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中途改道分别
在龟兹城中,李嗣业也在搬家准备前往疏勒镇,跳荡营和战锋队已经白马河畔集结完毕,他把燕小四所带的亲兵队叫过来,算是利用一点点的特权,让亲兵们帮他搬家。
男人身上最大的负重就是他的家了,从搬家就能看得出来。他一共动用两辆马车和三辆牛车,用来乘坐家眷携带家当。其实他自己的东西并没有多少,黑胖的马背就能驮得下。携带东西最多的是家里的两个女眷——十二娘和李枚儿。
枚儿在马车和院子里来回奔走,不停地点验自己的东西,呼唤两名老婢:“吴大娘,看看我的妆奁带上了没有。”
“小娘子,带上了,我早已吩咐人装进了牛车里。”
“还有我的葡萄根,快去看看!不要让其它东西给压坏了。”
“没问题,没问题,哎呦。”
“还有茶具都篮!”
兵卒们抬着物件儿从院子里鱼贯而出,把装在车上的东西安置得当,才用麻绳扎紧捆实。
李嗣业把黑胖和青骓喂饱喝足,给他们装上马鞍。那两石八斗的胡椒已经被十二娘装进了马车里,马背上驮载的是他入安西以来的三套甲胄,细鳞、乌锤和山文,还有一把横刀和陌刀。
他牵着马走出后院,只是抬头看了看这院子,并没有多留恋。人生本就永远在旅途中,何必眷恋一时的港湾。
“准备好了没有?”
燕小四快步跑过来,叉手道:“已经全部装上车,随时都可以走。”
“把大门关闭,贴上安西都护府的封条,我们走人。”
“喏。”
马车粼粼声响起,李枚儿掀开帘幕,抬头望望这圆顶屋和平顶屋组合的院子,这已经是她人生的一段记忆了,可惜走得太仓促,没有来得及和闺蜜们道别,她其实没有别的朋友,只有程婉素娘子。可是程婉素最近好像消失了呢,到她家的府上去找,家仆们也推脱说娘子不在家,不知道何时才能与她再会。
队伍行驶出西城门,往西二十里出拓厥关,来到白马河畔。跳荡营与战锋队合计一千二百余人已经列阵等待在河畔。李嗣业挥手下令开拔后,浩浩荡荡地渡过了白马河。
他们途径俱毗罗碛,也在十日后到达了拨换城。李嗣业命令众人在城中扎下休整一夜,自己则到城中查看一下情况。
从主城楼的方向望下去,各个团驻防的营地已经人去屋空,只剩下一个团分散驻守在四座城门口,也就是说赵崇奂带走了八百余人,加上保护史昕的卫队,总共一千八百人了,有这么多人守着,史昕怎么可能被突骑施围杀?
他从城墙上下来,右眼皮不停地跳动,总感觉哪里不对。
是自己太过草率放心了,如果出现突发情况呢,如果突骑施贺莫部倾巢出动呢,既然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为何还要让这一失存在?
他牵着马回到众人扎营的地方,对燕小四吩咐道:“把六校尉叫过来。”
小四立刻去传令。
田珍此时已经是战锋队的校尉,另外两人为张茂校尉和李敢校尉。跳荡营这边分别是仇栾、段秀实和赵丛芳。他把六人叫到驿站的房间里,负手说道:“护送史昕的队伍恐怕会受到围击,所以我们的路线也有改变。赵丛芳,你率跳荡三团带着某的家眷先去疏勒镇,田珍、张茂、李敢、仇栾、段秀实、你们随我一同出发,沿着路线追逐可汗队伍。”
“喏!”
……
天边的地平线上堆积了黑云,仿佛那边正酝酿着一场雷雨,拨换城沉浸在夜色中,蜿蜒的星斗只在云中露出半点一星。李嗣业准备夜间带着队伍走,不惊动入睡的枚儿和十二娘。
他轻手轻脚地摸在馆驿门口,招呼校尉们各自去牵马,兵卒们在东城门口列队等待。那边拨换城留下的第十二团,正在给他们提供赵崇奂城使带领部队离开的时间方向等情报。
燕小四把两匹马都牵了过来,低声说道:“我已经把它们喂饱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把干粮袋和武器、羊毡都放在黑胖身上,翻身骑上青骓,一手挽住两匹马的缰绳道:“我们走。”
“阿兄,”
轻柔的声音从驿馆门口传来,十二娘、李枚儿相跟着从门里走出,她们身上穿着白色中单,一手揪着松散的衣襟,来到李嗣业面前一高一低并肩而立。
“阿兄,嗣业,你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深夜走?又要打仗了吗?”
夜风生寒,吹得两人瑟瑟发抖,头上的发髻有些散乱,她们不由自主地依靠在一起,等着李嗣业回答。
“嗯,没错,一场小仗,不必担心,我现在是两镇镇守使,不用亲自上场。”他从马上探下身,低声说道:“外面夜凉,回去吧。”
“回去吧。”
十二娘用力地点了点头,拽着枚儿的手往回走,一面回头顾盼,像是在等他的话。
李嗣业拽紧了马缰,忍不住开口道:“十二娘。”
她迅速回头,用铜钗胡乱盘在头上的长发垂落下来,如黑色缎带在胸前纷飞,明媚如月色的脸上沾着发丝。
“嗯。”
“等我从边塞俱兰城回来,你我就在疏勒镇成亲,向你恩师修书一封,告诉她。”
笑纹从十二娘的眼角泛滥开来,瞳孔在深夜中更显明媚,折射出的却是泪花,她抬起手背擦拭着眼角,用力地点着头。
李嗣业心里想,看着真让人愧疚,我们的命运线竟然会如此纠缠。他又朝她俩挥了挥手:“风大,回去吧!”
“驾!”
李嗣业催着黑胖奔出数十步,从马上转身回头,两人已经转移到二楼窗口,探出身子遥望。
城门口黑压压一片,马嘶声和脚步声不绝于耳,众兵卒开始分发点燃火把,田珍把沾了油脂的火把点燃,递到了李嗣业手中。
跳动的火点勾勒出队伍的轮廓,李嗣业擎着火把一骑当先,拨换城留守兵卒拓关开门,队列如银河星流穿过门洞,奔赴入茫茫的夜色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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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只要安逸
顿多城无论向西还是向北,都需要安西军来引路,龙武军只好颇不情愿地退做了后军。
可汗史昕也没什么不乐意的,安西军披甲行军也气势充足,虽说交错甲片上略有锈迹,却也隐隐透出一股铁血峥嵘的味道。
他跟着队伍行进时间长了,也看出一些端倪,经过戈壁滩上的长途跋涉,两支军队的优劣已经显现了出来,安西军从出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队伍丝毫不见松散。无论是平地还是翻越山脊,兵卒们始终夹在队正和队副身背的旆旗中间,就算有一时的分散,最后还是规整如初。
龙武军已经显现出疲态,他们作为劲骑所有人都背着旆旗,五百人的队伍变成了一字长蛇,飘荡的旗帜竟然蔓延了两里多地。
越往西走越是荒凉,没有了驿站可供歇息,全是草场和山丘,龙武军们开始叫苦,声称几个月走完了一辈子的路。可汗史昕想想也是,他时而骑马时而乘车,还疲惫不堪,从长安到西域一万多里地呢。
樊中候骑着马从后面追上来,双手叉腰怒声责问藤牧:“你们安西军带的是什么路?为何一路上连集镇也不见一座?”
藤牧抬头觑了他一眼:“当然不见集镇,因为我们走的不是商道。”
“为何不走商道?嗯?”
“商道附近有突骑施人的部落,谁知道他们是黄还是黑,如果他们把可汗的行踪报告给贺莫部,只怕黄姓会铤而走险。这条路虽然远了一些,但非常安全,可直达怛罗斯城。”
“哼。”樊绍无从反驳,只得悻悻地拨马折了回去。
前方探路的兵卒骑着快马返回,翻身下马叉手向藤牧禀报:“报!此去向西北二十里路是千泉山,我们从山麓绕过去,便是阿史城。”
兵卒伸出手掌给他们指明了方向,藤牧高声朝着后方喊道:“加紧赶路,龙武军的,你们要的商道快到了!”
樊中候在马上恼哼了一声,策马紧紧跟在了史昕的马屁股后面。
千泉山绵延百里多长,西麓的山峰最为高耸,兵卒们在山脚下能够看到远处山腰上的冰雪,有雪水从山涧流淌下来,在山道边形成河流。
队伍暂时在河边休整,军卒们在河中饮马,灌了水袋,将干粮袋取出来,将那些硬邦邦的饼片掰碎了揉在口中,感觉实在是难以下咽。
夜晚他们布下篝火,将战马围做阵形露天宿营,夜里营中鼾声一片。
第二日清晨,队伍从千泉山的山谷间斜插出来,开始沿着商道上行进,商旅们常年用驼马踏出来的这条道上,褐土坚硬寸草不生。
阿史不来城出现在视线中,龙武军们欢呼雀越,从顿多城出发伊始,半个多月别说人了,就连母羊都没有见到过一只,突然出现了城镇,怎么能不让人惊喜。
“城中定然有酒肆,若有胡姬那就更好!就算没有酒,没有姬,在城中呆个一夜也是极好的。”
藤牧立刻站出来拦阻:“不能去!”
一堆污言秽语朝他泼过来:“你算什么东西!管得了安西军管得了老子?”
藤牧涵养极好,对龙武军的责骂视而不见,径直来到史昕面前,身体微微前倾叉手说道:“可汗,突骑施莫贺部盘踞的碎叶城距离此地近二百里,这座阿史城估计也在对方的掌控中,可汗千万不可自己投上去,还是加紧赶路,只要安全抵达怛罗斯城,我们才可高枕无忧。”
史昕想了想,一时的安逸固然重要,但是命更重要。当然他还要征求樊绍的意见,毕竟龙武军掌握在人家手中,他就是个光杆可汗。
“樊中候你看。”
樊绍摘下丸盔,拽着下巴上的两缕稀须,远处的城池就像招摇诱惑的胡姬在招手,他抵制的态度是坚决的,咬咬牙道:“继续赶路!”
龙武军们唉声叹气像霜打了的茄子,但是军令难违,他们只好晃晃悠悠地骑在马上,远远绕过了阿史城头,斑驳的锯齿状城墙消失在了视野中。
但是同样的诱惑会出现两次,第二日中午,丝绸商道北道上的又一座城池出现在唐军的视线里,这就是俱兰城,这座城镇规模要比阿史城要大一些,也更让荒野中行进的旅人充满兴奋。
与此同时,俱兰城的城头上,一名突骑施兵卒从城墙台阶上跑了下去,迅速奔进了挂着酒幡的泥坯房中,蹲跪在席地饮酒的披甲汉子面前抱胸急切地说道:“叶护,唐军来了!”
叶护扔下酒碗,探过身来大声问:“看清了没有,多少人?”
“很多!恐怕有两千!”
叶护抬起拳头抵住下颌,抑制住嘴角的兴奋低声说道:“阿史城的探报果然没错,安西都护府终究还是把那碍事的阿史那昕给送过来了。”
“传我军令!所有旗帜倒伏,在城墙上埋伏弓手,将城门打开!将城门口放几只骆驼诱敌,用汉人的话来说就是关起门来打豺狗!”
“是!”
叶护掀开酒肆的门幕走出,手按着刀柄去看四周城墙,旗帜已迅速倒下卷起,披挂着牛皮甲的兵卒们操弓半蹲在墙垛后面。
他低头拽着下巴沉思,万一对方不肯进来怎么办,但若是在野外堵截两千唐军,没有两万人根本围不住。此地可离怛罗斯城不远了,若是让他们冲到怛罗斯,便会得到亲唐的拔汉那军队的支援。
“带着我的信物!前往城西南的三座烽燧,给我亲爱的兄弟阙啜特勤传信,猎物已经接近了,我需要很多很多人手!”
叶护将豹尾从手腕解下来,身后亲兵跪地托起双手接住,转身奔跑至马厩牵马。
如果唐军今日不上当,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史昕从嘴边溜走了。
……
龙武军被风沙吹得干涩的脸上绽放着笑容,他们想着这下该没人阻挡了吧,他们又花了一天时间走出六十里,况且俱兰城与碎叶相去甚远,离怛罗斯城却不到百里了。
但是这安西军的鬼押官又好死不死地站了出来。
“不能去!”
又阻止,你怎么不去死?
群情激奋之下,他们恨不得把此人用刀砍成两半,合该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在荒野中如野兽奔走?难道就不能有片刻的安逸?
“你这厮怎么如此生厌!我龙武军勇猛精锐,别说城中没有突骑施兵,就算它有,我们也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藤牧又上前劝谏史昕:“可汗,怛罗斯城已经近在咫尺,况且眼前的俱兰城虚实不知,实在是不宜冒险。以属下之见,我们还是尽快赶路。”
“这?”犹疑不定的史昕又把目光投向了樊绍。
樊中候骑在马上冷觑了一眼藤牧,朝史昕叉手道:“可汗,既然俱兰城不知虚实,我们派人去探探虚实,如果有突骑施人,我们就撤,没有,我们就进城,如何?”
藤牧再次叉手劝谏道:“城中虚实岂是能探出来的,若是突骑施人有意在城中埋伏我们……”
樊绍冷不丁笑道:“藤将军这话说的,难道我们龙武军都是傻子不成?城中有没有突骑施兵马都看不出来?”
藤牧:“可汗……”
“别说了。”史昕抬起手臂:“樊中候说得有道理,是敌是友,一探便知。”
少年啜律在一旁低声说道:“我觉得藤牧押官的话有道理。”
他的话很自然被忽视了,史昕抬手下令道:“向俱兰城进发!”
可汗令出,龙武军众纷纷叉手拜谢,高呼可汗英明。争先恐后地驱赶着马儿朝着远处的城池奔去。
藤牧牵着马望着这些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帮人连命都不要了,就要安逸呐。
安西军校尉在他身边问道:“藤押官,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跟过去。”
“当然要,最要紧的就是保护可汗的安全,必要时就算用武力,也要把可汗拦下来!”
第三百四十八章 俱兰城下被围
俱兰城南面的千泉山缓坡谷地,一支唐军正在低头赶路,旗帜全部卷起扛在肩头上。
哨探骑着快马来到唐军的前列,翻身下马躬身叉手:“报,将军,校尉,继往绝可汗率队转道向俱兰城而去。”
赵崇奂拍了一下脑门,怒声说道:“他们是蠢驴么!这个时候不去怛罗斯,往俱兰城做什么?我们安西军的押官是谁!”
这哨探只是叉手,并不作声。
元涛开口问:“你归来绕过俱兰城时,可发现城头上有无兵卒,城门是否关闭。”
“城头并无兵卒,城门也没有关闭。”
元涛正色朝赵崇奂叉手道:“属下建议我们立刻赶过去,万一有什么不测,可及时相救。”
赵崇奂将夹在腋下的兜鍪戴到头上,抬起马鞭说道:“那就传令,转道俱兰城,瞧瞧突骑施人有没有搞鬼。”
“转道俱兰城!转道俱兰城!”兵卒们传话喊声在山谷间回荡。
……
龙武军快马一窝蜂冲到俱兰城前,樊绍猛然勒马停下,挥手示意众人停止喧哗。
他扯着缰绳使战马来回游走,抬头狐疑地望向城头,摇摇头说道:“这也太安静了。”
藤牧带着安西军拥持着可汗家的马车赶到,也驱马向前往城头上望去,也开口说:“太安静了。”
北门处却有驼铃声响起,众人远远地朝那门洞中望去,门中空旷处有两只骆驼,可能是没有栓好牵绳,在门洞处慢悠悠地徘徊。
“嘿呵,”樊绍轻蔑地笑出了声:“我就说嘛,你们安西军打的仗多了,倒把胆子给吓小了。”
“兄弟们!进城!”
“等等!”藤牧伸手拦阻:“应该先派两个人进去探探!”
……
城墙下唐军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趴伏在城墙上的突骑施兵卒们连大气也不敢出,叶护狰狞着脸低声唾骂:“奸猾似鬼。”
他给左右两名亲卫使了眼色,这两人立刻摘掉毡帽,把辫子咬在口中,带了六七人手持榔锤和尖刀贴在城洞两侧,屏住呼吸握住尖刀。
两名身披银盔细鳞甲的龙武军戏谑道:“我们愿意进去一探究竟,不过万一有胡姬让我们抢先了,你们可别怪我俩先下手!”
那龙武军将领骂了一声:“就废话多!快进去!”
两人悠哉晃动着腰间的横刀,罗圈着双腿蹒跚而入,甲片晃荡的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
“你看,什么都没有,就是。”
两人刚出门洞,便有两名突骑施汉子从背后扑出,尖刀逆着鳞状甲片顶入了后背的皮革中,还有两人手中高举着长锤,似乎下一瞬就能落下来。
“憋动!动就捅死你们!”
龙武军士卒的嘴唇扑簌簌地哆嗦,下巴轻轻地点了点头。
“快,到城墙上去。”
……
众兵卒在外面多等了一会儿,便有人按耐不住自言自语道:“乍回事,这两个货是不是看见胡姬就走不动道了?”
两人出现在城头上立得笔直,挥动着手臂开喊:“进来吧,城里只有商人。”
喊罢后的两人消失在城墙上,身躯僵硬向后倒退,藤牧看不清他们的面部表情,但疑心未有丝毫消减。龙武军们嬉笑着催动战马拥挤着朝城门钻去,樊中侯一面责骂一面从后面赶上,史昕也已等不及,挥动马鞭抽打马臀,交河公主掀开帘幕焦躁催促着车夫,仿佛城内有丰盛的大餐,迟了就赶不上热乎的了。
在众皆欢喜的时刻里,藤牧却突然爆吼一声:“安西军!把可汗和公主扣下!”
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不知该不该听从命令以下克上。
藤牧无奈,亲自疾奔过去,一把从史昕从马背上拽了下来,竟将其双手反剪到了身后。一帮兵卒这才知道藤押官竟是来真的,蜂拥上去拽着马缰将马车往回拖。
“安西军!你们他妈的!要犯上作乱,要造反吗!”
史昕狂躁地骂出声,交河公主在车里也惊得花容失色,龙武军一半已经涌入了城门,另一半看见这突然的变化,竟要折返回来平叛救可汗。
叶护在城楼上狂躁地跳起来:“就差这么一点儿!我咄!”
他大力挥动手臂喊道:“封门,内外夹攻把城内城外的都给我弄死!”
城门轰隆一声迅速闭合,城外骚乱争夺的众人还在吵闹,多数人却迅速回头,身体僵硬凝固原地。城中响起汹涌的喊杀声,礌木,大石的投砸声和沉闷的嘶吼声响起。
与此同时,城上女墙垛口站起戴着尖顶铁盔的突骑施兵卒,挽起长弓对着城下一顿攒射,唐军这才反应过来,剩余的龙武军和唐军拉着辎重往远处撤。
叶护捏着马鞭对射手们大声训责:“给我朝脸上射!射甲能射透吗!”
史昕可汗的护卫队总算逃出城墙箭矢的投射范围,喘息未定之际,正准备往怛罗斯方向撤退。
叶护站在城墙上哈哈大笑:“阿史那昕,今日此时此地便是你的死期,本叶护怎么可能让你从俱兰城这里逃脱!”
史昕可汗闻声心惊,众唐军将他簇拥在简单的阵型中央,手持刀枪朝外张望。
马蹄声如在地底沉闷的鼓点,灰压压的突骑施骑兵如同被压在地面上的乌云阴影,从俱兰城的两侧朝他们迫来,而从正面进击的,是步骑结合的军阵,有阵前排的长枪,排在中间的射手,还有后阵被驱赶着成群的牦牛。可汗的白狼皮大纛高举在阵列中央,纛前方的阵列甲胄鲜亮,虽然种类色泽斑杂,锁子甲和鳞甲扎甲混着穿,但从披甲率来看,这是贺莫的亲卫队。
“安西军,结阵!”
藤牧大喊一声,安西军的阵势发生变化,组成了四方阵,将他们的给养马匹和史昕家的牛马车围在中间。只是这五百人组成的阵型稍稍有些薄弱,拥有步槊的弩手只能维持三个方向,朝向俱兰城墙这一面却只能用手持刀与盾的跳荡代替。
安西军阵列摆出,却把龙武军给晾在一边儿,樊邵面色惊恐地望着远处。这仗怎么打?这仗还用打吗?集结在俱兰城外的突骑施军队至少有一万五千人,城中还有许多敌军,包围了他们这帮不满千人的疲惫卫队。
他不得打马过去向经验丰富的同僚探问:“藤押官,我们是龙武军……咳,没怎么打过仗,请押官教我,该如何破、破敌。”
“破敌?”藤牧不禁笑道:“强敌以十五围一,你竟然还想着破敌,不应该想着如何突出去吗?”
藤牧取笑的态度让樊邵心中不忿,但也不得不放低姿态拱手相问:“请问,该如何突围。”
眼下大敌当前,藤牧自然不会得势不饶人,端正态度说道:“除我们之外,我安西军还有一支千人队伍跟在后面,应该很快就来了,到时候你看见拨换营的旞旗,就从敌军最薄弱的左轻骑阵冲出去,给他们冲破缺口,你们也可逃出生天。”
樊邵又不解地问:“为什么是冲击骑兵阵?不应该是步卒阵更容易冲破更薄弱吗?”
藤牧面无表情:“如果你想被两丈矛枪捅成笊篱,那就去冲步兵阵。”
樊中侯伸手揉了揉自己胸口,脸色白得厉害。藤牧给他打气道:“不必担忧,你们还剩下三百多人,但是马槊队保留了下来。冲阵时组成锋矢阵型,你亲自带领马槊队为前导,枪队在后,持刀锋持弓弩者在中央,给槊队和枪队提供近援。”
藤牧又道:“龙武军不是京师圣人护卫么?岂能被如此阵仗吓住?敌骑虽众,但甲兵与你们相比简直是寒酸。你们手执精钢槊锋,内有鞣皮外有坚固细鳞,突骑施人根本无从抵挡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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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困境之战
樊中侯总算找到点自信,龙武军无论是甲还是武器,都比安西军强,安西军又比突骑施人强,他若能带兄弟们冲出去,哪管什么给救援兵冲破缺口,只要能活着回到长安,也足够给一群禁军吹一辈子的牛了。
逐渐合拢的突骑施军队沿着俱兰城城墙的两端把唐军围做半圆,停留在一箭之地内,而他们所在的中心点刚刚距离城墙一箭之地,所以如今唐军是腹背受敌,等死或待援罢了。
可汗亲卫队中奔出一骑,手持可汗的豹尾符节,抬头对着这边儿放声喊道:“吾乃突骑施汗国贺莫可汗次子阙啜特勤,今日奉父汗之命在此处拦阻,只要阿史那昕一人,无意冒犯唐军!只要你们将阿史那昕交出,我们便放唐军离开!”
史昕的面容如软塌塌的黄泥,想要挤出一丝笑容却出不来,谁知道安西军会不会将他抛弃在这俱兰城下。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下跪祈求这些人不要放弃他。但在这个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是望向他,这些守在他前方的兵卒们丝毫没有动弹,刀枪都稳稳地攥在手里,阙啜特勤的那些话似乎都喊给了空气。
阙啜特勤没有再说第二次废话,立刻举起父亲赐下的符节,高声道:“以我之口传可汗之命,杀阿史那昕!给我射!把他们迫到城墙下!”
处于优势的敌人战法当然很随意,无论怎么打唐军都要受损,后退会受到城墙上乱箭攒射,前进却是数千敌军挡在前方。
“变阵!跳荡架盾,其余人在阵后以弩箭还击!”
三排跳荡上前,一排在将盾面立在地上,一排将盾面架至二层,第三排举过头顶,几乎形成一个半面的弧拱。刚刚的长槊兵把槊扔在了地上,从后背取出擘张弩,从盾牌的夹缝中向外射击,不需要瞄准,只需要调整抛物线距离即可,这些操弩的老兵只要把弩端在手里,不用刻意判断计算,凭借经验就得知这一发射出去落在了多少步距离。
藤牧对着后方高声喊道:
“史昕一家!钻在牛车马车下方……牛武军!自求多福吧!”
突骑施人的步骑阵营人人挽弓,将长弓拉至满月,箭雨扑射而至。
藤牧亲自顶着盾牌,一边高声喊道:“来了!”
像是冰雹敲击在铁皮屋顶上,擎着铁盾的人能够感受到这密集得让人难受的声音,偶尔有几支箭矢从盾牌交错的缝隙中射入,刺中了蹲在地上兵卒的手臂和小腿——士兵这些地方是没有甲胄防护的。
这些对于身经百战的长征健儿来说,不过是无需照料的轻伤,他们咬着牙将箭杆拔出,用随身携带的麻布包扎。
藤牧回头去看,史昕一家抱着头藏在车底,暂时安然无恙。龙武军们都低头趴在马上,他们身下的坐骑不间断地发出悲鸣声,有的马被几十簇羽箭照顾到,这些人却丝毫无受伤,只要护住脸,箭矢加身竟然能安然无恙,全身甲果然很了不起啊。
史昕在车厢下抬起头,浓稠血液沿着板壁滴落下来,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眶,这才想起遗忘了什么?
“我的鸡!啊!我的鸡!”
他挣扎着要爬出去,却被少年啜律死死拽住:“可汗,不能出去,他们还在射箭!”
车厢的板壁恐怕已经被扎成了滚钉板,史昕可汗趴在地上哀痛不已,出长安他把家中斗鸡的四大天王都带上了,想不到竟全部陨落在此。
娘子交河公主恼怒地骂道:“瞧你这德行!不过是死了几只鸡,比死了你亲阿爷都难受!”
藤牧讽刺地看了那史昕一眼,回过头去坐镇指挥,突骑施人的箭矢变得稀稀落落,被挡在盾牌下的兵卒们端起弩回射,对于悬殊的敌我双方来说,这点儿杀伤力实在是聊胜于无。
射箭声顿时停止,藤牧探出头去看,敌军的步骑军阵发生了变化,弓手们全部调转方向拥向了后排,似乎还产生了一阵骚乱,但最终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隐约可见敌军后方地势较高的坡头上,出现了绛红色的麾旗,其余旗帜如众星拱月在麾旗左右。
藤牧大喜,回头对樊邵疾喊出声:“拨换营来了!就是现在!冲击敌骑左阵!”
樊邵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咬牙对身后残存的众人喊道:“舍弃辎重马匹,单骑随我冲破敌骑左阵!”
藤牧赞许地点了点头,樊中侯的喊声确实很有气势,战场在万军之中以轻骑突围如同飞奔跳过深渊,需要的是临时激发出的勇气。一无所惧便能冲出去,一旦畏了,便是坠落深渊或是折戟沉沙。
樊中侯手执马槊拨马在队伍的排头,身后是两人执槊,三排为三人,四排为四人,依次类推他就是这箭矢的锋锐。他挥鞭抽打着马臀冲锋了起来,龙武军士卒紧随在他身后,青色槊锋带着锐气寒光向前,宛如一支锋利无匹的箭矢朝着突骑施军阵冲去。
“龙武军!杀!”
敌骑被龙武军的鲜亮甲胄与青槊锋芒震慑,竟然纷纷避让,生怕被破甲的强槊捅个对穿。
率领左阵骑兵的乃是新第一勇士索纳都,见兵卒不肯上前,怒声喝道:“畏战避敌者,杀!给我挡住他们!”
他亲自提着一支长枪,纵马朝着樊邵迎过去。
樊邵涨红了脸庞,密布的青筋绷在他的眼角上,伴随着悍勇气息暴喊出声。
“挡我者死!!”
唐将来势之猛,令那列扎不敢怠慢,他双手握着长枪,两人甫一接近,他挥枪横抖,将长槊格偏,迅速闪身甩枪。
樊邵一刺不中,迅速拨转马头,毫不犹豫地向后逃窜。
龙武军锋矢阵仿佛被锉掉了箭头,后面的人也照样学样,甫一交锋便调转马头便向后逃离。
藤牧看着这荒谬一幕,气得把手中的刀狠狠戳在地上。这帮大爷整日睥睨霸气,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以为真有什么底气,结果一碰硬就暴露出了豆腐渣本质。这不是让敌方愈发胆壮吗?
果然,那扎列哈哈大笑:“我实在是高看你们了!”
“后队列阵守住,前队随我杀!”
突骑施轻骑尾随着龙武军的屁股追杀,在奔驰的过程中拉开角弓,对准银甲后背一阵攒射。唐军后背的护甲本就比前胸腹薄弱,一两支箭矢或许无法造成伤亡,但近距离内角弓的劲道却非常强劲,几名龙武军背上扎了六七支羽箭,从马背上掉落下来。
这一通追杀使得溃败的龙武军更加分散,宛如豆子乱洒在战场上,右阵的突骑施人觑见了战机,也朝着龙武军掩杀过来。几名龙武军竟然慌不择路,掉头朝着安西军组成的四方阵直扑而至,竟然是想冲进阵里寻求保护。
藤牧怒得几乎要跳起来,大声咆哮道:“别他妈的过来,死远一点儿!”
但惧怕死亡的人是丧失理智的,他们简直充耳不闻。冷静下来的藤牧慌忙大喊:“让出缺口,把他们放进来!”
一名龙武军已经扔掉了兵器,双手抖擞着马缰喊叫:“让开!让开!”
布阵的兵卒向两边撤开,这匹马冲进阵中央,兵卒双手勒住缰绳,使得马匹停止,他从马背上翻下,跳到地上抱着脑袋蜷缩在地。
又有几名龙武军也朝这边逃窜,但他们身后突骑施骑兵追得太紧。藤牧高喊出声:“架槊!”
战马踢踏着尘土转瞬即至,眼见得即将要撞上槊尖,此人勒紧了缰绳,竟将马匹勒得前蹄翻起,整个人被掀落在地,趴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突骑施骑兵更不敢直面冲阵,他们挥舞着长枪或直刀从阵型的边缘擦过去,与唐军朝在外面的长槊碰撞,或者环绕着阵型弯弓搭箭朝唐军射来,四面阵的后排安西军端起弓弩,与突骑施人互射,双方各有伤亡,唐军的阵型依然严密。
藤牧并不担心眼前的战况,突骑施人要吃掉他们为时尚早,要保护的目标史昕依旧安然无恙地趴在马车下,只是他们驮运干粮的马儿被箭矢刺中,正在不断失血。
想要突破突骑施人的包围,必须有外面的唐军接应。
……
第三百五十章 陷阵
赵崇奂所率领的拨换营在史昕被突骑施大军包围之后才赶过来,堪堪差了一步,所差这一步,就需要他们用血肉之躯将敌阵凿穿,将继往绝可汗救出来。
赵崇奂把麾旗插在肩后,手中提着长槊,指挥麾下四个团结成了鱼丽之阵,第八团校尉元涛率军位于中央,他亲自坐镇中后,两个团分布左右,朝着突骑施人缓缓压制过来。
所带的八百名唐军兵种单一,只有跳荡和弓弩和奇兵这三种,缺乏骑兵,更缺乏对敌方骑兵具有杀伤力的进攻型重步兵战锋队。
他只能朝着对方的骑步混合阵型突破,以跳荡兵在前方,奇兵执长枪在两翼,弓弩队居中后朝着敌军抛射箭矢。
突骑施人慌忙派出骑兵从两侧对着这支队伍进行袭扰,这使得包围圈的饺子皮更加薄弱。
“结成四面阵!”
元涛带着众兵卒迅速回缩,结成更加严密的方阵,用枪和盾摆在前方。
突骑施骑兵又开始四面出击,在马上朝着唐军抛射箭矢,马队分作三个批次,冲入一箭之地后挽弓抛射,然后撤出去,换做另一队。
赵崇奂在马上高声疾喊:“给我射马!给我射马!”
机动性弱的他们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灵活的突骑施骑兵不间断地活动着方位,已方虽然甲胄厚密,但依然有人不断倒下。
“不要停!朝着俱兰城进发!”
唐军的方阵最终撞上了突骑施步兵阵,元涛亲自擎着盾牌,与身边的兵卒结成了盾墙,血肉之躯瞬间撞击在了一起,身后的枪兵从盾牌的夹缝中向出突刺,刀枪入肉的声音噗嗤响起,被刺中的突骑施兵卒倒下。突然间有一记长横斧横削过来……
“低头!”
他身边的兵卒头颅戴着兜鍪从肩膀上分家,喷出浓稠而褐色的血液,尸体向后倒下,旁边很快有人擎着盾牌补位。
“一二,刺!”
三五杆长槊从分别从盾牌的夹缝中刺出,将手持长斧的突骑施壮汉捅了个对穿,鲜血从肚腹中飙出。
元涛满脸污血,高声喊叫以壮气势:”第八团!杀!”
他们擎着盾牌朝敌阵逐步移动,盾牌抵住了砍刺过来的刀枪,长枪不断地向外攒刺。那些后方扑过来的骑兵,竟然只隔着三丈远投矛或攒射,许多百战兵被射中了面门,依旧手持着盾牌坚守在外侧,只要阵型不乱,千军万马亦无所惧。
盾牌阵不断有人倒下,但不断有人从旁边补过来,使得这不规则的方形逐渐减小,也使得四方阵逐渐缩为圆形阵,糊满鲜血的盾牌宛如盛开在这万军之中的莲花瓣,尽管伤亡增大,依然如在汹涌海潮中的礁石,仍旧岿然不动。
阙啜特勤位于大纛之下惊得眼睛圆睁,八百人的唐军便要冲击他的中军,简直是骇人听闻了。他得了父亲的命令在此阻杀史昕,今日一万五千人若不能将其的尸体留下,如何回去面对父汗!
他亲手从卫士手中夺过令旗,握在手中一边摇晃一边高喊:“换阵!奔牛阵!”
……
拨换营援兵在外围的冲击让敌军的包围圈更加薄弱,藤牧看到了这一点,俱兰城中的突骑施叶护也看到了这一点。
藤牧立刻高声喊道:“变成锋矢阵!从敌军轻骑和步卒的结合部冲过去!”
“快去!把史昕可汗和公主护在阵型中央!”
几名兵卒跑到了马车前,把趴在车底的史昕一家拉了出来,每人搀扶着一个将他们严密保护,几个幸存的龙武军也慌忙跟在安西军身后,他们倒不期望安西军护佑,只要能钻在其中混出去就是万幸。
史昕可汗双腿筛糠,交河公主面如土色。
啜律对搀扶他的兵卒说道:“给我一把刀,让我跟随在你们的外面,我也能打仗。”
兵卒才不理会他的要求,只生硬地拒绝道:“赶紧躲在后面,不要给我们添麻烦。”
两三个史昕府上的女眷避过了箭矢,身后背着包裹跟紧了他们。
兵卒从她们身上夺过包裹,扔在了地上:“命都没了,还要财物做什么!”
“什么都不要想,只管闭着眼睛跟着我们走!”
俱兰城的城门轰隆一声打开,可汗长子叶护领着众兵卒冲了出来,也来不及摆什么阵形了,叶护挥舞着手中的金刀喊道:“跟我冲过去,谁取了史昕的首级,我赏赐他牦牛八百头!”
藤牧同时也振臂高呼:“锋矢阵也!去势如箭矢,一发而不回,我们没有退路!”
他身后背着变成破洞布片的旞旗,把用衣襟上拽下布片缠住了握刀的右手,左手持起了盾牌,站在了锋矢阵的尖端。在做出这个最终的决定前,他在心中细细思想,扪心自问:“如果李将军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做吧。”
“杀!”
一箭之地不过百余步,藤牧最先扑入了敌阵中,他弓着肩膀抵着盾牌,发出蛮牛般的吼叫声,一连撞倒了三名突骑施人。一名敌军挥舞着宽刃刀劈砍过来,他抬手用盾牌抵住,挥刀砍在对方脖颈上,鲜血喷溅了他满脸。
他身后的兵卒们用长枪贴在队友的肩膀上,前方跳荡手擎着盾牌,用撞击的力道推开敌人。长枪从盾牌间隙中刺出去,但主要的目标不是杀伤对方,而是为了冲出一条道路。
眼下确实是最佳的时机,敌方的中军阵形已经被赵崇奂所带的拨换城守军牵制住,骑兵阵与步兵的结合部更松散一些,只是那些从马上居高临下刺下来的长枪,更加难以抵挡。
叶护已经带领着众兵卒追杀而至,他口中疾声高呼道:“不要放跑了史昕!取他头颅赏牦牛八百头!”
成群的突骑施人纷纷朝着唐军的前路挤压过来,整个战场已经完全混乱,锋矢阵形也逐渐变得散落,他们之间已经无法相顾。而他们突围的方向,也与闯入敌阵救援的拨换营越来越远。
藤牧浑身浴血透出了包围圈,回头一看史昕一家还在几十步内,扔掉了手中的盾牌又冲了进去。
“史昕,我们走!”
护卫队幸存下来不足二百人,鳞甲上已经被鲜血污染,护持着史昕一家且战且走,他们基本上已经突出了包围,但真正的绝路才刚刚开始。
唐军驮运物资的马匹已经失陷在阵中,能够用来逃跑的只有两条腿,而敌方正在组织骑兵追击。
藤牧回头决绝地望了一眼,高声说道:“一部分人带着史昕走,一部分跟我留下来阻敌!”
安西兵卒们面面相觑,他们不愿意如此分隔,甚至不愿意做出这样的抉择,同样是袍泽,谁该活命?谁该赴死?
一个头发乱糟披着银甲的军官凑上来,对藤牧叉手道:“藤牧押官,如果你能放心我龙武军,我们愿意带着史昕可汗走,一定会保障他的安全。”
藤牧微讶地看了樊邵一眼。你还活着呀,也是,畏死胆怯的人通常都命长。
他冷漠地回过头去,遥望天边夕阳,故乡的海边也好像在落日的余晖中吧,可惜这一身所学,不能够带回故土了。
“可以,”藤牧冷静地说道:“回去见到李将军,拜托他将我的尸体找到并火化,带回长安交给阿倍仲麻吕,让他托人带着我的骨灰回到藤原京。”
他伸手擦拭着手中横刀的刀锋,双指在刀面上掠过:“如果这把刀没有折断,它会紧紧握在我的手中,也请把它带回日本。”
龙武军们拖拉着回头张望的史昕,阿史那氏的热血在他的胸膛中沸腾起来,可如今已经迟了,二十多年的长安生活,磨灭了他血液中的狼性,就算重新燃起火焰又如何,爪牙已经退化消失了。他只能回头去遥望那个救了他性命的人。
藤牧双手握着横刀,刀背正对着他的眉心,面对即将到来的敌骑高声道:“来吧!藤牧效死大唐!藤原秋助魂归故里!”
……
第三百五十一章 强援
俱兰城前,突骑施贺莫部中军所在,拨换营突破方向。
阙啜特勤的大旗挥动,与拨换营交战的兵卒们迅速撤到两旁,圆阵的面前出现了三十多步的空当。赵崇奂手持长槊皱起了眉头,瞳孔开始向内收缩,兵卒们紧张地擎着盾牌,他们的前面是排成一列温驯的牦牛。
阙啜在牦牛阵的后方高声叫嚣道:“不足两千人,就想把史昕从我们两万大军面前带走!欺我突骑施无将乎!”
“奔牛阵!给我上!”
突骑施人在牦牛的尾巴上浸泡了松油,每头牦牛的背后都有一个手持火把的兵卒,特勤一声令下,兵卒点燃了牛尾,灼痛的牦牛受惊,几乎是齐头并进朝着他们的方向冲来。
敌方的轻骑远远缀在牦牛的身后,不管唐军是主动分散,还是被动分散,一旦阵型被打乱割裂,骑兵可轻松地将他们各个击破。这种战法是突骑施人的致胜法宝,昔日苏禄可汗入吐火罗境与大食交锋的渴水日战争,便是利用牦牛冲破敌阵,再以精锐骑兵分割穿插,各个击破的方法,击溃大食军队,使呼罗珊总督仅以身免。
“立盾!”
盾牌被撑在地面上,百杆步槊的尾纂戳着地面,被士兵们的脚踩住,而槊锋死死抵住了坚硬的盾牌。
“来了!挡住!”
痛疯了的牦牛狂奔而至,撞上了盾牌形成的阵列,瞬间爆发铜钟大吕般的闷响声。圆形的盾阵使得撞在圆偏处的牦牛只是改变了方向,持盾的兵卒有枪兵的力道加持,尚且能够承受。但是在撞击圆形正面牦牛却是实在撞上了,整个盾牌连人被撞飞出去,两头牦牛依然在前冲。
“抵住!”
十几杆长枪扎在牦牛的前胸,它的尸体依旧带着惯性前移,而突骑施人的轻骑又扑面而来。
“把槊抬起来!”
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唐军又聚合成为阵形,几十杆长槊架起。冲过来的战马发出嘶鸣声,硬生生地止住冲势,两名突骑施兵卒反应不及,竟然被甩落了下来。
阙啜特勤惊讶之后尤为叹服:“这样都冲不破尔等!不过是困兽之斗而已,给我上!杀!”
赵崇奂站在阵列中央,破损的战袍沾满了鲜血,他抬起护臂擦拭着嘴角的鲜血,咬紧牙关恨声说道:“无奈我拨换营兵种不全,战阵不备,若是有战锋队在此互为正奇,必教汝等丢盔弃甲,血流成河!”
阙啜特勤怒笑出声:“大言不惭,今日无论谁来都救不了你们,也救不了史昕。杀!”
突骑施兵卒们攥着刀枪朝着暴雨中的礁石冲了上去。
……
“可汗,公主,快走!快!”
六七名龙武军拉着史昕夫妻沿着商道奔跑,女婢们体力不支,在踉跄奔行中跌倒,背着大弓的啜律连忙折返,将其中一人搀扶起来。
“救救我!拉我一把!”
啜律无暇他顾,只好让一人先跑,又拉起了另一人,只是她们的体力早已消耗殆尽,此时不过是苟延残息而已。
“啜律,不要管她们!赶紧走!”
红日已经悬停在地平线上,却迟迟没有落下去的迹象,战场上厮杀形成的血雾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给这残阳带来了诡异血腥的气息。
藤牧残存的一百多号人无法拖住全部敌骑,仍有一部分小股轻骑追了上来,他们在奔行中搭弓而射。
箭矢裹挟着风声从他们的身边刺落,陆续有人中箭倒地,趴伏在地上朝前方伸出手掌缓慢攀爬。
“嘶噢!”史昕痛苦地嚎叫了一声,啜律在他身后惊呼:“可汗,你中箭了!”
“我,知道,快跑!”
双腿的颠簸使得史昕背上伤痛难忍,虚汗沿着脑门流淌下来,两个龙武军搀着他的左右臂发足狂奔,不得不说这些人虽然胆怯畏战,体能确实强得很,奔行健步如飞且气不喘脸不红。
啜律从身上取下角弓,拉满了弓弦转身反击,将一名即将迫近的敌骑射落马下。
“啊!”交河公主的踉跄了一下,龙武军连忙从旁将他搀扶起来,这娇弱的突厥女子口中吐出一口污血。她的后背上贯了一枝羽箭,力道极大深入骨骼。
史昕悲痛不已,恸哭出声:“难道我们夫妻今日真要命丧此地吗!”
人力和战马赛跑的结果无需预料,后方的轻骑已发出尖锐的口哨声,十几匹战马分别从左右包抄而来,眼看他们即将陷入绝路。
披头散发的樊邵陡然狂喜地惊叫出声:“快看,有人!”
在他手臂所指的不远处,血红的残阳下飘起了绛色旗帜,擎得最高的两面幡旗上分别印着龟兹跳荡营和龟兹战锋队五个大字。在这许多面猎猎飘扬的旗帜下,风尘仆仆的安西军牵着马匹快速奔来。
队列的前排在行进中端起了擘张弩,叩弦应声而发,追击在最前方的几匹人马中箭倒地,后面的骑队慌忙勒住马匹,折返了回去。
樊绍兴奋地大喊出声:“援兵来了,我们有救了!”
李嗣业带着龟兹两营朝他们奔来,走到近前见到可汗和公主双双受伤,失望惋惜之余冷静地询问龙武军:“藤牧率领的人在哪里?赵崇奂率领的拨换营在哪里?”
“藤牧押官率领残余的人在后面抵挡敌军,怕是已失陷在敌阵中。”樊绍苦着脸说道:“拨换城的援军恐怕也陷入在敌阵中!”
李嗣业高声下令:“燕小四,你带领麾下亲兵看守马匹,给继往绝可汗夫妇包扎疗伤!其余的兄弟随我列阵杀敌。”
樊绍瞧了瞧李嗣业带来安西军的数量,也不过一千人而已,顿时有些失望,这些人够干什么,突骑施的轻骑如此厉害,上去不是给对方射杀吗?
他连忙上前叉手劝道:“李将军,不可意气用事啊,敌军有两万多人,就连莫贺部的亲军也在其中。他们好不容易将史昕可汗救出,应该保护着可汗速速撤离才是。”
李嗣业不为所动,转身从燕小四手中取来麾旗,用丝带捆住插在背后,又从马上取下九尺陌刀拄在地上。
“我安西军一千五百人都已失陷阵中,除非击溃敌军,不然如何将他们解围救出!”
他转身对身后众兵卒高声道:“所有人看着我的麾旗!战锋队在前,跳荡兵在后!随我掩杀敌阵!”
“喏!”
“段秀实!把马背上的干粮辎重都卸下来,带着你的人组成骑队,保护我们的后背!其次督战补位,全军上下自我而始,但有后撤者,立斩!”
“喏!”
第三百五十二章 陌刀
藤牧永远不会忘记他被同伴引入尚书省兵部甲仗库的那个夜晚,这让他一个发誓要学习儒家典籍的男子,最终改变了人生的决策,选择了另一条曲折蜿蜒的道路
甲仗库的魅力是震撼心灵的,他流连徜徉在甲胄和武器的大厅内,成千上万把制式横刀陈列在刀架上,他所行的百步中,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完全是刀剑的海洋。盔甲架子如同整齐排列的军队,金色的明光,银色泛青的光要,暗红铜色的山文,如同鱼鳞般形成流光的乌锤和鳞甲,还有训练用的木甲,布背,绢甲,甚至还有纸甲,他们竟然用纸来做甲!
如今他已经身在战场上,铁与血的交锋符合他心中浪漫的幻想,没有樱花的故土,他身上状如莲瓣的甲片便是盛开的花朵。
从昨日的梦境掀开,回到了现实,眼前的马蹄蹬踏起尘土,突骑施武士手中的枪凿击他手中的盾,溅起一阵激烈火花。
侧后方的敌人从马上侧下腰,挥动阔刃刀斩在他的后颈上,兜鍪下的披肩卸去了很大一部分力道,但也使他的颈椎发出了咔嚓声响,他艰难地转过身来,扔掉了盾牌双手握刀,刀锋如电般斩入了敌人的脖颈,但依然有劲道猛烈的长枪贯入了他的后背。
身后袍泽的长槊直接从敌人的肚腹贯进去,再往外一拔,带出了大片的血水。横拦在前方的战马被三五根长槊扎出血洞,如一堵墙壁倾倒,马上的兵卒抱着大腿根嚎叫出声。
兵卒们把藤牧的尸体拖进了内圈,面对围绕着他们虎视眈眈的敌骑,仅存的十三人擎起了盾牌,攥着槊杆的手上渗出了鲜血,依旧低眉敛视着前方。
“长官阵亡,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投降吧!”
“可溃,可逃,不可降!来吧!”
……
一千唐军形成了四排的横列长队,而两侧又多了两排手持步槊的奇兵,防止敌军从两翼包抄,段秀实带领着两百余骑跟随在战阵后方,防止敌军从背后包抄。众军跟随着李嗣业快速奔跑前行,队列始终保持一线推进,直至看到敌军骑兵在前方布出阵形。
“变阵,跳荡上前!”
第三排的跳荡兵迅速穿插到第一排,擎起了盾牌,陌刀队退居二线,将陌刀转交给身后替补,从后背上摘下擘张弩,上满了弦装上箭矢。
突骑施轻骑开始向前冲锋,数百匹战马荡起了烟尘,也宛如一线的潮头,朝着唐军直扑而来。
“射!”
擘张弩扣发的声响连串响起,数百支羽箭转瞬而至,十几人被射下战马,但对敌方并未造成有效的阻滞,双方隔着几十步宽的开阔地互射起了箭矢。
跳荡兵只用盾牌护住胸口以上及脸庞,即使是柘木弓也只有在十几步之内才有破甲能力,轻骑远距离的骚扰无法阻止唐军阵线的向前奔行。而在俱兰城下的战场中,还有两拨唐军结成阵形宛如磐石在坚守,叶护和特勤的中军纛旗也就在不远处,轻骑阵的目标是阻挡前来救援的唐军。
突骑施将领索纳都在挥动着鞭子在远处催打督战。“给我上!叶护的本阵就在后方!你们还能退到哪里去!”
“让唐军聚合在一起,我们就败了!”
李嗣业指挥众人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突骑施骑兵发出尖锐的口哨声朝他们冲来,在这金粉如墨的夕阳下,每一个人的轮廓上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余晖,使得他们的形象比白日更加突出立体。
“变阵!战锋队上前。”
跳荡兵停步,陌刀队队列前进至第一排,手中攥着长杆,三尺刀锋的刀尖向前。奔驰而来的马匹被这锋芒闪烁的刀阵所阻,纷纷发出嘶叫声刹住了来势。
“杀!”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也不激烈,只是从胸膛中迸发出的冲动。多数男人就需要这样的冲动,才能做出让他无所畏惧的举动,永远冷静的人感受不到这一点。
“斩!”
李嗣业顶着烈风上前,麾旗在他的肩后猎猎招展,他双手大力贯下,横亘在他面前的马匹的马头喷出浓稠的腥血,整匹马如山般倒下!
数百把刀锋上下翻飞,血腥气息沿着这一条战线荡漾翻滚,被他们接近的战马被连剁带砍倒伏,骑卒转眼间被拦腰斩断。
翻滚的气血容易冲昏人的头脑,但陌刀队不会,他们时刻注意保持阵形的完整,始终不贪功突进,即使前扑斩倒对手后,立刻后退一步进入阵列中。
索纳都惊怒交加气血翻涌,慌忙拽着马缰带人向后撤,一面高声指挥:“麻格!你带右队唐军的侧翼绕到后方去,我们两面夹击!”
然而李嗣业带着众人还在前进,并且有意地加快了速度,突骑施人逐步后退,仿佛退潮的海水露出了其中的岛礁。
十来个唐军依旧擎着盾牌面朝前方围做圆心,里面五六人手执长槊依旧在坚守。他们根本没想过援兵能到达,没有想过还能够活着,只是凭着本能坚持,也许坚持到最后的目标也变得渺茫无措。
“我们还活着,哈哈!”
“藤押官,援军来了!”
他们包围在中心的,是一具尚未冷却的尸体。
阵形依旧没有变化,只是整体稍稍停顿了下来,李嗣业只是看了一眼藤牧的尸体,来不及去哀悼沉默,大声对仅存的几人道:“抬着他到我阵列中间!”
麻格将军亲率几百骑奔到了唐军阵列后方,索纳都再次集结人马朝着唐军阵形扑来,企图凭借轻骑的灵活两面夹击。但麻格刚绕出一个大大的迂回,段秀实便带着两百余骑朝他主动进攻,或者只是一种驱赶,只是要将他驱逐出能够攻击到主力步阵的范围内。
“骑队,跟我杀!”
他亲自在马背上手挽角弓,一连射杀了三名突骑施骑卒,手持步槊权且当做马槊来进攻,双方一阵冲杀各有胜负。
但真正的战场永远在李嗣业麾旗所前进的方向。
索纳都隐约听到了后方传来的嘘嘘口哨声,以为麻格正在向唐军进攻,当即大喜:“给我再冲,给我把他们截成两断!”
“变阵!跳荡兵向前!”
跳荡兵顶到前方擎起了盾牌,突骑施骑兵前冲的同时再次攒射羽箭,战锋队在后方用步弓和擘张弩齐射,突骑施战马冲到前方十几步迅速停下来,企图以近距离攒射的破开唐军的甲胄。
战锋队已再次冲到了前方,李嗣业几乎是顶着羽箭疾冲向前,他单手以护臂脸庞,提刀飞扑至近前,双手握住了刀柄,跳在空中双力贯下!
“给我裂!”
沉重锋利的刀锋开山破石,倾斜地沿着骑卒的肩膀切了下去,连同马背上也开了一个巨大的血口子,动脉如同大堤决裂般喷涌而出。
“再砍!”那人的左肩也被刀锋卸了下去,整条手臂飞在空中,他身下的马匹也已经坍塌在地。
战锋队挥舞着刀锋向前行进,宛如逐步前推的绞肉机械,无论是步卒还是骑将,并排斩出的刀锋下几乎无一合之敌。
……
(ps:感谢就不说憋死你、日月岂几是猪i、飘红打赏。打仗真不好写,以前看书看到打仗都是直接跳过去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制胜
可汗长子咄陆叶护和次子阙啜特勤并肩骑在白狼皮大纛下,他们感觉到了战场东边带来的骚动和压力,当黄昏的微风吹来的时候,带来了一阵阵的血雾,伴随着让人作呕的内脏味道。耳边传来的是兵卒们的惨叫和战马的悲鸣声,仿佛东边有一道地狱之门张开的大口,正在逐渐地吞噬着他们的部众。
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劲烈东风所带来的杀气,索纳都在离中军二里地之外阻敌,但那边的溃败之势却直接影响到了这里的士气。
组成了圆阵抵挡的拨换营阵中,赵崇奂感受到了这非同寻常的厮杀声,激动地大喊起来:“兄弟们!我们的援兵来了!撑下去,打败突骑施狗!”
拨换营形成的圆阵开始主动往杀戮激烈的方向移动,突骑施轻骑兵的冲锋变得更加猛烈,他们几乎是绕着转陀螺的方式驱动马匹进行围杀,企图将他们消灭在行进的过程中。
咄陆与阙啜对视了一眼,咬牙高声道:“我要到前方去督战!这么多人打一千人,如果还能战败!倒不如吃屎去了!”
数百人的亲护军卫队簇拥着咄陆叶护朝着战锋队攻来的方向而去,步兵组成的几个方阵也缓缓向前,突然间前方的战马纷纷向后回撤,仿佛多米诺一般席卷了后方的人,溃败的势头似乎已无法逆转。
“不许后退!亲护军!给我督战!”咄陆发狂似的吼叫道。
亲护们骑着战马向前,提起弯刀劈砍那些逃回来的骑兵,或挽弓攒射那些喧闹着逃窜的懦夫。
咄陆叶护睁大了眼睛,遥望溃兵所在的地方,唐军形成了一条稳固的线缓缓向前推进,这条线看似脆弱易断,却有着绞杀一切的力量,他看到队伍正中央糊满鲜血的旗帜顺风飘展,麾旗上面赫然写着一个绛红色的李字。
“索纳都!”
“末将在,”退下来的第一勇士羞愧地抱胸站在一旁,低声应道。
“要想击溃唐军,必须斩杀敌将,断他麾旗,我派两名神射手以冷箭夺他双目,你趁机上前以精钢长枪取他性命!”
索纳都犹豫了一瞬,肩膀都在颤抖,对面来的敌将气势威猛,是极为凶猛,只要出现一点儿的闪失,他就会和其他同袍一样,被其手中的陌刀一分为二。
咄陆叶护的神情渐冷:“怎么?你不敢去?”
索纳都只得躬身抱胸:“叶护之命,索纳都岂敢不从,只是眼下我军全线溃退……希望叶护能多派出一些掩护的人,我的成功几率会更高。”
叶护点头,这个很简单,不就是派一些人去送死吗。
敌军全线溃败,李嗣业前进的速度加快,唐军的阵前出现了十几步的真空地带,突骑施步卒们一边后退一边挽弓回射,虽然已完全没有了准头。此时再度变阵,跳荡兵居于前列,左手持盾牌抵挡箭矢,右手提着横刀,追砍那些逃跑不及和受伤的敌军。
突骑施人又集结了一支骑队,如一道线散布开加速向前奔行,它们跳跃的马蹄踩着满地尸体向前奔行,手中挥舞着短骑枪。这令李嗣业惊讶不已,这些人竟然还敢组织金贵的骑卒前来冲锋,且采用的是硬抗式的一线阵形。
李嗣业未作多想,高喊一声“变阵”提着陌刀站到了前列,田珍举刀站在他的右方,敛声劝说道:“你力气已经消竭了,还是退居二线让别人来冲锋吧。”
李嗣业提刀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可,我之所以站在前列,是让所有向前进攻的将士都看到我的麾旗,让他们的士气不至于低落。现在正是决胜的最后关头,主将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分心,否则就会动摇全军的决心。”
田珍点了点头,对方说的很有道理,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可不可以让我背着你的麾旗,这样旗帜依然在军阵的最前列。”
“不必了,”李嗣业笑道:“我的麾旗,还是由我来背最好。”
“来了!”他双手握着刀柄刀锋直面前方,吐了一口痰说道:“杀完这最后一批,估计没人敢有胆子上前来送死了。”
敌将身后背着长枪朝着他们冲来,却突然腰间抽出短刀,将锐利的刀锋向李嗣业掷出,跟着敌将的五六人同时默契地勒住马匹,将手中的投枪掷出,全部是朝着李嗣业的方向飞来。
李嗣业悍然前冲,站在队列中他无法左右规避,更无法用更灵活的斩马刀法。
“当心!”田珍陡然横扑,抬起手肘在他肩头撞了一记,李嗣业向一侧扑倒,前胸传来阵阵刺痛,他的左肩上被飞枪刺中,山文甲片卡住了枪头,却有一部分刺入了肉中,反倒是胸口这一箭很厉害,整个箭头都嵌入在甲片中,宛如刀片割裂着他的肌肤。
他顾不上去看伤口,回头一看田珍捂住了脸颊,长长的箭矢正戳在右颊上,可能是腮帮被穿透了。田珍竟然丝毫没有叫唤,只怒吼一声飞扑出去,对着那掷枪的五六人连劈带砍。这些人却也逃得飞快,只有一人返身刺枪,枪尖刺中了田珍腹部,却被田珍双手挥刀来了个腰斩!半截身子还骑在马上,上半身喷着鲜血已飞了出去。
李嗣业的左腰上也被刺了一枪,但不构成要害,只是汨汨地流着血。要感谢这身坚固的甲,不然他们两个早就失去了战斗能力。
那骑在马上的汉子从背上摸出长枪,朝倒在地上的李嗣业刺来,李嗣业一个翻滚,同时把嵌身上肉里的枪头和箭矢都甩脱了,一把摸起陌刀柄,势大力沉向前挥斩,刀锋与铁枪撞击出飞火流星,震得他虎口隐隐发麻。
这汉子有些能耐,长枪的柄都是铁做的,但从撞击时的手感上看来不是,好像是在枪杆的表层包了一层铁。
对方再次抖枪刺来,李嗣业扬刀格开,以厚重的刀背撞在枪头上,溅起了炽烈的火星。他再次感觉到此人的力道,心中便更有谱了,对方的力量估计差不多,几乎是同一个公斤级,接下来就以击中对方的次数来定输赢,不,这是在定生死。
“来啊!”
此人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枪尖几乎是从头顶砸下来,为了抵住这种攻击,他握着刀杆的中央,向上横举硬生生地挡住了这一击,两条手臂和双腿都震得发麻。他双手再用力向上一撑,这突骑施汉子收回枪,又朝着他狠狠地戳来。
李嗣业侧身避过,猛然向前一冲,膝盖跪在地上往前一个滑铲,举起刀锋从强敌的马腹下面穿过,鲜血和肚肠喷出洒了他满脸,腥臭的血糊使得他无法睁开眼睛。骑在马上的敌将原地下坠,李嗣业闭着眼睛转身回抡,刀锋伴随着咆哮声斩过,也许碰上了阻碍,可能是铁、肉、盔甲、或者是骨头,但这阻碍在他的一力挥击之下,发出惨烈的叫声而逐渐消失。
他伸手一托地面站起来,也不管手上是否有尘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肩膀上的麾旗再度在风中招展。
“战锋队,跳荡营!杀!”
李嗣业提刀前冲,身后跟着排成队列前推的战锋队。
突骑施的大军的颓败之势宛如决堤之水,全线向后撤退奔逃。叶护心惊肉跳,在人群中发出两声脱力的干吼,却被溃败的兵卒簇拥着向后退却。
拨换营的阵列和李嗣业的两营会合在了一起,主动担当起了侧翼掩杀的角色。
赵崇奂朝着他拱了拱手:“李将军,大恩不言谢。”
李嗣业点了点头,此刻不是叙交情的时候,举刀在手中道:”不必讲什么阵形了,敌军战损已超出他们的承受能力,随我冲杀过去扩大战果!”
在纷乱的人群中,阙啜特勤远远地朝他的兄长喊了一声:“军心已乱,败局已定,我先撤退了!“
说罢他被裹挟在亲护军的中央,沿着商道往碎叶镇的方向逃窜,无数的突骑施人尾随在他们的身后,宛如奔走迁徙的羚羊。
叶护扼腕长叹出声,高声喊道:“都跟我入俱兰城!”
(ps:关于死去角色的问题,在设计的剧情中必然要有人死亡,唯一可选的是让哪个角色消失,将领零伤亡的战争会让人感觉失真。所以只能对不起藤牧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该生不生,该亡不亡
叶护带着麾下骑卒朝着俱兰城方向逃窜,而跑得慢的步卒就变成了可以阻挡唐军攻势的棋子。
段秀实本来安分守几带着骑队保护李嗣业的后方,此刻敌军大溃,他率领轻骑也舍弃了后方阵形追击。多数人都在追讨阙啜特勤的中军,他却注意到了这分兵逃往俱兰城的咄陆叶护。
“骑队,跟我追敌,向南追!别让他入了城!”
可敌军逃命的速度终究是快,段秀实他们所骑的马又是经过长途跋涉驮运货物的马匹,哪里能追得上突骑施人的战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即将奔入城洞。
他一个翻身从马上跳下,高声问道:“谁带了擘张弩!”
“我有!”
一名兵卒快速奔来,从背上解下弓弩和箭矢递给段秀实。段秀实用刀尖抵出卯榫,把弩机向后调整了两格,去掉望山,双腿蹬住弩弓,几乎耗尽了吃奶的力气以腰力上弦。
此刻天色已暗,天边只残存着一丝的昏黄光芒,而这边的星辰也开始显现,他半蹲跪在地上,将弓弩端在眼前稍稍上抬,然后再上抬,再上抬,瞳孔缩成了小点瞄准弩臂,迸声扣发。
羽箭从他的弩中抛向高空,仿佛射入星辰中成为了其中的一颗,但片刻之后那远处狼毛披风的后背突然一歪,趴伏在了马背上。亲护军们惊叫着拥了上去。
“叶护!叶护!”
那叶护应该是被搀扶下了马,在人群的簇拥中进入了城洞中。段秀实颇有些遗憾,在眼下这个可见度下,他无法后穿对方的脖颈,也不知道能不能杀死他。这应该是个重要人物,不过眼下唐军这不足两千人想要攻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
在这星辰点缀的夜色之下,千泉山脉起伏绵延,雪峰笔直挺立,即使有浓雾遮挡,依然无法改变仰视状态下它的雄伟。站在雪峰的视角来看,人类就像是庸庸碌碌不知疲倦的蚂蚁。
这些密密麻麻的小人在它的山脚下你追我赶,像是一堆人对另一堆人的追杀,此刻逃跑的与追杀的都毫无章法,反倒与蚂蚁更加像了。
追击的蝼蚁总算停住了脚步,而奔逃的蝼蚁依旧在逃,他们不断舍弃队伍中不堪用的伤兵,掉队者就像垃圾一样被散扔出来,掉得整个路线上都是。
一方获得了胜利,一方兵败惨输,千百年来所有的战争都是这样两种结果。
李嗣业拄着刀当做拐杖,行进在返回的途中,他全身肌肉都感觉撕裂般疼痛,也不知道背上中了几根箭矢,冲锋的过程中被刺了几枪,这身银青色山文甲甲片损坏了不少,需要回去修补更换。
两名亲兵跟上来要搀扶着他走,被李嗣业伸手推拒:“你们自己走,我还能顶得住。”
他们一路返回燕小四所留守的地点,看到一群人萧索地站在草甸的冷风中,地面上摆着两具尸体,啜律趴在上面痛哭流涕。
李嗣业撑着刀走过去,望着地上的两人瞪大了眼睛:“竟然死掉了。”
燕小四躬身在旁边叉手道:“史昕夫妇双双中箭,在这荒山野岭之地我们无法止血医治,公主被箭矢射中了心肺,史昕被射中了内脏。”
李嗣业扔倒手中的陌刀坐在了地上,突然感觉到人生的荒谬与可笑,藤牧所带的五百人伤亡殆尽,担当救兵的拨换城四个团折损多半,他的龟兹跳荡营和战锋队也有百余人战死,最终的结果却是唐军要护送的目标,死在了最后的二百里路途上。
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干嘛还要用这么多人的命来护他一个人的命,难道人的本质就是做无用功?
他只能这样来安慰自己,天底下多数人多数事都是在做无用功,兴建起的宫阙最终会被焚毁倒塌,前人编纂的书籍会被后人焚毁,后来的人找出余烬下残存的篇章,凭着前人事迹与想象力补编全书,结果后来人继续践踏焚烧。
但是他们的死亡守护,不只是为了功勋,还可能是为了别的。
一个刚用木棒扎好乱发的银甲武士叉手蹲在地上,低声对李嗣业劝道:“将军不必自责,全军将士都在尽力杀敌,虽然未能保住史昕可汗,但击溃了突骑施两万余众,此功不可没。就算陛下震怒,也能够功过相抵。”
李嗣业听得此人声音耳熟,扭头冷觑了他一眼:“你是谁?”
此人撩起额前的半缕黑发甩到脑后,好让李嗣业能看清他的脸,他谦卑地躬身叉手:“哦,卑职乃是龙武军中一介小小中侯,樊邵,将军应该记得我。”
“哦,”李嗣业冷声说道:“你还活着呐。”
樊邵羞愧地退了回去,跟几个龙武军站在一旁,他们面色悻悻然地左右顾盼。
李嗣业不知道唐军护送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几个残存下来的士兵抬着藤牧的尸体,望向龙武军几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愤恨。这个时候他不用问,也知道在这场战役中龙武军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心中涌起了某种奇怪的念头,留着这几人有什么用?不如杀掉他们算了。
嗣业正这么想着,赵崇奂已经提着刀大踏步地走了过来,面色阴森地站在众人面前,环视周围兵卒,又低头看到了地上藤牧和史昕夫妇的尸体。他嘴角泛起一丝哂笑咬牙道:“刚刚我已经打听到了,有人在行军途中贪图安逸,竟然将史昕可汗与护卫队引向了敌军埋伏的俱兰城。是谁干的,主动站出来,爷爷赏他个全尸。”
他嚓地一把拉出横刀,将刀鞘扔到了地上,将明亮的刀锋单手斜提在手中,刀锋离地面两寸。
“是谁?站出来!娘们儿唧唧的别不敢认!”
几个龙武军心虚地瞧着地面,樊邵更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出来,不然老子把你们全砍了!”
这一声爆吼使得众龙武军肩膀瑟瑟颤抖,同时默契地把樊邵挤推了出去。
“你们……”樊邵瞪了一眼背叛他的下属,扭头见到赵崇奂的凶相,猝然跪倒在地双手拜伏连连叩首:“不是我,不是我!我们龙武军都有份儿啊,将军饶我一命,我不过是贪图享乐罢了。”
眼泪哗哗地从樊邵的两腮帮涌出,朝着赵崇奂连连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赵崇奂刚踏上前一步,元涛连忙出来阻拦:“将军,万万不可!”
“不管谁是谁非,不管他们如何贻职致使我们死伤惨重,我们都无权处置,当交由安西都护府,由都护府交给圣人和陈玄礼来处置发落。”
不用赵元涛提醒他也知道,对方是圣人的龙武军,轮不到他们安西军来处置。但若非要杀的话,把这几人全部灭口,回去报告给夫蒙节度使说护卫队伍已全军覆没,也自无不可。只是他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不值得因为这样几个人,而去违逆朝廷的法度。
赵崇奂举在手中的刀抬得很高,也只得缓缓地放下来。
樊邵欢喜地连连叩首:“谢将军不杀之恩!”
李嗣业手按着腰部刚要站起来,段秀实也连忙上前拦住他道:“李将军,别冲动,藤牧的事情确实令人难过愤怒,但将军万万不可因此而杀人泄愤,枉顾法度。”
第三百五十五章 休整
李嗣业转向另一边,段秀实也连忙转到另一边叉手:“李将军思之慎之!”
嗣业皱起眉头:“谁告诉你我要杀人了?我只是想站起来而已。”
他的小腹一侧有道伤口,这一处山文甲的袍肚也被长矛的尖刺戳破了,刚要站起来顿时感觉绞痛得生疼,段秀实连忙扶了他起来。
李嗣业硬撑着站立,口中一边说道:“如今马上要入炎夏,尸体不好保存,命令众人砍伐树枝,将史昕夫妻,还有死去的同袍全部火化,尽量要分开,装进容器中给他们的家人带回去。另外,段秀实,你把这里发生战事的所有情况用书信写下,派两人骑三匹快马回龟兹传递消息。还有,燕小四带着我的亲兵队到怛罗斯去,不管是哪里的医生大夫,都给我找过来,有太多伤员需要治疗。哦。赵将军,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赵崇奂凝着眉头想了想,李嗣业说得很全面,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要说,只好叉手说道:“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既然如此,我们等稍做休整,经过两至三日后,撤回安西龟兹去。”
众人叉手应道:“喏!”
没有受伤的兵卒们各自去忙活,受伤的人都躺在了丘陵草坡上,偏偏在这个时候,众人头顶漆黑浓云中响起了几声闷雷,这山峦起伏的西域谷地中下起了雨丝,这使得李嗣业的铠甲显得异常冰凉。
段秀实和仇栾指挥着跳荡营在丘陵山坡上搭建营地,李嗣业硬撑着从地上坐起,痛得倒吸凉气,又软软地躺了下去。
仇栾奔过来,连忙将他扶起:“我们先行搭设了一座军帐,请将军进去休息。”
李嗣业支撑着在仇栾的搀扶下站起来,走进了毡帐中。
他伸手托扶着木柱,仇栾蹲下来铺开了羊毡,又将一卷羊毡平靠在木桩上,这样将军可以舒服地躺着。
仇栾搀着他半躺下,自己则盘膝坐在旁边,他们透过在风中翻卷的帐幕,看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从淅沥沥的雨丝变作了敲击草叶的雨滴。
“想不到会下雨,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小的时候听家里人说,有些地方打仗死人的时候,天上就会下雨,这是老天爷在哭呐。”仇栾低头喃喃地说道。
李嗣业翘起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本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不过如今经历了灵魂体验两世之后,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或许应该回去做法事,悼亡一下牺牲的将士。”
“当然要做法会诵经,每当战事死人太多的时候,都护府都会请龟兹城大小寺庙设坛超度亡魂,都护府辖下四镇佛教昌盛,毕竟是鸠摩罗什三藏法师的故乡。”
“嗯,”李嗣业只轻轻地点了下头,他身上的伤太多,疼痛时时刻刻发作,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听仇栾所说的话。
仇栾叉手起身告辞:“将军暂且休息,我去指挥大伙把其他的伤病抬到临时军帐中。”
“无事,你去罢,”他想了想又说:“把其它的伤兵都抬到这里来,这帐里空间大得很。”
“喏。”
仇栾离去之后,李嗣业躺得极不舒服,开始设法脱去这套吸收他身上热气的甲胄,只是此刻每动弹一下,身上都火辣辣地疼,某些地方衣服甚至与伤口粘接在一起,虽然都是些皮肉小伤,但还是挺讨厌的。
等他把全部甲胄部件卸下,身体顿觉轻松,额头上也生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低头去看白色的中单上几乎血迹斑斑。
田珍也被扶进了帐里,他的右腮被羽箭穿透,也不知道是如何拔出的,此刻用麻布包裹着,浓稠的血液沿着脸颊滴落。这根羽箭本该戳中李嗣业的眼睛,田珍今日救下了他的性命。
李嗣业把他叫到身边半躺下,低声说道:“今天你救了我的命,从今以后你我当如兄弟,共享富贵,我李嗣业绝不相负。”
田珍发出呜噜噜的声调,可能牵动了肌肉,疼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为了不使他伤口开裂,李嗣业决定不再说话。
有很多兵卒被抬进了帐中,他们虽然受伤很重,但呻吟之余依然能还能闲扯话题,谈一谈哪里的酒最好喝,哪里的羊肉最鲜美,仿佛这样能转移注意力,也能够转移痛苦。李嗣业就在这种絮叨的气氛中逐渐进入了梦中。
半夜里雨势停歇,翌日早晨天气晴朗,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把草叶上的水珠烤了个干净。
他们驻扎所在的山坡下,唐军正在火化战死将士的遗体,砍伐的柴禾架起一个个的火堆,烈日下火焰升腾而起,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焦糊的味道。
唐军盘膝并坐在火堆前,嘹亮而沙哑地唱着大阵乐,作为他们祭奠袍泽亡魂的一种方式。
“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呐!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啊!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征人尽汉歌呐!莫堪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这本是气势昂扬的战歌,但在此情此景下,歌声中却透出阵阵的苍茫悲凉。李嗣业坐在帐中细细倾听,眼前却浮现出藤牧的面孔,还有在战场上倒下的兄弟们那沾满鲜血的脸庞。
歌声停止了,他的胸膛中却也填充着许多思绪。
下午时分,李嗣业刚要挪出去晒晒太阳,燕小四就突然领了一个粗糙的粟特汉子走进来,叉手说道:“将军,我给你把医者找来了。”
他抬头一看,这粟特人左手中提着罐子,右手中提着火钳烙铁之类的东西,看着都不像个医生。
这人先是躬身朝李嗣业叉了个手,才上前说道:“将军,请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等下,”他抬起手掌阻止道:“先等等,你这治伤的家当都是些什么东西?”
“您说这个,”粟特人提起罐子笑笑:“这里面是疗伤的泥膏,这个火钳,这是用来烫合伤处的,可以防止感染。”
李嗣业狐疑地问他:“你是医者吗?”
“我是,不过,在下是专管给马治伤的,还从来没有治过人的伤,我想应该是大同小异吧。”
李嗣业摇了摇头,这一战他身上深浅伤口估计有二十几道,要照他这么烫下去,非给全身烫熟了不可。
李嗣业目光瞪视燕小四:“叫你找医生,你怎么把兽医给叫来了?这人能跟马一样吗?”
燕小四连忙把这粟特人挥手赶了出去,从帐外叫来了穿着奇装异服的汉子,这人身上裹着七彩布条,腰间悬挂着铜铃铛,双手抱着一个盘子,里面堆着许多嚼碎的草渣,口里还在不停地嚼着,绿汁液从从嘴角流淌出来。
李嗣业胃里一阵痉挛,又摆了摆手问燕小四:“这又是什么巫医。”
燕小四上前叉手:“将军你猜对了,这是怛罗斯城中有名的巫医,他嘴里嚼着那个草药能够治疗伤口,最神的是他那个跳舞时念出的咒文,能够使人的伤口快速愈合。”
李嗣业颦起眉头摆摆手:“怛罗斯城里难道就没有个正常点儿的医者?全是这些奇奇怪怪的家伙?”
燕小四叉手说道:“他们两个就挺正常,当地人包括突骑施人都用巫医治病,都说效果很好。”
他叹了口气:“你还是把刚才那兽医给叫进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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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高烧不退
唐军的医疗卫生条件还是不足,只有都护府出征的时候,才会征召在军中册子上挂职的医官,正常情况下都是士兵们之间互相用土办法进行包扎,用烙铁烧烫伤口,若是受伤再严重一些,只能够闭目等死了。
片刻之后,粟特人提着罐子去而复返,李嗣业抬头眯着眼睛问他:“你会缝合伤口吗?”
粟特人叉手道:“会是会,只不过是用马尾线缝合,不过如今夏季潮热,用线缝合容易感染化脓,到时候高烧不退……恐怕,将军还是用烫的保险。”
李嗣业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除了烫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一种蚂蚁,它的钳子有少量的麻醉作用,且不会造成伤口感染。它的钳子能够夹住肉,且绝对不会松开,可以用来缝合伤口,且不用拆线。”
李嗣业惊喜地问道:“你有这种蚂蚁?”
“没有。”
这不是浪费感情吗,李嗣业皱着眉头问:“除此之外呢?”
粟特兽医机械地摇了摇头。
李嗣业把中衣解下来系到了腰间,露出鲜血淋漓的前胸和臂膀,趴在了羊毡上,咬咬牙道:“来,烫啊。”
兽医把裹着湿麻布的木棒塞到了李嗣业口中,低声轻柔地说道:“将军,你可要忍耐住。”
呲!“啊,啊!”
伤口烧焦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帐中,但惨叫声却不止于此,整个唐军营地中都此起彼伏,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
军中将士经过简单的治疗和休整之后,由李嗣业带领着踏上了回往龟兹的归途,沿着千泉山向东行进。
他身上的伤口结满了硬痂,骑在马上每颠簸一下,便疼得呲牙咧嘴,这可才真正尝到了当兵的苦。日后将会有长年累月的征战,这样的苦楚不知道要延续多长时日。
每当疼痛的时候,他就会通过漫无目的想象来转移注意力,想着等这次伤好后,一定要把军中的医疗水平提起来,至少每个队中要有两名能够简单缝合等外科手术的兵卒,通过加饷的方式鼓励他们同军中医官学习。这样不但可以降低兵卒的痛苦,还可以提高战后的存活率。
至少这一路上他就亲眼看见有五名兵卒因伤口感染死在了行进的担架中。
他自己的额头也开始火燎似的发烫,眼睛望着地面像戴了老花镜似的,口中感觉异常干渴。
他抬起手臂招呼跟在身后的燕小四:“小四,有水没有。”
燕小四翻下战马,快步奔跑过来,将水袋高举在手中,看到李嗣业白得起了干皮的嘴唇,心焦地说道:“将军,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关系,我喝口水就好,给我在水中加一些盐。”
李嗣业确实是发起了高烧,他身上的伤口并无破裂化脓,但体温还是不可抑制地升高。眼下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喝水,然后趴在黑胖的背上跟着队伍缓缓行进。
燕小四每到一处营地,都按照他的吩咐,把水烧开了加入盐巴,李嗣业则不断喝水来加快体内循环,与身体的高温对抗。
等唐军回到了大石城一线,他们遇到了前来接应的程千里将军,李嗣业似乎再也支撑不住,整日处于清醒和昏迷的边缘。
龟兹派来的医官守在担架旁边,摸了摸他的脉搏之后,皱起眉头细细思量。
燕小四凑上去紧张地问道:“医官,我家将军如何。”
“不好说呐,”医官犹疑地说道:“眼下李将军高烧不退,唯一的办法就是补充水分,我再给他配一些清体内火毒的药,熬着喝了配以辅助。按理说他的伤已经结痂,没有化脓现象,这烧来得可真是诡异。”
程千里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忙问道:“怕不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吧,是不是该做点儿法事驱驱邪?”
医官捻着胡须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况且李将军从外表一观便可见满身杀伐之气,有什么邪祟敢近他的身?”
抬着他的担架后来换成了马车,整日昏沉沉躺在车中无法分辨到了何处,但时辰却知道的一清二楚。他的高烧发作有一定的时间节律,五更寅时温度就会降下来,直至上午时分就会恢复清醒,还可以掀开帘幕与车夫谈话,询问一下归途的路程,但一到下午申时以后,就会再度烧起来,整个人也变得昏昏沉沉。
这种情况持续到进入龟兹城中,高烧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这让他很是庆幸,脑子没有被烧傻,更没有英年早逝,已经是万幸了。
半个月后,他的身体有所好转,可以强撑着身体在都护府的院子里散步转圈。
燕小四从侧院走进来,看到李嗣业后慌忙跑过来搀扶:“将军,你的身体还没有好转,应该卧床休息才是。”
李嗣业摆了摆手道:“总躺着也不好,还是要多晒晒太阳。”
“晒太阳当然好,我给你搬个胡床过来。”
李嗣业背负双手点了点头,燕小四从屋里将胡床搬出来,扶着他坐下,自己则蹲在了台阶上。
他扭头问道:“藤牧的骨灰带回来了吗?”
“嗯,我在龟兹找人给他做了个木盒子,等我们回长安的时候就可以带着。”
“他一个倭国人,不远万里来到大唐不容易,还是落叶归根的好。”李嗣业自言自语说道:“我这条七尺之躯,也差点儿交代到战场上,也幸亏枚儿和十二娘不在龟兹,不然她们知道,不知道要心焦成什么样子。等伤好以后去了疏勒,你嘴巴严实点儿,就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
燕小四突然噤声了,神情尴尬地紧抿着嘴唇,李嗣业扭头看到他的异样,顿时泄了气问道:“疏勒城离拨换城那么远她们都能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也不是如何做到。”燕小四低声道:“路过拨换城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不醒,我担心你撑不下去,所以就派了个亲兵去传信,至少得让她们来见你一面……”
“是见最后一面么?”在这件事情上李嗣业没什么好指摘的,至少站在当时的角度看,完全正确。
“那她们什么时候到?最好迟点儿过来,等我身体完全好,壮实地站在她们面前,也就不会太伤心。”
“也,不迟,恐怕就在这两日罢。”
结果下午时分李枚儿和十二娘就赶到了,两人几乎是啼哭着进城的,进入院子又泛滥起了眼泪。恰好这时节度使夫蒙灵察正在探望,看着二个娘子趴伏在胡床前李嗣业的膝盖上涕泪涟涟,夫蒙中丞也只能捻着胡须低声劝慰了两句:
“两位娘子莫要啼哭了,李将军这不是完好无损好好地在这儿坐着吗,你们若是哭坏了身子,让他也心焦伤身呐。”
眼下这个样子,夫蒙灵察也不好再呆下去,起身告辞离去。
李嗣业让燕小四把胡床搬回房里去,他也由两个啼哭的娘子搀扶回屋。他们在毡毯上坐下,李枚儿揉着红肿的眼睛,双丫髻靠着兄长的肩膀,手中握着绢帕拭泪。
稍后李枚儿去隔壁熬药,李嗣业光着脊背趴在毯上,十二娘坐在身边给他涂抹药膏,口中低声诉说着她得知消息后的心中挣扎和难过。
燕小四感觉自己不适合呆在眼下这个场合里,早早地躲了出去。
“当我听到亲兵的传信以后,整个人感觉天都要塌了,郎君可能不知道,当你说要娶我的时候我多高兴,听到消息时我就有多悲痛,就像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到了污泥中。我整天脑袋里环绕着就是这些,你不在了我们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带着枚儿回到长安,跟着我的师尊出家做坤道,伴着三清了此残生。”
李嗣业默然倾听着,能够体会到十二娘从心田中流露出来的深情。他终究不是她,无法代入到她的感受中去体验,他这略显迟钝的心脏里,所感受的也不过是十二娘的十分之一,也足以让他坚决认为不可负心了。
不怕女人闹,就怕女人哭,对于眼下这种情况,他想不出应对的方法,只能装作乖顺。
……
第三百五十七章 都护府定策
安西都护府的正堂内,台阶正中央屏风前的案几上摆着两个骨灰坛,夫蒙灵察却跪坐在另一侧的案几前。
坐在左右下首的依次分别是高仙芝、程千里、李嗣业和马磷。李嗣业伤势刚好,坐姿比较随意,焉耆镇使马磷恰巧坐在他的对面。
夫蒙灵察神情严肃地望着下方的空气,开口道:“某本想秣马厉兵,囤积钱粮准备再次攻打小勃律,可没想到突骑施莫贺达干又来插了队。他派兵挑衅我唐军,劫杀继往绝可汗,我们只能暂时停止远征小勃律的筹划,先腾出手来把他收拾了。”
高仙芝跟着叉手说道:“眼下也只能如此,只有平定了天山以北,我们才能放心南下葱岭,只是现在安西都护府库中钱粮不足以支撑我安西军进行远征,需要等到来年才行。”
“没关系,某可以等!”夫蒙灵察将手掌重重地拍击到案几上:“贺莫就在碎叶川,他跑不掉,我稍后就向朝廷上表,请圣人调拨钱粮和兵源!安西都护府征收的租庸调田赋和商税,直接纳入府库进行核算!”
这个暴躁的汉子一下子从案几前站起来,高声说道:“安西四镇从今天起只为一件事做准备,那就是荡平突骑施,杀莫贺达干!”
众人也齐齐从案几前站起来,叉着双手道:“愿同中丞勠力同心,共诛莫贺达干!”
都护府的亲兵们端着酒坛子上来,在每位将军案上的酒盏中倒了一碗。
“还有一件事情,”李嗣业在下方叉手语气平淡地说道:“那就是继往绝可汗的汗位世袭,这个应该给朝廷提上去吧。”
现场的气氛顿时静默了下来,众人神情异样望向李嗣业,程千里把手肘按在案几上探头问他:“李将军是不是把脑子给烧坏了呀,阿史那昕是阿史那步真一脉最后的独苗,既无子嗣也无兄弟,哪来的世袭一说?”
李嗣业却摇摇头说:“先不扯脑子的问题,我可以确定,继往绝可汗的汗位有继承人。”
夫蒙灵察抬头思索,神情中透出一丝恍然神色,突然问李嗣业:“啜律这孩子还活着?他的命还真是硬啊。”
李嗣业点点头道:“只有命硬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可汗。”
高仙芝伸手轻捋着胡须,也点头说:“那孩子性格坚毅,没有失去血性,确实能做可汗。”
程千里懵懂地左右顾盼,不是装糊涂,而是他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
坐在最下方的马磷生提出异议:“阿史那昕的牒谱可是在宗正寺中,牒谱上面也证明他没有子嗣,我们说他是可汗的儿子这能行吗?况且史昕年龄不满三十,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子嗣。”
夫蒙灵察点点头道:“这自是一个问题,只要陛下能够应允,此事也并不复杂,我会给门下省上一道表,陈述其中的利弊。”
李嗣业倒挺意外,对于此事夫蒙竟然没有犹疑反对,而且还要力主促成。虽然作为安西节度使的通盘考虑,拥有阿史那这样一个姓氏来调整天山以北的游牧部族,肯定是利大于弊的,但眼下夫蒙灵察能决策得这么痛快,显然考虑过这件事情。
他倒是挺欣慰的,能在一件事情上能与上级有如此的默契,可算是十年不遇。
“只是,最重要的还是他本人的选择,应该提前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也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李嗣业主动站起来,叉手说道:“反正这两日我身体也诸多不便,不能办跑腿的事情,就只能办动嘴的事情了,由我去跟他说。”
“这样也好。”夫蒙灵察将双手掩在袖子中,朝众人拱了拱说道:“各位下去之后各自筹备,平定突骑施刻不容缓,远征小勃律也势在必行。”
“喏!”
……
李嗣业从都护府的堂内走出来,高仙芝稍显热络地走到他身边,轻拍着他肩膀道:“这两日你高烧昏迷,我还挺担心,现在看你安然无恙,倒是放心多了。”
嗣业客套地回话:“多谢高都护挂怀。”
高仙芝如今是四镇都知兵马使,身边有三十随从,个个衣着光鲜,披风绛红。两人一路走出都护府,这些随从也分站为两列跟在身后,个个腰间带刀,显得颇为威风。
李嗣业感觉到一股子盛气,虽然不凌人,但也太高调了。
“当初黑黄二姓之争,盖嘉运担当碛西节度使时,高某便知打压黑姓的方法绝不可取。只是某当时人微言轻,又身在于阗,只能望之兴叹。如果时间能够回头,那时又由我来决断,当是另外一番光景。”
李嗣业对他这种马后炮的推论很感兴趣,笑着回问道:“如果当时你是碛西节度使,你会怎么做。”
“咳,”高仙芝捏了一下鼻头道:“这个我可不敢想,但还是可以推论一下,应该居中调和,将突骑施黑黄二姓分而治之,分别居怛罗斯和碎叶,利用他们的矛盾来确保我安西都护府在碎叶川的统治。”
“而像现在,打压了黑姓之后,黄姓可汗却开始野心勃勃不服教化,等我们攻破碎叶杀掉了莫贺,是不是要转过头来扶黑姓吐火仙可汗,万一黑姓可汗将来也有野心呢?这不是陷入死循环了么。”
李嗣业暗暗想,高仙芝很厉害啊,哪怕只是马后炮式的推导,也触及到了问题的根本。
他仔细想了想,突然反问道:“诚如高都护所言,把突骑施分为两可汗,两者间争斗不休,安西都护府从中能渔利吗?天山以北,碎叶川东西虽是突骑施部落领地,但也是大唐治下吧?两者相斗相争也该属于内耗吧?万一两家争斗一家处于弱势,他们会不会因此世代生恨,把造成他们斗争的原因归结到我们安西都护府的头上来?万一他们因彼此的争斗,把外部势力引来当做强援,比如说大食,这局面是不是更难解决?”
高仙芝愣了一下,抬头看李嗣业三秒后,用拇指叩击着自己的脑袋说道:“你等等啊,我再想想看。”
李嗣业心中有些小得意,别的本事没有,喷子的本事还是有的,不过这也不算喷子,不过是键盘侠初级技能——抬杠。
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在旁边不自觉地响起:
“黑黄二姓之争不过是权力不均所致,昔日阿史那献公执掌西域之时,自任兴亡昔可汗,平衡天山南北各族势力。若不是苏禄强势崛起,如今的碛西早已是另外一副光景。所以依吾所见,所谓的突骑施应该再次分裂为十姓五厢,由朝廷派遣十姓可汗掌之,使位高者无实权,有实权则位卑。”
这话却不是高仙芝说的,他们两人齐齐扭头,却见挺丑的一个家伙蹲在墙头下,朝着他们叉手行礼:“刚刚只是卑下的一点浅见,让两位见笑了。”
李嗣业刚想问这人姓名,却见高仙芝皱起眉头拂袖道:“怎么又是你,既然是中丞家中的小厮,该安分守己才是,两次向我投拜帖被拒,你自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总厚着脸皮来找,你我都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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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礼遇封常清
这人叉手行礼,丝毫不显得羞愧,也没有受挫的委屈和颓丧,继续向高仙芝推销自己:“我承认我自己是长得磕碜了点,高都护素来以才学著称,岂能以貌取人,我两次送上拜帖,都护是否连看都没有看过,不然怎么会放弃我这样一个现成的贤才呢?”
这个人有点儿意思,脸皮够厚,两次推销自己都被拒绝,还能第三次找上来。这种人就是在现代当推销员,也能够取得成功。他称自己为贤才,也不知道是真有本事,还是夸夸其谈。
李嗣业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叉手回话:“启禀李将军,在下封常清,现在夫蒙中丞府上担任门子。”
“封常清?”李嗣业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度。
高仙芝扭头问他:“怎么?你认识,还是?”
“哦,不认识。”李嗣业冷淡地转过身去,心中却有点儿小激动。
高仙芝点了点头,对封常清伸出手拒绝道:“某早跟你说过了,我的随从早已满员,不要再来找我。”
封常清显露出一瞬间的失望,无奈地低下头去叹了口气,高仙芝的两名随从拦在他面前,神情嘲讽且冷漠地伸出手臂:“走吧。”
失望之余,他并未忘记礼绪,双手插在胸前翘起拇指:“高都护今日事忙,常清改日再来求见。”
刚才的风波并未影响到高仙芝的情绪,与李嗣业沿着都护府的外墙继续散步。
李嗣业对封常清留了意,旁敲侧击地问道:“我观刚刚那人行径,性子顽强,能不折不挠,确实有可取之处,不知将军何以拒之?”
高仙芝抬手笑笑:“天底下性子顽强,不折不挠的人多的是,某怎么能全部给他们机会。况且这封常清相貌丑陋,还跛了一条腿。文难登大雅之堂,武不能上马下马作战。古人说貌由心生,像这等粗糙苦涩相貌,定是在荒街僻巷饥寒交迫,连吃饱都有问题,哪有什么才学,更无强健躯体,要他又有何用?“
高仙芝说得很有道理啊,适用于天底下大部分穷苦人,但偏偏就有例外。
李嗣业不想跟他多透露,两人绕着都护府的外墙转了半圈,便相互拜别分道扬镳。
等打发高仙芝回到自己府上,李嗣业便匆匆忙忙地折返回来,可惜封常清已经消失在原地。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所居,那就好办多了。
……
龟兹城中,节度使夫蒙灵察的府邸前,李嗣业穿着一身绯色缺銙袍,在侧门的门板上轻轻地敲击了一下。
吱呀,侧门应声而开,里面探出一个满是褶子疙瘩的脸,叉手恭谨地问道:“将军可是要找夫蒙中丞,可惜中丞并不在府上,你可先将拜帖留下,由我交给管家……”
“封常清,我不找中丞,就找你。”
“找我?”封常清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有时间吗。”
“有。”
盛夏里的龟兹酒肆前,连刺柳这种耐热耐旱的树,也颓丧着低下头去,枝头上有知了无力沙哑的叫声。李嗣业把官袍解下右衽,连中单袖子都抖索出来,身上带着伤疤的硬痂,无论怎么坐都不舒服。封常清倒是穿了一件麻衣半臂,瞧着挺舒服。
酒肆的屋顶上挂着风障,有小厮拽着两根绳索来使其摆动,多少能够减轻客人的暑热。
“酒来喽。”酒博士用竹筐提着酒坛跑过来,双手捧在了案几上说道:“这酒是特意在后院的深井镇凉的,客摸摸看。”
李嗣业捧起酒坛子,确实拔凉拔凉。他剥掉封口先给封常清斟了一盏酒,对方慌忙双手捧住碗,表现得受宠若惊。
“我看得出来,你渴望出人头地,既然是夫蒙中丞府上的门子,又何必舍近求远?”
封常清刚捧起酒盏浅饮,凉得他倒吸了一口气,“哈”地舔了舔嘴唇道:“实不瞒将军,我若求人向夫蒙中丞托情,求得一个都护府的仓禀小吏,每月领个七八千钱的俸钱,也能够衣食无忧度过此生。但吾之所欲,岂是口腹保暖?声色欢愉?非也。常清所欲者,乃是为了使这不足七尺之躯有用武之地,为使这一身才学能够施展。其余金银财帛,锦衣玉食,与我何加焉?”
这又是一个为了理想而奋斗的有志青年?李嗣业听他说话的语气,倒是豪气干云。
“在夫蒙中丞这里,我已经得不到跻身的机会,听说高将军如今是安西四镇知兵使,常年在外征战。我只有拜在他的帐下,才能有施展才学的机会。”
李嗣业肚子里哼了一声想,老子现在都坐到你前面了,嘴里还一个劲儿地投效高仙芝。怎么滴,还要等着我堂堂两镇镇守使主动礼贤下士?这么一来我的格调,不是差了高仙芝很多吗?
封常清皱着愁眉又饮了一口酒,也不知是突然反应了过来,望着坐在面前的李嗣业,神情多了几分激动,连忙将膝盖后撤两下,欲再次躬身行礼。
李嗣业咳嗽了一声挺起腰板,你小子总算上道了,拜到我的麾下也能有用武之地,别总想着给高仙芝当随从。
他装作不经意地端起酒盏,想着待会儿也拒绝一下,等这封常清再求,然后才勉为其难将其收伏。
只见封常清叉手伏地拜道:“李将军与高都护乃是同僚,将军的话在高都护面前也极有份量,只希望将军能在高都护面前为我引荐,封常清感激不尽。”
李嗣业猛吞了半口凉酒凉气,放下酒盏对酒博士招了招手道:“结账!”说罢他从袖子里掏出几十枚大钱,堆叠在案几上,拂袖转身往酒肆门外而去。
或许是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封常清慌忙追出去,拦在李嗣业面前叉手拜道:“常清有眼不识泰山,我知李将军身为疏勒、于阗镇守使,如今在安西威名仅次于中丞和高都护。只是传闻李将军勇猛善战,常孤身浴血,麾下也均是悍勇善战之将,似常青这等身有残缺之人,如何能入李将军帐下?现在思来想去,常清只能厚着脸皮一试。”
他郑重地叉手拜道:“封常清愿拜入将军麾下,还请将军恩准。”
这个补救的态度挺真诚,都到了这个份上,李嗣业也不再搞什么勉为其难那一套,直接上前去搀起他的手臂说:“正因为某常近身搏杀,才知读书人的重要性,你既然有才学,先跟我到疏勒去,日后少不了有你的用武之地。”
“哦,不知将军何时动身,常清好预先收拾准备。”
“应该就在这几日吧,到时候我会派人提前通知你。”
“将军慢走。”封常清抬起手臂对背负双手远去的李嗣业挥了挥手。
今日李嗣业突然来找他,把他本来的计划给打破了,本来想归附到高仙芝身边,积攒一下见识,适当露两手让众人刮目相看。但突然跟了李嗣业,这个看上去像莽汉的家伙,资历比起高仙芝还是稍逊一些,听闻他素来擅使陌刀,喜欢冲锋在前狂飙突进,他这样的读书人在其手下确实是怕不受重用。
但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第三百五十九章 阿史那子嗣
都护府兵曹公廨闲置了许多院落,有些院子仅仅是将领们闲暇时用来练习射术所建,一般处于闲置状态。不过最近住进来一个半大的突厥少年,这少年整日也不出门,除去一日三餐外,就拿着角弓在院子中对着靶子肆虐。
突厥孩子手皮粗糙,挽弓也从不戴扳指等护具,他每天从上午到下午要射几百发箭矢,将手指扳得鲜血淋漓都不罢手。
他站在院子的台阶上,把角弓拉弯做满月,手指骤然松开,箭矢抛射而出,正中九十多步外的箭靶红心。
李嗣业抱胸站在门口,没有鼓掌,也没有称赞。
“一把弓,就算射得再远,也不能产生太大的作用。”
啜律扭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倔强且冷,好半天才说道:“我不要它起太大作用,只要能帮我报仇就行。”
“你的仇寇莫贺可汗身边有十个部落,每个部落都有你这样的神箭手三千,还有几百名忠心的亲卫替他挡箭,他的身上有坚实的甲胄,连劲弩都不能射穿。你如果硬要做男子汉,除非练出后羿的本事能把太阳射下来,不然报仇可真是遥遥无期。”
“那我就寻找机会,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穿着甲胄,每天都有忠心护卫站在前面挡箭吧?”
“呵呵,”李嗣业笑着迈步走过去,掸去台阶上的尘土,坐在上面说道:“男人可依仗的东西,可不只是手里的刀剑,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握紧拳头举在空中:“当然是权力和手腕。明白吗?有了这两样东西,能驱使数万人为你的目标奋斗,到那个时候,任何强大的敌人在你面前都不足畏惧。”
啜律丧气地低头:“我不过是阿史那可汗家里一个小小的仆从,哪敢奢望什么权力和手腕。”
只是仆从么?他倒是希望啜律的身世带那么儿点儿扑朔迷离的狗血,能让人联想出什么特殊身份。
“你的父母亲是谁,你还记得么?”
“不知道,过去可汗曾经说我阿爸是老可汗麾下的埃斤,我将来也将会是他的埃斤。但公主殿下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是一个女人深夜把我遗弃在府门口,老可汗起夜的时候听到了哭声,才出门去把我抱了回来。”
为何偏偏是老可汗起夜把你抱回来,难道就不能是别人?继往绝可汗家大业大,宅邸宽广,家中正堂侧屋距离院子门有多远?起夜不是家中有恭桶吗,为何要到院子里去?靠大门居住门房没有听见,仆人没有听见,偏偏就让老可汗给听见了?
李嗣业发挥联想力,啜律很有可能就是老可汗怀道的私生子。怀道曾任屯卫大将军,在长安也属于达官贵人里的一拨,沾花惹草很正常,但为何没敢光明正大把孩子接进府,老可汗惧内?可敦是个母老虎,这些都有可能呐。
“史昕可汗没有子嗣,继往绝可汗这一脉就算是断绝了。啜律,如果怀道可汗的在天之灵有知,他能够接受吗?”
这少年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抽搐,把角弓扔在脚下喃喃说道:“这种事情,我也没有办法。”
李嗣业突然开口:“啜律,你很有可能是老可汗的子嗣。”
啜律吃了一惊,望着他怒声斥道:“你放屁!你怎么能污蔑怀道可汗的清白!我怎么可能是怀道可汗的儿子!史昕可汗的兄弟!你们这些汉人,牵强附会的本事可真是一流!哈,胡说八道的话!”
面对啜律的恼羞成怒,李嗣业的声调没有任何变化,继续如拉家常般的口气说道:“阿史那步真的姓氏必须传下去,他们这一支乃是西突厥的狼种,在贞观初年投效大唐,历经三代将门。如今史昕命丧俱兰城,左屯卫将军无人承袭,继往绝可汗无人承袭,濛池都护也无人承袭。你不觉得可惜么?”
啜律默默地低着头不说话,可能内心已经有所松动。
李嗣业索性把话说得过分一点:“三代可汗积攒的功勋就这样如烟消云散,若是他们泉下有知,如何能够瞑目?这叫做什么,这就叫绝户,日后被人刨了坟都没人管,这也叫断子绝孙,这是最恶毒的诅咒都不能造成的结果,日后不管什么人污蔑他们,都无人站出来伸张,可怜,可悲。”
“谁说没有!”啜律瞪红了双眼,宛如一只暴躁无奈的猴子:“我就是怀道可汗的子嗣!”
“不错,”李嗣业抚掌赞道:“再说一遍。”
啜律刚要张口,才发现自己被诓了,瞪着李嗣业想要反驳,但琢磨后发现可选择的余地不大,喃喃地说道:“就算我不是阿史那的后裔,我也可以替阿史那家看住坟茔,一直维护阿史那家族的声誉。”
“既然你自认为不是他们家的儿子,你就没有资格说这些话,我们会另找一个突厥贵姓的遗弃子过继给可汗,譬如这些扫墓啊,修坟,他还要继承可汗的名头,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
啜律感觉自己被逼到了角落里,只好喃喃说道:“我是怀道可汗的子嗣。”
“那你现在的姓氏和名字是?”
少年定定地望了他一眼,突然问道:“如果我答应你们的要求,我也想提一个要求。”
“嘿呀,这对你来说是好事,一下子从一个无名的仆从变成了继往绝可汗第一顺位继承人,将来锦衣玉食,将来娇娘美妾自不待言,你竟然还敢提要求?”
啜律紧紧地抿上了嘴唇,用无声来宣扬自己的抗议和权力。
“好吧,”李嗣业揪着下巴上的胡须点头:“你提。”
“我要入你麾下的战锋队。”
“这个不行。”李嗣业武断地拒绝道。
“为什么?”
“废话,你见过有可汗当兵的吗?”
“那我要做校尉。”
“别妄想了,校尉需要身经百战,从兵开始熬,不然没人能服你。”
“那我要当兵……”
“……”
两人经过一阵讨价还价,决定把啜律加入李嗣业的亲兵旅,从做一个小小的队正开始,这是这个少年最奇怪的要求,李嗣业事先警告他,在他身边除去拿刀砍人之外,可能学不到任何东西。
啜律竟然这样回答:“如果能把砍人的手段练到极致,也是相当了不得的。”
李嗣业无言以对,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等动身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
他转身从台阶上站起,背负双手朝院子门外走去。少年双手托着腮帮,暗自惆怅地思想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低声说道:“我现在名叫阿史那啜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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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章 上任疏勒镇
六月底,李嗣业的伤已好了大半,决定动身前往疏勒,临走前向节度使夫蒙灵察、副使高仙芝、程千里等人告别,并且把即将要在疏勒镇成亲的事顺嘴说了出来,三位上级提前表示祝贺,虽然不能亲自去,但会让人送上贺礼。
这个时代的贺礼更倾向于物,而不是钱,通常都是送绢或者丝罗,但并不拘泥于这些东西。
李嗣业并不想把婚事办得太复杂,除去那些繁文缛节的礼仪无可避免外,其它的能省就一概省掉,到时候只需在都督府院子里摆上几桌酒席,请军中的一些熟人前来吃酒肉即可。
封常清和啜律也搭上了他前往疏勒的末班车,封常清却是没想到,刚加入到李嗣业的麾下,就得给他送贺礼。他平时怀着一腔大志,家中却一穷二白,至今还在底层混迹,也不知道给疏勒镇守使这样的大官送贺礼,送到什么程度才能拿得出手,所以正骑在马上暗自忧愁。
少年啜律跟本就不会想这种事情,更别说为此而发愁了,他骑在马上畅怀遥想,想的都是将来如何如何冲进碎叶城中,城中火光冲天什么的,别的兵卒都在抢劫,他却握着一把滴血的横刀,步履坚定地踏进突骑施可汗的金帐中。那时他的敌人如何跪在他的脚下,忏悔自己的罪过,求他饶过性命,然而敌人再如何痛哭流涕,也无法软化他那早已硬如铁石般的心肠,手中横刀毅然斩下,莫贺的头颅喷着鲜血冲天而起。
啜律突然拽着马缰笑出声来,周围的人神情怪异,以为这孩子得了什么失心疯。
经过十一天的行程,李嗣业率众人途径蔚头州的据瑟德城,正式踏上了疏勒镇的管辖范围。
疏勒镇位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同时也是丝绸之路南北两道线的的集合点,其战略重要性当居安西都护府首位。吐蕃人把小勃律紧紧地攥在手中,正想借由此地当做跳板来占据疏勒,从而完全切断西域各羁縻州与安西都护府的联系。
李嗣业能够感受到这份担子的重量不轻,况且来上任之前,他并不是双眼一抹瞎,还捎带着打听了一下疏勒的过往历史和现状。
可以这么说,自从汉宣帝设西域都护府以来,疏勒历代王国就活跃着一颗延绵不绝的炎汉之心,甚至在三国两晋这种动乱时期,疏勒王依旧遥记着与中央王朝联系,曹魏时遣使朝贡,被封守魏侍中,大都督,西晋时也封宁侍中,大都督,南北朝时期中原王朝频繁更替,疏勒使者曾绕过柔然向北魏派出十五次使者。
后来隋室一统天下,疏勒王遣使朝贡,希望朝廷能派出都护府,回归中央。可惜隋朝短命,中原又陷入战乱,疏勒王归顺的希望再一次落空,直至他们迎来了唐朝。贞观九年时,疏勒王室排除万难,躲过西突厥政权的堵截,派使节来到长安要求归顺朝廷,希望大唐能派驻机构统辖西域。
当时的西突厥可汗为了拉拢疏勒,封疏勒王为颉利发,将公主下嫁,却依然无法改变疏勒王归顺大唐的决心。疏勒王先后三次上表要求太宗设都护府。
自贞观至开元的百年来,西域风云变幻,疏勒镇数次置废,但唯一不变的是疏勒王裴氏对中央王朝的衷心。
李嗣业得知这段历史后,也感觉疏勒镇这向心力是杠杠的,绝对的铁杆汉臣。基于这一点,他相信在疏勒做镇守使要轻松得多。
现任疏勒都督府大嘟嘟,耀建州司马裴国良正是疏勒王室后裔,一听这名字就知道,绝对的苗正根红,保国忠良无疑。
第三日下午,疏勒城已经翘首在望,厚重的夯土城墙横亘在青天之下,城门部位用砂岩錾制而成,城门顶上原本也是圆拱造型,后来疏勒王室修缮城墙,特意重金从河西雇来工匠,在异域风格的顶上加盖了斗拱歇山式檐顶,这也从侧面反应疏勒人对于中原文化的渴望和追求。
城门外站着两队人翘首以待,其中胡人汉人皆有,看到远处随着一缕征尘而来的车马队,为首身穿圆领袍的高鼻子疏勒官员踮起脚尖,张大嘴说道:“来了,他来了。”
疏勒副军使赵崇玼身穿浅绯色缺胯袍站在左侧,头顶戴着红色三角巾充当抹额,巾头朝上掩盖住发髻用以纳凉,本来他身后有一名随从撑着彩绸遮阳伞,这时被他一把推开:“行了!别打了,也不看看时头,这点儿太阳能把人给晒化吗?”
站在他对面的都督裴国良淡然一笑,也伸手将身后撑伞的随从给驱退,拱手向赵崇玼低声问道:“这位新任李镇守使是个什么样的人?赵军使是否了解,可否相告?”
赵崇玼还了一礼道:“某也不知道,我常年在疏勒驻守,不擅官场上的交际来往。只晓得这位李将军官升得贼快,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起来的,短短几年之内,便在碛西声名鹊起。哦,咱们疏勒可能知他的人少,但你要在于阗一问李将军是谁,连孩童都知道,他曾亲自主持兴建大漠驿站,带兵剿除沙匪,深得当地人心。”
“如此说来,那我倒放心了。”裴国良眯上眼睛,双手交叠在腹前。他不过二十来岁,却总在人前做出老成持重的姿态,应是担心被人看轻。
他突然又探身问:“听说李使君现担任疏勒、于阗两地镇守使,你说他会不会厚此薄彼?”
赵崇玼嘿笑了一声道:“他是来当官混政绩的,又不是来养儿子的,哪来的厚此薄彼一说,况且疏勒镇地缘位置远非于阗可比,他不亲自坐镇疏勒如何能安心。”
二人正交谈间,李嗣业所率马队也越来越近,裴国良也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不由得咂嘴道:“是不是太年轻了?”
“也不年轻,嘴上都有短髭了。”
“年轻必气盛。”
两人隔着老远就对李嗣业品头论足,李嗣业抖擞着马缰加快了速度,来到众人面前,翻身下马。众人则抖了抖袖子,上前两步躬身叉手,肚子里早已打好的草稿纷纷抛了出来。
“李将军总算来了,我等疏勒军民翘首以盼,一月前就派人前去探问,结果只有将军家眷到来,才知道将军另有公事。”
“将军府邸我们已经派人收拾打扫,请将军入城。”
“我等仰慕李将军已久,能与将军为同僚实是荣幸之至。”
“将军大名已传遍大漠于阗,今日相见才是得偿所愿。”
这么多人说话,李嗣业也不能一一回答,只朝迎接队伍中的前两人拱手,对后面的人注目而视,高声道:“诸位,嗣业何德何能,竟得各位在城门外相迎,实在是愧不敢……”
少年啜律牵马顶着烈日站在人后,冷漠地看着李嗣业与一帮人相互恭维,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之前见都没有见过,还如此惺惺作态假装亲近,大人的世界真是让人害怕。
他牵着马跟随他们入城,抬头仰望城洞,巨石圆拱平滑整齐,千年的古城果真名不虚传。城中的街道排列属于不太规整的中轴线,主要原因是东西两座城门并不对称,远不及长安城那般规划井然。