不了眼前的困境,疏勒各地冬季牧草的储量本来就匮乏,就算命令全疏勒进行征调,收集上来也无法全部解决牧民的困境,眼下才十一月啊,等到明年三月份,新的牧草才能够长起来,整整四个月,需要多少草料才能填满这个无底洞。
在他看来,屠宰才是最好的办法,可一劳永逸解决今年冬天的问题。
第三日,在都督府下辖各州与唐军的高压政策下,从疏勒各地调集来的牧草开始进入疏勒城。
堆满牧草的牛车刚进入洞门,守在城门口的牧民们便蜂拥着挤过去,扑上牛车将草料一捆捆地拽散,敏捷得像一只只人形猴子。
押送草料的唐军们恼怒地从腰间抽出了横刀。
“都给我放下!”
“都督府救灾牧草,有胆敢哄抢者,别怪我刀下不留情!”
一名牧民强辩道:“这草不是来赈济我们的吗!不是给我们的吗!”
“上峰有令!”军官提刀拱手道:“所有草料都要交付给都督府,由都督府进行统一发放,有胆敢哄抢者,杀无赦。各位不要令我们难做!”
牧民们只好低着头将草料放回了牛车上,乖觉地后退到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一辆辆堆积如山的牧草沿着直街被送往疏勒都督府。
他们虽然焦急,但心中总算充满了希望,都督府将草料征来了,迟早会下发到他们手里,也足够使他们熬到明天春天来临。
……
第三百八十章 牧草不够、杀羊来凑
疏勒镇守使府邸的内宅中,茶鍑咕嘟嘟往外冒着白气,煎茶的香味已经飘散出来了。
李十二娘子身上披着狐裘,头顶插满了钗钿步摇,堆叠如云朵的发髻使她显现出已婚贵妇的端庄美丽。比起成婚前身穿云纹青衫,头顶只扎一束发插一支钗,发丝垂落的俊逸潇洒,前后差距真是挺大。
女剑客和贵妇人,完全两种不同的身份,她已经完全接受了新的生活方式。
裴都督的姊妹和夫人都在府上做客,也与做中原人打扮,与李家姑嫂相对而坐,一边饮茶一边漫无边际地交谈。
“听说这两天城里出乱子了,我家阿郎每天回来就黑着个脸,看起来很糟糕。听说牧民们的草被烧掉了,饥饿的羊群满地跑,前几天还杀了一批,你家那位不让杀了,说是想别的办法。这些男人真是的,羊多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他们每家每户多杀几只,给邻居都尝尝,给城中的唐军多吃两顿全羊席,不就解决了吗?”
所谓的灾荒在妇人们口中就是这般轻松,虽然只是隔着几道院子,但外面的世界离她们竟是如此遥远,就像用调侃的语调谈论万里之外的战争一般。
“哎,这事你听你家郎君说了没有。”
“没有啊,”李十二娘略微感到惊讶,随即笑着说道:“我也是刚从你嘴里听说,我郎君他性子寡淡,无论外面发生多大的事情,他都不跟我们说,我从他脸上也看不出来。”
“那我真真是佩服你们家这位,不跟我们阿郎似的,出这么大点事儿都写在脸上,就跟天塌了似的。”
十二娘只是淡淡地笑笑,就好像在说没什么可佩服的,他本该如此一般。
李嗣业从外面走进来,笑着对妇人们寒暄道:“家里真热闹啊,今天中午就留在家中用餐吧,让十二娘好好款待各位。”
他走到十二娘身后,双手很自然放在她肩头上,十二娘伸手逮住了郎君的手,双手攥住轻轻摩挲。
两位裴家娘子显得尴尬且紧张,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夫妻当众秀恩爱。
即使李嗣业看上去很亲和,都让人感到害怕。因为城里都在流传,这李嗣业能当镇守使,是因为他用一把陌刀,活活砍杀了几千人的突骑施马队。这种人杀气重,戾气肯定也重,真不知道十二娘这么慧秀恬静的娘子,如何看上并嫁给了这样一个屠夫。
这时门外有人通报,说是赤水河畔的屯田军传来了新消息。他低头对娘子说“我出去一下”,又对她们笑着说“失陪”,转身走出了房间。
李嗣业来到外院正堂中,风尘仆仆的传信兵站在台阶前等待,见到李嗣业后连忙半跪在地上叉手道:“段押官派我来传信,他并未按照之前的军令,结束挖渠回疏勒休整,而是,而是带跳荡营和骑兵军一千余人,翻过了天山南脉的山口。”
李嗣业大吃一惊:“他翻过天山山口干什么!”
“段押官只是说,天山南脉往北有一片草场,秋草尚未完全凋零,也没有冰雪覆盖,他带人过去收割一趟,来补充牧民粮草的不足。”
李嗣业听罢,点点头感慨道:“他这是自作主张啊,不过干得好,段秀实不愧是我的段秀实!”
……
其余各州支援疏勒城的牧草都已陆续到达,都督府仓曹的大院子里,草料堆积得比天山还要高,牧民们心中愈发安稳,这些高高的草山给了他们等待下去的信心。
但只有都督府里的当权者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此刻在都督府的正堂上,仓曹参军和白主薄提着细毫笔蹲在地上,已经演算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满脸是汗地抬起头来说道:“都督,一只成年羊在寒冬里一天要吃三斤半的草料,而眼下受灾牧民的羊有两万四千多头,也就是说每天要吃掉八万四千……”
“行了!”裴国良失去耐性大喝一声:“不要给我讲这些数字,我只要结果,你们告诉我结果!”
两人齐齐答道:“喏,草不够。”
“差多少?”
“很多。”
“很多是多少?”
“回禀都督。春草要明年三月才能长出来,距离眼下有三个多月,这一天的消耗便是八万多斤……”
裴都督又泛起了无名火,却耐着性子说道:“你们只需要告诉我,还差多少!”
“还差三百二十万斤。”
“呲,”裴国良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差这么多?”
两人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叉手的拇指倒是抬得高高的。裴国良完全没有了办法,心中暗想如果当初没有听李嗣业的,继续让唐军宰杀下去,估计现在就不用发愁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依然稳坐在上首的李嗣业,又看了看赵崇玼,发现赵崇玼的目光也望着对方,看来他们都将希望寄托在了李嗣业身上。
“李镇使,各州筹集的粮草已经送来,还差三百万斤,请你给指点一个明路,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李嗣业把目光投向参军和主薄,语气平和地问道:“现有的这些草料,能够支撑多少时日,又够多少只羊吃到明年开春。”
两人慌忙叉手道:“回禀李镇使的话,现在这些草料,只够吃到明年一月底。若是想和明年的青草接上,所有的牧民需留存一万五千头羊。”
赵崇玼将军的反应很敏锐,立刻跟着补充上了话头:“意思是说,只要屠宰掉多余的八千多到九千头羊,眼下的麻烦不就迎刃而解了吗!那我这就调动人手。”
李嗣业扭头看了他一眼,颇为无奈地说道:“别动不动就想着屠宰,那是没有办法之后的办法。”
他从胡床上站起来,对仓曹参军和主薄说道:“把现有的这些牧草,按照各户牧民养羊的比例划分出来,先下发一半,从今天下午开始下发。”
裴国良无奈地开口道:“本来就不够,为何还要只下发一半。”
李嗣业看了他一眼:“你别着急,我们到时候再论。”
等了六天之后,裴国良总算知道李嗣业所说的到时候再论是什么意思了。
留在赤河边垦屯挖渠的一千跳荡营和骑兵军回到了疏勒城,他们赶着牛车载着成捆的牧草,就连身边的坐骑背上,也堆积了厚重的干草,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算是给缺乏草料的疏勒城,带了几滴可供欣慰的甘霖。
不知根底的牧民们欢欣鼓舞,盛赞李镇使英明,盛赞唐军万岁,安西军驻扎在疏勒城的百余年里,异族民众的支持率,首次达到了顶峰。
段秀实收割并带回来的牧草有三十万斤,确实起到了一部分小的作用,但也实在有限。用赵崇玼副军使的话来说就是,本来需要宰杀八千多头羊就能捱到明年开春,现在只用杀七千头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舆论引导
“宰吧。”
赵崇玼抬着下巴站在李嗣业面前,带着迫切期待的口吻说道:“只要杀掉这七千头,把羊皮和羊毛留给牧民们,他们的损失也不会太大。”
他非常希望李嗣业能够同意他宰杀的意见,仿佛这样就能确定某些事情。
裴国良此刻也极力相劝:“李镇使,杀吧,就算牧民这些羊能够熬过这个冬天,明年我们疏勒的草场也无法承受如此多的牲畜。”
李嗣业站在地上来回踱步,拽着下巴上的浅须说道:“草场的事情我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况且眼下还不到非要宰羊的地步吧,就算要宰,也不能违背牧民们的意愿,得让他们自己情愿。”
“呵,这怎么可能!这些羊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存在家中的金银,怎么可能主动献出来?”
“凡事皆有可能。”李嗣业双手抱胸,面朝裴国良和赵崇玼说道:“牧民的心理需要引导,从现在起再次贴出告示发放牧草,给剩下的牧草进行定价,要牧民们牵羊来换,一只羊可换五百斤牧草。”
“我们要这羊有什么用?战马的草料都紧张到刚刚够用。”赵崇玼突然开口问。
“当然是用来宰杀。”李嗣业口气轻飘飘地说道。
赵崇玼直感觉到眼前天旋地转,竟然这么简单?只是换了一个说法,或者说只是改变了一下方法,杀羊竟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他难以置信地给李嗣业罗列出遇到的困难:“牧民们也不是傻子,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是在变相夺走他们的羊?”
李嗣业负手挺起了肚子道:“当然不能够这么简单粗暴,要做一定程度的舆论引导,既然眼前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就谈一下日后草场规划的事情。”
他对着站在都督府堂外的燕小四喊道:“小四,把我今天早上让你带的那个图拿过来!”
裴国良和赵崇玼且惊且疑,怎么就已经解决了?万一牧民们不肯拿羊来换草,他们又该如何解决?放任不管是绝对不行的,饥饿的羊群破坏力惊人,焦躁的牧民也是不稳定因素。
燕小四已经背着木筒走进堂中,将疏勒草场分布图取出,在地板上铺开。
“这就是我安排属下封常清画的疏勒镇草场分布图,裴都督,你应该好好看看,疏勒镇自给自足,一半多的赋税来自于游牧,但游牧活动的足迹只在这个圈内,一旦遇到山脉丘陵,便驻足不前。正是因为转场没有规划,导致一年内连啃两三次,使得草场破坏严重,而稍远的高山草地却无人涉足。只要将草场规划出十几块,区分出军牧区和民牧区以及四季牧场,一年多次转场由远及近,疏勒城及其周边牧场划分为打草区,用来收割打草,严禁任何人进入放牧。”
裴国良听罢感慨又敬佩,想不到李嗣业竟然安排得如此周密,提前画好了草场图,也想好了草场规划。这就是汉人常说防患于未然吗?
“好是好,只是我们疏勒的牧民比较松散,不似突厥人以部落统一行动,不好管呐。”
“这也能称之为问题?”李嗣业怀疑这裴国良得过且过,有行政不作为的嫌疑。
“你是疏勒王后裔,也是疏勒都督府都督,耀建州司马,疏勒下辖十五羁縻州都由你自治,有绝对权威来制定律法,规定放牧区,列出胆敢犯禁违规的惩罚条文。其次,把疏勒镇的牧民以州组织成聚落,以聚落来进行放牧,应该不成问题吧?”
“好,”裴国良的手掌重重地拍击在胡床的扶手上,以显示出自己的决心。“定制律法当然要做,只是接下来该如何办,还请李镇使教我。”
李嗣业欣慰地点点头,开口说道:“趁着这个冬天,我们把军牧区和民牧区划分出来,划分出四季牧草和打草区,并钉出隔离标志木牌。我曾命人到休循州拔汗那请来一位参谋,如今应该快到了,吸取他们数百年游牧流传下来的经验。当然第一步是先出一张告示,张贴到各州各城,提前告知他们疏勒将进行牧场规划,越区放牧将会受到严惩即可。”
“既然如此,我这就拟定告示,命人四处张贴。”
李嗣业郑重地朝他拱手:“多谢裴都督的全力支持,此事需要我们双方通力配合。”
“将军说的哪里话,我们都督府应该感激你才对。”
与都督府沟通的事情告一段落,李嗣业从裴国良府上出来,对跟在身后的燕小四吩咐道:“你去办一件事情,找几个喜欢喝酒的军汉,去传播一些流言……如此这般。”
燕小四听罢,在心中由衷地赞叹,将军的安排真如锁子甲一般环环相扣。
……
疏勒南门的城墙壁前,聚拢了一堆百姓,墙上张贴着两张黄麻纸书写的告示,一张以汉字书写,另一张以梵文书写,由于城中笃信佛教者居多,竟有大多数人围在那梵文告示面前。其中一人向不识字的众人诵读解释道:“疏勒都督府将于明年对周边进行草场规划,介时将划分出多块牧场限定季节转场,也将划定出禁止放牧的打草区,介时将拟定律法,但有违逆者严惩不殆。”
一帮人纷纷发表意见:“早就该这样了!这些放羊的就该管一管,都知道疏勒城周围的草场是用来冬季打草的,可有些人就是不自觉,偷偷把羊放进去吃草,等到冬天的时候没草了,果真是活该。”
“你懂个逑!你们种田的哪里知道我们这些放牧的苦,虽然不像话,多数人还是守规矩的,早就该弄出律法来管管,不过也没啥用,该犯的时候还会犯,眼下划定四季转场,日子一定没有以前好过了。”
……
疏勒城中的酒肆并不多,可能是源于浓重的佛教氛围,达官贵人都不爱饮酒,能够聚集到酒肆的,多半是来回奔波的三种人,一种是商旅,一种是牧民,还有一种是唐军。
几个拥有数百头羊群的牧主心情极差,聚在酒肆中饮酒,捎带发泄一下胸口的郁气,内心的不满。
“都督府不再免费供应牧草,而是让咱们用羊去换,一只五百斤草,这五百斤草还不够两百只羊吃一天呢。裴都督不就是想变相从咱手里把羊夺走,然后想宰想杀,那就是人家的事情了。”
“对!”一名络腮满面粗俗的粟特汉子挥拳砸在案几上:“咱不能任由都督府摆布,得团结起来,不要把羊给都督府换草!”
“我就不相信,他们会放任我们把羊饿死!”
“嘿,羊饿不死的,这些畜生饿急了什么都吃,索性把它们散放在疏勒城里,见什么吃什么吧。”
有人理智地表现出反对意见:“不能这么干,城中还有唐军,唐军可跟裴都督是一伙儿的,特别是那赵军使,与裴都督一般没安好心眼。”
“我感觉李镇使是个好官,万一都督府把我们逼狠了,我们就跑到李镇使府上请愿,我相信李镇使不会不管我们。”
这帮人喝了一阵酒,可能是话题酝酿得差不多,多数都静默了下来。
隔壁屏风里却传来几个唐军的说话声,话里话外透露出关于这牧草的内幕消息,听得人耳朵瘙痒难耐。
“妈的,前两天死羊肉都快把老子给吃吐了,以前吃不到的时候天天惦记,现在是一口都不想吃了。”
“这算什么,”一人冷冷地嘲笑道:“等明天春天你还得吃。”
“这话是怎么说的?明年开春牧草长出,羊又有东西吃了,哪还轮得到咱们宰杀。”
“孤陋寡闻,你没见城墙上贴告示了吗。疏勒都督府要规划草场了,对于越场放牧者要给予严刑处置。以牧民们现在的放养量,规划的牧草根本承受不起这么多羊,今年打秋草时人们都已经刨草根了,等明年开春时都督府划分牧场前,还要杀掉一批。”
屏风外面的牧民们听得双目冒寒气,有人嘴角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即又敛声静气倾听。
“胡说吧,如果都督府要杀羊,现在就杀了,非要等到明年开春干啥?“
“这你就不懂了,牧民们现在还存在侥幸,认为到了冬季里羊毛,羊肉的价钱都跌了,只要熬过明年开春,这价格就能够涨起来。其实不然,明年开春跌得更狠,饿了一冬天的瘦羊更无人去买。都督府要控制牧草羊群数量,到时候这帮放羊的只有两个选择,自己把多余的羊杀掉,或交给都督府杀掉。“
“哎,不谈这个了,喝酒。现在五百斤草料换一只羊不划算,你知道这牧草现在多少钱一斤呢,听说牧草换来的羊给咱唐军做腌肉呢,腌肉是啥东西知道不?“
屏风外的牧民们逐渐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是一颗颗心脏已经沉入到水底,再也生不起半点涟漪。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三个培训班
晴朗的冬日清晨,疏勒城的牧民们赶着羊来到都督府仓曹大院前,等着大院开门用整羊换取牧草。
如今疏勒城中流言甚嚣尘上,有说明年还要大规模屠宰的,有说都督府眼下的牧草根本不够用的,仅仅能维持两个月就会告罄。致使多数牧民的想法是,趁着现在还能用羊换出草来,尽量多换点儿吧,别等到连牧草都无处可换的时候,哭都不知道找什么地方哭去。
仓曹的侧门只有役车车轴那么宽,门板稍微发出吱呀的动静,牧民便警觉起来,牵着羊拥挤地朝着侧门涌去。
刚刚打开一条缝的侧门,突然又关上了。一名仓曹的胥吏爬上了围墙顶,将一块木牌吊出去,上面写着:“每日共限换三百头。”
牧民们群情激愤,高声质问道:“为啥只换三百头!你们这些人是不是徇私了!把牧草都给了你们亲戚朋友!”
“放屁!”这胥吏站在墙顶上恼怒澄清道:“告诉你们为什么,唐军军爷们吃你们羊都快吃吐了!每天顶多能消耗三百多头!你们各家还有余草,就算今天没有换到,明天还有机会!每天都能换!”
他说完从腰间解下布袋,对着众人喊:“这布袋中装着排号,从一到一百,每家限换三头!”
说罢他抖擞开了布袋的口子,许多张写了字的布条纷纷扬扬落下来,牧民们拥挤抢打做一团,经过短暂的骚乱拉扯,两个抢到同一张布条的人挥拳相向,争斗不休。
都督府仓曹没有精力去管,也不想去管,等这些家伙殴打争夺完毕后,才规规矩矩地排成长列。没有抢到号的人,只能灰心地牵着羊打道回府。
仓曹侧门打开,牧民们牵着羊进去,用车推着牧草出去,太过瘦弱不合格的羊会被拒收。换完羊的人并不着急离去,推着车在门外与同行闲扯。眼下暂时还能过得去,已经比他们的预期强多了,被烧掉所有的牧草,还能够留下一多半的羊群。若是往年,他们绝对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
……
这个枯燥而又人心惶惶的冬日里,唐军内部给兵卒们开设了三个培训班。这是三个非战斗的甚至有些鸡肋的技能培训,也只有在这冰封大地的季节,他们才有闲工夫静下心来学习。
第一个学习技能是雕碗,要求全员接受培训,教授的是镇守使府上专门请来的雕碗匠,学习的目标是每个人都必须会腰间的小刀,把一块胡杨木疙瘩雕成碗。这个需要细致的水磨功夫,就像绣女绣花一样消磨时间去做。雕碗匠做一个碗要两个时辰,他们则需要更长时间,但是值得去学。
兵卒把此事当做趣闻来谈,据说这是李镇使亲自花大力气推行的,只因为他一次巡查烽燧堡,看到兵卒们都用兜鍪来当饭碗,所以才要求兵卒们用木雕碗,这份儿心思也算是事无巨细了。
第二个培训班为腌肉,由李镇使亲自执教,面向人群是军中的火长,感兴趣的兵卒也能来学。对于喜欢吃肉而又不善于保存的老卒们来说,这是个非学不可的本事。
第三个培训班就有点高大上了,战场救护及治伤培训,面向全体唐军兵卒,识字有文化者优先,而且有限制,唐军最基层单位一什中有一个名额。多数唐军懒散,不愿意去学什么治伤,同时怀揣着受伤后自有会的人帮咱治的想法。但听到人说,学会治伤的人担任一什中的治疗兵,每月可比别人多获得两百钱的饷钱,这个收入都快赶上队里的旗官了。通宝又调动起了积极性,兵卒们争相前去报名。
负责教授的是疏勒军中的医官和都督府中的医药博士,博士听着很高大上是不是,实际上这是个官名,只有从九品,手下管着一个助手和二十名学生。博士负责提供场地开课,由助手和学生们负责给唐军授课。授课的内容专业而又简单,配制伤药、清理伤口、缝合伤口,动一些肉中取箭头的小手术。
军中的伤药很单一,就地取材即可,所以学员们需要辨认药材,以便行军途中在荒野进行采集。消毒需要冷却的开水,而火长的行军物资中就有刁斗这样的炊具,既能用来做饭,又能用来烧水。对付裂开的伤口,一般只有两个办法,冬天选择用马尾线缝合,夏天用火烧燎,这些方法普通的兵卒也能够用到。
李嗣业亲自裹着牛皮围裙给兵卒们演示并进行讲解:“盐、蜂蜜、醋这些东西是不会变质的,所以我们保存肉的方法就是将它用盐腌制起来,比如说腌制这样一根羊腿,需要把我们用的粗盐捣碎,然后放在案板上用手揉搓进肉中,搓得盐越多,保存的时间也越长。”
“腌制好的肉还有第二道程序,那就是吊挂在屋檐下等通风良好的地方进行风干,风干的时间要一到两个月时间,等正式风干好之后,腌肉能够保存一年甚至更长时间。”
腌肉的历史应该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但并不能长时间保存,也没有成为军中的食用品。任何技术在应用中需要长期的积累和改进,李嗣业所教的,不过是腌肉的终极改进版。
照着李嗣业的演示,唐军的火长和兵卒们疯狂地腌制羊肉,整个疏勒城中唐军营房的屋檐下都挂满了一条条的腌肉,城中居民见到后,也纷纷向唐军请教,于是乎整个疏勒城中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满了风干腌肉。这一举动导致疏勒军中仓库充食盐急剧短缺。
此后赵崇玼连忙命人传信龟兹请求调拨食盐,书信发出的一个月后,都护府仓曹派出马队向疏勒送来食盐五百石。腊月底,赵崇玼再次向都护府发信求援,至天宝二年的正月二十,都护府又派出马队送来食盐八百石,并且附上了给予疏勒军的回信。
赵崇玼将军打开信函,掏出纸张抖开一看,只见上面只写着四个字:齁死尔等。
这只是疏勒军另一桩笑料的起源,供兄弟军队在茶余饭后的谈资。
……
李嗣业正在制作腌肉的当口,封常清带着顾问回来了,此人是休循州拔汉那王麾下的一名埃斤,也是一支突骑施黑姓部落的首领,名叫颉比罗。
李镇使恋恋不舍地将围裙解下来,十二娘把绯红官袍递到他手中,更换之后在镇使府的前院接待客人。
颉比罗身穿翻领袍子,头戴蕃帽,六七条黑色的大辫子垂在脑后,脸色酡红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他见到李嗣业后躬身抱胸行礼,然后才带着些许自豪地说道:“想不到雄霸西域的安西军竟然也会向我这个放羊头子请教,也怕是我这辈子的最辉煌时刻了。”
这突骑施人倒也挺风趣,李嗣业笑着说:“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们就是要跟在别的方面擅长的人学习。颉比罗埃斤,请进。”
李嗣业请颉比罗坐在右上首,封常清陪坐在旁边,他坐在屏风案几前望向下方:“埃斤一路旅途劳顿,先在城中馆驿休息两日,我们再上路探看规划牧场。”
颉比罗谦和地笑笑:“我们突骑施人一生都在旅途奔波之中,不会觉得疲累,什么时候出发,但请将军吩咐。”
“既然如此,我们明日就动身,如何?”
“当然可以。”
颉比罗捋着胡须犹豫道:“其实,我以前和将军可能见过面。”
“是么?”李嗣业细细思索,却没有任何印象。
“当时将军可能不会留意到我。记得三年前唐军远征突骑施黑姓,我当时就在怛罗斯城中,担任尔微可汗的纛官。将军以五十名死士潜入怛罗斯城中,里应外合大破城门,鄙人不幸做了唐军的俘虏,又被当做战利品调拨给了拔汉那王阿悉烂达。幸得阿悉烂达王慧眼识珠,提拔我为埃斤,命我掌管一支部落,现在想想命运真是离奇啊。”
第三百八十三章 突骑施顾问
李嗣业凝神看了颉比罗一眼,此人心性倒是挺豁达的,也不知对他们这些破坏他家园的武夫,是否心存怨恨。
他念头一动,开口问道:“不知道颉比罗埃斤,对那几场战役是怎么看的?”
李嗣业此话一出,封常清的神情倒显得紧张起来,悄悄地给颉比罗使眼色,谁知这颉比罗不知是没有看他的眼色,还是生性率直,当即开口道:”对错还用颉比罗来说吗,将军看看今天的碎叶川东西,黑黄二姓依然相互仇视,莫贺达干依旧不服管束,依然妄想做碎叶川草场上的霸主。若是当初盖嘉运和圣人能够公允一些,吐火仙可汗未必不能担当起突骑施可汗的职责!“
封常清突然站立而起,语气很重地制止道:“够了!颉比罗,你现在只是拔汉那王的部属,这些话轮不到你来说!”
颉比罗坦率地笑道:“封贤弟,你害怕我说错话被杀头,但我颉比罗生性如此,说不得假话。我突骑施黑姓落到今日,唐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敢保证,吐火仙可汗的往日的下场,还会在莫贺达干的身上重演,不,他的结局应该比骨啜更惨。”
正堂静室中寂静无声,封常清手捏着自己的额头,他真是害怕李嗣业因此而迁怒杀掉颉比罗,他这不就等于把颉比罗引来送死了吗?
李嗣业沉默半晌,却突然问他:“如果唐军要讨伐黄姓贺莫达干,你身为拔汗那王麾下埃斤,会跟随可汗再次出征么?”
颉比罗断然开口道:“不会,我会推脱告病。相信拔汗那王也会明白我的苦衷。我虽然反对莫贺可汗,但上战场征杀,无论死的黑姓突骑施,还是黄姓突骑施,都是我的族人。”
李嗣业背朝着他负手而立。“贵乎赤诚,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吧,这些话我虽然不爱听,但都是大实话。你下去休息吧,明日我们出发。”
颉比罗从羊毡上站起,躬身抱胸说道:“既然如此,颉比罗告退。”他躬身缓缓倒退出正堂,才转身离去。
封常清跟在颉比罗身后走出来,抬头扶着抹额对他说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如果是对高仙芝或夫蒙中丞说,脑袋怕是早就搬家了。”
“是人都会犯错,圣人、还有你们唐军的将领们,都不愿意正视自己的错误。但是这位李将军,胸怀要比我想象得要宽广。”
“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比我们看得都远吧。”
颉比罗笑道:“你这句话说得最为中肯,汉人们多半是看不起我们这些逐水草而居的胡人的,肯放下身段来向我求教如何游牧,已经很让我吃惊了。”
他们走出镇使府,疏勒镇笼罩在一片夕阳的光辉之下,錾石与土砖砌成的墙垛之间有参差的阴影,红衣僧侣们低头双手合十,屋檐下悬挂着排成列的腌肉。城东南的空地上,一间宫观的雏形——院墙和炼丹房已经建成。一名穿着麻衣的老道负手在丹房外散步,神情中充满了憧憬和向往,仿佛他就站立在三清殿前,檐下的朱红色斗拱向上翘起,青铜鹤分别立在大殿两侧,袅袅吐出烟雾。
……
第二日,李嗣业和裴国良、封常清、颉比罗一行人从疏勒城出发,沿着赤水河向上游溯源,准备在天山南脉的葛逻岭前止步。
六日后,他们来到一处已经被初步划定的草场上,放眼望去一片枯黄之色。
众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李嗣业命封常清取下图纸,在干草从中铺开。李嗣业指着图中的记里画方说道:“我们此刻就在这里,这里被划为军牧区,十里之外划为民牧区,中间拉出界桩,双方不得逾越区域,你们看如何。”
裴国良和身边的几个随从纷纷附和,盛赞李镇使的规划如何英明如何睿智。
“这样一来,牧民们在规定的区域内放牧,按照规划转场,似这种轮番多次啃食草场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这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我们疏勒的问题呐!”
李嗣业回头去看颉比罗,发现他脸色比初见时更酡红,可能是忍着憋得很辛苦,他是想笑还是想笑?
他问颉比罗:“颉比罗埃斤可有什么看法?”
颉比罗只看了一眼那地图,便不肯把视线放在上面,抬头说道:“颉比罗愚钝,看不懂舆图,军牧区和民牧区的划分似乎很不错,这个我也不懂,我们突骑施是没有这个区分的。看着很不错,但是转场放牧不应该是从高处往低处转吗?总在平地上打转如何能行?”
他的话中突然出现转折,都督府的官员们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心中怕是责怪这个突骑施人不会说话。
李嗣业脸上看不出变化,点点头说道:“说得对,颉比罗埃斤,我们就需要你这行家的建议。你说说看,我们牧场的起始点应该设在哪里?”
颉比罗扶正毡帽说道:“天山南段这地方,我也从来没有涉足过,我们可以从山口翻过去,到地势更高的地方看看。”
“正是如此,”李嗣业道:“你在前面引路,我们出发。”
经过整整一个上午的攀爬,众人牵着马站在略微平缓的一座山丘上,附近地势的落差尽收眼底。
由于颉比罗受到了李嗣业的礼遇,他在人群中所站的位置也被安排到了靠中间,指着葛逻岭的朝南面说道:“山顶和山坡的朝南,适合春季进行放牧,等到夏季的时候,就可以到山阴面和一些山窝地势略高的地方,水草丰美可加快牛羊长膘。”
他们把目光转到了另一边,指着山下一整块色调暗淡平整的土地问:“那是什么?”
“哦,”封常清低声解释道:“那里是屯田,种的青稞和麦子。”
颉比罗下意识地表现出反感:“耕田阻断了一处草场,真难看,瞧着跟伤疤似的。”
李嗣业倒无特别反应,继续在一边聆听。这些游牧民族自然有一套鄙视链,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疏勒这种半耕半牧的生产方式,要么你就学汉人纯种地,要么你就学我们只放牧,参与放牧却没有放牧的规矩,便是不伦不类的四不像。
他继续说道:“等到秋季高山上开始吹冷风下雪,我们再赶着羊下山沿着赤水河畔放牧,等到冬天的时候,可收割疏勒及几个州城附近的牧草,就算收割完后,这些秋草还会滋长,寒冬依然可以把羊赶出来遛一遛。疏勒镇羊群的数量,还远远没超过牧场所承受的程度。只不过是你们瞎转圈,把几个好草地给糟蹋了。”
“至于李将军所划分的军牧区和民牧区,整个疏勒有赤河与徙多两条大河若干支流,基本上丰盛的牧场都是围绕这两条河水滋润,何不将军牧区和民牧区以这两条河流区分,尽管他们最后都会经过疏勒城附近,整个冬季的打草区也可以根据流域来划分。”
裴国良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感情还要翻山越岭,他开口问道:“从这山背后的南坡当做起始点,离疏勒城有多远?”
一人连忙说道:“好像有四百多余里。”
“转场四百余里?!”裴都督吃惊地说道:“我们疏勒的牧民世代定居,家小都住在疏勒和州城中,跑到离家四百多里地的高山上去放牧?这怎么能够接受?”
颉比罗毫不掩饰自己的傲然神情:“那有什么?我的一家老小也住在怛罗斯城中,春夏秋如候鸟般离家放牧,只有冬季才归巢享受房屋的温暖。”
“转场四百多里还算远吗?想当年我突骑施全盛之时,一路转场三千余里,一年中百次转场,从最西南的白水城放到最东北端的伊丽河谷,脚迹遍布整个天山全境。那时每个部落都有几万头牲畜,沿着山川谷地如兽群迁徙征尘蔽日,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第三百八十四章 独立思考主动探寻
几个疏勒官员并没有感觉惊讶,他们虽不是游牧政权,游牧部族的生活方式却知道得很清楚。对于突骑施所谓的全盛时期并无羡慕,只有同情。为什么要转场三千里?因为人丁繁盛,牛羊成群,乃至草场承受不起。几十万牲畜过境,不消几日百里牧场就被啃得干干净净。一年转场百次,不得喘息,这简直是受罪呐,生而为人的乐趣何在?
李嗣业思虑片刻,得出的结论却是,这简直是超低的军事成本,一次远征仅仅相当于一年转场。
农耕民族的军事成本包括,动员,调集粮草、征募兵丁、选派将领、临战参训、然后还有朝堂争论不休,调用国库半年的赋税,一场战争足以使弱国伤筋动骨。
也许作为一个将领的终极目标,不止是取得胜利,而是最大限度地降低战争成本。
就如汉初时期,匈奴南下劫掠,长安人心惶惶,群臣不宁,汉武帝几次北伐匈奴皆倾举国之力远征。但到西汉后期陈汤、甘延寿两个边将竟不通过皇帝就能对匈奴发动战争。等到东汉时,对外战争基本已经维持在州郡的范围内。这其中不只有匈奴势力衰退的原因,更深层的原因是汉朝的军事制度经过百年发展,军事成本已经维持到很低的程度。
低成本的军事制度也意味着对战争的耐受力越强,况且军队的强弱与成本几乎关系不大,两宋时期军队甲胄精良强弓劲弩成本够高吧,但该弱还是弱,导致每一场对外战争就是一场国难。古往今来,拥有低成本军事组织的一方通常占据着主动权,在心理上也存在优势,而且永远不会有“输不起”的情况。
曹魏的屯田制,明朝朱元璋的卫所制度,都是为了降低军事成本所做的努力,并且在一定时期内,它们发挥了很大作用。
初唐是府兵制的巅峰时期,从西魏开始到太宗时期已经相当成熟,军事成本达到了最低,正是因为如此,经历过战乱的初唐无需数代积累,在短时间内就连续平定了东西突厥,扩张出了安西都护府。
如今虽说正处在府兵制向募兵制的转型期,但安西军仅以两万四千人控制西域广袤的土地,也算与低成本军事力量的代表了。
李嗣业自认为在提高战斗力的前提下,还能够再压缩成本,将来他还要摸索方法,如何用安西北庭的低成本对抗平卢范阳河东三镇的高成本。
“李镇使,李镇使。”裴国良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如何?”
裴国良又问:“你给拿个主意,该如何规划?”
李嗣业点点头说道:“我同意颉比罗的说法,把军牧区设在葱岭至徙多河下游,不过是四五百里的转场,如果连这点距离都接受不了,又何谈打仗。军中马匹除保证物资运送,驿传,军令下达外,明年春季起全部转移至葱岭的高山草场,沿着河流向下,到秋冬季节已经转场至疏勒镇附近。”
“那我疏勒境内的牧民呢?”
“我建议各州统一形成放牧聚落,沿着天山南脉和葛罗岭,四季牧场根据高度进行规划。当然这只是我的意见,最后还要你这个都督拍板决定,由各州司马组织商议,结果怎么样,你们来定。但是有一条禁令必须实施,那就是军牧场内严禁牧民放牧!”
裴国良点头诺诺,众官员噤若寒蝉。
众人牵马准备下山,途中李嗣业望着远处高山起伏的冰雪线,突然开口道:“其实还有一个终极问题。”
“什么终极问题。”裴国良紧跟着问。
“无论如何规划,如何扩大牧场,最终由于牧民和牲畜的扩张,草场还是会不堪重负,这个终极问题该如何解决?”
众人默不作声,一边行进一边低头思索。
这时山下有千只羚羊群正在迁徙,这可是疏勒地区难得一见的景象,它们的队列有百丈多长,成年公羊在队列外围,母羚羊和幼崽在队列中央,据说这些羚羊的目的地是兴都库伦山南方的印度平原。也只有在碛西这山峦起伏博大的地方,才能见到这壮观的生命奇景。
颉比罗似有所感,指着那些羚羊道:“将军瞧见了吗?碎叶川东西的山丘草原上有几十万头这样的羚羊,它们和我们一样,也依靠这广袤的草原为生,可我从未听说过羚羊能给草原带来祸患,这是为什么?”
李嗣业没有说话,心想你就继续科普下去吧,毕竟食物链这玩意儿从我嘴里说出来就太low了。
“因为腾格里掌控着这一切,他为草场创造了羚羊,又创造了狼群来控制羚羊的数量,使得草原能够春夏秋冬,交替轮回生长。但作为腾格里的娇子,我们却凌驾在这些之上,草原终有边界,而繁衍却没有界限,我们必须承担起腾格里赐予我们的职责,主动控制牲畜的数量,不要超过草场能承受的极限。”
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但这个很难做到,人有贪欲,从来都不会满足。”
李嗣业先是点了点头,又说道:“其实可以做到,需要置身于利益之外的权力来干涉压制。”
颉比罗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李镇使的意思是,由大唐和安西都护府来担当草原上的仲裁者?可惜大唐也只以自己的威严和利益为基准,他们不会考虑到这么细致的地方。”
裴国良和都督府的人都皱起了眉头,这个突骑施部落头人胆子真大,什么话都敢往外秃噜,大唐和都护府也是你一个小小的游牧首领能够评价的?裴都督看了李嗣业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松了一口气。
“规划就这么定下了,严格的分界点随后派人来钉界桩和标牌,我们回去。”
一行人翻身上马,沿着赤河畔向疏勒城方向而去。
回到疏勒城后,颉比罗立刻向李嗣业提出请求要回去,李镇使恩准了他的请求,并派封常清给他送行。
第二日上午,李嗣业难得清闲,参观了赵正义道长修建完工的内院和炼丹房,这个院子孤零零地耸立在城东南的平地上,四面无依无靠,瞧着有点儿落寞。
走进院子里也瞧着很冷清,老道长不知从哪里移植了一颗柏木,正围着圈为它拍土。这树所种的位置清幽宜人,还真给这院子带来了几分意境,只是移植的季节不对,这树要能成活才是稀奇了,看来这老道除去炼丹,也不会点儿别的。
老道瞧见李嗣业进门,连忙放下木锹,拱手迎上前去:“李将军公务繁忙,日理万机,还能抽出时间来光临惊雷观,贫道感激莫名呐。”
李嗣业呵呵一笑,却突然问他:“搞到丹炉了吗?”
“没有,”赵正一如实回答:“碛西离中原太远,不好筹措运送,所以贫道打算自己铸一个。”
“你还会铸铁?”李嗣业挑了挑眉毛问。
“其实不是铁,乃是青铜,也不能完全是青铜,青铜不耐火,里面应该有一层陶土层用来隔热。贫道的做法是先烧制出陶土炉,然后在陶土炉的外层以沙土做模具,浇铸出青铜的外壳。只有炉还是不行的,上面还要抽汞器,才能够将丹砂中的硫和汞分离开来。”
李嗣业没有耐心听他讲解这个,摆摆手说道:“你什么时候去采集原料。”
“快了,等我将丹炉炼好。”
第三百八十五章 无人出将军之右
丹房的旁边有一间精舍、五间客舍。用黄土夯出台基,门墙青砖有三尺高,青砖之上全是厚料木窗。由于青砖在疏勒很贵,所以包括丹房在设计上采用了多用木料少用青砖的方法。自从建成之日起,赵道士就住在精舍中。
两人进入丹房,李嗣业环视一周,房中还空荡荡的,角落里只有一堆用来烧制木炭的木材。
李嗣业点点头说道:“太冷清了,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等改日我给你派过来三个道童吧。”
赵正一连忙客气道:“贫道不嫌冷清,不过忙倒是忙,修道一途是需要慧根的,这个,将军你尽量给我找三个心灵手巧的孩子。”
“不就是有眼力见儿吗,你放心,我定给你派三个有眼力见勤快的。”
“如此,贫道谢过将军了。”
“嗯,”他疏朗地点了点头,对赵正一吩咐道:“如果你外出要去找练丹的材料,提前通知我一声,我派人给你做护卫。记住多找一些硫磺、硝石。”
“将军放心,此事赵正一记下了。”
李嗣业简单参观了一番,便提出打道回府,赵道长将他送到大门外。
他骑马缓缓地溜达在街道上,镇使府上的仆人寻了出来,跑到他的马前说道:“将军,裴都督前来拜访。”
“知晓了,叫家中先待客,我这就回去。”
他在前门下马,门房连忙跑出来,牵了马引到后院去。
李嗣业信步走到前堂中,裴国良负手而立,正在细细端详他立在堂后两侧的屏风,其中一个屏风镶上了疏勒布防图,另一个屏风上镶着疏勒草场分布图,两个屏风大小一致,使得这座前堂更具威严气象。
他上前拱手道:“不知都督到访,未及远迎,还请见谅。”
“不不,是我未曾预先通报,唐突了。”
两人客气了一阵,各自落座。李嗣业命下人煮羊奶款待,开口问道:“都督突然造访,可是有公事。”
“确是有事,”裴国良接过仆人端上来的羊奶,放在案几上说道:“将军还记得那日在都督府中,我曾经道出疏勒镇每隔几年就会出现牧民牲畜群扩大,草场无法承受的情形。当初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在入冬后杀羊来减轻负担。草场规划之后,这种情况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现。但我还是想问,有什么办法能够在平时管控牧民,制止他们无端扩大羊群,使他们主动控制牲畜数量。”
李嗣业长立而起,低头在堂中缓缓踱步,似乎在细思索,突然扭头问他:“疏勒城处于商路交汇之地,钱财流通频繁,牧民们所产出羊毛,羊毡,是不是都卖给了过往商旅?”
裴国良点头:“没错,不过这只是少量交易,多数还是卖给了本地的大商户,这些大商户除去往返龟兹,焉耆、敦煌等地销货外,还直接与来往商队交易。”
李嗣业又问:“这些商户都是谁家开的?”
裴国良刚要张嘴,便停顿了话语,脸色有些异样,但还是如实回答道:“中原说为官不得经商,我们疏勒则没有这样的规矩,这些大商户多数是我裴家,还有其余州几个司马贵胄家中的生意。”
李嗣业再问:“牧民们产出的这些羊肉,多数都卖到哪里去了?”
“城中的馆驿,酒肆,还有都督府,包括你们唐军,以及城中大户的府上。没错,城中馆驿酒肆也都是我们这些大户家的产业。”
李嗣业摊开手说道:“原因和方法都已经找到了,不论是整只羊,还是羊肉、羊毛、羊毡的价格是不是实际上由你们这几家来控制的?”
“是。”裴国良也许猜出了一点其中的缘由,确认地点点头说道:“没错,是由他们决定价格的。“
李嗣业捻着胡须说道:“富商们将羊价整体控制在正常水平,即使羊群数量出现大量增长也不进行降价调整。等到草场不堪重负,秋季打草困难,致使积攒的草料不够牛羊过冬食用,才突然出手将价格猛然下跌。羊肉变成了白菜价,都督府勒令杀羊,牧民们的羊毛羊皮都以极低的价格流入富商手中,等到来年开春时,再将价格涨回来。我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割韭菜或薅羊毛。裴都督,你想想看,是也不是?”
裴国良猛然坐直,身体却后仰险些栽倒,双手撑着才堪堪稳住身体,吃惊地说道:“怎么会是这样?”
李嗣业看他的表情不似做伪,继续侃侃而谈道:“其实前些天我就在想这个问题,突骑施等游牧部族会出现牛羊增多草场不堪重负等,那是因为他们商品流通不发达,牧民们多数把牛羊当做资产来积攒。但疏勒不同,这里处于东西商贸重镇,每年近商旅来往量便以万计,城中市场日日火爆。市场可以通过调节羊价来控制牧民的牲畜的数量,只要都督府对价格稍微管控一些,牛羊出现大量扩张时,逐步降低羊价便能有效抑制他们的扩张**,并消化吸收成羊,制止富商们对价格的垄断,自然不会出现草场不堪重负后,猛然降价跳水,大肆宰杀羊群的现象发生。”
裴国良这个时候已经讲不出话来,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武夫。他确实孤陋寡闻,不过才二十多岁,但就算是他去过长安的先父,也未曾见过如此洞察人心又睿智的唐人,擅长财赋的相公宇文融也不过如此吧。
他双手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两步来到李嗣业面前,又连忙后退了半步,整理幞头后才双手并揖,躬身九十度行礼。
“将军真乃,真乃……”他实在想不出话来形容李嗣业,再次作揖道:“多谢将军指点迷津,四海之内,无人大慧能出将军之右。”
赵崇玼手拿着公文来到镇守使正堂前,准备请李嗣业签署向都护府请调拨盐的公文,恰巧站在台阶下见到了这一幕。
他浑身一个激灵,刚要退走避一避,但裴国良已经从堂中走出,对方先是怔了一下,猜想自己刚才的谦恭姿态恐被他给看到了,索性也不再遮掩,衷心说道:“能有李镇使这样的主官,我疏勒镇真荣幸也。”
说罢他将双手负于身后,转身离去。
赵崇玼抿紧了嘴唇,仔细揣摩刚才所见所闻,愣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如果疏勒镇使非要是李嗣业这种能力的话,我这种水平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
他重新收拾了心神,正要踩着台阶上前,却停住脚步整理衣衫,然后双手托着那信封,神情庄重地往堂上走去。
……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上元安康日
天宝元年腊月时节,疏勒军下辖驻扎的所有州城,守捉、烽燧堡都接待了来自疏勒城的培训班。还收到了从疏勒镇一个叫干粮署的军中机构送来的食物,数量不多,可能就只是为了让他们尝尝鲜。
其中一种食物被称之为饼干,由干面粉、青稞粉、羊油,盐炒至而成,用特制的铁模具锤压成形,烘干后即可食用。这种食物没有水分,建议用油纸包裹,在干燥的坏境中拥有三到六个月的保质期。
另外一种食物是被食盐腌制风干的肉条,保存时间的长短取决于盐分的高低,基本两年以上的腌肉只能当做配料,否则难以下咽。
这三个培训班中,就有负责教授腌肉和压缩饼干制作的军官,按照李嗣业的要求,军中的火长必须学会做这两种食物的技艺。
另外雕碗培训班和医护兵培训班也同时开课,并且要求他们在一个月内必须完成学业。至此,新任镇使的三把火被称之为三个培训班,已全部普及至六千疏勒军中。
天宝二年上元正过后,疏勒镇向军中所有驻地发布了内务条例,内务条例要求对兵卒行军必须携带物品为:两块羊毡,大小厚薄不得违制,木碗,水囊容量为三斤淡水,衾被,干粮袋,兵器,火长可携带炊具刁斗。除此之外,个人物品不得超过一斤。私人马匹必须有兽医检查证明,有效时间六个月,必须钉有马掌。
内务条例发布后,必须在一个月内达到上述要求,全军将在二月份进行检查,并且进行考核比武。
这些奇怪的内务条例要求被兵卒们视为鸡肋,但兵卒们不得不遵照实行,因为镇使对于不遵守条例的处罚也很严厉,要扣除当月饷钱。
上元节如期而至,疏勒城中各处挂起了灯,这碛西边城虽然不及长安、洛阳上元节的狂欢,但也是一年一度最为喜庆的节日。
城中的寺庙屋檐下挂满了莲花灯,僧人们也在门外搭起了棚子,用庙里做好的面茧布施穷人。
镇使府大门外,几个仆人清扫了街道,又擦洗了门上的桃符,挂上了几盏灯笼。
李嗣业刚刚把府中的一些官吏放了假,赵正一道长便来拜访。李嗣业知道他是来蹭吃了,便留在府中闲坐,捎带问一些化学上的知识,或许还能指点一番。
“李将军,上元安康。”
“上元安康,今日逢节,就不要回道观了,留在府上吃个便饭。”
赵正一求之不得:“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午时分,家宴在内院堂中开席,正中央摆着一张长案,李嗣业夫妻坐在上首左右,李枚儿靠在嫂嫂身边。赵道士厚着脸皮坐在上首,封常清和啜律特地被从军中叫来,还有燕小四、田珍、段秀实等人。
家宴的主食是上元节的特色,食糕和丝笼,由于蔗糖这种东西属于稀缺品,富贵人家的食糕都是甜的,百姓水平较好的,也用枣泥做馅料,穷苦百姓就只能用咸盐了。
李嗣业笑着对众人说道:“我们今晚新进一个铜锅煮食的法子,吴娘子,命人把锅和酱料端上来。”
大伙定睛一看,只见两名侍女抬着一个黄铜的器皿上前来,此物似鼎非鼎,中央为炉旁边围着锅,锅中咕嘟嘟地滚着白汤。田珍大声说道:“这不是那一年我们刚到碛西时,恰好元正时你请我们吃的锅鼎吗?现在看着倒是改进了不少,当时我和藤牧连着吃了十斤羊肉,可惜他再也吃不着了……”
田珍声音越来越小,李嗣业的神情黯然起来,众人也各自沉默。
十二娘见状命人献上酱料,并浅笑着问田珍:“你们上次吃过酱料么,这次李郎可是特地买了许多芝麻,做成了芝麻酱。”
田珍自知失言,努力挽回节日气氛:“这是芝麻酱啊,看上去黏糊糊的,这好吃么?”
“你自己尝尝看了。”
刚才略有些哀伤的气氛已经被冲淡,李嗣业亲自用筷拨弄锅口烟囱,汤水开始沸腾。婢女们端了一簸箩羊肉片和鱼片,李嗣业亲自把它们下入汤中,等到水面再次沸腾时,他首先用筷子夹起缩成一团的肉片,一边笑着说道:“可以开动了!”
大伙儿将筷著伸进锅中夹出肉片,在酱料中蘸了之后满嘴生香,田珍又高声说道:“肉味儿与上次不一样了,不,应当是汤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李嗣业笑道:“这个火锅料我找了不少东西,除去花椒、八角、还有肉桂,安息茴香,香叶,甘崧,我就问你们,香不香。”
“香咧。”
啜律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狂吃,由于他在所有人中最年幼,所得的照顾也最多。十二娘取出丝巾去擦拭他头上的汗水,这孩子抬头憨厚地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十二娘,低头继续吃肉,李嗣业索性给他多夹了几筷子。
赵老道比以前洁净了不少,身上的破麻衣也换做了新麻衣道袍,只不过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大,一出汗身上就会散发出味道,李枚儿坐在他对面都被熏得差点儿捏鼻子,被李嗣业用眼神制止。但老道自己可不发觉,吃肉时滚烫的肉片在嘴里呲糊直响,似乎烫得他身体都哆嗦,汗水沿着额头向下流淌,一名婢女把丝帕递给他擦汗,就再没有要回来。
可能是这房间做了土炕式的设计,后墙上有烟道,使得屋内太暖。他们从前门出去的时候,一阵凉风吹来,整个身体舒泰通透,汗水不知不觉蒸发浸润,这个上元节过得才叫妥帖。
下午市上会有百戏表演,十二娘和枚儿被裴家女眷邀请,到毗邻南市的圆拱尖顶楼上临街观看。这座楼是疏勒王室参加礼佛会等重大节日所建,现代人称之为占拜庭风格。
她们从未近距离见过这种建筑风格,由于碛西盛产石膏土,用水调和后砌为廊柱,风干后便可以塑形,美观而又典雅。裴氏邀请他们站在二楼的廊台上,下方街道上的各种表演以巡游的方式走马灯似从他们面前经过。
一个天竺的男子吹着笛子,他胸前的编篓内一条扁脖子蛇随着音乐声扭动舞蹈。他身后是一个波斯男子,手中以金属条串着火丸,他竟然能将其中一个火丸吞进肚子里,然后喷出滚滚火焰,实在是让人惊讶。
接下来是竹竿倒立,一个身穿红色窄裙的女子头顶在竹竿上,他的下方是干瘦的老头用肩膀顶着竿头,女子在竿顶上除去倒立外,还做出各种花样动作,她的肩头上披着红色帔子,在风中摇曳出一个个圆圈,仿佛青天里振翅欲飞的朱雀鸟。
枚儿无比遗憾地想,可惜阿兄没能跟着她们一起来,看不到这么多漂亮的表演了。
李嗣业下午在疏勒军中与将士们联欢,营房校场前搭建了简单的表演台,军中汉子也是多才多艺的,有人会吹笛子,有人会弹琵琶,有人能把鼓击出韵律,还有人会角抵戏。甚至有人会表演参军戏。
据说这参军戏是一切剧种的起源,而且是喜剧形式。两个汉子在脸上敷以脂粉,涂以朱唇,一人扮作参军,另一人抹额上插着鸟翎扮作苍鹘,军中比起民间似乎更开放一些,为了搞笑不遗余力。
“高参军我问你呀,你为何不把你家小娘子许配与我?”
“我牙个呸的,就你这副鸟样,也想娶我家女子?”
“我这样子咋的了,焉不配做你家良婿?你不过中饱私囊一赃官,娶了三个如花小妾,比自己家女子还幼雏,活真是老牛啃嫩草,汝啃了嫩草还不算,竟跑到御史面前去显摆。你他妈的在谁面前炫耀不行,非要跑御史面前,咋,你是觉得你自己脑袋比别人硬吗。”
众兵卒在台下哈哈大笑,李嗣业不禁莞尔,这样一个剧种,竟然是为了调侃调戏贪官而产生,让人不得不佩服统治阶级的想象力。这有点像日后的竖立反面典型,进行反向宣传,抨击丑恶现象。
第三百八十七章 饱汉不知饿汉
下午时夫妻俩各有各的应酬,不能够在一起过节。但到了晚上,李嗣业决定抽出时间来,陪同娘子和枚儿逛街观灯。
疏勒城的燃烛灯会只在一条主街上进行,前后长不过两里地,做灯的花费是由疏勒唐军和疏勒地方州府合力出钱创办,最大的灯便是一个由胡杨木枝做骨架,黄纸糊成的佛陀塑像。里面燃着三百多根蜡烛,而佛陀安详地端坐在莲台之上,被烛火的灯光照亮,竟显得栩栩如生。
十二娘穿着玫瑰色襦裙,上身穿着翠绿襦衣,肩头上披着丝帔,她和枚儿牵手走在一起,就像一对亲姐妹,李嗣业则袖手行走在一旁。镇守使的亲卫们穿着布背甲跟在她们身后,疏勒百姓们多有避让。
李嗣业身处统治阶层,自然不会矫情到丢弃这种便利。在疏勒城中夜晚上街,妻和妹的安全当然要保障,就算自己不在,也可以避免一些小麻烦。
就好比街道上总有几个浮浪痞霸,趁着人多拥挤偷窃财物,揩油调戏良家妇女。但他们一旦接近贵妇人的范围,看到有唐军护卫跟随,连高声说话都不敢了,只能从另一侧悄悄地溜过去。
“嫂嫂,你快来看。”
李枚儿拉着十二娘的手拦下了一个货郎,挑选货物中的铜钗和步摇,插在自己的发鬓上,回过头问李嗣业:“阿兄,你瞧好看不好看。”
李嗣业正在观看挂在树上的佛灯,听到枚儿回头问他,只晃了一眼便敷衍道:“嗯,很好看。”
“讨厌了,你根本就没好好看!”李枚儿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突然想出鬼点子,坏笑出声,从货郎摊选了一个步摇,插在了十二娘的头上。
“阿兄,你看这个步摇插在我嫂嫂的头上好看吗?”
十二娘明眸生辉,笑盈盈抬头看了他一眼,李嗣业此时那还敢怠慢,多端详了几下才回答道:“嗯,很漂亮。”
李枚儿这才满意地回过头去,对那货郎问道:“多少钱?”
“两个一共一百三十个钱。”
李嗣业走过去,从袖子中将铜钱抖擞出来,把一串递到了货郎手中。
街灯很快到了尽头,前方即使还有,不过是一些商家在门上挂出的奇巧,已经不值得过去光顾一观。李枚儿顿觉兴致阑珊,言说这灯会比起长安上元灯会差远了。长安灯会之夜纵横十六街,花灯三十里,放灯三日火树银花,灯火繁星终日不歇,那才叫热闹呢。
“阿兄,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长安,我都想念新昌坊了。”
李嗣业手扶着她的肩头笑了笑:“会的,等日后我专门带你们回长安看上元灯节。”
街道的尽头处已经是灯火阑珊,他们只能掉头回去,意兴消散地回到镇使府中。还好家中灯火通明,几乎每个房的房檐两侧都挂了灯笼,正堂前灯笼里放着的是最耐燃的红烛,能够烧到明天早上去。
李嗣业暗暗心疼,这一根蜡烛两贯钱呢,这一个晚上烧过去,四两银子烧没了。
他本想与李枚儿和十二娘在灯下说说话,平时忙得很,也顾不上去体会她们的心思,眼下倒是个空当。
谁知她们一进门,看见吴娘子和陈娘子分别领着一堆侍女正在迎紫姑和敬蚕神,也跟着掺和了进去,李嗣业只能自己坐在台阶上边饮酒便观看。
这紫姑据说曾是大户人家的婢妾,被其妻嫉妒折磨,于元月十五日死在厕所旁,天帝怜悯她便封为厕神。吴娘子等人就在厕所旁焚香迎接她,还用筲箕叉上铜钗进行扶乩占卜。李嗣业猜想他们为何会如此热衷于迎紫姑的活动,可能是因为彼此身份比较接近,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情。
敬蚕神就好理解了,府中种了几棵桑树,徐娘子见桑叶深秋白白落地,感觉可惜了,就产生了要养蚕织布的想法。她们征得了十二娘的同意,只要不误了府中的活计,另外干点儿私活算不得什么,所以提前敬蚕神来确保明年养蚕顺利。
夜色渐醺,李嗣业饮了几杯,便感觉瞌睡,索性自己提前进屋睡了。他睡到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掀开衾被躺进来,并起身摘掉了榻上的纱帐。李嗣业把旁边让了让,她却将流瀑般的长发枕在他的胸口上,并用发梢去逗痒他的鼻孔。李嗣业睁开眼睛醒来,双手揽住了她的肩头来了个翻身。
窸窸窣窣。
“我到上面去,你太沉了呀。”
……
元月末,疏勒城中唐军开始集训拉练,李嗣业亲自检查内务,对兵卒携带的多余物品进行清除。
他牵着马站在城门口,随意拦住一个兵卒进行检查,抬手用马鞭抵了抵马背上那鼓囊的一团:“这是什么?”
兵卒叉手禀道:“启禀将军,这是羊毡。”
“我是说羊毡里面。”
“羊毡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给我打开看看。”
兵卒的脸红白变化剧烈,犹豫片刻后解开了麻绳,将羊毡铺在地上打开,里面是一个两端绣着红锦中间漆黑布的鸳鸯枕。
“枕头?”赵崇玼在旁边刺道:“这小日子过得挺舒服的嘛,竟然还有枕头,箭壶不能当枕吗!要知道你一个枕头五六斤,就相当于占据了五六斤干粮的份量!干粮能补充你的气力救你的命!枕头能吗!”
赵副军使这几声咆哮让兵卒们噤若寒蝉,这兵卒脸上的神情很是纠结,终于忍不住说道:“枕头不能救我的命,但能安我的心。”
赵崇玼呲起浓密的胡须凑近他的脸前,低声问道:“什么玩意儿?安的什么心?”
兵卒忍无可忍,放大声音喊道:”枕头能安我的心!”
“赵副军使。”一个与他同队的兵卒在旁边解围道:“这是她喜欢的娘子送的枕头,丈人家嫌他出生贫寒,所以才来碛西当兵搏出身,这是他的念想。”
李嗣业闻言有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担任何职?”
“启禀将军,某叫张生路,现在疏勒军跳荡营担任弓弩手兼任旗头。”
旗头是一个队的骨干,仅次于队正,队副,这张生路现在才只是旗头,什么时候才能获得官身,抱得美人归?
他看了那枕头一眼,依然肃容说道:“行军不得携带超过一斤以上的私人物品,但你可以把枕头中的糠倒掉,留下枕头皮当纪念,或许当干粮袋也可以。”
这张生路感激地叉手:“谢将军手下留情。”
两位将军接着抽查其余军卒个人物品,除去张生路外,又有四人被查出携带私物,其中一人的包裹中藏着四本书,李嗣业走过去捡起书册,对此人产生了兴趣,爱学习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珍稀动物。
“叫什么名字?”
“鲁图。”
李嗣业翻开书看了两页,脸色变了一变,怪不得书封上没有名字,里面竟然都是男女交互的春宫图。
他合上书册叹了口气:“把他们都带下去吧。”
四人被关进了一个黑屋子,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李镇使会用什么方法惩罚他们。一人蹲在地上低声嘀咕道:“听说李镇使制作过一个刑窝子,叫四不能,关在里面的人一个星期能崩溃掉,我们该不会要受这种苦罢?”
“怎么会?我们不过多带了点儿东西,至于这么对待?”
“也难说,内务条例已经出了一个月,你们依旧不当回事,不重罚你们,能记得住吗?”
“你闭嘴吧!”一壮硕汉子骂道:“我看就你最可气,带什么不好,非要带女人亵衣,诃子,你他妈的带一条也就够了,竟带七八条花色各样的!我们就是被你给连累的!”
“你能耐!你带个铸铁的塑像是咋回事儿,这玩意儿能保佑你咋地?是你家的死鬼祖宗?还是山里的野神?”
“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能咋样!那铁疙瘩是你家的死鬼祖宗?”
“操!”
两个人对扑撕打在一起,其余人连忙上前去拉架,陡然间黑屋子房门大开,刺眼的阳光透射而入。一名军中小校身披铁甲走进来,把四身衣衫扔在了他们面前,冷声说道:“把这些衣服换上跟我走。”
四人停止了拉拽撕扯,走到那些衣衫面前低头去看,竟然是四件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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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八章 贫道收徒,监军入府
四名军卒看到扔在地上的道袍,脸色都拉垮了下来,面面相觑之后,同时扑通跪倒在地上:“校尉,我等知错!切莫将我等发配到道观去!”
“对对,我们还想留在安西,还想留在疏勒,别把我们赶走呀。”
这校尉嘿笑了一声,让四人心中更加发毛,只瞪起大眼珠子等着对方发落。
“你们放心,你们的注色还在军中,饷钱也是由军中发,人也在疏勒,不会撵到别的地方去。“
“还在疏勒,”四人脸上一喜,又狐疑地问道:“疏勒城还有道观?”
“甭废话,换上衣服跟我走。”
四人连忙争抢,背过身去窸窣声中把衣服换上,只是衣衫不太合身,袖口短裤子也短,好像是给孩子准备的衣服。
只要能免除惩罚就烧高香了,谁还会计较这些,他们跟着校尉走到门外,自觉地到架子上拿刀。谁知校尉回头摆手道:“刀就不要拿了,道观里用不着。”
四人悻悻地缩回手,跟随校尉往城东南方向走去,一路上都有孩童跟在他们身后,吃吃地取笑着唱童谣:“穿衣不知长短,吃饭不知生熟,睡觉不知翻身,走路不知远近,嘻嘻!”
他们面孔朝天并不理会,只有一人回过头来低声驱赶:“去,一边玩儿去。”
院墙遥遥在望,看起来却不是道观,好像只是修了个院子,几间房子而已。
一名老道手执拂尘站在门口,正是惊雷观未来的观主赵正一,这赵道长见到迎面而来五大三粗的四个道童,顿时恶心地皱起了眉头。
他要的可是道童,不是这些抠脚大汉,李镇使连这个都区分不清楚?
校尉把四人领到他面前,叉手说道:“赵道长,这四个便是李镇使给你选来的弟子,你们快见过师父。”
四人同时躬身叉手行礼,声音或高或低,长短不齐,是那种五音不全粗鲁沙哑的嗓子:“弟子拜见师父。”
赵道长伸手抹了一把耷拉着的脸,他自己虽然其貌不扬,但对徒弟的资质要求却很高,要求眉清目秀,脸色白皙如冠玉,自带三分脱尘气,这四个酒坛肚,是李嗣业从军中淘汰出来的渣滓吗?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好把他们赶走,招招手说道:“你们跟我过来,那边有几间房舍,各自找房间住下。”
众人一听大喜过望,竟然是一人一间!终于有私人空间了!
他们一窝蜂地冲过去,很快地超越了师父,甚至在奔跑中肩头挤扛,把赵老道都挤了个趔趄。
“这一间归我!这间归我!哈哈!”
赵道长挥动着拂尘怒声喝骂道:“你们这些人,目无尊长,真是混账!”
校尉咧嘴一笑,双手捅在袖子里说道:“道长要多多管教他们,若有违逆只管责罚便是。”
“我怎么责罚!”赵道长激动地挥舞着拂尘道:“他们那个不比我壮实,那个不比我凶悍,我怎么责罚?”
“道长多虑了,若是这些人不勤快,不听话,你直接警告找李将军换人,若是还不起作用,你自去找李将军。赵道长,属下先行告退了。”
赵正一忿怒地回过头去,脸颊不由自主抽动,眼睁睁看着四个家伙在他的道观内院中大呼小叫。
……
疏勒城的城门外,马蹄扬起了一溜尘土,众人在城门前停下翻身下马。安西节度监军使边令诚身后带着十几名兵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城中。
边令诚头戴二梁冠,身穿浅绯色官袍,目光冷而锐利地在城中来回巡梭,笑声说道:“想不到疏勒城也如此繁华,咱还以为这偏地边关鸟不拉屎,只有咱唐军的军卒呢。”
边监军一路来到镇使府门外,对在门外站岗的两个亲兵说道:“节度使边监军前来宣旨,叫你们镇使出来迎接。”
兵卒们见这人身着官袍,虽然是浅青色,但神色骄矜有恃无恐,自然不敢怠慢,一面打开侧门,一面叫人去通知李镇使。
李嗣业正坐在房中练习写字,他本来就毫无书法基础,从几岁蒙童的水平开始起步,由于每日为公事奔波,能够静下来练习的时间实在不多,目前的水平是暂时能让人认出来。
燕小四站在门外禀报:“将军,节度监军使边令诚已在府外。”
李嗣业笔尖一动,纸面上拉出长长的黑条,他把笔搁下,把这张废纸揉在手中扔到了脚下的竹篓中。
夫蒙灵察原来的监军使叫什么名字他忘了,这个边令诚难道是新来的?基本上玄宗外派到边镇的监军使,都是由高力士亲自经办,看来这位边监军,也算是高力士的亲信了。
他如今用现代话来说,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况且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十四年也只剩十二个年头,需要他不择手段往上爬。也不管什么阉人酷吏,只要能利用到的关系都要利用起来。
想到这里他对燕小四招招手道:“小四过来。”
他转身在柜子旁边取来匣子,又蹲下来用钥匙打开檀木柜,里面摆放着沉甸甸的金饼,他每取出一个就伸手掂一掂,取了三个就大概有两斤重,又放回去一个,把这两个金饼放在匣子里,递到燕小四手中说道:“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我叫你呈上来你再给我。”
“喏!”
燕小四捧着盒子跟在他身后,两人快步穿过侧门,来到了镇使府门外,快走两步对着边令诚拱手道:“边公旅途劳顿,辛苦了。”
边令诚眼角挤出笑纹,双手虚抬着说:“咱的差事就是风里来雨里去,又何谈辛苦。唉?阿史那·啜律何在啊?快叫他出来接旨。”
边令诚千里迢迢从龟兹来,想是啜律做可汗这事儿圣人许可了,这应该是宣旨正式册立可汗身份。
他一面命人到战锋队去叫啜律,一面指挥下人:“边公既是圣使,当以迎圣之礼,来人!开中门!”
李嗣业话音一落,镇使府的两扇中门齐齐向两边分开,由于常年未动,两人推都异常吃力,发出艰涩的吱呀声。
边令诚心中飘飘然,虽然是沾了圣人的光,但也十分得意李嗣业的重视,昂首阔步从中门走进去,沿着直道走到了正堂中。
他左右顾盼去看堂上的装饰陈设,发现涂漆陈旧,应当是很长时间没有修缮了,堂中的摆设也挺简约,案几笨拙,只有两个屏风瞧起来气派一些,却是廉价的胡杨木做成。
“李镇使生活很简朴呐。”
“住所不过是身外之物,我这人要求不高,能住人,能办事即可。”
李嗣业对抱着匣子站在门口的燕小四使了个眼色,他立刻走进来,把匣子托送到李嗣业手中。李嗣业又把匣子递到边令诚面前:“边公,我命下面人给你准备了些疏勒土特产,敬请笑纳。”
边令诚连连推阻:“咱不过一介宫宦,岂敢受此厚礼。”
“哪里算得了厚礼,不过是一点儿当地特产。”
边监军把匣子接在手中,入手感觉沉甸甸的,确实有不少货,心中大为喜悦。他还以为这李嗣业是个不会敛财的耿直将军呢,没想到竟然还是个深有城府之辈,刚刚看堂上的陈设也差点让他给骗了去,这种拥有两种面孔的人不多见,倶是官场上的妙人。
第三百八十九章 新十姓可汗
边令诚把匣子递到随从手中,在李嗣业的邀请下在案前坐下来,感慨地说道:“咱家刚刚来碛西,担任节度监军使,有诸多不懂之处,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李将军多多指教。”
“我哪有什么指教,咱们这些宦游中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这句用的妙,嘿,摸着石头过河,水深水浅全由自个来感知,别人想替都替不了。”
边令诚感叹了一句,又突然说道:“咱家这番前来碛西,是借了陇右道采访使皇甫惟明的东风,他这次主要负责对河西,北庭,安西三镇各级官员进行考课评定,现在恐怕已经落脚到了高昌。”他不着痕迹地再次重申道:“这可是三年一度的大考课,李将军可否有准备,不过我刚进城时,见疏勒繁华富庶,在四镇之中亦不落最下,应当无甚忧虑。”
“马上就要官吏课考了?”
李嗣业确实没有多关注,以往的课考与叙功同时进行,只是由安西都护府向上级提交官员表现等材料,俗称为“小考”。但还会有由陇右采访使亲自主持的“大考”,会派遣官员实地考察,从德行、官声、吏治、治军等各个方面进行评定。评定项目有四善二十七最,内容全面涵盖广泛,最终将得出九个等级上报朝廷,分别是上上,上中,上下等等。
这一关不但决定了他这个镇使能不能连任,还关系着日后的升迁,确实不可掉以轻心。
如今的陇右采访处置使由陇右节度使兼任,关于皇甫惟明,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太子李亨的亲密近友,也不知此人品性如何,该如何应对。
眼前的边令诚既是高力士亲信,应当对关中陇右一带的官员十分了解,他试探着问道:“边公,你是否认识这这陇右采访处置使皇甫惟明?”
“也谈不上认识,不过是几面之缘。但听闻此人极其迂直,不近人情,你可千万别像给我一样给他送土特产,这只能使他抓住你的小辫子毫不留情。不过这迂直之人却有好处,那就是处事公允,你做出多少政绩,他给你多少考评,想多要一善一最都不可得。”
李嗣业起身拱手相谢:“多谢边公为某指点解惑。”
这话绝对是真心实意的,刚才两块金饼也一点儿都没白花,能得到如此关键的信息,总比自己胡乱出招弄出差错强。
既然不能以奇胜,咱以正合也是杠杠的,从绘制疏勒地形图,到规划草场,化解草场危机,再到扩垦屯田,整训内务这短短的半年多时间内,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就算不是上上,最起码也能得个上中吧。
门房管事上前来禀报:“将军,啜律来了。”
“快叫他进来。”李嗣业笑着对边令诚说道:“不敢耽误边公公事,这就把啜律请来见你。”
啜律很快来到堂下,迷茫地看着李嗣业和边令诚问道:“将军,叫我来干啥。”
边令诚瞧见啜律披着疏勒军军官甲胄,自然难以置信,连声质疑道:“这是啜律可汗吗?宣旨兹事体大,不可儿戏呐。”
李嗣业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如假包换,这啜律喜好军务,也喜好涉猎,所以才混迹在军校中,并非是我军中队正。”
“哦,”边令诚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是体验生活,你要这么说我就相信了。
边令诚自然不敢怠慢,从身后的竹筒中取出册书——被涂成金色的竹简,拿在手中缓缓拉开,尖声尖气地念道:“阿史那啜律听册接旨!”
谁知竟然出现了状况,啜律这孩子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连膝盖都不打弯,仿佛被叫到的不是他。
边令诚增大声音,又喊了一次:“阿史那啜律接旨!”
李嗣业皱起眉头,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儿?临上场反悔了吗,这种事情由得了你反悔?也幸亏他之前花钱打点了这位边监军使,不然就凭这不敬圣人,抗旨不尊这一条,便可以将他发配流放乃至上绞架。
“啜律!”李嗣业喊了他一声。
啜律可能真是反悔了,倔强地回答了一声:“我有自己的姓氏,我叫阿跌啜律。”
边令诚冷哼出声把竹简低下去,目光望着李嗣业阴阳怪气地问:“李镇使,这是阿史那啜律吗?如果不是,还请把正主给我请上来。”
幸亏这边令诚有意放他一马,没有提及什么忤逆抗旨之罪,他连忙快步走过去,把啜律拉到了堂外,恼声训斥道:“你这小孩怎么回事儿!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没人在长安教过你言出必行么!”
啜律嚅嗫着说道:“可是我们突厥人也有一句话,不可辱没先人。”
“谁是你的先人?”
啜律从脖子上解下串在线上的骨头,应当是什么猛兽的獠牙,他递给李嗣业看,上面刻着一连串的突厥文,李嗣业不认识这是什么字,皱起眉头问他:“这上面些写的什么?”
“阿跌啜律,这是我的姓氏和名字,昔日继往绝可汗麾下有五咄陆部,我们家便是其中一支,只不过被东边的突厥人打败亡了族。”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没用,啜律!生而为人,生而为男人,就要学会妥协!否则你什么事都干不成!”李嗣业双手按着他的肩膀,低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是阿跌家的儿子,对吧,阿跌家一向是依附于阿史那,如果连阿史那都不存在了,你阿跌的姓氏还有什么意义?”
这孩子听到李嗣业的话,神情逐渐悲戚,竟低头抹起泪来。
“你哭什么?我又没叫你认贼作父!男儿若真有志气,又何必在乎一个姓氏!如今无论是阿史那家,还是阿跌家,都只剩下你这样一个男丁,你想想他们的在天之灵,你再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姓哪个姓对你有利?嗯,还有,就算你姓了阿史那,也是官面上的叫法,你可以把你那并不高贵的阿跌藏在心里牢牢记住。”
李嗣业说教了一番,指着他问道:“这样不行吗?”
“行的。”啜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既然可以,那就进去把册立旨意给接了再说。”
李嗣业扶着啜律的肩膀走进了堂内,笑着对边令诚和监军使随员们拱了拱手,解释道:“刚刚那是游魂上了身,现在才是真正的阿史那啜律。”他又低声对啜律道:“好好接旨。”
这些人都挑起了眉毛,这样的解释都行?这位李镇使还真是急智呐。
边令诚倒也不在意,咳嗽了一声道:“既然犯了癔症,就应该找个巫医好好去去根儿。阿史那啜律接旨。”
啜律顺从地跪在了地上,众人俱俯身下拜。
“门下!阿史那史遗孤啜律乃阿史那正脉血统,秉承怀道、昕父兄之遗志,重整五咄陆部,招抚碎叶川各族,今册立为十姓可汗。中书令丞李林甫书,门下侍中李适之宣,殿中……元月七日,可!册书如右,符到奉行!”
李嗣业担忧地看着啜律,担心他继续犯轴把事情闹僵,还好他能够承受了,虽然听旨时手指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膝盖。
在这一脉相承的文化体系内,都对自己的姓氏很看重,不管他是胡人还是汉人。啜律应该感到荣耀才对,初唐不是有很多名将被赐姓李了吗?也没见他们哭天喊地不情愿。
“臣啜律,谢陛下圣恩。”
这孩子面朝边令诚叩首拜伏,至少表面上没什么漏洞。
边令诚上前将册书放在他双手中,又从随从手里取来印绶和符节,啜律只好单手举着册书,另一只手指挂住了绶带握住了符节,这几样东西在他手里显得很沉重。
边监军伸手将他搀扶了起来,叉手贺喜道:“恭喜可汗荣登汗位,这可是与国公,郡王同等爵位,享从一品秩的呀。”
李嗣业连忙从袖中掏出几个银棵子,递到了边令诚的袖子中,算是替啜律给的赏钱。
边令诚不动声色地收起,继续说道:“可汗的大纛和牙旗都留在龟兹城中。咱来的时候,夫蒙中丞也给下了令,要可汗与我们一同回龟兹去,疏勒地处偏远不是您久留之地。”
“啊?”啜律拖出一串惊疑的长音,满脸不情愿地望向李嗣业,希望他能够说服边监军让他留在这儿。
第三百九十章 不想走的缘由
李嗣业啧了一下嘴唇,啜律当然是留不住的,这孩子如今已贵为十姓可汗,自然不能呆在这疏勒城中。
他向边令诚拱手说道:“啜律可汗之前确实有游魂附身之症,我已经请来有名的粟特巫医在府中为他诊治。边公可否在城中逗留一二日,等可汗好些之后再上路如何?”
边监军双手捅进袖子中点点头:“既然如此,我等就在城中馆驿等待可汗大驾,可别让我们久等,告辞。”
“自然不会,”李嗣业跟着他们往外走,一边说道:“我疏勒城中羊肉肥美,且有正宗的三勒浆和高昌葡萄酿,边公与各位素来忙碌,也趁这个机会好好享受一番。”
“呵呵,那就多谢李将军美意。”
李嗣业将传旨队伍送出大门外,并命燕小四去安排馆驿伺候,边令诚等人叉手告退,拱起双手目送他们消失在街道尽头。
啜律跟在他身后,脆声说道:“我没有病。”
“我知道。”
“我也不想去龟兹,我想留在疏勒军中,想留在你身边。”啜律抬起头来,他红褐色的脸上长着雀斑,眼巴巴地看着他。
也许啜律认为,李嗣业若能态度坚决地把他留下,他就一定能留下来。
李嗣业心生恻隐,摸了摸他的头问:“啜律,你多大了。”
“十六岁。”
“若按照中原的规矩,你可以行冠礼等待娶妻了,等到了龟兹,自然有夫蒙中丞为你主持冠礼。等你成人之后,经历许多事情,大概就明白身不由己是怎么回事了。”
啜律沉默不言,但心里对前往龟兹是相当抵触的。李嗣业揽着他的肩膀返回院子里,继续给他灌输某些想法:“你知道为什么圣旨上只给你封了十姓可汗,而没有冠以继往绝可汗的名号,更没有加官为濛池都护么?”
“为什么?”他抬头犹疑地问。
“因为他们对你知根知底,中书省知道你的身份,比你自己知道得更清楚,不然你以为朝廷养那么多吃闲饭是干什么的?你的表现,要对得起你现在的头衔,否则他们还能够把封位夺回去。如果你想替史昕报仇,想把阿史那这个姓氏延续下去,就别让所有人失望。从现在开始就进入状态,要蛰伏等待。”
“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可汗,就不能只会弯弓骑射,也要学会交际应酬,和你喜欢的人打交道,也要和你讨厌的人打交道。”
“这个最难。”
“呵呵,”李嗣业笑道:“其实并不难,想要克服这个,只要把他们当做木头人便可。”
他双手扶着啜律肩膀说道:“你还有一天时间,和你想道别的人道个别,我叫家里人中午给你准备一顿饯行饭,吃完饭高高兴兴上路。”
“嗯。”
啜律向他行了一个揖礼,转身往门外跑去,可能是要同战锋队的同袍们道别。
李嗣业看着他纤弱的身影,心想自己在他身上施加的影响太多了,等到了龟兹之后,会不会被别人再扭转过去?
朝廷派人前来给啜律封十姓可汗,必然伴随着别的什么政策方针,用他这不太灵瓜的脑子猜测,夫蒙中丞想必也接到了圣旨,圣旨内容与征伐突骑施有关,看来黄姓可汗贺莫达干的末日快到了。
他回到堂前,赵老道不知从什么地方闪出来,手执拂尘朝他施礼道:“贫道见过李将军。”
“赵道长?”李嗣业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贫道刚才就在了,只不过将军正在迎接圣使钦差不便打扰,所以才在这里猫了一会儿。”
他笑了一声,心想你挺能窝的,随口问道:“你不是要铸丹炉吗?怎么还有功夫到我这里来?”
“回将军的话,丹炉已经铸成了,老道此来,是想请,想请将军给换上四个道童。”
李嗣业转身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是这四个人懒惰无眼力见,不肯实心干活么?”
“那倒不是,实际上,道童,童也,乃童子身,清心寡欲,姿容中上,静能入定才可修道。您再看那几个人,且不说年龄偏大,是否童子身姑且不论,但何来的清心寡欲?简直是藏污纳垢不成体统,私藏**,私藏女子亵衣,简直不堪入目。”
李嗣业发出爽朗的笑声,接着说道:“人有七情六欲,你也不能对他们要求太高。况且这疏勒城中百姓笃信佛教,即使有孩子,也是往寺庙送。我一时半会上哪给你找聪慧童子去?你这样,你暂且就把他们当做劳力,等机缘巧合再去找你的衣钵传人。”
赵道长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能作罢,挥动拂尘朝李嗣业拱了拱手,转身刚要离去,才又想起什么回头说道:“明日我准备带着他们寻访炼丹材料,等带着材料回来,便可以开炉炼丹了。”
“哦,赵道长准备炼什么丹?”
“培元金丹。”
“嗬,”李嗣业翻了个白眼,挥挥手道:“你下去吧。”
老道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犹疑看,李嗣业不是对炼丹感兴趣吗?怎么是这个表情?如果他真对丹药无感,为何还要出资替自己筹建丹房?
……
中午时分,啜律回到了府上,他的脸愈发红扑扑,看来应是喝了不少酒。
李嗣业问他:“你还能吃得下去饭吗?”
他羞涩地抓了抓后脑勺:“应该能吧?”
这一顿家宴只有李嗣业十二娘夫妻,李枚儿和啜律参加,吴大娘包了他最爱吃的羊肉偃月馄饨,亲自端到了案几上。
“听说啜律要走了呀,以后就吃不到奴婢做的馄饨了,今日要多吃几个。我还烤了你最爱的古楼子饼,让你带到路上吃。”
“嗯。”
他低头拨弄着筷子,像个闷闷的大孩子。李枚儿把切脍夹到他碗里,他也只是抬头羞涩而笑。
“枚儿阿姊,你也吃。”
望着眼前笑颜如花的人儿,他显得更加局促羞涩了。
啜律上午喝了不少酒,此刻又吃了不少饺子,肚子里实在撑得慌。为了加快消化,他只好站在后院的凉棚下,拉开了弓弦瞄准箭靶释放。
李枚儿坐在亭子里的秋千上,穿着翠绿色的襦裙,两只穿着绣鞋的脚踢着裙摆飞扬。这使得啜律注意力无法集中,而且她就坐在他的背后,他每次回头去箭壶中取箭的时候,才能够悄悄看一眼,然后心里更加空落了。
明天他就要离开这里,日后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相见。
……
李嗣业端坐在内堂中,命人将帘子全部放下来,屋里显得暗了许多。这时燕小四才站在门口叉手:“将军,他们来了。”
“嗯,让他们进来。”
四个低矮胖瘦各不同的汉子站在地面上,也许是被房间里过暗的光线所压抑,使得他们噤若寒蝉。不知谁又放了一个响屁,其余三人强忍着憋得脸通红。
盘膝坐在暗处的李嗣业开口道:“明天就要跟着赵道人去采矿了,接下来才是你们关键要学的,如何提炼硫磺,如何寻找硝石,木炭如何烧制磨粉,要细心求教并学下来。”
“我们也要学炉子炼丹么?”
“对,不过,是炼另一种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