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一镇布防图
疏勒城中有不少歇山顶硬山顶建筑,无一例外都建得很气派,那种圆顶平顶屋反倒处于低矮的地势中。城中地势北高南低,疏勒镇守使府邸,疏勒军治所,已经疏勒都督府都在城北,几乎是并排而列,建筑风格却迥异,尖顶圆顶歇山顶兼而有之。
啜律钻在人群中来到镇守使府邸门外,正耐心等着一帮人跟李将军谈话寒暄,队列中的丑陋随从封常清突然对他招了招手。
他狐疑地牵着马走过去,两个脑袋凑在一块儿嘀咕。
“我们从后门进去,前门李将军估计还要跟这帮人扯半天。”
“就是,我听了半天,一句有用的没有。”
封常清在旁边说道:“这些话对你来说无用,于他们来说却有用,官宦场中这些客套的话才能迅速拉近距离,不说了,走。”
他们绕着府墙的两道巷,转移到了后门所在,是一座倒座房式的门厅,圆顶小拱,此刻敞轩大开。进入便是府中后院,朝西北是两排马厩,仅喂马的料槽就有十几个。
啜律对此并不惊奇,在长安时史昕可汗的府邸比这大多了,可惜现在已失人去屋空,要不了两年就会破败不堪,想及此处他就伤感垂泪。
封常清将马牵入马厩,才抱着胸站在院子里说道:“这么大的院子可惜了,应该开辟一块地方竖起草人标靶,操练武艺。”
啜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此刻在前院中,李嗣业刚刚送走了一拨疏勒镇官员,唯独将赵崇玼留了下来,两人进入堂中,对坐在案几前。
“我初来上任,对疏勒军中情况不甚了解,赵将军常在此任职,还请多多指教。”
赵崇玼连忙叉手道:“不敢,将军但有差遣,崇玼自不敢辞。”
“既是如此,过几日我便与赵将军一同巡阅检视一下疏勒军下辖各城各堡各烽各驿驻地。”
赵崇玼犹豫了一瞬,心想这路途可不近,疏勒镇在安西四镇中管辖面积最广,下辖有十五州,驻军派守也有五六个州城,最远有葱岭守捉,崇山峻岭路途艰辛,他莫不是真要去全部看一遍吧。
李嗣业好似猜到了赵崇玼心中所想,笑着说道:“葱岭不必去,除去葱岭以外,凡是驻兵的地方都应该看一看,心里好有个底。”
“也好,”赵崇玼脸色微红,叉手说道:“我这就下去准备。”
“还准备什么呀,”李嗣业负手说道:“你我一人一匹马,只带几天干粮淡水,顶多再叫几个随从足矣。”
“好,属下这就照办。”
赵崇玼起身叉手告辞,李嗣业起身相送,停留在院子里的石灯处,赵军使再次转身行礼,才倒退两步转身绕过门口的柳树离去。
李嗣业转身踱步回正堂,低头慢慢思虑,猛一抬头看到放在堂后的屏风,是胡杨木做的架子。架中间夹着素白绢布,逆着光线能够模模糊糊地看着对面。
他从腰间的蹀躞带解下短刀,将卯榫的木架撬开,将这块白绢布扯下来。十二娘莲步款款迈入堂中,瞧见李嗣业要对家具下手,连忙上前阻拦:“李郎,好好的屏风,你把它毁了做什么?”
“我想用这块白绢。”
十二娘微嗔地说道:“你想要白绢,我可以到市上给你买一匹,我还想请画工把这屏风上画上一幅长安春景图呢。”
他一边撕绢布边说道:“这个屏风不够气派,配不上十二娘的美貌,等我将来雇佣木匠重新给你做一个大的,上面把长安修德坊太真观都画进去。”
十二娘嘴角嘴角翘起哼了声,主动上去帮李嗣业把绢布收拢起,口中问道:“你要这绢布有什么用?”
“当然是要画一幅精确详细的地图,至少要把疏勒城及周边区域都画下来。”安西都护府的所有地图都是靠人摸索着画的,谈不上精细,有些地方甚至驴唇不对马嘴,他想趁着这次与赵崇玼巡视各城,完整地将疏勒地区的布防及地理情况画下来。
然而十二娘关心的点却不在这里,微闭着睫毛幽幽问道:“你又要离开府里出城去?出城之前可有什么大事未办?”
李嗣业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回答这个问题:“确实有大事未办,是我和十二娘的终身大事。不过我刚刚到任,就先急着办婚事凑个双喜临门,会让人以为我因私而损公,使得风评不佳。”
他掐起大拇指和小拇指劝慰十二娘:“等我先把疏勒镇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办了,再回来安心办我们的大事。”
李嗣业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十二娘也羞于再提。她最近在诵读班昭的《女诫》,提前学习做一个贤妻良母。就像府中的女管家吴大娘说的那样,头顶上没有婆母压制的女人,更应该在心中摆下一杆秤,摆清楚自己的位置和责任。
这话当然不是吴大娘这种粗鄙女人所创,吴大娘年轻时曾经在清河崔氏旁支家族中充当过婢女,曾经听到郑姓老祖母训斥家中的孙媳妇儿,说下了这番气场十足的话,让吴大娘当做圣贤之言记了一辈子。几十年之后吴大娘忘记了很多事,都没能忘记这些话,并且时时不忘炫耀自己曾经在清河崔氏的府上做过事。
李嗣业将这白绢用四根竹子当做卷轴卷了起来,并吩咐下人将封常清叫过来,站在堂前问他:“你吹嘘你自己才学颇高,会画地图吗?”
“当然会画,昔日我曾与外祖父在胡城的城楼上,以石炭为笔画下了胡城的舆图,自然难不倒我。”
李嗣业摆了摆手:“小小的胡城不算什么,我要你画的是整个疏勒镇辖区的地图,要求地图精细,位置准确,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座烽燧,甚至是每一座驿站,每一口井的位置都要画下来,并且要求误差不小于五丈。”
封常清又郑重地叉手说道:“将军这可考教不住我,常清曾经看过魏晋宰相裴秀《禹贡地域图》的残卷,也略知制图六体,一曰分率,所以辨广轮之度也。二曰准望,所以正彼此之体也。三曰道里,所以定所由之数也。四曰高下,五曰方邪,六曰迂直,此三者各因地而制宜,所以校夷险之异也。”
“若是这样我倒是放心了,过三五日跟我一同出行,同时负责重新绘制疏勒布防图。”李嗣业说完后,把手中的卷轴抛到了封常清手中,“这是地图的绢布,你明日带到身上备马与我一同出行。”
封常清双手托着绢布,犹豫着说道:“如果只是测画疏勒镇管辖范围内的地图,属下可以用记里画方之法,只是这测量里程,需要用到记里鼓车,整个大唐也只有太仆寺的乘黄署才有。如果没有记里车,倒是可以用步测目测之法,不过精确度可就差太多了。”
这记里画方的其实就是现代地图常用的比例尺,将地图上用线条打出格子,以十里或百里折一寸的方法绘制地图,最初提出记里画方法的是晋朝的裴秀,不过能流传下来已是不易,在这儒学盛行,实用学束之高阁的盛唐,百万人中能有一人知晓这制图方法已经很了不起了,不得不说这封常清的知识果真是渊博,让李嗣业想装x都找不到机会。
第三百六十二章 记里鼓车
李嗣业拽着下巴上的浅须淡定地说道:“记里鼓车你不必管,这个我自有方法。”
封常清狐疑地点头,心想李将军是在说大话吧,记里鼓车这东西除去皇城宫宦谁都没有见过,造化神奇更如巧夺天工,非张衡马钧等大家所不能为,一般人根本无法推导出其中结构,更别说再造一个了。
他将白绢背在身后,朝着李嗣业躬身叉手:“若将军没有别的事情,属下就先下去了,我先将地图的方寸用墨斗打出格子。”
李嗣业朝他摆了摆手,任由他转身离去,自己则开始低头沉思。
记里鼓车发明于东汉,相当于现代汽车的里程表,车轮转动通过齿轮传动的差动原理,构造复杂度还不如钟表,但整整领先了西方的一千七百年。传说是由张衡发明的,但没有明文记载。它的作用其实是用来当做天子的车舆銮驾,又称之为大章车,出行时排在指南车之后。
传说黄帝发明了指南车,自周代开始,天子出行时以指南车为先导,东汉时加入了记里鼓车,车中有掌车和史官负责记录天子起居注,之所以后来人看史书说某年某月某日天子出行,向东走了多少里,到达某个地方。这里面的里程数可不是估摸出来的,而是经过记里鼓车精确测量出来的。
难怪古人会称呼地图为舆图,这与帝王的车驾还是脱不开关系。
李嗣业默默盘算,唐里是以李世民的双步来计量,一步等于五唐尺,一里就是三百步。根据这个来制作鼓车的车轮,直径一步调整圆周率为三步多一点儿,这样车轮每转动一百下便是一里。在轮轴装上木齿轮,大轮周长咬齿为小轮十倍,然后在旁轴上再装一轮,仍然调整变速倍数,直至车轮转一百圈,最上面的齿轮转一圈。
这只是完成了基础构造,接下来还要装一个击鼓的装置,齿轮上装拨环用弓弦结构,使小人的鼓槌按在鼓面上,齿轮每转一圈就击鼓一下。当然这还不算,上面还要再加一个装置,当鼓声每敲击十下时,顶层的铙钹就会发生清脆的响声。
这样打造成的计里鼓车远比用脚丈量要精确得多,虽然依然无法解决地球曲率,还有海拔地势坡度问题,但已经很厉害了。从晋初直到明清,历代王朝的舆图都是按照这个方法理论来绘制。
他回到正堂中点了油灯,坐在案几前拿出一根细毫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不断进行计算,费掉了几十张麻黄纸,才勾画车辆的整体结构和其他部分的图纸,勾画好尺寸。
等他伸了个懒腰长立而起时,不觉已是下午时分,但踌躇满志丝毫不觉得累,只想着尽快把实物搞出来。
十二娘进入堂中,看到地面上一团团的废纸,不由得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低下身子将纸张捡起来。
李嗣业快步走到门口,燕小四正率领着亲兵在院子中清除杂草,修缮些破败的地方。
“小四。”
“来了,来了,喏。”
燕小四快步跑过来,站在台阶下叉手问道:“别搞卫生了,这地方能住就行,你带几个人到城中,把凡是会木匠手艺的人,都叫到镇使府上来。”
正在屋内的十二娘一听,不由得窃喜,李郎这是要准备为洞房做家具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不过是弄一个木榻,两个胡床、妆奁、再去找工匠磨一个铜镜,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
燕小四抬头看看天色,挠着幞头为难地说道:“现在就都叫过来,等把人都召集到一起,天可就黑了。”
“你说的对,那就今日去通知,明日让他们来府上做工。”
燕小四立即叉手:“喏,我这就亲自带人去。”
……
疏勒都督府在城南地势较高处,府后院有一座两层的波斯圆拱形建筑,旁边各带一间平顶屋。此刻疏勒都督裴国良正坐在房顶胡床上纳凉,身旁两名汉妆婢女正轻摇着团扇。
裴国良坐在屋顶,除去与他一般高的城楼和疏勒镇使府无法俯视外,城中多数房屋都尽收眼底。
此刻他放眼望去,见城中有两队兵丁正在逐条曲巷打听搜寻,这声势可不比寻常,也不知道是在搞什么东东。
裴国良乃是疏勒王室之后,其父裴安定在开元初年被玄宗封为疏勒王,兼任疏勒都督,耀建州司马。父亲在三年前病逝,不满二十岁的他世袭了都督和司马之位,但这个疏勒王却不是世袭罔替,他只有朝廷的关怀和福泽下立下功勋,才有可能被皇帝再次加封。
基于这样的愿望,他对朝廷派驻龟兹的疏勒镇将非常关切,毕竟他这个什么都督司马都是空头衔,没什么实权,属于他的只有当地胡人组建的两千番兵营,战斗力比起唐军也差了不少档次。所以十分希望新来的这位镇使是个有雄心壮志,能干大事儿的人能够带他升级起飞,就像开元十六年的副都护赵颐贞,联合父亲击败吐蕃,父亲才能得封疏勒王。
他心有所感,抬头对身边的婢女吩咐道:“去,下去院中唤一名奴仆,打听一下这些唐军在城中寻访什么?”
婢女喏了一声,转身进入圆拱屋中,踩着木楼梯下去。随便叫了一名身披白衣的波斯奴仆过来,在其身边耳语两句,便匆匆打发去了。
少顷,奴仆返回,又在婢女身边咬耳朵,这婢女点了点头,转身踩着木楼梯回到屋顶,蹲在主人身边低声禀道:“阿郎,这些的唐军是新任镇使派来的,在城中到处寻访木匠。”
“寻访木匠?”裴国良挑起眉毛问:“这李嗣业到处找木匠做什么?”
“奴婢哪里知道呀。”
“我明白了。”他细细寻思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今日上午在迎接他进城时,我家夫人也去联络感情,与李将军的家眷稍稍熟识了,得知李将军身边带着未过门的未婚妻,想是来到疏勒城便要成婚,这该许是为了结婚打造家具呢。”
他自认为已猜度明白,长长嘘了一口气道:“有点儿失望呐,婚姻大事固然重要,身为男人当然急切。可初来疏勒上任,当为众官之表率,至少应该装装样子忙几天,然后才去谋划婚姻大事。他这么做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
“等等看,再看他几天吧。”他随即抬头对身边女婢吩咐道:“你下去给李将军准备几样贺礼,要拿得出手的,中原的名贵锦缎,大食的细麻,吐蕃的氆氇都行。”
“喏,”这婢女低头一拜,款款退了下去。
这疏勒王子从胡床上站起来,望着城里在黄昏中染上了一抹金色的平顶屋群落,幽幽叹道:“昔有李杜司职,朋心合力,想得一个好同僚,不容易,我果然还是想多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汉代耿恭井
翌日清晨,李嗣业起床在新宅邸的院子中踱步。这座将军府并未严格按照中原的规格来建,正院只有主宅和侧宅,院中的绿化搞得不错,土坯院墙下还有几分菜圃。院子朝北有内眷居住的跨院,再往后走是后院,有几座厢房和马厩。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他都不是太追求生活质量的人,对于房屋也没有很高要求,就现在这座宅子里的多间房子,他们家连同下人都住不完呢。
这时镇守使府邸门口已经聚拢了一批匠人,相互之间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这疏勒镇守使将军叫他们来是做什么。
等到吱呀一声侧门打开,匠人们连忙围了上去。
燕小四走出侧门负手问道:“家伙事儿都带齐了吧?”
“军爷放心,都带着呢,对,带着呢。”
“好,”燕小四咳嗽一声说道:“稍后进去听我家将军招呼,他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众人惊讶不已,这活儿竟然是将军亲自操办,难不成是做床弩,要往疏勒城头上安装,或者是做抛石机?他们一时间有些兴奋,纷纷摩拳擦掌。
一帮人进府至前院正堂台阶下,李嗣业把昨日画好的草稿拿出来给众人看,把记里鼓车的原理讲给他们,再由工匠们相互商讨,有什么可改进的地方。
众木匠开始分工合作,每两人负责一个部件儿,从轮毂、车轴、车底盘、木齿轮,敲鼓小人装置,都使出来浑身解数有同台比拼技艺的意思,拼合组装中又不断改进。
李十二娘命家中女婢烧了茶水,端来给工匠们饮用,还在一旁满怀期待地看着,以为是给她做屏风架子,但耐心看到最后竟然是一辆奇怪的马车,心中不禁很是失望,瞪了坐在台阶上的李嗣业一眼,转身郁闷地离去。
李嗣业哪里知道十二娘这么多心理活动,以为是她看新鲜看腻了,也就由她去。
记里鼓车制作成功后,还需要初步试验,李嗣业特意选择了一处空旷之地,让鼓车走了一段路,特意派人丈量两段鼓声响起间隔的长度,最终差了六步。
这应该不是车轮的问题,而是齿轮上出现了误差。众木匠又卸下来,仔细测量直径齿数,重新制作凿刻,装上去再次试验,还有误差再重新做。在试验的过程中,一次次地减少差距,直至行驶一里的误差控制在一寸之内,这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李嗣业又让人在车上还装了比司南更精确的罗盘,用以校正车辆行进的方向。
兼具罗盘和记里功能的鼓车建造成功,李嗣业很是高兴,除给了匠人们丰厚的酬劳外,还专门吩咐吴娘子让厨房多杀几只羊庆贺,请木匠们吃水盆羊肉喝大酒。
吴娘子早已升格为镇守使将军府上的女管家,手底下也不只是那几个粟特女佣,已经有了各自分工不同的几十人,厨房自然有几个负责做饭的婢女,十几人的肉食不在话下。
下午饭还未齐备的当口,李嗣业便和木匠们蹲在堂前的树荫下,随意地闲聊着。李嗣业说话毫无将军的架子,也不会拽那些让人生畏的文词,聊得亲和,众人也放松了很多。
一个稍年长的木匠好意对李嗣业提醒道:”李将军,趁着还有时间,我们不如给娘子做些妆奁,铜镜台之类的家具罢,你一心为公做这记里车,大娘子多半是不高兴了。“
李嗣业问道:”你咋知道我家娘子不高兴?“
木匠笑而不言肚子里却在咕囔,这还看不出来,刚来院子里的时候,娘子言笑晏晏,还特意派婢女煮茶端送上来。结果一看你做是这种玩意儿,当下脸色没变,但事就不一样了,别说热腾腾的茶水,就连冷白水再没给送一口,这不是生气了是什么?
李嗣业挠了挠幞头,笑道:”既然这样,那就随便做几样,胡乱把她哄过去?“
这木匠眼睛突然往上瞟了瞟,正色说道:”哪能随便做,娘子要的家具自然要仔细做好,更得花上些心思。”
另一个木匠又说:“光说不动弹哪能行,走,干活儿去?”
木匠们心领神会地跑到工作场地,开始锯板,掏卯榫槽,李嗣业感觉气氛有些怪异,微微抬头一看,却觑见十二娘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前,神色冷而不虞。他连忙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对着工匠们大声道:“对,我家十二娘要的妆奁要做细些,大小抽屉弄五六个,里外都要用桐油刷一层,你们可莫要糊弄我。”
十二娘嘴角莞尔一笑,微微高抬起下巴,对身后的女婢吩咐道:“快去给木匠们煮一些热茶过来,捎带去看看厨房饭做好了没有。”
这时候基本还是一日两餐,一般都是上午一餐,天黑前一餐,基本上落日余晖下时,已经清洗完三足铁釜和灶台了。在靠油灯过日子的年代里,所有晚饭都在天黑前完成,将军府上也是一样。堂屋中光线较暗,李嗣业吩咐下人们把食案抬到大院中,取上蒲团让木匠们就案而食。
匠人们无论在家,还是做工到主家吃饭,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依案而食那是有钱人家的做派,咱小户一般都是抱着大碗随便找个地方一蹲,哗啦啦往嘴里扒拉。
他们虽然有些拘束,但等羊肉端上来之后,被美食所吸引也忘了拘谨。李将军家里真是大方,每个盆中都有几粒胡椒,他们双手抱着水盆往嘴里扒拉,等吃得肚皮撑圆才一个个相互搀扶着离开了将军府。他们即使回到家中,或是日后闲谈时聊起,都会遥想起那日在李将军府上所吃的那一顿丰盛餐饭。
记里鼓车既已造出,李嗣业便派燕小四知会副军使赵崇玼,定在明日出发巡视疏勒镇麾下各地驻守唐军。
翌日,赵崇玼已带了五六名亲兵在将军府门外等候,李嗣业便只带了燕小四、封常清、以及麾下的几个亲兵,众人先去察看了城中的军营。
疏勒城**有三营,每营五到三个团,驻守的这三个营分别是跳荡营和战锋队,还有城防营。城防营人数共一千,负责城中四门的防务,战锋队和跳荡营人数各六百,他们皆由李嗣业从龟兹白马河畔换防过来。
城防营有两个团为劲骑,三个团为奇兵,配备横刀,擘张弩和长枪。他们路过城西的营门时,军中正好在训练,李嗣业驻足观看,感觉这些兵卒的作战能力不低,更不次于拨换城中的劲旅第八团。
赵崇玼颇为骄傲地对李嗣业说道:“这可是我大唐征募来西域的第一批长征健儿,多数在当地有家小,作战勇猛且多次斩获头功。”
李嗣业赞同地点了点头,人这东西,特别是一群人在一起,从精气神上一眼就能够看出优劣。
看过军营后,赵崇玼朝李嗣业叉手询问:“城中的驻防已经看过了,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出城,先到哪个州城去看?”
“不急。”李嗣业摆了摆手:“先跟我去瞻仰前贤,去看看耿恭井。”
耿恭井位于城东南角地势低洼处,井沿附近有两棵桑木,虽然看上去粗大健壮,但必定没有这口井的历史长,更没有这口井背后那悲壮可供歌颂的英雄事迹。
就在他们所站立的这个地方,在一千年前的东汉,戊己校尉耿恭曾率百余壮士在固守城中顽抗北匈奴的进攻,匈奴单于曾三次率大军围城,耿忠在城头上用弩发射毒箭以驱敌,匈奴人切断了流向城中的河水水源,使得城中饮水断绝。耿恭亲自带人挖井,深入十五丈仍不见水,将士们焦渴甚至只能挤榨马粪来饮用。在这毫无生机的绝境中,悲情的英雄跪地祭拜,高呼:“闻昔贰师将军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今汉德神明,岂有穷哉。”
耿恭话音刚落,枯井中便涌出清泉,将士们接触饥渴,在城头上泼水庆贺。匈奴人以为汉军有神明守护,只好退兵离去。
这段故事并没有结束,匈奴人再次卷土重来,耿恭率汉军已经在城中坚守了八个多月,粮食耗尽只能煮甲革与弓弦为食。匈奴人劝降派出使者要封他做白屋王,并赏赐他美妻,耿假意邀请使者入城,在城头上一刀斩杀,并把使者的肉用刀子烤着吃。
汉章帝得知西域疏勒还有唐军坚守,特地下旨派出七千多兵卒远赴西域,将耿恭极其部属从坚守的疏勒孤城中救了回来,等最终返回玉门关时,与他坚守在西域的同袍只剩下十三人。这就是充满热血忠魂的十三将士归玉门的故事。
李嗣业站在井边感慨万千,这可不止是发表个心情发个朋友圈这么简单,他今日也融入到了历史中,有了与先贤相似的经历,愈发能够感同身受。
“这里应该修建一个祠堂,用来拜祭耿公。”
封常清站在井边,也不禁悠然神往,开口吟诗:“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
凭吊过古人之后,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有了仪式感,李嗣业振臂转身,翻身上马对赵崇玼说道:“先向东去汉城,再南下到遍城州,再至达满洲和演渡州,再随机选择两个烽燧就地考察。”
“喏!”
众人同时向他叉手行礼,然后各自翻身上马,沿着东城门而出。
……
(ps:感谢大漠薪火相传飘红打赏)
第三百六十四章 绘图
赵崇玼以为他要雷厉风行地跑到汉城土堡去,上演一出上差突然到达查出驻防兵卒们的懈怠,再烧个三把火什么的。这种套路已经屡见不鲜,所以也没有多大期待感。他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从旁边看着新任镇守使如何表演。
谁知这李嗣业刚一出门,就停了下来,扭头对身后的燕小四吩咐道:“去钉木桩吧。”
燕小四翻身下马,伙同两个亲兵取出背在身后的尖木桩,沿着城墙的东北角钉入泥土中,赵崇玼好奇地一看,尖桩上赫然写着“中心点”,这是什么意思?
很快从城门中驶出一辆马车,车厢上苫盖着黑色帷幕,车夫将车拉到木桩的位置,跳下车辕钻进车厢中鼓捣了一阵,然后重新跳上车辕,叉手对李嗣业道:“将军,已经准备妥当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抬起马鞭指着前方:“出发!”
赵崇玼心中大为郁闷光火,却不便发作,这么多人等了半天,竟然是为了等一个车夫?
每行出一里,那盖着帷幕的车上便会响起鼓声,他们会稍稍放慢速度,观察附近是否有特殊地貌。鼓车行出八里,发现了季节河的河床,跟在李嗣业身后背着绢布的丑卒封常清从背上解下绢布,翻身下马在地面上铺摊开来,用石块压住四角。他从怀中掏出笔袋和砚台,抽出最细小的细毫握在手中,抬头问李嗣业:“将军,季节河的河床该如何表示。”
李嗣业略微沉吟,抬头说道:“画以虚线。”
鼓车测量里程是用来参考的,并非就是实际数,马车在尽量走直线的过程中,不免会遇到地形障碍,需要折绕,这就需要计算折绕的里程数,扣除之后才是直线距离。
这时鼓车发出了清脆的铙钹声响,封常清又从马上跳下来,将地图铺在地上,开始在寸许的方格里画图。
这个时候的赵崇玼怎么不明白那马车是什么东西?竟然是记里鼓车!这东西只是在朝廷修建城垣,绘制全国舆图时才派得上用场。没想到李嗣业只是绘制安西疏勒镇的布防图,竟然用上了如此精密的东西,这简直是……这鼓车是哪里来的?他怎么会有这东西,前几天带着家眷进城时也没见他有这车啊?
基本上边镇绘制地图,都是用最简单目测的办法,简单到区域内有什么山,什么岭,什么河,或者什么道路才会画上去,误差个两到三里都不叫误差,布防图上也不会记载某个自然村叫什么,只标识出驿站,守捉,烽燧的大概位置,且没有比例尺概念,多半会出现在图上看着两个地方挨得很近,其实却要跑很远的事情。
唐代地图已经很普及了,各县各州各道都有地图,多数粗糙简单。真正精细的舆图只有朝廷才有,也只是重要地区的图册,比如说关中舆图,长安舆图,洛阳舆图。西晋裴秀的禹贡地域图早已丢失,精细测量的全国舆图乃是贾耽在德宗贞元年间才画出的《海内华夷图》,不止将全国州县的古称和现称用两种颜色标出,还画出了华夏周围的一百多个国家。
李嗣业要画疏勒布防图,他没什么可吃惊的,但画布防图用记里车,可算是让他开眼了,使他对这位镇使的严谨程度有了初步了解。这种吃惊程度大概和地级市修建大楼,竟然请中科院前来测量差不多。这让他对李嗣业身份更加猜疑,这不仅仅是一个将领该会的吧。
难道他也是陇右李氏之一,是出自姑臧房还是仆射房?
计里车到达十里之后,原地钉上木桩,开始转道向南折,这一折便将十平方公里范围覆盖了一半,他们按照这种一进一折的方法,终于在下午时分赶到了汉城。
汉城是单纯的军事堡垒,属于堡一类,比守捉城要小一些,比戍关烽燧要大。长宽约三百步,驻兵一队。
封常清站在城墙下,在地图上画出汉城的实测位置,尽管它占地较小,但他根据实测大小,还是用细毫笔在地图方格一分大小处,细细画出小方块,并用朱笔在旁边标出汉城堡。
李嗣业和赵崇玼进入堡中,这座用夯土做成的城墙相当厚,底部有五丈多宽,顶部也有四丈,顶部女墙也是由泥土夯筑,兵卒们的屋舍是直接在堡墙上挖出窑洞。城墙左侧是马厩,右侧是仓房,正北面是堡楼,使得中央的场地显得很狭小,当做五十人的校场勉勉强强。
驻守在此的队正也称堡长,叉着手跟在李嗣业他们背后进入堡楼,堡楼有两层,底层是队正住宿和办公的地点,想到顶上去需要爬木梯。
堡楼顶上有烽火台,有四架可移动的弩车,从堡楼的顶部通过台阶转折,能够来到城墙上。这四面城墙的防御设施很全面,有用辘轳麻绳牵引的带尖刺檑木,能够反复利用。
士卒们以四班换岗,从堡楼警戒到城墙四角全天侯值守。李嗣业很满意,这应当是疏勒镇唐军戍边的典范模板了。
只是他从城墙上下来的时候,瞧见有火长在墙上挖出灶洞,将刁斗架在灶上燃烧柴火,一边用一把铜勺在锅中乱搅,水面上咕咚着泡泡。
李嗣业探头过去一看,是稀糊一般的东西,里面应该是有青稞粒,黍粒,少量的糙米煮成的粥,先别说闻着味道咋样,仅看着就难以下咽。
那伙长挥动着青铜勺在刁斗的边沿当当当敲击着,“开饭了!开饭了!”
躺在窑洞中歇息的兵卒们三三两两地跑出来,开始在灶边排队。有将军在旁边看着,那掌勺的火长显得很紧张,连打饭都是标准的两勺,给每个人分的都公平均匀。
兵卒们中间只有两人带着粗瓷碗在排队,其他人的怀里则抱着兜鍪,等盛了两勺之后,才托着兜鍪蹲在墙角,仰头将粥灌到肚子里去。
这场面看得李嗣业有些心酸,也有些恶心,头盔和饭缸混合着用,不怕把头油吃到肚子里吗?不,不会有头油的,没有丁点儿的油水哪儿来的头油,但兜鍪虱子必定是有的,微生物和细菌自不必说,太不卫生了。
李嗣业只是微微皱眉,却也没有说什么,他和赵崇玼又走到马厩旁,里面有两头用来驾车的牛,十几匹干瘦生着癞痢的瘦马,看上去病怏怏的,马蹄磨损得很厉害,上面没有蹄铁。
他指着这些马回头问队正:“这是公马还是私马?”
队正躬着身子叉手低低说道:“是私马,我们这些戍守兵,是没有公马可用的。”
“既是自己的马,你们为何不好好照料?”
“启禀将军,非是没有妥善照顾,而是做不到呐,这些马是染病了,带到疏勒找兽医治疗又要花不少钱,卖出去又没人要,这些年西域马越来越贱,军马就更便宜了,我们没有多余钱给它们治病,只能就这样放着。还好平时接运粮草都是这两头牛来拉车。哦,这两头牛可是公家的,我们照顾它比人还精到,若是牛死掉了,我这个队正可是要被就地免职的。”
队正跟在李嗣业身后讲述难处,李嗣业一一听罢,记在心里。
他们从汉城堡走出来,队正领着几名兵卒躬身叉手:“恭送将军!”
第三百六十五章 知兵之苦
李嗣业上马带着随从离开,城中队正才狐疑地抬起头来望着远处,新任的疏勒军使,镇守使上任伊始,就跑到这荒僻之地视察,到底是什么意思呐?难道是有什么大动作,不过即使再大的动作,也跟咱们这些小兵无关。
疏勒镇使们上任之后为了政绩,无非就是巩固城防,添加烽燧,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兵卒?现在疏勒周围的关卡和烽燧大小也有十几座了,再添加也有多余之嫌。
李嗣业骑在马上继续向东走,发现了一些问题,但不知是不是普遍现象,还需要多巡视几处再说。
“下一站,去葭芦馆驿站。”
接下来的几日内,李嗣业带着赵崇玼东奔西跑,不断来回折返,北边到达了苏约克山口,西边到达葛罗岭和乌孜别里山口,南边到达了青岭。
他们站在青岭山脚下抬头遥望,这座山由两座姊妹锋组成,商道从山脚下绵延向上穿过。
车夫赶着两匹马绕着山麓转了半个圆已经把两匹马累得气喘吁吁,封常清蹲在地上,手中抓着一个算盘,按照李嗣业教的方法进行周密运算,然后折算成方寸之间,将整座山的占地方圆画在了地图上。
画完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再看了看地图,感觉好像少了什么。
李嗣业骑在马上遥首眺望,慕士塔格峰像一个圆润的尖馒头缓缓垂下,遥望山顶与青天相接。他低头看到了封常清的困惑,抬起马鞭指着山顶问道:“这青岭有多高?”
满脸风尘的赵崇玼内心哧笑了一声,尽问些没有道理的问题,这山高如何量?难不成要爬到山顶上,一根绳子垂下来,那得需要多长的绳子才够?
谁知封常清抬头笑道:“将军这种问题难不住我,某学过刘徽子《海岛算经》用同等长竹竿进行二测和三测,便能够得出山高几何。”
封常清说干就干,立刻在山下立起竹竿进行演算,手指拨拉着算盘最终得出了结论:“以我们脚下为起始,青岭山高两百七十五丈六尺余。”
赵崇玼瞪大了眼睛,还真能算得出来?李嗣业手底下连这种人才都有?
李嗣业突然又问:“这个高度如何在地图上表示?坡度的缓急该如何表示?真正到达两百丈以上的只是个小小的山尖,又该如何画?”
封常清提笔的手悬浮在了空中,凝思苦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该如何画下去,先贤的书籍中也没有提到,应该如何标识山峰高度和坡度。
他只好问道:“那将军以为该如何?”
李嗣业装作略一沉思,点头道:“那就用等高线画法。”
“何为等高线画法?”这种制图法封常清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李嗣业心中舒服地点了点头,总算有你小子不会的东西了,不然我如何压制你这个自诩才华绝顶的家伙。
“假装我们在山腰五十丈处把山横切掉,这个切线应该在哪里,如果在一百丈把山切掉,是不是这两边的狭长部分不在其中了?世界上所有的山都是底部面积大,山顶面积小,越高的地方等高线越靠近中心,山坡度急的一面两条线很接近,如果是两条线重合,必然是悬崖。这个你明白了吧。”
封常清果是相当聪慧,李嗣业只讲述一遍,他就已经明白了,提笔开始在绢布上绘制,很快把青岭四条山脊和西坡平缓,北坡和东坡险峻的情况画了出来。
旁边人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也看的一头雾水,有一种小学生听大学教授讲微积分的迷茫感。
封常清将图纸折叠而起,指着通往葱岭的商道问李嗣业:“将军,这葱岭也属于我们疏勒镇的辖区,不若继续向前行进,索性把葱岭地区的地形一并画出来,还有葱岭守捉的位置,也应该准确地测量在图上。”
赵崇玼一听,顿时脸色发青,还要往葱岭深处走?自从李嗣业上任伊始,他已经跟着他在疏勒镇附近的山川林木,戈壁沙滩上跑了一个半月。这中间两次途径疏勒城都没有进去,再有一次可真就变成三过家门而不入了。他这张脸被风霜吹得蜡黄干涩,与烽燧堡中的那些老兵早有什么区别?
李嗣业看了一眼封常清画的那张地图,已经画了三分之二的区域,剩下空缺的部分包括西南的葱岭,向东的图伦碛,向北的碎叶川,还有向西的至拔羁縻州俱密国。由于西域地形地貌复杂,想在短时间内精确地将地图画完,肯定是不现实的。
不过现在已经很好了,李嗣业不需要地图,也把疏勒镇的布防摸了个遍,如今疏勒军的所有防御点都在地图上,其余的边边角角,想画的话也可以完成,即使不画,也没有什么大碍。
好像还有一个烽燧没有去,那就是位于莎车故城往东北四十里的砂东烽燧。
他手拽着马缰笑道:“不知不觉,大家已经在这疏勒镇周边奔波了一个半月,是应该回去歇歇了。”
赵崇玼长松了一口气,这还倒是句人话。谁知李嗣业又道:“据我所知,莎车东北处还有一座烽燧没去。去那边儿跑一趟,我们就折返回去。”
赵副军使又瞪大了眼睛,你丫的还真要把所有疏勒军据点都跑遍呐!
这勉强也能接受,只要不是让他们进葱岭翻山越岭就行!没办法,谁让一开始就被这李嗣业给诓了出来,这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七天之后,
唐军在大漠中算是最苦最远的砂东烽燧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若不是因为这座烽燧毗邻徙多河的下游,也有几个原莎车国的集镇和部落,唐军早就放弃这毫无价值的烽燧了。
砂东烽燧中驻扎着十名唐军,仅有二十丈方圆,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有厚重的城墙和堡楼,城墙上也有床弩和檑木。十名唐军就住在堡楼中,正围着一个煮有热粥的刁斗,用木勺正刮着里面的残底。
面对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这些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都端着兜鍪愣在当场,唯一端着瓷碗的是烽燧的什长,也抓着木勺麻木地看着眼前的绯袍将军。
他们在大漠中驻守多年,从未有城使级别以上的高官来过这里,更别说是疏勒军使,镇守使这样的四品将军,属于被遗忘的角落。
李嗣业对这样的失礼不以为意,朝什长手中的木勺伸出了手:“我也尝尝你们做的饭。”
什长以为他只是为了活跃气氛,连忙站了起来,同时将木勺伸了出去。
李嗣业将木勺接过来,伸入刁斗底部刮了一圈,刮出一点儿的稀糊,伸到嘴边尝了尝,粥里放了盐,但是很难吃,没有加工去壳的青稞本来就难以下咽,里面竟然还加了些野菜,尝起来又苦又涩。
他皱起眉头问道:“怎么回事?送来的粮食不够吃?”
什长连忙蹲跪在地上叉手道:“启禀将军,其实也不是不够吃,因为我们烽燧中只有从莎车中送来的青稞粒,平时只能用青稞煮点儿粥,也磨碎了吃青稞饼和糌粑,吃时间长了也会腻,所以只好弄些野菜改一下味道。“
青稞吃腻了加野菜?这要腻到什么地步,才能不惜加入味道更差的野菜?
“你们继续吃,我们只是来看看。”
李嗣业领着众人转身走出烽燧,左侧是源头自喀喇昆仑山,最终消失在大漠深处的徙多河,右边则是风沙扬起裸露岩面的戈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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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六章 赵将军初回城
回去疏勒城的路上,李嗣业开始分析琢磨他这两天了解到的情况,唐军的战斗力是没有问题的,单兵装备在同时期也是最强的,在他眼里美中不足的短板是后勤体系和医疗急救。
疏勒军的后勤靠驿站和牛车往各驻守点运送粮食,虽然能够足量供应,但食物也太过单一了,就如同他当年到达葱岭守捉后整日吃青稞一般,几乎九成的粮食都是青稞,然后才有一成的小麦面粉和黍米,肉类几乎是无,这怎么能行?
疏勒军地处偏远,没有适宜的行军干粮,连干胡饼都没有,多数是青稞糌粑,以及混合些许面粉的干粮,保存时间仅在五六天之内。如果碰上打仗,他们还得带着刁斗行军,无异于增加了重量,降低了长途奔袭的能力。
还有马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他在拨换城干了一年多校尉,在龟兹做了一年押官,龟兹管辖范围下的七千多唐军,基本上人人皆有私马,像跳荡营战锋队这类精锐作战部队,多数人拥有两匹马,一匹用来骑乘,一匹用来驮运,像龟兹轻骑一人三骑自不必说。
但疏勒的情况却要比龟兹差上一截,至少做不到人人皆有马驮运给养的地步,拥有两匹马的更是少的可怜,而疏勒城防营中的骑兵也只是做到了每人两匹,也算不上真正的劲骑。
更不必说马政养马场的缺失,缺少给马治病的兽医,连马蹄铁都没有。
还有医疗卫生的弊病,整个疏勒军牙门中也只有四名医官,一旦发生大的战争,六千人受伤要四个人来救,有些人得不到治疗注定要死去,这对唐军来说是很大的损失。必须要构建一个完整的战场救治医疗体系,至少要保证每十人中间就有一人会做清创和缝合,这样才符合军事强大的设定嘛。
九日之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回到了疏勒城,两个多月的奔波使得所有人干尘掩面,面黄肌瘦,连那两匹负责牵引记里鼓车的马匹,也累得掉了十斤的膘,也不知多少时间才能养回来。
自认为最倒霉的是疏勒副军使赵崇玼,别人好歹还有个心理准备,他简直是被诓出来的。李嗣业明明跟他说只是去疏勒镇区域内的据点看看,顶多也就是个十来二十天吧,谁能想到李嗣业一路走走停停净画地图了,这一耽搁就是两个多月,连回家给娘子透个信的机会都没有,家中有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赵崇玼急匆匆从侧门跨了进去,家中门房的管事连忙迎出来:“将军你可算回来了!”
赵将军眼一瞪脸一绿,恼声问道:“家中出什么事儿了!”
那管事愣了一下,连忙说道:“家中倒没出什么事,只是你两个月没有音讯不回家,把夫人和小郎们都急坏了,已经张罗人到镇使府和都督府上去找呢?”
赵崇玼松了口气,才又瞪起眼睛怒道:“胡闹!我这么大的人了,能失踪了不成,当然是有公事缠身!”
一个身穿霞色襦裙,肩上披红帛纱的女子迎了出来,她梳着高高的盘桓髻,额头上蜿蜒的红色花钿尚未褪去,三步并作两步急走至将军身边,一个劲儿地问道:“哎呀,你去哪儿啦?能两个多月不着家!可真让奴家想煞。”
赵崇玼扭头望了女人脸上精致妆容一眼,冷冷地问道:“这是准备到哪儿去啊?”
女人的眉黛惊得愈发上挑,随即恼羞声带着哭腔说道:“我能到哪儿去!我又能到哪儿去!还不是为了抛头露面找你这个没良心的货!两个多月不回家,连个信儿都不透回来,让人家心肠牵挂,担惊生忧!就算是为了公事,也有个限度吧,我刚刚就想到那新来的李镇使府上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儿,现在我愈发要去问问!”
娘子说罢甩着袖子就要出门,赵崇玼连忙回头拦住:“得,得,娘子,别去了,这让人家知道了,还以为我心里生怨呢。赶紧叫下人给我烧热水,我得好好洗去身上的疲乏。”
……
沐浴香汤之后,赵将军只穿了白色中单坐在房间的案几前,娘子命厨房做了几道菜,又命人端来美酒,夫妻二人对酌举杯。赵将军感叹美好生活的同时,又感叹离家日子的苦楚。
“整天糌粑胡饼,胡饼糌粑都快把我吃吐了,总算明白古人三月不知肉味是咋回事了,简直是活生生折磨呐。”
听到自家男人抱怨,娘子也十分忿然,对那刻薄成性的李将军咒骂不已:“这个李嗣业,简直就是个扒皮,刚上任就想这办法给你下马威,他自己怎么不去受受这种苦。”
“哎,这苦他倒是也受了,恐怕他丁点儿都不觉得吃苦,反而有点甘之若饴,想必是个苦出身。我以前还觉得像是出自李氏郡望,现在看来不是,郡望哪能受得了这个?哎,真是把我给累坏了,得在家里躺老些时日。”
他软软地躺靠在了榻上,伸手抓着自己的后颈使劲儿地揉搓,突然有门人突然站在外面,叉手禀道:“疏勒都督裴将军前来拜访。”
赵崇玼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摆手说道:“快快请进,不,还是我亲自去门口迎接吧。”
他就这样兜起袖子往门外走去,娘子连忙从架子上取下外袍道:“别着凉了,穿上件儿衣服。”
“不用了,几步远冻不死人!”
他穿着白色中单站在侧门拱手相迎:“裴都督光临寒舍,崇玼不甚荣幸,请进。”
裴国良注意到他发髻仍湿,穿着中单。赵崇玼低头指着自己解释道:“在外奔波了两个多月,刚刚才进得家门洗了个澡,都督就来了,你看这不?”
裴都督笑道:“怪不得这两个月中,你们这两位疏勒镇的大将都不在城中,感情是奔波在外,辛苦了。”
“这算什么,咱本来就一介武夫,长途奔波乃是常态,何来辛苦一说。哦,裴都督请进!”
这时赵崇玼的娘子也迎了出来,手臂上搭着一件丝袍,双手落在腰侧轻轻一低算是行礼。裴国良看了这赵家娘子一眼,心说果真是疏勒城中的第一美人,看着就是那么赏心悦目。
“好,请。”
两人迈步入堂,赵崇玼请客人坐在案几前,他稍稍坐开一点儿,双膝跪地,双手按在膝盖上以表示对客人的重视。
娘子跪坐在一旁掀开茶鍑盖子,勺子舀出两碗煮茶,分别捧给裴国良和赵崇玼。
裴国良道了声谢,从赵娘子手中接过茶碗,抿了一口笑道:“我来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因为两位将军外出这么长时间,裴某心中关切,特来相问,也请转告李将军,有什么用的着裴某的地方尽管吩咐。”
“外出这么长时间,嗨,别提了。”赵崇玼开口说道:“李将军这次巡视可谓是周密齐全,把我疏勒军的所有驻扎地点都看了个遍,并且实地察看,精确绘制了疏勒地区的地形以及布防图。两个月六十个昼夜,那是风雨来雨里去,我们和驻守兵卒吃住在一起同甘共苦,如今也算是完成多半了。”
裴国良听得一愣一愣,竟然是全身心都扑在了工作上。他提前两个月就准备了结婚贺礼,结果没派上用场。这倒是给他意外惊喜,看来这新任镇使对待任职还是认真负责的,至于为什么刚来上任就找木匠的原因他就不深究了。
“怎么,你们还要往外跑?”
“应该不会了吧,将重要的事情做完,剩下的交给手下人便可。只是我预感李镇使接下来可能会有大的动作。”
“哦,”裴国良表面上集中了注意力,心中却不以为然,能有什么大动作?如果来的是投笔从戎的文人,还有可能兴修一下周边水利,扩大耕地面积,召集军民屯田来增加财政收入。但是这样一个孔武有力的武夫,会的也就是修补一下城防,挖几口井之类吧。比如说那口耿忠井,不知道来了多少镇守使,都想从那口井上下功夫,不是派人去深挖,就是要设坛祭拜。殊不知那口井干枯多年,不管再怎么挖,再怎么祭拜,都是不会出水的。
汉人就会搞这些虚头八脑的形式崇拜,汉代离如今已经多少年了,耿恭也早已成为了传说,与其对着这传说顶礼膜拜,倒不如踏踏实实干出些事迹来呗。
两人隔着案几闲谈片刻,赵崇玼的脸上也显现出疲惫之色,裴国良知道自己不适宜再呆下去,连忙起身告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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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灯下独谋大业
李嗣业早已在心中酝酿起一个计划,不,应该是多个计划,由于脑子的点子太多,他必须找笔记下来,免的这些想法像流星一般消失。
他回到府中以后,也让仆从烧了热水,然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同李十二娘和李枚儿见面,共同吃了一顿下午饭,也算是隆重的家中聚餐了。
用过餐之后,他借口疲累独自回到书房中,在十二娘和李枚儿这里争取到一点儿自由时间。
他点燃了油灯,铺开纸张,用最细的毫笔蘸墨,开始在纸上书写这次视察遇到的问题以及解决的办法,无非就是后勤补给能力不足,装备能力还差点,军中医疗体系不足。
后勤不足体现在粮食单一上,只有青稞米可不行,至少要有小麦和面粉。唐军在碛西也积极屯田,仅疏勒一镇就屯了七屯,每屯五十顷,解决了多半的粮食供应,少量需要河西供给。但田地里只有青稞怎么行,疏勒镇的畜牧业还算不错,但许多兵卒一年都吃不到一顿肉……
军粮这一方面,扩大军屯的面积,多引种河西的小麦,与青稞形成互补。在疏勒军中打造圆底铁锅来进行炒面,混合盐、羊油从而制作压缩饼干扩展到全军,多多腌制羊肉,找出一个适合长时间保存的盐分比例,要求能在通风良好的坏境下保存一年以上。以上这两种军有食物有保质期长,便于携带等特点,日后建议设立专门的部门来进行制造和发放。
在疏勒城以及各州城中设立兽医站,雇佣民间有医马经验者任职。疏勒一带戈壁滩上岩石裸露多,恐割伤马蹄,马蹄铁这时候也应该出现了,不但要出现,还要推广到全军中,让每一匹马都钉上马掌。
设立医疗培训班,请安西军中的医官进行授课,学员则从兵卒中征募,能得医疗培训的士兵,比其他兵卒多得一成的饷钱奖赏,这是一种对学习的鼓励。
还有一项措施,就得花大量的钱了,用补贴的方式鼓励兵卒购买私马。最后的标准要求是各城各堡各守捉各城戍守士兵每人必须有一匹马,跳荡营,战锋队,城防营等军中精锐需则要两匹马,才符合快速反应部队的特征,而仅有的两个团骑兵,则必须达到每人三匹马。
拥有一匹马,是为了让兵卒有野外独立作战的给养。士兵步行,马驼干粮和淡水,可使得士兵拥有无需补给线独立作战两到三个月的能力,这是最基本要求。
这确实需要耗费大量金钱,全让兵卒们掏钱买是不现实的,虽然这个时期的马匹价格跌落到了历史上的最低点,一匹西域敦马的价格九千文。整个疏勒境内唐军有六千名,还有两千名当地人组成的蕃军,如果去做一下调查,估计有近半的人没有马匹,就算让他们疏勒与士兵们各自担负一半,也需要大概三千多万钱,折换为银是三万多两,折算为黄金就是四千多两。
归根结底还是算到钱的头上来了。
他在葱岭守捉还藏着曼苏尔赠送的一箱黄金,当初这箱金子是几个大汉合力抬进草厅的,估计在五六百斤往上。当初为了开辟葱岭棉花田,花费了其中一点,这次一旦动用,恐怕要花费其中的一半。
当然还不到非拿不可的时候,疏勒每年的商税财赋收入,除一部分上缴都护府外,多数都留了下来,当做疏勒地方官员的俸禄和办公费,一部分用作疏勒军的军饷和装备更换。他需要和裴国良商讨一下此事,毕竟对方才是疏勒镇名义上的最高官员。
再来估算一下添加一名募兵需要添加多少花费吧,这是必须要考虑的事情。兵卒的生活用品也要正规化,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提出来并解决掉。
一名唐军需要的硬性规定个人物品有,羊毡两块,宽两尺五寸,长六尺,厚度不得超过五分,价值在四十钱左右。
牛皮水囊价值六十钱,干粮袋不足十文钱,蹀躞带二十钱,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等加起来价值近百钱,当然这些东西无需疏勒镇来掏钱,每个月给你们发九百多钱的饷是用来干嘛的?
还有进食的炊具,这个必须要解决,兜鍪怎么可以当做饭碗?现在市面上的粗瓷碗才十文一个,黑陶更便宜,六文。但这些陶瓷易碎,显然不适合来回换防行军的兵卒,士兵们宁愿用兜鍪也不愿意用陶瓷也是因为这个。但为了广大兵卒的个人卫生考虑,也必须想出代替品来。
什么?搪瓷?不锈钢?铁制品?前两个就当是开玩笑,铁制品按照现在的工艺水平,是完全能做到的,但不应该考虑成本吗?用接近横刀的价格来买一个碗?无论是强逼让士兵们自己买,还是疏勒镇集体采购,都无法承受好吗?
他提起毛笔将炊具这一行勾去,在下面写上留待解决。
接下来是真正的大头,让他这个半吊子键盘经济学家都头疼的部分,镔铁横刀两千文,最次等的细鳞铁甲,疏勒镇向唐政府内部采购,少府寺军器监给出的价格是两万钱。突厥敦马九千钱,连同马鞍马镫辔头长鞭算在一起,价格也直逼一万啦。
特殊兵种骑兵会用到马槊,步槊,这两样东西是天价不在计算内,就算标准的配备,普通兵卒一般都是三件,分别是刀,枪,弓或弩,这使得每个人的打击杀伤范围都从七十步开始算。枪和弩的成本折算下来,也需要近三千钱。
他用手指扒拉着盘算算了一下,除去兵卒的个人用品,再除去特殊兵种,一名唐军的基本配置在三万五千文,就算刨除马匹的一万钱让他们自己筹备买马,也需要两万五千钱,还有募兵的饷钱九百,果真是老费钱了。怪不得坐镇西域五千多里,掌管着三条商路赋税的安西都护府只能保有两万五千人的军队数量,即使有良家子肯参军,他们也雇不起。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西域贫瘠,无法完全负担安西军的军费以及粮食消耗,人口密度也不足以支撑募兵。他将来可是要以这里为根基的,就算侥幸也能如安禄山一般,能从皇帝手中讨来北庭、河西两镇节度使,三镇的军队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三万。话说天宝十九年,安禄山起兵叛乱的时候,可是纠集了十五万兵马南下的。
所以他若是想有所作为,必须改变碛西的现状,发展农业商业,吸引内地移民,使得粮食产量能够供养六万人以上的军队,这样等安史之乱发生的时候,他也可以举一支能够独立与安禄山叛军抗衡的武装。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从今日起就把安西四镇中稍显贫瘠的疏勒作为试点,开始他的大计。
这个白日梦做得很美好,可惜现在已经到了晚上。看了看自己手底下的纸张,糊里糊涂写了一大堆。没想到这思维一开始发散,竟然就停不下来,如果他想到明天早上,估计把整个地球拿下的方针战略都有了。
李嗣业揉了揉眼眶站起来,外面有个人影闪进来,却是李枚儿端着茶盏来到书房中。
“就知道阿兄还没睡,喝了我这碗解乏茶,能消除疲劳。”
李嗣业端起茶碗,看着门口的格子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动,随口问道:“门外还有人吧?”
枚儿挤着眼睛点头:“阿兄说的没错,我今日到疏勒的佛寺里求香,在门外遇到一位精通周易卜卦的道人,便特地请了回来。”
“佛寺门口的道人?他是去踢馆的吗?”他随意调侃了一句,问:“干嘛往家里请道人?”
李枚儿一边说话一边给李嗣业使眼色,暗示他十二娘也藏在门外偷听,叫他说话注意点儿。
“今日我与嫂嫂到佛庙烧香,偶遇这位道人,枚儿就想请他来家中,用堪舆术来看看哪里适合当洞房,怎么摆置才使得风水好,更重要的是选择一个适合成婚的日子。兄长若是不反对的话,我就请这位高人进来了。”
“哦好,快请进。”这个事情他绝对不能反对,毕竟是亲口承诺的。
第三百六十八章 赵正一求建道观
李枚儿将双手负在身后,扭头对门外叫了一声:“进来吧。”
书房的镂空木门打开,一个身穿麻衣的削瘦身影走进来,李嗣业回头去看,这位道人可太清苦了,脚穿草鞋,麻衣破碎不堪,头顶连个巾子都没有,发鬓沧桑蓬松,只向后插了支竹簪。
道士进门后四处打量,像是在看风水,神态洒脱自然,不似一般小民对官很畏惧。
李嗣业权且把他当做道门中人,伸手邀请道:“先生,快请坐。”
这道人盘膝坐在蒲团上,摇头晃脑指着屋顶说:“整个院子中,就数这个房间顺风顺水,最适合用来做婚房。”
“这里?也行。”
李嗣业没有反对,十二娘站在门外监控着呢。
“李将军,贫道根据你和李娘子的生辰八字,推算出下个月初九便是上上大吉宜婚嫁的好日子。”
“初九,这都快月底了,十五天?快是快了点儿,可以。”
李嗣业点头答应之后,便负手不再言语,这是等待客人主动告退。
谁知这道士并没有走的意思,双手微微合拢,抬头望着李嗣业的头顶说道:“贫道曾云游四方,所学杂芜,先后拜在张果天师、太素真人叶法善、罗公远天师门下修法,如今不敢说精通大道,但也术法有成了。”
道士说完这句话,眼皮垂下闭口不言,该许是等着李嗣业追问吹捧。毕竟这三位在眼下太有名,即便是不信神佛的武夫走卒都略有耳闻。叶法善精通符篆历经五朝,罗公远与不空三藏斗法传遍坊间里巷。可惜李嗣业对这个不感兴趣,后两个名字对他来说等于符号,张果不就是八仙之一的张果老吗?拜张果老为师这个经历倒是可以拿出来吹吹。
也许他真的是在吹牛。
李嗣业对着枚儿招了招手:”去找十二娘要两钱银子,给这位道长些茶水钱,天色不早了,送道长早日回去吧。“
道士连忙睁开眼睛,见摆资历这一招不太灵,拽着袖子伸手道:“等等,贫道还精通望气之术,刚刚我未入书房之前,就见将军屋顶上有五色气团环绕……”
“打住,打住!”李嗣业连忙拦住他口无遮拦:“你借口看洞房风水,看黄道吉日,来某家中可是有别的事情?”
道士抬手作揖:“确实是有事相求。”
“有事就说事,别扯这些没用的。”
“其实,贫道早就该与将军坦诚求问,贫道名叫赵正一,来自九宫山九宫观……”
“说事情。”
赵正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开口道:“我想在疏勒城中开设道观。”
李嗣业揪着胡须点了点头:“开道观,这是好事情,身为疏勒镇一方主官,我允许你在城内开观,城内倒还有不少空地,地址你自己选,可以免去你的占地费,如果牵扯到拆迁,你自己摆平。”
赵正一感激地双手伸展并揖行礼:“感谢将军为贫道开方便之门,只不过贫道尚未筹集出建观的资金,所以请求将军能够募捐一二。”
跟我要钱?
我没跟你要钱都是看在本土教的份儿上,你还想在我这儿敲出钱来?
“某在碛西军中服役数年,为官清廉,不计私产,所以爱莫能助,赵道长还是想办法自己筹措钱财吧,送客!”
“等一哈,”赵正一慌忙说道:“李将军,我道祖太上玄元皇帝乃是将军始祖。如今这碛西之地佛家独大,安西四镇无我道门一宫一观,将军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先祖的学说,道家的法旨阻隔在玉门关以东吗?”
李嗣业颇为无奈,这大帽子扣得一套一套的,敢情我要不出这钱,就变成不肖子孙,民族罪人了吗。
确实是,道家的思想更侧重于向内求索,清净无为,所以不像别的宗教那样广泛传销遍地开花,长安已经有了大食教,波斯教,景教,拜火教的教堂,道家却窝在中原还没出玉门关。
天底下没有一个道士是热衷于往外传播的,这本身就脱离了道家的学说,那这个赵正一是这么回事儿呢?
李嗣业笑着摇摇头,耐心劝说他:“你要修道观,在长安多好,遍地居士,也好募集资金。在这疏勒城中,却不是个好地方,此地百姓多信奉佛陀,也有信奉拜火教,大食教,你这道观怕是一时间不会有百姓接受,所以还是改变主意,我给你些钱回中原募集钱财修建宫观,岂不是更好?”
谁知这赵道士却长立而起,望着门外的夜色,露出决然神色说道:“谁说这碛西就是他西方教群魔乱舞之地?道祖玄元皇帝曾游大墟昆仑,造访天山瑶池西王母,这天山和昆仑山不正是位于碛西之南北吗。我在这疏勒城中筹建道观,也是为了追思道祖踪迹。”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还有一个办法,你回长安去求见圣人,请他给安西下一道圣旨,要求都护府拨钱出动人力,安西四镇你想修在哪儿,就修在哪儿,如何。”
赵正一转身拍着手背叹气道:“我要是能见到圣人,还至于千里流浪来到这碛西吗?”
李嗣业敏锐地捕捉到一点信息,此人并不是热衷于传教事业的道士,况且道士就没有热衷于传教的,不过是个投机分子,他要修道观的事情,估计也是几个月里一时心血来潮想出来的。至于为什么来到这佛教昌盛,道家几乎不涉足的碛西,定然是为了博出位。这是唯一可解释得通的地方。
道士这个职业在长安、洛阳最吃香,毕竟距离皇家近嘛,无论陇右李还是赵郡李都是信众,随便哪个大户人家赞助一场斋醮,就够道士吃半辈子。但吃香的地方就业压力也大,长安僧道多如牛毛,想要如张果、罗公远,叶法善那般获得殊荣,被皇帝拜为天师,估计他奋斗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成就。
但人家赵正一道长有逆向思维能力,主动跳出长安这个群道相争的地方,反而远赴西域在疏勒如此遥远的地方墙外开花,修建起了道观,并且往来于天山和昆仑之间。将来一旦传出点儿名声来,传回到长安传到圣人的耳朵里。光标题的噱头就让人耳目一新,西域唯一一座宫观的创始人,向西传道第一人,听着牛逼不牛逼?在天山和昆仑山之间修行传道,这格调高不高?
这简直就是逆向思维营销的典范,农村包围城市也不过如此。
可就算是赵正一想得再好,想得再妙,李嗣业还是不肯出钱帮他,这对他好像没什么实际性的好处。再说修道观要花的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不是施舍三瓜两枣的,他现在所有的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赵道长,真遗憾,某能力有限,还是帮不到你,不如你去龟兹试试?或是去伊吾?高昌?那边儿离天山更近。”
赵正一心说废话,连你这个正牌的李家子孙都不肯出血,那些夫蒙灵察,高仙芝胡人安肯帮我?
第三百六十九章 原来是化学道士
“李将军呐,”赵道长再次发动嘴皮子功夫推销自己:“贫道不止会堪舆,望气,也会辨阴宅,知风水,更会做祈福法事,斋醮,更会画各种符箓,驱邪避灾。日后将军家中的大小法事,祭祖乔迁,阴宅选址都由我正一观一力承担。”
李嗣业咧嘴反驳道:“合着你这道观是给我一家开的呗,我李嗣业可没那么大的福分,也没那么大的财力养你那么大的道观。”
“贫道还会炼制各种丹药!辨别石矿,草药,炼制丹药的材料就藏在万千世界,天下万物之中,金铜矿石中含有砒霜,浅滩河流中有石英,曾青得铁则化为铜,火炼消石为真云石,丹砂多产自荆楚溶洞温泉中,还有……”
赵正一道长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一直眯着眼睛的李嗣业稍稍睁大了一些,这让他心中生喜,看来这炼丹术里面有顾客感兴趣的信息,他的道观有希望了!
李嗣业捏了捏下巴问道:“硫磺出自哪里?”
这是个送分题,也是个送命题,赵正一苦苦思索之后,长舒一口气回答:“丹砂中有、雌黄、雄黄、礜石、和铜铁矿石中均有硫磺,但须得是色泽发黄的矿,色似黄金,实则为硫。”
李嗣业倒是惊奇的问道:“真的,你没骗我?”
赵道长这下就更轻松了,原来他不知道嘿,他拱手信誓旦旦说道:“贫道敢拿人头担保,这硫磺确实在铁铜矿中。”
李将军继续不耻下问:“敢问道长,这硫磺在炼丹中有什么作用?”
赵正一可以确定李嗣业是对丹药有兴趣,愈发使出浑身解数,给他讲说:“丹砂入丹炉炼化,脱去硫之后便是水银,然水银之用乃是为了将金石中的精华提炼而出,这些精华有时不相融,而硫磺可使它们聚合成丹,不可或缺呐。”
这哪里是炼丹呀,这简直就是做化学实验,帝王们也真是胆子够大,先不说是否中毒,光结石病就够他受的。
李嗣业神情总算有了松动,伸手点点额头说道:“这样吧,赵道长,你先在疏勒城中选一块地,面积大一些没关系,最好远离居民区。”
赵正一疑惑不解:“为何要远离坊间街巷?”
“咳咳。”李嗣业一本正经地说道:“道观嘛,以清净为主,哪能如其它教派一般混在世俗中,你得显得标新立异。”
“好,将军喜欢安静,贫道如此照办。”
“还有,我先出钱给你建出后院和炼丹房,你暂时先安顿下来。”
赵道长又哑住了,这金主出钱修道观,哪有先修后院和炼丹房的说法,不应该先建前院和三清殿吗?
李嗣业又伸手拍着他肩膀劝道:“别担心,道观是一定会给你修起来地,暂时先把丹房建起,你有个安心炼丹的地方,毕竟是大工程,这长安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嘛。”
能说服到这个地步,赵道士已经很满足了,刚才他几乎要打退堂鼓,也幸亏李嗣业突然转性,没想到李将军竟然喜欢丹药,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至于将来如何设法让李嗣业出全款修建道观,他有这个信心,不就是喜欢丹药么,贫道的丹药炼出来都给你吃,等你吃上瘾了,看你还出钱修不修?
赵正一再次向李嗣业躬身揖手:“李将军宅心仁厚,帮扶我道家宫观在碛西发扬光大,实乃不可或缺的大功德。太上玄元皇帝在天之位必然荫护将军顺风顺水,官运亨通。”
“好了,”李嗣业站起来负手说道:“你在疏勒还没有住宿的地方吧,现在已过一更,你就暂住在府中罢。”
“来人。”
早就站在堂外伺候的吴娘子进入叉手道:“阿郎,道长。”
“在府上给赵道长收拾一间房住下,再送些菜肴过去。”
“喏。”
赵正一再次拱手谢过李嗣业,转身跟在吴娘子的身后走出去。
李嗣业望着他走下廊柱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暗中自言自语:“早说你是化学家不就行了,白费那么多唾沫星子。”
李枚儿走近兄长的身后,抬手擦着鼻头问:“阿兄该不会真的要给老道士修道观吧,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钱。”
李嗣业心情大好,调侃地说道:“当然有很多钱,将来你若出嫁,嫁妆都能是一套宅子。”
“真讨厌,怎么提起这个,我要出去了,你自己好好休息。”
李枚儿跳着跑出去,在窗外不知和谁嬉笑着嘀咕了半天,才提着灯笼从书房前消失,薄纱罩着的灯火,透过镂空门闪烁着最终消失。
李嗣业坐回到案几前油灯下,心情颇不平静,今天的日子很美好,竟然遇到了这样一个道士。他提起笔准备再写一些设想,但一个字都落不下去,只好揉揉发困的眼角起身,转身来到榻前掀开衾被躺下。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带着赵正一出了镇守使府邸便分道扬镳,赵道长自去寻找他的风水宝地谋建道观,李嗣业则来到了与府上相隔不远的疏勒都督府。
裴国良都督这位白脸高鼻梁的异域人士,正穿着缺胯袍在后院中骑着马练习马球,无奈都督府的后院太小,球总是被打出墙外去,劳顿得几个小厮连番跑出去捡球。
波斯管家站在后院门口禀报道:“良主,新任镇守使李将军来访。”
裴国良翻身下马,将马鞭递还给他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称呼某为阿郎。”
“是的,阿郎。”
“你应该喊喏。”
“喏。”
他穿过石砌门廊,来到了前院中,李嗣业正站在院子中欣赏都督府的建筑,布局很有中式特点,但由于缺少材料,主屋屋顶采用的是宽大的木瓦,斗拱倒是有几分精髓了。
裴都督拱手相迎:“李将军,里面请。”
两人进入堂中,正中端放着屏风,屏风前是白石磨制成的案几。
“请入座。”
胡床有靠背,坐上去很是松软,府中的婢女用象牙杯端来羊奶茶,在李嗣业的面前缭绕起热气。
“李将军前来造访,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嗣业摩挲着象牙杯回道:“确实有事情,整个疏勒地区只有疏勒城中有一处给马匹提供治疗的站点,这当然远远不够,至少演渡州和遍城州中也应该有。我还准备改变一下军中后勤补给的方式,设立两个专门制作干粮和腌肉的部门,向全军中供应这类食品。所以特地来向都督知会,也要调用大量的钱财来进行筹建,不知疏勒军今年的军费是如何算,是否调拨了出来。”
裴都督一听这个就感到头疼,连忙吩咐管家道:“你去城中官仓府库一趟,请管理账册的白主薄到府上来一趟,哦,让他把账册一并带过来。”
管家叉手称喏离去,李嗣业与裴国良端坐在案前寒暄畅谈,不大一会儿,白主薄来到两人面前,叉手说道:“李镇使,裴都督,唤卑职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裴国良靠在胡床背上淡淡地说道:“都督府的帐册都是你经营的,你给我们讲一下疏勒镇的财赋收入和府库结余。”
“好的。”白主薄把帐薄打开仔细看了几眼,才合上叉手说道:“两位将军,疏勒镇去年一年的租庸调收入是青稞一万两千斛,成羊五千三百头。屯田收入三万三千斛。草场收割干草三百八十万斤,上交给都护府两成,就只剩下三万六千斛,成羊剩下四千两百头,草料无需上交。”
李嗣业心念一动,开口问道:“四百万斤草料能够养活多少匹马?”
白主薄叉手道:“禀将军,现在疏勒镇有马三千两百匹,其中包括军中将士的私马,已经是草料能够供应的极限,即使如此,我们每年还要拨出一万斛青稞来充当马匹精料。”
“草场草料的收成就只有这么一点?”
“启禀将军,一来我疏勒镇草场确实少,比不上龟兹有广袤的南山南麓牧场,这二来是,只是本地人多数靠放牧为生,我唐军军马也就近啃食,临近秋冬时,疏勒镇附近的草场已经被啃食干净,远离疏勒靠近山脉的草却眼睁睁枯黄,所以收割储存的草料便少了。”
李嗣业听明白了,这是没有统筹规划的结果。游牧民族放牧是要转场的,一年转场六七次,还要留下一块打草冬季储存。唐军的固定驻守使得他们不能如游牧民族般合理使用草场资源,两三块草皮能来回啃几次,连草根都啃没了。
看来他眼下需要解决的不是马匹缺少的事情,而是无法对草场进行合理优化使用的问题。
第三百七十章 视察屯田秋收
李嗣业略一沉思,才点着额头对白主薄说道:“哦,你继续说下去。”
白主薄腰弓得很低,这才稍稍直起身体,叉手说:“喏。”
“李镇使,裴都督,商税收入才是我疏勒镇财赋的大头,去年一年的商税收入是十五万贯,除去上缴给都护府三成收入,还剩十万五千贯钱。仅疏勒军军饷以及疏勒官员的俸禄就要花去七万两千贯,府库中剩下的钱财就只剩三万三千贯。今年过冬马上要准备人手打草,贮备粮食,修缮城墙,也要花费很大一部分,库中当然还有两万贯来预备来年春季产生突发情况。”
李嗣业听明白了,这财赋收入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有他发挥的余地,不免有些失望地问道:“本将军准备在疏勒镇下属几个州城中筹建兽医站,给马匹装马蹄铁,也准备增加屯田引进良种,这点儿钱也拿不出来吗?”
白主薄上前一步,躬身叉手说:“其实府库中所积攒余钱用不了两万贯,有一万贯足矣。”
李嗣业拍着膝盖下了决定:“一万贯就一万贯,有一万贯就做一万贯的事情。”
虽然昨夜踌躇满志的热情已经消退,尽管他设想的很多东西都不现实,想给疏勒军人均配备一匹马,无奈缺草料无法扩充马匹,想改善兵卒生活,推广后勤做压缩饼干和腌肉,无奈疏勒的农产品太单一,想要引进小麦进行扩充屯田,想要完善马政建兽医站这些都需要钱,这一万贯不知能否做成,如果不能,他就有必要动用葱岭的黄金贮备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做事亦如,他不去想这不成的**,但要想这能做成的一二,心情就愉快多了。
“白主薄,从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随时调拨出账。”
“喏。”
裴国良也眯眼笑道:“李镇使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但请吩咐。”
“呵,不敢说吩咐,倒还真有一件事情拜托裴都督,请都督以疏勒都督府的名义拟一道公告,向整个碛西征召治马的兽医和铁匠,等同疏勒军编外吏员,俸禄面议。”
“面议?”裴国良不敢确信地问了一句。
“没错,就是面议。”
“好,”裴都督拍着膝盖踌躇满志,仿佛在干了不得的事情:“此事就交在我身上了。”
这边的事情结束,李嗣业当即从裴国良府上告别,许多事情千头万绪,需要他一一安顿。
离开裴国良府邸,李嗣业决定趁着这个八月份青稞收获的季节,到赤河西岸的唐军屯田去查看一番,实地了解一些情况。出城之前,他安排燕小四派人向葱岭守捉送信,命葱岭守捉使于构来疏勒镇一趟。
青稞拥有对土地坏境极强的适应力,无论是紧靠草场的牧区还是接近戈壁的干旱沙地,都能够种植。所以气候较冷的青藏高原,成为它们的主要产区。疏勒军在河西岸共有七个屯区,共屯田三百五十顷,几乎全部是青稞田。
玉带般的河水在两岸的绿色中蜿蜒穿行而过,李嗣业率领着众人沿着河畔巡视,随处可见参与屯田收割的军民。
疏勒军屯田的方式是军队开荒,以开垦的土地吸引百姓来种,待秋收时抽取三成田租。但疏勒居民多数不习惯农耕,所以迄今为止,有半数的田需要唐军自行耕种。
募兵通常是不愿意从事生产的,所以这种强迫性的劳动使得参与屯田军队的积极性不高,自然也不会有高产量。由于生产不积极,唐军更乐于种植青稞这种对土地要求不高,好侍弄的农作物,反而极少种植小麦。
小麦和青稞的成熟时期在七月和八月,偏偏这个时间也是唐军征战的频繁期,人和作物都会受到气候影响,严寒蛰伏,夏秋作战。所以人口也是制约疏勒农业发展的因素。
李嗣业勒马在田边停下,搭手遥望不远处有一帮人将青稞装上牛车,从千篇一律的皂白衣衫来看,应当是正在秋收的唐军。
他翻身下马,燕小四立刻上前问:“将军,要不要我去叫他们的领头过来问问。”
“好。”李嗣业平淡地回答了一句。
燕小四立刻拨马奔过去,握着马鞭在众兵卒面前气势昂扬,李嗣业看了他那个样子有些不舒服。但人这种动物,谁还没有一些毛病,没毛病的是真圣人,只要不积恶就能用,水至清则无鱼嘛。
小四很快将一名队正连吓带叫带到了李嗣业面前,这队正一见到李嗣业,看到他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金鱼袋,这才神情紧张了起来,原来真是一名将军。
他慌忙躬身叉手:“属下参见将军。”
为了使他不太紧张,李嗣业尽量用和煦的语气问道:“你是我疏勒军那部分的?”
“启禀将军,俺是捐毒驻屯堡的队正,正在收割青稞。“
捐毒,这是个汉代的西域古国,就处在如今的这个位置,他们将屯堡沿用古称。
李嗣业笑着问道:“青稞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
这军汉的回答倒也挺实诚:“青稞嘛,收成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好也好不到哪儿去。”
李嗣业又问:“军屯中是否有麦田,种了多少顷?”
“好像只种了一顷田。属下只是个队正,知道得也不太多。”
李嗣业指着河对岸问他:“西岸的土地看起来也挺肥沃,为何没有在西岸开垦。”
“这个我好像知道一点,夫蒙中丞担任疏勒镇使时,准备将西岸土地作为小麦田开垦,只是后来与突骑施交战,便搁置未曾施行。”
“哦,我明白了。”李嗣业转过头去,望向河谷对岸,起伏的丘陵上绿草如茵,河边平缓的土地大概有百余顷,若是这片土地能够种植为麦田,疏勒军的口粮单一问题定会得到很大改善。
他从马上转过头来,见这队正还在原地听候,才摆了摆手说道:“下去忙你的吧。”
“喏。”
……
他们回去疏勒城的路上,李嗣业暗自猜想,小麦的亩产量应当是略高于青稞的,只是对坏境的适应性没有青稞那么强。把青稞作为底粮在半牧区耕种为了旱涝保丰收,扩种小麦用来改变饮食结构,非常有科学性。
他已经下了决定,等回去后便下令,将疏勒镇各州城抽调出兵力,组织为两千人的垦荒队,他要亲自监督坐镇。
等进城门的这一刻才想起另一件事情,与十二娘的婚期马上临近,自己好像无法亲自前去。到时该派谁作为合适的人去监督,在军中没有份量的人不行,算来算去眼下只有赵崇玼更能镇得住场子。
就他了,先让他在屯田区坚守一个多月,等我结过婚后再过去将他替换下去。此事应该尽早提起,好给他个心理准备。
他们骑马经过疏勒镇的集市,这集市是固定的,官方画出区域在这两条街道内,集市的周围有许多商队修建的货仓,使得此城成为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中转站。
场中的叫卖声声声入耳,他闭目倾听,来到街巷中被阻断了道路,却是有小贩在道旁用羊毡摆摊,有几个百姓围在摊上挑挑拣拣。
燕小四在前方扬起马鞭怒声道:”大胆刁民,把摊子摆到这窄巷中堵塞交通!给我掀了!”
几个顾客慌忙鸟兽般散去,小贩也惊得脸色发白。
李嗣业出声阻止道:“小四,不得无理!”
燕小四高举起的马鞭只得收回去,牵着马退到了一旁。
小贩的羊毡上摆放着十来个刚刚旋刻好的小碗,他右手中捏着刻刀,左手握着一个半成品——胡杨木桩。
李嗣业顿时产生了兴趣,翻身下马蹲在这摊子前,小贩以为对方是要查获自己,慌忙叩首认罪:“将军恕罪,实在是宽街上的摊位都被别人占了,鄙人才不得已挪到这僻巷里来,没想到挡了道路。”
李嗣业笑了一声说道:“你占道与否我管不了,只是来看看你的货。”他抓起毡上的一个小碗问:“这个多少钱?”
“十六文一个。”
“比瓷碗要贵不少呐。”
小贩神情放松下来,开口申辩道:“这木碗是卖给家中有孩童的人家,结实不容易碎,况且做这样一个碗要费不少手工,算下来不赚多少钱的。”
(ps:感谢大漠薪火相传、遥远123星空飘红打赏。)
第三百七十一章 家事不问,诸事繁杂
李嗣业瞧了瞧他手中的刻刀和凿子,刀口似内凹的月牙,锋刃很薄,果然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基本上每个唐军的腰间都有一把锋利的小刀,虽不似这月牙刻刀方便,但要对付木头也够用了。
这帮大老爷们的闲余时间多的很,只要不打仗,不种田,多半是喝花酒到处惹事,有足够的时间与木头死磕。念头及此,他对这小贩问道:“这里有一桩大生意你做不做?”
小贩却是露出了犹疑的神色,对方可是官,他这小贩哪敢与官做生意,一个不慎就得蹲大狱。
“岂敢,将军,小人不过温饱糊口而已,大生意没那个命挣。”
“那好,我就给你一个糊口的差事,如何?”
小贩知晓这硬按上来的生意可能推不掉,只好堆笑着应承道:“官爷给我差事,小人感激不尽,但凭差遣。”
“好,把摊收起来,跟我到府上去。”
小贩把羊毡卷起,工具、木碗都打包背在身上,跟在李嗣业的亲兵队后面,心中却惶然无措。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这位官爷身后带五六个随从,想必官不小,咱可是良籍,决计不能到大户人家府上做奴仆的!
他心中越想越慌,耷拉着脑袋像蔫了的茄子似的,等跟着队伍来到这大官的府邸,看到中门牌额上写着“疏勒镇守使府”六个大字,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愈发不肯向前走一步了。
燕小四面容冷肃,像个凶恶的武士俑,伸手作出邀请的手势指向侧门:“请!”
小贩畏惧地倒腾了两步,慌忙摆手说道:“军爷,官爷,你得告诉我是什么差事,我才敢进去!不然我决计不肯进的!”
李嗣业前脚刚跨进门槛,转过身愣了一下,才哑然失笑,原来是让对方误会了,怪他预先没有把话说清。他走过去挥开燕小四,对小贩说道:“把你叫过来,是为了让你把雕木碗的手艺教给疏勒军六营、两守捉,七屯堡,九烽燧的兵卒们。”
小贩到底是生意人,接下来的话脱口而出:“教会了他们,我将来吃什么?”
他自知失言,连忙捂住了嘴。
李嗣业听了哈哈大笑,指着小贩道:“他们是当兵的,不会因为你这么个碗而改行,况且我疏勒镇有六千兵卒,这六千个碗你这辈子怕是也做不来,你若是全部教会了他们,我给你二十贯钱。”
燕小四和这些亲兵都朝着小贩发出轻蔑的笑声,仿佛听到了比杞人忧天更可笑的笑话。
小贩愣在原地思考,似乎在考虑此事的得失,刻碗的手艺似乎不是什么绝活儿,教会别人不一定会饿死自己,但若是得罪了疏勒镇守使,那他还能在这个地方活下去吗?
他朝着李嗣业躬身一拜说道:“李将军但有差遣,小人何必入府叨扰,叫我做什么,将军尽管吩咐。小人自当竭力用心。”
李嗣业捋须说道:“也罢,既然你不愿意入府,燕小四,带他去暂住疏勒城馆驿,等择日我把军令传下去,你再到军中传授。”
这小贩总算放心下来,叉手衷心说道:“喏!”
李嗣业也不去管他,转身回到府中,由于他属于另一种文墨不通,只好把封常清叫过来,让他出一封下达全军的文书,命令包括蕃营在内所有人跟着请来的刻碗教头学习技术,尽快摆脱用兜鍪当餐具的不卫生习惯。
封常清写完之后,将内容重新诵读了一遍,检查里面没有错别字和避讳字,才又重新誊抄了一遍,工工整整宛如印刷版。
李嗣业捧着边看边啧啧点头,唐人自李氏往下皆酷爱王羲之行书,封常清的这副文告颇有那个味儿,且书写工整对句严谨,果真是个人才。
封常清负手站在地上,朝李嗣业叉手说:“常清,特请将军将记里鼓车调派给我,我想把那副地图的边角补齐。”
李嗣业能够理解,封常清把地图当做了作品,自然要求尽善尽美,残缺品对他自己来说都无法接受。
他捏着下巴琢磨道:“常清,你先别补这个地图边角了。我从燕小四麾下给你拨来二十人,你带着他们去勘测疏勒镇范围内的所有草场,以十里为单位钉下木桩,汇总出我疏勒镇辖区牧场面积以及分布范围,也在你画的地图上圈起轮廓,或者以临摹的方式分开画也成。”
封常清把这个新目标视为挑战,同时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旧目标,他在回话中刻意强调这一点:“请李将军放心,常清可以一次性画两图,将临摹的旧图称之为疏勒镇区划布防图,新图称之为疏勒镇草场分布图。”
“好,好,”李嗣业连连称赞,这个想法已经很接近现代人的严谨科学思路,封常清可能画地图上瘾了,但对李嗣业来说这是好事,有助于他用实践方法论来逐步改变疏勒的困境现状。“你有这个毅力,我很欣慰。”
“既然将军应允,属下明天就动身上路。”
“可以,去上路吧。”
封常清躬身叉手后,缓缓退出了正堂,李嗣业被他刚刚溢发出来的热忱所感染,昂首站在正堂台阶上意气风发,仿佛前方有无限可能供我宏图大展。
府中院子里多了一些帮闲下人,开始在吴娘子和陈娘子的指挥下打扫收拾,院墙的每个角落都要修缮,这座府邸也要散发出焕然一新的气息。
他自言自语道:“刚住进来不是打扫过么?怎么又要收拾?”
家中任何一个角落里他都不会关心,脑袋里想的都是疏勒镇,甚至是将来的碛西。
……
赵正一道士又重新将疏勒城走了一遍,可惜城池面积太小,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若是在长安,他估计能花上个几个月来选址,但在这边关城镇中,可供挑选的选项太少,简直就是非此即彼。
也幸亏这西域并不注重堪舆,两个风水绝佳之地如今依旧空着,充当着牧羊人的散养圈。其中一个靠近集市,他听从李嗣业吩咐,只得选择了另一个,并且亲自迈着大步进行初步丈量。
“应该圈出多少?十亩,还是十五亩,十五亩是不是太贪心了?管他呢,先量一个十五亩,再量一个十亩,看看李将军能接受哪个。”
他丈量完毕后,兴冲冲地去往李镇使府邸,门房仆人认出这个道士,知道他如今是李将军的门客,也就放进去了。
李将军正在府中接见疏勒镇公廨负责修缮城墙的匠作主薄,他只好靠在门亭外的石灯旁等候。
李嗣业盘膝坐在案几前,抬头问匠作主薄:“我们疏勒城中能主持工程的工匠共有几个?”
主薄站在地上叉手:“回禀将军的话,实际上有两个,但也可以算四个。”
“这话是怎么说的?什么两个,四个?”
匠作主薄赶紧补充说明:“能计画版筑城图,修建歇山顶城楼,估算台基立柱的只有两个人,但若只是修缮城墙,造土墩烽燧,还有两个人可用,其余所众者皆是学徒,匠工。”
李嗣业摆了摆手道:“不是什么复杂的工程,不过是在疏勒镇核心的四座城中修建四个兽医站,包括能容纳几十匹马的马厩,一个铁匠铺,一个能够给马治疗的房间,还有三人的住舍。”
主薄听完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这他娘的算什么工程?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第三百七十二章 名为惊雷观
李嗣业端坐在高处,自然看不见匠作主薄低头的小表情。这位主薄恭谨地抬起头来,叉手道:“属下明白了,接下来属下会将麾下作匠和学徒和匠工平均遣至四城,四处工程同时开工,可确保在一个月之内完工。”
一个月之内还是多估了,正常情况下这种土木的工程,二十天内便可完工,四座城内的军民都是很强壮的劳动力。
“很好,给我报一个预算上来,需要多少钱粮?”
造作主薄很稳妥地叉手道:“这个,还容下属下去细细算一下。”
李嗣业点头道:“那好,你尽快给弄出预算单子。算出来呈给我。”
“喏。”主薄悄悄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这位李将军嘴里能吐出许多的生造词,这些词他从未听说过,但乍一听来,却易懂却又准确,可当做专业语来用。
这种特异他未去深究,大人物自有其非凡之处,岂是他这种小人能够猜度的?
“既然如此,属下先行告退。”
“你暂且等待片刻。”李嗣业抬手对守在门外的燕小四喊问道:“那赵道士选宫观址,怎地如此磨蹭,看看他来了没有?”
燕小四站立在门口叉手说道:“来了,就在门廊前等候。”
“唤他进来。”
赵正一自然欣喜万分,跟着燕小四走进了堂中。这位道人自持身份,自然不能像主薄叉手行礼,只是堆笑拱手。可惜这一笑,仙韵道骨失去一半,多出一半市侩气。
李嗣业问他:“你这道观选好址了没有?”
“回将军的话,在城中东南角,远离民居,仅有几家羊圈,无需多少赔付钱财。”
“占地几何?”
赵道长心中有些忐忑,十五亩是否算狮子大开口?但他若是报的少了,低于李嗣业的承受范围,估计会后悔死,只好厚着脸皮开口道:“十五亩,将军,这个,十亩也是可以的。”
幸好李嗣业并不与他计较这十亩五亩,扭头对匠作主薄说道:“本将军欲在城中建一座道观,魏主薄,等兽医站建好之后,你与两位作匠详询一下,谁愿意更有能力设计承建。先将内院和丹房、精舍所需钱财做个预算,剩下的观门,外院,三清殿,东西配殿,钟鼓楼等也做一个预算给报上来。”
赵正一心下放松了许多,看来李将军是真要全款捐建,前后做两次预算也算是安了他的心罢。
魏主薄也有些吃惊,竟然要建道观,好像整个碛西都没有一间道家宫观吧。这道观即使建成了,能有信众吗?
他多看了一眼这个身穿破旧麻衣的道士,又抬头看了看李嗣业。心下已然明白三分,今大唐天子崇道教为尊,这位李镇使在这离长安万里之外修建道观,不也是为了跟从圣人的爱好,上之所欲,下必所驱,古人诚不我欺。
他当即叉手应答道:“李将军,等兽医站建成后,疏勒并无大的动工,我可以让两名匠作共同出图承建,先建内院、丹房、精舍。”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魏主薄,这修建道观乃是我个人募资,与疏勒镇使府无关,你可要精打细算啊。”
魏主薄凛然,李将军这是在警告他,我自己花钱修道观,你们可别上下其手吃回扣,动手脚,若真是李将军出钱,就是借给他八个胆也不敢。
“道观的后续修建事宜,你们多多与这位赵正一道长商议,如果有什么分歧,便前来问我。”
两人齐齐叉手:“喏。”
魏主薄躬身叉手道:“将军若没有别的事,卑职就此告退。”
李嗣业淡然点了点头。
魏主薄缓缓向后倒退,走到门槛处才转身跨出。赵正一出于礼节,目光朝着他,等消失在门口后才回过头来。
赵正一心里的石头倒有半块落地了,对李嗣业也分外感激,主动拱手说:“请将军为新道观赐名。”
他自当这是客气话,想必一个带兵打仗的,哪里会给道观取什么名字。谁知李嗣业捏着下巴略一琢磨,点头道:“有了,不如就叫惊雷观。”
赵正一悚然自语:“为什么要叫惊雷观?”
他实在是后悔不该开这个口,但金主既然已经起名,他若是驳掉不就等于驳李将军的脸吗。惊雷观就惊雷观吧,虽缺了些道家气息,但惊雷听起来也不同凡响,况且雷电本就是自然天道所生,与我道家遵循大道也挺宜和。
“多谢李将军赐名,就叫惊雷观,天雷气象,不同凡响呐!”
李嗣业淡然一笑,赵正一还不知道起这名的真正含义,没有关系,等给他修成丹房,再慢慢转变他的思想。
……
两日之后,李嗣业站在北城门外,对即将再次离家一个多月的赵崇玼再次嘱托:“赵将军,我本欲亲自带领袍泽前往赤河边开垦屯田,可惜婚事在即,实在是脱不开身,等这个月过后,我便亲自去把你给替换过来。”
赵崇玼心中对李嗣业确实颇有怨念,家有美妻他不放心,聚少离多他不舒心。
带着娘子去垦田?不行,整个赤河西岸有两千多精力旺盛的单身男子,带她过去岂不是惑乱军心。
见上司说得如此恳切,赵崇玼倒没有什么不平衡,自己再不情愿,也比不上李嗣业将军即将成婚重要吧。他也是从少年郎变新郎经历过来的,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快乐。
不过是一个多月,就当小别胜新婚了。想当初远征突骑施几乎是半年不回家,日子不也这样过来了吗。
李嗣业又拍着他的肩膀宽心道:“说是让你坐镇垦田,又不是困守在赤河边,两地相距不过百余里,来往疏勒也不过一个昼夜,舍不得家可以半途回来看看。”
这个倒是可以,呆那么几天回来一趟,既能参加李镇使的婚宴,又能给自家娘子一个惊喜。
“李镇使放心,你既然把如此重任交到某手中,某自然要尽心竭力,深耕细作,早日将这百顷麦田给开垦出来。”
“有赵将军在外,某自可放心在疏勒成婚。”
赵崇玼牵着马来到城外,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段秀实率领的六百人跳荡营。
他翻身上马,向李嗣业叉手拜别,带领着浩浩荡荡的大队朝着起伏的丘陵草场而去。
……
镇守使的府邸已经有了喜庆气象,大门的两檐挂着朱红色灯笼,李嗣业回到府上,看见这两个灯笼,才意识到婚期已经接近了。
不过他所忙碌的,依然是府外面的事情,负责造作的魏主薄把预算送过来,李嗣业简单看了看,提笔披过之后,转交给管仓房的赵主薄,支出钱财开始动工。
从疏勒周边闻声而来的兽医和铁匠,为数虽然不多,他也在府中接见了他们。定下来的名额为八名兽医四名铁匠,注色编入疏勒军中的吏员,饷银为每月一千两百钱外带六斗青稞、两斗麦子,已经相当于唐军里队正的饷钱。
李嗣业还在忙碌的同时,家中也已经陷入了繁忙之中,妹妹枚儿领着一帮家中女婢在安排好的洞房门外贴喜字,铺红毯。
十二娘这个新娘也忙得不可开交。她对老婢吴大娘僵化脑子不太放心,一次次安顿她酒席需要多少酒,需要多少羊肉,需要多大的鼎锅来煮汤饼都要亲自耳提面命。
几个家里的下人忙里偷闲交头接耳:“咱们这位李镇使简直是天底下头号轻省的新郎,只忙碌公务,家中的事情不用片刻操心,大小两位娘子把男人女人的活儿给全干了。到时候他只需要像根杆似的戳在那儿拜堂,然后往洞房里一钻就全乎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合婚之日
李嗣业几乎没有察觉到,大婚日期已经逐渐逼近了,他的时间在忙碌中度过,平日所住的内院书房也改为了婚房,被下人们装饰得满堂锦绣。
从镇使府的大门口到内堂这一段,铺上了红色毡子,每隔一段竖起杆子,挂起红色灯笼。
东厢房和灶房之间临时搭起大棚,一字排开镬、鼎和烤鏊。一只只剥皮后的羊吊挂在架子上,军中的屠夫们把肉一块块剌下来,扔进鼎中熬煮,白色油膜翻滚漂浮在水面上。
吴娘子手提着裙摆在院子中跑来跑去,大声喊叫着指挥若定,今日是她这辈子权力最大之时,不止家里的仆从,连府上的账房、李镇使麾下的那些亲兵、裴都督派来的军中的火头、都归她统一指挥。
“吴娘子,刚刚烤好的饼放到哪里去?”
“去西偏房,那里有簸箩,房子也阴凉通风,都先端进去。”
府邸门外赶来两辆牛车,车上墩满了酒坛子,负责押车的队正跳下车辕,跑进院子里冲着管家婆问:“吴娘子,两车酒我们从酒坊拉来了,还请你把酒窖门打开,让兄弟们搬进去。”
吴娘子亲自引路,从厢房的楼梯向下,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了房门,军士们搬着酒坛鱼贯而入。
酒坊东家亲自来与吴娘子交接,指着坛子清点数目无差后,才拱手离开。
押运的军汉们守在门外不肯离去,有脸皮厚的上前讨问:“吴娘子,你说这疏勒酒坊出的三勒浆咋样,平时喝着挺正,但要防着他兑水,咱不尝尝别让他给诓骗了?”
吴娘子剜了他一记白眼:“想喝酒就想喝酒呗,还尝尝,得了,你们几个到里面抱一坛子,别让旁人瞧见了,这酒可是让明日大婚时酒宴上喝呢!”
“呵嘿,我们自然晓得!”
这些帮闲的军汉簇拥着一坛子酒,欢天喜地跑到角落地尝鲜去了。
吴娘子兴奋地吁了一口气,把酒窖的门锁上,尽管掌钥匙不当家,但已然证明了主家的信任和权力,这是她由来而得所产生的满足感和归属感。
……
李嗣业被迫待在了家里,他需要接待来自安西军体系内的同僚和上级。夫蒙中丞无法从龟兹赶过来,便派自己的儿子夫蒙智由前来拜贺送上贺礼。高仙芝和程千里派来了自己的管家,焉耆镇使马磷,天山骑兵军的李栖筠也派来亲信,还有就是各城各营大大小小的军头们。他们来到府上拜会后,住在疏勒城中馆驿,等明日正式参加婚宴。
大婚前的夜晚,镇守使府上灯火通明,许多人忙碌到深夜。新娘十二娘依旧不放心,把吴娘子叫到自己的房间里,一面对着镜子梳理青丝,一面询问她婚礼的准备事项。比如分了几个场地来开宴呐,有多少张案几呐。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进入内院中,那里已经摆下了几十张长案。外面大院都是些附近街坊,唐军中的帮闲,余下的案几都摆在外面去,如果不够铺些羊毡蒲团,多数人都是席地而坐或蹲在墙角抱着大碗划拉的。
婚礼的仪程十二娘已经在心中默念了几十遍,之前的六礼已经省却了多半,明日的迎亲却不能再自苦简陋。只是她一直住在镇守使府中,今夜只好搬到外面去,包括几个绣娘,丫鬟都准备妥当。
疏勒都督府的裴都督主动给安置了一座宅院,假装为十二娘的娘家,府上也张灯结彩。
她在几名婢女的搀扶下走出后院上了马车,临行前撩起帷幕看了这宅院一眼,在心底默默地说,过了今夜,我就是这里真正的女主人。
……
唐人娶亲一般定吉时在黄昏,所以这一日的白天,十二娘是在煎熬中度过,连端上来的饭菜都没吃几口,盘膝静坐在妆奁前,任由几个娘子在她的头顶上梳起倭堕髻,接下来的流程是敷铅粉,抹胭脂,贴花钿,点绛唇等等,直至遮盖了她本来的天生丽质。
李嗣业骑着黑胖带着花车和迎亲队,来到新娘的门前,大门却是紧紧闭合的。这却是另一种风俗,需要新郎高声念催妆诗。诗才横溢的人完全可以现场吟诗,也有提前请人编好诗词背下来的,李嗣业就属于后一种。
生活在这个时代,若是没有点儿诗文底子,还真是有许多不方便。
战锋队的押官田珍担当了迎亲使,站在院子外高声念三书六礼中的迎亲书。
经过象征性的阻挡后,府门大开,盖着盖头的新娘在送亲娘子的搀扶下,来到门外坐进花车中。
十二娘安稳坐好,旁边的徐娘子低声说道:”新娘子,上花轿你得哭啊。“
”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我为什么要哭?“
”你今日哭了,往后的日子才能天天笑。“
也许是这个道理,但她没有这样的演技,只能想往常那些苦日子,在公孙大娘的棍棒下练剑器,抑或是以前,身为贫寒妾室的母亲因为无子,父亲不禄之后被正房赶出府邸,幸好昔日家中与公孙氏有些来往,便过去做了徒弟,更像是过继给了她做女儿。
她凝结去些许悲伤情绪,可惜已经到了镇守使府上。新郎李嗣业翻身下马,手中握着弓,箭头上是泥丸,对着花车连射三箭定乾坤,才将新娘子从从花车迎下来。
两人各自握着红绸,新郎穿着红色吉服,新娘子头戴钗钿身披绿色翟衣礼服,这正是红男绿女。
进门前需要跨火盆,跨马鞍,跨过米袋子,踩着红毯往内院而去,两个孩童在他们身后抛洒五谷杂粮。宾客们在旁边观瞻拱手庆贺。
李嗣业对这些礼节一概不通,时刻需要人在旁边指点,幸亏这西域的汉文化并不严谨,若在中原定然会闹出许多笑话。
新人进入堂中,李嗣业取掉十二娘头上的盖头,她却双手撑着团扇挡住脸面。挡着脸应该怎么办?旁边早已有人送上绢布和笔墨,非得题一首却扇诗才行。
这个自然也不用发愁,疏勒府的胥吏们有许多精通文墨之辈,昨晚上已经给李嗣业誊抄数首,他死记硬背将其中一首记下来,内容大概是夸赞娘子贤良淑德的,要谨记其中繁体字的用法,不然又被人误做文盲。
十二娘诵读诗文,除却团扇,夫妻二人拜天地,家中高堂,无奈高堂不在,但墙上挂着李氏共祖老子的画像,两人都能拜。
夫妻对拜之后行结发礼,吴娘子端上托盘,里面放着剪刀,两人各自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结在一起,装进了香囊中。
两人对坐在案几前,端起盛满酒水的铜爵喝交杯酒,这叫做合卺之礼。喝完交杯酒之后,他们端着酒杯来到堂外,对今日来参加婚宴的宾客表示道谢。
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内院掩映在红色的灯火下,宾客们端起酒杯从席位上站起来,与李嗣业举杯共饮。疏勒军副军使总算赶上了最后的环节,他风尘仆仆赶到了院子里,脚步有些许沉重。
赵崇玼在某个酒案上取了酒盏,站在台阶下双手捧着,按耐住眼眸里隐藏的戾气,挤出笑容对李嗣业道:”回来得迟了,刚好赶上镇使的婚宴,特地来讨三杯酒喝。“
说罢他仰头将一盏酒呛进了喉咙里,看得十二娘都有些忧心:”哎,慢点儿喝。“
他抬袖抹去髯须上的酒液,叉手说道:”感谢李镇使和娘子,只是我家还有些事情,不能在此多叨扰,还请见谅。“
李嗣业见他状态不对,连忙说道:”无碍,你先去忙着。“
赵崇玼再次叉手,大踏步地转身离去。
李嗣业对坐在案席上的燕小四招了招手,将他叫到身边低声吩咐道:”你带几个人,暗中跟着赵崇玼将军,只需要看顾他的安全,别的事情一概不要管。“
燕小四低声应喏,也低着脑袋大踏步地离去,到外院中叫了几个聚堆喝酒的亲兵,各自提了佩刀溜出门去。
李嗣业拜谢宾客后,与李十二娘进入洞房,房中只燃着豆大的红烛火。她坐在妆奁前取下头上的钗钿,将结下的长发盘下来。
李枚儿端着铜盆进门,里面盛着热水,让兄嫂擦洗了脸和手。她刚要转身离去,却被十二娘叫住:”枚儿。“
她拉开妆奁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锦囊,塞到枚儿手中,两人相视而笑,像是有什么小秘密。
李枚儿离开后,十二娘站起帮丈夫解衣,只剩一件白色中单,借着灯火的光线,可看到半透明的中单后面,淤积着累累的疤痕。
她伸手掀起李嗣业的中单,伸手触摸他健壮脊背表面的伤疤,许多刀口狰狞而硌手。她疼惜地闭合了眼睫毛,把脸庞触了上去,感受那疤痕下流动的热血。
李嗣业回过头去,咕哝着问道:”伤疤有什么可亲的,不嫌硌得慌么?“
”讨厌,你真没情趣。“
……
第三百七十四章 裴都督法断私通
第二日清晨起床,十二娘坐在妆奁前开始盘髻梳妆,李嗣业也已经穿起衣衫,家里的下人端来梳洗水,两人擦洗过后,来到堂中向共祖画像敬茶。按照礼制,新婚夫妇还要到先人坟墓祭拜,只不过碛西与高陵远隔万里,两人只能在后院临时开辟出的祖祠中,对着并不认识的父母牌位上香。
宦游在外应当一切从简,他的状态也应当尽快回复到平日那般,十二娘也开始正式主持家中的大小事务。
燕小四黎明时分才回来,在前院的偏房中补了个回笼觉,又早早地等在正堂门外,直到李嗣业召唤才进去。
“赵崇玼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别提了,赵将军家里出了倒灶事,他娘子与家中的管家私通,被赵将军从赤河赶回来逮了个正着,如今已经关了起来。”
李嗣业惊讶不已:“竟然有这样的事?怪不得昨晚来向我贺喜,连说话都是咬着牙,这事可闹的,昨日是我的大喜日子,却也是赵将军的家门败坏,晴天霹雳,这可是人生一大难关。”
“谁说不是呢,据说这赵将军的娘子和私通的管家是青梅竹马,管家在府上五六年了,他就一直被蒙在鼓里。”
李嗣业点了点头,发生这样的事情,早发现要比迟发现好,接下来该怎么弄,唐律中自有定法。只是赤河那边的屯田无人坐镇,进度虽然慢了下来,但无甚要紧。
恰在此时,疏勒都督府派来了吏员,说是请镇守使到都督府上要事相商。李嗣业琢磨,该不会是这桩破事儿吧,他实在是不想掺和。
但估计赵崇玼此时也在都督府上,作为上级,他应该过去一下,权当是安慰。
他对这吏员吩咐道:“回去复命都督,我随后就到。”
李嗣业回屋将结婚的吉服脱下,换上绯红色缺胯袍,头戴钗钿的十二娘颇不乐意,嗔声质问道:“刚成婚才一天,你就要到外面去,再大的公事还不能休息一日?”
他站在娘子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事出紧急,赵将军家里确实出了些事情,身为上官,我自然要过去看看。”
十二娘抬起头望着他:“去吧,早些回来。”
“喏。”
十二娘捂着嘴发出了笑声。
得了娘子的旨意,李嗣业领着燕小四出门而去,他们来到都督府门外,从侧门而入,在门人的指引下往外院正堂而去。
都督裴国良盘膝坐在堂前,堂下方站着双手叉腰,冷面含怒的赵崇玼,还有一男一女跪在地上。
裴国良在等待李嗣业前来,他虽然是名义上的疏勒行政最高长官,但此案涉及唐军将领,只有将李嗣业请来,他才好断案,涉及唐军和疏勒都督府的双边关系,还是谨慎处理比较好。
李嗣业走到近前,尽量把表情调整为不怒而威状态,清脆地咳嗽了一声,迈步往堂中走去。
裴国良从案几前站起来,伸手邀请道:“李将军,请上座。”
李嗣业摆了摆手:“这里是都督府,当然以你为主,我旁听即可。”
他坐在了裴国良左上首,低头看了看赵崇玼,这位下属双眼中有通红血丝,想必是怒火攻心一夜未眠,他故作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唉,”赵崇玼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说道:“昨晚我从赤河屯田处连夜赶回来,刚入家门就见到了这等丑事。这个贱人背着某与这贼奴私通,被我当场拿下。”
“末将本想就地处置,但我毕竟是官,岂能动用私刑,只能遵循律法,还请都督、将军裁决。”
李嗣业看了看这对跪在地上的男女,两人都低着头。男人被打得遍体鳞伤,胳膊好像也断了。这也叫没有动私刑?不过,打得好。
但赵崇玼的这个娘子,却没有受任何伤,他低下腰探看了一下,脸好像红肿了些,只是挨了两个耳光。
按照西域一些地方的风俗,男女私通会受到残酷对待,裴国良也不好评判,对站在门口的亲兵说道:“把都督府的法曹参军叫来。”
参军很快来到堂前,叉手行礼道:“都督,两位将军。”
裴国良点头问道:“鞠参军,男女私通,按唐律应当如何处置。”
“禀都督,和奸者,男女皆徒一年半,若女方有夫,各徒两年。”
李嗣业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个处刑倒是挺轻的,不似其他朝代什么浸猪笼,什么宫刑、杖毙直接了结人命。
赵崇玼狐疑地问道:“作为奴仆私通主母难道也是两年?”
“哦,”鞠参军紧跟着道:“私通主母,惩罚加倍,徒刑四年。”
裴国良扭头问李嗣业:“李镇使你看该如何判?”
李嗣业颇感无语,这么简单也来问我,你也太谨慎了吧。
“既然如此,那就按律处置吧。”
裴都督当即做出了决定:“那就将此二人,女子判徒刑两年,男子判徒刑四年。”
赵崇玼神情犹豫纠结片刻,却突然跪了下来,双眉紧锁叉手说道:“裴都督,李镇使,我家娘子能不能,从轻处置,毕竟一日夫妻白日恩,况且她身子娇弱,如何能受得了劳作之苦。”
裴国良讶异,赵崇玼英雄难过美人关,对他的娘子用情至深,竟想给她脱罪。只是唐律的条理是能违逆的?
李嗣业心中暗想,但愿后面不会突然变狗血。
赵家娘子突然扬起头来,红肿的脸上带着倔强的冷笑道:“赵崇玼,我不用你求情怜惜,我倒是希望你能休了我,跟你在一起五年,对我来说如同煎熬,若不是有六郎在身边,我早就远走高飞了!“
“你!你这贱人!”赵崇玼果断抽出了腰间横刀,抬手就要砍下去。没想到这赵娘子也是泼辣女子,脸不变色毅然抬头挺胸引颈受戮:“你砍啊!把我和六郎双双砍死在这里,倒也遂了我们的心愿!”
想不到这女子心性竟然如此坚决,倒让坐在上首的两人吃惊意外,赵崇玼都把嘴唇咬出了血,手中的刀却始终不忍落下去。
裴国良看这情况不对,连忙说道:“赵将军,这妇人凉薄至此死不悔改,何必为她求情,就判这女子徒两年,判男子徒四年。来人!将这对男女分别押入疏勒城牢狱和遍城州牢狱!”
几名疏勒都督府的官差上前来,将两人分别押解了下去。
裴国良和李嗣业对视一眼,他们和赵崇玼是共同驻守疏勒的同僚,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尽量不必对赵崇玼流露出同情神色。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不是什么辱骂欺压,而是别人同情的目光。
李嗣业信步走下来,拍着他的肩膀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但还有一二事如意,那就多想那如意的一二。这些日子赤河军屯你就不要去了,在家中好好休息几日。”
……
第三百七十五章 葱岭谋商
一名身穿浅青色缺銙袍的官员牵着马走进疏勒城门,他的身后跟着两名脸色红润身披细鳞的兵卒。这官员的两鬓已生出寒霜,高原苦寒使他皮肤上生满了赤红斑块,已不复昔日的文弱书生形象。
这是葱岭守捉使于构,无论守捉城如何变得富裕,也无法改变当地严苛的坏境,他在常年的风霜中早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并且打算继续坚守下去。
他们牵着马穿过街巷,路过黄土的城垣下,一些上了年纪的懒散汉子蹲在城墙上闲唠。
“听说没有,镇守使李将军前日大婚,请全城的唐军和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去了,做的是煮羊肉,羊油面片汤,还有金黄的胡饼,听说光羊就宰杀了几千头,喝光的酒坛子堆得比山还高。”
“吆,你就吹吧,人家请你去了?你看见了?”
“唉,还有一个事儿,绝对是真的,听说疏勒军的赵将军,家里的娘子与下人勾搭上了。恰巧赵将军在赤河岸边屯田,昨夜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把狗男女捉奸在床。”
“是么,这事儿咋处理的?”
“还能咋处理,赵将军是带兵的,上战场杀人都不眨眼,杀一半个狗男女还不跟玩儿似的!”
“真的假的?”
于构听到这些闲谝留起了意,连脚步也停了下来。懒散汉们见到下方是朝廷的官员,慌忙四散离去。
“李将军成婚了?可惜我们音讯不通,没来得及准备贺礼。“
于构回头淡然说道:“何需贺礼,我们把葱岭守捉经营好,就是最大的贺礼,走,直接到镇使府上去。”
……
于构等三人站在正堂的下方,李嗣业端坐在屏风前,抬手吩咐下人道:“去拿羊毡来,请他们三个坐下。”
两名婢女将羊毡呈送上来,随之悄然退下。
他们躬身上前谢过李将军,从左侧依次排坐在羊毡上。
于构叉手表示歉意:“于构没想到前几日是将军大婚,未能及时赶来庆贺,还请将军见谅。”
“葱岭苦寒,来往奔波不易,你们不必挂在心上。”
李嗣业笑道:“把你们守捉城的摊子看顾好,我就很欣慰了。把你们叫到这里来,主要还是你们与识匿部联合商队的事情。长安城内的米氏商铺销货供不应求,你们每年一次送过去的货物在半年之内就已转卖告罄,这是个好事情,正说明西域的货物在长安尚未饱和。你们为何不再想办法组编出两支商队,交替往长安运货,所得收获应是相当不菲。”
米查干和沙粒在长安的商铺确实赚了不少钱,若是能把剩下的空窗期补起来,收入将会更加可观,这种坐商与行商之间的完美配合,无论对于识匿部这样的小国,还是长安的商铺都是双赢。
于构苦笑着摊开手说道:“我们当然愿意,只是识匿人太容易满足,他们生活水平一旦恢复,就不愿意再加大产出,更不愿意去行商运货。所以属下的意思是,我们能不能多做一些棉袄和棉被,由我们葱岭守捉再扩充一支商队送到长安去。”
李嗣业连忙摆摆手:“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棉花的优势是保暖价格低廉,而唯一突出的优势是成本低廉。长安西市上充斥着多种保暖填充物,从贵到贱有蚕丝、雁绒,貂绒,鸭绒,鹅绒,羊毛。以棉花为填充物的棉袄棉被,一旦以高成本运到长安,它廉价的优势就会失去。既然羊皮袄都比你的棉袄便宜,他们为何还要买你这新鲜物呢?”
于构坐在下方申辩道:“将军既然说了是新鲜物,长安人应当稀罕才是,譬如波斯地毯,吐蕃氆氇,草原上的羚羊角在长安城中都供不应求,这些都不是新鲜物吗?”
“说错了,这些不是新鲜物件,波斯地毯从南北朝隋唐初便已经来到了中原,足足用了两百年的时间积累口碑,如今波斯萨珊王朝早已灭国,波斯地毯却深入人心。吐蕃氆氇自从太宗贞观年间从逻些城运至长安,也有一百年的时间积累了口碑,更别说遍布草原上的羚羊角。你的这些棉袄棉被并不是无可替代,况且最近这百年来,冬季气温越来越暖,长安已经有七年没有下雪,我们这些棉袄,只在西域这冬季严寒地区有销路。”
于构不再坚持己见,从羊毡上跪坐起来叉手道:“主公,所以于构特来疏勒求问,我们应该怎么办?”
李嗣业略一沉思,点头说道:“既然识匿国不足以供应长安的商铺,那就再找一家合作,去飞鸟州护密国,运送他们的商品去中原,介时也可以把长安的商品运过来。你们应该锻炼在葱岭以西各国之间的运送能力,等将来拿下小勃律,我还有更重要的生意拜托你们去做。”
于构注意到李嗣业用了拜托这个词儿,他从未像今日这般说的客气,主公想必正在设想着更大的商业计划,商业这个卑鄙的词,在他的口中向来是褒义的而且听来热血沸腾。
“将来葱岭会是一个不错的中转站,我们要南下要与印度诸国做生意,并且形成一个长期的稳定线路,当然暂时还不行,要等到将来把小勃律国拿下,官方道路才算是完全打通。”
李嗣业伸手按着几面说:“此事就谈到这里,今日就在疏勒城安顿下来,多休息几日再上路。
三人从羊毡上站起来,共同朝李嗣业叉手行礼。
于构给身后的史江宋横二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悄然退到门外。
他又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外人,才抖开衣服右衽,从肩膀上双手吃力地将褡裢取下来,他将褡裢扔在地板上,砸出重重的响声,
其中有两块成色金黄的足赤金,裸露掉落在地,于构将他们捡起来,将这些金饼齐齐地码放在案几上。
“这些是主公藏在草厅中大食贵族赠送的黄金,如今已成为疏勒镇使,自然需要本钱经营。因为路途遥远我只带了四十斤,还需要多少请主公吩咐,我一定亲自运送且绝不泄露消息。”
“不,不必了。”李嗣业本不舍得使用这些黄货,于构却给他下了决定。
四十斤黄金已经相当于五千多贯通宝,足够办成一些事情了。
于构送上黄金之后,才叉手向李嗣业告辞,缓缓地退出了正堂。
……
天宝元年的深秋入冬,距离李嗣业成婚还不到一个月,他离开了镇使府这个安乐窝,前往了赤河坐镇开垦屯田。
由于秋草尚未枯黄,这个季节里几乎所有州城的唐军都出动收割牧草,为战马过冬准备草料。这样的大事由疏勒都督裴国良亲自带队监督,调集了民间和军中的上千辆牛车,先后来往不绝,疏勒城和周围的三座州城中的空地,草料已堆积如山。
除去唐军外,当地牧民也在囤积草料,由于牲畜增加了不少,且今年草场的破坏情况比往年更糟;牧民们几乎扫荡了周围几十里范围内的草场,有些甚至挖出了土中的草根,才勉强积攒够过冬的草料。
都督裴国良站在其中一座弧线起伏的丘陵山顶上,望向四周干秃秃的土地,几天之前它们还绿茵葱郁,几天之后却像被羚羊迁徙啃食过那般干净。
这位土生土长的疏勒王族后裔满目悲凉,喃喃地自言自语道:“看来今年冬天要多屠宰些羊羔了,他们把草根都刨起来,明年牛羊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